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彬
(北京大学 哲学系,北京 100871)
解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是马克思学术思考的一条主线。《巴黎手稿》(即《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就是他解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首次尝试。《手稿》开启了马克思从政治经济学入手解剖市民社会的思想历程,通过分析私有财产运动,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起源,以工资、地租、利润为立足点分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的人的异化,并基于黑格尔的辩证法提出扬弃私有财产的共产主义运动是人性在更高基础上的复归。在这一思想历程中,逻辑整体性与思维跳跃性并存,真切地反映了马克思从事政治经济学批判初期的艰难探索。从分析《手稿》的思想起源和文本结构入手来探讨马克思的这一思想历程及其得失,对于我们把握《手稿》内容的复杂性和逻辑的统一性有重要意义。
我们知道,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主要是从“体系的二重化”、“逻辑神秘主义”、“作为主体的观念”三个方面对黑格尔以思辨的逻辑替代事物本身的逻辑的方法进行批判的。然而,这种颠倒主词与宾词关系的批判在根本上并未超越黑格尔国家哲学的视野。造成这种状况的主要原因在于,黑格尔的国家哲学是同市民社会与国家相分离这一近代历史的进程相契合的。黑格尔是当时唯一严肃认真地分析英国工业革命问题的德国思想家,是当时唯一把古典政治经济学同哲学问题、辩证法问题联系在一起的人。[1]当时尚缺少经济学视野的马克思也就只能基于莱茵报和他在克罗茨纳赫时期的社会经历与历史学知识,对黑格尔的国家和法的理论进行方法论上的清算。这次向着黑格尔法哲学的倒戈将马克思引领到了市民社会这一现实的基地上,并且,经过《德法年鉴》的中介,马克思更加明确地认识到打破旧世界实现人类解放唯一可以依靠的力量就是无产阶级。尽管马克思已经指出:“应当让受现实压迫的人意识到压迫,从而使现实的压迫更加沉重;应当公开耻辱,从而使耻辱更加耻辱。”[2](P203)但这并未解决马克思面前的问题,即如何构建一种“彻底的”、“抓住事物(无产阶级)的根本”的理论,真正把“批判的武器”与“武器的批判”结合起来。要让无产阶级认识到自己的现实处境和历史使命,有赖于对市民社会的分析。在巴黎的那段时间,通过对诸多经济学家著作的研究,马克思最终确立起了“对市民社会的解剖应该到政治经济学中去寻求”的方法论信念,《手稿》就是在这一方法论原则的指引下完成的。
大概写于1844年4—8月的《手稿》不是一部孤立的著作,它不仅处于马克思同一时期写作的《巴黎笔记》文本群中,而且可能还构成了《神圣家族》和《政治和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准备材料。这种复杂的历史和文献学背景给我们把握《手稿》造成了很大的困难。而在对《手稿》思想逻辑的整体把握上,国内也有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主张《手稿》是一个统一的逻辑整体,即马克思从经济学入手批判资本主义社会,阐明无产阶级的历史使命,提出扬弃私有财产和开展共产主义运动的现实出路;另一种则认为它是一个个断片连缀起来的思想纪实,其中的跳跃性、断片性真切地反映了马克思清算旧哲学信仰、创立新理论的艰难历程。我们不妨把这两种声音看做《手稿》的两个面相。联系《巴黎笔记》的相关内容,我们能够更加清晰地看到《手稿》的这种二重性。
《巴黎笔记》真切地反映了马克思从事政治经济学批判初期的艰难探索。按照南京大学张一兵教授的描述,“马克思在介入经济学之初,除了看热闹外几乎无话可说。这是一个专业哲学家进入新领域之后的失语状态”[3]。或许正是这种“失语”,造成了后来《巴黎笔记》发表之初所遭受的冷遇。自1932年发表以来,相对于发表在“著作手稿”部分并引起广泛而热烈讨论的《手稿》,发表在“笔记摘录”部分的《巴黎笔记》则少有人问津。这种状况直到1960年代才随着大家对《手稿》认识的变化而有了改观。此时,相对于发表初期以“内容的完整”辩护“形式的断片”这一倾向,各国学者开始强调《手稿》的“未完成性”、“非同质性”。在这一背景下,《巴黎笔记》和《手稿》各册笔记本的写作时间以及它们之间的逻辑关系等问题也突显出来。对这些问题的关注形成了一系列有价值的文献学成果。[4-5]结合这些研究成果,我们更愿意把《手稿》看做一个不断“试错”过程中的一个环节,这个过程的目标直接指向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解剖。《巴黎笔记》写作之初的“失语”式的“摘录”,是马克思寻求切入点的过程,《手稿》是马克思从市民社会中的“人”出发来剖解资本主义社会的首次尝试,后期的《穆勒笔记》是马克思从生产过程透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成果。以此方式来审视《手稿》,更有利于我们在马克思思想发展历程中把握《手稿》内容的复杂性和逻辑的统一性。
在《手稿》中,马克思首先关注的是当时社会上存在的工资、资本和地租这三种收入形式。从纷繁芜杂的经济事实中拣选出这三者,其实关联着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和《德法年鉴》中的研究成果,即市民社会决定了国家和无产阶级是实现“人类解放”的“心脏”。这种理论水准和阶级立场促使马克思去解剖市民社会、关注工人的现实处境。在写作“第一笔记本”之前,马克思已经通过萨伊理解了斯密的理论,这构成了马克思关于工资、资本利息和地租研究的起点。
马克思的出发点是“当前的经济事实”——领取工资的工人、追求利润的资本家、坐收渔利的地产所有者,他们构成了市民社会中的主要人群,工资、利润和地租分别构成他们的收入。在对工资、利润、地租的分析中,马克思认识到了异化的社会现实,看到了劳动是价值的源泉,但是劳动者创造的财富却被不平等地分配给了社会上不同的人群。马克思对这一事实的揭露,成了他批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切入点。
联系“第二笔记本”和“第三笔记本”的补充,我们看到,马克思在分析工资、利润和地租形成时,其实已经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产生过程。他指出:“资本和土地的差别,利润和地租的差别,这二者和工资的差别,工业和农业之间、私有的不动产和动产之间的差别……是资本和劳动的对立历史地形成和产生的一个固定环节。”[2](P68)按照马克思的逻辑,私有财产是从土地占有开始的,土地所有者通过掠夺、开发来占有土地,土地占有是私有财产的基础。在现实的发展进程中,资本家战胜了土地所有者。这是“发达的私有财产”对“不发达的私有财产”的胜利。土地所有者与租地农场主之间围绕地租和利息的斗争带来地产的不断分割,而地产分割——作为私有财产运动的一种形式——带来大地产不断集中,不仅导致小地产所有者破产,而且造成一部分地产落入资本家手中,一部分大地产所有者成为工业资本家。最后,资本家和土地所有者的差别消失了,社会中大体上只剩下两个阶级:工人阶级和资本家阶级。
资本对地产的胜利充分彰显了工业的奇迹。但伴随着市民社会中大体上只剩下两个阶级这一事实出现的还有劳动与资本的矛盾。工资和资本的利润就是这种对立的现实表现。在资本追求利润最大化的现实面前,工人的劳动并没有获得应有的回报,他得到的只是养活自己和繁衍下一代工人阶级的生活资料。而且,在竞争中“已经降低到最低限度的工资不得不进一步降低。而这就必然导致革命。工业必然以垄断的形式和竞争的形式走向破产,以便学会信任人”[2](P49)。马克思在看到资本主义工业相对于封建农业的优越性的同时,也向它下达了死亡通知书。
回到现代资本主义生产的劳动与资本的对立中,我们就会发现,在工人阶级“不得不牺牲自己的一部分,以避免同归于尽”[2](P227)的现实面前,工业资产阶级的那一套关于自由、文明、道德、博爱的标榜,完全是意识形态的虚构。这种现实也促使马克思来思考国民经济学的理论前提。国民经济学家从私有财产出发,把工资、利润和地租作为合理的分配制度确立下来,既没有考察私有财产的原因和本质,也没有看到私有财产的历史性。马克思不仅追问私有财产运动的历史过程,而且从工人与劳动产品的直接关系入手,考察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由此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的异化。“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产品力量和数量越大,他就越贫穷。工人创造的产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2](P51)马克思由此指出,在这个过程中,劳动所生产的产品不仅不为工人所支配,反而表现为一种异己的存在——与生产者相对立。这也是马克思所规定的异化劳动的第一重含义,即工人与劳动产品相异化。既然工人为了生存已经把自己的劳动出卖给了资本家,那么,他在劳动过程中就要受他人支配和控制。工人与劳动活动的异化构成了异化劳动的第二重含义。当工人的生命活动不再受自己支配,而是仅仅成为维持个人生存的手段,劳动这种类生活方式降格为维持肉体生存的手段时,人的类本质也就与人异化了。由此引发的结果是,人与人相异化。这就是异化劳动的四重规定。
一般地,我们对异化劳动的分析就到此为止,但这并不是马克思文本的全部。马克思明确指出,“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是从工人方面考察了这一关系;下面我们还要从非工人方面来加以考察”,因为,通过异化劳动,“工人还生产出站在劳动之外的人对这个劳动的关系”。[2](P64)马克思分别从资本家同工人、劳动以及劳动对象的关系阐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资本家的异化。他指出:“首先……凡是在工人那里表现为外化、异化的活动的在非工人那里都表现为外化、异化的状态。其次,工人在生产中的现实的,实践的态度,以及他对产品的态度(作为一种内心状态),在同他相对立的非工人那里表现为理论的态度。第三,凡是工人做的对自身不利的事,非工人都对工人做了,但是,非工人做的对工人不利的事,他对自身却不做。”[2](P64)
尽管在马克思准备进一步考察这三种关系的地方文本中断了,但我们还是能够看到马克思对这一问题的基本态度,即资本主义条件下异化的不只是工人,还有资本家。观照马克思对资产阶级异化状态的批判,我们看到的是黑格尔承认理论的话语。工人在劳动中的生产活动为非工人提供了外在于这种活动的可能性,可是,这并没有使得处于享受地位的非工人摆脱异化。马克思之所以得出这种结论,是因为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是人的类特性,意识只有在达到普遍的互相承认时,才能获得对自身的确证。而资本主义生产条件下,资本家以纯粹理论的方式对待工人的实践活动及其产品,把工人置于自己与劳动对象之间,通过工人的劳动获取财富,而现实地从事劳动的工人却不能支配自己的产品,这种现实并没有使资本主义生产摆脱“主人—奴隶”式的对立关系。资本主义的生产并不是在普遍的相互承认的基础上展开的。在这个社会中,作为资本家或者作为工人的人当然也不能为人赢得尊严,人是扭曲的人。
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劳动与资本的对立关系的分析,马克思揭露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普遍异化的现实境遇。而这种境遇是“由私有财产本身设定”的。扬弃这种异化的积极运动就是共产主义运动。
马克思首先批判地分析了共产主义的几种不成熟的形式。最初,共产主义体现为“粗陋的共产主义”。这种共产主义力图把私有财产普遍化,让每一个人都成为私有财产的所有者。马克思认为这种私有财产的普遍化只是“贪财欲的泛滥”而已。从总体上看,“粗陋的共产主义”不过是“私有财产的卑鄙性的一种表现形式”[6](P79),它并没有真正扬弃私有财产。共产主义的第二种形式是政治的共产主义。对政治的共产主义而言,政治生活对私有财产的扬弃就是使政治权利摆脱私有财产的限制,一个人享有什么样的政治权利与他的财产是没有关系的。然而,政治国家宣布“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并没有让人的生活摆脱私有财产的限制,实现了政治解放的人并没有真正实现人的解放。马克思指出,这两种共产主义之所以没有摆脱私有财产的限制,原因就在于它们都没有理解私有财产的本质。就是说,它们没有理解私有财产在本质上不过是客体化的劳动,是劳动对象化的积极成果。事实上,私有财产的运动为正在生成的社会提供了所需的全部材料,因此真正的共产主义只能是“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生成的”[6](P81)。只有在私有财产运动创造的丰富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的基础上,才能创造出具有人的本质的全部丰富性的人。
马克思这一时期对共产主义的理解就是“扬弃私有财产的运动”。私有财产是迄今为止的全部生产运动的感性展现。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都是生产的特殊方式。因此,扬弃异化的现实运动就包含着两方面的任务:扬弃“宗教的异化”和扬弃“经济的异化”。前者的目标在于从人民意识中排除掉“创造论”的观念,树立起“人是通过自身而存在”的信念;后者则追求现实生活的回归,使私有财产成为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的积极确证。只有这两个目标都实现了,人才能以一种“全面的方式”,作为一个“总体的人”而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质。需要我们注意的是,马克思所说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都不是为某种现实的政治统治服务的制度设计,而是“积极的自我意识”的实现和“现实生活”的回归。这种扬弃私有财产的共产主义运动所开创的新阶段被马克思称为社会主义,它是一种具有更高现实性的发展阶段。
在《手稿》中,马克思通过对私有财产运动的分析,从无产者、资本家、土地所有者的历史命运这个角度认清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劳资矛盾的起源。通过对他们收入形式的分析,马克思认识到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劳动是异化的劳动。借助于黑格尔的辩证法,马克思提出了扬弃私有财产、使人性在更高的基础上得到充实与提高的共产主义运动,并且认识到这种运动的依靠力量在于工人阶级的世界历史性的行动。《手稿》作为马克思解剖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首次努力,其理论的深刻性和丰富性是毋庸置疑的。这些理论成果或明或暗地反映在马克思以后的思想中,对马克思一生的理论工作有着重要意义。
然而,这次解剖资本主义努力中的不足也是显而易见的。首先,尽管马克思已经抽象出了资本和劳动这两个概念,然而,马克思还是以工资、利润、地租这三种收入形式为立脚点来解剖资本主义社会,从而难免造成理论层次上的混杂,以致缺乏统一性。其次,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异化的分析缺少充分的实证材料,这一点尤其鲜明地体现在异化劳动的后三重规定中。如果说,“人与劳动产品相异化”是基于实证材料做出的结论,“人与劳动相异化”、“人与类本质相异化”以及“人与人相异化”都是通过逻辑推理而从“人与劳动产品相异化”得出的,这种逻辑推理中有着强烈的人道主义气息。这同马克思在《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通过剩余价值学说揭露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异化在理论深刻性上有相当大的差距。再次,马克思在《手稿》中提出要通过共产主义运动扬弃私有财产,从而实现人性的复归。然而,共产主义运动应当以何种形式在何种时机进行,这些问题却是《手稿》尚未回答的,这不能不说是《手稿》的一大缺憾。这些问题是马克思需要进一步思考的问题,而马克思在其后期的理论探索中,不仅思考了这些问题,而是一一解决了这些问题。
[1][匈]卢卡奇.青年黑格尔[M].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23.
[2]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C].2版.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3]张一兵.马克思哲学的历史原象[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140.
[4]韩立新.《巴黎手稿》的文献学研究及其意义[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7(1):114.
[5]鲁克俭.再论“马克思文本解读”研究不能无视版本研究的新成果[J].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7(3):57.
[6]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3版.中共中央编译局,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