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是如何热起来的

2011-12-31 00:00:00周昂
领导文萃 2011年15期


  “其实,曾国藩这个人既不是圣贤完人,也不是十恶不赦的罪人,他是中国近代史上一个充满了深刻内涵的悲剧人物。”唐浩明如是说。
  “反动派”
  上世纪四十年代,曾国藩作为“中兴名臣”在民国时期大红大紫。这源于蒋介石一生对曾国藩推崇备至。据说,蒋氏无论带兵打仗、家庭教育,无不以曾氏行事为准绳。
  曾国藩是正面的,他的敌人洪秀全则是反面的。早在对苏区五次围剿期间,国民党便将红军称为“粤匪——太平军”,国民党宣传部长叶青还曾经发表文章,称毛泽东主义是“太平天国洪秀全的再版”。
  对此,红色政权自然不甘示弱。1944年,历史学家范文澜在延安发表了《汉奸刽子手曾国藩的一生》,文中将曾国藩称为“满清统治者压迫屠杀人民的急先锋”,“而且与外国侵略者也结合在一起,厉行所谓安内攘外”。
  这篇文章决定了大陆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对曾国藩的态度。1949年后,退据台湾的蒋氏政权依旧将曾国藩视为正面人物,而在新中国,他沦为了不折不扣的“反动派”。
  “镇压农民起义的刽子手,阻挡历史车轮前进的反革命头子。”这是1960年代教科书上对曾国藩的评价。
  教科书如此,《辞海》也好不到哪里去。1965年的《辞海》未定稿中,对曾国藩的评价是“以封建地主的卫道者自居,勾结外国侵略者,镇压中国人民革命。为中国近代史上反动人物的典型”。直到1979年版的《辞海》中,这两句评语才被删掉。
  大地主的“遗产”
  当年,曾国藩十分重视资料保存,无论在朝廷做官,还是带兵打仗,都将自己的所有文字留存底本,着专人定期送回老家,其中包括道光、咸丰、同治三代皇帝的赏赐和他生前的所有文字的原件、副本及大量藏书。这些资料被他的后人当做极其珍贵的藏品,有专屋贮藏,专人看守,秘不示人。
  1950年“土改”开始后,曾家作为“大官僚大地主”,其田地被分给农民,房屋被政府征用。至于曾国藩留下的书和文字,有很多人建议干脆一把火烧掉,免得“反革命”的东西贻害后人。幸而当时湖南省领导认为它们有史料价值,一个指示,这批资料装了满满一辆军用卡车,运到了湖南省图书馆一间旧屋子里。天长日久,人事变迁,所有人都忘了这间屋子里锁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批资料反倒奇迹般地躲过了“文革”浩劫。
  当“文革”结束,锈迹斑斑的将军锁再次被打开时,这批珍贵的史料已经安静地沉睡了30年。几个专家花了半年的时间对它们进行初步的清点,得到了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此间文字大大超过了早先流传的《曾文正公全集》。
  很快,岳麓书社决定以此为基础,编纂一部新的《曾国藩全集》,唐浩明被指定为该项目的责任编辑。
  家书争议
  1984年,岳麓书社《曾国藩全集》出版工作正式启动。
  1985年10月,《曾国藩全集》中的家书部分率先出版发行。孰料,没过几天,《湖南日报》一篇评论出炉,“说我们现在是公开为反革命头子树碑立传,现在有好多革命老前辈的家书没有出来,为什么出曾国藩的家书?”唐浩明回忆说。
  唐浩明和其他参与全集工作的专家忐忑不安。“‘文革’给我们的教训就是,报上一篇文章出来,往往后面有很大的背景,政治压力马上就来了。”为此,唐浩明连夜跑到省委宣传部一个副部长家里打探风向,得到的回复是“应该不会有什么背景”。接下来,果然没有跟风的文章出笼,大家这才稍稍安心。
  学术界对于曾国藩的眼光也趋于客观。唐浩明说,过去凡是曾国藩做的事情,都一概否定,连倡导洋务运动,学习西方也是“洋奴哲学”。现在,改革开放的大背景下,没人再提所谓“洋奴哲学”了,曾国藩的这一“罪过”也自动消除。
  不过,此时的他已经不满足于资料的梳理工作。“我在阅读、整理这批发黄的百年旧档的过程中,逐渐感觉到曾国藩这个人物不是用‘汉奸、卖国贼、刽子手’这三个名称就能概括得了的。”
  一本需要领导集体签字的小说
  1986年秋天,唐浩明开始筹划撰写一部关于曾国藩的小说。“他生在一个百孔千疮、行将就木的封建王朝,时代的潮流是要将这个王朝彻底摧毁,而他却幻想在这片残破的河山上重建周公孔孟之业,这难道还不可悲吗?”
  这股怜悯,是这部文学作品的基色。在当时的气候下,这种解读,无疑显得很大胆。
  有人劝他不要费力不讨好,“你写了以后出版不了,不是白写了么!”
  尽管反复推敲、辗转、腾挪、自我审查,小说的出版还是遇到了困难。
  小说《曾国藩》被定为“敏感书籍”,出版社没有最后的审批权,要由湖南省新闻出版局拍板。选题报上去,一连好多次都没有通过,“当然是政治上的顾虑”。而他委托家人在台湾联系的出版商十分爽快,出版进度反倒超过了大陆。
  1989年,湖南省新闻出版局来了新局长,唐浩明带了一大兜子材料登门拜会,和他长谈了一个晚上。“他后来就说,这个书,一不影响四项基本原则,一个不是诲淫诲盗的,都不挨着边嘛。一个湖南的作家写湖南的历史人物,放在湖南的出版社出,这应该是顺理成章的。”这位局长随即提议所有局领导都来看这部作品,每个人签下自己的意见,“一方面表示慎重,另一方面今后有什么事情,大家就共同承担了。”唐浩明笑道。
  最终,所有人一致决定“放行”。
  1990年8月,长篇历史小说《曾国藩》由台湾黎明书局率先出版,三个月后,湖南文艺出版社也在大陆将该书推出。
  被时代左右
  小说《曾国藩》的红火,完全让唐浩明始料未及。
  而它带动的社会效应更加深远。除了两岸关于曾国藩的学术研讨会林林总总,市面上的曾国藩做官书、人际关系书、看相书也纷纷出笼,五花八门。
  当人们需要在经济生活中取得成功时,当大批管理学的书籍还没有登陆时,环顾周遭,人们发现只有革命成功经验的书籍,而这根本没办法指导人们领导一个企业。曾国藩、胡雪岩等的书籍,一下成了管理学、成功学书籍的先驱,他们的故事为什么不可以当作更本土化的MBA案例来阅读?
  1999年版《辞海》中,曾国藩的词条也做了进一步修改,诸如对他在天津教案中“残民媚外”一类的严苛评语,变为了更温和的“惩办民众、对外妥协”,并延续至今。
  为什么曾国藩火了?唐浩明的解释是,“处在变革时期,浮躁不安的中国人依然渴求来自本民族文化的声音,尤其期盼从这种文化所培育出的成功人士的身上获取一些启发。”“在今天他对人们有实实在在榜样的作用。”
  “社会上看到的是曾国藩的成功,他建设了一个好团队,功名富贵也到了顶点,他很会跟各方面政治势力打交道,也很善于保全自己,也识人用人,有很多成功之道,这些当今的社会最看重,人们很希望从这个人身上快捷地获得成功之术,但这是表面上的东西,”唐浩明的声音抬高了很多,“他的本质,值得我们学的东西,是他的品性,就是‘自律克己’。讲的更明白一点,就是‘自己跟自己恶的方面斗争,努力地做一个好人。’”
  曾国藩曾经左右了一个时代,然后,他被时代所左右。或许现在,时代可以放过他了。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人们应该可以安静地探求了。
  (摘自《中国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