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统文学理论与文学实践的相谐与相异

2012-01-06 08:18彭婷婷
艺海 2011年11期

彭婷婷

摘要:昭明太子萧统是中国文学史上一位重要的文学家,他组织编纂的《文选》成为后世文学的范本,并形成专门的“选学”。但观其文学实践,可发现其作为文学理论的倡导者,其自身的文学实践却又未能完全遵循,文学创作并无特别的成就。故而本文就其文学理论与文学实践的相谐与相异中的一个方面:“随时变改” 与“文学仿古”进行探讨,这样有助于我们客观定位和评价萧统及其作品。

关键词:文学理论文学实践 随时变改 文学仿古

文学不是静止不变的,它随着时代发展而产生变化,这是文艺发展的基本规律。萧统在《文选序》中也肯定了文学的发展趋势,提出了“随时变改, 踵事增华”的文学发展观,并将这一观点付诸于一些文学实践中。但纵观萧统的文学实践,这一观点并未完全贯彻,故而下文就萧统的文学发展观与文学实践所表现出的对应缺失进行分析。

文学发展至齐梁之际特别是到了梁朝,呈现出了与前代文学不同的面貌。“古体五言诗发展至梁代,渐变化为律诗,两汉魏晋大赋、刘宋萧齐徘赋发展至此,逐渐变化为律赋,魏晋散文发展至此,逐渐变化为四六体。声律、对偶、用典的讲求,增加了文学的形式美。文笔的辨析,表明人们对文学特征的认识愈来愈深入了。”这时的文学创作充满了新鲜活力,对文学理论的探索也不断深入。齐梁文学的新变,与其历史环境、社会思想、士族制度和皇室好文等因素有关,“永明声律论”的创立和“吴歌西曲”的传播,尤其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梁永明年间,以沈约为代表创立了声律学说:“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对偶的工整、音律的流畅、色彩的艳丽,是声律理论对诗歌创作要求的精要,受到当时文坛的普遍推崇并成为诗人自觉依循的创作原则。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中叙述当时的文风是“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此近世之所竞也。”与此同时,富有生命力的民间文学也因其适合了贵族的口味而进入文人文学的殿堂,并为文人所改造。吴歌西曲大都为描写男欢女爱的情歌,体裁简短,多为五言四句,风格巧艳。吴歌西曲的盛行,推动了文人文学向抒情化、娱乐化方向的转化。以上所言种种,成为当时文坛的主要潮流。但这一潮流也并非为所有的梁代文学家所接受。

以裴子野为首的一批名儒反对文学出现的新变。他们在天监、普通年间以“复古”相号召,企图抵制这一时尚的潮流。裴子野“世习儒史”,在文学创作中自觉地实践 “法古”的主张,其为文“典而健,不尚丽靡之词,其制作多法古,与今文体异。”裴子野著有《雕虫论》,在书中他严厉地抨击了当时的文风:“自是闾阎少年,贵游总角,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情性。学者以博依为急务,谓章句为专鲁。淫文破典,斐尔为功。无被于管弦,非止乎礼义。深心主卉木,远致极风云,其兴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隐而不深。讨其宗途,亦有宋之遗风也。若季子聆音,则非兴国;鲤也趋庭,必有不敦。荀卿有言:乱代之征,文章匿采,斯岂近之乎!”综其所言,裴子野认为文学不应沦为“人自藻饰”的“雕虫之艺”,而应当发挥“彰君子之志,劝美惩恶”的教化功用。

萧统的文学思想尽管多传承了儒家的传统诗教,但面对“新变”的文风,则仍持赞同态度。他认为文学的由质趋文,由朴趋丽,是不可改变的发展趋势:“式观元始,眇觌玄风,冬穴夏巢之时,茹毛饮血之世,世质民淳,斯文未作。逮乎伏羲氏之王天下也,始画八卦,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由是文籍生焉。《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文之时义远矣哉!若夫椎轮为大辂之始,大辂宁有椎轮之质?增冰为积水所成,积水曾微增冰之凛,何哉?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随时变改,难可详悉。”上古世质民淳 “斯文未作”。但随着时代的发展,文学也呈现出“各体互兴,分镳并驱”;“众制锋起,源流间出”的发展形态。正如“大格”到“榷轮”,“积水”变“增冰”之间的递进转变,梁朝文风的新变正符合了文学“随时改变”、“踵事增华”的发展规律。萧统的文学发展观也体现于《文选》的选文标准。其所选诗文之中,魏晋以后的作品明显多于先秦两汉,而入选之文又大多文质优美,少有古朴艰深之作。

萧统不仅高度肯定和认同了文学趋向华美的合理性,也在自己的文学实践中、特别是骈文的创作实践了这一文学的主张。萧统早期,曾作《七契》。在中国文学史上,“七体”是一种独特的文类,究其体式,当属赋体。枚乘所作《七发》,是“七体”的开山之作,后世乘其流而仿作甚多。萧统《七契》是对东汉傅毅《七檄》招隐题材的继承。文章以“奚斯逸士”和“辩博君子”为主客问答,着力铺陈七件事。前六事中, 作者采用夸张、渲染的手法,浓墨重彩地描写车马游观、五味美食、良骏玉鞍、鲜衣美服、金石丝竹、畋猎鳞禽,收到练色娱目,流声悦耳的艺术效果。但清心寡欲的“奚斯逸士”对这些世俗的好尚毫不动心,却对最后所说的第七事颇感兴趣:“元帅奇士,庠序鸿生,求礼仪之汲汲,行仁义之明明。隆采椽之义,却毒瑁之荣。当朝有仁义之睦,边境无烟尘之惊……六合宁泰,四宇咸康。不烦一戟,东瓯膜拜;讵劳一卒,西域献琛。”他终被“辩博君子”描画的清明政治所打动,决定重返仕途:“鄙人寡识,守节山隅,不闻智士之教,将自潜以糜躯。”“请伏道而从命,愿开志以涤虑”。

尽管体式与内容相似,但萧统《七契》与前代曹植《七启》、陆机《七微》等“七”体文学作品相比,已具备了骈文的形式,具有较高的艺术价值。如其中有云:

千里之驹,出自余吾,伯乐所选,伏波所模。通肩合相,平腹应图;激电比速,蹑景竞驱,腾黄弗敢拟骏,赤兔莫与争途。异态连卷,奇姿猗倚,逸足骤反,游云移驶,形函游华,日不暇徙。乃饰金羁之昭晰,加以玉鞍之辉焕,连乾丽靡,轻苏粲烂,逸气既为胜瞩,美饰重成壮观。蹄蹶红尘,膺流绛汗,风起龙骧,灰声鸟散,自古迄今,人谁不玩。逸士能就予而乘之乎?逸士曰:游逸轻佻,策马争驱,粤今乐静,岂能感娱。

再如描写“辩博君子”访“奚斯逸士”一段:

驾两骖之如手,乘轻车之若流。爰自畿甸,径造山周。傍瞻虹见,俯眺云浮。鸣禽聒耳,零雾蔽眸。唯一壑之为阻,无三径之可求。于是披榛涉路,援萝践崿。虽跋涉而不休,睹逸士之所托。其为居也,寂焉而靡所听,暝然而无所瞻。三春蔓户,八桂攒檐。华门鸟宿,圭宝狐潛。风来室摇,雾下窗沾。

文章从不同的角度,铺写了“奚斯逸士”所居住的山林环境。通篇词藻丰丽,无句不对,无对不工。另外,句末“手、流、周、眸、求、休”等押ou韵,“瞻、檐、潛、沾”押an韵,读来抑扬顿挫,琅琅上口。

《七契》为萧统早期所作,《锦带书十二月启》则是萧统后期的作品。如其中的《夹钟二月》:

伏以节应佳胡,时登令月。和风拂迥,淑气浮空。走野马于桃源,飞少女于李径。花明丽月,光浮窜氏之机;鸟弄芳园,韵响王乔之管。敬想足下,优游泉石,放旷烟霞。寻五柳之先生,琴尊雅兴;谒孤松之君子,鸾凤腾翩。诚万世之良规,实百年之令范。但某席户幽人,蓬门下客。三冬勤学,慕方朔之雄才;万卷长披,习郑玄之逸气。既而风尘顿隔,仁智并乖。非无衰侣之忧,诚有离群之恨。谨伸数字,用写寸诚。

其中有四六句相对、六四句相对,更有四字句、六字句相对,它们骈对工整,参差为用,手法极为圆熟,已是典型的四六骈文。《林锺六月》则通过对盛夏隐居生活的描写,透露出他试图通过遁形山林、托靠老庄山林的心境。如其中有云:

三伏渐终,九夏将谢。萤飞腐草,光浮帐里之书;蝉噪繁柯,影入机中之鬓。濯枝迁而潦溢,芳槿茂而发荣。山土焦而流金,海水沸而漂烁。敬想足下,藏形月府,遁迹冰床。披庄子之七篇,逍遥物外;玩老聃之两卷,恍惚怀中。

其文辞采艳发、偶对工丽、声韵和谐、用典恰切。齐梁之际,赋的基本形式为骈体,题材以咏物为主,巧言切状,力求最大限度地呈现出物的完整形象。萧统之作,属以偶句,对仗工整,辞藻华丽,声律铿锵,文学的华美性得以完全呈现。是知萧统对当时文章的新变不仅持赞同的态度,而且在其文学的创作之中予以亲身的实践。

平心而论,萧统的诗歌在齐梁不算上乘。但其新体诗却有不少音律和谐、风格清新的佳句。如《开善寺法会诗》:“稍看原蔼蔼,渐见岫苍苍。落星埋远树,新雾起朝阳。阴池宿早雁,寒风催夜霜。”《东斋听讲诗》:“霏云出翠岭,凉风起青萍”;《玄圃讲诗》:“风来幔影转,霜流树沫湿”;《和上游钟山大爱敬寺诗》:“丹藤绕垂干,绿竹荫清池。舒华匝长阪,好鸟鸣乔枝”;《钟山解讲诗》“墩出岩隐光,月落林余影”。这类作品,大都对仗工稳,音声和美,风格清新自然,形象鲜明生动,即在当时,亦属佳句。足见萧统对诗歌的新变,不仅肯定,亦身体力行。

萧统的文学理论在其《文选》的选文以及他的创作实践中虽有体现,但也有不相一致的地方。在今存萧统诗歌之中,亦有从文辞和结构都刻意仿古的作品。如《示徐州弟诗》:

载披经籍,言括典坟。郁哉元气,焕矣天文。 二仪肇建,清浊初分。粤生品物,乃有人伦。 人伦惟何,五常为性。因以泥黑,犹麻违正。违仁则勃,弘道斯盛。友于史弟,是亦为政。惟皇建国,共气分躯。顾昔髫发,追惟骑襦。绸缪紫掖,兴寝每俱。朝游清琐,夕步彤庐。济河之隔,载离寒暑。甫旋皇邑,遽临荆楚。分手澄江,中心多绪。形反桂宫,情留兰渚。有命自天,亦徂梦菀。欣此同席,欢焉忘饭。

全诗共分十二章,形式上刻意采用四言古体,用语古朴深奥。虽同样为离别之诗,所传达的感情却不及《示云麾弟诗》深厚,在某种程度上反而显得牵强。

萧统亦有乐府古诗。齐梁时代的乐府诗基本可分为两种,一个是模拟民歌,另一种则是拟古。萧统现存的乐府诗多为拟古乐府,与其父兄所作“吴歌西曲”之乐府相去甚远。这一类作品与所拟古诗相比,只是在文辞上略有变化,而结构和主旨几乎与原诗相同。如其所作《相逢狭路间》:

京华有曲巷,巷曲不能舆。道逢一侠客,绷路问君居。君居在城北,可寻复易知。朱门间皓壁,刻桷映晨离。 阶植若华草,光景逐飚移。轻幰委四屈,兰膏然百枝。 长子饰青紫,中子任以赀。小子始总角,方作啼弄儿。三子俱入门,赫奕盛羽仪。华骝服衡辔,白玉镂鞿羁。容止同规矩,宾从尽恭卑。雅郑时间作,孤竹乍参差。云飞离水宿,弄吭满青池。欢乐无终极,流目岂知疲。门下非毛遂,坐上尽英奇。大妇成贝锦,中妇饰粉絁。小妇独无事,理曲步檐垂。丈人暂徒倚,行使流风吹。

试以此诗和汉代乐府古辞《相逢狭路间》相比较:

相逢狭路间,道隘不容车。如何两少年,挟毂问君家。 君家诚易知,易知复难忘。 黄金为君门,白玉为君堂。 堂上置樽酒,使作邯郸倡。 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兄弟两三人,中子为侍郎。五日一来归,道上自生光,黄金络马头,观者盈道傍。入门时左顾,但见双鸳鸯,鸳鸯七十二,罗列自成行。音声何噰噰,鹤鸣东西厢。大妇织绮罗,中妇织流黄,小妇无所为,挟瑟上高堂。丈人且安坐,调丝方未央。

两诗何其相似乃尔!这样的亦步亦趋的拟古之作,颇类童蒙依格描红,已完全失去了古人的创造精神和古诗的神韵。

由此可见,萧统在理论上虽然持有文学发展的观点,并在其文学实践中有随时改变的一面,但这些理论却并未完全贯彻在他的文学实践中甚至还朝着相反的方向发展。故而,应对萧统的文学理论与文学实践的相谐与相异之处引起足够的重视,这样有助于我们客观定位和评价萧统及其作品,并更好地了解和把握文学发展的内部规律。

参考文献:

1.李延寿.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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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俞绍初.〈昭明太子集〉校注[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1.

(作者单位:四川师范大学数字媒体系)

责任编辑:翁婷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