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根之痛

2012-01-01 00:00:00
美文 2012年5期


  连 载 之 三
  周闻道 本名周仲明。文学硕士,作家,经济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涯社区·散文天下首席版主,《在场》杂志主编。发表作品480余万字,出版文学专著13部,330余万字;财经评论专著3部,100余万字。先后获得全国及省市级多项文学奖,多篇作品入选多种年选、选本、大学教材,被上海、湖北、河北、河南、陕西、浙江等省市中学选为高考联赛试题。
  
   想起许多类似逃跑的女人,追回去后的遭遇,她不寒而栗。那些被捆绑在树上,抽打得皮开肉绽的,那些被关进一个黑森森的屋子,找几个野男人轮番糟蹋的,那些被弄死后,偷偷用草席卷了掩埋的,那些被逼疯后整天哭哭闹闹的,都似电影画面般从脑际飘过。
  
   她终于逃跑成功,回到四川老家。紧紧拥抱着大姐,她痛哭了一场。然后,她以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坦然,笑对未来的日子。心想,即使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和暂住证,不求政府办事,不出远门,不就得了;过去几十年,不都这样过来了。就住在大姐家,趁身体还好,就近打个工,积攒点钱,能养老就行。即使自己再累再苦,但活得坦然而有尊严,心里也是幸福的。
   然而,她没有想到,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
  
  没有公民身份的上访者
  
   好不容易找到乡政府,却不敢进去。
   黄兵说,在河北,这是她第一次壮着胆子到乡政府上访。记得那天天气晴朗,刚下过雪,屋顶树枝田野里,经太阳一照,都是白晃晃的。她曾预感到,这是一席希望的祥光。
   公公婆婆和跛子老公,都走亲戚去了,是吃喜酒。本来也叫她去的,她谎称身子不舒服,偷偷跑到了乡政府。不为别的,就为逃避灾难,结束一种屈辱的不伦生活。然而,当乡政府醒目的吊牌出现在面前时,她却犹豫了,或者说胆怯了。对了,还有乡党委的吊牌,与乡政府吊牌对称地挂在一起。一幢猥琐的小楼,因了门口这一左一右,一红一黑的吊牌,顿生了许多威严。这使黄兵心里掠过一个不祥的预感:公公曾经常在不同场合炫耀,在这个地方,无论社里村里,还是乡上,没什么摆不平的事。自己的请求会有效果吗?何况,自己根本不认识乡里的人,也没有村里开的介绍信。可是,不找政府又找谁呢?婆婆,老公,左邻右舍,哪个不知道她的事,可谁能帮得了她。就这样屈辱地过,像她婆婆说的那样,认命?不,她宁愿死,也绝对做不到。02b009ea31eea7ee305e026e898c405f她不断说服自己,终于鼓起勇气,从两个吊牌之间走了进去。
   可是,没有想到,她要说的话还没有说出,就被噎得哑口无言,几乎是落荒而逃……
   过程简单而明了。接待她的乡文书很年轻,态度也很好,先是客客气气地问:“你找谁?”她说找乡政府领导。“领导不在,有什么事,就给我说吧,我会认真处理。”“哦,谢谢。”她汇报说:“我是从四川被卖到河北的,不适应这里的生活,想迁回去。”“啊,卖来的?有什么证据吗?”本来,听说是被卖来的,文书已有所警觉。可是,是呀,有什么证据呢,除了自己,谁能证明。见她支支吾吾,文书又安慰说:“别急,把你的身份证拿我看看。”她更没谱了,哪里有什么身份证?从出生到现在,她还没有见过那玩意儿什么样的。见她一脸茫然,文书扶了扶眼镜,又耐心而迷惑不解地问:“你即使是外来人口,也该有暂住证啊。”在文书一连串的追问下,她有点心慌了,暂住证,她更连听也没听说过啊。文书脸上的怀疑明显加重,态度也显得生硬,让她说说四川话。她更紧张了,四川话,自己还是小时候说过哩,自到河北后,她一讲四川话,就被别人哄笑,逼迫硬学邯郸话。可没想到,她的邯郸学话,竟与邯郸学步一样的结果,学会了当地话,四川话倒慢慢生疏了,遗忘了。此刻,欲要刻意找回,却所语无伦次。没说上三言两语,就回归到一口地道的本地话来,间或间,还夹带着明显的乡谚俚语。文书有些愠怒了,仿佛遇见一个江湖骗子,叫她别浪费时间了,快快走人。
  黄兵灰溜溜地退出了乡政府大门,踉踉跄跄回家,什么也不敢说。旧问题没解决,又陷入了新的迷惘与恐惧:关于她的公民身份,包括户籍、身份证和暂住证。
   此时,黄兵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事实上,自她出生以来,这些问题就一直围绕她,只是她并不清楚。由于长期足不出户,也未曾因此而纠结,她总是昏昏乎乎地过着简单的日子。可是,这样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才让她如梦方醒。她不怪乡政府,只怪自己,还为自己刚才的尴尬而懊恼。显然,要迁移回川,摆脱噩梦,必须首先解决自己的身份自由。对其他的人,这也许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既然在中国的土地上出生,就属于这个国家的公民,就该拥有这个国家的合法身份,哪怕是暂住证。早在1958年1月9日,全国人大常委会通过并颁发的《户口登记条例》第七条就明确规定,“婴儿出生后一个月以内,由户主、亲属、抚养人或者邻居向婴儿常住地户口登记机关申报出生登记。”即便弃婴,也要由收养人或者育婴机关,向户口登记机关申报出生登记。但是,对黄兵而言,这却好比是登天。随着交流的深入,我才了解到,其实,时至今日,眼前这个女人,岂止是没有真实合法的身份,甚至不清楚自己的准确来路。
   “请问能先介绍一下你的基本情况吗?比如姓名,年龄,家庭,老公和孩子,还有工作等,不要顾虑,要真实。”
   那天,我采访黄兵。
   线索是老婆提供的。管了20多年户籍的老婆对我说,你要了解暂住人口,我们正在帮助的黄兵就是一位,太典型了。
   为了缓解一下交谈气氛,落座,泡上茶,我一路微笑和宽慰。黄兵赶紧谦恭地起身,躬着腰,拘谨地回答,好,好的,动作似有些条件反射。我赶紧示意她坐下,语调依然刻意轻缓随意。她复坐下,又讪讪地补充了一句:“周老师,我没有顾虑,什么都可以说,如能帮助我落户,就谢天谢地了。”
   我这才注意打量打量了下眼前这个女人。年龄很难判断,如果城里,该是四五十岁样子;而在乡下,应该是三四十岁吧。而实际情况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乡下女人,在城里打工,说不清年龄和身份。略显黑黄的脸,刻意挤出来的微笑,掩饰不住一丝隐藏很深的彷徨和忧郁。红色的羽绒服,袖口和领都微微泛白;打着补丁的牛仔裤,绝不是街头操哥操妹流行的款式;沾满黄泥巴的胶鞋,与衣裤显得很不协调。这才想起刚才她的坚持。她刚从建筑工地请假赶来,接受我的采访。本来是要在天然居茶楼谈的,走到茶园门口,在举步跨入的一瞬,面对里面豪华的大堂,优雅的茶座,扑面而来的暖风,特别是衣着讲究的城里茶客,她一下犹豫了,带着一种强烈的拘谨与不安,连连说:“不行不行,周老师,我这个样子进去,大家会见笑的。”初次见面,我只好尊重。我们的临门一退,浪费了茶楼迎宾小姐许多表情。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交谈。
   远景楼侧,东坡湖畔,在水一方的露天茶座。天气阴沉沉的,典型的成都平原冬景。微风有点刺脸,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潮腥气,似乎要为一个冬的寒冷与残酷作证。
   她说她现在的名字叫黄兵,且特别强调,是当兵的兵,而不是彬彬有礼的彬。我顿生纳闷,短短的一句介绍,就似乎包含了许多迷。现在的名字,那是否表明还有过去的名字?当兵的兵,一个女人,为什么取个男人名?进一步的交谈,方知这位被我后来形容为该得中国最长暂住奖的女人,实际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于是,我就姑且叫她黄兵。黄兵说:“听我姐姐说,我本来叫王彬,被卖到河北邯郸时,那里的人听人贩子的四川话,王黄不分,就听成了黄;怕被公安查到,或是我长大后找回老家,就故意将我原来的彬,改成了兵。我又不识字,他们糊糊弄弄地叫,我糊里糊涂地应,就这样二十多年就过去了。”
  
   关于黄兵的姓名,好像就这样说清了;但谈到年龄,似乎就要复杂得多了,复杂得令人难以相信。
   黄兵说,自己一直以为,自己今年该40岁了。可是,这次从河北逃回来,大姐才告诉她她只有36岁,大概出生于三四月份。大姐说,她出生时,外面的麦子和油菜都正在灌浆,还没有黄哩。“那么,你的户口簿或者身份证上,写的是什么时间呢?”我问。黄兵却告诉我,她没有身份证,不是丢了,而是从来就没有见到过,也不知他们给办没有办。她说的他们,是指她的公公婆婆,他们一直掌控着她的一切。
   黄兵的出生时间,一直有两个说法:一个是河北邯郸的,户口簿上面写的是1971年冬天;一个是四川眉山的,听她大姐说是1975年春天。黄兵说,她相信她大姐说的,毕竟是亲姊妹嘛,同一个父母,哪能记错;何况,村里人都说,当时村里与她几乎同时间生的,还有两个男的,有名有姓的。人家还奇怪哩,现在当官的都兴把年龄改小,你黄兵怎么一下大出4岁多。我问起她的孩子,欲进一步印证她的年龄。她回答,两个女儿,一个21岁,一个19岁。我以为听错了,再一次确认后,又甚至怀疑,也许黄兵说的年龄并不真实。可是,当我追问时,黄兵的眼睛一下湿润了,不只是亲情和思念。从摆谈中,我虽然也明显感觉得到,她很爱也很牵挂两个女儿,但几十年的冷暖人生,留给她的并不是亲情的相依难舍,而是人性的丑恶和命运的凄惨、无奈与挣扎,浸渍了她的整个曲折人生。甚至可以说,所谓亲情,残存在她记忆中的印痕,更多的只是伤害。
   我是唯物的,本来不相信所谓命运。但是听了黄兵的讲述,却很难离开命运去解释眼前这个女人。
  
  无中生有的户籍不属于她
  
   提到自己的被卖,黄兵有刻骨铭心的痛。
   黄兵强调是卖,而不是拐卖。因为真正卖她的人,是她的亲生母亲,还有二姐,而非流窜作案的人贩子。面对我的采访,她仍显得愤愤不平。她说,我至今仍不明白,我妈妈为什么见抱养人家对我好,就不舒服,就要把我抱走。后来我才知道,她们将卖我所得的800元,用来缴纳了二姐超计划生育罚款。要是我一直在黄家,哪里会落得这样惨。黄兵的幽怨,仍系于母亲和二姐,而情感,则停留于黄家,她记忆中唯一留恋的家。
   黄兵说,黄家继母已经过世了,但继父黄绍康仍然健在,身边无人,她经常以女儿身份,去看望老人家。说这话的时候,正好一位乞讨者过来。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挎一个旧黄包,虽脚有点跛,但身体还健实,弄不清是真的走投无路,还是坊间传的职业乞家。怕打扰了我们的谈话,更怕善良被欺骗,我即刻对乞讨者扬了扬手说去去去。黄兵却不由分说,利索地从衣兜里掏出两元钱,面带微笑递了过去,什么也没有说。我感觉到自己的不妥,也赶紧掏出10元,递给了乞讨者。乞讨者口说感谢感谢,好人好报,高高兴兴地走向了另一桌茶客。
   黄家的温馨弥足珍贵,可惜时间太短。
   黄兵说,她在黄家待了一年多,母亲就把她带走了,带到了仁寿。没有原因,原因就是黄家对她好。我想未必是这样,至少后来的情况证明并非这么简单。说是到二姐处,二姐却根本顾不上她,把她到处送人寄养。又回归出生时的日子,像一个多余的人,东一家,西一家,开始了没有暂住证的漫长暂住。只是,以前的经历是大姐告诉她的,现在却是自己的亲身感受,以前暂住于一双双陌生的手腕,现在暂住于一个个陌生的人家。黄兵告诉我,在离开黄家时,黄家人和她都依依不舍。可是没法,孩子是妈生的,得由妈做主,想养就养,想送人就送人。
   从此,厄运就如恶魔般缠上了她,斩不断,理还乱,一直跟随她20多年。
   噩梦开始的情景,黄兵永远也忘不了。
   大概是1987年,黄兵割猪草回来,见家里站着两个陌生男人,40来岁。母亲和二姐都以从未有过的亲切热情,招呼着她,幺女和妹妹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先还感到莫名其妙,当听母亲说,要把她带到一个很远的地方时,她既感突然,又似乎在意料之内。所不同的是,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就随口而出,好嘛。不是习惯了流离,习惯了无根的生活,而是仁寿几年,她受的苦实在太多。特别是有个姓刘的和姓方的两口子,简直就是虐待狂。何况,母亲和来人都说,那人家没孩子,特别喜欢女儿。她心里怀揣梦想,也许和黄绍康家一样吧,那就好了。
   黄兵说,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开始逐渐懂事。她总认为,小孩子挨打挨骂,主要是懒,不听话。因此,只要勤快,听话,大人就会喜欢的。特别是像她这样,抱养在别人家,远离亲生父母的孩子。于是,她非常勤快,做饭、割草、放牛、喂猪、扫地,见啥干啥,甚至还常常给养父养母捶背按脚。可是,她幼稚而天真的信念很快被摧毁了。她的懂事和勤快,不仅没有换来养父母的爱昵,反而是变本加厉的虐待。吃不饱,穿不暖是常事。黄兵眼含泪光说,一次,她割了满满一背篓猪草回来,饿得眼睛发花。她问养母,妈,有没有饭呢。养母把脸一黑,没好气地说,瞎了,灶头上不是。她赶紧寻找,还是没有,又问。养母不耐烦了,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就往灶房拖。然后,指住一个缺碗破口大骂。黄兵说,她这才明白,养母说的饭,原来就是猫吃剩的食。两眼的泪,哗地流了出来。因为饿得不行,更为赌气,她一咬牙,把那半碗猫食吃得干干净净……
   讲到这里,黄兵再次重复着她的迷茫,近似天真的迷茫。她像是对我,或是对这个世界,又像是自言自语。
   她反复说,我就不理解,我那么懂事,那么勤快,他们为什么还那样对我呢?黄兵还告诉我,她这次从河北又逃回来后,也就是2011年上半年,还专程去了一趟仁寿,寻找姓刘的和姓方的。不是要寻仇,几十年的风雨飘零,已让她看破了红尘,习惯了隐忍,如今已心静如水。只想去看看,他们现在是什么结果。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是一间老城旧土房,破败而凋零。姓方的已死。姓刘的膝下无人,病恹恹的样子,独自一人坐在门口,惨淡的太阳照在蜡黄的皱脸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很可怜。黄兵说,这是她的第一印象。她走到他跟前,一站,久久地盯住他,过了几秒才问:“你还认得我吗?”姓刘的一怔,神情呆滞地抬头望了望,然后惊惶地说:“你,你,你还在呀?”黄兵没好气地回答:“是呀,我还没死。”姓刘的以为要挨揍,更惶恐了,吞吞吐吐地说:“你,你有什么要求?”说罢,又赶紧战战兢兢,伸出双手在身上摸索,摸了半天,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百元钞票,硬要塞给她。黄兵看也没正看一眼,就把那钱扔在地上,一抹眼转身而去。我问黄兵:“你当时怎么想的呢?”她讪讪笑道:“心情很复杂,我也说不清楚。本来想问问他,心肠为何那么歹毒,甚至痛骂他们一顿,解解几十年来压住的气。可是,一见他们那么可怜,我的心一下就软了,什么也没说。他们已遭到老天的报应啊。”
   在被带往河北的火车上,人贩子就反复叮嘱她:“要记住,别人问你多大了,你就说17岁,千万。”“我不是12岁吗,为什么要说那么大。”人贩子严肃地呵斥道:“为什么,说小了人家不要你,你就只好去当叫花子了,明白吗。”她似乎明白了,点了点头。可是,真正的原因,她后来才搞清楚。
   原来,买方要的并不是女儿,而是儿媳妇。
   到了河北,黄兵才知道,当地到四川买来的媳妇,并不止她一人。本队就有两三个,价钱一般600~800一个。而买媳妇的人家,大都是儿子有较大缺陷,比如痴呆、跛子、瞎子、聋哑之类,在本地找不着媳妇的。那么小就要结婚,且自己的男人姓巩,竟是个智障儿,不仅呆头呆脑,而且整天口水顺着嘴角流,一看心里就烦。可是,她还是被生拉活扯成婚了。一天晚上,巩家邀约了几个亲戚到家里,简单吃了饭,男的嫂子就东哄西劝,把她和那智障男人推进了一间房,然后把门锁了。她和那男的在房间里先是天各一方,闷不作声。夜深了,那嫂子见屋里灯还亮着,就在外吆喝,喂呀,怎还不睡呀。男人就趁机来拖她,她坚决不从;男人雄威发作,一把抱住她,欲霸王硬上弓,紧张之下,口水更厉害,流了她满额头。她拼命挣脱,顺手操起门边的一根木棒,劈头盖脸就打过去,把她男人打得昏了过去。巩家嫂子见状,连说太烈了,太烈了,这个四川女人。然后,把打昏了的小叔子送医院,并向派出所报了警。派出所本想重处的,来了解了情况,知道其中隐情,一面狠狠威胁教训了黄兵一顿,一面劝巩家息事宁人,不要把事情弄大,就算处理了。
  
   巩家没法,找到黄兵的母亲,要求退货。
   钱早用完,哪来退的。她母亲只好用她四姐替换,然后,把她从前北村,又卖到中北村。男人姓范,和许多买媳妇的人家一样,范家儿子是个跛子。范家很快为她入了户;第二年,也就是1989年10月24日,又为他们举行了婚礼。
   那年,黄兵14岁。直到1994年,她才看见自己的结婚证,那上面填的她的出生时间,是1971年,似乎与听说中的户口簿一致。她一眼就看出,他们的结婚照,是一次她生病住院时,在她与跛子坐在床边时,小姑子趁她不注意,照来拼凑的。提起这事,黄兵一直感到非常纳闷。她说,她不明白,自己没到场,那结婚证是怎么办成的;还有她的户口,怎么会什么手续都没有,无中生有,就给上上了。
   不说黄兵纳闷,我也纳闷。
   先说黄兵的结婚证。
   我国《婚姻法》第八条明确规定,结婚的男女双方,必须亲自到婚姻登记机关,才能进行结婚登记。这里的“亲自”,不仅是一种程序和形式,而且是一个法律要件,表明当事人的意愿,与另一半结为夫妻,必须是自愿的,而非胁迫的,顶替的,欺骗的。因为婚姻自由,是我国公民的最基本权利之一,也是现代文明社会的重要标尺,是一种公义道德,关系到一个人一生的幸福和家庭这个社会细胞的和谐安稳。而黄兵的结婚,如果说像一些偏僻农村,是法盲的愚昧和无知,只是按乡下习俗办事也还可以理解。但他们却又办了结婚证,说明办证者是知法的。可黄兵不知道,没到场签字,不知那结婚证是怎么办的?
   再说黄兵的户籍登记。
   我国的户籍管理制度,向来被诟病为过严而僵化,而不是宽松、自由和疏漏。如果现在新上户,至少应同时具备五个法定文件:一是出生医学证明。按照我国《母婴保健法》规定,这是进行户口登记的法定文书,根本不可能缺少。二是新生儿父母亲有效身份证原件,如身份证、户 口簿、护照、军官证。 三是准生证。这是我国计划生育基本国策划定的行政许可条件。如果没有,说明是非计划生育,则应依照国务院《社会抚养费征收管理办法》和各省和直辖市制定的相关法规规定,缴纳社会抚养费,其标准视性质和胎数,为城镇居民年人均可支配收入或者农村居民年人均纯收入的4至9倍。然后,也应该登记。五是确定的新生儿姓名,且签发后不可轻易更改。四是领证人有效身份证件;领证人为非新生儿母亲时,应出具新生儿母亲签名的委托书。即使在黄兵出生上户的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要新上户口,至少也要同时具备三个条条件:出生医学证明、计划生育准生证和父母亲的户口簿。因此,正常情况下,上户的“无中生有”几乎不可能。还有,按照我国设定的居民身份证信息采集平台,包含了34个科目;即便是现在实行的二代身份证,也包含了8个:姓名、性别、民族、住址、出生时间、发证机关、办证时间、号码。如果没有真实可靠的信息来源,谁要凭空办理入户和身份证,只能有一个解释:罔顾法律,通过一系列信息造假,随意造人,制造法律意义上的人。
   同时,如果黄兵在河北入了户,她在四川和河北,就拥有了两个不同的户口;同一个人,就成了法律意义上的两个公民。
   黄兵正是这样。
   两个户口似乎都有,又似乎都无;似乎都属于她,又都不属于她。而事实上,她的整个命运,户籍,迁移,结婚,居住,都是被字形的,从“被卖”,“被结婚”,到“被入户”。可是,时至今日,背着沉重“被”字架包袱的她,什么也没有,仍难以摆脱无根暂住的飘浮日子。本来,黄兵想认命了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日子。谁知,平淡也是无可企及的奢侈。似乎所有梦想,都在她发现自己身份证的同时,就破灭了。而且,此后几十年的时间与挣扎,不仅没有给她带来希望的曙光,反而越来越把这种破灭推向了彻底。
  
  无地生根的四川老家
  
   梦想这个词,是我加的,并不是黄兵拥有。准确地说,是我从黄兵那无限迷惘与期盼的眼神中,想到了这个词。
   这里的梦想,显然有违它浪漫而美好的本意。它并不像我们平常许多人说的那样,是飞黄腾达,展翅翱翔的理想和憧憬。对于这样的梦,黄兵不敢做。黄兵的梦想,只是一位普通公民的合法身份、正常的公民资格和有尊严的生活。可是,这对黄兵来说,无论获得还是解脱,至今仍是一座可望而不可即的神殿。一种无根的生活,让她感到莫大的无奈与恐惧。
   那年冬天特别冷,树上的叶子掉得早,冰雪也来得早。光秃秃的树枝,撑着冷冰冰的冰雪,让人感到春天很虚幻而遥远。乡下本来就清冷,加上频繁停电,黑灯瞎火,实在没地方打发时光,一家老小就早早上炕了,在炕头睡不着,就磨皮擦痒。黄兵特别提醒,那时那里的乡下很穷,许多人家都只有一孔炕,男女老少,一家几辈人都挤在上面。她开始很不习惯,可是也没法。特别是刚到范家没几天,一天晚上,睡意蒙眬中,她感觉有人拱进了自己的被窝里。一下惊醒了,她发现跛子的妈,也就是她后来的婆婆,正掀开她的被口,将跛子往里推。她一声惊叫,紧紧用被子裹着自己,瑟瑟发抖。跛子见状,悻悻然缩了回去。当然,后来与跛子成了婚,就没法了,黄兵认为该。直到1989年10月她的大女儿出生,到1992年12月二女儿出生,她在这个炕头,梦和觉都还算安静。虽然,有时趁她睡着了,公公也会有意无意地偶尔将脚或手伸过界,婆婆一揪,也就缩回去了。
   可是,也许公公早已看穿了婆婆的软肋:在这个家,永远是男人的天下。也许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个儿媳魅惑越来越大。昔日奶臭未脱的灰姑娘,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加上生活的磨难,让她过早地走过了同龄女人未脱的那种青涩,拥有了淡淡的忧愁与成熟。当然,她说,与北方人比较,自己样儿也长得不差。直到现在,她对自己仍有几分自信。这让她的公公心旌摇荡,再也无法按捺。公公的胆子越来越大,婆婆的瞪眼和辱骂,他总是嬉皮笑脸就应付过去了。就在那年冬天的一个晚上,婆婆到了亲戚家,参加一位外侄的婚礼,没有回来。睡到半夜,公公终于疯狂地钻进了她的被窝,她拼命挣扎,向跛子老公求救。跛子老公也愤怒,也想救她。可是,还没容他吱声,就被公公给唬住了。公公怒吼般斥问道:“你小子想干啥?要弄明白,你吃的哪来的,穿的哪来的,用的是哪来的,媳妇哪来的。不给老子规矩点,先把你撵了。再说,萝卜扯了坑坑在,我又没妨碍你,咋呼什么。”
   跛子一下给噎住了,似乎一切反抗都没有了勇气。
   是啊,自己吃的哪来的,穿的哪来的,用的哪来的,媳妇哪来的?不都是当老子的挣来的,买来的吗。跛子似乎被问清醒了过来。由于从小得小儿麻痹症,自己落下终身残疾,不仅无法承担农村的肩挑手提,也没有文化,不能干其他营生,甚至不能自食其力,更不说供养老婆孩子。从生来至今,什么不依赖父亲,如果离开了父亲,将一无所有,包括所谓老婆。还有自己的两个孩子,吃饭、穿衣、读书、治病,哪一项离开得了父亲。对,特别是病,不像其他可以计划,而是说来就来,没有个谱儿。他们的大女儿从2003年开始,就发现患有间歇性癫痫病,每次发作,不仅花钱,而且吓得跛子两口子六神无主。经济地位不仅决定政治地位,决定说话的底气和口气,还决定人的道德防线和人格尊严,哪怕是家庭,哪怕父子之间。而父亲就不一样了,他不仅承担了家里的所有农活,而且头脑灵光,长袖善舞,农忙务农,农闲经商。虽只是一些小生意,可也让这个沉重的家庭,过得像模像样,不被左邻右舍瞧不起。特别是父亲的社会关系,更不得不让跛子暗暗佩服,不管是村上的、乡上的、自家的、别家的,有什么急事难事紧要事,只要他父亲一出面,总能立马摆平。
  
   跛子老公耷拉着脑袋,再没敢吱声。见老婆哭,他也跟着哭。黄兵绝望了,泪流满面,瘫软在床上。
   家丑不能外扬,更不能去告公公,那这一大家子就毁了。面对这个窝囊的老公,她又想到婆婆。对,此事只有婆婆才能救她,才可能救她。可是黄兵更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婆婆回家后,没等她把委曲倒完,婆婆就火了,一口咬定,是她勾引了公公。后来,公公得寸进尺,从偷鸡摸狗,发展到明目张胆,且必须随时满足,黄兵稍有怠慢,就以一家生计,特别是她两个孩子相威胁。婆婆也没法,觉得再怪儿媳,实在是冤,就改为劝。每当发生这种事,婆婆就说:“算了吧,咱女人命中注定,不就是给男人睡的。咱村这样的事多着啦,人家邻村张家,公公与媳妇睡,弄不清媳妇生的是儿子还是孙子,不照样过。”黄兵听了,直感到大脑喷血,哆嗦无语。她心一横,愤怒地对婆婆说:“好嘛,既然如此,那你和那老东西离婚,我和你娃儿离婚,让那老东西明媒正娶娶我,我不愿过这种不伦不类的生活。”这下该轮到婆婆怔着了,惶惑地。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就在本村,就有这样的先例。
   当然,被镇住的婆婆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也是受害者。黄兵觉得婆婆比自己更可怜,不再怨她,也不再寄希望于她。如果说,此时的黄兵还存一丝希望,朦朦胧胧中,一种游丝般脆弱的希望,那就是政府和法律。
   于是,她找到了当地乡政府。
   可是,当她悻悻然逃离乡政府时,这一最后的希望,也岌岌可危了。直到此刻,她对我倾诉时,我看见的仍只是这种希望倾覆的速度,而不是正在生长的支撑。
   谈到这里,黄兵显得充满感慨与无奈。她反复说:“我感觉,在河北,好像政府就是他们范家开的铺子,想怎样,就怎样。”后来,黄兵遭遇的一切,更加让她感到,范家在当地的神通无比。这话不是指她第一次到乡政府上访时,乡文书的态度,而是指后来她在办理户口迁移,还有身份证、暂住证过程中,本身经历的遭遇。她觉得自己的力量实在是太渺小了,好像总有一种无形的力,在左右着这个世界,包括政府。而自己,不过是茫茫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二十多年了,她苦苦挣扎,跑了河北跑四川,可目前为止,仍没有身份证,无法办暂住证,即便暂住,也不明不白,无法生根。活生生的她,仍只是个自然意义上的人,而非社会学意义上的存在。
   又回到户籍,或者说身份证。
   后来,黄兵又跑过几次当地乡政府,虽然弄清了她的身份,不再把她当骗子,但却不能解决问题。理由很简单,要迁移,不仅要她家里同意迁出,还要迁入地同意接收。
   关于迁出。对一个买来的女人,迁出方要同意,无异于痴人说梦。走投无路之下,她想到了逃跑,也跑回了四川,就在1994年的冬天。那是她第一次逃回四川。可是,没过两天,公公就追赶来了。追过来倒不可怕,尽管公公扬言,再跑就杀了她全家,哪个接受她,就杀哪个。黄兵知道,这只是提虚劲。杀人抵命,难道他有好下场。何况,四川毕竟不是河北,不是公公范家的天下。这里是她的老家,虽然可恨的母亲死了,可恨的二姐也是姐姐,还有疼她的大姐,有记忆模糊的岷江和思蒙河,东坡湖、黑龙滩和黄家山的山水林田。这些,都是她心里可以信赖的依托和希望。可怕的是,回到四川老家,她依然无地生根。
   她不得不随公公回到河北,怀揣无奈与痛苦。
  
  如何证明你的打工主体资格
  
   是的,回到四川老家,黄兵依然无地生根。特别是当迁出方了解四川情况后,把这作为推托的理由和条件,把球踢给了她,更让她感到一种从未有过无助与无望。
   想起许多类似逃跑的女人,追回去后的遭遇,她不寒而栗。那些被捆绑在树上,抽打得皮开肉绽的;那些被关进一个黑森森的屋子,找几个野男人轮番糟蹋的;那些被弄死后,偷偷用草席卷了掩埋的;那些被逼疯后整天哭哭闹闹的,都似电影画面般从脑际飘过。仿佛此刻,自己也坐上了同一趟不可逆转的命运之车,正被驱赶着,一步一步步入同样的地狱之旅。尽管在劝说她回去时,公公除了威胁,也当着她的姐姐等,信誓旦旦发过誓,她压根儿就不相信——他这样的保证多着了,何时兑过现。公公一直对她说:“你是一个没有身份证的人,乱走乱动,逃跑回老家,都是犯法的。”她也相信。可是,她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有一个念头,坚决再逃。何况,两个孩子已成人,已没有牵挂。哪怕再挨打挨骂,再受折磨,即使真像公公说的那样,是违法犯罪,要坐几年牢,只要能逃出魔爪,过上有尊严的日子,也值得。
   黄兵说到做到,坚持向死而逃。
   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和折磨,并没有丝毫动摇她。记得,一次逃跑被抓回,她挣脱躲到邻居家,公公追过来,踹开邻居的门,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把她从屋里揪出,揪到灶房前,按倒在地上,就一顿拳打脚踢,打得她鼻青脸肿。邻居家不敢吱声,家里人更不敢吱声。就这样跑了抓回,抓回又跑,又是13年过去了。青春年少的黄花女子,已为伊捱得人憔悴。2007年秋,她终于逃跑成功,回到四川老家。紧紧拥抱着大姐,她痛哭了一场。然后,她以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坦然,笑对未来的日子。心想,即使没有户口,没有身份证和暂住证,不求政府办事,不出远门,不就得了,过去几十年,不都这样过来了。就住在大姐家,趁身体还好,就近打个工,积攒点钱,能养老就行。即使自己再累再苦,但活得坦然而有尊严,心里也是幸福的。
   然而,她没有想到,问题并没有那么简单。
   大姐家住东坡区张坎镇,离眉山市区很近。他们虽也是农民,但国家政策好,家境还可。儿女都长大成人,长期在外打工,在城里安了家,家里就姐姐和姐夫。大姐对黄兵的逃回,非常同情和理解。姐夫也说:“就住在这里吧,就把这当你的家,我们住哪你住哪,我们吃啥你吃啥,不要缴钱。”一种久违的家的温馨,血缘和亲情的温馨,让黄兵脸上挂上了同样久违的笑容。更令她欣慰的事,这些年来随着工业化,城市化的推进,城里用工量大大增加,这里已出现招工难。姐夫告诉她,就在眉山城里找份工作不成问题。这更增加了她的自信——这可是她逃回来后的最大担心啊,她不愿意成为姐姐家的一个包袱。
   果然,工作很快找到了。姐夫通过朋友,给她找了一份建筑工地的土杂工。虽只是苦力活,黄兵已非常满意。她知道,只有自己养活自己,心里才是踏实的。在河北的时候,公公开口闭口就是说,他养活了这一家人。跛子老公好像听习惯了,可她听起来却很难受。因此好多次,她都提出外出打工,养活老公和孩子,可公公婆婆不干,他们怕她跑了。现在,自己的愿望终于实现,不仅可养活自己的人,还养活了自己的尊严。
   确实,建筑工地的活是辛苦的,特别是土杂工。
   具体说,黄兵的任务就是,将搅拌好的水泥砂浆,挑上高楼,送到一些卷扬机无法送到的角落。在建筑工地,这活大都是男人干的,可黄兵坚持要干,理由很简单:一是自己没技术,没文化,只能干这活;二是这活在土杂工中工资相对较高。于是,在这个建筑工地,人们看见,无论是数九寒冬,还是炎炎盛夏,从日出到日落,总有一位中年妇女,挑着沉甸甸的沙灰浆桶,一步一步,颤颤巍巍,艰难地爬上杂乱的楼梯,登上闪闪悠悠的脚手架。但是,不管担子多沉,汗水多大,她从无怨言,从不退缩,似乎这沉重的担,担的就是她的全部希望。
  
   也许希望有多大,失望与痛苦就有多大。就在黄兵挑着沉重的担子,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向希望的彼岸的时候,一件预想不到事情,几乎击碎了她全部的梦。
   那天,阳光明媚,街道旁的紫薇,绽放着灿烂的艳红。工地上的气氛,似乎也与往常不一样。
  早上上班,一位平时很少打招呼的工友,一进门就热情地招呼她大姐,并与她主动攀谈起孩子快升初中的事。从言谈中,他得知公司今天要发工资,小伙子为孩子学费有了着落而高兴。哦,她这才似乎想起已到年底。她也自然地一下加入了这愉悦的行列,并开始在心里盘算着。这是她首次领工资,不是1个月,而是3个月。老板诚恳地对员工们说,今年国运企运都不顺啊,先是5·12地震,弄得我们两个未断水的楼盘停工加固;后又是世界金融危机,国家调控房地产,企业资金出现困难。新楼盘必须抢封顶,否则不能销售。如资金链断裂,形成烂尾楼,这个项目就死定了。因此,我们要共克时艰,同舟共济。说到底,就是大家工资不忙发,挤出资金保封顶。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可说的。大家知道,老板平时是很讲诚信的,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好在,风吹阴霾见阳光,终于熬到了头。
   黄兵心里喜滋滋的,暗暗盘算着这首笔工资的用途。
   公司实行的是计件制,由于吃苦肯干,有工友给默算过,她每个月可领三千多元,3个月有一万多哩。她从出生至现在,身上从未拥有过这么多的钱。她甚至幻想,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会连本带息,偿还当初卖她的钱,伸伸抖抖赎回自己的自由之身。当然,最现实的是,眼前怎么计划用好这笔钱,才对得起那些有恩于自己的人,对得起自己的逃跑冒险。她首先想到接纳她的大姐。对,该给大姐、大姐夫家缴点生活费了,在人家家里白吃白住那么久,连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如果她们实在不收,也要给买些东西。养父彭绍康老人家,也该去看看。他不仅有恩于己,而且现在一个人生活,孤零零的,多么需要关心。还有,自己也该买双胶鞋了,既经脏耐用,穿上爬楼梯和走施工脚手架,都比较安稳。先把这些急需的办了,以后发了工资,再说买养老保险、医疗保险、工伤保险之类的吧。三十多年了,她就一直在盼望,盼望这种自食其力的有尊严的生活,今天终于实现。
   通知终于来了,是公司财务部打来的电话。
   她急匆匆赶去。财务部门口已聚集了许多人,有的亲切,有的面熟,有的陌生,有的在数刚领出来的钱,有的在排队张望,有的在摆龙门阵。唯一相同的是表情,都喜形于色。黄兵知道自己的身份,既非技工,也非主管,便悄无声息地来,悄无声息地依次排队。轮到她了,一报名字,财会人员哦了一声,然后抬了抬头,边以赞赏的眼光瞅了她一眼,边随口而出说:“你真了不起,比有的男同志工资还高哩。喏,拿身份证来,我给你登记。”啊,身份证?她的心里好像突然被什么猛刺了一下。发现自己有些失态,她又赶紧镇静下来,满脸涨红,怯怯地问:“我身份证没带,行吗?”财务又问:“有暂住证吗?”她摇了摇头,心想,俺从来还没见过那东西啥样哩。财务立即表明态度:“不行不行,你首次领工资,没有工资档案,必须登记身份证或暂住证。否则,被冒领怎么办,这也是对你负责啊;再说,劳动和税务部门检查到,会认为我们做假瞒税,要处罚的。”见她一副窘迫相,好心的财务又补充道:“这样吧,你先告诉我身份证号码,你下来再补。”她知道,财务这样做,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再提什么都是为难人家。她更清楚,自己连身份证和暂住证都没有,哪来号码。但她非常清楚,这不能明说啊,人家知道了自己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还会让在这里干吗。她只好有气无力地悻悻而答:“对不起,身份证号码我记不清了。这样吧,我回头带上身份证再来领。”财务惋惜地说:“那只有这样了。”并暗示她,抓紧哦,翻过年可能就要拖一段时间了。
   黄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财务部,又昏昏乎乎回到大姐家的。蒙头痛哭,一片迷茫。有点文化的大姐夫了解了情况,似乎看出了问题的端倪,安慰她说:“别急,问题总会解决。依我看,你这事不能怪企业,也不能怪政府,当然,也怪不得你,关键在你的户口和身份证。既然河北你不愿回,不敢回,要解决问题,还得找这里的政府。至少,政府可从政策上帮你指指路。”
   大姐夫说得好,要解决问题,还得靠政府。
   可是,黄兵去找政府,一句话就把她给问噎了:如何证明你打工主体资格的合法性。
  
  户籍民警皱起了眉头
  
   是的,法律是要讲主体资格的。主体,客体,主观方面,客观方面,是构成法律行为不可或缺的四大要件。
   因托了熟人联系,去找到劳动社保局咨询倒还顺利。接待的是劳动争议仲裁科的科长,如果不是朋友引介,科长一般是不会为一位普通的打工者亲自出面的。当然,对黄兵本人而言,科长的出面和回答,并不显示规格和面子,在她几十年来形成的人生词典里,没有这样的官场概念,而是一种权威和信念,让她感到可靠和不容怀疑。科长态度很好,一进门就是坐,请坐,不客气。然后是倒水。这已让黄兵受宠若惊。多少年了,政府在她心中,都是森严肃穆的衙门,或者说公公家开的私人店铺。
   听了她的汇报,科长客客气地说:“你的情况我大致清楚了。按照我国法律,身份证是证明你公民资格的重要证件。《居民身份证法》第二条明确规定,‘居住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的年满十六周岁的中国公民,应当依照本法的规定申请领取居民身份证。’你没有身份证,肯定就办不了暂住证,就没有其他更有效的办法,能证明你的身份。从法律角度,就是不能证明你的民事主体资格,包括打工。大家都承认有你这么一个人,比如你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反映你打工中遇到的问题。我甚至完全相信你所讲述的全是事实,并同情你的遭遇和处境。可是,同情有什么用呢,关键是要解决问题!不错,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劳动的权利,可是,你能证明你的公民资格,进而证明你的打工主体资格的合法性吗?既然不能,从法律上讲,政府就难以认定,甚至无法受理你的投诉。如果上了法庭,别人问,原告是谁,法律上将是荒唐的。不仅劳动纠纷,没有合法的公民主体资格,一系列民事行为都很难处理,比如社保、医疗、旅行等等,都没法办理,你的合法权益,也就很难主张。”
   不得不追溯来路,身份不明的来路。对于黄兵,厄运好像是与生俱来的,如影随形,难以摆脱。
   父母生第一胎后,见是女儿,就一心想要生个儿子。可是,一个接一个地生,一直生到第5个,也就是黄兵,仍是女儿。不仅家里生得穷丁当,而且还生出了家破人亡。穿的,采取大传小,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传老三老四老五;吃的,则是大让小,每年四、五月青黄不接时,一碗稀饭,也要一家老小匀着吃。她妈妈又是一位游手好闲之人,除了生孩子,几乎就是赶场,从来不操心家里的吃喝拉撒。后来,实在拖不下去了,父亲就利用农闲时间,偷偷在外面跑点小生意。也就是把眉山的烟叶花生之类土产,运到凉山渡口(攀枝花),又把那里的热带水果蔬菜贩运回来卖,倒腾一趟,运气好也可赚好几十元哩。可那时不叫小生意或个体工商户,而叫投机倒把,是非法之举,不仅白天偷偷摸摸,晚上也只有龟缩在城郊桥洞下。在改革开放的黎明前夕,这可能是当代中国较早的暂住。果然,没跑两趟,就被工商抓住了,不仅连本带利罚没完,还挨了批斗。父亲身体本来就不好,从小就患有心脏病,这一累一气一急,旧病复发,无钱医治,含恨而亡。那一年,黄兵才一岁半。死不瞑目的父亲,甚至还没有顾得上给她取一个名字,平时只叫做幺女。
  
   有妈的孩子像个宝,没妈的孩子像灯草。可是,没有父亲的黄兵,更像是风中的灯草。
   父亲死了,母亲的游手好闲没有了支撑,想来想去,想到了这个刚牙牙学语的幺女。她四处托人,要把幺女抱养出去,开出的条件是,家境要好,膝下无儿女。美其名曰,自己养不起,也要给孩子找一个好的归宿;心里暗中的盘算却是,给自己找个游手去处。于是,像接鼓传花,今天抱给这家,明天又抱给那家,没上户,没取名,幺女来,幺女去,家就在人家的手腕上,没有根。直到黄家为止。不是抱养人家不满意,对孩子不好,或孩子难带,而是孩子的母亲难伺候。当母亲的总是假借看望孩子,隔三差五跑去缠。不仅仅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还常拣肥拣瘦,说长道短,一缠就是十天半月。如此往复,没完没了,弄得人家受不了。抱走吧,抱走吧,你的宝贝女儿俺养不起。黄家主人叫黄绍康,是附近黄土村的农民,老实本分人。黄家夫妻没生育,把这个幼弱的女孩,完全当自己的孩子。给她取了名,上了户口,买了衣服,送她上了学。这段朦胧而美好时光,并不是大姐告诉的,而是自己亲历的,黄兵一直念念不忘。
   “哦,你原来跟着继父姓黄,那你的亲生父亲姓什么呢?”
   我似乎又发现了什么秘密,插嘴问。黄兵一脸茫然,顿了顿,才慢腾腾地回答:“不是,不是跟继父姓,那是河北人听错了弄的。不知是不是姓王,我问过大姐,她说她也不能确定。不知是她真的不知道,还是有什么隐情,她不愿说。”黄兵说,在黄家,自己虽然也挨过打,受过骂,但那确实是自己不听话。说罢黄兵又独自喃喃自语道,如果母亲后来不是又把我卖了,卖到河北,去到那个该死的家,就一直跟着黄家,我的命运也肯定不是现在这样。说这话时,黄兵眼里悠悠的,亮亮的。
   不好再追问。只是在心里想,黄兵究竟该姓什么,根在何处,不仅我,黄兵也一直没有弄清楚。
   其实,对于找政府劳动部门这个结果,黄兵早已有所预感。严格说,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她没想到问题这么严重。刚逃回四川时,她看见大街上张贴的招工启事,就曾背着大姐和大姐夫,私下里偷偷去应聘。那是一家新开业的酒店,有个布草间洗衣工的岗位很适合她。可是,当招聘人员要她提供身份证或暂住证时,她唰地涨红了脸,连说:“哦忘了带忘了带,我只是先来看看。”然后匆匆离开。还有一次病了,去医院看病,来到挂号处,医生开口就问:“你有医疗卡吗?没有,那拿身份证或暂住证来,我给你办一个,我们医院从挂号、划价、付款、抓药,到病员档案,都实行电子信息化管理。”她也是尴尬地谎称没带,便转身近似逃地离开了。好在只是个感冒,她自己到药店里买了几片感冒清解决了问题。从此,平时遇到小病,她就硬捱;稍重点的病,她也再不敢去正规医院,总是找一些私人诊所,开些药,加上身体还不错,那坎就翻过去了。
   可是,这次的坎,能翻得过去吗?
   好在她的遭遇引起了老家媒体的关注。当地电视台专门上门采访,制作了专题节目,在《民生》栏目播出。节目正好被区公安分局领导看见。很快,公安户籍警专门找上了门。
   可是,户籍民警了解她的情况后,皱起了眉头……
  
  暂住无门
  
   没有想到,黄兵的问题让户籍警也感到了为难。
   户籍警是要真心帮助黄兵的,不仅仅是媒体曝了光,领导常讲,“舆情就是军情”“舆情无小事”。还在于这个城市正在“做强产业,做大城市”的口号下,加快城市化进程,每年进城落户人数,是一个考核指标,落在了公安户籍警身上。可是,世事是复杂的,许多事,往往不是想办就能办成,办好的,包括大权在握的人,有时也会尺有所短。
   户籍警先找到黄兵。了解情况后,又赶往辖区派出所和黄土村,希望能找到依据,帮她恢复当时户口。可是发现,根本没有黄兵的户籍档案。特别是黄绍康一句当年“好像”为黄兵办了上户,让户籍警和黄兵,心里都没有了底。此时,户籍警对事情的脉络,心里已大致清楚。正因为清楚,才更知难度。显然,黄兵是一个典型个案,但又不仅仅是个案。它至少直接涉及《户口登记条例》《居民身份证法》《农村土地承包法》《婚姻法》《村民自治条例》5个法律,与现实矛盾的纠结,其中核心是户籍制度,包括身份证和暂住证制度。
   先说户籍制度。
   新中国以来,中国户籍管理制度的演变,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1958年以前,属于自由迁徙期,没有严格的户籍管理;第二阶段,1958年~1978年,为严格控制期,户口成了身份标志和紧箍咒,公民基本上没有多大的迁徙自由;第三阶段,1978年以后至今,半开放期。可是直到现在,我国的改革开放已进入第35个年头,中国经济社会肌体的许多方面,已发生很大改变,可是,我们这个拥有世界近四分之一人口的泱泱大国,仍没有一部与时俱进,适应现实的户籍管理法,一直沿用的,还是国务院1958年1月9日颁布的《户口登记条例》。
   这个产生于计划经济背景,50多年不变的条例,最鲜明的特点有三个:一是管人,管住人,把人管死;二是身份差别,包括城乡、工农、大中小城市,常住和暂住等等;三是限制人口流动,特别是农村人口流向城市,中小城市流向大中城市的所谓“逆向流动”。从严格的管人、管身份和管流动出发,条例确定了包括常住、暂住、出生、死亡、迁出、迁入、变更等7制度。从此,国家以庄严的法律形式,在城市与农村、居民与农民之间,构筑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高墙,城乡分离的“二元对立模式”因此而生,同时产生的,还有与人性自由的背向之力。
   当然,50多年不变,是指根本制度而言,不是枝节。枝节也在变,但却是羞羞答答,治标而不治本。
   针对不可遏止的人口流动潮,国务院于1998年7月22日,批转公安部《关于解决当前户口管理工作中几个突出问题的意见》,也曾提出过“四项改革”,包括:婴儿落户随父随母自愿;放宽解决夫妻分居的户口;允许身边无子女老年人随迁挂靠;鼓励投兴业,在城市投资、兴办实业、购买商品房的公民及随其共同居住的直系亲属,凡在城市有合法固定的住所、合法稳定的职业或者生活来源,已居住一定年限并符合当地政府有关规定的,可准予在该城市落户。事实上,上海、深圳、广州、厦门、海南等一些改革开放的前沿城市,早在这“四项改革”措施出台前,就实行了“蓝印户口”。但是,我们稍作分析就不难发现,“四项改革”的核心,都只是针对特殊情况,特殊人群,包括第四条投资兴业。而现实中的流动大军,绝大多数与这些“特殊”沾不上边。谁能否认,一个不能正视与解决绝大多数人实际问题的政策,至少是不完善,不科学合理的。
   再回到黄兵的“个案”。
   户籍警明白,问题仍然出在户籍管理制度。显然,拥有户籍和身份证,属于公民个人的基本权利,与生俱来就应该享有。即便是非婚生育、超计划生育,政府对违反生育政策者,可以依法处罚。但孩子是无辜的,一旦出生,就是这个国家的公民,就应当拥有相应的公民权利,并且,政府有责任保障这种权利的实现。比如,我国公民在本国境内,拥有自由迁徙和选择居住地的权利。这是宪法赋权,从立法、司法和行政角度,应保障其实现;或者说,在当事人没有被法律剥夺相关权利的情况下,某地政府,甚至当事人的亲属,无权剥夺。
  
   果然,在公安函调中,户籍警的判断得到证实。
   为了慎重起见,老家公安给河北同行去了正式公函,希望对方协助查明几个问题:第一,黄兵在河北是否有户籍和办理了身份证;第二,经查,眉山警方未开具过黄兵《迁移证》,河北相关信息是否真实可靠;第三,请求河北警方调查黄兵是否属于被拐卖人口,本人要求迁回眉山,请求予以支持。对方公安很快回函,对前两个问题都作了肯定回答;而对第三个问题,则明确否认和拒绝。理由很简单:黄兵不属于被拐卖,已在河北结婚生子。虽然她的子女已长大成人,不存在抚养问题;《婚姻法》也没有明确,妻子必须要与丈夫同住一处。
   得知这个结果,黄兵气愤地说:“那是乱说的,都是按公公的意思弄的,我自己的事,得我做主。”
   根据黄兵的强烈要求,眉山警方再次函告河北警方,请求为黄兵办理身份证。可是,对方以身份证照片不符合要求而拒绝。眉山警方考虑到黄兵的实际情况,拟采取两种途径解决问题:一是由黄兵本人申请,公安机关出具准予迁入函,由黄兵到河北办理。但黄兵说,宁愿不办,也不能独自再回河北,那等于自投罗网。二是由眉山警方查清情况后,直接为其恢复户籍,通知河北警方注销虚拟户籍。可是,一触及具体问题,一系列的法律证明,又构成了一个解不开的怪圈,你连我,我连你。特别是一些违法犯罪人员,故意借用户籍变更漂白身份,也给户籍民警上了一道紧箍咒,他们怕弄不好办好事还把自己套进去。
   先看黄兵的户籍。
   即使河北入户是虚拟的,但当虚假的没有改变,或对方不同意迁出,四川就无法入户。否则,必将产生新的一人二户籍。虽然,随着信息化的发展,公安机关已建立全国共享的居民信息系统,但按照《居民身份证法》规定,身份证的办证权,属于户口所在地县级人民政府公安机关,不能异地办证。显然,警方爱莫能助。身在四川的黄兵,没有户籍,无法拥有或补办身份证,也就不能办暂住证,从法律意义上讲,必将暂住无门,或者说,她别无选择,只有这样不明不白不合法地暂住下去,继续一种身份不明,悬浮于空,没有根,不合法,一切得不到保障的“等外暂住”生存。
   还有,怎样接收,也是一个难题。
   公安起先的想法,是为黄兵入户城市。可是,一接触实际,却发现两个政策障碍:一是流向。政策明确规定,鼓励人口从大中城市,流向中小城市,即由上往下流动,而对由下往上流动,则是严密控制的。黄兵从河北乡下流向这个中等城市,显然是逆向而流。如果说,这个问题在地方政府“做大城市”的政绩驱动下,尚不难解决,那么,城市落户的硬性条件,即“三有”:有固定住所、稳定工作和稳定收入,则是一道无法翻过的坎。没有身份证,哪能找到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和购房也不可能。如此往复,形成恶性循环,一个解不开的怪圈。
   又试图入户农村。公安先想到她的大姐,就住在城郊,很适合黄兵的实际。户籍警兴致勃勃,通过当地镇政府找到她大姐所在的村社,可是一说明来意后,村社干部连连摇头说:“这不可能不可能。我们村这些年合法嫁进来的媳妇,还有好多没入户哩,何况你是嫁出去的人。”按照本地习俗,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是收不回的,何况还涉及全村人的集体利益分配。确实不是村社干部故意推诿,而是有难以逾越的障碍,包括法律的、习惯的、利益的。
   首先涉及《农村土地承包法》。
   该法第四条规定,“ 国家依法保护农村土地承包关系的长期稳定。”所谓“长期”,就是耕地至少30年,草地则为30至50年,而林地最长可达70年。在承包期内,村社不得收回承包地。即使承包方全家迁入小城镇落户,也应当按其意愿,保留其土地承包经营权,或者允许其依法进行经营权流转。这里的土地大都是在2004年左右调整承包的,才过了几年,离承包到期还远得很哩。而且,由于这里地处城郊,这几年来,随着城市的扩展,村里的土地已规划为城市用地,且正逐步被征用。在中央保护弱势群体的亲民政策下,土地征用补偿越来越高,且在与农民协商好之前,谁也不敢强征强拆,全国因此而遭处分的干部多着了。就是在这个西部中等城市,现在的行情是,平均每人补偿已超过30万元,包括房屋、土地、青苗补偿等,还不断看涨。因此,拥有这里的一个户籍,就等于拥有天赐的30万元,新迁入一人,就等于从这里原有村民的既有盘子中,分割走30万元。见承包地是块肥肉,前两年,大家把原来社里留下的机动地,也分包完了。要是在过去,通过村社干部做工作,还可以压下去。现在不行了,有《村民自治法》,涉及调整承包地这样的重大问题,必须经过村民委员会集体讨论通过,否则,根本行不通。
   还有《婚姻法》。这也是黄兵最后一线希望。
   可是,她的婚姻的不幸,真正能体悟到的,除了她自己,还有谁。主意是户籍警出的,完全是出于同情。在跑了很多路,碰了许多壁后,根据掌握的情况和自己的经验,户籍警建议她从源头上来,想法先解除不合理、不合情,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然后迁移,入户,办证。并且向她提示,好像《婚姻法》有类似的规定。于是,她怀着最后一线希望,找到区法院和民政。可是,听了她的陈述后,解释几乎如出一辙。是的,《婚姻法》第十一条是规定胁迫式婚姻无效。后来,最高法的司法解释(三),对此也进一步做了诠释。法官说:“如你反映的情况属实,你的婚姻确实存在瑕疵,比如办结婚登记时你没有亲自到场签字,就欠缺了结婚的实质要件。否则,仅有程序瑕疵,法律还不明确。即使这样,要因此而宣布你的婚姻无效,还有个条件,就是你必须在结婚登记或你获自由行动之后一年内,向婚姻登记机关或人民法院请求撤销。对这个问题,你是很难补救的。”
   绝望了。一切的可能和努力,都以同一个结果画上句号。尽管,眉山公安仍在为她努力,她很感动。没有户籍,没有身份证和暂住证,暂住也无门。
   从区民政和区法院出来,黄兵很冷静。天空仍然是灰蒙蒙的,阴霾和雾气遮蔽了阳光,像是要下雨,其实不是,四川盆地的气候就是这样,不阴不阳,她习惯了。
   不屈服的是命运,她不甘心。
   她没有眼泪,没有叹息,没有埋怨,甚至反而感到轻松了,一切希望破灭以后,获得的没有希望之轻松。
   在大姐夫的协调下,她以大姐的身份证,领走了3个月的工资,离开了那家大公司。先去宏远商场买了一套羽绒服,一双胶鞋,又去孟三饭庄吃了顿豆花饭,然后思考下一步的路。一路挫败,反而萌生了她新的坚定:就这样过。就是坐牢,就是去死,也不可能再回河北。大公司打不了工,我就打零工,积攒点钱,给自己养老。她对我说,如果有一天她不能动了,没法养活自己,就自己找个地方了结,决不会连累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