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王腊宝
(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苏州,215006)
美国当代著名小说家欧茨(Joyce Carol Oates,1938~)是一位暴力书写大师。其小说充斥着谋杀、刺杀、自杀等充满暴力色彩的词汇,有些干脆直接以暴力命名,如《强暴:一个爱的故事》(2003)、《刺杀》(1975)等。在一篇采访中论及艺术的本质时,欧茨说道:“艺术建立在暴力之上,围绕着死亡,其基础是恐惧。”[1](20)强烈的哥特色彩成为她小说的重要特点,以至于“黑色”“暴力”成为定义欧茨风格的重要标签。一位评论家曾说:“欧茨小说中最典型的活动就是纵火、强暴、暴乱、精神崩溃、杀人(实际的和想象中的,演变为弑父、弑母、杀妻、对子女的大屠杀)和自杀。”而另一位评论家则将阅读欧茨作品的体验比作“横穿一片情感的雷区”,读者“时常会因那多重爆炸而心灵上受到极大震撼”。[2](142)欧茨本人也因对暴力书写的热衷被冠以“勃朗特的第四个姐妹”的称号。[3](199)
对于这样一位暴力书写大师,评论家们自然会联想到其个人经历,纷纷揣测“是不是她某些个人的创伤对这一黑色视角负责”。[4](139)令人困惑的是,这位“暴力女王”外表腼腆,性格温和,隐居加拿大,于底特律河畔过着平静恬淡的生活。欧茨本人也曾描述自己的生活“平常、普通”甚至是“小资的”。[5](207−208)她在艺术上那强硬的叙事姿态和话语方式与其生活中温文尔雅的巨大反差吸引了众多评论家的关注。在一篇欧茨访谈中,美国批评家沃尔特·克莱门斯(Walter Clemons)写道:“她很温和,如果你在图书馆碰到、并没有认出她的话,你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人会去阅读乔伊斯·卡洛尔·欧茨那些骇人听闻的小说,更不要说让她去写了。”[6](4)而另外一些评论家们则毫不客气地对其进行人身攻击,称其为“怪胎”,并尖锐地提出让她停止写作。[7](9)伊丽莎白·达尔顿(Elizabeth Dalton)更是在其题为《头脑中的暴力》的文章中指责欧茨虽然外表文弱,思想却充满黑暗与暴力,俨然将欧茨巫婆化。对暴力的极致书写为欧茨带来巨大声誉的同时也为她招致了无数诟病。
在此背景下,欧茨对暴力和死亡的迷恋就成了一个亟需破解的谜,而悲剧为破解这一谜题提供了独到的视角。俄国哲学家、美学家车尔尼雪夫斯基在论悲剧本质时曾这样定义:悲剧是“人生中可怕的事物,是人的苦难和死亡”。[8](31)英国哲学家布拉德雷则继承了黑格尔的观点,认为悲剧“其实就是善白白被糟蹋”。[9](192)而鲁迅先生对于悲剧的论述则更精辟有力,“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10](115)无论是“苦难和死亡”、善的被“糟蹋”,还是有价值的东西被“毁灭”,都不可避免地要和一个词联系在一起,那就是暴力。暴力的残酷击碎了世间的美和善,摧毁了人们珍视的价值体,造就了个体的苦难和死亡,也因此成为悲剧中不可或缺的因素之一。
本文着眼于讨论欧茨小说中暴力与悲剧的关联,探讨作者童年经历对其暴力视角与悲剧文学创作的影响,并分别从悲剧的两个层面分析欧茨对暴力的书写。用暴力这一媒介创作的悲剧体现了作家欧茨对人类悲剧式存在的关注、对个体激情、生命本能的讴歌以及对人类美好未来的希望。
任何人的创作都不是凭空想象的结果,而必然与其独特的生活体验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在影响欧茨暴力书写与悲剧创作的因素中,童年经历起到了极为关键的作用。根据童庆炳教授的观点,“一个作家独特的童年经历郁结于心,成为一种心理定势,对其后来独特的知觉方式所产生的影响最为深刻”。因此,这种早年的定势“最容易变成一种独特的眼光,在这种独特的眼光中,周围的一切都会罩上一种独特的色彩和形态”。[11](280)幼年时代的欧茨所遭遇的暴力体验无疑为她日后文学视野的展开笼罩上这种“独特的色彩与形态”。
如其大多数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欧茨出身贫寒:父亲是流亡到美国的爱尔兰后裔,母亲是个农民的女儿。在她出生时正值美国经济大萧条,整个国家一片荒凉,欧茨一家也难逃厄运。成年后的欧茨将其童年时光描述为“枯燥、单调”,除此之外还十分“可怕”。在接受采访时她态度隐秘,讳莫如深,只是说“许多事情吓坏了我”。[12](73)让她吓坏了的一方面是自己的父亲。经济上的困境必然会引起家庭内部的矛盾激化,而父亲火爆的脾气更是为这一矛盾火上浇油。欧茨的传记作者约翰逊这样记录欧茨的父亲:“他性子火爆。喜欢打架,甚至有段时间还曾当过拳击手。”[13](8)让欧茨吓坏了的不仅是父亲的坏脾气,还有父母口中的家族史。欧茨的曾祖父在一次暴怒中用榔头狠狠地捶打自己的妻子,随后用一颗子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她的外祖父在小酒馆里喝酒时因与人发生争执而被残暴地杀死。家族中男性长辈因暴力而导致的悲剧故事在欧茨幼小的心灵上留下了恐怖的阴影,也成为她日后小说创作的重要题材。在《人间乐园》(A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 1967)这部小说中,欧茨再现了外祖父遇害时的场景。女主人公克拉拉的父亲卡尔顿(Carleton)在酒馆里被卷入一场冲突中,与欧茨的外祖父一样,卡尔顿被人用“一把钝器”袭击。但与欧茨外祖父被刺杀的结局完全相反的是,卡尔顿将匕首刺进了对手的胸口,成了这场争斗的获胜者。值得注意的是,卡尔顿这个名字是欧茨祖父的名字,卡尔顿这一形象因而成为“父母两边家庭都具有的贫穷和暴力因素”的象征。[13](9)暴力植根于欧茨的家庭内部,不仅如此,家庭之外更是个可怕的世界。在她的日记中曾隐约提起一次“几近性骚扰”(semi-molestation)以及“长期所受到的欺侮”,以至于成年后的欧茨回首往事时,将本该天真美好的童年描述为“每天为生存而挣扎”。[13](2)可以说,欧茨的童年时光被暴力包裹着。因此,当有评论家质疑欧茨对暴力的书写完全是凭空想象的结果时,欧茨愤慨地回答:“多么讽刺啊,作为一个作家,我一直被人们质疑说你为什么写暴力?你对暴力了解多少?……我会回答说我整个的生活,包括我父母在内的生活,都被‘暴力’所塑造。”[13](3)暴力成为欧茨最初生命体验的一部分,生命、快乐、纯真因暴力的存在而消逝,无疑为幼小的她上了现实悲剧的第一课。虽然在言及这种经验时她选词隐晦、语言不详,但读者仍然可以从中感受到童年时期的欧茨所承受的暴力体验以及这种经历对其今后悲剧创作的深远影响。
欧茨曾在评论弗兰纳里·奥康纳的一篇文章中说道:“没有哪个作家不是带着深沉的个人意义去对一个主题进行不懈的创作与再创作的。”[14](242)于欧茨本人,这句话也同样适用。她对暴力这一主题的青睐与一再创作,展现出其“深沉的个人意义”:一方面通过对暴力以及暴力所造就的悲惨的呈现来营造悲剧氛围,唤醒混沌懵懂的大众,完成悲剧第一层面的书写;另一方面藉由暴力展现个体内心的激情和生存意志力,表现个体的悲剧气概,向读者展示一种现代生存困境中的悲剧性超越,从而完成悲剧第二层面的书写。
艺术必须具有目的性,用于揭示、转化问题,这是欧茨一贯的文学主张。因而,在“社会小说”和“为艺术而艺术”之间,欧茨选择了前者。她的小说因而并不刻意追求文字上的精妙优美,而将关注点放在小说的社会功用上。作为一名严肃的作家,欧茨创作的目的“并非简单地记录下二十世纪的伟大现实,而是提供一种生命的灵视”。这种灵视也就是欧茨的悲剧意识,它“认为生命不完整且极具悲剧性”。当然,唤醒大众、使其改变心境的第一步必然是意识的改变,使他们“必须强烈地意识到个人的悲剧困境”。[15](5)在一篇书评中,欧茨认为人类的灵魂:“囚禁于蜂拥的时代中,无法明了已发生事件的深奥,就像叶芝戏剧中的某些人物一样,他们经历了种种可怕的事件却不能理解这一切。社会便陷入抑或成长、抑或死亡的阵痛之中,而普通大众则被摧毁。然而,即使被摧毁了,他们也仍然不知道自己已被‘毁灭’。”[16](12)
现代社会的纷繁复杂掩盖了其可怖压抑的本质,被摧毁的大众也因而茫然不知、浑浑噩噩。黑格尔在论及悲剧时曾说:“当他完全习惯了生活,精神和肉体都已变得迟钝,而且主观意识和精神活动间的对立也已消失了,这时他就死了。”[17](50)对自身被摧毁这一事实的无知,必然导致个人对现有生活的习惯,自然谈不上改变、超越,最终个体将面临精神上的死亡。因此向大众揭示这一本质、袒露他们被摧毁的现状便是如欧茨这般严肃的知识分子的职责所在。奥康纳曾说:“你得用惊骇的方式把你所见的显明——对于聋子你要大喊,对于瞎子,你要把画画得大大的。”[18](34)对于懵懂茫然的现代大众而言,只有运用“惊骇的方式”才能起到启发教育的作用。在欧茨的小说中,她选择了用真实并且稍显夸大的笔触通过书写暴力来发出最振聋发聩的声音。
1969年问世的《他们》(them)是欧茨的成名之作,也是其早期代表之作,为她摘得次年的“国家图书奖”。小说通过对温德尔一家生活经历的讲述,展现了三十年代到六十年代美国底层人民梦魇般的生命体验,描绘了一幅充满凶杀、暴力、混乱和动荡的城市图景。虽然小说一经出版即获得一片赞美,但批评苛责的也大有人在。美国《每周时报》就毫不客气地称《他们》只是“一个阴森森的哥特式房间,里面充满着鲜血、火灾、精神错乱、混乱、贪婪、腐败和各种死亡”。[19](120)的确,这部小说中描写了各种暴力,但欧茨并未如那些低俗小说家般过多地渲染暴力的血腥与施暴者的残忍。她关注的是暴力对个体生存的影响,真实地再现了贫苦大众在暴力大锤的重击下凄苦窘困、理想被剥离的生存困境。
小说中正值花季的洛雷塔情窦初开,正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向往中时,哥哥的一声枪响断送了她的幸福。初恋被打穿脑袋,血淋淋地躺在洛雷塔身边,随后赶来的警察温德尔却在尸体前强暴了她,少女之梦在暴力前瞬间被粉碎。在枪杀、强暴的表层叙述下隐含着人类生活最核心的部分——人的生存困境。暴力越是强烈,人在社会上的渺小、无奈的悲剧处境则越突显。暴力摧毁了洛雷塔的生活,同样的悲剧也在下一代人身上重演。朱尔斯·温德尔是家中长子,如同所有底层人一样,朱尔斯胸怀美国梦、期待白手起家,他相信未来“那里有美国的前程,正在等待像他这样的人”。①(111)遇到生命中的贵人——大资产家伯纳德后,朱尔斯更是觉得距离梦想又近了一步。然而伯纳德的突然离世粉碎了朱尔斯所有的希望:
伯纳德就在那儿。他脸朝天地躺在那敞开着的盥洗室的门旁,喉咙被人切开了……一道道殷红的鲜血在地上流着,染红了伯纳德的雨衣。鲜血流得到处都是,黏在伯纳德的脸颊上,甚至前额上,他那圆睁着的眼睛有一只也黏上了血,睫毛上凝结着血块。①(288)
横生的暴力终结的不仅是伯纳德的生命,更是朱尔斯摆脱贫困、步入上流社会的梦想。因此,暴力画面越可怖,给读者的震撼越大,越能折现朱尔斯的可悲与凄惨。与哥哥朱尔斯一样,莫琳也是暴力下的牺牲品。为了摆脱贫困,14岁的莫林只能出卖自己的肉体,不想被继父发现,在一顿暴打后莫林精神痴呆、卧床不起。在欧茨笔下,暴力对于像温德尔一家“他们”的摧残并不局限在肉体上,更表现在精神上。他们如蝼蚁,过着贫穷卑微的日子,内心中仅存的一丝美好梦想仍躲避不了被暴力摧残的命运。
《他们》可以说是欧茨接下来所有作品的预示,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文学创作生涯中,她所塑造的一系列人物无不如“他们”那般经历着暴力的折磨而备受摧残:《奇境》(Wonderland, 1971)中险被破产的父亲开枪打死的杰西;《光明天使》(Angel of Light, 1981)中在政治暴力压迫下发疯绝望的父亲以及强行被抛入成人暴力社会中的兄妹俩;《狐火》(Foxfire, 1993)中在男性暴力下弱小的少女们;《纹身女孩》(The Tattooed Girl,2003)中在种族歧视的阴霾下难逃劫数的教授。欧茨的暴力小说构成了一个悲惨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各种危险与恐惧无处不在。阅读欧茨的小说,读者能够切身感受小说人物的悲哀,并发现“他们”的悲惨不是个例,而是每个生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必然都会经历的。“他们”是所有美国人民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的影射。评论家卡辛说得好,欧茨笔下的悲惨世界不禁使读者“深深地意识到在生活中没有什么能持久,没有什么绝对安全,没什么始终陪伴我们周围”。[20](81)暴力成为现代人无法逃避的生存困境。这样可悲而无可奈何的生存境地使得欧茨的小说弥漫出强烈的悲剧气氛,价值体被暴力摧毁则使她的作品上升到悲剧的第一层面。
如此看来,欧茨笔下的暴力决非如某些批评家所言,是吸引大众的噱头。从社会文化批评的角度来看,这种每时每刻围绕在每个人身边的暴力恰恰反映了当代人在残酷现实面前惨遭蹂躏劫掠的生存困境,而欧茨用文字真实地将这种困境赤裸裸地展现在读者面前,是用最振聋发聩的声音警醒混沌懵懂的现代人。欧茨写作路上的精神领航人托马斯·曼曾说:“没有疾病、疯狂和精神犯罪,就不能取得精神上和认识上的某种成就:伟大的病夫是为了人类及其进步,为了拓宽人类情感和知识的领域,简言之,是为了人类具有更加高尚的健康而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牺牲者。”[21](186)欧茨极端黑暗的暴力书写成了某些批评家口中的“怪胎”,却是“为了人类及其进步”自甘牺牲的“病夫”,将这世界的黑暗丑陋与病态如实甚至夸大地展现在大众面前。
暴力摧毁了主人公所珍视的价值体,但若仅局限在暴力摧毁这一层面,那欧茨的小说无异于向人们昭示末日的到来而宣扬悲观消极之情。如欧茨自己所言,她的小说努力使普通大众意识到他们的生活已被摧毁,但最终目的则是“向我们展示如何度过并超越痛楚”。[22](53)生命已被暴力打击得支离破碎,但残存的气息应该如何维持下去呢?正如索尔·贝娄曾说:“我们要么想要生活继续下去,要么不想……如果想要继续下去的话,那么生活该以何种形式呈现呢?”[23](62)对于这个问题,欧茨在其作品中进行了不懈的探索,而最终她选择的超越之道与奥康纳一致。奥康纳曾说,人若想获得解放,只有通过暴力。因为只有暴力才能使人回到现实,为他们受天惠的时刻做好准备。她认为除了暴力,什么也不能使人们清醒。[24](207)于欧茨书中的主人公而言,在生活这场与世界及周遭人进行的残酷生存争夺战中,只有通过暴力才能获胜,“人若是想在‘廉价而艳俗的美国现代荒原’中获得自我肯定,只能借助暴力……通常他获得完整感和自我的唯一途径就是暴力”。[15](31)作为激情的极端形式,暴力体现的是个体极度的激情、生存意志力和超乎寻常的悲剧气概。欧茨对暴力的核心——激情的热衷使其小说超越了悲惨,上升到了悲剧的第二层面:向读者展示主人公在悲惨、受限的重压下迸发的悲剧精神。用暴力寻求解脱也因而在欧茨悲剧小说中成为一种模式化言说。
在《他们》中,朱尔斯被现实的残酷和暴力所击倒,他甚至能感觉到“圣灵”已离他远去。但底特律的大暴动如一声巨吼唤醒了朱尔斯内心的“圣灵”。1961年刚刚硕士毕业的欧茨与丈夫来到种族矛盾异常尖锐的汽车之城——底特律,并在那儿经历了一场轰动整个美国的底特律暴动(1967)。亲眼目睹了下层贫苦人民砸破商店的玻璃、掠夺店中商品、放火烧毁房屋和汽车等一系列暴力行为,欧茨被深深地震撼了,并将这一经历写入了小说中。这场暴动是一场底层人民长久被压抑欲望的发泄,是一场狂欢。暴动开始时,朱尔斯仍然如往常一样行尸走肉般地徘徊在大街上,但暴动者的兴奋与欢乐感染了他,他感到内心已几近熄灭的火焰重新燃烧了起来,“圣灵”并没有真正离开他。最后,面对一个欲致其于死地的警察,朱尔斯扣动了扳机,向一直以来打压压制他的社会挥出了报复的一拳。同样,《奇境》中险被父亲打死的杰西成年后对一切极具控制欲,对妻子女儿施加的精神暴力迫使女儿离家出走,声称父亲是“魔鬼”;《光明天使》中欧文和科尔斯顿兄妹俩在政治暴力下化身路西法血刃仇敌;《狐火》中的少女们在男性压迫下歃血为盟,发起了一次次针对男性暴力的复仇活动。暴力是欧茨笔下人物在遭遇压迫时最常诉诸的手段。
美国学者斯蒂芬·戴蒙德在他的著作中指出暴力产生的根源在于无能,“当人们因为自身的无能而不能达到自我肯定时,就会采取暴力手段来克服这种无能,社会和个人都是如此”。[25](196)而弗洛姆(Erich Fromm)则认为,暴力与毁灭“源于一种努力,即超越(人类)生活的稀松平常与琐屑无奇……寻求刺激,放眼去望甚至跨越人类生存的限制界限”。[26](24)显然,意识到生命的琐屑与平淡本身就隐藏着主体深深的无力感,一种驾驭不了生命的挫败感。因此,朱尔斯从暴力中获得的快感并非来自抢劫打闹本身,而是因为暴力的迸发是个人力量的象征,它证明了朱尔斯作为自然人在这个世界的力量。暴力成了确证自我力量的方式和手段,而这场底特律的暴力狂欢,不过是群体证明自我的欲望在社会上的外在表露,是社会弱小人物与庞大而复杂的社会权力结构相对抗的形式。同样,杰西、欧文兄妹和狐火帮少女们也并非内心野蛮、动物本能突显的返祖之人,他们只是渴望以暴力的形式去破坏生活、重建生活,达到对现实压抑生活的否定与超越。在欧茨的小说中,没有因为外部打击而一蹶不振的懦夫,也没有向暴力屈服投降的苟且偷生者。她笔下的主人公们无不洋溢着一种激昂向上、奋起反抗的精神,这种“不是叫人逆来顺受无所作为,而是一种抓住不放斗争到底的精神”,正是美国当代批评家克莱格所言的“悲剧精神”。[27](21)而暴力作为悲剧英雄们奋起反抗的工具和方式凸显了这一悲剧精神。
不过,就此断定欧茨是在宣扬以暴制暴就与作家本人的观点大相径庭。正如她文学路上的精神导师托尔斯泰所言,暴力也是恶行,以暴制暴本身就是一种新的恶行的体现,甚至当以暴抗恶结束后,这种暴力可能膨胀,成为一种新的更带有破坏力的恶行。实际上,欧茨并不热衷于探讨主人公暴力行为中的道德问题,也从未歌颂过烧杀抢砸与掠夺。她所迷恋的只是作为极端形式的激情(passion)而存在的暴力。余华曾说,暴力因其形式充满激情,它的力量源自于人内心的渴望,所以它才使人心醉神迷。[28](45)他与欧茨跨越了国界与年龄的巨大鸿沟,在观点上惊人的相似。暴力这一野蛮和原始的代名词,是自然人的动物本能。在人人备受奴役、精神迷茫的现代社会,无数大众如欧茨笔下主人公一般浑浑噩噩地生活,但暴力这一原始本能点燃他们心中的火焰,使其拒绝向异己力量妥协投降,向外在暴力世界发起了反抗。欧茨说:“意义的虚无因人与人之间隔阂的消失、激情的流淌而瓦解。”[29](11)本来苟延残喘的生命因而变得精彩、重新获得了意义。在她的小说里,“激情和非理性的力量主宰着人物的命运”,人物因激情的迸发而彰显力量,洋溢出一股震撼人心的悲剧气概。[30](14)
欧茨用暴力完成悲剧两个层面的书写,第一层面为第二层面进行衬托,加深了作品的悲剧性。施暴越是剧烈,主体的顽强与坚持在这暴力营造出的悲惨与悲哀衬托下才显得越发刚强,主人公的悲剧气概就越得以张扬。诚如黑格尔在《美学》中所言:
人格的伟大和刚强只有借矛盾对立的伟大和刚强才能衡量出来,环境的互相冲突越多,越艰巨,矛盾破坏力越大,而心灵越能坚持自己的性格,也就越显出主体性格的深厚和坚强……因为在否定中保持住自己,才足以见出威力。[31](227)
第一层次的暴力书写与主人公的暴力反击交相呼应,愈发凸显主人公的悲剧精神与气概。欧茨的小说因这激情,以其壮丽的诗情和英雄的格调使之洋溢出悲剧式的崇高,引导读者感受超乎日常体验的壮美。也正因为如此,虽然欧茨仍然时常被描述为一位专写阴郁暴力小说的作家,这一切源于其“对现代美国‘噩梦般的灵视’(nightmare vision)”,但也有评论家深刻地看到,“若因此而称呼其为悲观作家则实非得当”。[32](131−43)因为虽然在暴力的重压下他们或苟延残喘,或佝偻前行,但他们并不绝望。如欧茨所言,不管叙述得多可怕,她所有作品的价值就在于“他们都存活了下来”。[14](57)的确,在残忍的暴力面前,“他们”没有屈服妥协,仍然坚强地活着。美国文学评论家查尔斯说得好,“只要生命在继续(并未因意义的虚无而失去动力),那么生活就必须继续;而文学,不管外表多么的悲观,甚至即使它走向否定的最极端,也从本质上而言是对生命的讴歌”。[33](169)尽管欧茨的小说因大量的暴力书写而显得阴暗消极,但本质上她的作品是“对生命的歌颂”,是对幸存者激情和生命本能的肯定和赞扬。因为面对重压与暴力,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对抗,而从她描绘的种种暴力中一个悲剧式肯定显现出来,那就是“对希望的希望”。[15](3)
在现今社会,普遍存在的暴力已然成为艺术家们无法回避的问题。英国戏剧家邦德(Edward Bond)曾直言:“如果有人不愿意作家描写暴力,那么就是不愿意让他们来书写我们自己和我们这个时代。”[34](8)对于这一观点,欧茨显然极为赞同。在面对批评家们指责其小说过于暴力黑暗时,她回应说:
这些事(这里指代“暴力”)不需要被构思。这就是美国。这个美国充满种族暴乱、移民劳动营、下层人的贪婪、摩托车骑手和赛车手、邮购枪支、暴力性行为、多变而夸张的青少年、政治谋杀、家庭暴力、自制手册宣传死亡和毒品——这就是我们每天在报纸头条新闻所看到的美国。[35](8)
因此,这位美国“编年史家”如实地在作品里记录下这些暴力,“写出了我作为一个美国人的所见所闻,我不能假装这些事情不存在”。[36](177)但正如评论家弗兰克(Haskel Frankel)所承认的,“暴力绝不是她唯一关注的对象”。[13](107)暴力表象的背后是欧茨对人类悲剧式存在的关注,更是对个体激情、生存本能的讴歌,暴力是书写悲剧的重要媒介和工具。
欧茨的小说构成了一个西西弗斯式的悲剧世界,一个个人物在暴力的重压下被碾碎,一个接一个的人物却又站了起来,延续着生命。正如欧茨自己所言:“艺术,需要的就是一种视生命为周而复始悲剧的灵视;它的目的就是引领读者更深刻地感知人类困境的神秘与神圣。”[16](2)从这些个体的不断努力中,欧茨“世界改良论”的灵视得以体现:这些个体行为如此重要,正是这些个体行为才是集体行为得以进步的唯一途径。相比较集体而言,“进化”一词对于个体而言更具可能性。作家书写个体,而我们也寄希望于这些个体。作为一个关注社会、关心集体的作家,欧茨知道集体的健康有赖于个体的适应力。[1](5)个体是渺小有限的,但人类整体却是战无不胜、勇往直前的,人类也正是在付出无数个体牺牲的代价后奔向未来的。在《自我的转变》这则采访中,欧茨相信这些个体的努力必将引领集体走向更健康光明的未来。她说:“布莱克,惠特曼,劳伦斯和其他很多人都相信人类精神巨大的转变作用。我本人十分赞同。我认为这快要来临了……我不认为我能活着看到这一天。但我想做的是怎样力所能及的做些事情让这一天早点来临。”[22](77)明知仅凭一己之力无法做出改变,却依然坚守信念在重压下奋斗、努力,这难道不正是欧茨所要展现的悲剧精神吗?
注释:
① 本文所引文字参考江苏人民出版社于1982年出版的《他们》(李长兰等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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