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炜 李文珍
众所周知,在苏维埃革命时期,中国共产党内部曾经有过关于党的思想路线和方针政策的长期争论。历史表明,正是这些争论,在随后的延安时期引发了一场在中国共产党历史上影响深远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教育运动——整风运动,从而实现了党的思想革命,并引导中国革命获得了最终的胜利。本文不打算详细追述这场思想革命的来龙去脉,而只想对其实质谈谈个人的看法。
在苏维埃革命前期,中共党内的争论主要集中在所谓“农民党”问题、所谓“军党”和“书记独裁”问题,土地政策应是“抽多补少、抽肥补瘦”还是“地主不分田、富农分坏田”,军事战略方针是“一切以保存、壮大实力为前提,绝不与敌打消耗战;集中优势兵力进攻敌之薄弱环节”还是“进攻路线”。这些争论中最具理论性并且对日后中共的思想革命最具影响力的,当属第一个问题。限于篇幅,本文略去其他内容,只对此一问题稍加阐述。
马克思主义的经典理论产生于高度工业化的西方国家,因此自然极为重视工人阶级在革命运动中领导作用的发挥。俄国资本主义大工业的发达程度虽然不如西方国家,但比之中国要强出许多,加之在十月革命的胜利及其扩展过程中,工人阶级也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而农民则与这场革命关联甚少,因此苏俄和共产国际领导人自然也十分强调工人阶级的地位和作用。中国工业更落后,工人人数更少,但中共作为共产国际的下属机构,自然不能不接受苏俄和共产国际的观点。在井冈山根据地建立后不久,杨克敏被湖南省委派往该地巡视。在1929年2月25日给省委的报告中,他批评边界党组织是“农民党”,认为由于农民文化素质低下,因此“很难使农民有进步的思想发生”,①《井冈山革命根据地史料选编》,江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36页。而这种情况必将使革命的纯洁性受到严重玷污,从而使革命事业遭遇严重挫折。这种认识显然来自苏俄和共产国际。与之有所不同,作为根据地一线的领导人,毛泽东早在大革命期间就曾经从事过农民运动,因而对农民与革命的关系有所认识,曾提出过“农民最具革命性”这一与党内主流思想不同的观点,虽然上井冈山后,毛泽东也认识到根据地党组织的成分几乎全是农民②《毛泽东选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77页。毛泽东、杨克敏二人对根据地党组织成分的认识基本一致,但据此而作出的判断却有极大的不同。,而且这时他尚未完全摆脱共产国际和中共中央上述观点的影响,因此在根据地初创时期也曾一度对党的“农民化”倾向表现出某种忧虑。然而,通过一段时间的游击战争和根据地建设的实践,毛泽东已不再有这种担心,反而对农民的“无产阶级化”(即用无产阶级思想教育农民)充满信心。在毛泽东看来,农民文化程度固然较低,但通过通俗易懂的方式将革命知识和道理教给农民还是可以做到的,因而用无产阶级思想彻底改造农民使之成为合格而坚强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并非是一个不可企及的梦想,关键在于党的组织及其领导人的主观努力。①其实,列宁也曾经这样说过:“一个党是不是真正的工人政党,不仅要看它是不是由工人组成的,而且要看是谁领导它以及它的行动和政治策略的内容如何。只有根据后者,才能确定这个党是不是真正的无产阶级政党。”参见《列宁全集》第31卷,人民出版社,1958年,第225页。在他看来,农民文化知识少,一方面固然是缺陷,但换个角度来看,也未尝不是优点,因为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表明,那些受第二国际错误思想影响的人大多是文化水平较高的人,而中国农民正因文化水平低而可避免这种对中国苏维埃运动极为有害的错误影响。况且,就算你想让工人阶级成为革命的主力军,这在根据地也是不可能做到的,因为在这里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工人阶级,除了汪洋大海般的农民,就只存在少量工匠和店员。基于这种近乎无懈可击的分析(党内那些喜欢照搬经典的教条主义者尽管感情上不愿接受这种分析,但在理论上对此也无话可说),思想和政策主张一向比较灵活和务实的毛泽东很快就放弃了党内高层领导普遍具有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不再理会对他这种做法的种种批评,开始花大力气加强对农民特别是农民党员的思想教育,并很快就取得了明显的成效。
作为上述争论中的一方,作为长期在党内受压制的一位从事实际工作的领导者,江西根据地的惨痛经历和教训给毛泽东以强烈的心理和思想刺激,促使他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事关党和红军前途命运的重大问题:为什么他那些比较符合实际的方针和政策主张虽然在党内和军内得到了众多的基层领导人和广大指战员的拥护,却总是遭到那些在中央执掌大权的领导人的阻挠和反对,而且反对的理由和依据一般并不是“是否符合实际”(在毛泽东看来,这理应是判断一项方针政策是否正确的根本标准,这一点无须争论,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这样的问题上),而是“本本”即马克思主义的经典著作和共产国际的相关决议。那些蹲在大城市里想当然地瞎指挥的教条主义领导人,对根据地斗争的实际情况相当隔膜,因而对战斗在斗争第一线的人们的劝告、意见和建议常常置若罔闻、顽固拒绝,而且动辄给不赞同他们意见的人戴上各种吓人的帽子,如“右倾机会主义”、“山沟马克思主义”等。对此,早在1930年5月,毛泽东就在后来成为名篇的《反对本本主义》一文中愤怒地写道:“本本主义的社会科学研究法也同样是最危险的,甚至可能走上反革命的道路,中国有许多专门从书本上讨生活的从事社会科学研究的共产党员,不是一批一批地成了反革命吗?就是明显的证据。我们说马克思主义是对的,决不是因为马克思这个人是什么‘先哲’,而是因为他的理论,在我们的实践中,在我们的斗争中,证明了是对的。我们的斗争需要马克思主义。我们欢迎这个理论,丝毫不存什么‘先哲’一类的形式的甚至神秘的念头在里面。读过马克思主义‘本本’的许多人,成了革命叛徒,那些不识字的工人常常能够很好地掌握马克思主义。马克思主义的‘本本’是要学习的,但是必须同我国的实际情况相结合。我们需要‘本本’,但是一定要纠正脱离实际情况的本本主义。”②《毛泽东选集》第1卷,第111页。
长征之前,由于在党内的地位和影响以及由于书籍的缺乏和戎马倥偬的战争生活所导致的理论上的欠缺,毛泽东不可能进行大规模的著述活动来思考和阐述自己的思想主张(即使有,也不可能产生如后来那样的影响。比如《反对本本主义》当时就未产生多少反响)。然而长征结束到达陕北和延安后,这一切都有了根本的改变。这一影响深远的事件不仅在中共的政治史和军事史上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在其思想史上也同样是一个转折点。作为此后一个长时期的党的主流思想的代表,毛泽东正是从这时真正开始了自己一系列影响深远的理论著述活动,从而创立了后来作为党的指导思想、并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毛泽东思想,实现了中共历史上的一次重大的思想革命。
那么,毛泽东所发动的这一思想革命是如何进行的呢?他是如何战胜那些熟读马列主义“本本”、貌似理论权威的党内对手的呢?
以往理论界在认识和评价毛泽东思想的意义和创新时,关注更多的是毛泽东所提出的那些具体的革命策略和方针(如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道路),而对这些策略方针生成的理论根据似乎重视得不够,挖掘得不深,对两者的逻辑关系也缺乏足够的、明确的认识。实际上,尽管前者更具有实践上的可操作性,对中国革命的胜利更为直接,但如果没有后者,前者在理论上将无法立足,无法真正慑服人心(例如,如果不能对农村包围城市道路这一对于中国革命的胜利至关重要的策略给予理论上的论证和辩护,它将摆脱不了对其“占山为王”的旧式农民起义的指责,即便它最终使党获得了全国政权),从而在实践过程中就很难做到畅通无阻。这一点,对于注重意识形态的共产党人来说,显得特别重要。对此,作为当事人的毛泽东是心知肚明的。如果说在长征之前,毛泽东还基本上满足于作为一个根据地领导人和具体工作的实践者,对理论问题不甚关注,对来自党内高层的那些批评和指责一般抱着“走着瞧”、“事久自然明”的态度,那么,在长征之后,随着党内地位的提升并逐渐走向最高领导岗位,理论意识在他的头脑中变得越来越强烈和明确。他清楚地意识到,如果还继续像以前那样就事论事而不系统构造一整套严密而崭新的理论体系,是不可能真正打败党内那些顽固的教条主义对手的,也不可能把中国革命引向胜利。那么,毛泽东的理论构造策略是什么呢?
笔者认为,借用现代西方哲学的术语来说,毛泽东所发动的这场思想革命由关系密切的两个部分所构成:一是“对象理论”层次上的,即那些关涉中国革命胜利的具体方针政策及其理论阐释。二是“元理论”层次上的,即为前述具体方针政策提供理论说明和辩护的“高层”理论原则。两者的关系不难理解:没有前者,后者将沦为凌空蹈虚的纯粹理论思辨。作为注重实践的革命者,没有人喜欢而且也消费不起这种理论奢侈品。而没有后者,前者将蜕变为赤裸裸的实用主义,它指导下的“革命”即使胜利了,也绝不可能是马克思主义意义上的那种革命,而不过是又一次重复了中国历史中上演过无数次的改朝换代而已。考虑到中国革命当时的特定环境——马克思主义本是舶来品,苏联是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大本营,显而易见,第二个层面的突破是更为关键的,也更为艰难,而一旦有了这方面的突破,第一个层面的突破就顺理成章了。那么,这种突破是如何实现的呢?在笔者看来,这里的关键就在于对“主义”的态度和认知。
众所周知,20世纪是一个“主义”盛行的世纪,这在中国表现得尤为明显。鸦片战争以来的中国社会,不仅各种光怪陆离的思想或思潮、花样翻新的理论,以主义的名义吸引着人们的视线,即使那些声称“多谈些问题,少谈些主义”而热衷于方法的人,其实也并不反对主义本身。在多灾多难、危机四伏的中国,为了救亡图存,人们先是求助于传统的某种变通,后来又借力于某种流行于世界的模式,但这一切似乎都无济于事:“中体西用”随着甲午惨败而破产了,“君主立宪”随着戊戌政变而流产了,“民主共和”也由于洪宪闹剧而付之东流。正在绝望之际,来自西方的主义借助于苏俄这一榜样的示范重新点燃了国人的希望之火,从此,中国人对主义的热情和追逐就一发不可收拾,主义的“幽灵”就始终在中国的上空中徘徊。然而,中国人对主义的这种从未有过的热情,完全是出于救亡图存的现实考虑。正如陈独秀所言:“我们现在的至急需要,是在建立一个比较最适于救济现社会弊病的主义来努力改造社会。”①《陈独秀文章选编》(中),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年,第66页。正是由于这一原因,具有鲜明实践性品格的马克思主义(而不是其他种种远离现实的或解决不了现实问题的主义)才受到了国人的青睐,理论与实践的关系问题才始终是中国革命与共产主义运动中的一个关键性问题,“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才会在现代中国的政治舞台上登场亮相。
对现代中国人而言,从最终归宿上说,主义思维的取向是实践的,即为了解决实际问题而引入的,但由于作为主义前身的理论在实践运动尚未展开之前,其正确性和有效性有待确定,故理论的命运虽说从终极角度讲须由实践来裁决,但此一裁决理论的实践与等待理论指导的实践实际上是同一个过程,因此,只有“化理论为主义”,方能既先行地使理论得以指导实践,又能在这同一过程中检验该理论。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一方面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而另一方面又认为实践必须由理论来加以指导的原因。看来,理论与实践之间确实存在着一种不可避免的“解释学循环”,而正是这种循环,使理论被化约为主义同样成为不可避免,使通过主义的话语方式确立一种理论、一种世界观的不容随意动摇的地位具有了某种正当性与合理性。不如此,理论与实践的循环与互动将不可能顺利实现:不仅“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或“理论联系实际”将成为一句空话,“理论指导实践”亦同样不可能落实。理解了理论与实践之间的这种关系,我们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像毛泽东这样的马克思主义者在批驳了教条主义者对实践的轻视之后,不仅没有因此而归附作为教条主义对立面的经验主义,反而更加重视理论、甚至积极地创立自己的理论的原因了(当然还有其他原因)。在马克思主义者看来,所谓“解释学循环”绝非向相对主义的让步,而恰恰正是科学的实际,是科学得以成立的根本条件,当然也是非常符合辩证法之精神的。也正是以系统化的主义具有与科学类似的性质和力量为依据,在著名的“问题与主义”论战中,“主义派”才能理直气壮地指责和批驳“问题派”在解决中国所面临的急迫社会问题时的肤浅和不得要领。
另一方面,对主义的崇尚毕竟意味着对抽象的符号系统和思想原则的信任,因而主义思维在理论上难免导致这样一种思想方式,即“以某种抽象的原则来推演和涵盖解决具体问题的途径”,照这种思想方式或思维模式看来,“一旦人们认定某种抽象的主义(或理念)是合理的,有功效的,只要符合这种理念原则的制度一旦建立,那么,从官僚腐败、国民道德水准低下,直到各种社会弊症和令人困扰的实际问题,也都能迎刃而解”①萧功秦:《近代思想史上的“主义与问题”之争的再思考》,李世涛主编:《知识分子的立场·激进与保守之间的动荡》,时代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142页。。必须承认,在一定限度内,作为人们认可的符号系统,主义具有批判现实、变革社会的作用,20世纪中国的历史已经雄辩地证明了这一点。然而,归根结底,主义必须服从于和服务于变革社会的实践活动,因而我们绝不能把主义本身看得太重,否则将可能颠倒主义与现实本应具有的合理关系。如果一种主义不但不能满足人类的需要,解决人类面临的诸多问题,反而成为束缚人类的思想、压制人类利益的工具,那很显然,这样的主义迟早将会被历史所遗弃。
在这个事关中国前途和命运的重大问题上,与主义派不同,问题派是这样理解主义的:“一切主义,一切学理,都该研究,但是只可认作一些假设的见解,不可认作天经地义的信条;只可认作参考印证的材料,不可奉作金科玉律的宗教;只可用作启发心思的工具,切不可用作蒙蔽聪明,停止思想的绝对真理。如此方才可以渐渐养成人类的创造的思想力,方才可以渐渐地使人类有解决具体问题的能力,方才可以渐渐解放人类对于抽象名词的迷信。”②《胡适文集》(2),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73—274页。有趣的是,虽然在“问题与主义”论战中,主义派固然是青睐于主义,但至少他们中间的一些人并没有因此而忽视对实际问题的研究(这一点他们是强于后来的教条主义者的)。注重实际调查的《少年中国》的创办即是一个明证。另一个例子是毛泽东在1919年秋在长沙所组织的“问题研究会”,提出研究政治、经济、社会、教育、劳工、国际事务、团结民众、社会主义的可能性和孔教等方面的140多个问题。①国外有学者甚至进一步把毛泽东看做是“问题派”而不是“主义派”。例如迈克·戴就认为,毛泽东在1919年及以后都赞同胡适对某些人以空谈主义来代替研究问题的艰苦工作的批评。参见萧延中主编:《外国学者评毛泽东》第四卷《“传说”的传说》,中国工人出版社,1997年,第26页。看来,20世纪三四十年代由毛泽东所发动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运动,对发动者本身而言绝非偶然,而且,它所表现出来的那种一反教条主义和迷信“本本”的思想态度明显地更接近问题派而不是主义派(虽然它源于主义、是主义的产物),它虽然不仅不打算抛弃主义、而且依然高举主义的大旗,但显然不满意过去那种僵硬的主义崇拜,而要从这种崇拜中解放出来。从这种意义上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运动有些类似于中国古代那种以“实事求是”为标志的所谓“引导性”政治传统(亦可称“道理”传统)。章太炎将这种引导性传统概括为“当下即是”,即认为在当下实践之先、之后的理念与理论并不能给当下的实践提供根本性的指导,当下的实践才应是人们的第一关注对象。这一传统把“实事求是”中的“是”理解为“直”、“这里”、“当下”。它意味着当下的这里发生着的活泼泼的实事,它指向的是活生生的实践过程。这种认识包含着一种对实践正当性的肯定:实践的正当性不能从某个理念来获得证明,而是通过实践与此时此地此一境况的“正好相当”来自身显现。这与奥克肖特的下列说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在政治活动中,人们是在一个无边无底的大海上航行;既没有港口躲避,也没有海底抛锚,既没有出发地,也没有目的地。事情就是平稳地漂浮。”②〔英〕迈克尔·欧克肖特著,张汝伦译:《政治中的理性主义》,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第51页。不过,从总体上看,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运动仍然属于中国现代思想的范畴,属于一种现代性现象。这里的关键,是它将古代“实事求是”的引导性传统的“是”作了符合现代性诉求的改造,即将其等同于“规律”或“真理”(对此,毛泽东在《改造我们的学习》一文中曾经作过十分著名的解释),这样,古代的“道理”传统就转变为现代的“主义”传统,“当下即是”被置换为“理论联系实际”、“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理论指导实践”。③参见陈赟:《困境中的中国现代性意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147—149页。相对于古代的引导性或道理传统,这种新型的主义传统中的“实事求是”叙述所包含着的理论先行的思维取向,显然是一种典型的现代态度。其所蕴涵的科学精神对中国现代思想家和革命者的吸引力是显而易见的,对中国革命的最后胜利也是功不可没的。
与上述以“实事求是”为标志的思想风格不同,教条主义者在本体论和思维方式上是唯理主义者。唯理主义者习惯于把理性与实践看成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范畴,对理性的理解有一种纯粹化、理想化的倾向。他们心目中的理性只是纯粹理性,不了解实践理性也是理性的一种形式,而且对人类的社会政治生活而言,实践理性的重要性甚至要远远超过纯粹理性。与此相应,他们对知识的理解也有一种纯粹化的倾向,只承认(纯粹)理性化的、系统化的科学知识才是知识,拒绝承认实践知识也是知识、而且对社会政治生活来说甚至可能是更为重要的知识。对唯理主义者来说,斯迈尔斯如下的这段话——“从书本上学来的知识固然宝贵,但其性质是学问;而从实际生活中累积起来的经验,其性质是智慧;一小块智慧的价值比一大堆学问大得多”④转引自〔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著,张晓华等译:《资本的年代》,江苏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335页。简直就是在亵渎高贵的人类理性,是一种肤浅因而不足为训的经验主义。
中共历史上的那些教条主义者就明显地表现出这样一种唯理主义倾向。在他们看来,既然马克思主义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遍真理,那么只要把现成的马克思主义“本本”照方抓药似的搬到中国来,中国革命的胜利很快就将大功告成。显然,教条主义者不懂得理性与经验、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纯粹知识与实践知识的复杂关系,把革命和政治纯粹理性化、知识化,认为只要把握了历史和革命发展的一般规律,一切就万事大吉了。在这里,教条主义者犯了两个错误:一是把一般与个别割裂开来,不了解二者的辩证关系;二是由于未能真正弄清楚理性与实践、纯粹理性与实践理性的关系,所以,教条主义者以为,知识只有一种形式——只有技术性知识才是知识。实际上,知识可以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技术性知识,是“知道那个”的知识,通常以一般性规则的形式明确地加以表述,能够通过系统的学习和记忆来加以掌握和应用。如数学和物理学等高深的科学知识,写成小册子的烹调术和驾驶技术等生活知识。另一类知识是实践性知识,是“知道如何行事”的知识。之所以说它是“实践性”的,不仅仅是指其像以小册子形式出现的烹调术和驾驶技术等知识那样与生活和实践息息相关,而主要是指对它的学习、领会和把握不像数学和物理学等科学知识那样,主要靠阅读书本来掌握。它不像技术知识那样能够以规则的形式来表述,而只有在使用过程中方能把握。比如,虽然我们可以在烹调书里读到有关烹调的知识,但如果不亲自下厨,一个人是不可能真正掌握烹调术的;你可以把关于驾驶技术的书籍倒背如流,应付这方面的考试也可以稳操胜券,但如果不上公路去亲自驾驶汽车,你是永远也不会操纵方向盘的;同样,黑格尔讥讽康德的话——“在没有学会游泳之前千万不要下水”也告诉人们,只是在岸上学习游泳的有关理论和比画着游泳的姿势和动作而不亲自下水,将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游泳健将。不过,这两类知识的区分是理论上的,在现实生活中它们是不能分离的,因为人类的任何活动都同时涉及到这两种知识,缺少了其中的任何一种,人类活动都是不可能获得成功的。对从事这类活动的人们来说,实践性知识的重要性,一般而言要远远大于技术性知识。一个满腹经纶的宗教学家未必就是一个虔诚的教徒,而一个虔诚的教徒却完全有可能没有读过任何经典。同样,一个深通权谋的政治家在政治学知识方面可能是一个白痴,而一个号称是百科全书式的学者的政治学家却完全有可能在实际政治生活中被那些缺乏政治学素养的政客随意玩弄于股掌之中。
由此看来,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共产党内部所发生的这场思想革命——以“实事求是”为标志,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为旗帜和内容,其实质就在于对待理论或主义的一种新的态度。这实际上意味着一种新的思想方式的诞生,而有了这种新的思想方式,那些新的思想和心理气质、新的方针政策、新的行动方式——如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道路(这一新的革命方略的关键不在于应不应该在农村建立根据地,因为只要无法在城市立足,先占领农村就只能是唯一的选择,就像毛泽东自己所说的,这叫“逼上梁山”,而在于创造性地将贫农视为农村中的无产阶级,认为马克思主义政党可以以贫农为基本组织成分来建构。另一个关键是在土地革命中用传统的均田制代替土地国有化政策)、“理论联系实际”(打破了教条主义对党的长期统治,恢复了中国文化传统所固有的“实践理性”精神)、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和具体化(扭转了党原有的俄式、偏重工业化、城市化、正规化的风格和气质,从而能够更好地适应农村革命的新形势)、“群众路线”(马列主义的无产阶级和“先锋党”概念与儒家民本思想的结合)等等——也就会顺理成章地产生出来,因而,中国革命的最终胜利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