徐平利
忧患与担当:中国职业教育研究者的责任感
徐平利
上文我们说过,中国教育有这么多的问题,难道研究者真的看不到吗?也许有人真的视而不见,但是我相信,更多的研究者是在“逃避问题”。
萨义德说:“在我看来,最该指责的就是知识分子的逃避,所谓逃避就是转离明知是正确的、困难的、有原则的立场,而决定不予采取。”[1]我们的教育研究者为什么要选择“逃避问题”?因为逃避问题可以获得许多好处,而直面问题不仅没有好处,甚至还可能带来坏处。
“逃避问题”可以巧妙地用“提出问题”来代替,这可是一个做研究的“技术活”,那些善于搞一些无关痛痒的调研并且画很漂亮的图表进行量化分析的研究者,那些善于撰写“问题与对策建议”的研究者,那些善于紧跟形势并且图解政策的研究者,那些善于在宏大叙事上洋洋洒洒兜圈子的研究者,那些有学历、懂外语并且善于使用新鲜名词和晦涩理论的研究者,他们最懂得研究的真谛,他们最善于“提出问题”,但是他们却巧妙地逃避了问题。
我读研究生时,对老师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就是,读完研究生,你们就会发表文章了。的确,学会如何“逃避问题”并且善于“提出问题”,这样才能“发表文章”。否则,你就没有学术地位,没有职称、房子、车子,没有健康的身体——人们不是常说吗,“一切都是别人的,唯有身体是自己的”。
为此,个别教育研究者很快就从知识人的角色,蜕变成为权力和财富的“秘书角色”。在学校里,很多教育研究者是愿意做领导秘书的,他们以为校长或者书记做课题、写文章为荣。校长或书记很忙,忙于开会、讲话、接待、批字,等等,因此,他们看上去腾不出时间写作,但是他们很需要“著作等身”、“硕果累累”。于是,蜕变为秘书的教育研究者“乘虚而入”,这些人说,拿学校的钱就要为校长服务——此等理由在古代朝廷的奴才那里恐怕常常听到。我相信,个别研究者之所以愿意屈身做秘书等,无非是想从权力那里讨得一般人无法得到的资源出来罢了。
中国教育问题,在最深入的层面上不是体制问题,而是精神问题,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精神沦丧和体制腐败相互作用的问题。然而,我们的教育研究者不是发现并揭露这种深层的关联,而是装模作样地写写“问题与建议”,或者干脆在精神沦丧的过程充当帮凶。
高校“去行政化”问题在中国已经喊了几十年,为什么不仅没有消灭,反而愈演愈烈?因为中国官员的集权性特征使其将大学也作为占领资源的一方热土,因为学术自由和独立精神不存在,所以知识分子们就不妨将知识和人格变卖,然后人人争抢社会资源,越是能从当官逐利中抢得资源,就越没有人把眼睛放在学术上。自话自说、自以为是、自娱自乐、照相、吃饭、敬酒、吹捧、身份、概念……这就是当下学术研究界的美妙乐章。
让我们的话题再回到职业教育的学术研究上来。如果说普通高校学术研究的行政化色彩很浓,那么职业院校学术研究的行政化色彩更浓。由于高职院校在大众心目中仅是个“高职院校”而不是“大学”,它的学术性就理所当然地被认为要差一些,甚至干脆就不存在什么学术性。既然学术性不存在,那么“行政性”浓一些也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于是,我们看到了高职院校之怪状:一方面特别强调要向市场开放,强调要有灵活的办学机制;另一方面各种行政性指令层出不穷,似乎谁都可以对高职院校指手画脚。
我曾经作为高职院校的人事干部参加了很多人事工作会议,我也曾经作为高职院校的研究人员参加了很多学术研讨会。参会人员的心里都有一个谱:重点大学的人事处长是老大,接下来是一般研究型大学人事处长,高职院校是被研究型大学看不起的。同样,重点大学的研究人员学术水平最高,其次是其他普通大学,而高职院校研究人员的学术水平最低。这样一来,非重点大学就很想升格为重点大学,而高职院校也想从大专层次升格为本科层次。
学术研究被行政化是和知识分子的精神堕落联系在一起的。因此,如今中国教育研究者迫切需要找回他们的知识分子精神。在这个意义上,行政化色彩浓厚的职业教育研究更需要知识分子精神。
职业教育的特点是内容新鲜、变化快捷、形式灵活、成果实用,因此,职业教育的所有行动都必须紧紧地把握时代脉搏,倾听市场呼吸,并且深刻理解技术价值,而知识分子精神对于职业教育研究人员显得尤为重要。首先,职业教育研究者要走出书斋,深入民间了解疾苦;其次,职业教育研究者要学会谦卑,在迅速变化的职业生活中发现课题;再次,职业教育研究者要有广阔的视域,要从多学科角度去俯瞰职业教育现象,不能只限于狭隘的教育学概念,这是由职业生活本身的复杂性所决定的。但是,以上几点都不是核心内容,知识分子精神的核心是长存的忧患意识和不妥协的批判精神,对于职业教育研究者来说,必须直面问题、坚持真理,在当下热闹的场景和多重的诱惑面前保持警觉。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晏阳初、梁漱溟、陶行知、黄炎培等人基于不同的理念开展了蔚为壮观的乡村建设运动,可以说,他们是中国第一批职业教育的研究者和践行者,他们的行为是知识分子精神的典型体现,他们到农村和农民中去探寻教育救国之路。他们不仅是教育学家,也是社会学家、哲学家。他们从事职业教育事业,他们研究职业教育,完全是出于他们对于这个民族的忧患意识和勇于担当的责任感。正如黄炎培在《中华职业教育社宣言》中所说,“吾国最重要最困难问题,莫过于生计。根本解决,惟有从教育下手,进而谋职业之改善。同人认此为救国家救社会唯一方法,矢愿相与始终也”。
按照我们现在的学术规范,陶行知等人的文章根本算不上什么学术论文,也许让陶行知今天来投稿,我们有些自以为是的杂志主编连初审都不给过。然而,中国的职业教育研究不正需要陶行知精神吗?所有的职业教育从业者都需要向陶行知、黄炎培、晏阳初、梁漱溟学习,不要为研究而研究,也不要认为单单研究“职业教育”才算职业教育研究者,职业教育研究者首先要做哲学家,即要有忧患意识和悲悯情怀。
我们还可以看一个人,那就是18世纪的瑞士人裴斯泰洛齐,这位饱经忧患的基督徒从事了怎样的教育事业?学前教育、国民教育、乡村教育、贫民教育、教育心理学,还是我们正在论述的职业教育?他的著作《隐者夜语》、《林哈德和葛笃德》和《我对人类发展中自然进程的探索》,算是小说、散文,还是规范的“学术论文”?显然,我们不能用庸俗知识人的观点评价他。我们可以说,裴斯泰洛齐是职业教育理想主义的践行者,但是我们更要承认,裴斯泰洛齐是人类精神奋斗史上一个绕不过去的里程碑。
毫无疑问,我们研究职业教育,在根本意义上则是研究人类追寻美好生活的点点滴滴,这其实已经属于哲学命题。因此,职业教育研究者如若没有哲学的头脑,就不可能有真正独立意义上的职业教育研究。
我们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迎接这个时代的中国职业教育是热闹的,却也是令人忧虑的。技术改变世界!当世人都在为新的技术发明而欢呼雀跃时,当民众崇拜于技术权威时,当职业教育为了制造“适销对路”的人力产品而忙碌时,我们的职业教育研究就必须对此冷静地反思。
有人说,职业院校的研究重点是“技术应用”而不是“基础理论”,说得没错,然而我们绝对不能因此而掉入技术中心主义的陷阱。人类发展和应用技术的根本目的是什么?这一点,职业教育研究者必须弄清楚。工业革命时代,西欧的技术发明和应用狂飙猛进,当时的基督新教伦理规范着人们的职业道德,即便如此,到了20世纪初叶,西方的技术伦理问题已经越来越严重,于是便出现了批判技术中心主义的法兰克福学派,技术哲学家们开始反思人类“诗意的栖居”问题。
“技师!技师!高级技师!”耳边似乎总能听到这样的呼喊声。常常听到某些地方政府官员说,我们要在几年内培养多少技师或者高技能人才,等等,对此,职业教育研究应当为之摇旗呐喊呢,还是以反思的心态保持警觉?事实上,技术的蓬勃发展让物质功利主义和权力中心主义变得更加容易,当然也让公众对物质和权力的监控变得更加容易。在这个意义上,职业教育研究就不应是“职业技术”的,而应当是“职业精神”的,否则,教育就成了纯粹的工具之学。
[1][美]萨义德.知识分子论[M].北京:三联书店,2002:84.
作者介绍:徐平利,男,深圳职业技术学院技术与职业教育研究所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教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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