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日本自我认知结构的嬗变
——以明治维新前后为中心

2012-01-13 05:41王长汶
关键词:明治维新身份文明

王长汶

[聊城大学,聊城 252059]

日本文化中的自我,是指将自己看作周围社会关系的一部分,并认为自己的行为取决于其他人认为自己应该采用的思考、感觉和行动的方式。[1](P224~253)这种自我虽然含义丰富,但却具有情景特异性,并且相当不稳定。因此,日本文化中的自我不是一个有限定的整体,它的结构随着社会情景特征的变化而变化,是一种依赖性的自我。在日本文化中,最重要的是协调和融合,避免宣示那些区别于他人的个体特征,因为这些特征并不被人们看作是自我的特殊代表。明治维新①关于“明治维新”作为一历史事件的时间断限,说法不一。本文认为,“明治”维新从1868年10月23日 (旧历9月8日)宣布改元明治开始,其下限则为确立立宪制 (1889年)。是19世纪中后叶,日本由于受到西方资本主义外部压力的催化作用,在自身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和资产阶级尚未成熟的前提下,为了克服沦为殖民地的危机而进行的一场自上而下的具有民族革命和民主革命双重性质的全盘西化和近代化改革运动。由于明治维新实现了社会形态的更替,因此,社会意识和自我认知结构也必然会相应地发生变化。

一、等级秩序变动与自我定位的调整

许烺光先生从消除个人与社会对立关系的立场阐述了“心理社会平衡”理论。他指出,如果每个人仅以个性化的个人来行动,就没有社会的可能了。如果每个人的行动与他人完全相同,那么人类与蜜蜂之间就没有区别了。人类的生活方式显然是介乎这两极之间的。为了避免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也为了避免常犯的将个体心理学与群体的社会文化取向混淆在一起的错误,我们需要更清楚地阐释作为社会和文化的存在,亦即人是怎样生活的。许烺光认为, “人”并非固定的实体,而是在一种动态平衡的状态中,就像有机体的各部分之间,在生理上保持动态的统一与稳定一样,个体在与他人的互动中需要界定自我与他者的关系,否则个体就无法与他者建立任何确实的联系而获得安全感。序列和位置是“自—他协调”性自我获得、自我确定所必需的。

江户时代,幕府为巩固专制统治,实行严格的身份等级制度。到了18世纪,所谓士、农、工、商即“四民”的身份区别逐步固定,各阶层内部又细分为各种等级,社会各阶层不能自由迁移。这种身份等级制度由家父长世袭的家族制度牢牢地维系着。法律规定,每个人从出生时起就被确定了自己的族籍,限制在狭隘的身份等级的圈子里,不论其个人能力和表现如何,也无法越出自己所世袭的阶层。士、农、工、商依序纵向排列,贵贱分明。不同阶层之间的交流,使用身份分明的语言,对身份高贵的人必须使用尊敬语。将军、藩主等高贵人物的队列通过,农民、町人等必须跪拜。佩刀、结发、服饰等,依身份而有鲜明的区别。这样,等级制度不仅客观地建立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而且主观地建立在个体的潜意识中,并渗透到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等级制度还逐渐同化了人们日常话语的句法——主体与客体、人类与自然间的真实关系。身处封建身份等级制中的日本人,为了适应身份认同的需要,“客我”中的“社会自我”意识特别强烈,过分在意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从而影响了自我构造的整体。“客我”中的“社会自我”①自我由两个相关的方面构成:主我和客我。主我指的是自我中积极地体验世界的那一方面 (如感知、思考或感觉)。客我指的是自我中被我们注意、思考或感知的那一方面。社会自我指的是我们被他人如何看待和承认。意识压抑了主体的自我,使主体的自我处于休眠状态。

到明治时代,为了推进国家的近代化,明治政府提出了旨在废除封建身份制度的“四民平等”的口号,把贵族、公卿、大名统称为“华族”,把原来的武士改成“士族”,而农、工、商以及贱民则统称为“平民”,皇族仍为皇族。在皇族、华族、士族、平民的称呼下,重建了身份秩序。此后,又逐步剥夺了武士垄断军职、佩刀等特权,并通过赎买 (日本称为“秩禄処分”)的办法,取消了武士的俸禄制度。由是,武士阶层彻底瓦解,中上层武士演化成官僚或资本家,下层武士大多成为劳动者;平民则获得居住、就业、结婚等权利;各个阶层基本实现了形式上的平等,阶层间的流动性增强,个人的出身对人生命运的影响不再具有决定意义。

尽管所谓的“四民平等”以新的身份制度代替了旧的身份制度,使人们获得了一定的独立和自由,开始认识到自我的价值,但还是留下了一些身份差别、阶级歧视的痕迹。为此,一些思想先进的日本人开始把个人作为价值的基础和评价社会的标准,努力摆脱阶级和家庭对自我的束缚,追求个人价值的实现。

通过《明治民法》的财产篇,可以清晰地看出身份秩序变动所带来的影响。其中规定:不论国籍、性别以致身份的差别,在法律上以完全平等而对等的“人”站在权利、义务的水平关系上构成物权、债权关系。

二、思想启蒙运动与自我意识觉醒

康德在1784年发表的一篇关于“启蒙”的论文对启蒙做了如下的解释:

康德对启蒙所作的阐释,把人类的未成年状态的责任归之于人类自己,而要摆脱这种状态,就得依靠自主地运用人类的“悟性”或“理性”,这就是一个自我意识觉醒的过程。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定义显然是自觉地以近代人的形象和思想方法为基础的。换言之,“就是要重新考量人的理性能力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认识世界”,“康德使人们意识到,自由不是基于社会的公正,或者基于社会对个人权利的保障,而是基于对人的德性的理解。”[3](P25)

日本的近代启蒙则是指日本明治维新前后,主要由启蒙团体“明六社”的成员所进行的一场启蒙运动,其代表人物有福泽谕吉、西周、加藤弘之、津田真道、西村茂树、中村正直、森有礼等人。他们以西方启蒙思想及日本先贤的思想成果为基础,引进西方近代思想,在明治前10年中,利用一切阵地,为资本主义摇旗呐喊,倡导天赋人权,宣传西方近代实证主义和功利主义,鼓吹自由平等主张,批判传统旧学和人性论,对日本的“文明开化”以及近代化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日本近代启蒙思想家们从人文主义的立场出发,对封建伦常和专制制度进行了强烈的批判。日本启蒙思想家们通过对以“三纲五常”为核心的封建伦理道德的批判,剥去了罩在封建专制制度身上的冠以“天伦”、“人伦”的伦理保护色彩,也撕下了罩在宗法关系上的温情面纱,为日本人在头脑中树立“自我”这一近代意识打下了思想基础。福泽谕吉在《劝学篇》中指出:“天不生人上之人,亦不生人下之人。既然如此,那么天要生人之时,万人均相差无几,生而无贵贱上下之别……自由自在地不妨碍他人,各人得以安乐地生活于世间。”尽管这种“天赋人权论”不是福泽谕吉的发明,但他却给日本人民争取个性解放提供了崭新的理论武器,唤醒了日本人尘封已久的追求自由独立的自我意识。这种意识虽然是朦胧的,但也表明了“个人的权利神圣不可侵犯”这一自主意识在日本人的意识中开始形成。

日本近代启蒙思想家们也展开了对封建禁欲主义的批判。启蒙思想家西周在其所著《人生三宝说》中将“健康”、 “知识”、 “富有”作为“达到人生最大福利的三大纲领”,属于“道德之根本”,追求“三宝”就是“人道”。西周的“三宝”说同封建的禁欲主义和泯灭人性正面对立起来,肯定了作为感性存在的人的自主性。“健康”、“知识”、“富有”三种价值不仅代表了近代日本人的生活追求,也构成了逐渐形成中的市民社会的基本要素。

三、文明开化与国家定位的调整

文明开化是指日本明治时代大规模地引进西方文明,在制度和风俗习惯等方面发生巨变的现象。“文明开化”作为civilization的译词最早出现于福泽谕吉的《文明论之概略》中。最初是单纯地模仿西方的文化、风俗;进而希冀以西方文化为蓝本融汇日本和西方文化;甚至出现将日本传统文化改造成欧美式文化的思想动向。

文明开化一方面体现在明治政府所推行的殖产兴业、富国强兵、脱亚入欧等一系列政策上;此外,在西洋建筑、发型、洋装、洋食等衣食住行诸方面,对西方的推崇更清晰地呈现出文明开化的面貌。

通过文明开化,“东洋道德,西洋艺术”①佐久间象山的主张。在认识自然即科学技术领域内承认西学的穷理,而在哲学和认识论即世界观领域内则认为应当采取东方的传统观念。占主流的观念开始发生改变,对西方文明的引进已从单纯的科学技术深入到政治制度、精神文化层面,全面吸收欧美文化已成为不可阻挡的潮流。对于这一思想的转变,日本近代著名实业家涩泽荣一曾有如下回顾:

初到海外之时,尚以为西洋虽然医学、炮术精妙,其余诸般则丝毫不能让人信服,所谓仁义道德等必不足取。然而亲身体验之后,方才发现无论人际交流抑或礼仪职守,一切都周到完备。日本则是人民有阶级之分,有农民、町人一生无法抬头的制度,然而,西洋与此相反,彼处无此阶级,仅此一点已足以令人叹服。[4](P207)

涩泽荣一在欧洲参观巴黎世博会时,聆听到开幕式中讲述的西方式“爱国精神”,由此认识到自我觉醒、个人独立的西洋文明正是富国强兵、国家独立的基础,体会到在西洋文明中存在着个人独立精神和爱国精神相结合的与日本完全不同的爱国理念。

江户幕府末期,由于西方列强频频叩关的外来压力,在日本国民之间逐渐孕育出国家意识,人们的视野开始超越藩国的局限,以维护国家独立作为奋斗目标,忠君爱国的思想日益高涨,尊皇攘夷的运动蓬勃兴起,但经过萨英战争与四国下关炮击事件的打击之后,日本人开始认识到闭关自守、排斥外来文明无法实现国家独立的目的,因此才以文明开化的方式采用欧美文明,发展资本主义,设立民选议会,以振兴国家,抵御外侮。具体而言,个人的自由独立,民选议会的设立,将激发个人的积极性和创造力,从而提升国家的竞争力,亦即以个人 (小我)独立谋求国家 (大我)独立。

文明开化时期的日本人,正是在这种个人独立精神和爱国精神相结合的新的爱国理念的感召下奋发图强,积极摄取欧美先进的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摆脱受西方列强奴役的命运,使民族国家得以独立,并在独立的基础上谋求与西方列强的对等地位。但与此同时,文明开化时期形成的“欧美优越,日本落后”的序列意识,使日本对欧美文明产生了根深蒂固的自卑感。

另一方面,在文明开化时期醉心于欧美文明的日本,对待其亚洲近邻则是骄横之心日盛,轻蔑之意渐生,奉行弱肉强食的社会达尔文主义,鼓吹和颂扬对中国和朝鲜的侵略。

1885年,福泽谕吉抛出了著名的“脱亚入欧论”:

我国不应犹豫,与其坐等邻国的开明,共同振兴亚洲,不如脱离其行列,而与西洋文明国共进退。对待支那、朝鲜的方法,也不必因其为邻国而特别予以同情,只要模仿西洋人对他们的态度方式对付即可。与坏朋友亲近的人也难免近墨者黑,我们要从内心谢绝亚细亚东方的坏朋友。[5]

可见,与国民性的对欧美国家的自卑感相对,日本对亚洲国家开始抱持优越感和攻击性。

四、嬗变中的不变

在严格的身份等级制社会中,如能安分守己,各守其位,心里会获得相对的安定感。当然,这种安定是依靠等级序列意识形成的安定感,这种等级序列意识是以自我难以确立、甚至否定自我为前提的。因此,主体的自我和社会之间较少发生冲突,自我处于睡眠状态。

明治维新实行文明开化政策,在学习西方的过程中,先照搬西方科技 (船坚炮利),后引进政治制度 (国会、立法),各种西方思潮在数十年间纷至沓来,但最终在国家至上主义的主导下渐渐销声匿迹。在“大我”面临列强侵略的存亡之际,“小我”的重要性在很大程度上被忽略。虽然启蒙思想家们所提倡的个性解放、独立自尊的风气,在一部分精英阶层中得到传播,“四民平等”的政策使民众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然而,新的阶层意识在明治维新之初即已被植入民众之中,所谓的华族、士族、平民的划分依然意味着身份秩序的差别。

由于废除了江户时代“士农工商”的严格身份等级秩序,华族、士族的封建特权被取消,新的身份定位触发了某些自我表现意识的萌芽;明治初年兼容并蓄、包罗万象的风俗也象征着阶层意识的衰落。在这种“和洋折中”的多元文化背景下,某种程度上,民众可根据个人的喜好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仅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它已成为一种自我表现的手段。但另一方面,依然需要恪守阶层制的礼节规矩和使用以皇室用语为顶点的敬语。因此,明治维新对广大日本民众来说,只能唤起不确定的自我意识,以不彻底的意识革命而告终。

江户幕府末年,农民起义、市民暴动等强烈宣示自我的行动,产生了自我意识的萌芽,经过明治初年的文明开化和思想启蒙运动,自我意识觉醒,但在明治后期,由于国家至上主义的高扬和对伸张国权的鼓吹,遂导致了对民权的忽视,刚要实现的自我形成出现挫折,只有自我不确定感遗留了下来。

尽管《新民法》的财产篇贯彻了天赋人权的学说,但身份篇却仍然继承了封建法的家族制度,确立了以天皇为国民家长的家族主义国家理念,作为社会基本单位的家庭受到家长权威的支配和制约,家庭成员主张自我、寻求个人独立的愿望受到抑制,从而妨碍了自我的确立,增强了自我不确定感。

而家庭以外的社会集团,在明治维新以后虽然集团内的序列意识和个体的自我之间多少存在着冲突,但对日本人来说,集团与其说是主张自我的途径,毋宁说是同化自我的场所,自我的一部分或大部分均被集团统一化,从而形成“集团我”的意识,并将其置于主体自我的背后,作为自我心理的支撑。

综上所述,经过明治维新的洗礼,日本人的身份等级秩序发生了变动,作为个体的日本人开始重新对自我进行定位,近代自我意识虽然尚处于朦胧的状态,但毕竟已开始觉醒;与此相应,在“大我”的层面上,国家定位开始调整,产生了根深蒂固的崇拜欧美、蔑视亚洲的国家意识。因此,在近代日本的特殊情境下,自我意识的萌芽始终处于内外双重压力的夹缝之中,不可能开出像欧洲启蒙思想中的理性之花,而只能在东方神秘主义的感性直观之中佶屈生长,以故这种自我意识不可能像欧美个人主义那样成为推动思想解放和社会前进的动力。

[1] Markus,H.R.& Kitayama,S.“Culture and the self:Implications for cognition,emotion,and motivation” [J].Psychological Review,98(2).

[2]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 [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0.

[3]江怡.当代哲学与新的启蒙[J].苏州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3).

[4]石田一良.日本文化——历史的展开与特征 [M].许极燉译.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1998.

[5]福沢谕吉.脱亚论[N].时事新报,1885-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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