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雪英第一次看到吴佩云燃烟,是在她来深圳快一个月的时候。
那时候天已经有些秋凉了,再是南方,也有萧飒的气息,每条路上凭空添了许多枯败的树叶,冷风吹得人寒沥沥的。姑妈仍旧要刘雪英插一盏灭蚊器,还是强调有小咬,冷不丁会扎一下她的老皮老肉,疼痒几天。刘雪英这一个月来一直打地铺,卧在姑妈大床的下侧。吴佩云家很大,几年前换的两层的复式楼,让刘雪英兀一进门有一种惶惑感。楼上一间住着于秀、钱芳姐俩,另一间房奇奇住着,大卧室是佩云、景文两口子,楼下稍小的一间给了住家保姆陈姐,大的客房住的是姑妈。这家里就似多出了她刘雪英这一个不速之客一般,当天来时,陈姐给她拾掇了一床铺盖,刘雪英就一直蜷缩在姑妈的床根下。
灭蚊器缓缓流淌的熏香直冲她的鼻窦,灭蚊器始终亮着的那点星火也直逼她的眼睛,便是闭了眼,也隐隐感到有明亮的光,照得她难以入眠。她只能悄没声息地来到大厅,等疲倦再也扛不住的时候,蹒跚着回去倒地而卧。
吴佩云就坐在那张大沙发上。雪英很久没认真地见她,佩云一直早出晚归,忙得风风火火,姑妈说佩云可能在跑官。正行长年前要调走,三个支行副行长全得了信,摩拳擦掌地觊觎这个位置。佩云是主管业务的副职,排行在老二,努一把力也许能上去,不努力却是绝对没有一丝希望的。三副行虽说资历浅,却在北京总行有关系。姑妈有些不屑一顾:“副行长就行了,做什么正的?把你景文哥的那摊子拾掇好,啥也有了!”
吴佩云看了刘雪英一眼,抬头在昏暗的光影里打了个招呼:“睡不着?过来坐会儿吧!”她稍挪动了一下身子,给雪英腾了点空间。雪英忙在另一侧的沙发上坐下,看到吴佩云燃了一枝烟,无神地盯着那袅娜地涌上天花板而后烟消云散的雾,烟头亮处,照出佩云的一丝无措和彷徨——她没抽烟,她真就点着玩呢!
吴佩云用燃着香烟的手摇晃地点着悬在头顶的那幅十字绣:“挺好的,我听妈说是你一手绣出来的。我一直就说你聪明能干,绣得真好!”
雪英点点头:“你喜欢就好!”
雪英来深圳的当天就把那幅用十字绣绣出的画挂到了正厅。五米长,一米宽,线用足了二十多色,穗子也是细细地裹了丝线密密地编的,雪英熬了二十多个白天黑夜才赶完,右手食指侧到现在还鼓着一个大肉瘤,紫红紫红的。拿来的时候专用一个行李箱囤着它,缝隙周围还塞了好几圈棉花,怕弄皱淋湿卷坏了它。决定来的那几天,和姑妈通了几次电话,最后定的就是给嫂子捎上这个。姑妈说:“你嫂子家啥也不缺,真想带什么东西,得带个巧点的来,这样,才能收着她的心。”姑妈在墙根下仰着脸看那幅画,不住地点着脑袋:“不错,真不错。你嫂子肯定喜欢这个,颜色配得素净,画面也干净。花是清清丽丽的,月亮也雅雅淡淡的,很配这房里的家什。叫什么来着?”
刘雪英站在梯凳上,一点一点地把十字绣画抻平,朗声说了句:“花好月圆!”这是她几年来第一次扬眉吐气。
想想也不怪别人,路是她自己挑的,也是她自己走的,一步一步到这个田地,回头看看,也没什么悔处,像禅一样,命定的。和于老五倒是自由恋爱结的婚,爱也曾死去活来地爱过,闹也是真刀真枪地闹过。于老五左手掌上还有他自己扎的剪刀印,那是和雪英闹得最凶的时候他咆哮着剁的。雪英的颈上也有一圈痕,于老五掐的,差点让她背过气去。痕迹早不显了,但那疼痛还在,藏在肉里,蔽于筋骨下的,不能想,想了这印迹就显出来,撕心裂肺地痛。离婚的时候,她是心甘情愿地带了儿子于桐,没成想再婚的机会就此没了,没哪个男人愿意将就这拖过来的油瓶,而且还是痴痴傻傻的油瓶。这倒让于家人全体笑掉大牙,据说钱芳的妈,也就是于老五的大姐,捂着嘴跟街坊说:“还以为自己是朵花呢,真有谁会待见她?除了我们老五!”刘雪英的志气自此打了折。和于桐的日子是真难熬啊,拉扯着这么个傻傻的孩子,那可真是叫拉扯。年三十的晚上没处去,老家的风俗,离了婚的女人是不能在别人家过年夜的,便是有朋友亲戚想接济这娘儿俩,也怕沾了晦气。她和于桐守着县城那间凄冷的租屋,包了饺子,韭菜肉馅的,掰了蒜就着吃。于桐贪,也是平常可着了,吃多后哕了吐了,那味道也搅着雪英的胃。娘儿俩在别人的炮仗声中一声接一声地呕,看彼此狼狈的模样,笑得眼泪一粒一粒往下砸,听得出冰冷而痛彻的音来。于老五是三番五次地醉了酒上门纠缠。看着于桐无辜的表情,想着他无望的将来,雪英也终于明白了,再不济,老五总是于桐的亲爹,是他身上掉下来的肉,一皮一骨都舍不得糟践,只有他疼着于桐,只有他爱着于桐。雪英终究还是遂了老五,天作孽,又诞下了小姑娘。老五这回是依了她,让女儿随了雪英的姓,叫刘佳。老于家的人大概是炸了锅了,便是娘家,也冷了心,当初闹死闹活地离掉,现在倒又为他家养女儿了?这种志气啊……
雪英问:“听说要当行长了?是不是特别辛苦啊?”
佩云笑笑,没有言语。她竟然拿了一盒精致的火柴,又拿起枝烟点上。
佩云不答话,静谧的空间就显得有些尴尬。雪英想,这个吴佩云,大约是不愿把她的世界与自己分享的。想想也是,人家的丈夫是怎样的丈夫?人家的婆婆又是怎样的婆婆?人家又是怎样的人家?但再是姓谢姓于的,那两兄弟的血却是一脉相承的血,追溯起来的源头可是一样的。
姑妈是于老五的姑妈,说到底也是景文哥的姑妈,但景文哥是姑妈从小带走的,早改口称了“妈”,所以虽和刘雪英的于老五是一母同胞,但到底是有隔分的——这个,家里全都懂,就连景文、老五的亲娘,雪英的婆婆,眼见着景文哥这些年如此发达,也不敢越了这个“分儿”,以“生大”盖过“养大”而自居。现在这谢景文的公司,早安下了于老大的一对儿女,于树在厂里当仓管,于秀在公司当财务文员。于老二的儿子于林,被景文送去学了车,在公司专管发货,每天开着车徜徉在深圳的大街小巷。大姑姐的闺女钱芳,也在公司做行政文员。那小姑娘嘴甜,眼神也灵,每回去人事处街道办派出所办事,也不怯场的。看着景文哥这公司发展的架势,家里的那些耗着时光读书等着长大的一拨拨下辈人,怕也是一个劲地要往这厢塞呢!
佩云突然点点头:“倒也是,做到我这步,不想当正职那是假话。我们一个分行有三个副行长,都白眉赤眼地盯着正职的位置呢,像打仗一样,好累!”佩云疲倦地靠在沙发上。很久,她才咕哝了一句:“我在想我是不是跟错队伍了呢!在我们这种处境,跟对队伍才是至关重要的,否则,什么努力都打水漂了!”佩云的眼神直直地盯着那烟头,很长的一截烟灰,在烟蒂上只一闪烁,便散了。
雪英愣了半天,没明白佩云的话,跟什么队伍?又不是真打什么仗!
这天夜里,住家保姆陈姐去洗澡,雪英走回房里陪姑妈。刚来的时候,陈姐找过她的茬,因为雪英不能用马桶,只有蹲坑才能出得恭来,就每晚在大厅客用卫生间里解决自己的大事。陈姐受了两天,终不依了,捂了口鼻作嫌恶状,嘴上利索得不饶人。家里没人护着雪英,于秀、钱芳是不管事的,大小姐般吃完饭就上楼到自己的小天地里去了;景文哥操心的只是自己公司的那摊子事儿;吴佩云根本就没把刘雪英的“投奔”当回事,不然恁大的房子,怎么也不会让妯娌搭一截委屈的地铺啊!话说回来,妯娌,这名分也只是刘雪英自己的一厢情愿。和于老五还没领复婚证呢,从法律上讲起来,她与他们老于家真是一点干系都没了,不然于秀和钱芳也不会对这个小婶娘、小舅妈不冷不热的。只有姑妈和稀泥地说了一句:“雪英,以后你让陈姐洗完了再屙。没多大的事啊。”所以,刘雪英现在得把自己的生物钟硬生生地改过来,去适应这家一月拿三千块钱的保姆了——陈姐可是吴佩云没出五服的娘家亲戚。
姑妈半靠在床上,眯着眼养神,淡淡地说:“知道于秀谈了个对象吗?”
雪英有了兴趣:“真的?谈了个什么样的?”
姑妈说:“听说挺有钱,老家是南方的。于秀上什么培训课认识的一个老师给介绍的。”
雪英有点酸。女孩子总是有资本,一个黄花大姑娘,眼前的男人总是可以随手乱挑的。婚姻是改变女人一生的第二个通道口,她刘雪英是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不过岁数大了点儿,和你景文哥错不了两岁,还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闺女。”姑妈又淡淡地道。刘雪英倒吃了一惊。
雪英的公公和姑妈是亲兄妹,只这两个手足。小时候倒也罢了,后来姑妈远嫁,又随丈夫到南疆,倒惦起亲人来,一趟一趟接济守着内地贫瘠土地的哥哥。末了,诞了一个闺女后患了病,再不能为谢家生儿育女,便顺帮着孩子缠满膝头的娘家哥嫂,抱了景文过继。这么多年下来,没想到景文恁有出息,先是考了大学,后来又到深圳,办起了自己的公司,房子是越买越大,接了妈来安享晚年。景文跟着姑妈的时候也有三岁多了,大事都知道,小学、中学的寒暑假也回老家过几天,和家里人全不生分。于老大去世的那年回来奔过丧,那是景文最后一趟回来。再往后,混得越来越出息,倒再没回过家了。面子上的事不曾少,发达后这几年,每年过年也往亲爹亲娘处奉上一万块钱,此外倒也没什么了。姑妈省亲回娘家,遇到发小和曾经的老人,从来都指着哥嫂说景文是他们的孩子,她只是帮着娘家拉巴大的。姑妈不愿别人说自己抱养出息了一个侄子,独享清福去了,家里凡有事,姑妈倒先替景文出头办事,全权做主办了下来。这样,一顺一顺的,把家里闲了的孙辈们都往景文这里送来。这恁大的公司,总是要人的,要谁不是要?莫如要自己家里的!家里的也有了薪水,公司也有人帮着盯,两全其美了!姑妈每回在两年一次的归宁日子,全得的是哥嫂感恩戴德的溢美之词,没有于家的老姑奶奶,于家哪能这样红火!
姑妈的心里,一直感觉是老于家的恩人吧?
下辈的懂事些,侄子侄女全三跪九磕地拿她老人家当佛爷。但下下辈呢?比如于树于林于秀钱芳呢?
雪英知道,那下下辈的,可没谁真敬这老姑奶奶老姑姥姥的!姑妈心里的怨气一直在这里憋着呢!
于秀是嘴硬的女孩,这点像她妈,喜欢撂脸子,没把谁放在眼里——许是和于老大当过村长有关?这村里的干部也是干部,以为谁都巴结他们。但于老大总归是殁了啊。不过雪英现在有点看出来了,几个孩子里,其实景文是最疼于秀的——早几年景文就说过,于秀那年考上了师专,大哥不在了,大嫂手头拮据,他谢景文虽然过得不像现在如意,但到底帮一个侄女上三年师专的能力总是有的,然而他没往心里去,现在想起来便有些悔,总觉得对不住大哥。
于秀抓住的就是这个。
刘雪英问:“拖着个孩子?景文哥知道吗?她妈能乐意?爹和娘能乐意?”
姑妈清了清喉咙,把声往低了压去:“她妈你是知道的,把钱看得比命还重,只要于秀不回去,你景文哥能亏待她吗?于秀的爷爷奶奶,连你们的事都管不了,还能惦记孙姑娘的事?”这话是指着雪英说的,雪英倒有些发讪。姑妈其实什么都好,像个老人样,对孩子真心实意,就是有些话讲得太直了,让人脸面上下不来——这也是老于家她娘家人惯的,凡事都是这个出了阁见过大世面的姑奶奶说了算,论起事来,就有点得理不饶人。
姑妈又说:“你嫂子吴佩云倒是不乐意。话头说起来,觉着一个好好的姑娘家,一进门就给人当后妈,好像他们做叔做婶的没本事。但我可知道佩云的心事——她是不想管往后的麻烦事。于秀真嫁了,这里可是她娘家,但凡有了事,哭哭啼啼跑回来,吴佩云那种躲清闲惯了的人,肯多揽那些事?”
雪英点点头。
姑妈冷笑起来:“于秀这小妮子,一听介绍人说人家有几百万的资产,马不停地便跑去相了亲。我看她那样子,真是……”姑妈啧啧连声了。
也不怪姑妈说于秀,这小闺女,心事重着呢,两三年里见了大都市的繁华,心就有些野了,满心满意要嫁给这大都市的城里人,有车有房,活出个耀武扬威,活出个光宗显祖,活出个花好月圆。
抬眼看看钟,早上六点五十了,刘雪英赶紧起了床。姑妈早醒了,躺在床上半靠着养神,吩咐了雪英几句,无非是带着奇奇小心点,深圳的车野人多什么的。奇奇是老太太一手带大的,姑妈把孩子心肝宝贝地看。刘雪英有一会子便有些分神,想刘佳现在可能正起床,赖在床上让姥姥给哄着穿衣裳。深圳的秋天到了,早起和晚上都有些凉,太阳再也老辣不起来,像冻了的蛋黄。老家那里,起了风变了天,已经穿上小毛衣了。刘雪英跑到厅里,想给老家打个电话,听听刘佳的声音,她是真的很想这个小闺女了。奇奇却已洗漱完毕,催着她了。
把奇奇送到学校,看到他随着摩肩接踵的学生一起进到校内,雪英才折转身子坐公交车赶往公司。早上这个点的人渐渐多起来,车上没有闲散的座位,雪英就挤在一堆上班的人流中。想想景文两口子也是的,一人一部车,没有谁起早一小时去送送孩子。不过话说回来,家里养着那么多人,闲着还不是闲着?雪英叹了口气。她穿了一身套裙,长筒丝袜,黑高跟皮鞋,全副盛装地去上班。她不想邋里邋遢,好像车间里的那些女工,随便在脑后绑个低马尾,穿件旧T恤,套条七分裤,趿着个拖鞋就在外面混一天。雪英每天还刻意地梳齐了头发,抿着发蜡把凌乱的发梢收拾拢,嘴唇涂上一点珊瑚色的口红。她的脸色没有原来好了,苍白里泛出一点老菜色的灰黄。她自己知道,这就是往下坡路走了,但总还得苟延残喘地补救一番。这个世上没人对她好,她就越发得对自己好,不能将就着过下去!
才八点,整个公司还有一小时才上班呢,雪英没往车间去。通往办公楼的玻璃门紧闭着,雪英摁了几个键,玻璃门随即开了,她往里间的财务室走去。财务室稍有些暗,雪英拧了灯,开了电脑,抱出昨晚还没输完数据的凭证,摊开来,一条条往计算机里输进去。
张会计对人一向是客气的,比于秀和钱芳强了许多——于秀和钱芳太拿自己当景文家的人了,以为景文的天下就是自己的天下,自己的天下就由得自己享用,把任何人都没往眼里放。张会计对于秀多少有些抱怨。于秀是财务文员,可除了跑银行和税务,多一点事也不想干。现在财务软件要更新,原来的数据都得重新输进去,这繁重的活儿竟落到张会计身上。于秀倒是一点不含糊地拒绝帮忙——一句话,她不会。雪英有天下班的时候见到满脸怨气输着数据的张会计。张会计是朝九晚五的白领,赶回家还得顾孩子做晚饭举家享受天伦之乐,哪里忙完了一天的账务还得做这些额外的工作?说起于秀来就不是一般的抱怨,嘴里讥诮地认同于秀的“不会”:“她会什么?教个猪都教会了,偏她教不会!”张会计的鼻子里抽出一股子酸酸的冷气。雪英就是那时候斗了胆,接过这活儿的。
没什么事是学不会的,只有懒,才什么都不会!雪英深谙此理。她也是高中毕了业的人,不像车间里的那些打工妹打工嫂。当初谢景文让小孙带她去车间,一听到景文介绍小孙是负责生产的,雪英的心就沉下去了。雄心勃勃她也有过,这辈子混成这样也不曾断!她的折腾,就是不想和那些女人一样。她也有过美丽的青春,她也十几年寒窗苦读挣下了高中文凭,她也有过曾给她带来钱财和希望的手艺,她只是暂时落魄了,只是暂时命不济罢了。凭什么她刘雪英就只能在操作台上混?她在景文和佩云的眼里,也如那生产线上的工人一样,可有可无的?但凡有一点机会,她还能从头来过,铩羽而归的斫轮老手,总还能再撑起一片天!她不甘,想着于桐和刘佳,她怎么能甘心?刘雪英想说什么的,但喉头上涌出的话,生生地咽下去了——不急,来日方长,她告诫自己……
第一天没能准时下班,公司加班,这也意味着景文哥的生意兴隆。刘雪英倒是真心地盼着景文哥的公司好,他好,才有她的好!
加完班天已经黑下来,她重新穿戴齐整拿了坤包蹬了高跟鞋。生产线上的女伴们诧异地问她:“你不睡宿舍吗?孙小姐和钱小姐都给你安排妥了。”钱小姐?钱小姐当然是钱芳。刘雪英摇摇头:“不,我回去。”她顶着夜色往景文哥的家里赶。她记得路,便是迷了,鼻子下面就是嘴,她也能问得清。她就得回去!如果住宿舍,她这辈子就圈在这工人圈子里了。她不要做打工妹!到城里来的女孩子,再也不像早先的打工妹了。家里现在都不愁吃喝,送出来结伴进厂的女孩子,发了薪水是吃光用光的。等到过年,一起再结了伴回乡,爹娘迎过来的满是心疼的目光。出来只是为了见世面,到了一定的年纪,回家相个亲,生两个孩子,约了女伴再出来。那时候也许真是为了积攒孩子的上学费用了,也许真的是要贴补山一样倒下来的过日子的费用了,再也不能像当姑娘那会儿无忧无虑了——但至少,她们也曾无忧无虑过,好日子在回忆里能咀嚼一辈子……车间里的女人,从女孩子到妇人,就那样走下来了。
然而刘雪英埋着头,她不要过这样的日子。
她来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做这种哪座城市哪家工厂都能安置下的打工妹,她是要活出个人样来的!人家都以为她败了,残花败柳的败,大败亏轮的败。这样的人生,这样的丈夫,这样的儿子,她是没指望了?才不!她是要收拾起残盔败甲,收拾起褴褛衣装,收拾起丢失的脸面,她要这一处花好月圆的天下。
这月发了薪水,雪英想了想,还是给姑妈买了一包山西大枣。姑妈好这口,一包枣大约一个星期也就吃完了。这包枣花了七十八元,刘雪英在超市掏钱的时候心有些疼,觉得贵得有点离谱。在她们那儿,一斤枣才几块钱;打了包装,进了这特区的柜台,身价就高了多少倍!掂着这包枣儿,难免拿自己和吴佩云比较一番。像这枣一样,刘雪英和吴佩云,当初的起步大抵也没什么分别。佩云的家在一个小县城里,铆足劲考取了广州的大学,见识了南方的花红柳绿之后,硬是在深圳找了份很好的工作,而后就一路顺畅地扎根下来。佩云讲起她的从前就有点自鸣得意地笑,说是如果在现在或者早几年,她的大学怕也是读不起的,好就好在她赶上了大学免学费的那年月。毕业的时候商业银行刚刚兴起,她跑了特区,把工作也立马解决掉了。雪英和佩云只错三岁,儿子倒一般大,嫁的男人又是亲兄弟,然而现在看看……雪英稍有些泄气,不愿再想下去。
姑妈见了枣挺高兴,说了声:“你别老给我买东西,你还有两个孩子哩,给他们买点什么是正经。”话虽如此说,但姑妈毕竟是老人,心里总还是在意着人家看她重不重。比如钱芳,发了薪水就给姑姥姥买了念慈庵的川贝枇杷散,因为姑姥姥这阵有些咳嗽。姑妈就对雪英念叨:“别说东西小,但有心就是不一样啊!”话里倒是有话——于秀给景文买了条领带,还偷偷摸摸给那男人的小姑娘买了一个半人高的大洋娃娃,从来没给姑奶奶买过什么,姑妈确实气不顺。
刘雪英问姑妈:“我嫂子在家?”
姑妈点点头。今天周日,难得吴佩云有闲在家待着。刘雪英拿了那件小毛衣,小心翼翼地上了楼去。
佩云在收拾衣服,把夏天的归拢放整齐,该叠的叠,该放的放,里层夹些干花还有香球——现在都不兴樟脑丸了,那东西味儿太冲,对身体也不大好。秋冬的衣服拿出来,全部抻整齐挂在柜里,有些皱的,还拿一边的熨斗再撸撸平。雪英忙上去帮忙,把手里的毛衣递给佩云。
那是用最细的17号针织就的,用的也是最好的搀了羊绒的羊毛线。贵倒不算贵,织就一件小衣,大约只用了三两不到的线,但相当费工夫。织的时候简直像捉虫,多细的线,多细的针!咖啡色的像胸衣一般的小毛衣,从腰那里织上去,前胸还有褶,织得饱满圆润。佩云爱穿裙装,上身略显单薄了,这件小胸衣如果衬里穿进去,又扩胸又能护胃,是最流行的手法。这是雪英跑到书城的“流行时尚”柜台那边看了几次图示,好不容易研究出来的。
佩云很高兴,当下就试穿起来,真的很贴身,腰那里紧紧一握,前侧倒显出一片澎湃的波浪。佩云说:“真是手巧,难为你了。现在这世道,有几个会织这么精细的毛活的?”
雪英便笑笑:“你喜欢就好。”
刚来的时候雪英当着姑妈、陈姐、于秀、钱芳的面,给过奇奇两百块钱。她不愿在景文和佩云面前给,觉得那样太“作”了,这么多人,肯定会递话到哥嫂的面前,雪英倒不担心。后来发了第一月的薪水,狠狠心还是给奇奇买了双耐克鞋。虽说是换季打折的款,毕竟是正牌货,六百八一双,也是够下了血本的。一个月薪水也就一千两百块,因为还在三个月试用期内。谢景文的公司管理得很周密,便是老板的亲戚,也是按部就班地照规矩来。钱芳在小孙那里拿出勤卡,于秀做表格,报到张姐那里审核,最后还是谢景文批。走了自家人的过场,一点也没在所谓的亲戚面前含糊。那月她几乎没留下一分钱,因为又给姑妈买了套衣衫,还给景文哥买了罐好茶。吴佩云做得很大方,也没提这些事,就像她送的这件毛衣,熬了多少夜晚织就的,眼睛都有些花了,但吴佩云很爽利地拿了,没讲什么客气话。也许她真把雪英当作亲戚看的,那就好办了。
吴佩云一件一件地拣着衣服,挂了些在橱里,摊了些在床上。末了,佩云指着床上的那摊衣服说:“都是些穿过的衣服,倒也不旧,现在却没时机穿了。你喜欢哪件,随便拿。”
雪英摇摇头,微笑着说:“这衣服真挺好的,可惜我穿不上,你看我生完闺女后身材胖的,跟肿了一样!”再怎么胖,也没胖到肿的那一步,何况秋冬的衣裳,掩了身材,怎么也能将就下。但她哪里能要她的衣服?两个人在这上面你来我往的,那她给吴佩云的心血岂不真白费了?刘雪英可是倾囊而出,呕心沥血。吴佩云是什么?是一点皮之毛焉。刘雪英给的是全部的身家性命,吴佩云回报的只是一点指尖上的倒刺。这点,刘雪英心里明镜似的。她现在没办法求平等,一来二去的妯娌间的平等。佩云是她的老板娘,是她的衣食父母,稍不顺意,刘雪英立马得打包回家。她现在的处境如履薄冰,她吃着吴佩云的饭,拿着吴佩云的钱,住在吴佩云的脚下,她怎么能有恃无恐的,去跟吴佩云真像妯娌一样来来往往?
吴佩云拾起一件谷黄色的皮褛,在身上比了比:“你看这件,还是蛮好的。那年去北京开会的时候买的,除了过年时候回家,在深圳就没怎么穿过。”
刘雪英摸了摸,皮子很柔软很滑溜,拿在鼻子下嗅嗅,淡淡的皮硝味涌入鼻腔,是上好的皮革。雪英说:“真是不错,价钱很贵吧?”
佩云笑道:“好像花了三四千,现在同样的皮子,价钱早飙上去了。”她拎着那皮衣,“你要了吧?搁着也搁着,别浪费了。”
雪英仍旧摇头:“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哪里能穿得上?你总有机会穿的,压箱底也不错。”
佩云的笑声咯咯的:“现在谁还压箱底的?”她拿了皮衣,走下楼去。
陈姐正在给家里做晚餐,才四点,就忙乎上了。都是吴佩云爱吃的:五指毛桃煲老鸡、滑炒贝肉、奶香肉末焗花椰菜、清蒸多宝鱼——佩云来南方多年,口味很淡,早不吃那些咸咸辣辣的食物了;还有奇奇爱吃的:鱼香肉丝、宫保鸡丁;就一个蒜蒸茄泥,是给老太太的。
佩云叫:“陈姐,先别忙了,来试试这衣服。”
陈姐净了手,被佩云抓着捅进那皮衣里。陈姐个子和佩云、雪英差不多高,也不胖,穿得倒正好,就是出手稍有些短了,拢在袖子里。
佩云说:“看看,正正好,颜色也好,我就爱老气颜色,显得贵气。”于秀、钱芳、姑妈都在厅里,看着陈姐试皮衣,也都点头,附和着说好。尤其那两个丫头,眼睛里都满是艳羡的光。雪英叹了口气,衣服真是好衣服,剪裁合体,肩部那儿还有点暗褶,不失端庄的小俏皮。
陈姐脱了下来:“我不要,这么贵的衣服,你给我穿算什么?没得糟蹋了东西。你平常不想穿,天冷一点也可以罩罩。便是回家,给你姊妹们,也是好的。”
佩云嗔道:“你也真是,一件衣服送你,偏招出一堆话来。”
姑妈这当口突然说:“要不给钱芳吧!她过年要回家的,天冷,路上寒,小姑娘家的,别冻了她。”
佩云笑笑地看看钱芳,钱芳喜滋滋地过来试了,也说,正合身。于秀坐在旁边,冷了脸,装没看见。
陈姐的脸倒暗了下来,嘀咕了一句:“这衣服有多贵,你知道吗?小姑娘家的,真没到穿这衣服的时候!”
姑妈有些不高兴,脸也寒了起来:“就给钱芳了。小陈你要想要,等钱芳回来,再还给你。她也只在路上穿,到老家稀罕一下过把瘾。”
佩云道:“这可怎么说的,没得为一件衣服伤了和气。钱芳喜欢就拿着呗,还说什么送还回来的话呢?”又对钱芳说,“你就拿上吧,推来推去的,倒显得我脸上无光。”
钱芳好高兴,小心地摸着皮子,一个劲地谢佩云。佩云转身上了楼,到自己房间去了。
这天刘雪英在公司接到吴佩云打来的电话,约她晚上去吃烧烤。佩云要雪英在那条小食街上等她,她稍后就来。
雪英下了班,天已全黑。那家烧烤店倒也好找,听说是美国总统奥巴马的兄弟开的,都有些半信半疑,但大家全这么疯传,还有报纸电视佐证,也就没人再究其真假了。雪英先进去占了个位,里面挺好的生意,不知道是真好吃还是跟奥巴马自己都不太记得的那个弟弟有关。
一会儿,吴佩云也来了。她应该是先回了家的,换上了松绿色的橘滋套装,脚上蹬双软皮面橡胶底的休闲鞋,头上随意地扎了根低马尾。雪英猛一看,倒没认出嫂子来。平常佩云的打扮都太正式了,这一面倒真很少显露出来。
佩云朝雪英笑笑,拿了菜单过来,点了一气,多是烧烤海鲜之类,比如生蚝、扇贝、九节虾什么的,另外还点了两串烤馒头片。又把单递给雪英,让她再点。雪英吃不惯海鲜,就点了最平常的羊肉串和猪腰子。
佩云说:“哎,喝点啤酒吧?我知道你能喝的。白的我不行,今天我们俩喝点啤的。”也不管雪英同不同意,就让服务37l1FL2Z1o0k1+021fyo8Gkk9bUwl6vZSyXOW5UxBFU=员给拿了壶扎啤过来,“这个好喝,你试试。”雪英看佩云今天的兴致挺高,也没再拒绝,点头应了。
有一年她们也喝过。那是好多年前了,奇奇和于桐大概才三四岁。那时吴佩云刚调到这个区,原来单位分的房在关外,为了上班方便,景文和佩云贷款买了套五十万的房,据说月供四千块,对当时的景文和佩云来说,也是笔不小的开支。佩云那会儿还年轻,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处处有点端着,老家过来的亲戚相当瞧不上眼,嘴上不说什么,脸上放的颜色大家都能瞧明白。于老五和雪英算是走亲戚,带着儿子来哥哥这儿看看什么叫特区。三个人被安排在小房的一张床上,倒也能美滋滋地仰望欣赏南亚的天空。
有一天景文带老五和奇奇、于桐一起出去,到了晩上才打电话说不回来吃饭了。两个妯娌在家,佩云就提出吃烧烤,两人跑到路边摊上坐下了。雪英买了啤酒,让佩云尝尝。佩云在小食摊上没了白日的拿腔拿调,一杯一杯地喝起来,就是那种小塑料杯,量也不大,可能是头一次,有点喝多了,话痨起来,讲了自己在异地的苦和难。雪英还记得佩云说,小地方出来的人,没什么根基,想在单位站住脚,得付出比别人更多的代价。佩云还是很得意的,讲起自己业务上的蒸蒸日上,讲起自己在办公室低三下四的辛劳,为了在业务上成为一把刀,连储蓄员、会计员的基本功都练得忒扎实。佩云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我在大学学的是财务管理,四年下来,银行会计这一科只有那么薄薄的一本书,到工作上用得上的,才只二十页不到。你说滑稽不滑稽?四年的大学学习,我到单位用了两天就熟了业务。可是几年了,人家没怎么提我,现在也才一个副科。正科是个女的,每天都贼着眼盯我,生怕我抢了她的位置。我哪里能抢得了?人家都是一串串的关系,一搭一搭粘得牢牢的,连半点空子都钻不了。我才不要走关系,我有本事你们眼明亮的,就该重视我提拔我!可你景文哥说,依着我的脾气,这个副科也算到头了。”雪英劝她:“哪里,你还不到三十!”佩云笑起来:“又能怎样?前段行里不记名投票选省分行先进,这在我们单位是石破天惊头一遭,哪回不是领导说了算的?你知道我得了多少票?全行第二!看看,群众的眼睛雪亮吧,我就是有这种群众基础!可谁知道第二天,副行找我谈话,让我把名额让给别人,说我将来有的是机会。我能怎么样?我没根没基的一个人,只能让给别人。其实我多想有这个机会,他们说省行先进能去一次内蒙,我真想看看内蒙的大草原啊。”
那会儿的佩云似乎在事业上是不太顺心的,后来很多年也没再深谈过,隔得远,也没什么机会。老家得到的消息说景文哥辞了工办了自己的公司;吴佩云倒在单位里一点一点地提上去了,现在不是第二副行长吗?说什么内蒙、新疆的,便是去美国、英国,怕也少不了她的趟了。
吴佩云问:“味道还行吧?我是真喜欢吃烧烤,可是现在年龄大了,怕自己的身体扛不住,这种东西,总对脾胃不太好。”
雪英笑笑:“你才多大?不过这种东西,少吃几次也无妨。”
吴佩云给雪英拿过来一个蒜烤生蚝:“这味道最香了,我是吃不惯葱姜蒜的,倒不嫌这个。”她把自己那只生蚝里的蒜扒拉掉,小心地咬了一口烤得松软的蚝肉,“我有套房子,你原来见过的,那次和老五、于桐来深圳,你们也住过,这两天想过户给你……”
佩云一直低着脑袋在拣另一只蚝里的蒜茸,没抬头注意到雪英的眼睛都瞪圆了。佩云继续低着头说:“过完户后会转给另一个人,到时我就不去房管所了,你们直接把手续办了吧。”她这时才抬起头来,郑重地看着目瞪口呆的刘雪英。
不算商量吧?就是一种决定。雪英在那种目光下,只能点头应了。她没问为什么,本来想问来着,但话到嘴边,还是放下了。一套房子,不经过景文、佩云的手转给别人,却通过雪英来转,这算是很大的秘密了?也许跟佩云的升职有关,也许跟景文哥的生意有关——听张会计说景文哥的公司已经在着手上市事宜了,前两天区领导都来参观过,一两年后上中小板或创业板不成问题。
那套五十万的房子,据说现在都值一百八十多万了。一百八十多万,就这样给了别人?雪英的心里倒抽一口凉气。
“奇奇不让吃烧烤吧?”雪英没再接这个话题,她想吴佩云也不愿再多谈下去。佩云连解释都没有呢,她刘雪英得及早转换话题。
“也不是,小孩子家的,难得吃一次也是行的。我们中国人的胃,迟早也得受这些侵袭,再来什么三聚氰胺、H1N1的,倒有点免疫能力。”吴佩云的神色轻松起来,又叫了些羊肉串,再来了壶扎啤。
雪英随手扯了块馒头,边嚼边说:“前两天于秀和钱芳也去吃街边摊了,回来的时候正碰着奇奇到楼下买文具,奇奇问她们是不是吃了烧烤,她们俩笑成了一团花,都摆着手说没有。奇奇说那你们现在肯定在嚼口香糖,我都闻到味了。她俩仍旧笑,还是说没有。回来后姑妈挺生气地叨咕她们,说不像姐姐样,便是烧烤不给奇奇吃也就罢了,荷包里揣着口香糖,怎么也得给弟弟一个的。”
应该是玩笑,两个小姑娘也不是小气,否则不会一五一十地跑回来给姑妈讲,但场景的不一样效果就不一样。雪英看见吴佩云的脸色冷了下去,半天才喝一口扎啤。到底是做到副行长这一阶了,不像多年前的那个才经世事的小少妇,一个省里的先进都计较半天。
雪英问:“景文哥很忙吧?这段也没见他在家里吃上几顿饭。”
吴佩云说:“是啊,真的挺忙的。三百多人的公司,哪一样不得亲力亲为?我是真想帮他,可自己的那摊子,都乱得没了章法了,哪有空腾出来顾他?”
雪英说:“景文哥就是这样,从小辛苦惯了。我婆婆说有几次姑妈带着他回娘家,到走的时候景文哥都哭着喊着不肯回去。姑妈严厉,对孩子要求高,不像我婆婆,她的孩子从没舍得伸手打过。”
吴佩云小口地抿着扎啤,专心地听着雪英的话。
有一度雪英觉得今晚的话是不是讲得太多了太过了,但没办法,她能逢到几次这样的机会呢?只能孤注一掷抓紧了。雪英又说:“家里人其实都觉得景文哥挺可怜的,那么多孩子,偏他送了姑妈家。再怎么亲,也不如娘老子屋里亲。我婆婆说每回走的时候哭得嗓子都哑了,姑妈一瞪眼,他就不敢再嚎了,被姑妈牵着,一步三回头的。我婆婆说,她自己的心也碎了。”
吴佩云笑道:“妈妈是严厉些,连小雯都说,”吴佩云突然有点咬牙切齿,“没有她姥姥,哪来谢景文的今天?哪来我们的今天!”小雯是姑妈的亲外孙女,这话是小雯十四岁那年就提过的,现在倒成了箴言警句,一遍一遍地在老家那边和深圳这边传颂着。
吴佩云回家的时候谢景文已经回来了。谢景文可能刚从奇奇房里出来,有些抱怨,说现在的孩子真是吃不了苦,做多一点题,做多一点事,就不愿意了,上鼻子上脸,哪像他们那会儿。
吴佩云安静地问:“你小时候是怎么样的?”
谢景文说:“我们小时候,哪像现在的小孩子啊。在新疆,连队宿舍里家家都是小孩子背柴火。人家兄弟姊妹一起上,一人背一捆,竖在院里就是一大堆。我们家人口少,我一个人闷着脑袋背,下了死劲非要超过他们。每回我背的柴火总是全连队里最多的,人家一说起来就拿谢家的景文比。奇奇有我当年的一半就好了!”
佩云轻轻地问:“你姐呢?妈的亲姑娘呢?”
谢景文说:“嗨,姐姐那会儿事情多,总喜欢去文工团练跳舞,能选到乌鲁木齐去表演就好了。”
佩云依过来:“景文,你受的苦太多了!”难得见佩云像恋爱时那么温存和深情,倒把谢景文错愕了半晌。
刘雪英在楼下,也洗漱完了。姑妈还没睡,半躺在床上问她:“你嫂子的侄姑娘这两天就要来了,你知道吗?”
雪英点点头。来的是佩云亲哥哥的姑娘,听说念大学的时候修的是国际贸易,佩云给参谋的;后来在深圳的一家外资企业工作,干了一两年,才辞了职,准备进景文的公司——在大公司积聚了经验,在谢景文的地盘上可是准备受重用的。接下来的消息,好像是陈姐的儿子过了年就要来深圳实习了。也是吴佩云给联系的,中兴或者华为,她在这儿毕竟已经熬得熟路轻车。陈姐儿子的专业是谢景文给挑的,光纤通信,正对景文公司的口。
姑妈吁了一口气:“再弄下去,都成吴家的人了!”
雪英笑道:“管他谢家吴家,还不是您儿子媳妇?您就享您的福得了。”
姑妈哼了一声:“那可不一定,你哥当家和你嫂当家,哪里能一样的?”景文在老家里是行三的,婆婆生了五儿两女,一直顺着这样叫,但姑妈从不说老三,谢景文是他们谢家的人,排不到于家的行里去。
雪英不再接这个话茬。小吴要来,她知道;陈姐的儿子要来,她也知道。这个家是姓谢还是姓吴,对她尤其重要,否则今晚她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什么事?不过几句淡淡的闲话。闲话倒都是真的,经得起任何佐证和推敲,但一到场面上讲出来,效果肯定不一样。吴佩云把房子转到她的名下,不是于秀于林于树钱芳,甚至也不是陈姐不是小吴。佩云当然是想明白了的,这些人都或多或少和她和谢景文沾点亲故关系,只有刘雪英,和老五连复婚手续都没办,论起来,和他们扯不上一点干系,怎么查也是枉然。但到底,吴佩云是信任她刘雪英的,她为什么不逮着这个机会让吴佩云认为刘雪英是永远值得信赖的呢?
她记得有一次吴佩云说要站对队伍的话,那时候她不懂,现在多少有些明白了。她没办法,她的地位岌岌可危,她不能不救自己一把。这家肯定不能再安下这么多人了,走谁,也不能走了她刘雪英啊!她只能顾全自己了。于秀反正要嫁的;钱芳还是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机会多的是,不必非得在这块地上讨口饭吃;就算是姑妈,也可以回闺女家安养她的晚年——那是名正言顺的,姑妈血管里的血全流向了她!只有刘雪英,她没有退路,她已经没有年华再来拼打,景文的家是她唯一的栖息之所,景文的公司也是她养家活口的唯一的地方。
刘雪英把灭蚊器插上,想了想踢到床底下。她想到吴佩云要她办的事,不禁对着那盏荧荧的亮光,微微地笑了一下。
过户手续很容易就办下来了。刘雪英仔细打量那个“乙方”,戴个眼镜,也就是个二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文质彬彬的,怎么也揣测不来对方的身份。也许是个官二代?他爸是佩云银行的头儿?还是景文公司要上市必经一道重要手续的官员?只有一项是确定的,这一百八十多万的房子,完完全全归了他了,分文不取地归了他了。想着家里的于桐,跟他也错不了多少岁,将来走下去的完全是没有希望的路,还谈什么房子呢?能养活自己就得给菩萨磕一万八千个响头了。刘雪英的感伤差点又汹涌而出澎湃而来。
不管怎么样,这年快完结的时候,分行的行政令下来了。吴佩云如愿以偿地当上了支行的正行长,坐上了她觊觎已久的第一把手的宝座。那段时间,恭贺巴结她的人快把家门都挤破了,礼是成堆成堆地送,吴佩云甚至都明示了小区的保安,不要随便放找她的人进来。
佩云的侄女小吴终于来了。陈姐待她挺亲,拉着小吴的手就像死死拽着一根纠缠得难解难分的拔河绳一般;姑妈慈爱地笑应着这个称她“奶奶”的媳妇家的人;身后的于秀、钱芳和刘雪英,也在那侧的拔河绳上铆着劲,脸面上是微笑的一团和气。
小吴的到来,让家里的住宿稍微紧张了些。小吴暂时安排跟奇奇住——就奇奇房里还能再支张床;陈姐的屋子太小,本来当初设计的时候就是保姆房,摆了一张床和一台立柜,再也塞不下任何东西。奇奇有点小小的怨言,毕竟是十三四岁的男孩子,不算大,也真不能说小,身体可能都发育了。吴佩云劝他:“姐姐过来还可以帮你补习一下功课,你过完年就要全力参加中考了,别耽搁了正事。”奇奇勉勉强强地接受了,还是咕噜了一句:“这么大的房子,没我一处私人地方。我要考不好,你可别赖我,这屋子里这么多人,我哪能安静地学习!”本是小孩子的一句托词,特别是像奇奇这样的男孩子,原也没多少心计,但他的话,还是敲山震虎地惊恐着家里人的心。
谁有可能要搬出去吧?
这天早晨于秀提出来送奇奇。奇奇这么大了,可还是得让人接送。前段学校周边一直不太平,不才出了几桩杀小孩子的案子?每个学校都在上下学时段安排警察来维护。佩云和景文一直紧张这事,所以家里总有固定的人接送奇奇,开始是于秀,后来雪英主动接了这活。今儿早上,不知于秀哪根筋又通了。
这段时间雪英跟于秀的关系也还算不错。于秀正处在如火如荼的热恋中,有时候上班也跑到那男的那边儿去,对公司说她去跑税务或银行了,却支唤雪英帮她去跑工作上的事。小孙那边倒好请假,焊模块好像也不差刘雪英一个人,而且张会计有心让刘雪英接手财务上的工作。张会计对她说:“把这些程序摸熟了,总有你的好处!”张会计的眼神,不光推心置腹,还有些意味深长。刘雪英便接了于秀懒得干的活儿,辗转在公交车上,一会儿银行,一会儿税务局的。
雪英笑笑:“你要高兴,今天就送送吧。早饭吃了吗?”
于秀说:“我待会儿在街上吃吧。”
奇奇还在扒拉着他的蛋炒饭。蛋炒饭是雪英做的,搁了大葱爆锅炒的,孩子说比原来陈姐做得香。陈姐倒乐得不用早起。
于秀冲奇奇高喊了一句:“于棋!于棋!你快点吃啊,要来不及了!”
雪英有点愣。奇奇的大名叫谢堃昊,很繁琐的一个名,据说还是请高人给起的,有些讲究;吴佩云为叫着方便,自己又给孩子取了个上口的小名,说是孩子的生日和他们的结婚日正巧是一天,生的时候,又脐带绕颈一周,这就叫了奇奇。
奇奇闷着喉咙说:“你叫谁呢?我不叫于奇!”
于秀的声音越发大起来:“就叫于棋,我就叫你于棋!象棋的棋,和于树于林是一辈,都是我们于家木字辈的!于棋!于棋!”
奇奇不懂什么谢家于家的这些事,姑妈还在,那边真正的爷爷奶奶不敢越了这个分儿去认孙子,还从没跟孩子提过这些复杂的家事呢!奇奇只嘟囔着说:“我不叫于棋!我叫谢堃昊!”
于秀的声音越发响了,和奇奇出了家门,门廊那儿都能传来她脆着嗓子叫唤“于棋”的声音。雪英摇着头,觉得于秀今儿个有点疯,谈恋爱谈得高兴,也不能傻成这个样子!听着他们疯疯闹闹下了电梯的声音,就悄手悄脚地进了屋,预备过一会儿再出门。姑妈已坐起来,半靠在床上。雪英问:“那么早就醒了?歇歇吧。”
姑妈半天才说一句:“年纪大的人,醒得早。你每天起来,我都知道。”老太太的声音里有浓重的鼻音。
雪英紧张地走过去:“怎么?您哭了?”
姑妈摇摇脑袋:“想想没意思,于秀的爸我可是操过心的。你大哥临死的时候,说自己唯一的心愿是想让两个孩子成为城里人。”这个雪英是知道的。于老大一辈子都想当城里人,早年参了军,复员没如意,依旧回了老家,虽则当了村长,但毕竟不是城里人。公公把话托到姑妈那里,姑妈当仁不让地接了这嘱托,托人拿钱给于树买了个城里户口,又把自己的户口转给了于秀——虽则都是县城的户籍,但毕竟是城里人了,遂了死去的大侄子的心。
这是多大的恩!
雪英猛然明白,于秀刚才那样的“作”,死命地唤着“于棋”,是想气着姑奶奶的!雪英只好干枯地安慰着姑妈:“您别想多了,她也是快出门的姑娘了,犯不着跟她一般见识!还有我景文哥和佩云嫂子呢!我佩云嫂子待您多好啊,她可不像一般不懂事的媳妇儿。昨晚那话儿,我可是听明白了,她是一点也不含糊地给您撑腰呢!向着您呐!”
昨晚姑妈跟佩云唠叨过,说自从多说了几句于秀谈恋爱攀高枝的话儿,于秀现在都不搭理她了。出出进进的,别说叫一声姑奶奶,连正眼都不瞧她!吴佩云当时沉了脸子,静了静,转头对钱芳说:“你去给你姐姐说,这家里,谁都可以得罪,就是不能得罪姑奶奶!连我和她叔叔都不敢惹她姑奶奶!凭她,也太大的胆子了!”钱芳诺诺地应了。看来钱芳的话带到了,于秀倒明刀明枪地亮了招子,准备一场恶战了。
这年最后的一天,公司在一家酒店订了几十桌席,慰劳辛苦一年的员工。谢景文每张桌子前都干了杯,虽说是啤酒,三十多桌一圈下来,已经晕得不行,是被扶回家的。吴佩云没来,据说这是她当行长后第一次年终结算,得守在银行。几个部门的经理喝得人仰马翻,小孙的脸也喝得通红,喉咙都有些哑了,还在跟一帮男的女的拼酒胡扯。到底是年轻人,这应该是难得放松的一刻,是他们快乐的时光。
刘雪英和钱芳一道走的。于秀下午就告了假,可能是跑到那男人那边去吃团圆饭;到了晚上公司开席的时候又转回来了,守在她叔叔的眼皮底下,好像根本就没离开过公司一样——这话是钱芳酸溜溜地说的。这段日子她们关系也不大好,小摩擦不断,女孩子家总这样,于秀傲,可钱芳,别看她平常不哼不哈的,这小妮子也狂着呢:“嫁一个带孩子的老头,有什么出息?还以为自己真得了什么宝呢!”这可是二十岁的钱芳鼻子里哼出来的话,倒如她姑姥姥一气的。她当然有理由看不上于秀,她家境好,别看是乡下,爹娘倒把闺女宝贝一般疼爱,伺弄得又娇又嫩,提亲的都踏破了门槛,随便捡一个也比于秀的“那个老头”强。
后来景文醉了,是于秀陪着她叔回去,让于林开车送的。雪英记得有次吴佩云的同学来家玩,陈姐正好那天不在,于秀这方面的眼色很好,过来端茶递水的,补陈姐的缺。吴佩云从不介绍景文家的亲戚,也许觉着太复杂了,反而解释不清,根本没跟她同学提于秀的身份。那天的于秀表现得也太出格了,给谢景文添菜布筷打擦脸毛巾——其实平常于秀也这样做的,只是大家并没太在意罢了。然而佩云的同学在一边悄悄道:“你家保姆长得也太标致了,我看你得上上心,你看她对谢景文那个样,眼神抛得那叫媚!”当时听见吴佩云笑了两声,因为有些偷听的嫌疑,雪英就没敢仔细琢磨佩云笑里的深意。吴佩云自始至终没在她同学面前解释于秀便是谢景文的亲侄女。陈姐笑笑地说过一句:“爸爸死了的女孩子就这样,恋叔情结吧!”吴佩云竟没什么表情。
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雪英接到张会计的一通电话,很急,问于秀在不在,打于秀的电话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状态。雪英忙跑到楼上,先到于秀、钱芳的房9NdqL9yfA6Go1qH3+S30R/+hrMOSqPO7/3gk0SuVpT4=里,见只钱芳一人正准备睡觉,想想,又跑到景文房边,敲了几下门,没人应,只好推开看。屋里很暗,闭了灯,一股很重的酒味,还有景文如雷的鼾声。就着门外模糊的光,见景文的外衣在衣架上挂得笔挺的,鞋也很整齐地放置在床边。陈姐上来说是于秀伺弄她叔睡的,热热的毛巾净了脸,还做了些陈皮醒酒汤给她叔灌下,后来就不知到哪里去了。
张会计催得急,说是想起来今天是这月进项发票认证的最后一天,因等着和销项发票核销,拖到今天下午,不知于秀认证了没有。如果没有的话,这月公司的税额要交老了去了。雪英闲时跟着张会计做事,也知道这事的重大性。于秀最近懒得厉害,这事本是她的工作,但从上上个月开始,公司扫描仪有些不好使了,得一笔笔手工录入,于秀便让雪英帮她做。好在也简单,每笔输进去,便是不正确,电脑也会自动提示,只要完成通过便行了。
张会计说她已经到家了,从她那儿去公司最少也得一个多钟头,今天是年终,路上到处堵车。雪英忙拎了包就往外跑,她一边给张会计打电话一边说她去看看,如果于秀做了便最好,如果没做,她赶时间立马把它完成就是。
好在财务室的备用钥匙雪英也有一把。到公司开了电脑,进系统,一查,雪英倒抽一口冷气:于秀竟然一笔也没输入!亏得张会计哪根神经拨动了,想起这码事,否则公司就亏大了。张会计的电话追过来,雪英简短地告知了她,张会计在那边气得暴跳如雷。雪英把锁着的抽屉撬开,拿出进项票,又劝张会计,说她试着搞掂。那会儿已经十点五十了。
十二点差八分,她的数据全部认证成功。平常也没这么顺的,可能这会儿没人还在做这事,税务局的网络竟然异乎寻常地畅通,雪英松了口气。在打印单据的时候,张会计的电话又追过来,问了结果,那边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公司外面突然灯火辉煌,远处的天际上,烟花四散开去,照亮了被夜色密密笼罩的大都市。雪英这时候才觉得疲惫异常,想着于秀的粗心,差点让公司贴进去两百多万的税款,也许这会儿还在跟那个有孩子的男人如胶似漆地粘在一起呢,不知吴佩云和谢景文知道了会怎么样?
三天的假就这样过去了。景文和于林分头开了两部车,带着一家人看了挺流行的3D电影《阿凡达》,让大家跟着开了眼,还带他们去了周边的海滩玩耍,沿路专挑喷香可口的正宗农家菜吃。雪英看于秀像没事似的,一路上满面春风,摆了好多POSE,让于树给她照相。景文和佩云也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兴致都很高。只姑妈抿着嘴,因为有些晕车,没怎么搀和到年轻人中间,一直坐在景文的副驾驶位上,听景文给她讲沿路的风景。
雪英有些讪讪的,似乎自己是一个拼命入戏的演员,谢了幕等着全场的掌声,然而被墨黑笼罩的台下,没传来丁点声响,把她在聚光灯里的鞠躬,弄得冷清而尴尬。这一番静默是为后面雷霆万钧的暴风雨般的鼓掌声做铺垫的。雪英不知道,她毕竟是个新演员,刚一上台就担当了这么重要的角色,而且驾驭得如此之好。
一上班还没怎么样,毕竟是新年,都有些喜气洋洋。到了十一点就听到办公楼那边吵得稀里哗啦,声音相当嘈杂,锐耳的女声,浊重的男音,间或有哭哭闹闹的声响。车间这边的人也待不住了,一窝蜂地往办公区那边跑,在门口被前台拦住,还是有人挤进去了。
办公大厅乱糟糟的,张会计气鼓鼓的,指着谁叫唤:“还不去给老板娘打电话?打了没有?这真是没法干了!”厅里散在卡座上办公的职员全过来劝她。财务室的门洞开着,传来于秀一声高过一声的恸哭,没人在里间劝她,连钱芳也站在厅里木木的,谁扒拉她一下,她就回答:“我没听到她跟我说呀,我不知道这事啊!”
小孙和几个经理终于想起来要维护秩序,开始往外赶看热闹的工人,对销售人员和其他白领也大呼小叫的,让全体回原位,做自己的事情。谢景文今天带了小吴去广州,见一个巴西来的客户,幸亏没在场——也许在场也不会闹成这样了。
张会计看起来非常生气,叉腰站着,死活不进财务室去,一定要等吴佩云过来。这时候,于秀突然冲了出来,抱了一大叠单据。她的长发已经披散,眼哭得红肿,毛衣后片翻了上去,露出腰上一截子肉来。于秀眼不瞧人,狠狠地嘟着嘴,把怀里的单据猛地往地上一掼,片片纸张像蝴蝶一般翻飞开来,绚烂得姹紫嫣红,大家都惊叫起来。于秀咬牙切齿地说:“都别做了!想玩着心思加害我?我让你们都别活了!”
吴佩云正是这当口过来的,不早也不晚,生生地看见了这最惨烈的一幕。吴佩云淡淡地走过去,围观的员工让出一条路来,像明星做秀时的那条红毯。张会计马上迎上去:“佩云,这是怎么话说?我那晚跟你电话说过的,认证发票差点没做……我才刚说了于秀两句,她非但不认错,倒顶嘴说跟钱芳提过的,也非说跟我提过的!天地良心,我怎么一丁点也想不起来她说过这事?那天刚上班她就走了,一下午都没再回公司。钱芳也说不知此事,不记得她表姐跟她讲过要她提醒我们做认证!这下好了,就说有人陷害她了,哭得这叫什么事!你看看这一摊子……”
吴佩云把手摆了一下,笑笑地对张会计说:“没事,等会儿中午请你吃饭,咱们再详谈。”又说,“事儿都过去了,也没造成什么损失,只要以后认真点就行。没多大的事啊,不兴闹成这样的。我还在开会呢,就接到这通电话,以为什么火急火燎的事呢!小孙,你让大家安心回自己的位子,干活儿吧!”佩云拿眼神扫了一下周围,看见钱芳,突然厉声起来:“还不把单据拾掇好?少了一张怎么办?”钱芳愣了一下,忙蹲下身子拾起散开来的单据,眼泪悄悄地流了下来。
佩云过去拍拍于秀的肩膀说:“今天先回去吧,晚上我们再说。”她对着于秀的声音倒充满了柔情。随后,吴佩云拉着张会计走掉了。雪英这时候才知道,张会计是吴佩云大学里最好的朋友的姐姐,也是公司创始时的元老。
佩云没再回来,大约和张会计在饭馆里叙了些旧,便走掉了。她现在是支行的一把手,想都想得出来,她该有多忙。张会计给小孙一道手谕,把刘雪英暂时从车间里调了出来,担当财务文员的工作。雪英倒没怎么特别兴奋,看到于秀走掉,佩云和张会计去饭店吃饭,她便料到这工作也许归她了。她只是觉得佩云的沉着,原来早在12月31日半夜,她就得知了一切消息,却一声不吭,应该连景文都没告诉,让大家快乐地过了一个元旦。这是可怕的冷静呢?还是冷静的可怕?想想佩云的泰然自若,真不能不服她年纪轻轻就熬成了统管成百上千个亿款额的一行之长。
刘雪英在换衣房脱掉淡蓝色的工作服,在卫生间里重新拢了一下头发,就着自来水,把发型盘得更整齐些。她在大壁镜里看着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兴奋和得意,反而小小地叹了口气。万里长征第一步,路还长着呢!刘雪英疲惫地想。
家里气氛稍微紧张了些。于秀和小吴换了房间,每天窝在奇奇的房间里不出来,吃饭的时候也不和大家在一处吃,守着全家的人都吃完了,才被刘雪英叫下来,缩在饭厅里,胡乱地扒上一口。于秀现在也不去公司了,有点讨好和挽救的意思,奇奇的上下学,她提出来接送。吴佩云倒没事,每天一如既往地出门、回家;谢景文忙着出国参展的事,和小吴总是在公司守到很晚才归家。但雪英还是从景文偶尔停在家的那一小段儿时光,感到了他对于秀的心疼——他不怎么搭讪钱芳了,倒总关心地问于秀吃了没有。于秀有晚真没吃饭,景文还特地跑上楼把于秀叫下来。于秀下来的时候眼泡肿肿的,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吴佩云一声没言语,倒是姑妈气得长长地叹了声:“这惯成什么了?到底是谁做错了?景文一点原则都没有的?”谢景文什么都听见了,轻轻地拉闭了房门,带于秀去外面吃宵夜了。
有人得走了。大家都觉察出来了,也约摸猜到了该是谁。但还有些后遗症不能不让人多想想,于秀真走了,那她的婚事怎么办呢?她和那男人的相处好像还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这候嫁的过程中,难道就每天这样窝在家里吗?她和姑奶奶的关系越来越僵;和钱芳现在也成仇人了;吴佩云耳提面命的话她也未曾当个事,这与全家作对的日子,她要怎么打发?
姑妈终于看出这屋里所有人的紧张,替于秀的紧张,也有替自身的紧张。但姑妈却对钱芳和雪英说:“别怕,有我呢!我说让你们留,没人敢撵你们走!”姑妈是在饭桌上讲这番话的,钱芳、陈姐、小吴都在桌上往自己的碗里扒拉着饭菜。钱芳搛了一筷炒爆虾,笑笑地说:“姑姥姥最能了,我雯姐姐说,要不是姑姥姥,我景文舅哪里能出来?哪里能考上大学?哪里能在深圳办下这么好的公司呢?”楼梯上有一双踏着粉红绒鞋的脚,定了定,又悄声悄气地上去了。刘雪英从眼尾处瞥到了,她知道那是从奇奇房里看完功课下来的吴佩云。她没敢声张,她从那双脚的形态里,看出了一丝嘲讽和冷笑,剑拔弩张前的一种紧张。
这天晚上,雪英睡得迷迷糊糊的,但依稀觉得有点什么声响从厅里传出来。也难怪她,打地铺,有点声就在耳边如雷贯耳的,有点亮就从门边处流光溢彩地泄了出来。
厅里,吴佩云又在燃烟。她裹了厚些的睡衣裤,直愣愣地看着眼前云蒸霞蔚的烟雾。
雪英上前,她转了脸看雪英:“吵着你了?”
雪英摇摇头。她不知该说什么,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吴佩云挪了挪位置,示意雪英坐下:“小时候,看反特片,总以为只有女特务才抽烟的。”佩云轻缓地说。雪英笑了笑,点点头。她们的童年是一样的,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一样——那是个多么简单的年代,没有灰色地带,只有黑或者白。佩云说:“其实我很想做一回女特务,穿高领的旗袍,烫怒海翻江的头发,细高跟的鞋,猩红的手指甲,拿一枝香烟,袅袅婷婷地走路。”雪英想想,又点头,似乎自己的少年也做过这种梦,变坏和堕落的梦,最牵肠挂肚地吸引过她。“但我是个听话的女孩,明辨是非的女孩,一路成长,与这些是绝缘的。就像现在,人家说在静谧的空间里吸烟,能判断出很多事情,然而我,做不到,做不到点一枝烟,在没人看见的情况下,抽着它。”雪英看着佩云,任她自言自语,也许吴佩云非常享受自己的自言自语。“我是个很克制的人,也可以说,我变成了很克制的人。但我,还是想小小地放纵一下自己,燃根烟,我不吸,总可以吧?”吴佩云讲到这儿,戛然而止,再也不吭一声了。雪英慢慢地起身走掉了,她想,于秀要从这家里出去了。
谢景文和小吴去迪拜的第二天,钱芳的妈赶到了,听说送了吴佩云一枚金戒指。刘雪英听见这话的时候冷笑了一下,什么年代了,送这种东西?雪英一直跟这大姑姐的关系很僵,多年前差点打起来过,后来再相逢便视她如一团空气。
姑妈一整天和大姑姐在房里嘀嘀咕咕的,听起话来,真就让人吃惊的:原来是吴佩云打了电话过去,请大姑姐过来,把钱芳接走。谁都以为这回走的是于秀,没想到是这种结局,倒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吃惊得都张了嘴巴,圈了个“O”,半天合不拢——吴佩云到底唱的是哪一出?
大姑姐一个劲地流泪,话又不敢当着这“暗里”的弟媳妇说——有姑妈在旁边,有姑妈几十年的养育在旁边,老家哪敢在谢景文面前摆血缘的谱?起因倒是这蠢蠢的大姑姐自己挑起的,小模小样地给吴佩云打了通电话,想让佩云留心给钱芳在这边找个婆家,可能老家传遍了于秀的锦绣前程,钱芳当然也可照样描出一个葫芦来。然而佩云立马接了话,说是不敢留这当嫁的姑娘,没得耽误了她。面对面,佩云客气地接了那枚金光灿灿的戒指,含笑问大姑姐为什么送这种东西给她。大姑姐有点讪讪的,小地方的人,送礼的时候都心虚得像做贼,还要答出个所以然来,就支支吾吾地吭不到台面上。佩云倒一直微笑,转头向着她婆婆:“这是人家结婚的时候才送的,给新媳妇的见面礼!”大姑姐听得这话脸都红了。景文结婚是新事新办,没举行什么仪式,更别说在老家办酒什么的。满家上下得了消息,佩云和景文都已经成家一两个月了,大家说了一番,也就把此事淡下来了。连姑妈在景文的婚事上都没怎么花钱,那时候最时兴的几金几银,真没想过给这儿媳妇添上。现在佩云淡淡地提到这事,姑妈倒先愣住了,大姑姐更是有愧,两个人商量好的那些理直气壮的后话,生生地断了气,噎在喉腔,咕噜咕噜地吞下肚去。
吴佩云脸色严肃起来:“女大不中留,钱芳最好还是在家里找个好婆家,我这儿是不能让她留的了。闹出事来,也说不清谁对谁错。于秀说是给钱芳讲了的,钱芳又说压根儿没听到,幸亏我们会计把事情摆平了,但以后这公司里,于秀怎么再能跟着做财务呢?办公楼里每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能把于秀再安到哪儿?她到底是个没爹的,景文不出头,和我却是商量好了的,让我出来得罪亲戚,走一个留一个,只能走钱芳了。”
大姑姐叫起来:“她舅妈!”
吴佩云接着说:“我也没办法,于秀和张会计闹别扭,钱芳再怎么也该帮着她姐,那可是没了爹的姐。她姐待她怎么样?原来刘雪英没来的时候,这两年,都是于秀起早贪黑接送奇奇,什么都尽着惯着妹妹了。她倒好,姐姐被一个外人欺侮成那样,哭天抹泪的,人家尽看笑话,她没事人似的往旁边一撇,一点帮衬都没有!家里人容得下一个没爹的孩子受这样的委屈吗?大哥泉下有知,你说如何想?”
话讲到这份儿上,姑妈就是再想帮钱芳,也无能为力了。大姑姐低了头,灰了脸,讪不搭搭地领钱芳走出了家门。
吴佩云做得很周到,给母女俩买了软卧,还送了钱芳一根时兴的项链,说这是白金的,比黄金值钱!看着钱芳披了她那件皮衣,又笑笑地提醒:“这皮子相当不错的,在你们老家穿的季节多着呢,可不用再还给陈姐了!”雪英凛了一下,知道每一次错都在吴佩云那里埋下了伏笔,她一直像只猛虎一般匍匐着,选择最佳的捕猎时机,一旦得手,让你绝无翻身之计!
阴历年,刘雪英没有归家。景文在迪拜参展后又带回了大量的订单,大多数工人却都回家了,拼死拼活地干一年,谁都不想把这个年也给老板耗上;留下的几个,加班加点怕也不能完成这些活计了。其实多留雪英一个也没什么用处,景文对这几单生意也不是太着急,老外和中国人打了这许多年的交道,人权意识相当重,知道这半个月对中国人一年的意义,没有紧逼急催的意思。刘雪英对吴佩云的解释,是归家的车票太难买,再回来在火车厢里挤成一条罐头里的沙丁鱼,怕也不划算,受不得那个罪。
不想归家是假的,她疯了似的想她的一双儿女,于桐和刘佳。于老五是粗心的,再对自己的孩子好,有些细节总没有当妈的那样想得周全,比如天冷了,于桐棉裤里的衬裤会不会一个星期换一趟?塞在球鞋里的脚,会不会隔半个月想起给他铰铰指甲?于桐不像正常的孩子,所以有些地方就得操碎了心,又怕他在外受了欺侮,得哄着他把那些嘲笑的话说成另一片艳阳天,免得激了他,又犯了病。刘佳因为随雪英姓了刘,老于家的人倒真不管她。这小妮子虽小,却是聪明的,而且姥姥一门心思地带着她,想着这外孙女没娘在跟前的苦,怕只有惯着的吧?就只怕哥嫂说闲话,因这小妮子偏拣了大年初一正午诞下的,按老家的规矩,女孩子这样的生辰便是命极硬的,据说会克了亲人——这话也是大姑姐钱芳的妈传过来的,否则刘雪英不会对她新仇旧恨一起上。所以雪英心高气傲地给孩子姓了自己的姓——妨也妨不了你们老于家的命吧?然而这样就得罪了哥嫂,一直在背后有些絮絮叨叨的。小妮子在舅舅舅妈眼前,会不会招了嫌呢?这又是刘雪英难受的。自己倒不在乎低三下四的,就怕孩子也随了自己,处处抬不起头脸来做人。
所以她得留在这里,为着将来,为着这两个孩子模糊但至少有点希望的将来,且熬着吧。刘雪英自忖自己的根基并不稳,她也捉摸不透吴佩云的算盘,在佩云家里,走一个人便像驱走一只蟑螂,她不确定哪一天会轮到自己。
过年的时候,姑妈的亲外孙女小雯过来了。小雯已经工作,在她家县城里的税务所上班,工作悠闲而轻松,又有些小权,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倒挺知足,而且嘴巴也伶俐,音量不高,却绝不含糊。说起来姑妈自己的亲闺女倒也过得不错,生了两个孩子,都安在那县城里工作,儿子在公安局,也是有实权的单位,如果不想太折腾,在那座县城里,一辈子可以过得相当得意而满足——这也是姑妈在娘家骄傲的由头,她自己唯一的亲生女儿,也有个不俗的归宿。
在外头吃了几顿饭,余下的时光,还是得自己在屋里做,小吴和小雯都算客,也还小些,活儿自然落到刘雪英身上。有时候于秀多少还有些眼色,帮着择菜布菜的。有一回谢景文一天都在家,于秀精描细做那些菜式,每个盘边还圈了各式的花,胡萝卜、黄瓜片、番茄片,看着姹紫嫣红的,让人胃口大开。景文的兴致一下上来了,连着赞了好几句。姑妈没吭气,姑妈和于秀的龃龉一直不断,不知为什么,就谢景文像没瞧见一样。小雯的鼻子里不时抽出一口冷气,有时候雪英觉得,小雯的来,就是为了给她姥姥扬眉吐气的,小雯和于秀,迟早是要杀一番的。
但这一天似乎来得太快了。
家里接到一个老家的拜年电话,好像是雪英的公公婆婆打过来的,最先问的倒是奇奇和佩云,得知两个人都去了那边姥姥家,方问了姑妈。电话是小吴接的,没说上几句小吴便明白对方是谁了,姑妈已经屁股挪起来,预备接电话,然而那边追着问的是孙子和媳妇,姑妈的身子僵在半空,倒不好挣扎了。后来小吴大声地唤了姑妈,老太太脸色稍有些不大好,勉勉强强地挪过去了。说了几句闲话,一圈的人问了一遍,家长里短的说了一通,那边开始闲闲地讲些小话,姑妈的声音慢慢高亢起来,有点生气,然后是很生气,最后挂了电话,气得不出一言了。
搁在以前,雪英大抵是要问个究竟的,到底是老家那边的事,她也想听听新鲜,而且姑妈也特别乐意跟她说。但现在,她不太想打听这些了,而且觉着,这时辰不大对,又好像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她得有立场,得站对队伍,形势不明的情况下,明哲保身是最好的,就是一句话也不要多讲。
晚饭的时候景文没回来。于秀的弟弟于树过来了,跟姑奶奶打了个招呼。姑妈对于树很好,其实姑妈对自己的小辈一向都好,雪英没来的时候,都是姑妈给这几个孩子包饺子、包子的(陈姐说不会做面食),以解北方孩子对面食的馋。这顿饭是雪英一个人做的,于秀没过来帮忙。雪英这时候有些生气,想着景文对于秀的疼爱,还总叨咕于秀是个没心没肺的直心眼孩子,就觉得于秀的做作。雪英也懒得忙乎,只下了锅面条,大家凑合着吃。
姑妈这时挂了电话,身子朝饭桌走过来。老太太的脸不像往日那般慈眉善目的了,脸吊得老长,眼神也厉起来:“于秀的爷奶刚打电话过来了,说是于秀的娘要改嫁——我招的事!”
于秀的娘倒是动不动就提改嫁的事,冲了雪英的公公婆婆,一不如意就出这招,十多年过去了,还是一个把式。雪英心里冷笑了一下。
于秀不吭气,可于树毕竟是血性孩子,这样说他的娘,到底忍不住,瞪了圆眼问姑奶奶:“这话是啥意思?”
姑妈哼了一下:“你娘说我欺侮你姐姐,每天数落她,没给过她好脸子!你娘说,孤儿寡母地受这种欺侮,她不想再在老于家待了!”
小雯鼻子哼了句:“当时不知是谁求到我姥姥那里,要给你们姐俩无论如何弄成城里户口,现在倒来这一出,多少恩都成仇了!”
于树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转了脸,没再吭气。这场争斗,怎么也是姑妈赢了,老人家从没输过,她凭什么输?她给了老于家多少好处!那是真正的不计报酬的贴补,是出嫁的女儿对衰败的娘家竭尽全力的救赎!
于秀轻轻地说了句:“现在,谁还需要户口?”她缓缓地、轻巧地上了楼,像一只如释重负的燕子。
吴佩云回来的第三天,姑妈收拾了衣服,决绝地跟着小雯回了女儿家。
那时候景文不在家,刚去了北京,找创投公司走上市的事,走的时候志得意满的,以为把家里的事情全面处理好了。那天晚上他回来的时候小雯正在吵架,骂着于秀,好像说于秀根本就是条白眼狼,有一句话说得相当厉害,把家里人都唬住了:“没爹就仗势欺人吗?没爹就让全家看你眼色吗?没上没下的!连姑奶奶都不放眼里了!你没爹是你自己的事,用不着把这一出拿来演上一场又一场!”
谢景文是这时候进来的,看见于秀扶在楼梯上呜呜地哭,一副香消玉殒的模样;小雯毫不罢休,看着舅舅回来,还在颐指气使地叉着腰谩骂;自己的妈在旁边气得哆嗦,没一个人劝着的。谢景文真有些生气了,他冲着小雯吼了一句:“你消停点行不行!你以为这是你管的纳税户?容得了你发脾气?”他是从小跟着妈妈、姐姐长大的,也是看着这外甥女出生和成长的,自小的时间都在一处,带过她,养过她,处得时间久了,有时候就会模糊一些最基本的亲疏关系。然而现在该是明朗的时候,他反而弄错了立场。
小雯气起来,像平时对舅舅说话那样没大没小地说:“你看你把她惯成什么了?上了天了!死了爹,倒要挟起一家子活人来!”
谢景文冲上去重重地扇了小雯一耳刮子。他不能不气,这么多人在家里,他才是把这个外甥女宠上天了,嘴里竟然胡吣出这种劳什子话来!
小雯咬了嘴,有些醒悟过来,也没借机闹腾,慢慢地进了姥姥的房,剩于秀还倚着栏杆哭得站不起身来。
姑妈到底是经事的人,也到底是让人尊重的。谢景文这样做,原也是她教育出来的结果,没有说为着一个爹娘双全的亲戚,去让一个失去爹的孩子走投无路的。人前骂子,人后教妻,哪个亲就能打骂哪一个,哪个疏反倒应该呵护着哪一个,这都是前辈的祖宗定下的规矩。她没有为这事埋怨谢景文,谢景文始终不知前因后果,她养大的儿子,做的这些事,也是由她的道理铺陈开去的。她在她自己铺垫的床毯上跌了一跤,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但她得找个理去,找个真正的局外人,给她个撑腰的后背。她当然咽不下这口气。
吴佩云非常生气:“这是怎么话说的?这种话都能说出来,那我现在收着她养着她,将来她翅膀硬了,不也要反咬我一口?”
姑妈说:“她不敢,她巴结你们两个。”
吴佩云气起来:“那我得给老家人说说,怎么也不能弄成这样子,把这孩子领回去。”
姑妈急起来:“她要回去了,家里人不怨死我了?还不说我这老婆子,跟一个小孩子过不去?”
佩云倒捧着脸颊,半天说不出个主意来。雪英有些不明白,凭着嫂子这么伶俐的人,连姑妈的话也听不明白?姑妈其实是想让佩云做做于秀的工作,让她明白姑奶奶对她的良苦用心——闹到这步,也该退让一下了,双方都往后走一步,海阔天空就横在眼前了。
姑妈说:“我倒不记仇,她一个快出阁的姑娘,将来能跟我碰几次面?我是不想这辈子做了许多事情,反倒落家里人的埋怨!”老人总是要面子的,活着就是为了在曾经的故人面前有值得念叨的过去。
佩云没接话,始终替她婆婆气鼓鼓的。有时候雪英觉得佩云太不想管事了,好像上次姑妈给她说过于秀连叫她一声都不肯了,如果那会儿佩云跟于秀好好谈谈,事情也不会落到现如今不可收拾的地步吧?可那也是老太太的不可收拾,与吴佩云大约是毫不相干的。姑妈等了两天,终于觉得没了指望,就提出跟小雯一块回姑娘家了。
吴佩云很忙,但还是抽空说:“您这样走了,景文怎么想?”
姑妈难受起来:“我的儿子,我知道他的心思,他没那么大的心眼,真说到他头上,他禁不住,我不想他为难。”
佩云说:“那行,您到姐姐那儿住阵子也行,景文回来,我就说他宠着于秀,生生把您给气走了。”
姑妈急起来:“你别那么说,就说我住不惯,还是回闺女家算了。”
佩云笑起来:“妈妈还是跟我们隔分啊,还是觉着自己的亲闺女那儿自在啊!”
姑妈一下子接不上话来,这是多少年的底线,到底给触痛了。话要递到景文那里,难免不是确凿的实话。景文还能说什么?一点余地也没有了。
姑妈走的时候是雪英去送的。佩云是真忙,电话就没断过,后来派了司机过来,小伙子非常客气,又是拿包拎箱,又是搀挽老太太。吴佩云给买的飞机票,一路上老太太也不会太辛苦,这媳妇做得礼数周全,满满的一桶水,再泼不进缝去。
姑妈的眼里有盈盈的泪光,这一走怕是很难再回得来了,有时候亲情也像一条绳索,如果扯断了,即使接起来,也多了个隔阂的结。刘雪英那天穿着一套黑色的薄呢套装,这是她在东门买的。刚来深圳的时候,于秀、钱芳一起约她上过街,说是姑奶奶的示下,带着这小婶娘小舅妈去逛逛。临出门的时候姑妈硬塞到她手里一百块钱,说初来乍到的,怕她手里饥荒。后来刘雪英在一家反季打折的摊上买了这套服装,才五十块钱,但因为是黑色的,剪裁又简单,倒不显得寒酸,还挺知性。入了冬后,雪英一直穿着它。
但她没法子挽留姑妈,甚至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法说。这不是她的家,她到现在也是根基不实的人。随了吴佩云,她也看透了,好像佩云讲起车间里来来去去的农民工,没有一个是值得惋惜和挽留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过了年后,小吴搬出去了。陈姐倒是死命地留她,但小吴还是愿意和同学住到公寓里去,说是这样方便自在些。佩云并不拦她,毕竟是自己的侄姑娘,用不着太多的讲究。听说小吴现在的业务做得相当好,谢景文还是器重家里人,给小吴一个非常广阔的平台,由着她施展自己的手脚。小吴才多大年纪?每个月据说都拿上万块,已经买了部小车,后面就要准备贷款买楼了。小吴的锦绣年华花好月圆漫天漫地地舞着呢,刘雪英的背绷得紧紧的,一个屋檐下,太大的区别了,她刘雪英巴心巴肺劳神劳力拽着的一条线,人家轻飘飘地就甩掉了。小吴有自己的大好前程,她用不着在吴佩云的地盘上成就一番花好月圆,甚至钱芳,那个被大姑姐咬着牙说不识时务的傻姑娘,也有一派简单的前程成就她的花好月圆呢。刘雪英紧了紧嘴唇,没办法,人和人终是不一样的,她像一只寄居蟹一样,小心地编织着自己的幻想。
景文的上市计划正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多少关系要打点,多少准备要做周全,每天忙得皮焦肉烂的,一回来倒头便睡。吴佩云更忙,单位是不消说了,景文的公司她也得在外帮着打点,还有奇奇,六月底就要中考了,那是孩子一生中的大事,丝毫含糊不得。
家里陡然清净了许多。楼上现在只住着佩云一家三口,于秀搬了下来,吴佩云说现在奇奇是关键时刻,一回家吃完饭就得做功课,备战中考,任何打扰影响他的事都要避免甚至不许发生。雪英和于秀都清楚,这二楼,再也不会有人上去借住了。原本这就是他们三口之家真正主人们的空间所在,没人可以侵犯的。于秀和雪英帮着收拾二楼的时候,心都有些凉凉的,也都有些不好意思——人家好好的房子,生生地占了许久的时光。
姑妈的大床也撤下了,摆了两张原来于秀和钱芳的小床。雪英终从地铺上腾升而起,有了软软的卧榻。但是她的心随着身体的上升而悬起来,她觉得一种到不了实处的慌张。过年的时候,老家那边怯怯地打了个电话过来,找的还是吴佩云,大概觉得吴佩云比较好说话——她在家里的名声一向很好,没脾气,办事公允。除了于老五的孩子还太小,老二、老四还有两个姑子的子女,都到了十几二十几的岁数,出来打工正是合适的年纪。吴佩云很爽气地同意了老家人的请求:“公司也需要人,那就先来吧,做得不如意再回去也没关系。”雪英和于秀听着,两人不经意地对了对眼,都有些讪不搭搭的。老家就是那样,教育质量差,半大的孩子,挨到初中毕了业,就被家里差着进了城,背一个大行囊,和一帮同学一道,挤进火车里,开到城里来,找着有差事的同乡,介绍着就在生产线上扎下了。然后到了一定的年龄,到了一定的时候,男的女的回去相了亲,小小的年纪就把家成下了。男的仍旧在生产线上守着,女的大了肚子,回到乡下生儿育女,一生就这样下来了,从二十岁就能望得见尾的将来。
于秀是绝不愿过这样的日子的,难道她刘雪英就该命里过这种日子?守着傻于桐,拉扯着小刘佳,每天受着烂醉如泥、打小牌输一场就唠叨几夜的于老五?刘雪英吁出一口长气。她没本事,没青春,甚至没有和景文、佩云攀附的血缘,但她有她的筹码,她得赶紧了。
公司正在加紧上市事宜,刘雪英跟着张会计,协助工作。有一次吃完中饭,午休的光景,张会计叹了口气:“你看吧,你嫂子真是好命,自己混得如鱼得水,老公的公司马上就身价百倍,权也有了,钱也有了,真是活出个人上人呢!”
雪英试探地问了句:“我听他们说,上市后,原来一块钱的股票,会翻好多倍呢!”
张会计点点头:“那可不!中国多少亿万富翁就是这样产生的。”又悄悄地说,“你哥是大股东,当时入股是按注册资金来算的,其实注册资金根本没要那么多钱。公司做到一定程度,有些公司高层看出了潜力,会跟老板买一点股份的,等上了市,那收益就大了!”
雪英的眼睛小小地转了一下,笑笑地问:“您有公司的股份吗?”
张会计不点头也不摇头,给了刘雪英一个回味到午夜的微笑。
终于熬到了四月初,春天还没感觉到呢,就已经匆匆地走掉了。虽然天气早晚仍旧有些凉,可一出太阳就有股热辣辣的气势,街上的女孩子都迫不及待地脱下了长衣,露出包裹了几个月的身体,鲜活的肉的气息,扑面而来。
于秀收拾了饭桌,小声地对谢景文讲:“叔,他说要过来看看您和我婶婶。”
谢景文难得和家里人同聚一桌吃顿晚饭,饭后歪在沙发上,手里拿着杯吴佩云给泡的新茶,另一只手正在翻着一张报纸,聚精会神地琢磨NBA的新赛季。他抬起头来,有点木然地盯着于秀,这会儿他还没明白于秀说的“他”是谁,稍后,他的脸陡然严肃起来,身子慢慢地坐直了:“就是你谈的那个对象?”他顿了一顿,鼻子里冲出一口气来,声音变得瓮瓮的:“你还没和他断?”
于秀有些紧张,不明白为什么叔叔讲出这句话来,仔细想一想,好像刚相处的时候是没怎么征求过叔婶的意见,但那是她的恋爱,她把情况都一五一十地给妈讲了,妈只叹了口气,一切由她。于秀有些气怯起来:“嗯,一直处着。”
景文问:“不是说比我才小两三岁?还有个……这你也愿意?”
于秀抿了抿嘴,不好说什么。
景文说:“突然要来看我们?我没见他怎么待你好啊,是送你回来过呢?还是给你买过什么?据说是湖北人,哼,九头鸟!”这话倒是真的,于秀和那男人谈恋爱,从来都是人家打个电话,自己就屁颠屁颠地撵过去,多晚那男人也没送过她一趟。据说连一件衣服、一枚发卡都没给过,于秀自己倒贴过不少东西,那男人闺女的大公仔啊,那男人的皮鞋和西裤啊……有一回不知是那男人还是他闺女过生日,于秀还挺浪漫地订了个精致的蛋糕,充满深情地捧过去——不过这“据说”的来源是钱芳,钱芳的“据说”,怎么传到谢景文的耳朵里的?后一句对“九头鸟”的评判缘于景文跟湖北人的两次买卖,上了一些当,从此便有了先入为主的地域歧视。
于秀只好搓着自己的衣角:“他说,他想来拜访你们。”于秀不惯撒娇,虽然满家的人都知道谢景文最惯着这失怙的侄女儿,连妈妈都被他的纵容气走了,但于秀真在她叔叔面前,也是不善言谈的。
景文冷笑起来:“我不见!”他站起了身,复又看看脸窘得通红的于秀,声音变得柔软起来,“你条件一点也不差,不用找这样的人!我让你婶婶给挑个好的,怎么也要配得上你!”
于秀仍旧不屈不挠:“他说,见了你们,想把事情定下。”
景文瞪大了眼睛。一旁的吴佩云终于走过来,把景文往楼梯上赶去:“你看看奇奇的那道物理题,我弄不明白,你去给他讲讲!”景文想了想,本来有话要说的,终于住了口,上了楼。
吴佩云抱臂站了一会儿,对于秀说:“别让他来家了,有事到外面谈吧。我约个地点和时间,见他一面。”于秀咬咬嘴唇,点头应了。
那天约的是中午,在市中心一个高级大酒店的豪华包厢。男人可能很早就出来了,他在关外,路上又塞车,虽然年龄比佩云还略大一点,说到底对方却是长辈,不能迟到。佩云坐车过来的,司机等在酒店外。她穿了一身高级套装,咖啡色丝袜的脚踝两边都各镶着一粒亮闪闪的水钻,笔挺挺地进来,连包都没拿。她坐下后含笑朝那男人打了个招呼,让预定好的菜式全部拿上来。然后,她拿起那盏白瓷的杯,小小地啜了一口茶。
男人一直含着腰低着头,一个经营小煤气店的老板,在国有商业银行的女行长面前,到底没什么气候。吴佩云说:“其实我也算不得什么正经亲戚,只是于秀在这里,大约也就我们这一房走得近些。你也知道,于秀是姓于的,我们姓谢。”
男人忙点头:“家事,于秀都给我说过。”
吴佩云截口道:“未必如她所说的。一个侄姑娘,我们只有疼的份儿,没别的责任和要求。婚事我们管不了,老家还有她亲妈,爷爷奶奶也都在,再不济,还有几个亲叔和亲姑,轮不到我们插手。”
男人又点头,声音有些结巴:“也是,也是。”
这时菜陆续上来了,可能吴佩云是这家的常客,吴佩云一坐定,菜都要轮番上齐的——贵客就是这种排场,没法比。吴佩云夹了几筷冰镇芥兰,没跟谁推让。
于秀没敢动筷子,男人也没敢动筷子。婶婶在家还算是和气的,不知道为什么,在外面有如此大的气场,震得于秀都有些傻了。
吴佩云说:“话我只能说到这,于秀要嫁,是她自己的事,也是她家的事,我们压根儿没理由管。将来真出了阁,帮着你打点店面,或者仍旧在我老公的公司里做些文员的事,这随她。反正她弟弟也在公司打着工,这你总也知道吧?”
男人沉着脸,只能一个劲地点头。
“据说是谈婚嫁来的?那你应该和于秀回一趟老家,见过她真正的亲人。无论怎么说,我们都算不得女方的家长。”佩云抬手看看表,“婚礼的事你们自己和家人商量吧!我们这算见见面,认识了,也就可以了。”佩云站起来,“下午我还要去广州开会,账已经结了,我看你们也没好好吃,就慢慢吃吧。”回头的时候佩云又加了一句,“这家的海马海龙炖花胶是招牌菜,我给你们各叫了一客,可以尝尝。”她起身走了,透过包厢的门开处,看到她那年轻的司机,送过姑奶奶的帅小伙,一路小跑着迎上来,把一款精致的坤包递到她手上,她挟在腋下,挺胸昂首地出去了。
于秀回来对雪英说:“完了,我的事彻底泡汤了。”她有点幽怨地摇着脑袋。
于秀其实是个很闷的女孩子,在老家就不太爱做声,不是娴静,而是一股傲气,父亲死了也没泯灭的一点傲。也难怪,她生来就是于家的长房长孙,长得又标致,一头黑漆漆的秀发披在肩上,迷死多少小伙子。但现在,她的傲骨没有了,只剩下啰里啰嗦的患得患失:“他不肯和我处下去……他说,这个婶婶,那么傲,那你快要‘上市’的叔叔,大约眼睛要飘到天上了。”
雪英劝:“他要真对你好,不会因为你叔你婶的态度而改变的。再说了,”雪英顿了一顿,“你叔你婶其实是想灭灭他的气焰。谁都看出来了,你叔根本不满意这桩事情。”
于秀摇着头:“每个人因为有背景才会有价值。他其实开头也不怎么上心的,后来听说我婶婶是行长,叔叔的公司那么成功,他当然觉得我还是不赖的。谁曾想,我婶婶那样说,撇得好像我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雪英只能劝:“你又不是条件太差,像你这样的,还愁找不到好对象?不是我说得太直了,怎么也轮不着给人当后娘!”
于秀突然哭起来:“你怎么一点也不明白?我一个农村过来的妹子,在这花花世界里,找个有点实力的终身依靠,有多难啊!你也知道,喜欢我的都是穷酸酸的打工仔,别说买房子了,就连租个好地段也承受不起啊!我为什么要嫁给这种人?”
雪英没有话了,说到底,于秀比他们谁都想得明白。雪英只能干巴巴地说:“你婶会给你找个好的,你放心好了!”
于秀拼命摇着头,她也二十四五了,和她婶婶处了三四年,有什么看不透的?她婶婶真对她有心,她也不至于非要去和一个拖着孩子的小老板谈,且她现在的工作,她在公司的处境,简直度日如年了。
于秀没再去上班,整天躲在家里,给那男人一通又一通地打电话,一趟又一趟地跑出去找那男人——她有什么办法?她早已是他的人,除了让他接纳她,她没有别的主意。也许,叔叔能给她一条路,重新找个男人?可是爱情怎么办?谈了大半年,到底是付出过真情的,她怎么可能随手扔掉她付出过的这段感情。她哭了又哭,想了又想,每夜都在绝望里度过。没人理她,叔叔婶婶根本不知道,那个拖着孩子的男人,竟然甩了她!大家都在忙,叔叔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北京有几家风投都准备插手上市的事,开的价已经开始拉锯战了,步步为营,讨价还价,变幻的每一个百分点都关系着几百上千万的数额,他们不能不紧张!
于秀是在一个清早走的,那一天叔叔在北京,婶婶在上海。于树和雪英送她从西站上的车。站台十分破旧,从没料到深圳火车站的另一个入口是如此的滞后,挤进去的全是背着编织袋的民工,茫然的眼神,落魄的模样,不是返乡的季节,行走变得如此仓皇。于秀扬着手,在拥挤的人流中给了他们一个忧伤的笑,像一轮没入黑暗之前的上弦月。
佩云再忙也常给她婆婆打电话,一个礼拜总有一两次,聊聊奇奇,聊聊景文。有一趟说到于秀的走,姑妈在那边提了句,老家说于秀差点扒火车回来的。佩云终于有些生气,叫起来:“她走的时候可没跟我们打招呼!再说了,每月的薪水从没短过她一分,吃也在我家,住也在我家。”姑妈在那边安慰佩云:“就是,老家人说话也不经脑袋过一遍的。我可跟他们说了,于秀扒没扒火车我不知道,可于秀倒真没给家里买过一根葱回来!”佩云静了一下,笑起来:“妈妈,你可帮我挣了脸!老家人说话总这样,我和景文好像亏待他们一样,那还一趟又一趟往这边送什么孩子?”景文坐在一边,眼睛朝这边翻翻,上楼去了。
佩云还在楼下补着她的丝袜。脚尖那里有了洞,她小心地用无色指甲油涂抹缝隙处。待甲油凝固,袜缝也密合了,她张着五指又耐心地去补另一只。
雪英走过去:“一双袜子,你还这么节约的?丝袜破了倒不好看,补成这样,还是有个洞。”
佩云没抬头:“可以放到靴子里穿,没人看得见破了的洞。”佩云笑一笑,“一双丝袜就脚尖破了点,整双便得扔掉,怪可惜的。”
雪英想,佩云到底还是个普通女人,无论怎么有钱有势,总有点质朴在她身上留存的,这种东西假不来。好比吴佩云匿名给灾区捐的款,回条上写的是十万元整,倒真叫偶然窥到的雪英着实吃了一惊。
也许吴佩云只是为救赎自己而做的一些良心上的弥补,为她自己在敛财升官途中毫不犹豫的心狠手辣而采取的一种事后赎罪。她会害怕将来的清算么?会害怕一些报应悄然地落在她幸福的家庭,她爱的丈夫、她疼的孩子的头上么?
佩云抬抬头:“有事吗?”
雪英点点头:“我很想我的孩子。好久了。于桐,刘佳,真的很想。”
佩云放下她的袜子,认真地看着刘雪英。
“于桐是没什么将来了,他那个样,能娶上媳妇就算万幸了。”雪英悲苦地说,“刚和老五离婚的时候,我也想再嫁,没什么条件,再穷再苦也不怕,只有一条,对我们于桐扎扎实实地好。但没人能做到。”这是她第一次和别人谈她的家事,有人愿意听,也算给足了面子。佩云非常专注地看着她。“后来缠不过于老五,又和他好了,怀了小姑娘,硬是生下了。在胎里我就知道是个姑娘,怎么着也要生下来,不像原来那般糟蹋自己了。怀刘佳的时候,是我一生过得最好的时候,我吃最有营养的东西,水果、牛奶、牛肉、羊肉、猪蹄髈……生她的时候我折腾死了,足有八斤重,这么大的圆脸盘,下地两小时就睁了眼,哭的嗓子那才叫亮!”
“底子好,将来她一定有副好身板,脑袋瓜也一定好使,对不对?”雪英问。佩云附和地点点头,她有点猜不透,一向寡言少语的刘雪英,今天怎么这样多的话,讲这些杂沓事给她听。
“我没指望了,就这一个孩子。老五他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去,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去,我对他早死了心,只为这两个孩子有个亲爹,和别的娃娃一样。”
“我的人生是一场浩劫,铺天盖地的洪水冲过,捡了条命,却再也没有可傍身的东西,全都顺水流走了。洪水退下去,家里已经没了半颗可果腹的粮食,半截能蔽风雨的树皮。丈夫连名义上的都不是,儿子是傻子,家里的一亩半分地给老二占去了,说起来我在老于家的名册上早不是他们的儿媳。”雪英狠狠地咬了咬嘴唇,佩云看着她,小小地叹了口气。“我就想把刘佳好好地养大成人,让她读书读出来,不说像你——那是不可能比的——但一定让她读出来,好好地成材,好好地嫁个好人家。”
佩云终于说出话来:“那是一定的。”
雪英冷笑:“那只是理想,在老家那种不思进取的地方,你看家里哪一个像景文哥那么出息?哪一个像你和小吴那么出息?而且,没有钱,哪里办得到?”佩云这回没接过话去。
雪英又说:“她嫁了好人家,才能对她哥哥好。到将来,我和老五撒手归了西,于桐才有个亲人真正有实力有能力养着他帮着他护着他!”
佩云惊声“哦”了出来:“你怎么能这样?刘佳怎么能为她哥活着?她得有自己的将来!”
雪英摇摇头:“做父母的,其实原也有私心的,特别是对那个最弱的孩子,恨不得把心肝脾肺全掏出来给他。他有什么病,做娘的想帮他扛,他便是个傻子,做娘的也恨不能把自己的脑子换了给他。我能给于桐想的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的妹妹培养得出人头地,她的好,才有他的好啊!”
佩云摇摇头,脸上充满了同情和怜悯:“你别这样想,这样对刘佳多不公平!”
雪英咬牙切齿道:“没办法,她生下来,路就定了。她就是这条命,有了她哥的命,才有她的命!”
佩云没办法做声。
雪英冲着她说:“嫂子,我没有路了。我这把年纪,不太可能再去从男人那里找归宿。连于秀这么标致的大姑娘,也没个上头上脸的人要她,何况我?我也没能耐,最多就是个高中文化。我的将来,我和孩子的将来,说白了,只能靠你!”
佩云看看她,到底是做行长的,早练就了一副波澜不惊,吴佩云等着刘雪英把下面的话说出来。刘雪英没半点假话,她的心事,她的没法给人诉说的心事,全盘告诉了佩云。她精雕细琢地想了很久,她没能力跟吴佩云斗智,这么些天下来,她早领教了吴佩云的厉害,那是绵里藏针的狠,没办法招架的。她只有对她诚,全部托了底亮给她,让自己赤裸裸地呈现给她。刘雪英想搏一搏,到底吴佩云不是冷血的人。一个体无完肤的人,吴佩云怎么能够忍心伤害她?
“我只想要一点股份,很少的就可以了。”刘雪英冲出口来这一句,反倒镇静下来。
吴佩云笑笑,半天,她说:“你容我想想。”刘雪英站起来回了房。
很晚很晚,厅里的灯才灭掉。很久很久,从闭着的房门处,从一点微微的门缝处,飘出一股淡淡的香来。刘雪英知道,吴佩云又在燃烟了。每回吴佩云要做出一个什么事关重大的决定,就会燃几枝烟的。她说过,在烟雾缭绕中,她才能真正地思考;她也说过,她从来不想放纵。
刘雪英躺在床上,循着烟味在想象她嫂子的判断。吴佩云是绝顶聪明的人,她知道刘雪英是有资格、有胆量提这个要求的,那套通过刘雪英过户的一百多万的房子,没人提过,但就像挂在天空上的太阳,明明亮亮地照着呢。
雪英不威胁她,甚至没有留下一丁点要挟吴佩云的口实。她和她,终是正儿八经的亲人,终是一门下真正的妯娌——谢景文和于老五的身体里,永远流着一脉相承的血。
一个星期后,刘雪英从公司拿到了属于她名下的股份,很少,但足够了。吴佩云和她简短地谈了一次话,吴佩云说不想让刘雪英做财务文员,她想让她接管小孙的那一摊,负责整个车间的生产和管理。吴佩云说:“依你的年龄,还是做这个比较合适,也长远些。”五月份一过,她又让她抽空去上个学。吴佩云递给她一份入学通知书,已经交了学费,学管理。
这算是最好的结局了,刘雪英有点喜从天降的感觉,她不知将来是福是祸,但不管怎么样,这样走下去,前面的光明总是耀眼的。
她现在很少和吴佩云说话,在家碰着,在饭桌上见着,也只略略地打声招呼。没办法,有些东西从来没连接起来过,生生地断掉,倒也不足为惜。刘雪英的薪水提起来了,翻了三倍多。她到公司附近看了房,有套一室一厅挺中她的意,家具、炊具全是现成的。想着到八月末的时候,她会把刘佳接过来,让她入这边的幼儿园,从三岁就开始学英语。刘雪英知道,每个人的命都不是天生的,看看吴佩云,看看小吴,她们也是小地方出来的,但受了良好的教育,和于秀钱芳于树于林,就截然不一样了。她也要刘佳将来有这样的“不一样”。
她在家打扫着房子,站到梯凳上,抚着那幅十字绣上的灰尘。她真是早对老五死了心,她的花好月圆不在老五的身上。到老了,都成老头老太太了,也许她可以骂他,浑不吝地折腾他,谁叫他年轻时让她受够了委屈!然而他的孩子,是她身上的肉,养好了刘佳,让她过好了,才能找个门当户对知书达礼的好人家,刘佳才有闲工夫闲钱对自己的亲哥哥上着心,像吴佩云对她的娘家人一样。这才成全了刘雪英的花好月圆!
她仔细地擦抹着那幅绣画。花那边的红色有些污了,月亮上侧有一点模糊的阴影。在悬空的梯凳上她发着呆,有一度她想把它取下来,过后她终于淡了心思,觉着这也还是不错的,谁那么仔细,会注意这样细小的瑕疵呢?她便任由它了,轻快地从梯凳上跳下来。
责任编辑 刘鹏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