弃词恋,或颓废癖
每树成林,假山成真,诞生——
呵,一座废园!推土机刚报喜讯
又致悼词。来了,冷却、退后、文言。
而你,正沉溺于一只蝴蝶,一朵梅花
沉溺于想象尽头的漩涡和颤栗。
谁在拿诗酒博命:去年此门,人面桃花。
两条狗影跑破狱城,一条快,一条慢
一条很机器硕大而疯癫,一条像自己
贴心而温良。为了慰对,一只多年不见的
雌鸟衔回大海;为了记得,一列火车
把节数与变数挂钩。清者清,浊者浊
关注的范围,不过临渊照影
那么小、轻,不重要。过客去往,行色匆匆
你摇出青楼,马放南山。有仙人批曰
斯人有美德,一脉逍遥,一脉逸乐
又曰:亦有宽趣,一粒弃词,捡去毕生
词的聚首,或词的非聚首
多少年,羽翼一片一片飞落
裸鸟,空如白丁,薄如雪纸
铁从西南角吹进,一条老狗去北方
何必再言国家。天下已定
大势所趋,都的门大开大合
而她,已升平到秦淮河画舫
改名换姓,隐去象征
——这张纸大如锁具,文字稀疏如
旧臣的胡须,如明亮的暗夜
一首诗四面楚歌,霸王别姬
首尾不得相顾。青灯黄卷
一个你寻找另一个你;黄河岸边
一个词牵出另一个词;
边陲小镇,一个梦找到另一个梦
喝酒,吃肉,送马赠刀如袍泽
死亡谶,或马雁印象
比起活着,死亡更能让人理解
——理解了死亡,我们才活着;
理解了活着,有人才死亡。
“亲爱的,在成都,雨雪开始于清晨,
我正死去。我在阴沉的下午死去……”
这就是你写成都的诗。这本书还
在路上,你已去了尽头。
一本与你同城的书,届时,我只能寄往
上海谢卫路508号,那个回民公墓?
记得,前年秋天,白夜酒吧,
我们说话、朗诵,话题不离珠江。
从下午到晚上,灯红酒绿,多少人在
死去活来,多少人在活去死来……
死亡的手,把活着拿捏得那样有形!
活着,一瞬间的事;
死亡,事的一瞬间。
悲乎!这几天,梦中,老有一只秋雁
在上海,一动不动,疾速飞翔
这几天,包括那几天,难得见雪的成都
冷得要命,真的见雪了——
且是雨夹雪,且开始于清晨
重读北岛,或春天祭辞
整个清明,除了给父亲写一首诗
我都在读三个亡灵的陈年旧事。那是
三四十年前,北京、上海、沈阳,三粒子弹
一粒射中三月的马,两粒射中四月的花:
金属跑起来、发狠话,要了春天的命,也要了
表达、自由和常识的命。三粒子弹
离真理的距离,只有尺许——谎言现形
穷图匕见,比任何时候都要惊慌、单薄、清晰
“也许最后的时刻到了/我没有留下遗嘱/
只留下笔,给我的母亲/我并不是英雄/
在没有英雄的年代里,/我只想做一个人。”
我知道,这是一个诗人在“宣告”
今天读来,才发现,它更是
所有春天的“宣告”。多少年了,我还能感受到
金属刮起的风,多么反动、疾速、苍白无力
——失败的美学,只有时间才能揭开
——叛徒的逻辑,只有诗人才能预兆,且句句成谶
这是清明前后,阴阳反叙、因果正说的季节
地下的冤魂,天上的亡灵,你们可以
不相信一切,但一定要相信时间——
相信时间可以唤回春风,相信春风可以
一波三折、囚禁野火,相信子弹可以成为小说
相信自己可以复活:年轻、神经、略带毒素
杜宇评传,或望丛祠走笔
望帝去时子规鸣,故蜀人悲子规鸣而思望帝。望帝,杜宇也,从天堕。
——(西汉)扬雄《蜀王本纪》
从天而降的,往往是
作品前夜的灵感——那一刻,杜宇就是
蜀地的灵感。当天空的有限采气
化作大地的循环艺术,渔猎退避三舍
农业浮出水面。时光更是教科书:所有
末代的帝,都是诗人——望帝也不例外
权杖可以放弃,女人、山水与酒
不能不要。那真是一座舒服的宫殿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臣都在外边
当山林接走春天,事业化作杜鹃
农历三月,成都西边的鸟儿昼夜啼血
人民普遍唱诗,熬药,历尽思念
羞惭,是一生的美德
桃木问,或手间事
一枝桃木就在我手上,拿它去做拐杖,
掷杖的尽头,会不会长出夸父的
桃林?拿它去做鼓槌,会不会易手逢蒙,
成为阴招杀羿的凶器?
拿它去做门神,神荼和郁垒
会不会为羿的老虎,捉来更多的恶鬼?——
又会不会化为后来的桃符、再后来的春联?
拿它去做剑身,悬于庭梁,会不会
祛除老孟德的顽疾、镇住
一个三龄童的老宅?拿它去做
一万张响弓,会不会射出一支棘制的哑箭?
索性拿它去当柴薪吧,会不会
打死不燃,后又突然反燃,直取千里长安?
今夜星光熹微。这枝折于东南方的桃木
就在我手上,拿它去吧——
它就在我空空如也的手上。
一粒词,或致保罗·策兰
一粒词,一粒自己的词,挟着
犹太的血统,从时间的集中营
一间房一间房穿过,无一错漏——父与母
前边倒下,后边远去——纳粹是另一粒
词。从泽诺维奇,到布加勒斯特
一粒词成为一粒词。而偷渡维也纳
一粒词:一粒打不开的词——打不开
直到今天。读吧,这些词:骨灰瓮之沙
罂粟与记忆、无人玫瑰、寿衣……——这些
在天堂与地狱间出入有时
飘浮无依的词——这些,打不回原形的词
——这些,灯光递不进去,主黑暗的
词。这些天才的,疯子的,通灵的
大树:枝繁叶茂,根系发达——向四方
传达一种密码,收回另一种密码
生与死,谁也说不清道不明的语境
一粒词的主张,多么孤独、收缩,多么异乡
——领受巴黎的大海,把一条鱼高调放养
和深深扼怨。一粒词与所有词角力、较真
仇恨至春天的塞纳河。最要命的
是《死亡赋格》——它是你的
思想开篇,又是你的身体绝章。保罗·策兰
这粒词,“隐藏或保密了什么?”
哦哦,一切都在远去,浮尸顺流而下又
突然站起——转身之间,逆河走来
岁末诗,或读梵·霍迪斯《世界末日》
首先是大风歌悲壮骤起,文明帽逃离
市民尖端的脑袋。空气反叛
揭竿而起。风灾之后,地震的驼峰
女人的乳沟,交替放大,轮番袭来
甲流,甲甲流,N次方流感
阴晴盈亏,簇拥海啸上岸。各国
开往首都的火车
无不“从桥上飞坠而下”……最后
是八行诗以外,全面的空白
连暴风雨和雪,都一梦不存,消弭殆尽
——德意志的诗谶,不到百年。而
两年后的明天,就是玛雅人的2012
就算古老的预言什么也不是
它至少也是一宗善意提醒,一起迎头
断喝!此刻,我想说的是
如果我们一如从前,即或霍迪斯画面
成真,玛雅人预言变现,又有何妨?
毁灭母亲,宁愿毁灭自己,这就是
我们的救赎,人类的命运——可是
狗日的——难道,真理就是回到规则
一次来过,再次来过?狗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