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路,七堰村村民修了很多年,如今却被厚厚的泥石埋在下面。
山上的平均坡度在45度以上,基本上没有平地。当地人这样形容山势的陡峭:戴一个草帽,朝山顶爬,草帽会掉。
因为泥石流,七堰村人在山沟里繁衍生息260年的历史即将改写。
七堰沟是安康市郊深山里的一条小沟,曲曲折折,绵延7公里长,150户人家就依山散居在小沟两岸,相濡以沫几百年。
上世纪70年代,从七堰村一组到桑枣坪有一个陡坡,年轻人爬上去都很艰难,老年人只好从山上绕过去。后来,七堰村先后修了砂石路和水泥路,但村民的贫困生活状态并没有得到根本改变。
2010年3月,为了招商引资,七堰村用国家拨款和银行贷款,再加上村民们自己肩挑背扛,开始修建一条3公里长的通往山外的大路,但还没通车,就遇上了“7·18”洪灾,好端端的路一夜之间就被大雨冲垮。
七堰村人不得不面对走与留的抉择。
深山里的移民家族
七堰村里有两大家族,黄家和林家。
“我们祖上是260年前从湖北迁移过来的,住在林家大院的都来自广东,七堰村没有真正的本地人。”七堰村一组村民黄应平说。
林家大院原在大路旁边,占据了村里最好的位置,但在去年7月18日,大院却被滚滚而下的泥石流瞬间吞噬。与院子一起被埋入地下的,还有17位村民。
村民告诉记者,那是一个四合院,有几十间房子,从清朝以来延续了九代人,村子一组的10户20多个村民就住在那里。
黄家大院的位置比林家大院偏僻一些,却在洪灾中幸免于难。
按当地人的说法,黄家祖上生活在湖北武昌崇阳县,光绪三年因避大灾外迁,黄家三弟兄黄金万、黄银万、黄铜万分别流落到陕西和四川。几年前四川的黄家人还找到了陕西,他们是黄金万的后人,而七堰村的黄家则是黄银万的后人。
一眼望去,深山里的七堰沟漫山遍岭都是板栗树,还有祖辈人留下来的茶园。黄家人在秦巴山区这个小山村里繁衍生息,家谱一代代相传,且有秘不示人的家规。取名都有固定的用字顺序,一听到对方的名字,即知长辈晚辈。
在黄家人的餐桌上,至今还保留着湖北传统的菜醉辣子。“辣子剁细,与姜蒜、玉米面拌在一起,放盐腌起来,炒什么肉都好吃。”黄应平说。
与黄氏家族一样古老的是一棵古树,因为形状好看,村里人叫它青龙树。绿化公司想花两万元买这棵树,村上没给。
黄家的后代都已从黄家大院搬出,在靠近公路的地方安家落户。2005年,黄应平也从黄家大院搬下来,在村口盖起七堰村第一栋砖墙房。
但是,黄家人并没有因此躲过洪水和泥石流。去年的“7·18”洪灾,黄家有5人遇难,其中包括黄家第十代“邦”字辈的老大、12岁的黄邦耀。
“总的来说,七堰村原址已不适宜居住,这次七堰村是整体移民搬迁,150户人家一个也不能少。”村支书黄锋说。
山下,白墙灰瓦,漂亮的统建社区已经初具规模。修葺一新的三道桥,从A区和B区中间穿过。社区前面是按规划正紧锣密鼓修建的医院、派出所、幼儿园和社区管委会。
今年6月,第一批安置的七堰村一组30户村民搬进了新社区。山上其余的120户,还在等待着搬迁,而邱运顺一家则是七堰村一组惟一一户没有搬迁的村民。
等待搬迁的人家
山大、沟深、坡陡、地薄,这样的生存条件所导致的惟一结果,就是贫穷。这是过去的七堰村人一直无法躲避的现实。
山上的平均坡度在45度以上,基本上没有平地。当地人这样形容山势的陡峭:戴一个草帽,朝山顶爬,草帽会掉。
150户人家,几乎都住着土坯房。村支书黄锋家的房子从爷爷那一辈传下来,已住了三代人。
外出打工是七堰村人改善生活的惟一选择。全村580人,有二、三百人常年在外打工,“剩下的大多是老弱病残幼,平常在家的年青人最多40来个。”黄锋说。
生活在山沟里的老人,有没有儿子至关重要,儿子是否孝顺更重要,因为这几乎决定着一个家庭的命运。
61岁的邱运顺偏不走运,两个儿子在外面打工,都爱打牌,挣的钱花得光光净。去年泥石流过后,邱运顺家的房子塌掉了一半,眼看着别人都搬下了山,他却没钱搬,老两口只能住在剩下一半的土房里,成了七堰村一组惟一一户“留守村民”。
邱运顺告诉记者,为帮助灾民搬迁,国家给每户村民都有贷款的,可他几年前把户口本借给别人贷了款,一直没还,害得他现在想贷款也贷不上。
黄世洪原本也是七堰村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之一。去年3月,因为打工的矿上发生垮塌事故,他落下残疾,回到家乡。矿上赔偿了5万元,原以为能看好病,结果一年多了,还是不能走路。“7·18”洪灾袭来时,是武警战士把他背下了山。
“现在一下雨都害怕,我一个人带三个孩子,跑不了。”黄世洪的妻子张功英说。记者采访时,黄世洪去镇上办残疾证了,张功英说有个残疾证,就能买辆三轮车跑跑生意,挣了钱好往山下搬家。
村里的老支书倪瑞亮是2005年安康市推行高山异地扶贫搬迁政策时,从七、八公里外的五组搬到现在的二组的。“那时候叫生态移民,每人补助2300块钱,20多户基本上都搬下来了。二组有一家人搬到了蒿坪镇,房子空着,我就花了1万块钱买下了。”倪瑞亮说。
倪瑞亮在房子后面搭了一个凉棚,原来离山脚还有一些距离,“7·18”洪灾后,山一下子逼近了许多。省上来的专家测了一下,说可能还会有泥石流,倪瑞亮不得不放弃仅仅买了6年的房子。
按照现在的搬迁政策,国家给每户补助17000多元,另有3万多元得财政贴息贷款,但老支书还是觉得搬起来很吃力。“我一家7个人,也只敢要110多个平方米的住房。搬下去要花十几万元,国家的补助和贷款加起来只有5万多元,还差一大截子。”
倪瑞亮和老伴儿在家带两个孙子,儿子儿媳妇都出去打工了,一年下来能存一、两万元。“七堰村像我这样的情况还是比较多的。还有少数—部分人,老的老,小的小,没得经济来源。”老支书说。
沿着陡峭的山坡往上走,经过一座座老房子,有的垮了,有的没垮。坡地上,有村民带着草帽在日头下干活。七堰村三组的一位村民告诉记者,洪灾以后,很多村民都搬到山下的新铺村租房住,一边过渡,一边等着社区的二期工程建好,住进统一安置的房子。
新移民社区的躁动
“还是办一个农家乐。”55岁的黄应平嘀咕着。
“谁来吃啊?”妻子李秀珍不同意。
今年6月,黄应平搬进了社区里的新家,140多平方米,上下两层。分了家的大儿子被安置在B区,女儿和小儿子都在外地打工,黄应平琢磨着在新家搞一个农家乐。
“真的搞成规模,就会有人来。城里人就想吃农家菜,我们当地有蕨根粉、鱼腥草。”黄应平的目光从家里的餐厅转到客厅,算计着能放几个桌子。
社区年轻的管委会主任吴昌平来给黄应平布置新任务:“你跟他们说,养成习惯,搞卫生,你是在城里居住,是不是?将来你是一堰堰长。”
“我要是医院院长,你就是县长喽!”黄应平显然对“一堰”这个概念还很陌生。
吴昌平给黄应平纠正说,“是堰长不是院长,下一步社区成立后,不叫ABCD区域,叫一堰二堰三堰四堰,一个堰管7个单元,每个单元有个楼长,管7户。堰长要把7个单元管好。”
刚搬进社区的村民,很多地方确实不习惯,垃圾不能说扔就扔,蜂窝煤炉子不准堆外面,拖把要架在屋里……
“有些做法太做作。”黄应平对社区管理并非都认同。“收的废品不让放外边放哪里?卖上5斤瓶子七块五,能买7袋盐,对有的村民来说,这也是生活的出路。”
不过,对村民李秀珍来说。生活上的不习惯实在算不了什么,她担心的是儿子分的那套房子,因为还没住进去,房子就裂了缝。
“到处裂,第一道墙裂,楼梯裂,外面裂,里面裂,地也裂。”李秀珍找社区管委会主任吴昌平反映问题,吴昌平告诉她不要紧,房子没多高,而且一户一户都是挤在一起的,垮不了。李秀珍不答应,吴昌平便建议她贴上墙纸,她一听就急了:“贴墙纸能起什么作用啊?”
在李秀珍的坚持下,吴昌平最后答应用钢筋“补”一下缝子,钻开墙,把编成“8”字钢筋塞过去,再用电焊焊牢固。
“补”墙没多久,李秀珍发现吴昌平家的房子也裂了口子。“他那天在钻墙,我就说:你不是说裂了没事嘛,还钻它干嘛?”
修A区的时候,村上设立了质量监督员,村民代表轮流排班在工地监督。B区的建设,却是安康一家公司承包后转让给了当地蒿坪镇的一个建筑队,“都是当地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再去监督,人家就不高兴了。”黄应平说,七堰村的工程监督在B区实际上失去了作用。
“这个社区投资1.6个亿,现在已经花了5000多万元。我们最大的担心就是房子质量不过关,现在就感觉二期工程比一期工程质量差一些。”黄应平说出了七堰村大多数人的心事。
难以确定的未来
“今天你们上来没人跟着?”山上的村民都有点不习惯没有“陪同”的采访。“记者一来,他们就跟着,你还敢说什么?”
“上面的政策好,下面的政策黑。”这是一个村民的说法。在这样的夹缝中,七堰村人发着不同的牢骚,也思量着属于自己的未来。
新建的七堰社区占的都是新铺村的土地,新铺村也成为了新社区的一部分。土地被征了,新铺村村民每户得到18800元的征地补偿。但有村民并不满意:“一万八千八,能管几年昵?我们是受灾没受益。”
从去年9月到今年5月,七堰村很多村民都是有活干的。黄应平和几个村民一起租了台挖掘机,每天把沟里的石头拉到下面的工地上。但是,从6月份起,工地上突然改用了别人送来的石头,不让他们运了。
“前两天我们准备拉石头往出卖,管委会主任不让拉,说把路压坏了。昨天,他自己却拉石头上来了。我们就问他:你这路是怎么过去的?车是一样的,我们拉就不行,你拉就可以?”村民们想不通。
没事干了,很多村民又习惯性地每天上山,去地里刨点什么。黄应平告诉记者,搬进社区的七堰村民今年都面临颗粒无收的现实,因为村上的坡地全都退耕还林了,好地又全被泥石流给埋了。而且,每户人家买房都背了不少债。
作为七堰村的村支书,黄锋颇能体会村民的心态:“现在生活出路是最大的问题。安居了,怎么来乐业。天天要吃要喝要用,住在这边,找不见活路,没法安心。”他有时也对村民做做这方面思想工作,跟他们谈社区的总体规划,产业思路。“但是有的人听进去了,有一部分人还对前途感到很渺茫。”
为解决村民的生计问题,村里规划了集体养猪场,还有集体茶庄、宾馆、生态茶园,计划把七堰沟打造成一个旅游观光的目的地。
“各种规划都在付诸实施的过程中。市旅游局的人也来做过规划,计划在今年年底前,在七堰社区发展10家标准的农家乐。”村支书黄锋说,“有人说我们这儿遭了那么大的灾,遗址还留着,可以体验观光。同时,办农家乐起码能解决几十个劳动力。”
黄应平显然对农家乐兴趣浓厚。他也每天上山,但并没有去地里,而是鼓捣起山上的房子。“我想把房子打扫打扫,办个养殖,将来也许还能在新房里办一个农家乐。修房子欠下那么多债,每月还要给信用社清利息,不找点活路怎么能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