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密语
秦岭在说话。那些树木、溪流
那些含烟带雨的雾岚、露着白牙的石头
都有它张开的嘴
那些巨大的骚动和细小的声响
都是它所说的话
我试图听懂这些话语——
我曾看到它和黑压压的云团对话的情形
像争吵,像战争,它锋利的言辞里不时有
刀剑出鞘
我曾看到它跟星星们温馨交谈
星星们一跳一蹦就落满了它的肩
我更多地看到,一脉一脉山峦席地而坐
像乡亲们在自家的场院上,没完没了拉着
家常
而它们到底说些什么呢
在我之前,就有很多人来到秦岭
他们绞尽脑汁试图破解它的密语
有人从中读到了隽永,有人从中读到了苍茫
有人与竹子互为知己成了高洁的隐士
有人经桃花撺掇娶回了娇美的媳妇
有人从秦岭隐秘的气象里接过神谕
在脚下的长安做了皇帝
他们各有所得,各有所悟
从此无比敬仰或者无比抱怨着秦岭
一次我问一个寺院的住持
“师父可知山说的话?”
“阿弥陀佛——”他的回答令我至今一头雾水
但从秦岭变幻的眼神里,我知道
它说着陕西的话、中国的话
把南方与北方分开又使其紧紧相连的话
它说着坚如磐石的话、风声鹤唳的话
也说着柔情似水的话。它说着
天上的话、地上的话、动物和植物的话
也说着人和神的话。它还一直说着
过去的话、现在的话和属于将来的话
却都是我们半懂不懂或全然如梦的话
至于用什么方式,能解开秦岭语言系统的
密码
谁也说不清
打糍粑
动作依旧简单,却
没了面向土地时的缓慢、沉郁
节奏的起伏里,似有一对
扇动的翅膀。木棰俯向石臼的一瞬
击打与碰撞,已不再尖锐,像是
亲昵的吻
而一个个洋芋,略带羞涩地
褪去土里土气的黑、粗糙的皮
像接受一次洗礼,然后完成
华丽的转身
在陕南山村,人人都拥有
这门手艺。而我要问:是谁
给了他们那么多生活的陡峭、苦焦
又是谁给了他们那么多的智慧、灵巧
口味甘美的洋芋糍粑是用力打出来的
幸福也是——
秋
无法不张开手臂,接受一份大礼
此刻,大地袒露满目金黄
一如铺天盖地的佛光
揭开一层谜底,便是劳动的真谛
谷穗走动,蹚过浅下来的小河
欣欣然回家
我想像豢养牛羊一样,把这美丽、幸福
和富足,豢养在我眼睛的栅栏里
而秋继续往深里走
往深里走,另一层谜底被揭开
一次眨眼,一个转身,物与事
就变换了景色
时间赐予的,时间又收了回去
是谁,在操持着
这场盛大而寂然的礼仪
在林间
密密麻麻的林木,如同
密密麻麻的人群。树木们
一律俊秀,一律挺直,高大一点的
没有霸道的冠,低矮一点的没有
婢膝的弯。任意取一株,都堪称
做人的典范。阳光初照,林间一派静好
我的灵魂里长出几株摇曳的小草
鸟鸣在左,鸟鸣在右,却不见那些
天才艺术家的身影,不见它们
手持麦克风,声嘶力竭前来索要昂贵的
出场费和并不昂贵的掌声,而
动听的歌唱,仿佛来自一枚枚叶子
一滴滴落在我肩上的露珠……
我久久不愿离开。我在等待一阵风
吹来,我想让风把这林子里的美好
吹送到不远处红尘滚滚的人间
在镇安,想起贾岛的诗句
一山未了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宜是老禅
遥指处,只堪图画不堪行。——贾岛
你从一条叫做唐的小路
出发,云游秦岭。驴背上
还驮着你苦吟的诗句,你还在昨夜的
推与敲之间,举棋不定。而我
已在你要来的县城郊外,赏花,品酒
看高速路上南来北往的车流
你可能迷路了。老禅遥指的地方
是宋,是元,是明,是清,是民国……
是风吹皱的苍茫,和我蹒跚的背影
你无法穷尽,无法洞悉其中的秘密
这一脉脉山,都是我稳坐的
藤椅,我的江山。我不能让它们低矮
就让自己的脊梁和梦,高大起来
高过你想象的翅膀。贾兄
你再推敲推敲,写给我的那首诗
可得改一改了。因为你的一声慨叹
我已经发愤了一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