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辉
胡风集团受难的妻子们
◎李辉
谁都能解释“妻子”的含义,却未必都能感受到这含义的分量。谁都能用诗、用画,描述一番丈夫与妻子的感情世界,但未必能像胡风集团的丈夫们,对陪伴自己走过30年艰辛历程的妻子们,能有那么多、那么深的感激。也许,在他们的心目中,爱情就意味着一起品尝痛苦,爱情就意味着妻子以献身精神来支撑丈夫可能崩溃的精神世界,或者可能消逝的生命。
然而,活着的总算活下来,和丈夫一起迎来了1980年。她们用生命,用情感,在丈夫的心中,写下了比他们所有的创作还要美的诗篇。
胡风与妻子梅志合影
梅志在被捕的妻子中间,在狱中呆的时间最长,是5年零10个月。
她是作为胡风集团的骨干分子被捕的,何况还是胡风的妻子,刚入狱头两年,她不能看书看报,每天,她只是呆呆地坐在房中。晚上电灯高悬,几乎有3个多月无法安睡,过后,才渐渐适应这陌生的生活。
梅志关押在北京城内的监狱,和关在秦城监狱的胡风,同顶一片蓝天,然而,相互之间,谁也不知对方的下落。公安部门是照顾的,只要梅志提出要求,便会安排她与女儿、儿子见面。
和儿子晓山的见面,是夹杂着辛酸的片刻欢乐。小儿子天真烂漫不谙人事,每次来,总要高高兴兴地告诉她学校里的事情。他说自己当上了少先队中队长,满脸喜悦;他又说,当大队长没有批准,满脸沮丧。每次晓山来,还带上一副象棋,这个年纪,正是对一切都好奇的时候。
为了让儿子高兴,每盘棋梅志都让孩子赢,晓山自然不明究竟,只是略带喜悦地责怪自己:“我怎么能赢妈妈呢?”儿子毕竟渐渐长大,懂得了妈妈的处境。
胡风、梅志入狱后,由梅志的母亲照料孩子们生活。1961年初,母亲由于照顾不周,由感冒转成了肺炎,死于医院。她的尸首停放医院太平间,无旁人能够办理,在这种情况下,梅志获释出狱,料理母亲后事。
被捕时的家,现在已被拆掉,盖起了一幢大楼。房子作价付给一笔钱,现在,失去工作,背上黑锅的梅志,就得靠存款养家糊口了。胡风在哪里,是否还活在人间,她不知道。
1965年11月,梅志拿到了自己的《不予起诉书》,上面大意是:屠玘华原为中国作协专业作家,因参与胡风反革命集团,于1955年5月17日被拘留,她过去帮助胡风从事《七月》、《希望》及“希望社”的工作,后又参与了“三十万言书”的抄写,因此定为胡风集团骨干分子。因在押期间表现尚好,特予以不起诉处分。
5年监狱,5年失业,得到的便是这样的一纸文书。
然而,苦难并没结束,对梅志精神和身体的更大折磨,还在后面。那是在“文革”中与胡风在一起的日日夜夜。
任敏在1958年底从上海到了青海,这时已出狱两年,没料想,到了青海,她会第二次入狱。
初到青海,任敏被安排到山区教小学。不到半年,上海的检举信到了青海,告任敏曾攻击毛泽东,为胡风集团鸣冤叫屈,于是,她又被关进了高原监狱。
她时刻惦记着贾植芳。自1937年在西安认识贾植芳结婚之后,任敏一直跟着他走南闯北。贾植芳坐日本人的牢或者坐国民党的牢,她总是在外面四处奔波,以求保释。他们没有孩子,收养了贾植芳哥哥的孩子,1955年他们同时入狱之后孩子被送回了山西老家,如今,只有他们俩在相互默默地为对方祈祷。
任敏被关进看守所,凑巧碰上所长也是山西人。遥在西部高原,遇上老乡,毕竟是一幸事,于是任敏被安排当女犯人头目,协助管理。每当新来犯人,都由她来搜身。她也有了较大的自由,可以里里外外随便走动。
她在狱中正是饥饿像瘟疫一样蔓延的时候。一位牧民犯人饿得不行,求她帮忙弄一碗牛奶喝。她想方设法偷来一碗,谁知那牛奶是公安局长的,结果她被关禁闭,戴上了手铐。
从此,她增加新的任务:从监房里往外搬尸首。尽管她也体弱无力,又饥又寒,可是,每天她都得将饿死的犯人往外抬。常常抬完回来,她会头晕目眩,一躺下再也不想站起来。她想在脑海里抹去惨相的痕迹,然而无能为力。
1962年,她出狱了,回到山西襄汾贾植芳的家乡,和贾植芳的父母一起生活。她的出狱并不是正式释放,而是当时那里实在无粮,让她自寻活路,临行时还抛给她一句话:“先让你回去,什么时候要你来你就来。”
回到家乡,任敏才知道贾植芳仍在上海狱中。许久没有缝鞋的她,在灯下为贾植芳细心缝做一双布鞋。托贾植芳的弟弟寄到了上海。从鞋底的针线,狱中的贾植芳猜想任敏回家乡了。
贾植芳1966年春天出狱之后,仍属管制对象,任敏和他只能书信往来,未能见面。一个月,两个月,一年……1967年9月,任敏终于凑够了钱,乘上开往上海的火车。她没有告诉贾植芳自己来探望他的消息,也许她更愿意让他获得瞬间的惊奇带来的欢乐。
任敏来到并不陌生的复旦大学第八宿舍。时已中午,贾植芳自己还没有回房间,任敏静静躲在宿舍大门后面的角落,她不愿意让更多的人见到自己。
贾植芳来了,他刚走进门,手提包袱的任敏突然在旁边叫了一声:“植芳,我来了!”
和一年狱中生活相比,丈夫的疯才是最折磨李嘉陵的痛苦。
1965年,李嘉陵接到通知去接卢甸回家。她去了,没想到接回来的卢甸已让她感到陌生。
一见面,卢甸问:“你贵姓?”
“我是李嘉陵呀!”她很吃惊,几乎涌出眼泪。
他不再回答,回到家里,母亲也不认识。听到李嘉陵说“你回家了”,他应也不应,只是四下仔细瞧,疑心重重,他甚至怀疑李嘉陵是派来监视他的。晚上给他盛饭,他站起来连声说:“谢谢你。”白天给他一些书看,晚上李嘉陵回到家中,他赶紧站起来,说:“你分配的任务,我完成了。”
李嘉陵无言以对,只有把痛苦压在心里。
一些朋友闻讯前来看望,等送客时,卢甸便会站起来说上一句:“我一会儿再给你们汇报。”李嘉陵只好请大家不要再来探望。
到公安部门一问,她才得知卢甸患了“文疯”。
待病情稍稍好转,“文革”的风暴又将卢甸转到了一个名叫919粮油的农场。李嘉陵多想陪他一起生活,然而没有允许,只能从别人的嘴里,打听丈夫的情况。
在农场里,卢甸劳动十分积极,神智已经清醒的他,决心以劳动态度来弥补自己的错误。工人农民打内战,他承担别人该干的活儿,每年30天的假也从来不用。水中打蒲草,因水凉无人敢下,他一个人首先跳下去。猪生崽,无人管,他厮守一夜,还把皮大衣拿来给猪盖上。瘦弱的身体,却硬要背上140斤重的草席。除了劳动,他还教工人文化,什么事情,他都显得那么认真。
卢甸终于病倒了,住进医院,李嘉陵又来到他的身旁,陪他住院,坐在凳子睡觉,半年就这么过来了。李嘉陵学会了打针,学会了一切照顾这样的病人所该学的东西。
是妻子,也是一个尽职的护士,而且,从不会有这样尽职的护士。
同病房的其他人死了,卢甸却活着出院了,虽然落下了半身不遂。李嘉陵像教小孩一样,又教起卢甸讲话,使他慢慢恢复了记忆。卢甸没有忘记自己还是一个共产党员。和别人不同,卢甸的党籍一直没有正式开除。恢复记忆的卢甸,又要求恢复党组织生活,他不知,此时正“天下大乱”。
李嘉陵不愿搪塞卢甸,只好去市里反映他的要求,回答自然是不置可否。卢甸仍不死心,竟硬硬让李嘉陵请人用三轮车拉着他,去要求恢复组织生活。
丈夫的话,丈夫用左手颤颤巍巍写出的材料,让李嘉陵心中涌出复杂的情感。她总是反复在心里说: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反革命呢?
卢甸终于离她而去了,没能等到恢复党组织生活的日子,没能和朋友们重逢,更看不到他的诗作重又出版。
1973年3月21日,卢甸病逝。他走了,李嘉陵生命的一半,也随他而去了。
摘自《胡风集团冤案始末》人民日报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