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点灯

2012-01-01 00:00:00罗伟章
清明 2012年2期


   喻方北刚迷糊过去,女儿就站到他的床边来了,女儿说,爸爸,我是小凤,你要为我报仇哦。喻方北双腿一蹬就醒了。窗帘拉得很死,屋子里黑乎乎的,但女儿身上热嘟嘟的气息直扑鼻孔,喻方北想伸手去抓住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就停住了。其实他并没看清女儿的样子,女儿在他面前也是一团黑,但那声音肯定是女儿的;女儿的嗓音略带一点涩味。喻方北的心跳得很慢,是他有意控制了呼吸的缘故,他抖抖索索地开了台灯,看见女儿刚才站立的地方,放着两双鞋。他和妻子的鞋。妻子李祯因患脑溢血瘫痪了,此刻表情痛苦地蜷缩在靠墙的一面,喻方北把被子往妻子的肩头底下掖了掖,关了灯走到阳台上。
   时间已经是凌晨四点半钟,秋天的雾气把路灯的光芒吞掉了,成都的大街小巷,只有一个冰冷而朦胧的轮廓。风从五层楼下的地面卷上来,喻方北打了个寒战,但女儿乞求的声音并没被吹散:爸爸,你要为我报仇哦……自成年过后,女儿就再没向喻方北求过什么了,今晚跑到他梦中来,却是乞求为她报仇。
   未必女儿真的出事了?
   他走进客厅,看着那一摊鲜血似的电话机,犹疑着是不是拨打一下小凤的手机。小凤是去找丈夫的,这么早拨过去,合适吗?可是喻方北的心放不到肚子里去,到底把听筒拿起来了。
   手机关机,这在意料之中。
   李祯在卧室里发出哼哼的声音,喻方北心事重重地回到床边,帮助妻子翻了个身,就躺到被窝里去,他的眼睛刚一闭上,小凤又来了。这一回,喻方北看清了女儿的脸,女儿的脸很苍白,瞪得很圆的眼睛里,有一种无助的绝望。喻方北再也不敢睡了,披上大衣,傍墙坐着。
  
   喻小凤是昨天夜里十点左右离开成都的,喻方北把她送到街上,一直看到她坐上出租车才回了家。喻小凤要去的地方是沐川县,距成都二百公里。
   喻小凤的丈夫任向坤,是沐川县西北乡人,昨天上午返乡进货(他们在成都西区清溪路开了家手机专卖店,只出售二手货,货源由任向坤从老家低价进来),傍晚时分,喻小凤给任向坤打电话,怎么也打不通。晚上八点,任向坤主动打电话回来了,那时候喻小凤刚好回父母家取东西——她和任向坤还没买房子,父母家就是她的家,只是小两口多数时间歇在店子里——手机关掉了,任向坤的电话打在了岳父家的座机上,刚好是喻小凤接的,任向坤说,小凤,等一会儿有人要来取七千块钱。喻小凤说,你不是带了两万吗,还不够?任向坤说你别管,人来后,你把七千块给他就是。我认识那人不?不认识。不认识我怎么能把钱给他?电话那头再没有回应,喻小凤喂了两声,线路就断了,再打过去时,回答她的只有嘟嘟嘟的忙音,由于声音低沉,听起来像“堵堵堵”。
   喻方北给妻子喂了饭出来,见女儿气鼓鼓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向坤不顺利?女儿没答话,喻方北就不敢再问了。李祯得病之前,曾经伤伤心心地对丈夫说,方北,听她跟我们说话的口气,哪里把我们当爹妈哟。有什么办法呢,女儿就这脾气。
   女儿的脾气是李祯惯出来的。喻方北和李祯都是北方人,在北京某名牌大学毕业后,分到成都工作,但小凤不是出生在成都,而是在四川东北部的一个小镇上,那是喻方北劳动改造的地方,小凤出生后不到半年,李祯就得了心脏病,哪怕她想再生个孩子想得发疯,也不敢冒那个险了。四年之后,邻镇一户农民因子女太多,家里太穷,想把最小的儿子送人,李祯听到消息,就去把孩子要来了,条件只有一个,就是那对农民夫妇从此不能认这个儿子。小家伙以前叫梁员,现在叫喻员。白白捡了一个儿子,李祯很高兴,但喻员毕竟不是亲生的,她没法像喜欢小凤那样喜欢喻员,小凤掉到地上的饭粒,李祯总是让喻员捡起来吃了,家里有了糖果,也只有小凤的份。小凤从小就知道自己优越,霸道的作风就这样养成了。她八岁那年,喻方北平了反,举家迁回成都,任省属某企业副总工,可上任不到三个月,就调配到内蒙古搞基建。他是一个人去的,一去就是十一年,等他从内蒙回来,女儿已经是个大姑娘,天性已经形成,改不过来了。
   喻小凤不停地拨电话,每拨一次,都狠狠地把听筒砸下去,刚砸下去又提起来。喻方北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深深地皱着眉头。当女儿再次把听筒提起来后,喻方北终于说,打不通他的手机,就打到他父母家试试嘛。喻小凤没有像往常那样朝父亲发火,只是带着悲伤的腔调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他父母两个月前就宣布跟他断绝关系了。
   李祯在卧室里叫,老——伴。这是她瘫痪后能说的惟一的话。只要她醒过来,就常常练习这两个字,有熟人去看她,不管问什么,她的回答都是,老——伴、老——伴。她大概觉得人到老年、身染重病之后,只有丈夫才是她的依靠。喻方北走进卧室,握住老伴的手,为她按摩。
   客厅里突然有了吵闹声。喻方北把老伴的手放进被子里,急匆匆出来察看。两个面孔陌生的年轻人站在门外,正和喻小凤吵架。见喻方北出来,年轻人对喻小凤说,既然不愿意给就算了,再见。两个人走了,其中一个下楼前还朝喻小凤做了个飞吻。喻小凤嗒地一声将门撞上了。
   他们要你给什么?喻方北问道。
   这时候,喻小凤才把任向坤打来的那个电话说了。
   不好,喻方北说,一定是有人敲诈他!
   还用得着你来提醒?如果我不知道有人敲诈他,就把七千块给了!
   看着女儿那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喻方北直想赏她两个耳光。十多年来,他都有打女儿的冲动,可他一忍再忍,忍到最后,终于不敢打女儿了。女儿跟她妈一样,长得很漂亮,特别是眼睛,弯弯的,眼珠又黑又亮。他不明白漂漂亮亮的女儿说出的话为什么像扔出的石头。
   电话铃突然响了起来,喻小凤一把抓起听筒。她希望是任向坤打来的,果然就是。喻小凤说,刚才有两个人来了,但是我没给他们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任向坤说,先不要问……你把钱带到西北乡来吧。什么时候?今天晚上。明天来不行吗?任向坤不回话。喻小凤说,你为啥吞吞吐吐的?任向坤说,你快来吧。班车早就收了,我怎么来?任向坤说坐出租车。电话又断了。
   坐在一旁的喻方北啥都听明白了,他说,看来情况比我想像的严重,说不定向坤遭了绑架!喻小凤也这么疑心,但她站起来说,我马上打的到西北乡去。
   不行!喻方北断然地阻拦,要去也要等到明天。
   明天?你让向坤在别人手里受一晚上罪?他胆子本来就小,一夜过去,折磨不死,吓也吓死了!说罢,喻小凤就进里屋取钱。
   喻方北跟进女儿的房间,对她说,你这是往火坑里跳啊!喻小凤一面点钱一面说,不就七千块钱嘛,钱重要还是人重要?喻方北问她是不是欠过人家七千块,喻小凤说,只有人家欠我们的。喻方北越发觉得事态严重,既然不欠别人,为什么单单索要七千?他把这问题向女儿提出来,喻小凤又气又急,大声道,你不要啰嗦好不好?将皮包往肩上一挎,就要出门。
   给我回来!喻方北的一声吼,把他自己也吓住了。喻小凤呆在门口,半天反应不过来。
   即使今晚要去,喻方北说,你也必须先报警,让警察跟在你后面。
   喻小凤缓缓地转过身,泪水已把脸湿透了,你以为自己有多大的面子?你女儿要去救老公,想让警察跟着警察就跟着?让你给女儿找个混饭吃的地方也办不到,还想调动警察来保护她?
   喻方北张口结舌。这是小凤第一次向他抱怨这件事情。其实他自己早就为此事痛心。公司(以前的那个企业已经发展为成都很有影响的公司)里别人家的孩子,哪怕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哪怕爹妈只是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也可以在单位上谋个闲职,每个月稳稳当当地拿走两三千。小凤虽然没考上大学,可她是高中毕业呢,喻方北却没能为她找个事,让她在家待业好几年,才不得不自己出去闯荡。一个女孩子家,独自去过深圳、上海、福建和浙江,钱没挣到,却带了满身疲惫回来。如果不是她弟弟喻员建议她就在成都开个手机专卖店,并愿意借给她几万块钱作底金,她至今也不会安定下来。喻员跟他姐姐一样,也只是高中毕业,也没弄到像样的工作,最初在公司食堂里洗碗刷锅,后来公司在羊西线上的“饮食一条街”买了家酒楼,他又去那里当服务员,所做的事情也不过是端盘子,只因为那孩子诚实,脑子又好用,才做了领班,过后又做了大堂经理……这些事,喻方北再后悔,现在也没能力挽救了,他说,小凤,爸爸知道对不起你,但这事非同小可,不能耍脾气,你一定要报警。
  
   喻小凤的泪水流得更加汹涌,一潮一潮的,每涌出一潮泪水,她就说一句话,向坤要是真的遭了绑架,绑架他的人一旦知道你报了警,马上就会撕票!……你女儿不要脸,年纪轻轻就嫁了三次人……我就喜欢现在这个男人……你不会让你女儿结婚刚二十天,就没有男人了吧……我走后,如果你报了警,让向坤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喻方北的泪水也快下来了,他说孩子,爸爸跟你一块儿去。
   不!我的事情,不要你来掺和!说罢,喻小凤甩门而出。
   喻方北追了出去。喻小凤走得很快,近乎小跑,喻方北也只好跟着小跑,边跑边气喘吁吁地说,你不是说跟那边开招待所的覃阿姨熟吗,你就住到她那里去,如果向坤问你钱带来没有,你就说带来了,让他到招待所来取,他不来,你就别动。千万记住一条,不能出覃阿姨的招待所……
   说着这些话,喻小凤登上了出租车。
   喻方北回家后,想给任向坤的父母打个电话,可是他不知道号码。喻方北跟这第三任亲家,还从没见过面,也没有过任何联系。
   不祥的预感使喻方北没法入睡,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磨磨蹭蹭捱到凌晨四点多钟,才迷糊过去,刚一迷糊,女儿就飘飘忽忽地到他床边来了。
  
   雾气越来越重。喻方北像往常一样,抱着妻子上了厕所,又为她刷了牙,就端一碗米羹到床前去给她喂。李祯每吃下一勺,就叫一声,老——伴。听着这呼唤,喻方北鼻子发酸。妻子八年前就瘫痪了,正是由于她的瘫痪,他才不得不提前一年退休,回家来做她的贴身保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秘密,虽然做了四十年夫妻,但有些秘密依然只属于私人,当喻方北第一次为妻子擦屁股的时候,他无法不因为深入别人的秘密而产生厌恶。那段时间,他的确有过希望妻子死去的想法,医生也说了,犯脑溢血的人,即使当时没死,也很容易在短期内复发,一旦复发,命就难保了。喻方北带着又害怕又渴望的复杂心情,等着那一时刻的到来,结果两个月过去,妻子竟然一天天地好转了。最开始的那段时间,她几乎什么也不知道,只在小凤和喻员站到她床前来叫妈的时候,她的喉咙里才抽动出响亮的吼声,现在她不仅能坐起来,还能够叫老伴了。听到她叫老伴,喻方北才知道自己离不开她,他们的关系,不是她对他依恋,而是反了过来。晚上睡觉,喻方北很容易惊醒,每次醒来,都去探妻子的鼻息,当热突突的气息喷到他的掌心上,他才舒一口长气。对他来说,有这个人和没有这个人,生活完全是两回事;哪怕她就是彻头彻尾的植物人,只要她活着,就是他的安慰。
   等一会儿到林力那里看看,喻方北一边给妻子喂饭一边想。林力是任向坤的同村人,在成都抚琴路二段开了家水果门市,他们经常来往,林力还到喻方北家吃过几顿饺子,最近大半年,林力和任向坤没大接触过,但林力毕竟熟悉沐川那边的情况。
   饭还没喂完,电话响起来了。喻方北放了碗出去接。他没听到对方喊他什么,只听到是个女人的声音,就急促地说,小凤,没事吧?对方说,我不是小凤,我姓覃,你是小凤的爸爸吗?喻方北说是,你是覃阿姨?见到小凤没有?我还以为她回家了呢,覃阿姨愣了一下说,你就赶快到沐川来一趟,小凤可能出事了。
   喻方北又看到了小凤站在他床边时那张苍白的脸,听到了她说的那句话。他神思恍惚地走进卧室,想把最后几勺子饭给妻子喂下去。可是妻子不愿意接纳,脸憋得通红,终于说出一个字来,凤……凤……八年来,这是妻子会说的第三个字。喻方北发现,妻子心里对什么都是明白的,只是说不出来,昨天晚上,他跟小凤吵架的时候,妻子在屋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看来她也有了什么预感。喻方北说,没什么,小凤到店里去了。
   再次走出卧室的时候,喻方北把门关上了,自己的饭也没来得及吃,就小声给儿子打了电话,喻员,你姐可能在沐川出了点儿麻烦,我要过去一趟,今天肯定回不来,你抽空过来照顾你妈。喻员问事情大不大,如果事情大,他就一起去,尚芹(喻员的妻子)出差了,让高建安过去照顾妈。高建安是喻小凤的第二任丈夫,三年前喻小凤就跟他离了婚,但他至今还爱着喻小凤,喻小凤和任向坤办结婚证之前,他还去给喻小凤下跪过,希望复婚,给喻小凤下跪了,又给喻方北下跪,发誓他再也不赌博,让喻方北说服小凤;正是因为赌博,喻小凤才决心和他分手。其实喻方北一直比较喜欢高建安,赌博是个缺点,但他对人好,特别是对他们两个老人好。但小凤不容他,肚里的孩子怀了七个月,为跟他离婚,没给任何人招呼一声,就去医院打了毒针。这些事情,喻方北已经不愿意去想了,他对喻员说,没什么大事,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不管怎么说,高建安再不是自己家的人,他对喻方北夫妇再好,也不能像对自家人那样使唤。
   沐川被大山围困,是四川有名的穷县,西北乡又靠近更加贫困的峨边县。班车在崎岖险峻的山路上爬行,四野群峰耸峙,褐色、绿色和淡黄色的不明烟雾,总在不远的前方飘荡,空气里弥漫着松针和栎树叶腐烂后的气息。太阳越过对面山头,斜插到左边的峭壁上,使大山明暗分割;喻方北坐在右边,透过车窗向外望去,深谷中的村镇依稀可见。
   喻方北是第一次到这里来,险恶的生存空间,使他更加觉得女儿的处境不妙。
   到西北乡已是下午三点,车子走了足足六个小时。喻方北推算着时间:小凤是昨晚十点左右离家的,晚上车少,加上坐的是出租车,大概能够提前三分之一到一半时间到达,就是说,小凤到西北乡的时候,是凌晨一点至两点的样子,小凤到他床边来求救,是四点半钟,中间的这几个小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乡场很小,除了不足五十米的一段石板街,其余全是土街;房屋也很低矮,而今在乡场上难以见到的青砖瓦房,在这里却是主体格调。喻方北往这块地皮上一站,才醒悟自己既不知道覃阿姨的名字,也不知道她开的招待所的名字。他东张西望,除看见乡政府旁边有个“西北乡招待所”,没看见别的,于是他进去打听。柜台上坐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喻方北问道,小妹妹,这里有一个姓覃的人吗?女孩说没有,喻方北说她也是开招待所的,女孩说,哦,是覃姨呀,往右走,一百米就到了。
   喻方北按女孩的指点找去,发现自己曾从这里路过,但没看到覃阿姨的招待所,因为她的招待所在二楼,底楼是收购野棕、兽皮等山货的门市。喻方北从脏得无法下脚的楼梯爬上去,看见上面有七八个房间,一直走到尽头,才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穿着秋裙的丰肥女人,坐在逼仄的屋子里织毛衣。喻方北还没打招呼,女人就看到了他,将竹针往线团上一穿说,你是小凤她爸?喻方北说是。女人一把将喻方北拉进屋,让他在方凳上坐了,立即给他讲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
   小凤是一点半到我这里来的,女人利索而小声地说,小凤屁股还没坐牢实,她的手机就响了,是一个陌生男人打的,我凑过去听了一下,那人语音怪怪的,问小凤在哪里,小凤说我已经到了,在覃阿姨的招待所里,那人说你下来,我们在街那边的黄桷树下会合。小凤没动。没过十分钟,那边又打来电话,让小凤立即下去,小凤说,见不到我家向坤,我是不会下来的。那边说你怕啥呢,我们都是向坤的朋友,在一起喝酒。小凤说我不管。几分钟过后,楼下来了一辆车,车里的人给小凤打电话,再次让她下楼。小凤说有什么事,让向坤跟你们一道上覃阿姨的招待所来。车里的人说,向坤还在喝酒,他专门让我们来接你去玩。小凤就扑在走廊的阳台上看,下面的门市早就关了,我这招待所的灯光又照不出去,到处黑黢黢的。小凤犹豫起来。这深更半夜的,我劝她还是不下去的好,她说她爸也是这么说。过了一阵,下面的车开走了,不一会儿又开了回来,对小凤说,向坤喝醉了,正躺在他们的车里。小凤说,覃阿姨你在阳台上望着,我去看看。小凤刚刚走到那辆车旁边,车门砰一声开了,我没看清小凤是怎样上车的,反正车载着她开跑了。我当时就想给你打个电话,可是我听小凤说过她妈不好,怕惊扰了你们;再说,小凤上车后不叫不喊,说不定那些人真是向坤的朋友呢。早上我一直等小凤回来——她平时来西北乡,都是在我这里住,也在我这里吃饭——可等到八点过都不见人影,连一个电话也没来过,我给她打,电话打烂也不通,我想坏事了,这才跟你联系。
  
  
   喻方北问覃阿姨,小凤他们在这一方是不是跟人结下了仇?覃阿姨说,具体有没有仇人,我倒不清楚,可是他们做那个生意,本身就是容易结仇的。喻方北说他们不是卖手机吗,怎么容易结仇?覃阿姨说,他们卖的是二手货,你知道那些二手货是从哪里来的?喻方北说不是向坤从沐川进过去的吗?这倒没错,覃阿姨说,但他是从哪些人手里进的?是从抢匪手里!要不然,一部新崭崭的手机,向坤能够一两百块钱就拿到手吗?喻方北的身体里窜出一股凉气,他说向坤知不知道给他提供货源的是些什么人?覃阿姨站起来,给喻方北倒了杯开水,又扯下搭在铁丝绳上的帕子,擦了擦被肥胖逼出来的汗水说,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开始可能不知道,后来肯定是知道了。在沐川,有好几个盗窃和抢劫手机的团伙,我们西北乡也有人入伙,向坤每次回来,都请那些人喝酒,到我这招待所都来喝过好几次。据我猜想,向坤可能是收货的时候把价压得太低……或者看到他发了财,有人就眼红了?我说不清。喻方北两只手握着盅子,像是试验他的指力能不能把盅子捏碎。
   喻方北说,这些事,我从没听小凤说起过。
   覃阿姨捋起一片拖到地上去的裙边,猛地扇到腿上说,小凤根本就不知道!进货的事全是向坤在办,小凤到沐川来,跟那些货主见不上面。我本来想把这事告诉小凤,可是向坤提早给我打了招呼,让我千万别给小凤透露半点风声。
   沉默片刻,覃阿姨又说,小凤是个好女子啊,个性是强了点儿,可她为人正派,眼里容不得沙子,要喜欢一个人,也就巴心巴肠地喜欢;这不,她分明知道昨晚上来沐川有危险,可为了向坤,她还是来了。但是……但是……小凤长得那么漂亮,成都又有那么多好男人,她为啥偏偏就嫁给了一个农民?那任向坤不就是一个农民吗?
   喻方北不想谈这事,他问覃阿姨认不认识任向坤的父母。
   认识倒是认识的,覃阿姨说,不过你找他们没有用,他们已经断绝关系了,未必你不知道?喻方北说知道,但父母还是父母,儿女还是儿女。覃阿姨抿了抿饱满的嘴唇,那你就去看看吧,他们住在天生桥村,过黄桷树往西,大概有十五里地,我倒没去过,听向坤说不通车,只能走去。
   喻方北站起身来,覃阿姨又交代说,先去派出所报案是正经,但是你不要说到我这里来过,特别不要说任向坤跟那帮抢匪到我这里喝过酒,我一家老小都在这里过日子,惹不起那伙人。
   喻方北答应了。
   太阳把地皮晒得热烘烘的,土腥味和满地落叶吐出的最后一丝生命气息,混杂在阳光的气味里。这种气味,喻方北很多年没闻到过了,他很想念。他当年被下放到川东北,开始并没在镇上,而是距镇子二十公里外一个紧邻河滩的村子里,妻子李祯的任务,是跟村民们一起下地,他的任务是去河滩放羊,河滩上鲜花盛开,哪怕是寒冷的冬季,也有不知名的花朵斗雪开放,只要出太阳,地皮就会被烤热,就会发出土腥气。那是一段并不轻松的记忆,但喻方北现在只愿意回想那些日子。不过在当时,他生怕一辈子就捂在那个村子里,因此格外卖力地表现自己,终于从村子到了镇上,后来又回到成都,到成都后,他不敢心安理得地待在单位上当他的副总工程师,连那种起死回生的欣喜也严严实实地封锁起来,一心想的就是凭借自己的忠诚,为妻子儿女以后的生活赢来可88NT5uPyzBIENGBbLCaDhs228QszeWpOjimyYp1OSjg=靠的保证,因此,当抽调人员去内蒙搞基建的时候,他第一个报了名。他现在觉得,小凤坏脾气的养成,哪里应该只责怪妻子的娇纵,在女儿的成长过程中,我到底付出了多少?
   派出所就在乡政府院内,一个刚从警校毕业的年轻民警接待了喻方北。民警记录着喻方北讲述的经过,之后说,如果真出了事,我们会尽量破案,但不敢打包票。
   喻方北道谢后出来,直接朝任向坤的父母家走去。
   覃阿姨说有十五里路,其实根本不止,喻方北个高腿长,虽然将近七十岁,可一步紧跟一步,没有个停歇的时候,也走了一个半小时。好在路还算平整,也宽敞,虽不通公共汽车,但汽车其实是可以沿着这条路开进来的。村子傍山而建,北面有一条两米宽的溪沟,溪沟之上,架着一座天然生成的石桥,所以村子叫天生桥。桥东凹进去的峡沟里,有一间十余平米的空房,空房下面有个很大的沼气池,沼气池可能是村民用来发电的,由于村里半年前通了岷江的水电,沼气池也就废弃了。桥西二里之外就是村民聚居地,任向坤的父母住在第三家,很容易就问去了。
   长方形的土坝上,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正被鸡群环绕着抽旱烟,喻方北猜想那就是亲家,一问,果然是。喻方北介绍了自己的身份,那老头冷淡地说,你们是大城市的干部,我们是农民,高攀不起,既然向坤宁愿不要爹妈也要你女儿,我们跟他就没啥好说的。对女儿的这门婚事,喻方北本来就打心眼里耿耿于怀,听亲家这么一说,更加不舒服,他说,不是你高攀我,是我高攀你,小凤来和你们商量婚事的时候,你们不是把桌子也掀翻了吗?老头把烟管往左手的虎口一碰,黑黑的烟蒂掉下去,正巧落在一只老草鸡的背上,老草鸡疼得咯的一声飞了。老头扬声说,实话讲,我们不满意这门婚事!你女儿在前嫁了两次人,我们向坤还是个童男子,再说,向坤还比你女儿小七八岁呢!喻方北有些喘不上气来,鼻头上也潮乎乎的。他想转身就走,可是,他来这里,不是认亲家的,而是过问向坤和小凤的下落,女儿女婿生死不明,他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他把一口气吞回去,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讲了。
   老头一听,当场就急了。他说我早就说过那女人要带晦气进来,如果向坤有个好歹,我跟你没完!这时候,老太婆也出来了,她开始听到有人提到向坤,就准备出来,当喻方北自我介绍后,她就不好出来了,一直躲在屋子里听。老太婆瘦小得可怜,干枯的头发和皱巴巴的脸使她显得很憔悴。老头子还在大声地朝喻方北发脾气,可老太婆制止了他,老太婆问喻方北,这些话当真啵?既然向坤和小凤没到这里来过,喻方北也不想多作解释了,他说,我走了,如果他们到这里来,让他们马上给我个信儿。
   喻方北想去林力的父母家看看,可时间已经不早,关键是任向坤的父母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别人怎么会知道呢。
  
   那天晚上,喻方北住在覃阿姨的招待所里,第二天一早就赶回成都,家也没进,又去市公安局报了案。从公安局出来,他又去清溪路看了女儿的店子。银灰色的卷帘门紧闭着,像被白内障遮没了的眼睛。
   走进公司员工宿舍大楼前,喻方北不敢向前迈步。他害怕有什么坏消息已经传了回来,害怕门卫一看见他,就要绘声绘色地向他报告。其实什么事也没有,门卫像往常一样,坐在箱笼似的屋子里看报。爬楼梯时,喻方北的脚步放得很轻,尖着耳朵听动静。女儿人长得秀气,嗓门却很大,如果不关门,她带着涩味的声音在底楼也能听到清清楚楚。楼道里很安静,什么声息也没有。上到五楼,同样没有声音。喻方北想,说不定小凤和向坤都回来了,正焦躁不安地等我呢。他这时候才觉得手机有用;虽然以总工程师的身份退职,可他从来就没用过手机,小凤多次说给他一部,他就是不要,我又不做生意,要那个干嘛?他说。这时候他想,如果有手机,小凤早就告诉他自己没事了,他的心就用不着这么沉甸甸的了。
   开门一看,客厅里没有小凤,只有喻员和高建安像两根木头桩子竖在客厅中央。
   爸……见到喻方北,两个人同时叫了一声。
   喻方北一看就知道情况,啥也没问,脱了外套,沉重地往沙发上一坐。高建安给他倒来一杯水,喻方北接过来喝了,喻员就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喻方北有些虚脱,额头上直冒冷汗,喻员去拧来一张热毛巾,喻方北擦了脸,才把整个过程告诉了他们。
  
   屋子里变得很沉静,只有睡过去的病人传过来长短不一的鼾声。
   任向坤不是人!高建安突然说,既然自己遭了绑架,死就死吧,为啥要把婆娘搭上?
   一句话捅到喻方北的心窝子里。小凤奔死奔活要去救任向坤的时候,喻方北就这样想。从昨天夜里到现在的二十个小时里,他一直这样想。他闭上眼睛,挥了挥手说,你们去吧。
   高建安和喻员出门后,喻方北就陷入痛苦的沉思。女儿如果真的遭遇不测,她不幸的婚姻早就作了铺垫。小凤二十五岁结第一次婚,男人是健美教练,婚后半年就离了,原因是男人在新婚第一夜就把她脸打肿了。那男人以前对她很不错的,不知为什么要在新婚第一夜打她。小凤哪忍得下这口气,挨了一次打,就再不回那男人的家,这样冷了半年,双方都觉得没意思,就离了。小凤第二次结婚是在两年之后,丈夫就是某银行职员高建安。两人是经别人介绍的,认识没多久就结了婚,因此她婚后才知道高建安是一个赌徒。他不仅不把工资往家里拿一分,还编出各种借口找小凤要钱。小凤对钱从来不吝啬,特别是把弟弟的借款还清后,她随时都往家里买好吃的,随时都给父母买好穿的,妈妈瘫痪之后,她特意跑到上海去弄回一把真资格的磁疗按摩椅——想到这里,喻方北才发现,要说女儿有坏脾气,就是她不会以温柔的语气跟父母说话,其实她是一个多么孝顺的孩子!喻方北流下了眼泪。
   高建安这孩子……喻方北痛苦地想。当初,高建安找小凤要钱,她就给他,可是他要的数目越来越大,理由也越来越荒唐,就引起小凤的注意了,她问高建安到底有什么事瞒着她,高建安自己也感到害怕,就老老实实地给她讲了。按小凤的性格,她恨不得当天晚上就去离婚,但她没这样做。她是离过婚的人了。据说现在大城市的二手货男人很吃香,但离过一次婚的女人,那种人生的失败感是男人难以理解的。她给了高建安机会,把辛辛苦苦挣来的钱给了他一大笔,让他把赌账还清,但必须痛改前非。高建安果然洗手不干,然而仅仅维持了一个月。当小凤再次发现高建安赌博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当着高建安的面,用一把尖刀把自己的手掌扎了一个洞。高建安一把将她捞起,背到医院,包扎后回来,一膝盖给她跪下了。她依然没说一句话,希望这种自残自损能够唤醒丈夫的觉悟。又过两个月,当小凤发现店里的手机无缘无故地丢失,心里就涌起灾难性的预感。有一个周末,高建安下班之前打电话说,他晚上有事,可能回来得晚一些。夜里十二点过后,高建安还没回来,小凤给他打手机,手机总是关着的,她又给高建安同事的妻子打电话,同事的妻子抱怨说,他们在某茶楼豪赌,她老公本来是不愿意去的,都怪高建安一个电话接一个电话地怂恿催逼,她还对小凤说,你好好管一下你老公吧,你对家庭不在意,我可在意。放了电话,小凤去了那家茶楼。几个豪赌的人坐在封闭很严的包间里,小凤进不去,但她听到了高建安的声音,那声音里充满了攫取的欲望。小凤回了家,第二天一早,她店也没开,就去把怀了七个月的孩子做掉了。是个男孩,完完整整地生下来的,而且过了几分钟才死。小凤把血淋淋的孩子搂在怀里,直到孩子娇嫩的皮肤变黑,她才用事先准备好的毛巾包裹着,外面套一层塑料布,抱到离家很近的磨底河边,将孩子放入了水中。直到领了离婚证,高建安才知道彻底后悔。
   和高建安离婚后,小凤是不打算再婚的,没想到任向坤又闯入了她的生活。
   任向坤2007年夏天和朋友林力一道来成都打工,开始两人都在西区一家建筑工地做泥水工,有天下大雨,没法上工,两人就撑着伞逛街,走到清溪路,无意中看到小凤开的手机专卖店,林力说自己想买一部手机,就到店子里盘问。这里的手机比别处便宜得多,虽然如此,林力并没有买,他之所以去盘问,是因为小凤长得漂亮。林力跟任向坤年龄差不多,但他已经结婚,来成都两个星期就想女人了,有天他听陕西来的一个名叫黄金的工友说,街上报刊亭里张贴着人体摄影图片,当天半夜,他就和黄金来到那家报刊亭前,由于玻璃橱窗里太黑,什么也看不见,林力又回工棚把手电筒拿来,还是看不清楚。黄金早年当过兵,胆子很大,抠出一块松动的地板砖敲玻璃窗。从街对面过路的人听见橱窗旁边传来异样的声响,以为是小偷,赶忙报告110,110来后,才知道是这么回事。幸好玻璃窗没敲碎,否则就遭罚款了。
   那之后不久,离工地不远的地方有人搞街头内衣秀,林力拉着任向坤跑去的时候,那里已围得水泄不通,林力和任向坤个子都不高,无法越过人头看稀奇,林力发现旁边有一个废弃的脚手架,丢开任向坤就往上爬,还没爬上去就摔了下来,差点儿跌断了腿。这件事在工友们当中成为笑谈,连一家当地报纸也来采访了,林力直截了当地对记者说,他有性压抑,还说,出来打工的人,八成以上都有性压抑。他喜欢女人,尤其是城里的漂亮女人。那天他和任向坤离开小凤的店子,一路都说着下流话。任向坤在家乡就以内向和胆小出名,听着林力那些肉麻麻的言词,一张圆脸涨得通红。他虽然已经是二十四岁的人了,然而女人在他的心里还很神圣,漂亮的小凤在他心里更加神圣,他不习惯林力用那些赤裸裸的言词亵渎这种神圣。
   小凤怎么也没想到任向坤会拿手机来卖给她。那是在林力和任向坤到她店子半个月之后,任向坤刚走进来,小凤就有一点印象,正要问他是不是又来盘摊了,任向坤却说,大姐,我有几部手机你要不要?言毕拿出了五部,索要的价格,比小凤在成都收购时便宜了多半。小凤高兴得不得了,但她笑着说,这些货都来得正当吧?一句话使任向坤头发梢也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这是我从几个老乡那里收来的,前天我回老家,碰到几个熟人,问我能不能在成都销手机,他们几个的手机都想换,我想你这里不是销二手货吗,就买下来了,我只是想帮他们一个忙……小凤高高兴兴地把手机接了,对任向坤说,如果你还能找到货,尽管给我送来。
   自那以后,任向坤单独回老家的时候多了。他的那几个熟人,总是以奇低的价格提供给他足够数量的手机。任向坤也怀疑过他们哪来这么多,可他没有多问,就都给喻小凤收购来了。他实实在在是喜欢上喻小凤了。他喜欢喻小凤,是因为林力对她说了那些下流话。这种奇怪的理由,没有人能解释得清。但任向坤不承认他喜欢喻小凤。他不敢承认。当他看见喻小凤穿着无袖衫、露出两段雪白的酥臂坐在店子里描眉,民工的身份就像一块黥印刻在他的脸上……他只知道,每当他把货物交到小凤手里,小凤表现得格外欣喜的时候,他就感到满足。
   两人是怎样最终走上了同居的路,喻方北不知道,喻员也不知道,只是小凤有一次为她跟任向坤的事情和父亲吵架时,说了这样的话,有次我给妈打米羹伤了手指,你们谁在意了?可是任向坤看到后,马上给我买来了邦迪……说到这里,很少哭的小凤哭成了泪人儿。
   为了那片邦迪,她愿意第三次嫁人,而且是嫁给一个打工仔,喻方北心酸啦!
   说真的,他不喜欢任向坤,他曾经问自己,因为任向坤是农民吗?他作了否定的回答。在他下放期间,没少受过农民的恩惠,农民的心地像泥土一样朴实,他的儿子喻员原本也是农民的儿子。他不喜欢任向坤,不是因为他是农民,而是他太不像个男人,小凤第一次把他带到家里来的时候,他的脸红得像要浸出血来;他的脸很嫩白,作为农民,他的脸实在太白了一些。然而,等喻方北知道他们的事,两人已经同居两三年了,心里虽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事实上也阻挡不了。他们没有举办婚礼,拿回结婚证那天,只在家里吃了顿饭。当喻员一家和小凤两人都离去之后,喻方北才走到沉睡的病人床前,痛苦地叫了一声:该死的呀……
  
   让喻方北对这门婚事伤心的,还因为任向坤一家人居然瞧不起小凤!婚前两个月,任向坤独自回去跟父母商议他和小凤的事,当即遭到强烈反对;此前,小凤以朋友的身份曾经去过他家,把自己两次不幸的婚姻,明明白白地告诉了他们。那时候,两个老人就警告儿子不要跟这女人有瓜葛,一个女人,短时间内就嫁了两次,还好意思到处宣扬呢!不要说她爸是总工程师,就是省委书记,我们也不攀扯;我们是农民,农民有农民的活法。任向坤咕哝道,我和她只有生意上的往来。结果,往来一阵,还是出了事情!两个老人怎么也没想到一向不多言多语的儿子,竟这么倔,无论怎样骂他——老头子还准备拿斑竹制的吹火筒打他——他就是不听,因此只好说,你过两天再把喻小凤带来,既然你硬是要跟她结婚,就把有些事情抖搂清楚。
   小凤和任向坤是五天之后去沐川的,从成都出发不久,电话就来了,让他们不必回家,直接去县城的金仁酒楼。电话是任向坤的哥哥打来的,他哥哥在上海某大学读了硕士就留校了。任向坤心里一紧,没想到父母这么兴师动众,把哥哥也从上海请回来了。两人到金仁酒楼的时候,任向坤的哥哥一脸正色地站在大厅里迎接他们。他的个子比任向坤高出一大截,小肚子微微凸出,脸上的皮肤虽然白,但不像任向坤那样白得很透。任向坤介绍后,小凤就叫哥,任向坤的哥哥点了点头,脸色也平和下来。餐室在二楼的包间里,任向坤的父母早就候着。人到齐后,菜就上来了。大家都吃得很尽兴,甚至很愉快,以至于任向坤和小凤都误以为哥哥已提前做好了父母的工作。谁知快罢席的时候,哥哥突然说,向坤,今天是我请你们吃散伙饭。向坤愣住了。小凤说,哥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的意思很明白,就是我们任家不欢迎你。这个无所谓,小凤说,只要向坤欢迎就行了。任向坤的哥哥很恼怒,说,他什么都不懂,经不起诱惑。小凤跟任向坤坐在一起,此时推了推任向坤说,你告诉他们,我诱惑过你没有?任向坤小声说,都是我自愿的。小凤说,哥哥你听见了吧?任向坤的哥哥脸膛变成紫黑色,大声道,那也不行!小凤站了起来,平心静气地说,哥哥,你是大学教师,真不该说出这种话,我跟向坤的婚姻是受法律保护的,你们同意不同意,并不影响啥。几秒钟的静默之后,任向坤的哥哥掀翻了餐桌,他父亲则抖着胡须说,向坤,我们的话你不听,你哥的话也不听,只听这个狐狸精的话,那好,从今以后,我们没你这个儿子,我们跟你断绝关系!
   ——从这些事情看来,向坤是真心喜欢小凤的,可是,你自己遭了灾,为什么还要把婆娘搭上?
  
   那天傍晚,喻方北把病人安顿好,就去抚琴路找林力探听消息。抚琴路离喻方北的住处不远,散步去,半个小时就到了;只是中间隔着一条繁忙的二环路,喻方北看着那些像搞F1赛事一样狂奔的汽车就头疼,平时没大往那个方向走。
   抚琴路二段全是水果门市,林力租的店铺,在一条十字路口上,门楣上贴着那个名叫舒琪的洗发水广告。店面有三十多平方米,生意好的时候,林力不仅把瓜果堆满店子,还把窄窄的街檐也偷用起来。不过近大半年来生意不好,一是卖水果的多了,二是大量农民宁愿让土地抛荒而去城里务工,致使粮食普遍涨价,市民能抽出闲钱买水果的好像越来越少了。
   走上这条街道,水果的香甜味和腐烂味同时往鼻子里钻,来到林力的店门前,腐烂味就更重了一些。里面的货并不多,但苹果和梨子身上都长了满身雀斑,看来很久没销出去了。林力的女人搂着一个四岁左右的男孩坐在店中间,拿一把雪亮的刀削梨子吃,那只足有半斤重的梨子,被削去大半,还是一片病黄的颜色,但女人依然在耐心地寻找能下口的果肉。到底发现了指甲盖那么大一点,女人就用刀尖剜下来,送到孩子的舌尖上。喻方北想,现在的农民真能干,就说林力,他开始跟任向坤一道做泥水工,任向坤和小凤联手做起手机生意后,他又去做钢筋工,没做多久,就通过朋友的关系去信用社贷了一笔款,来这里开了水果店。据说他的贷款早就还清了,今年把女人和儿子也弄到了成都。
   低头忙碌的女人发现了喻方北,急忙把刀和梨子搁在水果堆上,又把孩子往凳上一撂,直起长长的腰身说,大爷,你要点啥?喻方北说,我不要啥,转路到这里,顺便来看看,你是林力家里的吧?女人见这个身材高大文质彬彬的大爷认识自己男人,格外热情,一把将孩子拉起来,把那张唯一的竹凳拿到店门上,让喻方北坐,之后,又去水果堆的后面喊,林力,林力。
   水果堆后面搭了张地铺,平时一家三口就睡在里面。喻方北说,他在睡觉啊?女人不好意思地笑着说,睡呢。喻方北说那就不叫他了。可是林力已经醒了,问是谁,女人说你起来不就知道了嘛。喻方北在外面说,小林,睡你的,不用起来了。林力伸出头,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后,大声道,是喻叔叔啊,我马上起来。女人走出来后,硬是要给喻方北削一只苹果,而且选个大的,看上去漂亮些的,喻方北再怎么拒绝也不行。女人削苹果的动作异常熟练,林力穿好衣裤出来,她已经把果肉递到喻方北手上了。喻方北心想,看来林力什么也不知道,我不能在他们面前做出苦兮兮的样子,毕竟,女儿女婿失踪了,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再说女儿女婿还不一定失踪了呢,说不准他们明天就会回来呢。林力给喻方北递烟的时候,喻方北已经是一副笑脸了。喻方北看着林力兔子一般红的眼睛说,小林,最近生意还好吧?林力说,喻叔叔,好啥,饭都快吃不起了。揉一揉眼睛,又说,昨天打了一整天的牌,晚上又接着打,回来差点被她骂死。女人被揭了短,红着脸分辩道,本来生意就不好,你还去搞赌,该不该骂啊?林力说该骂该骂,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女人说,喻叔叔是向坤的岳父,我前两年落难的时候,经常到喻叔叔家打牙祭。女人又是一番感谢,搂着儿子,让他问爷爷好。
   喻方北吃完那只苹果,林力就把烟给他点上了。喻方北从来没抽过烟,可今天他不抽烟,那笑脸就没法装下去了。抽了一口,他就惊天动地地咳嗽,林力坐在喻方北面前的水果堆上说,喻叔叔感冒啦?喻方北闪着泪光说,不是,我本来是不抽烟的。林力想起来了,哦,对了,是喻员抽烟,我记成你了,不抽扔了就是。但喻方北没扔,让烟丝兀自燃烧。
   最近向坤跟小凤的生意还好嘛?林力问道。喻方北还没来得及答话,林力的女人说,他们当然好噢,哪像你,做哪样哪样不成。林力制止道,你就是话多,我在跟喻叔叔摆龙门阵,你少插言。女人咯咯咯地笑几声说,那喻叔叔就在这里多坐一会儿,我带娃娃去给他买个图画本。喻方北不想单独面对林力,他既怕自己说漏了嘴,又怕控制不住,要垮下去,因此站起来说,我不坐了,你们忙。林力说,反正还早,再坐一会儿嘛。喻方北边动步边说,以后来以后来,你们空了也到我家玩。林力追上去送了他一程,分手时对喻方北说,我跟向坤各忙各的生意,已经很久没打过堆了,你让他和小凤随时到我这儿耍。
  
   一个星期过去了,任向坤和喻小凤没有任何下落。喻员和他妻子都请了假,过来日夜陪伴着父亲。喻方北让他们上班去,但他们不愿意走,喻方北发火了说,让我安静一会儿好不好!这样,喻员两口子才上班去了,只是每到吃饭时候,喻员都在酒楼里弄上一份,给父母亲带过来。
   虽然一家人的口风都关得很严,但消息还是走漏了。公安人员已先后两次到喻方北的家,走漏消息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从第八天开始,同事和熟人,纷纷前去安慰他们。
   每有人来,喻方北都把卧室的门关得紧紧的,带客人到阳台上说话。这房子修起来很多年了,面积虽然很大,结构却属火柴盒式,客厅像树枝,几间卧室像同一根树枝上结出的果子,往客厅一坐,随便哪间屋里的动静都眼明心亮,很容易就打搅了病人。但客人们来,不仅仅是看望喻方北的,还要看望李祯,喻方北知道他们的想法,可他实在不愿意让病人承受因为关切而带来的痛苦。这段时间,李祯叫老伴的时间少了,喊凤的时间多了。小凤已连续几天没露面,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
  
   哪怕小凤和父亲厉害地吵了架,第二天她也必然要回家来看看,特别是在母亲还没清醒的那些日子里,她每天都要回来,生意再忙也回来,她坐在母亲的床前,如果父亲也在,她就安安静静的,父亲一出去,她就蹲下身子,捧着母亲苍白的脸,和她说话。那些话是喻方北和李祯一直渴望的温柔的言语,可是小凤只把那些言语说给昏迷不醒的人,平时,她的火气那么大,当她修长的眉毛挑起来的时候,你简直回忆不起在哪里得罪了她。喻方北和李祯都无法理解长大成人的女儿,都觉得她不通情理。特别是她从浙江打工回来后,常常发无名火,有时候简直近乎歇斯底里。
   虽然如此,在母亲那里,对女儿的爱是与生俱来的,女儿在李祯的身体里孕育过,女儿吃过她的血,喝过她的奶,现在,小凤却不见了踪影,李祯觉得整个心就像蜜蜂远去之后留下的空巢。
   客人们虽在阳台上说话,他们有那么多话要问,有那么多主意要出,七嘴八舌地说出来,声音自然就高了。李祯显然受到了惊扰,她在屋子里哼哼,客人们都听到了,喻方北装着没听到,一心盼望客人能早早离开。见哼哼不起效果,李祯就大声喊,老——伴,老——伴。喻方北不能磨蹭下去了,对客人说,我去看看就来。他刚推门走进卧室,客人们也就跟进来了。喻方北说,屋子里脏……客人说,脏啥呢,这么干净!不管喻方北同意不同意,就鱼贯而入,或站或坐地挤了一屋。有的妇人去给李祯掖被子,趁那当口把被子揭开看了看。被子里没有异味,证明李祯没长褥疮,在床上躺了好几年,竟然没长褥疮,可见喻方北是多么细心,多么爱他的女人。妇人们的眼圈也红了,有的打趣说,要是我得了这病,不说病死,褥疮也要把我折磨死。这时候,喻方北就再次想起他的女儿。为母亲洗澡的事,以前多半是由小凤承担的,即使她忙生意,回不来,也打个电话,让爸爸用热帕子给妈妈抹一下,她说只要保持卫生,妈妈就不会长褥疮;由于李祯谈不上什么活动,喝米羹也常常便秘,小凤只要回家来,就把母亲抱到厕所去,母亲使不上劲,拉不出大便,小凤就用手指帮她抠。这些事情,我以前怎么就没在意呢?喻方北痛苦地想,可是我没记住这些,只记住了她的脾气不好。
   李祯和喻方北相反,她希望客人来玩。她不能从丈夫和儿子那里得到女儿的确切消息,客人一定会告诉她。但客人来到她面前,却什么也不说,只拿同情的眼神望着她。这时候,她就喊,凤!凤!客人们说,你放心,小凤不会出事的,老喻在沐川和成都都报了案,那些家伙胆子再大,也不敢把小凤怎么样的。如此,所有的秘密都暴露了。
   其实也说不上暴露,李祯早就感觉到了,这时候,她吃力地把手掌往脖子上举,然而举不起来,只伸出一CRI3XsLjyeaMnkhmp2zGOg==点点儿,就做了个向下抹的动作。谁都看懂了,她的意思是说,小凤出大事了。
   可是谁也没把这层意思说出来,客人们顾左右而言他,既不说李祯的病,也不说小凤和向坤,而是开始评价喻方北家的地板。喻方北用了多少年的磨石地板,一年前,小凤和喻员硬是要共同出资给父母铺上木地板,喻方北坚决不同意,说那太花钱了,而且,屋子里弄得乒乒乓乓响,你妈怎受得了?喻员说,爸妈都到我家里住几个月,铺地板要不了多久,铺好后,家里通两个月风,你们再回来。喻方北说那不方便。喻员立即叫来他的妻子尚芹,让尚芹开口,以便打消父亲的顾虑。尚芹是小学教师,跟喻员一样,说话温温和和的,她来后,把小凤和喻员的话重复了一遍,并且说,平时我上课忙,还当班主任,很少有机会过来照顾妈,爸你就给我一个机会嘛。媳妇这样说话,喻方北的心里热烙烙的,愿意搬到儿子家住些日子,却依然不同意换地板。小凤来气了,横着眉毛说,爸,你以为我们的钱多得没处丢是不是?我们是可怜妈活这一辈子人!你看她那样子,说不定哪天就过去了,你还以为她能陪你多少年啊!喻方北垂下头,不说话了。
   此时,客人们议论着地板,却丝毫没有分散病人的注意力,她一个劲地举起手来,一个劲地往脖子上抹,每抹一下,就叫两声,凤!凤!
   这情景没有人能再看下去,只得告辞。
   当客人走出卧室的时候,李祯就哭起来了。一个瘫痪病人的哭,听起来也是瘫痪的。
  
   沐川县西北乡的覃阿姨打电话来了。覃阿姨几乎天天给喻方北打电话,虽然没直接问过小凤和向坤的下落,但她已经从喻方北沉痛的语气中知道了一切。她也清楚喻方北想从她这里了解一些情况,可她没有什么可告诉的,只是对他说一些安慰话。
   但这一次,覃阿姨真有了消息,她问喻方北,你看昨天晚上的四川新闻没有?
   喻方北说没看过。他的确没看过,自从女儿女婿失踪,他就没开过电视,算起来,已经二十天过去了,如果不是覃阿姨提醒,喻方北简直忘记了世上还有电视这种东西。他说了没看过,却不敢问到底播了什么消息。正如这段时间,每次电话响起,他都急于去接,但真走到电话机前,又不敢去拿听筒。(他以前的电话机是红色的,前几天特意让喻员弄了部绿色的来,把红色电话机藏起来了,他见不得那种颜色。)他不问,覃阿姨也要说,但覃阿姨说出的不是小凤和向坤的确切下落,而是另外的事,县公安局破获了一起打劫手机的团伙,其中有三个人都是西北乡的。你赶快到我们县公安局去一趟,覃阿姨说,我觉得那伙人肯定跟小凤两口子的失踪有关。紧接着,覃阿姨小声说,西北乡那三个人都跟向坤一起到我这里喝过酒。
   放了电话,喻方北的心绞痛痛起来。直觉告诉他,小凤和向坤已经死在这伙人手里了。
   二十天来,喻方北只要一眯上眼睛,小凤就飘然而至,脸色苍白地说,爸爸,你要为我报仇哦。小凤的身上已经没有热嘟嘟的气息,而是浑身冰凉,当她来到喻方北跟前时,喻方北觉得自己的骨头也被女儿身上的冷气冻僵了……这些天来,他的头发已落了不少,浓密的发丛已出现了明显败顶的迹象,那些脱离了他身体的发丝,一部分是自己掉的,一部分是被他抓下来的。
   给儿子喻员联系之前,喻方北躲进厕所,压抑着声音独自哭了许久。其实那不是哭,因为没有眼泪,也没有声音,他把洗手池里的水龙头开得很大,不停地把水捧起来往脸上泼。他好像要把无法抑制的悲哀泼走。他喻方北一生清白,妻子除了早年对儿子刻薄了些,也算得上一生清白,小凤和喻员也同样如此,没想到找个女婿却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有染;如果不是这样,小凤就不会遭毒手的啊!……然而,这些事怎么能深想呢,小凤爱任向坤,再说,任向坤不跟她一样遭了毒手吗?
   高建安正好在喻员家里,听到喻方北的电话,他自告奋勇,愿意陪喻方北一起到沐川。喻方北没有拒绝,要没个人陪着,他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到成都来。
   随着那个抢劫团伙的被抓获,喻小凤和任向坤的案子,就从西北乡派出所移交到了沐川县公安局,这证明公安部门也认为二人的失踪与这伙人有关系。喻方北和高建安到县公安局的时候,发现任向坤的父母早就坐在接待室里。这些天,他们差不多每个白天都守在乡派出所,弄得民警们又烦躁又无奈;成都方面的情况,他们则是从覃阿姨那里获知的。这两个老人,已经不是二十天前的样子,老太婆更加瘦小,更加衰老,喻方北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背是直的,现在却驼得很厉害,眼睛朝下,好像随时都在辨认儿子留下来的踪迹;老头子脸上硬撅撅的神情完全消失了,目光散淡,嘴角下垂,胡尖上挂着白亮亮的唾液。当喻方北出现在门口,两个老人都抬头望了一眼,但都没有立即认出他。喻方北叫了声亲家,老头子像受了惊吓似的,站起来一把抓住了喻方北的手。两双手握在一起,一双棕红,绵软,一双指骨粗糙怪异,手背上密布的创口里浸着泥垢。
  
   两双手并没握多久,老头子清醒过来后,就主动把手抽回,又木呆呆地坐回到长条木椅上。
   老太婆对喻方北说,昨天审了几个钟头,他们都不承认绑架了向坤两个。这种信息带给喻方北的,是一种奇异的希望。既然他们没绑架小凤和向坤,说不定小凤他们没事呢……不过,这种自欺欺人的念头没给他带来快乐。他问老太婆道,那些人在哪里?老太婆说,八九个,都关在看守所里。一直没言声的传达室的老工人说,我刚才给办公室送信去的时候,听说刑侦队的武队长亲自在审主犯。喻方北微微点了点头,对亲家说,你们在这里坐,我去找找局长。
   喻方北带着高建安进了局长办公室。局长姓王,典型的山里汉子,个子虽不高,却敦实得连脖子也看不出来。喻方北作了自我介绍后说,王局长,我想跟他们谈谈。你是说“那些”家伙?喻方北说是。就不要费那份心了,王局长说,他们肚里有多少货,我们会尽量挖出来,如果我们也挖不出来……王局长摇了摇头。但喻方北坚持。王局长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给你找个西北乡的,不过你要是想在这些老油条身上来点以情动人,恐怕就要失望了。
   王局长电话请来刑侦队一名副队长,让他满足喻方北的要求。副队长是个精干的中年人,身姿挺拔,他说好,跟我来吧。喻方北和高建安跟进了副队长的办公室,副队长让手下领进来一个带着手铐的人。那是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小名东娃,留着板寸头,脸上还有两个酒窝,见到副队长,东娃怯懦地低下脑袋。副队长把一张米黄色的方凳推到他面前,让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这两个人的问题。东娃飞快地溜了喻方北和高建安一眼,就规规矩矩地坐下了,头依然低垂着。喻方北发现他的目光里竟有一股稚气。问话之前,喻方北对副队长说,同志,能让我们单独跟他说几句吗?副队长迟疑片刻,说好吧,之后走到东娃面前,命令道,老实点儿啊!东娃陡地起身,双腿绷直,应道,知道了。副队长出门后,他又才坐下去。
   你是西北乡人?喻方北问道。东娃说是。你认识任向坤不?东娃说,认识,我们两个村子挨得近,进山割牛草都经常碰上的,但向坤不是我绑架的,也不是他们绑架的,我们都是统一行动,要不是这次失手,我们还不知道向坤被绑架了。他的两个酒窝里盛满了冤屈。喻方北说,既然你们是熟人,我想也下不了手。东娃对喻方北的信任十分感激,提高了声音说,大爷,不要说向坤,就是对不相干的人我们也决不伤害,你去问武队长,我们从来没打过被我们抢的人,都是趁他们不注意的时候下手,如果抢不过来,我们就放弃了。向坤跟我们不光是熟人,还是很好的朋友,我们被抓的前几天还在找他。高建安问道,找他干啥?东娃说,我们手里积了一批货。高建安很疑惑,喻方北只好把任向坤从他们那里进手机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但声明小凤不知情。东娃证实了这一点,他说我从来没见过喻小凤,有一次喻小凤到西北乡去,向坤本来约好了大家一起吃饭,但临时又取消了,他怕我们酒一喝就说漏了嘴,还说如果喻小凤知道了手机的来源,送她她也不要。东娃的话让高建安感到很难受;他难受的是喻小凤那么坚决地甩了他,就为了嫁给任向坤这么一个人。沉吟良久,喻方北把到他家里找小凤取钱的两个年轻人的相貌,以及他们不够圆润的成都口音,尽他所能作了描述,问东娃是否认识这两个人,东娃认真地回忆起来,末了却是摇头。喻方北脸色灰败,问东娃,你父母到这里来看过你没有?东娃低声说,今天上午来了,我奶奶也来了……话没说完,泪水就吧嗒吧嗒地滚了下来。喻方北说,你们去抢人家的手机,还说没伤害别人?年轻人啦……高建安说,爸,你给他讲这些有什么用?走吧!
   离开沐川的时候,任向坤的父亲把喻方北叫了声亲家,就嚎啕大哭起来。
  
   喻方北给市长写信,是在女儿失踪四十多天之后。他在信中讲述了女儿女婿的遭遇,然后说,自己是个老科技工作者,一生不整人不害人,一生也不求人,为拯救女儿女婿,他才拉下老脸,冒昧打搅日理万机的市长。喻方北之所以写这封信,是他觉得公安局没尽心。两条人命啦,竟然四十多天不破案,这成什么体统呢?他想起自己去沐川西北乡派出所报案的时候,那年轻警员说过“不敢打包票”,他回成都报案,公安人员也同样说过这种话。他们强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是不是为自己将来破不了案提前找借口呢?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这样重大的案件破不破都没有关系呢?另一点让喻方北不舒服的是,公安人员虽然到他家调查过情况,但是显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喻方北给他们提供信息,分明应该是很重要的,他们却觉得并不重要;最让他难以忍受的是,有一个四十岁左右的警员竟然当着他的面向同事抱怨工资太低,经费不足,这又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可以理解为老百姓家出了事,请你破案,出事的人家还要给你付一笔费用呢?如果是那样,纳税人还该不该上这一笔税呢?
   这些话,喻方北当然没写到信里去。作为国家公民的信念,使他不可能把这种话向别人说起,更不可能向市长说起。他写信的目的,仅仅是希望市长给有关部门打声招呼,让他能够尽快知道女儿女婿的下落。女儿女婿不见了,却不知道是生是死,就算死了,也不知道死在何方,以什么方式死去的……惦记这些事,对任何一个做父母的,都是一种酷刑。
   喻方北写这封并不太长的信,用了整整四个小时,从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二点。如果病人没在屋子里叫老伴,他还不知道已经到了中午。他准备给病人榨点果汁吃后,就把信寄出去;至于他自己,如果喻员两口子不给他送饭来,他就常常忘记了吃饭。
   但喻方北到底没寄那封信。他想起了女儿的话,他只是一个小人物,没有那么大的面子。回想自己的这一生,喻方北觉得自己是多么失败啊,虽然混了个总工,事业上却说不出什么了不起的业绩,老婆瘫痪了,女儿在最关键的时候也不信任他——如果女儿信任他,向坤打电话含糊其辞地让她带钱去沐川的时候,小凤就该来跟他商量的,两个取钱的人到来之前就报警,事情哪有这么复杂呢,小凤哪里会失踪呢……他这一生是多么失败呀!
   ——谁知,两天之后,案子就告破了。
   突破口还是从那个手机抢劫团伙里找到的。几年来,他们作案无数,手机的去向自然是公安关心的问题,他们交代了五个固定买主,其中就包括任向坤;除任向坤把手机带往成都销售,其余四个,两个在沐川县城,两个在距沐川较近的仁寿县。公安找到那四个人,四个人都承认自己从那伙人手里买了货,只是不承认自己清楚那伙人的手机是从哪里来的;经过证实,他们的确不清楚。真正清楚的只有任向坤一个人,那是因为他跟西北乡的几个劫犯很熟,那几个人在一次酒后把这事告诉了他。公安罚了那四个人的款,并没收了还没销出去的赃物,基本上认为该从这个团伙挖出的东西,都已经挖尽了,哪知道王局长随便一句话,却拨拉出一起杀人案。
   这天上午王局长坐在办公室抽烟,心里想着喻小凤和任向坤在西北乡失踪的事情,因为这件事情已让他感受到很大的压力,任向坤的哥哥一天数次打来电话,还专门从上海回来过两趟,任向坤的爹妈几乎就坐在县公安局门口不走,见人就说他们的儿子儿媳被人绑架了,但公安局破不了案,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很快在县城铺开,近些天,沐川百姓都在议论此事。王局长在脑子里搜集着各种信息,他发现其中一个信息始终处于问题的核心,那就是任向坤跟这个抢劫团伙的特殊关系。
   这证明他已经开始怀疑任向坤。
   喻方北和高建安二十多天前一同去沐川的那次,高建安曾背着喻方北偷偷对王局长说,任向坤遭了绑架,为什么当天晚上要把喻小凤引到沐川来?王局长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但作为公安人员,他更偏爱证据,因此没回高建安的话,高建安也没再多言。可是现在,他觉得高建安的提醒很重要。怀疑毕竟是破案的第一步,任向坤身上值得怀疑的地方就很多,最主要的一点就是钱。他和喻小凤同居几年,合伙做了好几年生意,他们的钱是怎么处理的?到底存在谁的账户上?对此喻方北也说不明白,只知道他们曾经商议去金凤花园买房子。金凤花园是成都目前最贵的房产之一,打的广告是:“中国没有别墅,只有大院,金凤花园让你享受大院气派!”这证明,喻小凤和任向坤已经挣了不少钱,任向坤愿意从抢劫团伙手中购货,说明他对钱的渴望强烈到了失去原则的地步。任向坤会不会是在唱戏?会不会是他害了喻小凤,却制造出自己一同被害的假象?
  
   王局长抽完两支烟,就去看守所见那个小名东娃的年轻人。
   他问东娃,在你看来,任向坤是个什么样的人?东娃说,不爱说话,但是很讲义气。你所说的义气,是不是他明知你们是抢来的手机,却不报告警察,反而帮你们销赃?东娃低下头说,他从小就是很讲义气的人嘛。又说,正因为他讲义气,所以只要他需要货,我们就不给别人。
   王局长的脑子里滋的一声,仿佛在黑暗里突然划燃了一根火柴,问道,你说的别人,是指另外四个固定买主吗?
   东娃说,不光是他们,前几个月林力来找我要过手机,由于任向坤已经打了招呼,我没有给他。林力是什么人?王局长直着身子问。东娃说,林力跟任向坤是一个村的,两人一同去成都打工,任向坤做手机生意不久,林力就开了家水果门市,看到任向坤卖手机赚了钱,就也想从我们这里提货,开个二手货手机专卖店。林力问你们要了几次?有好几次了,都没给他,他这人没任向坤实在,我们怕他一旦知道我们手机的来源,稍不小心就捅了出去。你们不给他的理由,是说没有货还是什么的?开始是这么说,但他不信,我们只好说货被任向坤要了,不能给他。
   王局长把对任向坤的怀疑抛到脑后,立即将电话拨到成都市公安局,请他们调查林力。
   上午十点左右,三个公安干警到了抚琴路二段林力的水果店前。
   林力的孩子进了幼儿园,只有他女人守在落寞的店门上。见到公安,那个心地单纯的女人毫无戒备,站起来问他们要些什么。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干警弯腰往照壁上瞧了一眼,虽然看到了营业执照,由于灰尘太厚,看不清上面的字,问道,这是林力的店面吗?女人因为公安人员认得自己男人而高兴得红了脸,说是啊,接着高声喊,林力!林力!林力又在水果堆后面睡觉。这段时间,他的觉特别多。女人喊了两声,林力就伸出一颗脑袋,眼睛还是喻方北见到他时那样,血艳艳的。公安人员说,你出来一下。可是林力的头就那么伸着,好像是从水果里长出的。公安人员又说,你出来一下。话音刚落,一只稀烂的、散发出甜酸味的苹果就砸到了那干警的眼镜上。另两个干警冲进去,捉住林力抓水果刀的手,将他结结实实地制伏了。其实他根本没有力气,浑身软如烂泥,抓水果刀只是一种本能的反应。
   直到这时候,女人才知道自己男人犯了事。
  
   林力沉默了一天一夜,终于承认是他和一个同伙杀了任向坤和喻小凤。
   收拾任向坤的动机早就有了,只是那还不能称为动机,而是埋藏起来的一枚毒瘤。这枚毒瘤就是他对任向坤的嫉恨。喻小凤是他首先发现的,却被任向坤弄上了手,他是农民,任向坤也是农民,而且他根本就看不起动不动就红脸的任向坤,可是任向坤却把这样一个漂亮的城里女人弄到了手。林力觉得,任向坤之所以成功,全靠他的引荐,可是任向坤对这一点不认账,任向坤说他跟喻小凤在一起,是因为他爱喻小凤,喻小凤也爱他。在林力看来,这简直是屁话。林力还在工地上做钢筋工的时候,有次任向坤去找他玩,两人坐到工地的角落里,再次说到喻小凤;话头是任向坤挑起的,他太希望同乡的林力能够分享他的喜悦。可是林力对他说,你以为你是谁?现在城里的富婆时兴养个听话的小白脸,你就是喻小凤的小白脸。平时说话怕把字咬痛了的任向坤,此时竟然顺手抓起一块砖头,高高举起。林力嚯了一声,退后一步。在远处做工的人围了过来,很多人认识任向坤,知道他跟林力是同乡,劝他把砖头放下,有话好好说。但是林力不稀罕这种劝解,惊魂稍定,他就挤到任向坤面前,叫道,砸呀,你有卵子就朝这里砸呀!一面叫,一面啪啪啪地拍着自己泛着亮光的脑门。任向坤双腿打颤,手垂了下去,砖头砰的一声掉到地上。
   那之后,两人很长时间没有往来,直到林力把水果门市开起来后,他才去清溪路找任向坤。他挂念的不是任向坤,而是喻小凤,他要看一看喻小凤现在还是不是跟任向坤在一起。看到的结果是任向坤一个人守在柜台上,这证明他们不仅在一起,而且俨然是一家人了。林力还没跨上那几级白瓷砖镶嵌的台阶就喊,向坤。任向坤见是林力,颇有些意外。林力掏出一支烟,递过去说,兄弟,还在记我的仇?任向坤接过烟说,哪里呢,早没有了。林力道,喻小凤是个好女人,这是你的福气,我以前说那些话,不过是提醒你,也是一片好心。任向坤说,我知道,就拉开柜台的挡板,请林力进去坐。林力说,不坐了,我在抚琴路开了家水果门市,有空你跟喻小凤过来玩。任向坤高高兴兴地对他表示祝贺,说自己有空一定带小凤去看看。林力说,喻小凤不在?任向坤说,回家照顾她妈去了。
   林力主动前来和解,让任向坤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没过多久,他带着喻小凤去看了林力,林力也常来看他们,还提着礼品去看望喻小凤的母亲,并留下来吃了几顿饭。
   去年底的某天下午,任向坤和喻小凤受到林力的邀请,去抚琴路上的一家酒店吃晚饭。那时候林力的女人和孩子都还没到成都,进货与销售,都靠他一个人,去那酒店进餐的,也就是任向坤、喻小凤和林力他们三个。林力一杯接一杯地劝酒,连平时很少喝酒的喻小凤也灌了两大杯啤酒,一张脸艳若桃花。任向坤不胜酒力,喝到中途就迷迷糊糊的,林力趁此机会,把脚往喻小凤的脚上靠。他始终认为喻小凤愿意和任向坤同居,不过是寂寞所致,而要消除女人的寂寞,他比任向坤强十倍。他第一次把脚放上来的时候,喻小凤以为是不经意,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脚取出来了,第二次放上来,她就看出了林力的想头,收脚的动作大了许多。林力知道喻小凤不乐意,但他也不想放弃,还认为喻小凤是故意装处,因此做了第三次尝试。这一次,喻小凤笑眯眯地用手一招,让林力把耳朵凑过来,林力乐颠颠地照办了,喻小凤小声说,畜生!那时候,喷着浓浓酒气的任向坤还以为他们正说什么笑话呢。
   回去之后,喻小凤对任向坤说,以后少跟林力来往。他们果然就没再联系过。
   春节过后,林力的女人到了成都,有女人在身边,林力对任向坤的嫉恨就消失了。他说不上是多么好色的人,正如他曾经向媒体承认过的那样,主要是感到性压抑,现在没有这种压抑了,他就能够以平和的心态来看待任向坤和喻小凤的关系。可他为什么绑架了任向坤和喻小凤并最终杀了他们呢?林力说,他做出这种事来,完全是生活所迫。
   作为进城打工的农民,林力可以说是倾家荡产才开了水果店,脱离了又苦又累却挣不到几个钱的工地。他渴望那种当小老板的滋味,却不知道小老板不是那么容易当的,门面已租下了,租金也缴了一年,这时候他才去办证。他找到便民服务中心,窗口的工作人员要看他的户口簿,他的户口不在这里,因此让他去公安部门办理。找到公安局后,又找不到片区公安户籍管理员,三天过后找到了,却又让他去门市所在的居委会开证明,证明开了,他才有机会交了第一笔费用,也才有机会去工商部门填申请表,填了表,等了一个星期,又去卫生部门……如此折腾,历时二十多天,才拿到了营业执照。也就是说,他前二十多天的房租就白交了。这且不说,关键是税和费太高,而且定税和费的随意性很大,他的门市刚刚开张,税务部门就通知他去办税务登记证,而且未经调查就定每月的营业额为6000元并按此收税;税高,费更高,收费的部门极其繁多,工商、卫生、城建等等等等,都要收。最让林力不可思议的是,这里竟然有个水果协会,凡开水果门市,就必须入会,并按期缴纳会费。费的弹性也极大,比如工商管理费原定每月150元,林力给管理人员买了条中华烟,就降为每月120元;据说很多在工商部门有熟人的城里人,每月只交20元。
   不管怎么说,门市还是开起来了。头一年生意很旺,林力拼死拼活地干,很快挣了一笔钱,把银行的贷款还清了,但紧接着生意就淡了下来,特别是从今年初开始,他铺子里烂掉的水果比卖出去的还多。在这里开水果门市的,除林力是从乡下来的,别的全是成都市民,他们生意再疲软,总能够通过各种关系,找某些单位把陈货买去作为福利发给职工,价钱是贱了点,还要给前来商定的人回扣,但至少不会亏本,而林力已经连续亏本了,再亏下去,不要说供孩子在城里读书,就连房租也付不出来了。因此,林力想另找出路。他当然不可能再回到工地上去,但他也不想卖水果了。不卖水果又卖什么呢?能够卖的东西很多,可是卖大件的货物,林力没那么多资本,一般的小件吧,利润又薄。他思来想去,就想到了二手货手机。
  
   前些天,任向坤碰到他们以前在工地上的一个熟人,两人摆谈过程中,任向坤不无骄傲地说起他准备跟喻小凤去金凤花园买房子的事,那人又把这消息转告给了林力,林力知道去金凤花园买房是需要很多钱的,他们能卖二手货手机赚大钱,我为什么不能走这条路?如果开个手机专卖店,就把这个店面退了,重新租一个面积小些的,租金便宜了,钱又比现在来得快,这么好的事情,为什么不早些想到早些着手呢?
   任向坤的货都是从老家低价进来的,林力早就知道,长期给任向坤提供货源的东娃,林力也很熟悉,于是他回到沐川,费尽周折,才在县城一家洗脚房里找到了东娃。当时东娃跟另外几个人在场,当林力把他的意思说出来后,情形就像东娃给王局长交代过的那样。
   这让林力对任向坤已经消失的嫉恨又回来了,而且比以前剧烈得多,然而他没有办法。人家宁愿等任向坤也不卖给你,你有什么办法?他不知道东娃们手机的来路,但知道这伙人惹不起。
   生意好的时候,林力是一个勤勤恳恳的人,生意败下来,他反而变得懒散了,门市和孩子反正有女人经管,他睡到很晚才起来,起来后就去找人喝酒,或者进茶馆赌博,除了睡觉,一天难得见到他的影子。
   十月的某一天上午,他在茶馆里意外地碰到了曾跟他和任向坤在同一家工地干过活的陕西人黄金。黄金再不是以前的黄金了,以前的黄金,抽烟也是从别人嘴上去抢,抢不来就捡别人扔下的烟屁股,而现在的黄金穿着洁白的衬衫,悠闲自在地抽着玉溪香烟,他手上的皮肤虽然还是蜡黄蜡黄的,但已不像先前那样粗糙,普通民工创口累累的手,在他这里还原为一双完整的手。林力想转身走掉,但黄金的转变让他好奇,于是在黄金不远处的一张茶桌上坐下来。黄金正跟一个人谈话,没说几句,那个人走了,黄金摸出手机打电话,好像是约什么人。听他说话的口气,对方一定也是有钱有势的人物,看来,黄金的交际已经很广了。他把电话收起来后,林力走了过去。
   黄大哥,林力喊了一声。
   黄金抬头一看,很快就认出了林力,高兴地一把将他拉到了身边的座位上。
   两人愉快的回忆是从看人体摄影图片开始的。林力说,你的脚好了没有?林力记得,和他一起拿着手电筒去看人体摄影图片的那天晚上,黄金那双烂得只剩几条筋的胶鞋被跑掉了,脚板在碎玻璃上划出了一条大口子。黄金脱掉鞋子,举起他那双大得出奇的脚说,早就好了。黄金不仅穿着上好的皮鞋,而且还穿着上好的棉袜。他以前是从不穿袜子的。林力说,黄大哥,我一看就知道你发财了。黄金矜持地笑了笑说,发什么财呀,只是不再干下力活。林力说当包工头啦?黄金说,包了一个石材厂。林力惊嘴咂舌地说,哦,那是厂长了。黄金又笑,他的个子高,脸盘子大,嘴很阔,一笑起来,声音像是从胸腔里滚出的铁弹子。
   笑声未停,他的手机响了。是他约的人打来的。黄金收了电话,林力说,你有事忙,我就走了,可是黄金说,那人来不了,你我兄弟一场,很久没在一起,趁这机会多坐一会儿。林力反正没事,正巴望这样,就安安心心地放稳屁股喝茶了。
   两人的话越说越深入,愉快的回忆过后,就小心翼翼地向对方透露着现实的生活。黄金说,他包的那个石材厂,是从一个陕西老乡手里夺过来的。林力问怎么个夺法,黄金说,他同乡在老板那里承包,订的合同是每平米挣七块钱,我去跟老板谈,提出每平米只挣五块,老板当然愿意包给我。林力说,你就这样待你老乡?黄金大不以为然,他是打工的,我也是打工的,大家都要讨口饭吃嘛,再说,他以前还不是用这种手段从别人手里夺过来的。林力问道,每平米就少挣两块,你的收入能保证吗?黄金看了林力两眼说,如果你还在工地上,我就不会给你讲实话,现在你是大老板,我是小老板,我就实话告诉你,每平米是少挣了两块钱,但这两块钱会从我包里掏出来吗?当然不会。给工人少拿一点就是了!林力说,降了工人的工资,他们不在你厂里干行不行?黄金说,你林老弟那么聪明的人,怎么转不过弯来?我当然不会明说降工资,而是拖欠,反正全都是民工,拖欠他们一阵,他们耗不起,不要你说就自己走人了。要是前些年,拖欠一年半载的工钱也不会出事,甚至给不给工钱也说不一定,现在不行了,但扣他们一个月总是可以的吧,至少,他们进厂时的押金我是绝不会还的。林力说,你的心也够狠的。黄金不屑地说,有什么狠不狠的……你我这些进城的农民工,想跟城里人斗是斗不赢的,过去斗不赢,现在还是斗不赢,城里人有城里人的优势,你我永远没法比,我们只有跟自己人斗!这说起来不近情理,可没办法啊,不斗不行啊,你想想,全国进城的农民工,相当于一个大国的人口,随便进哪个厕所撒泡尿,都碰上一大堆农民工,留给我们挣钱的位置,都被占了,你不斗,就只有回老家当穷光蛋去!
   林力回想着自己的遭遇,觉得黄金的话句句在理,于是他毫无遮拦地把自己的苦恼说了。黄金听罢,问道,你刚才说的任向坤,是不是跟我们一起上过工的那个?林力说是。那家伙不是像个婆姨吗,哪来那么大的艳福?林力说我也想不通呢。黄金想了想说,你不能像我这样把别人炒掉,但也可以在你老乡身上想想办法。林力不明白他的意思,黄金问道,你能断定他跟那女人真的很有钱?林力说,打算去金凤花园买房子,没钱能行?黄金说,既然这样,我倒是有个法子。将嘴凑到林力的耳边,偷偷地说了一阵。林力吓得脸色发青,顿时觉得响着轻音乐吹着回旋风的茶楼,变成了坟冢遍布的荒野。黄金见他这样,笑了笑说,开个玩笑,开个玩笑。
   那天晚上,林力没去打牌,但他也一夜没睡着。烂水果的气味不停地刺激他的嗅觉,也刺激他本来就不满意的生活。第二天,他比平时起得更晚一些,刚刚洗漱完毕,水果协会就来收费了。女人叹息一声,十分舍不得地从裤兜里摸钱,还没摸出来,林力突然大喝一声,不交!这一声喝叫,使他女人和收费员都吃惊不小,女人的手停在裤兜里,收费员则直愣愣地盯着林力。收费员是一个发了体的四十岁上下的男人,几年来都是他跑这条线,别的会员还有跟他扯筋勒皮要说法的时候,林力从来都是乖乖的,今天的太阳未必要从西边出来?
   林力说不交,老子就是不交!还反问一句,老子为啥要交?收费员开始还以为林力在开玩笑,现在明白他当真了,说,不交可以,今天就请你搬家!林力说,我有执照,你凭啥要我搬家?收费员说,你也不想想你的执照是怎么来的?不过我们这一关,你能办执照?林力手一挥,不交就是不交,找啰嗦寻别人去!收费员把翻开的皮夹子一合,大步流星地走了。
   走出两三米,林力的女人反应过来,立即追了上去,拉住收费员就求情。收费员挣脱了继续往前走,女人又一把拉住他,着急地说,张师傅,他是个神经病,你大人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言毕,就摸出裤兜里的钱,一张一张地数给张收费员。张收费员却不愿意接,女人带着哭腔说,张师傅,你要我给你下跪吗?张收费员这才哼了一声,觑了林力一眼。林力已经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早像被戳破的气球。女人顺利地把钱交了,回到店里就哭得一塌糊涂,边哭边说,你有多能耐,要是把执照收了,你要一家人讨口去啊……她哭得那么伤心,对这个总是快乐无忧的女人来说是很少见的。林力把头夹在两胯间,早饭也没吃,中午饭也没吃,那一整天也没有出门。
   第二天一早,他就摸出黄金留下的电话。
   两人开始了正式的谋划,条件是弄到钱后,两人均分。
  
   十多天后,机会终于来了。喻小凤和任向坤婚后的第二十天,任向坤又要回沐川进货。这消息就是到喻方北家取钱的两个年轻人通报的,那两个年轻人一个是黄金的侄儿,一个是黄金的表弟,黄金当上包工头后,他们都从陕西到成都打工来了,表弟当监工,侄儿管食堂,为跟四川人交往不吃亏,他们很快学会了一口流利的川话,自从林力和黄金绑架任向坤的方案确定之后,这两个人就常到清溪路打探动静,主要是看任向坤什么时候回沐川。这天上午,他们刚来到喻小凤手机店对面的公交车站牌前,就发现任向坤提着包从店里出来,招辆出租车走了,两人也立即坐出租车跟上去,结果看到任向坤去了金沙车站,那里有长途汽车发往沐川。如此说来,任向坤肯定是要回沐川的了。两个年轻人把这消息报告了黄金,黄金又通知了林力,并说,他有办法找朋友借辆车,让林力马上做好准备,他开车过来接。林力说你会开车吗?黄金说,你不知道我以前当过汽车兵?
  
   当一辆黑色桑塔纳停靠在十字路口的时候,林力瞅了两眼,不敢断定那就是黄金开来的。车窗摇下了一条缝,林力看到了黄金那张大如磨盘的脸,跟老婆招呼也没打,就悄悄溜到车上去了。我们一定要赶在任向坤的前面,黄金说。车开出一段后,林力的老婆打电话来了,问他怎么又不见人,林力一如往常,骂了老婆几句,就把手机关了。
   途中,他们看到了那辆先于他们出发的长途汽车,当他们从长途汽车身边擦过的时候,林力下意地望了一眼挤得满满当当的车厢,发现任向坤就坐在车门边,一副幸福满足的模样。
   这辆长途车是开到峨边县的,也就是说,沐川并不是它的终点,只是经过那里;经过了县城,还要经过西北乡。林力和黄金到达县城后,拿不准任向坤是在县城下车还是到西北乡再下,于是等在车站附近。当那辆车开来后,有三分之一的人下了,其中没有任向坤,林力想去把任向坤叫下来,就说自己也要回西北,让他搭便车一同回去,但黄金制止了他,因为这样目标太大,说不定上面有认识林力的人,任向坤一旦有事,人们首先就要怀疑到林力头上。于是,黑色桑塔纳又赶在公交车前开走了,在西北乡镇汽车停靠站不远的马路边停下来。好在这里只有任向坤一个人下车,公交车再次启动后,林力就打开车门喊,向坤。任向坤看见多日不见的林力居然坐在一辆轿车里,颇为惊奇,就走过去打招呼。林力指着身边的黄金说,你还认识他不?任向坤愣了一下,兴奋地说,这不是黄金大哥吗?黄金笑道,看来向坤兄弟还没因为讨了个城里婆姨就把难兄难弟忘了。林力从车上下来,把后座门打开,对任向坤说,这是黄大哥的车,他专门送我回来的,反正到家了,上来聊聊。任向坤就上去了。
   黄金开着车,沿着去峨边的路慢慢开,任向坤说往那边去干啥?林力笑着说,难得享受一回专车,就让黄大哥带着我们随便遛遛。任向坤跟东娃的交易,反正要天黑后才进行,因此他也很高兴。三个人各自说着自己的近况。从任向坤的话里,黄金和林力确信他挣了很多钱。天快黑时,车子奔驰在回西北乡的路上,在离乡场二里地的荒郊野外,黄金说要解手,就下车来撒了泡尿,系好腰带,却不回驾驶座,而是坐到后排来了,和林力一边一个,把任向坤夹住,这时候,林力才说,向坤,我和黄大哥这段时间手头紧,希望你支持点。任向坤居然还没反应过来,真诚地说,最近我付了首批房款,也有点紧,不过没关系……你们要多少?黄金说,五十万。任向坤瞠目结舌,明白自己是被绑架了。
   给喻小凤去电话之前,任向坤已被打得眼泡皮肿。他实在经不起打,单是林力一个人也能制伏他,更不要说黄金,黄金膀大腰圆,肱头处涌起鹅蛋大的包,硬硬的,像是肿瘤,但那不是肿瘤,是肌肉。林力一开始就让任向坤给喻小凤打电话,但任向坤不干,直到黄金掏出一把寒森森的刀子,任向坤才不得不拨手机。那天没有月亮,山里的夜晚又来得早,山外还是黄昏的时候,这里就黑得让人绝望,任向坤并没看见黄金摸出了刀子,他是闻出来的,刀身寒冷的气味,混合着大山荒凉强蛮的气息,带着金属般的硬度扎入他的肺腑。任向坤应该怎样给喻小凤说,事前林力和黄金有过争论,按黄金的意思,是让喻小凤直接带五十万元来取人,但林力不同意,林力已经见识过那个秀气而刚烈的女人,如果威胁她,她会立即采取措施,到头来弄得人财两空;经过商量,他们打算把喻小凤也引过来,再给喻小凤的父亲喻方北打电话,让那个好老头儿拿钱来取女儿女婿。可是紧接着,林力又想到另一个问题,如果平白无故让喻小凤今晚就赶到沐川来,她是不会动身的,必须给她造成一点紧张气氛,使她明白不来不行。当然,紧张气氛不能过度,否则同样会失败。于是,就有了黄金的侄儿和表弟前去喻方北家讨七千块钱的事。只讨七千块而不是七万块或者七十万块,就给喻小凤这样的印象:来人不是为钱。这同样走的是一着险棋,万一喻小凤报警怎么办?经过权衡,林力觉得她不会报警,不就七千块钱吗,稍微明智点的人,哪里犯得着为七千块钱去冒亲人被撕票的危险?她不是爱任向坤吗,她就应该为这种爱付出代价。按喻小凤的性格,她不会轻易把钱给不明不白的人,这样,下一步请她到沐川来,她既有了心理准备,也有了足够的紧迫感。
   这些事情,是林力和黄金用粗大的尼龙绳把任向坤捆绑之后,下车去商量的,说妥之后,再上车让任向坤拨电话。黄金还对任向坤说,你婆姨要是不来,我们就杀了你,如果来了呢,多多少少给我们点也就行了,毕竟兄弟一场嘛。任向坤就怀着这种幻想给妻子打电话了。喻小凤的手机是关上的。林力说,她说不定回娘家去了,打到你老丈人家里试试。任向坤把电话拨到老丈人家,喻小凤果然在那里。
   中间部分的情节,前面已经交代过了。
   喻小凤被拉上车后,发现丈夫的手脚都被捆了起来,而且嘴也被堵上了,又惊又恨,可她还没回过神,林力一拳就打在她的太阳穴上,她眼冒金星,有了短暂的昏迷。趁这时候,林力摸出尼龙绳,把她的手脚也捆上了。没坐多久的车,他们被拖下来,扔进一间黑黢黢的小屋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酸臭味。
   这间小屋,就是天生桥村东面的空屋子,酸臭味是从那个废弃的沼气池里发出来的。
   喻小凤和任向坤坐在地上,彼此相隔有两米远。林力到喻小凤面前,让她说她爸家的号码。喻小凤问他要干什么,林力说,让你爸火速带五十万元来取人。喻小凤破口大骂,林力,你跟向坤喝同一口井水吃同一棵果树长大,做出这种事来,还是人吗?我以前说你是畜生,没想到你连畜生还不如!你不是不知道做生意的难处,开口就要五十万,我哪里去找那么多?就算我有,那是我辛辛苦苦挣来的,为什么要给你?
   自从春节前在酒店的事情发生后,林力从心底里就有些畏惧喻小凤。这种畏惧是由自卑感引起的。自卑和畏惧都能够在某些特殊的场合演变为残忍。听罢喻小凤的话,他冲到任向坤面前,用肘部猛击任向坤的头部。他这样做是要给喻小凤看,你喻小凤不是爱这个窝囊废吗,你就看看我是怎样收拾他的!任向坤的嘴还被堵着,呜呜地发出痛苦的声音。
   喻小凤挣扎着,但是,捆住她手脚的尼龙绳十分结实。当她精疲力尽的时候,心里就涌起说不出的悲哀。她和自己爱的男人结婚刚刚二十天,不想以这样的方式把一切结束,因此软下口气说,不要打了,有什么话好好商量就是。我真的没那么多钱啊,如果你找我要三五万,我一定答应你,五十万确实拿不出来。你放了我们,明天我就把五万块送到你门市上。
   浩瀚的寂静重新笼罩了四野。就在这寂静的威压之下,林力突然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怕,觉得这整个过程都是一场噩梦。与此同时,平时他并没在意的老婆和儿子,此刻在他心里变得是那样可亲可爱,如果今晚的事情再发展下去,他将永远失去他们,永远失去那个家……
   黄金也感到害怕,但他毕竟不是这方土地上的人,陌生的环境,使他少去了林力心里那些顾虑和伤感的情绪,他对林力说,这婆姨是城里人,我说过,我们斗不过城里人,你千万不能相信她的话,一旦放了他们,你我明天就得进笼子!
   任向坤又在呜呜地叫,黄金一把扯去他嘴上那块发出浓烈汗味的毛巾,骂道,娘的×,你有什么话说?任向坤吐了一口长气。他已经知道林力二人是不会讲信义了,后悔不该把小凤叫来,可事实已经铸就,他哀求道,放了我们吧,我们决不会向别人透露半个字,黄大哥不相信,未必你林力也不相信?我俩都是知根知底的人,从小到大,我什么时候说话没算数过?
   林力静默片刻,对黄金说,你看……黄金忿忿然道,看个卵!这事情做都做了,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又对任向坤说,你岳父家的号码是多少?喻小凤大声阻止,不能告诉他!这时候,黄金突然想起任向坤不是给他岳父家打过电话吗,便从自个儿身上摸出任向坤的手机,让林力翻,看哪个号码是。林力抖抖索索地接过手机,翻出了几个类似的号码,但无法确定,黄金又让任向坤指认,喻小凤又说,不能告诉他们!任向坤道,小凤,就让爸去把我们的钱全都取出来给他们吧。喻小凤惊异地瞪着丈夫,你……你以为钱给了我们就活得成吗?他们把工具带得这么齐备,不是早就想把我们弄死吗?你把电话打回去,不是也害了爸吗?万一妈知道了,她不当场就急死了吗?
  
   任向坤不做声了。
   黄金又让林力在任向坤手机上查找他岳父的名字。任向坤的手机上有很多个名字,包括林力的名字,可就是没有他岳父的名字。喻小凤的手机上同样没有她父亲的信息。他们把亲人的信息都是记在心里的,不往手机上记。
   黄金再次把刀架到任向坤的脖子上,任向坤吓得一缩,对妻子说,只要把钱给了他们,林力和黄大哥是不会害我们的……话音未落,喻小凤突然尖叫起来,杀人啦——救命啦——
   这是一条峡沟,不管她怎样尖叫,声音也无法传到村子里。这一点,林力已事先对黄金说过了。然而,尖叫带来的恐怖,使黄金不能无动于衷,他迅速摸出一卷细铁丝,套在喻小凤的脖子上。铁丝勒进皮肉,很快封锁了喻小凤的喉管,喻小凤感到很累,像梦魇了一样,但她并没能从梦中醒来,而是沉得越来越深,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几分钟时间里,她想了自己一生的事情,她觉得很多事情都没做好,特别是对爸爸妈妈没说过一句体贴的话,但已经无法弥补了。
   在她断气的一刹那,她有了最后一个念头:爸爸,你要为我报仇哦……
   任向坤是看着妻子被勒死的,当喻小凤砰然倒地,他才发出惨绝的呼喊,小凤——
   恐惧在升级,罪恶也在升级。荒山野岭之中,除了任向坤呼唤他的小凤,连昆虫也不叫了。
   黄金蹲到任向坤面前,再次让他指认他岳父的电话号码。任向坤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向黄金的脸上喷出了一口血痰。
   黄金站起来,对呆若木鸡的林力说,干掉他,不要用刀,免得留下血迹。
   林力没动,任向坤也不动声色。
   黄金推了林力一把,孬种!再晚一步,天就亮了!
   林力从喻小凤的尸体旁拾起了那卷铁丝……
  
   林力和黄金掏走了喻小凤和任向坤身上共计二万八千四百块现金和两部手机,再将他们的尸体分别捆在一块石头上,扔进了沼气池里。
   捞尸的时候,喻7MJ9gm0I4H8k4JO+bMbaLj4vS06ubUN7XAxKjFUO7K4=员不让父亲去看,说他和高建安去就行了,但喻方北坚持要去,他显得出奇的冷静,对前来照顾妻子的尚芹说,口守严些,千万不能让你妈知道,否则她就没命了。
   先被打捞上来的是任向坤。尸体已高度腐烂。任向坤的父母没来,是他从上海赶回的哥哥来的,他哥哥脱下自己身上的大衣,盖在了弟弟的身上。
   当喻小凤的尸体打捞上来后,高建安猛地扑了上去,嘶声痛哭,小凤啊,是我对不起你啊,都怪我不争气啊……
  
   春节前,喻方北对喻员说,孩子,有件事情,爸爸一直没告诉你。喻员等着父亲说话。喻方北说,你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喻方北以为喻员会吃惊,可是喻员一点也不吃惊,而是平静地说,爸爸,我早就知道了,姐姐告诉我的。我还跟姐一同回去看过我的亲生父母。我和姐姐都怕你和妈多心,就没对你说。
   哦,喻方北说……我还一直以为你不知道,正说今年春节带你回去看看呢。
   他们都去世了,喻员说,爸是三年前去世的,妈是两年前去世的。
   喻方北一震。
   爸你放心,喻员说,他们活着的时候,我每月都给他们寄钱,姐也给他们寄过好几次钱。我姐口恶心善……我姐太好了……我姐多灾多难,她太可怜了……
   喻方北闭上了眼睛。女儿的确太好了,可当父母的谁在意她了?小的时候,当妈的虽然什么都偏向她,可那只是口里的食,身上的衣,何时问过她想些什么了?至于我这个当爸的,喻方北想,我从内蒙回来的时候,她高中刚刚毕业,没能考上大学,我问过她想不想补习没有?当时我连想也没想到!她从浙江打工回来,几天关在屋子里流泪,我知道她受了挫折,心里难受,但除了对她讲几句安慰的大话(我们这辈人,把那些大话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给过她切实的帮助吗?也没有。对她的几次婚姻,我基本上是责怪,从没关心过她的感受。女儿是在表面热闹实则冰凉的家庭里长大的,难怪她那么看重一块小小的邦迪……最让喻方北痛心的,是他一直以为女儿脾气不好,是娇惯的结果,谁知那恰恰是因为缺乏爱……
   喻员看着父亲,他还有许多话要对父亲说,但他不能说。那些话是小凤打了那个七个月大的孩子并跟高建安离婚后,泪水婆娑地讲给弟弟听的。她在浙江打工的时候,有天深夜从一座桥下过,被两个夜归的赌徒拦住,把她拖进附近的树林里强奸了。那两个人从她身上起来,马上又在谈赌桌上的事情。正因为这样,她的第一个丈夫才在新婚第一夜打她,说她作风不正,肯定跟别人乱搞过。也由于这个原因,当她发现高建安是一个赌徒的时候,心灵上的创痛是多么巨大,可是,她忍受着痛苦给了高建安那么多机会,高建安却一次一次地挑开她的伤口,她绝望啊。她寻找着自己的幸福,刚刚有了——或许从来就没有过——就惨死了……
   春节过后,喻方北对儿子说,你和小尚抽空过来照顾你妈,我想出去走些日子。
   正月十六那天,喻方北登上了火车。他要去的地方,是他曾下放劳动过的四川东北部的村子和小镇。一路上,他都在想,如果那里的乡亲问到我的小凤,我就说,小凤到天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