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富强
(中山大学 岭南学院,广州510275)
质疑理性经济人的两个基本涵义:来自实验的证据
朱富强
(中山大学 岭南学院,广州510275)
现代主流经济学以理性的经济人假设为基石,它所依据的标准理性概念具有内在一致性和效用最大化的双重特征。但目前大量的行为经济学试验却表明,人类在社会互动中体现的理性却与这种假设存在明显的差异:一者,任何个体都不仅仅关注物质利益的最大化,也能够关注社会性需求,这使得他要关注其他人的偏好;二者,任何个体都不仅仅关注一次性行为带来的收益,也能够综合地考虑长期利益,这使得他更倾向于遵守由历史的经验和教训所形成的规则和习俗。
理性经济人;内在一致性;效用最大化;实验经济学
在现代经济学理论中,非理性行为是一个不受欢迎的添加物,正如米勒指出的,如果“经济理论的基础是个人会做出非理性选择的话,那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了。”[1]87正因如此,现代主流经济学将其理论建立在理性经济人假设的基础上。经济人假设将具有丰富社会性的人还原为抽象的原子个体,并且局部地考虑实现行为功利的手段选择问题。相应地,现代经济学的标准理性概念就具有这样两个基本特征:一是追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二是体现为个体行为上的逻辑一致性。问题是,这种理性假设合理吗?我们可以作两方面的审视。一者,就人追求个人利益的最大化这一点而言,现代主流经济学往往将它追溯到斯密有关自利人的评论;然而,无论是在《道德情操论》中还是在《国富论》中,斯密都没有把牟取私利当作唯一的理性,而是对人类行为动机持有广泛的观点。二者,就人类行为具有内在的一致性这一点而言,现代主流经济学注重在追求目标与相应的选择行为之间保持一致关系;然而,囚徒困境却明显证伪了这种一致性,以致森把“经济人”视为“理性的白痴”。这意味着,现代主流经济学所采用的理性概念中暗含的两层含义都存在严重的缺陷。
事实上,正是由于坚持理性的这两重内涵,现代主流经济学迄今都不能很好地理解现实生活中普遍存在的合作现象;而且,现代主流经济学迄今也一直无法为合作博弈提供坚实的理论基础,无法揭示合作博弈的内在机理。因此,宾默尔认为,博弈理论还是一团乱麻。事实上,宾默尔不仅认为“仅以自己狭隘地认为的自利而行动的人将经常会作出愚蠢的举动”,而且,他也不同意“用‘理性人’来替代‘经济人’”。相反,在宾默尔看来,“那些确实理解什么才是真正地符合其最大利益的人,没有理由去像一个傻子一样行动。……人类的多样性将不是人为地将其注意力限制在很容易衡量或度量的个人生活的方面。他的关心与他自己的自利一道,同样是考虑得很周全的。”[2]28为此,我们也应该对现代经济学的理性假设重新进行反思:一者,人类的行为或者经济行为都是理性的吗?二者,经济学一定要关注人类的理性行为吗?前者的答案是否定的,人类行为显然并非总是理性的,因为人类社会中各种事件都可能发生,只不过各种事件发生的概率不同而已。后者的答案则是肯定的,经济学显然要研究人类的理性行为,因为理性可以提高个体效用、促进社会合作。那么,我们究竟如何理解人类的理性行为呢?本文就此作一阐述。
以经济人假设为基石的现代主流经济学认为,人类是理性的动物,这种理性在逻辑计算的基础上具有行为的内在一致性;而且,这种计算理性是人们选择行动的基础,贝克尔甚至认为,理性的人只有在阅读的价值超过其妻子失眠所损失的价值才会躺在床上阅读。然而,现实世界中的人们并非是成本-收益的简单反应器,在很大程度上,这种计算理性只是那些主流经济学家的臆想。这里举一个笔者近来体悟到而又为大多数人所熟视无睹的例子:人们在用微波炉热食物时往往习惯上将时间设定为(数字按钮型的微波炉):1.00、2.00、3.00……或者1.30、2.30、3.30……(单位为分)、或者1.10、2.20、3.40……等;但是,如果将时间设定为1.11、2.22、3.33……,那么,与其它设定整数时间所获得的结果几乎没有差异,而这种设定因省却了更换按钮的麻烦而节省了成本。那么,为什么我们很少会作1.11、2.22、3.33……这样的时间设定,而更倾向于将时间设定为1.00、2.00、3.00……?关键就在于我们的思维定势和行为习惯,存在Schelling所指出的那种整数型(round)的惯性思维。所以,韦伯认为,这些看似理性的“意向性”取向的行为往往是根据以往习惯方式展开的反应,我们日常的传统行为都在不同程度或者不同意向地自觉保持习惯对自身行为的约束。[3]31
事实上,不仅日常生活的经验告诉我们,人们的真实行为机理确实不是纯粹利益反应性的;而且,近年来大量的行为实验文献也反映出,现实决策者在面对不确定情形时往往不会理性地行动,或无论如何不会一致地遵循期望效用法则。[4]39为了说明这一点,我们首先来看两个著名的悖论:
1.埃尔斯伯格(Daniel Ellsberg)悖论。[5]有两个盒子,其中,盒1中的白球和黑球各占50%,而盒2中白球和黑球的比例未知。现从这其中一个盒中取1球,问:如取白球,你愿意从哪个盒子取?如取黑球,又愿意从哪个盒子取球?实验结果表明,无论是取白球还是黑球,绝大多数实验者都偏好于从盒1中选取。问题是,从盒1取白球的合理逻辑应该是从盒2取黑球,显然,这里体现了人类行为中的逻辑不一致性。而且,这个实验也反映出,人们的行为具有资源依赖性,而非仅仅取决于不确定的程度,这也为后来的一些实验所证实。[6]
2.阿莱(Maurice Allais)悖论。[7]有两个方案各有两个选项供选择,方案一:A.确定地接受100万美元;B.以0.10的概率接受500万美元,以0.89的概率接受100万美元,以0.01的概率接受零。方案二:A.以0.11的概率接受100万美元,以0.89的概率接受零;B.以0.10的概率接受500万美元,以0.90的概率接受零。实验结果表明,在方案一中绝大多数人偏好A,而在方案二中绝大多数人偏好B。事实上,在方案一中,如果A>B,则v(100)>0.10v(500)+0.89v(100)+0.01v(0),通过简单的代数运算就有:0.11v(100)+0.89v(0) >0.10v(500)+0.90v(0),这意味着,在方案二中实际上应该是:A >B。显然,这与在方案二中选择B矛盾,这也体现了人类偏好并非如主流经济学所假设的那样是线性的,而且,这也违反了Luce和Krantz提出的独立性公理。[8]
显然,上面两个悖论都反映出:实际上的个体行为与理论上的理性预设之间存在明显的不一致性,人类行为并非完全基于计算理性的基础之上;也即,人类行为逻辑与数理逻辑之间存在不一致,这一点也为其他学者的大量替代设计所证实。[9]例如,针对有人认为,阿莱设计的实验中所提供的巨额资金是人们行为违背独立性的根本原因,Kahneman和Tversky降低金额而设计了另外一个实验,同样得出了行为的不一致性。方案一:A.以0.33的概率得到2500万美元,以0.66的概率得到2400美元,以0.01的概率接受零;B.确定性地得到2400美元。方案二:A.以0.33的概率得到2500万美元,以0.67的概率得到零;B.以0.34的概率得到2400万美元,以0.66的概率得到零。实验结果表明,在方案一中82%偏好B,在方案二中83%偏好A。[10]正是阿莱悖论推动了大量构建替代理论的尝试,这些理论试图使理论与观察到的选择行为一致,其中广为流传的就是Kahneman和Tversky从实验中归纳出的一套前景理论。
针对这种不一致性,我们还可以看一下Tversky和Kahneman所做的另外两个对比实验。[11]
实验一。首先是在方案一、二中进行选择。方案一:A.确定地获得240美元;B.以25%的概率获得1000美元,以25%的概率获得0美元。方案二:C.确定地获得损失750美元;D.以75%的概率损失获得1000美元,以25%的概率损失0美元。实验结果:A和B、C和D选项获得选择概率分别是84%和16%、13%和87%。其次是在方案三中选择:E.以25%的概率获得240美元,以75%的概率损失760美元;F.以25%的概率获得250美元,以75%的概率损失750美元。实验结果:E和F选项获得选择概率分别是0%和100%。方案一反映了受试者在收益领域内的风险厌恶,而方案二反映了受试者在损失领域内的风险偏好;实际上,有75%选择了组合A和D,而仅有3%选择了组合B和C。但是,方案三中E选项实际上是组合A和D的重新表述,而F选项则是组合B和C的重新表述;显然,受试者在两种不同的表述中选择并不一致。
实验二。方案一:A.确定地获得30美元;B.以80%的概率获得45美元。方案二:考虑一个两阶段博弈,第一阶段以75%的概率结束博弈而一无所获,以25%的概率进入第二阶段,而进入第二阶段后面临如下选择:A.确定地获得30美元;B.以80%的概率获得45美元。方案三,A.以25%的概率获得30美元;B.以20%的概率获得45美元。实验结果在方案一、二、三中A和B选项获得选择概率分别是(78%,22%)、(74%,26%)和(42%,58%)。显然,方案二和方案三是一致的,而与方案一并不一致,但实验结果却与方案一相一致,而与方案三不一致。在方案一中,确定性效应使得人们选择A,而两阶段形式造成的确定性幻觉也使得人们在方案二中选择A,Tversky和Kahneman将之称为伪确定性效应(pseudocertainty effect)。
显然,上述种种实验都反映出,人类理性具有这样两个特征:一者,人类理性是有限度的;二者,人类理性不等于数理的逻辑。这两个特征也可以从一些明显的事实中得到反映:就前者而言,我们可以简单地让个人在有限的时间内猜测从1到8相乘的大致结果,一项研究报告表明,绝大多数的猜想范围在512到2250之间,但实际乘积却是40320;[12]46就后者而言,我们可以从人们对会计成本和机会成本的认识差异中获得明显的经验证据,目前一些学生对学费等教育成本的调涨就非常敏感,但对极有益于其人生发展的那些学术讲座却无动于衷,也即,对进入大学后继续承担的机会成本往往不关心。正因如此,赫什莱佛和赖利指出,不能把人脑视为电脑,用已提出过的问题来欺骗人的脑袋是可能的,就像可利用光学幻觉的安排来欺骗眼睛一样。[4]40在很大程度上,人们往往是借助于经验和启发而非理性计算和推理进行决策,Kahneman和Tversky就通过区分人类判断大小、频率和概率的三种具体启发——可获得性启发(availability heuristics)、表征性启发(representative heuristics)和抛锚调节启发(anchoring heuristics)来分析人们的预测和判断。关于这一点,我们再来看他们所做的两个实验。
实验一。A.在一本小说的四页(大约2000字)中,你预期将会发现多少具有“——ing”形式的词(以 ing 形式结尾的7字母的单词)?选择下列一个值代表你的最好估计:0、1-2、3-4、5-7、8-10、11-15、16及以上。B.在一本小说的四页(大约2000字)中,你预期将会发现多少具有“——n-”形式的词(以7字母组成且第6个是 n 的单词)?选择下列一个值代表你的最好估计:0、1-2、3-4、5-7、8-10、11-15、16及以上。实验结果是:在A中的均值为13.4,而B中的均值为4.7。实验二。考察规则的六面骰子,4面绿色,2面红色,骰子滚动20次,要求你从以下3个答案中选出一个顺序,如果与骰子连续滚动时出现的结果相符就可以获得25美元:A.RGRRR,B.GRGRRR,C.GRRRRR。实验结果是:63%的受试者选择 B,仅有35%选择A,其余选择C。[13]显然,这两个实验结果都违背概率的联合原理:联合概率p(AUB)不可能超过其组成部分的单个概率p(A)和p(B)。在实验一中,具有“——n-”形式的词只是具有“——ing”形式的词的组成部分,因而出现的概率应该更高;在实验一中,A是在B中删掉一个G,从而出现的可能性更大。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悖象呢?关键在于:在实验一中,以ing结尾的词很多,从而容易让人产生联想;而在实验二中,B中有2个G而显得更具表征性。
上述种种实验都表明,现实生活中的个体行为往往并不能遵循数理逻辑上的完备性(complete,可以排序)、传递性(transitive,不出现悖论)以及单调性(mononity,更喜欢数量大的组合)等原则,相反,它往往受一些“焦点”意识的影响,而这种“焦点”体现为过去经验、社会习惯以及流行风潮等。例如,鲍尔斯就写道:“个体有意识地追求他们的目标,但是其行为的事实受到诸多限制,即这些行为受制于过去的经验,而不是像瓦尔拉斯范式和绝大多数古典博弈论所假定的那样,参与人能够按照一个认知上所要求的前向预期的最优计算程序行动。”[14]8关于人的认知,M.波兰尼曾将之分为焦点觉知和附带觉知两种,他举例说,我们用锤子钉钉子的时候,既留意钉子又留意锤子,但留意的方法是不一样的。因为当我们甩下锤子的时候,我们并不觉得锤柄打着我们的手掌,而是觉得锤头击中了钉子,我们看着钉子却对手掌的感觉保持着高度的知觉,这种对手掌的感觉就是附带觉知,而对钉子则是焦点觉知。附带觉知和焦点觉知往往是相互排斥的,如果将焦点注意点引向一个动作的附带因素,那么就会使我们的行为发生混乱现象;当然,焦点觉知和附带觉知往往又是不可分的,它们构成了一个对事物认知或行动的统一整体,整个行动过程的细节也是不可言传和连续难分的,如果把注意力过分集中在某些细节上反而导致行为的崩溃。[15]82-84因此,M.波兰尼认为,这种把某些事物附带地整合到我们焦点关注中心之中的是依赖一种个人寄托,这种个人寄托是我们面临着我们的种种信念在自己的心中得到维系所凭借的一般原则;[15]92显然,这里的焦点觉知可以看成是狭义的计算理性,而附带觉知则可以看成是源于经验的积累感觉,只有结合了焦点觉知和附带觉知才形成全面的行为理性,而这种全面理性则源于经验的积累。在哈耶克看来,人们获得知识并利用知识绝非是一种基本受意识支配的过程,相反,经验更多体现在未经大脑思考的、个人的习惯性行为中;这意味着,人们日常生活所依赖的是广义理性,这种理性渗入了人类长期的经验,因而使得行为者的认知更为全面、系统。
总之,尽管自亚里士多德起,西方学术界就强调“人是理性的动物”,而且,从有意识地实现目的这一角度上讲,人类的行为确实体现出明显的理性特性;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理性”一词就一定等同于现代主流经济学或主流博弈论所宣称的那种具有内在一致性的计算理性,相反,这种强调内在一致的计算理性简单地混淆了人的理性思维逻辑和数理逻辑,从而撇开了认知的主体性因素。从某种意义上讲,建立在确定的、可靠的、明确的知识基础上的计算理性仅仅是狭义的理性范畴,按照这种狭义理性的理解,只有那种被认为具有绝对必然性的而且不会被质疑的东西才属于理性认识的范围。相反,对人类行为的理解应该建立在更为广义的理性概念之上,这种广义理性是建立在如下基础之上的:①详尽考虑所有同解决某个规范性问题有关的事实方面,②根据历史经验、心理学上的发现和社会学上的洞识去捍卫规范性解决方案中所固有的价值判断。显然,这种广义理性不是数理逻辑所确定的必然性认识,但是,它也具有高度的说服力,因为这种行为“所依赖的乃是累积的理性力量,而这些力量则是从不同的但却通常是相互联系的人类经验的领域中获得的”。[16]272正因如此,凡勃伦接受了詹姆斯的工具主义哲学和斯宾塞-达尔文的社会-生物进化论,而极力怀疑数学和统计学作为科学研究工具的有效性,并辛辣地将那些依赖于这种计算的人称为“活的计数尺”。正因为人类理性并非是简单地遵循数理逻辑,因而黄有光建议经济学积极吸纳非正统研究的成果:制度、文化、行为与实验经济学、快乐研究等。其实,经济学及经济学人在这方面已经有很大的进展,这体现在大量的行为试验文献中,不过主流的教科书以及其他热衷于数理缄默的经济学者并没有能够跟紧这一“潮流”。
上面指出,日常生活乃至市场交易中人类经济的和非经济的行为并不体现为具有内在一致性的计算理性,既然如此,当然也就否定了人类行为是单纯地追求利益最大化的观点。究其原因,经济学中的内在一致性本身就是以自身利益(效用)最大化为基础的,离开这一点也就根本谈不上行为的一致性了。在很大程度上,人们的行为并非是时刻基于最优化计算和选择,而主要是受过去经验、个人信念、他人行为以及社会偏好等因素的影响。鲍尔斯写道:“人们的行为反应部分来源于对类似场合中的他人行为的模仿,即模仿者按照某种标准判定被模仿者在某种意义上成功了,模仿者观察到这些,就会模仿所谓的成功行为。”[14]8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看一些周边的现实事例,也可以看一些行为经济学的实验结果。
就日常生活而言。我们每到一个新地方时往往会购买一些当地的土特产,尽管这种土特产并不好吃,甚至也并不比在自己住所附近购买更便宜;同样,人们往往愿意排很长的队来购买某些小有名气的生煎、小笼包、烤鸭或猪血糕,尽管就在它旁边的类似食品的口味并不差到哪里,甚至还便宜很多。Thaler就指出,人们往往为了节约5美元而更可能花20分钟去购买一台收音机而不是一台500美元的电视机。[17]而且,即使在现代经济学所关注的市场行为中,也并不是所有市场行为都是出于利益最大化的考虑,甚至利益最大化也并非是其主要考虑。例如,日本大公司就往往乐于以更高的价格购买其长期供应商的产品,这显然不同于现代主流经济学的论断:厂商往往乐于看到供应商之间的竞争、从而选择更便宜的供货品,现代主流经济学的论断主要是崇尚个人主义的美国以及其他欧洲国家的典型做法。
就行为实验而言。例如,Tversky和Kahneman作了这样一个实验:假设你打算花125美元(或15美元)购买一件夹克,花15美元(或125美元)购买一个计算器。销售人员告诉你,你想购买的计算器在其他分店正在降价,价格为10美元(或120美元),车程是20分钟,你愿意开车到其他分店购买吗?实验表明,当计算器的价格为125美元时,仅有29%的受试者愿意开车到其他分店购买;而当计算器的价格为15美元时,有68%的受试者愿意开车到其他分店购买。[18]再如,Gottfries和Hylton也作了重要的实验:麻省理工学院的学生按照进度表制定用餐计划,当销售量达到一定程度后,每餐的价格就会降低很多;这些学生被询问是否愿意转到其他食堂用两个星期的餐,替代价格高于用餐计划的边际成本而低于平均成本。实验结果:68%的学生选择转换到其他食堂,并认为这样做是为了“省钱”。[19]但试想,他们的行为果真省钱吗?符合现代经济学基于边际收益等于边际成本的选择原则吗?如果具有高度智力水平的麻省理工学院的大学生都不能有效辨识边际成本和平均成本,那么,我们可以期待一般社会大众遵循边际原则行为吗?
显然,这些事实和实验都说明,人类在采取行动时并非有意识地以满足现代主流经济学所宣扬的效用最大化为目标,相反往往是由其他特定的动机、习惯所激发;同时,这种动机和习惯又是受到周围人或社会的影响,是一定社会文化心理的产物。为此,西蒙提出了有限理性这一假设,该假设强调,人们有时是健忘的、冲动的、混乱的、有感情的和目光短浅的,不能真正地总是追求其最优目标;甚至即使有更好的选择,也不会随时地变动决策,而是获得满意的结果即可。进一步地,就涉及到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社会互动行为而言,由于不同个体的利益目标之间往往存在冲突,因而如果单纯地追求自身的利益,那么就必然会产生集体行动的困境,甚至因囚徒困境而损害自身利益。与此同时,那些与纳什均衡博弈理论不一致的悖论现象则说明,人们的行为往往会偏离自身的狭隘目标,经常会关注到其他人的利益和目标;也即,个人行为不仅仅以自己的目标为基础,其他人的目标也是行为的基础。正因为意识到共同目标的重要性,因而我们可以看到,在日常生活中互动的人们之间出现更多的是相互合作而不是相互竞争的现象。试想:如果雇主、管理者以及生产者都一心追求自身的利益和目标,又如何能够保证企业、市场高效率地运行呢?为此,森就指出,对自身利益的追逐只是人类许许多多动机中最为重要的动机,其他如人性、公正、慈善和公共精神等品质也相当重要;因此,如果把追求私利以外的人类动机都排除在外,我们将无法理解人的理性,理性的人类对别人的事情不管不顾是没有道理的。
其实,人们的日常行为很大程度上受理念或情绪的驱动,这些都是广义理性的内容。例如,在战争期间,很多战士为了掩护同志用自己的身体扑住手榴弹,冒着生命危险到战场上抢救战友,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他们能够理性地衡量自己的最大化吗?再如,德蕾莎修女的无私精神也不是基于理性计算,而是在于她坚信自己在为基督服务,坚信她所属的教会是永恒不朽的。正如一位作家写道:“德蕾莎修女每天见到耶稣。先是在做弥撒的时候,她从耶稣那里汲取力量;然后,是在她看到和照顾的每一个受苦人身上。他们是同一个耶稣,一个在祭坛,一个在街头,两者缺一不可”。[20]150人们之所以会潜意识地采取这类行为,关键在于,与此相关的社会道德已经内化在他们的偏好之中;显然,由于社会道德本身是从社会角度着眼的,因而这种潜意识的行为往往有利于社会和他人。事实上,启蒙运动所启动的理性是基于世俗利益考虑的,强调的是审慎的思考而非固守传统;但是,几乎所有的启蒙主义者如卢梭、休谟都认为,人更经常地受到情绪或习惯的支配,而不是受逻辑或计算的支配。所以,正如韦森所说,如果我们承继斯密-哈耶克传统,并坚信社会制度是基于人类互动而演进的话,那么我们更有理由抛弃新古典那种超级理性人的研究思路,因为根据这种思路分析必然会得出结论:社会制度是决定性和确定性的,甚至是唯一的。[21]
其实,尽管功利主义的偏盛使得经济学日益着眼于计算理性的探究,但社会科学的其他分支如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等,往往特别关注人的习惯和本能行为,把大多数人类行为都视为是在规范制约下的习惯性产物。例如,弗洛伊德就认为,人类具有因循守旧和重复过去那些令人满意的经验的取向,甚至其行为牢牢地扎根在婴儿的生性资质之中。正因如此,许多人都是习惯的奴隶,愿意毫无怨言或毫无质疑地承受现状,尽管改变现存事态完全有可能对他们有益。[16]238早期的行为主义心理学家华生则把人的反应区分为四个方面:(1)明显的遗传反应,如抓握等;(2)潜在的遗传反应,如内分泌腺的分泌;(3)明显的习惯反应,如打球、游泳等;(4)潜在的习惯反应,如思维等。显然,在华生看来,经济学作为理论基础的理性思维仅仅是潜在的习惯反应。当然,早期行为主义采取的是“机械反射论”,而不考虑意识或经验的问题,这是美国机能主义的发展;而在同期的英国则盛行着相反的联想主义传统,认为意识是心理状态的单纯的连续。事实上,遗传反应是一种低级的、本能的反应,而习惯反应则是人类在社会交往中不断学习和发展的较高级的反应;因此,在此基础上,沃德等强调了人类经验和行为的统一性。进一步地,麦独孤则强调,行为是有目的的并受意识经验调解的;因此,后来的学者如托尔曼等把内省心理学和行为主义结合了起来,并发展出了新的目的性行为主义。此外,勒温、马斯洛等也进一步否定了人类基于本能反应的现实性,如勒温否定了基于本能的次级反应公式,而是提出反映行为随个体和环境变化而变化的行为公式:
表1
其中,B表示行为,f表示函数关系,P表示个体,E表示环境。[22]
而且,正是由于过去的经历会影响今后的行为,因而人们的日常生活往往呈现出明显的路径依赖特征。学术界往往把由一种特殊问题产生的独特的固定行为而支配个体其他行为的现象称为“定式效应”,这个效应在现实生活中也广泛存在,这里可以用Luchins的实验来加以说明(见表1)。受试者被要求只用下述A、B、C三个罐子来罐水以获得指定的量,显然,除了第8个实验外,指定的量都可以通过从B中倒去一次A的容量及两次C的容量来得到;其中,1~5实验相对简单,而后面的相对复杂一些。实验表明,被试者在成功地将这一简单方法运用于实验1~5之后,大部分都坚持将它继续运用于6~10;结果,64%的受试者在实验8中都没有得到指定量的水,尽管实验8对任何水平的人来说都是一道非常简单的计算题。显然,这个缺乏效率的例子反映了这样一个事实:人们在遇到问题时并不是首先借助计算理性来解决,相反,经常愿意将过去实验成功的策略广泛应用到其他场合,尽管它们不是解决新问题的最佳方法[23]。
不幸的是,自边际效用开始,理性化行为者就逐渐成为经济学的基本假设。当然,随着理性人在经济学中的地位加强,遭遇的批评也就越大。例如,哈耶克、西蒙、威廉姆森、纳尔逊等都强调人的有限理性,并尝试用作为习惯、决策规则以及试探程序建立者和修正者的个人的思想取代最大化计算概念和最优概念。甚至在主流经济学的成员中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反思者。例如,芝加哥学派的代表人物之一的贝克尔就强调指出,在所有的社会中,很多选择在很大程度上由过去的经历和社会力量的影响决定,如一个人上个月吸烟和吸毒的严重程度将会显著地影响他这个月是否继续吸毒或吸烟;个人之所以会有不同的效用函数,就是因为他们“继承”了不同水平的个人和社会资本,而人们的行为之所以可能出现前后不一致,仅仅是因为在个人资本存量方面的变化。[24]再如,奈特则从成本比较的角度认为,由于纯粹的个人决定是有成本的,因此,个人总是把他所作出的许多日常决定惯例化,也就是说,他采用或选定一种支配他行为的“规则”以处理许多个别的选择。这种方法减少了个人决策的成本,因为除非某种现行的行为规则会以某种方式而被打破、被修正,否则便不需要有意识的努力和投入。正因如此,弗兰克明确地指出,我们大多数人都是靠习惯和拇指规则来作日常决策的。[25]
事实上,一些博弈论专家也已经开始把这种基于习惯的人类行为的分析引入到博弈理论的研究中。例如,拉德纳1980年就提出了ε-纳什均衡概念,这个均衡概念表明,博弈者并不一定精确地最大化他们的收益,如果偏离某个策略组合带来的利益足够小的话,博弈者常常缺乏改变策略的积极性,因此,这种策略也往往具有稳定性。用数学方式表示就是:如果策略组合σ*满足对所有博弈者的所有策略 σi,都有 Ui(σ*-i)≥Ui(σi,σ*
-i)-ε,其中 ε 是小正数,那么 σ*就是一个 ε-纳什均衡。显然,这个均衡的概念反映了博弈行为中的惰性,或博弈的习惯性而非事事算计的完全理性。后来,Kahneman与Tversky 1979年发表开创性论文《预期理论:风险下的决策分析》将认知心理学成果和实验方法引入经济学分析,不仅使大家真正意识到心理认知偏差的存在和重要性,而且为认知心理学在经济分析中的应用树立了典范。[10]所以,宾默尔说,学术界之所以出现如此的变化,“很大的原因在于已经找到了作为基础机制的保持最优化的范式,不必再将经济行为人作为全知全能的数学天才。这种新的范式将演化为力量——生物的、社会的及经济的——作为使事物最大化的责任方。”[2]28
总之,人类与动物的主要区别就在于人是有理性的,但是,人类理性并非局限于那些可以度量的个人效用之最大化,相反,人类会关注生活、情感之类的东西;同时,真正的理性甚至也不是局限于个人目标,而是会关注集体的利益乃至整个人类社会的发展。试想:历史上的圣贤大儒往往愿以毕生的精力为人类社会探究科学知识和理顺社会秩序,有时往往要冒着生命的危险,这种行为难道是非理性的吗?事实上,任何人除了本能外还有社会性,社会性的差异是决定日常行为异同的根本所在;因此,那种把肆无忌惮地追求个人私利作为对人们行为的一般描述,根本上是得不到充分证明的。同时,社会性本身又是人类社会文化的产物,因而人类的理性本身就是产生于历史习惯、并溶合在历史习惯之中。正如哈耶克指出的,“文明的发展之所以有可能,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人类用那些理性不及的习俗约束了自己所具有的先天性动物本能;而且一如我们所知,也正是那些理性不及的习俗,才使得规模日益扩大的有序之群体的形成具有了可能”。[26]500正因如此,人类的行为往往不仅受一定的规范制约,并且还适应特定情境而做出相应的互动。这意味着,人类的行为既不仅限于动物性的本能,也无法达到完全的计算理性,相反,更主要的是体现为以介于两者之间的习惯为基础的广义理性。事实上,正如韦伯指出的,“有意向的行为与单纯反应性的、无主观意向的行为之间,没有任何确定的界限。……人类社会的很大一部分行为,尤其是纯粹的习惯性行为就处于两者的界线上”;同样,哈耶克在其最后一部著作《致命的自负》中也强调,“本能比习俗和传统更久远一些,习俗和传统也比理性更久远:习俗和传统处在本能和理性之间”。[27]21
现代主流经济学以理性的经济人假设为基石,它所依据的理性概念具有内在一致性和效用最大化的双重特征;但实际上,人们的行为很难保持内在一致性,基于理性计算的行为往往也不一定可以实现效益最大化。关于这一点,我们可以审视一下纽科姆(Newcombe)悖论:一个具有深刻洞察力、能预先知道人的心理和行为的“神怪”,在A、B两个盒子中放有一些钱币,其中,A中放100元,而B中可能放有100元,也可能是0元;并且,他允许某人既可只拿B,也可以拿走A和B,但如果“神怪”猜测到该人会取走A、B两个盒子,就会在盒子B中放0元,而预知该人只拿B盒,就会在B盒中放100元。根据主流博弈论的后退推理,将A、B两个盒子都取走是合理的,这是占优策略,因为它至少可以获得和只拿走B一样多的收益。但是,由于永不犯错误的神怪实质上让该人无论如何只是获得100元,因而直觉上只取走一个盒子是理性的。显然,由于两者的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但由于计算是要投入时间和精力的,也就是说是要花费成本的,因此,经过推理的行动显然是不合算的。正因如此,诺齐克认为,纽科姆悖论解释了“占优”和“预期效益最大化”之间的冲突。[28]所以,沙克尔说:“在经济学理论中,行为是对环境的理性应对;在真实的生活中,它只是风中摇摆的树叶”。[12]17
显然,尽管现代主流经济学基于成本-收益的分析框架认为,理性的行动体现在它会充分利用逻辑推理来获取一个最大值的效用;但是,大量的行为实验却明显证伪这一点。事实上,迄今为止的行为实验大多揭示出了这样几点:①人类日常生活中的社会行为往往不是基于理性计算的;②即使理性再高的人也无法在日常生活中的每时每刻都能作出理性的决定,更无法保持这种逻辑一致性;③过分的理性计算反而会使自己的行为变得不可预测或者陷于停顿,如郑也夫指出的,“要求人们事事理性,本身就是不理性”。[29]68试想,如果我们总是盘算着与自己交易的人获得多大利益、是否趁出租车司机不注意而一走了之,那么,我们的生活是多么的累!这显然是与人们追求全面自由以及快乐幸福这一目的相背的。而且,如果事事计算而依据最大化行动的话,就不可避免地会陷入那可怜的布里丹之驴的理性困境:面临着一些永远无法选择因而也无法采取行动的局面。为此,森指出,“明确赋值虽然有着理性主义的优势,但作为一个原则也不是没有问题。如果一个人在全部私生活中都坚持这一点,生活将会变得无法忍受的复杂。日复一日的决策使时间远远不够用,而对决策的辩护将成为难以忍受的迂腐”。[30]516因此,现代主流经济学的经济人假设所包含的两个基本含义都存在问题。究其原因,从根本上说,这两个含义都是先验的假定,而不是对实在的描述,更不符合历史和逻辑的一致性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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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ppugning the Two Basic Meanings of Economic-man:Some Evidences from Experiments
ZHU Fu-qiang
(Lingnan College,Sun Yat-Sen University,Guangzhou 510275,China)
Modernmainstream economics takes rational economicman as footstone,and the criteria concept of rationality has dual characteristics:internal consistency and utilitymaximization.However,lots of behavioral experiments prove that there are significant differences between human rationality in social real interactions and the assumption of economic-man.On one hand,any individual not only cares about themaximization ofmaterial interests,butalso pays attention to social needs,which makes him pay attention to others'preferences.On the other hand,any individual not only cares about the benefits from one-off action,but also comprehensively considers long-term interests,which makes him more likely to obey the rules and customs brought by experience and lessons from the history.
rational economic man;internal consistency;utilitymaximization;experimental economics
F019
A
1009-1505(2012)05-0028-09
2012-05-18
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新时期中国民生保障体系建设研究”(10zd&038)
朱富强,男,江苏丹阳人,中山大学岭南学院经济研究所副教授、经济学博士,主要从事理论经济学研究。
(责任编辑 何志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