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之琦与嘉道词风

2012-01-11 01:23孙传竹
黑龙江史志 2012年24期

[摘 要]周之琦是嘉道词坛颇受争议的词人,浙派看其近者,常派看其近常。这正是嘉道词风流轉、词派融合的集中体现。周之琦既不属于浙派,也不完全倾向常派,所以他能以较为客观的的眼光,看待各个时代词家。其词学主张有更大的包容性,表现出对浙、常两派富有真知灼见的认同,同时亦对两派有某种程度的超越。词创作实践重音律,主情。他既是嘉道词风流转的结果,又是嘉道词风流转的积极推动者。

[关键词]周之琦;嘉道;词论;词史地位

嘉道词坛最突出的特点是词风新变,多种风格并存、调整,互相汲取合理成分,共同感慨着封建末世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周之琦的词学活动即在这种背景下展开,其词风格多样,浙派看其近浙,而常派则看其近常。有学者认为周之琦折中于浙派、常派之间,[1]认为其在词学主张上,既有浙派的观点,亦不乏常派的影子,是晚清时期浙派向常派过渡的表现。显然,简单的折中是值得商榷的。周之琦无意追寻某个词派,他生活的时代正在酝酿嬗变,浙、常两派亦在交替之中。但他对不同时代的擅场有较为客观的认识,眼界变宽,词选有较大的包容性,而时代与其自身的经历使其得到了升华,亦成就了其在嘉道词坛的特殊地位。

周之琦字稚圭,生于乾隆年间,成长于嘉庆、道光年间,尤其在前期,其词不可避免的受其熏陶。有些论者将周之琦看成浙派词人,是有一定道理的。如谭献《复堂日记》记载:“嘉庆时,孙月坡选七家词,为厉樊榭、林蠡槎、吴枚庵、吴榖人、郭频伽、汪小竹、周稚圭,去取精审。”(2)这很明显是一组浙西词人。

周之琦论词也强调说:“词之有令,唐五代尚矣。宋唯晏叔原最擅胜场,贺方回差堪接武。其余间有一二名作流传,然皆专门之学。自兹以降,专攻慢词不复措意令曲,其作令曲,仍与慢词无异。大抵宋词闲雅有余,跌宕不足。长调则有清新绵邈之音,小令则少抑扬抗坠之致。盖时代升降使然,虽片玉、石帚,不能自开生面,况其下者乎?”(3)周之琦肯定了北宋小令有抑扬抗坠之致,南宋慢词有清新绵邈之音。对不同时代擅场的认识,与浙派后期之论亦有神会之处。与周之琦共事的张祥河在《心日斋十六家词选》序中云:“公今美成,余惭叔夏。”这里张祥河以周邦彦比周之琦,以张炎比自己,是以浙派的眼光来看周之琦的。

对吴文英,常派固然不以为然,而浙派崇尚姜张,认为“词之有姜张,如诗之有李杜也”,因此张炎评吴文英一言“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断”,几乎成了浙派定律。周之琦却有自己的真知灼见,他评曰:

月斧吴刚最上层,天机独茧自巢冰。世人耳食张春水,七宝楼台见未曾?

他认为吴词自有律法,即所谓“天机”,非如张炎所言的“七宝楼台,碎拆下来,不成片断”。而世人往往未曾见其全貌,即学张炎之言。因此《心日斋十六家词选》选吴文英词40首,超过周邦彦、姜夔,居所选南宋词人之首,对此,后来者认识的更为清楚,陈廷焯即认为“七宝楼台之说”不太恰当,并且说“梦窗词,合观全篇,固多警策。即分摘数语,亦自入妙,何尝不成片段耶。总之,梦窗之妙,在超逸中见沉郁”(4)。蒋兆兰也说:“继清真而起者,厥惟梦窗。英思壮采,绵丽沉警,适与玉田生情空之说相反。玉田生称其‘何处合成愁篇,为疏快不质实。其实梦窗佳处,正在丽密,疏快非其本色也。”(5)周之琦以一绝句论吴梦窗,虽因篇幅限制而稍显简单,但亦见其眼光独到之处。

在《心日斋词》中,周之琦许多词用姜白石之雅调,如《瑞龙吟》、《六丑·早春晴暖,落灯后,风雪凄然,藤蔓欺寒,花事殊寂寂也》、《石州慢·落花》等,并有《惜红衣》一阕凭吊姜夔,小序表明:访姜白石葬处。我们可以看出周之琦窃比姜夔之意,其前期词侧重于形式,后期则渐得白石词之真诠。特别是其《金梁梦月词》,这种共鸣之处益加明显。如写寒云、寒月、寒灯、寒鸦、寒雀、寒柝、冰簪等,选材上带有清寒之意,词风清空骚雅,灵活自然,了然无迹融合了多个典故,营造了一种清空、雅致的氛围,含蓄的抒发青春易逝、功业难成、孤独寂寞之心绪,婉约缥缈,如透水月华,波摇不散,如万花谷中,杂以幽兰,为浙派所认同,谢章铤说周之琦词“短调学温李,长调学姜史”。

嘉庆末道光时活跃于词坛的吴中七子,向来被看成浙派羽翼,但颇有自己的特色。他们填词首严于律,次辨于韵,然后选字炼句,遣意命言从之。论词则推重浙派崇尚醇雅、谨守声律的审美主张。王嘉禄刻印的《吴中七家词》是这一词派创作水平的一次集体检阅。但吴中七子的缺陷也十分明显,即以律害意,因此后世传之不广。但很明显的是,吴中七子的努力对嘉道音律之风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周之琦亦十分看重万树的《词律》,《周稚圭府君年谱》记载:“自得万阳羡《词律》,愈益精进。久之,复刖有神悟。”与其交往甚厚的词家中,重音律的颇多,如陶樑、董国华、屠倬、杜文澜、张祥河等。他们互相切磋、提携。共同推动了嘉道音律之发展。

张祥河为《心日斋十六家词选》所作序中从音律角度评价周氏词选的,他先正本清源,认为“式观乐律,五音相生,是出雅正,务删靡曼。《尊前》、《花间》,集句长短,始审古音。”表明渊源,以古音来抬高身价,然后清理门户,说“世多通才,动轻前哲,倦事修择,但知驰聘,不有炼锤,五音顿住,丝豪竹滥,其曰可读,实与古违”,借古来批评今天不协音律,自然是对周氏的赞扬,同时,赞扬周氏选词“含情在中,袅笔无际”,指出《心日斋十六家词选》之重大作用,可使当世“澄汰一律”,得出结论《心日斋十六家词选》即“金梁外史,海内词宗”,并“如松之润,摘其夕烟;似兰之馨,挹披朝露”。这个评价是基本上符合事实的,亦得到了周之琦认同,有“两贤合并,成佳话也”之说。

但是,周之琦不像吴中七子那样只求声律谐美,而是主张应该注意到古人填词语气贯串的特点。在《心日斋十六家词选》卷末附题中,评周邦彦云:

宫调精严字字珠,开山妙手讵容诬。后生学语矜南渡,牙慧能知协律无?

周之琦从音律的角度评价周邦彦,赞赏他精通音律,自创词乐,称他为“开山妙手”,这个评价是非常之高的。并针对后来学南宋者,如浙派末流,指出其只能拾人牙慧,而无法自出机杼,于协律一项毫无分辨。确实如陶然先生所认为,周之琦实际上是从音律的角度对浙派末流的批评。把协音律看成评词的重要标准,表明其对音律的重视程度。

周之琦亦被推为“国朝词人最工律法者”,并将与纳兰性德、顾梁汾并列。杜文澜称周之琦的词“谐

音协律,真意独存,耐人寻味”。程恩泽亦评周之琦词“声律精严,为词家第一”,“启承转合,竟可作词中八股”。

周之琦的《陌上花》小序曾云:“往岁在都中曾有七夕之咏,余与南唐李重光同以是日生,乐府小令又尝瓣香曩词,实寓窃比之意,而语多怨抑,似为伤逝而发者,此岂识邪。”周之琦以和李煜的生日相同为荣,许多词瓣香李煜,而李煜向来是以言至情取胜的。此词写于其妻去世后不久,情感正处于至哀中,所以此时的“窃比之意”,意味十分明显,认为自己已达到“情之所至”了。又有《喜迁莺》小序云:“同人小集螺墩,花事已过矣,赋此以续李重光恨来迟曲。”一哀伤便想起李煜,表现了其主情倾向。一首《浣溪沙》亦明证其立场:

乐府东都回出尘。小山以后数清真。风流秦贺足销魂。

桥柱枉逢题字客,旗亭无复按歌人。懒邀明月认前身。

晏几道、秦少游、贺铸词皆以情而著称,而周之琦以他们等为前身,可见其主情观之渊源。陈廷焯曾言:“李后主、晏叔原皆非词中正声,而其词无人不爱,以情胜也。情不深而为词,虽雅而不韵,何足感人。”(6)应该说,主情使周之琦超越了吴中七子等。

《心日斋词·忆梦词》的创作是其主情的实践集中表现。他用纳兰性德所创词牌——《青山湿遍》,作为开篇之作,并在小序中说:“道光己丑夏五,余有骑省之戚,偶效纳兰容若词为此,虽非宋贤遗谱,音节有可述者。”周之琦虽表明偶效,实为有意为之。《青山湿遍》是纳兰悼亡之作,是他纯以性情结撰而成,以情动人的篇章之一。而周之琦悼念妻子的词篇,是不可不慎重选择的,何况又排在其所有悼亡词之先。所以这实际上体现了其对纳兰崇情的追随。《忆梦词》四十四首词几乎是一年内创作的,且颇为优秀,非至情无以至此。正如稍稍长于周之琦的焦循强调:“人禀阴阳之气以生者也,性情中必有柔委之气寓之,有时感发,每不可遏。有词曲一途分泄之,则始清劲之气长流存于诗、古文。”(7)焦氏之性情论较为彻底,是对当时一味拟古之风的有力冲击,周之琦真情之作亦为嘉道词坛的清新之风。

张惠言是以词坛三敝为靶子、以比兴寄托立论而开常州派,对婉约词的传统加以改造,赋予艳情题材以凝重的社会政治蕴含。周之琦对词坛三敝亦深为不满,与常派词人声气颇同。他选词不但讲求声韵格律的自然之美,而且也注意到词中的立意,亦即讲究比兴寄托,由其第一首评温庭筠的绝句中便可看出其观念与张惠言如出一辙。而周之琦的《心日斋十六家词选》录温庭筠词三十二阕,居入选的五代词人之首,其论词绝句则祖张氏此说,评曰:

方山憔悴彼何人,兰畹金荃托兴新。绝代风流乾馔子,前生合是楚灵均。

灵均,即屈原。将这个前代均被认为是无行文人的温庭筠,推崇至如此高的地步,是张惠言之前所未曾有过的,这种以比兴寄托论词进而论词人的方式,是张惠言经今文学家的治学路数在治词中的运用。常派后劲之一陈廷焯对温庭筠更是顶礼摩拜,不仅明确以屈子比之,而且反复强调其无以为继之地位,他说:“飞卿词全祖《离骚》,所以独绝千古。《菩萨蛮》、《更漏子》诸阕,已臻绝诣,后来无能为继。”还认为其词“千古得骚之妙者,惟陈王之诗,飞卿之词”,又说:“飞卿短古,深的屈子之妙;词亦从《楚辞》中来,所以独绝千古,难乎为继。”(8)很明显,周氏将温直接比拟为屈原,注重的是温词中的“托兴”和屈原楚辞中借香草美人以寄托寓意之传统的承继关系。但周之琦的这首绝句却深刻反映了其对张惠言比兴寄托说的认同。我们也清楚地看到了周对常派主张汲取的轨迹。谭献品《心日斋十六家词选》云:“稚圭中丞撰《心日斋十六家词选》,截断众流,金针度与,虽未及皋文、保绪指陈义甚高,要亦倚声家疏凿手也。”(9)谭献将周之琦词选直接与张惠言《词选》、周济《宋四家词选》、《词辨》并置而论,其意味很明显,认为周氏“金针”可以同张惠言等相媲美,极度赞扬周之琦眼光的独到,这个评价是非常之高的,因此有些学者据此将《心日斋十六家词选》看成常派羽翼。实际上,这更体现了周氏之对常派精华的吸收。

周之琦在创作上也表现与常派的不谋而合,并得到常派的认同。蒋郭复、陈廷焯、况周颐等对周之琦词大加赞扬,引以为同道。蒋郭复曾言:“词之合于意内言外,与鄙人‘有厚入无间之旨相符者,近来诸名家指不多屈。周保绪先生外,有周稚圭者,名之琦,祥符人,官通显。顾其词憔悴婉笃,恤乎若有隐忧。”并具体引用周氏多首词,如引《怨郎归》云“哀筝弹损远山眉,此情金雁知”等。

周之琦词,愈到后期,愈显苍凉、悲怆,超越一己私情。他历经官宦风雨,没得到阳光,而是疲倦、迷茫,心怀怨曲,因动乱而无奈,为末世而哀叹。如《采桑子》、《金镂曲·卖宅》、《水调歌头》等表明时事及作者心情,其中《采桑子》云:

暮笳吹送江南怨,远信模糊。噩梦蜘蹰。烽火连天照海虞。

旧门馆知何似,断柳啼鸟。破瓦奔狐。留得东阳子姓无。

这里作者记录了一个动乱的社会现实,此时太平天国与清军的战争进行的如火如荼,“烽火连天照海虞”,表明战争范围之广,程度之深,民不聊生之惨状,“断柳啼鸟。破瓦奔狐”。完全可作杜甫史诗之解读,时代使周之琦等的词创作不断地突破自己。

严迪昌先生曾评周之琦云:“平生无大波折,其艺术路子也宽。”此言道出了周之琦的特色。周之琦的词学追求,而嘉道咸多变的社会现实成就了他的特色。

注释:

(1)钱仲联认为周之琦非浙非常,陈水云认为《心日斋十六家词选》正體现了道光年间浙、常两派词学的折中趋向。

(2)唐圭璋.词话丛编[G].北京:中华书局,1986:3998.

(3)唐圭璋.词话丛编[G].北京:中华书局,1986:2865.

(4)唐圭璋.词话丛编[G].北京:中华书局,1986:3802.

(5)唐圭璋.词话丛编[G].北京:中华书局,1986:4633.

(6)唐圭璋.词话丛编[G].北京:中华书局,1986:3592.

(7)唐圭璋.词话丛编[G].北京:中华书局,1986:1491.

(8)唐圭璋.词话丛编[G].北京:中华书局,1986:3777.

(9)唐圭璋.词话丛编[G].北京:中华书局,1986:4010.

作者简介:孙传竹,男,山东临沂,硕士,宿迁经贸高等职业技术学校教师,从事语文教学、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