扒开尘封的记忆,“公共食堂万岁”的大幅标语飘飘渺渺不断闪现,那时,我才七八岁,但那孩提时期刻骨铭心的特殊经历,却在幼小的心灵里烙下了终生难以愈合的印记。
上世纪60年代初,中国大地“共产风”盛行,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迎风招展,发火箭,放卫星,一夜进入共产主义的狂热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全国遍地办起了“公共食堂”,“大锅饭”诞生了。
那时乡、镇不叫乡、镇,叫“人民公社”,村也不叫村,而叫带有部队建制特色的“生产大队”,一个生产大队又分若干生产小队,村民叫“社员”。我的家乡,临汾市郊区的土门公社柴里大队共分三个生产小队,每个生产小队办一所公共食堂,全大队共办了三个公共食堂。我家是三队,食堂扎在南院圪垌左来生院子里。全村谁家也不许生火做饭,男女老少都要到公共食堂去吃饭。
公共食堂里支着像大门的门板一样宽阔厚实的大案板,两大摞一人多高直径一米多的大笼箅,炉台上安放着两口一锅可煮三只囫囵羊的大铁锅,大铁锅前面安着两口小一点的铁锅,这是从充分利用火力的角度考虑的。西角房也有一溜炉台,安放了两口稍小一点的铁锅,作为炒菜的小厨。
食堂的司务长是东羊村一名能写会算的“秀才”,而柴里村的“秀才”则抽到东羊村去当司务长,据说这一职务是肥缺,邻村交叉任职是为了防止走后门和多吃多占,算是当时生产队防止职务犯罪的廉政措施。
食堂的伙食基本上固定不变,每天早饭是米汤、馍、小菜,午饭是馍、熬菜,因面食较复杂,就很少做,晚饭是熬菜、馍,或者作点小调整换成米汤、馍。
米汤稀汤寡水,社员在背地里悄悄叫“照脸汤”。菜是白萝卜、胡萝卜、白菜、西葫芦、南瓜老五样,做法不是干炒就是水熬,干炒也很少见油腥。
馍,通常是黄黄的窝窝头,社员们背地里叫“皇上”,谁也不敢明着开这样的玩笑,弄不好会被扣上坏分子的帽子游街的,那可不是开玩笑。
窝窝头并不全是玉米面蒸的,还有用“淀粉”蒸的“淀粉馍”。“淀粉馍”是什么?怎么制作,这恐怕是公共食堂的专利食品,我只知道不如玉米面窝头好吃,涩得很,难以下咽。当时只看到马房院里放着几个盛着黄色水的大石槽,还有水池子,成堆的生石灰和玉茭子皮。依稀记得大人讲:把玉茭子皮放在石灰水里泡上几天,然后用手揉搓,再拿粗布袋子过滤,滤出的黄稠汤挤压成豆腐渣似的东西,这就叫“淀粉”,拿“淀粉”蒸成的窝窝头就叫“淀粉馍”。
收工后,社员们拿着碗筷从四面八方涌向食堂,不多一会儿便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到二门外的圪垌里。生产队长两手插腰站在圪台上大声喝斥着,维持着秩序,如果有人拥挤或插队便会招致谩骂:“饿死鬼转的!咋那么不要脸!”“和猪一样,提起吃就没命了!”诸如此类粗野的骂声随时可闻。
每当开饭时,我母亲提着装有碗筷的柳条篮子站在队伍里,我和哥哥提着准备盛汤的锡罐站在母亲身后。生产队长很凶地高喊:“没出工的往后走!谁种下粮食供你吃哩!”母亲便低了头,眼里噙着泪水退出队伍,站在旁边。我和哥哥站在母亲身后,扯着母亲的衣角。因为父亲有病,不能正常出工,尽管母亲每天出工,但毕竟是妇女,只能算是半劳力。有时开饭时队长高喊:“没出工的往前站,先让没干活的吃!”这明显是反话,母亲仍然得从队伍中退出,像做错了什么事,眼里的泪水直打转儿。
公共食堂里吃饭的场面是很热闹的。领上饭的社员一家老小围成一圈或圪蹴,或席地而坐,光棍汉们干脆一手拿筷子一手端碗、捏馍靠着墙站着,吃得很有味道。四合院里一圈圪台是用饭的好地方,台阶就起了餐桌的作用,但这样的好地方只有站队在前面早早领上饭的人家可以占到,排在后面的就只有在院子里蹲着,低头蹶屁股吃饭。圪台上、院子里一堆一堆的人边吃饭边聊闲话、开玩笑,家庭的界限被淡化。小孩子端着小木碗,边吃边跑,这家看看,那家看看,碰到亲近的本家,脸上抹不下来的,还偶尔给跑到身边的孩子夹点菜,也便有了大家庭的温馨。
食堂饭菜定量太少,每口人一个二两重的窝窝头,一勺菜,下地劳动的大人们根本吃不饱,还要匀给自家小孩吃。父亲总是蹲在一家人围成的圆圈里,不停地抽着旱烟,旱烟锅里发出丝丝的响声,母亲催上几次了,父亲总是说:“我先抽袋烟,尽着娃娃们吃。”
饥饿是那个年代里挥之不去的阴影。有一天午饭刚开完,一个外乡中年男人有气无力地走进食堂,用手捞着圪台下泔水桶里的南瓜瓤子吃。我问母亲:“那能吃吗?”母亲说:“饿了啥也能吃。”
公共食堂有时也改善伙食。有一天午饭改善伙食,吃白馍。人们不知有多长时间没见过白馍了,一人一个白馍,那真是特大喜讯。左登高爷爷手里高举着刚领到的一个白馍,站在院子中间激动地高喊:“白蒸馍!白蒸馍!”我看到这位“富农分子”的眼里竟然满含了热泪,仿佛他手里举着的并不是一个白馍,而是一个金元宝。回顾四周,竟有几位年长者眼里都有泪光闪动。小孩子狼吞虎咽,几口便吞下了暄腾腾、香喷喷的白蒸馍,哭着喊着还要吃,免不了屁股蛋子上挨了大人的巴掌:“狗日的,这白馍还能当饭的吃呀!”
还有一天,中午改善伙食吃熬菜。队长高喊:“社员们,今天熬菜里有鱼肉,小孩们慢着吃,别让鱼刺卡着了!”鱼肉是什么味儿?那时我根本不知道。端起碗来拿筷子翻,不是南瓜就是豆角,还有泡得涨的不能再涨的几根粉条,哪有鱼肉的影子?不但没有鱼肉,什么肉也没有,细细闻,菜汤中似有肉味。我很失望,看看父亲、母亲的碗里也一样。全院子老老小小也都先是兴奋,继而很仔细地扒拉菜碗,最后脸上都泛着失望。这时一位叔叔低声说:“哪有啥鱼肉?我们几个人到玉皇楼上清理粮库,好家伙!库房里钻满了麻雀,我们拿棉花包蒙住门窗,拿扫帚拍死许多,开水烫了毛,剁了下到菜锅里。几百口子人,轮到咱碗里还能有肉星吗?”我在一旁听了这位叔叔的话,才明白队长说的鱼肉是什么了,但无论怎样,总算闻到了肉味,确实改善了伙食。
早饭、午饭必须在食堂里吃,晚饭可以领回家享用。每到天快黑时,我和哥哥便一人提柳条篮子,一人提锡罐到南院里领晚饭。人是陆陆续续去的,一般不用排很长的队,有时不用排队,随到随领。先是到南厦厅里领窝窝头,做饭的大师傅故意提高着嗓门数:“一口人一个,看好了,一、二、三……”
领上馍出南厦厅左拐到西南角房里打菜。角房深而狭窄,像个走廊,锅台上放一个小凳子,小凳子上放一盏马灯,有时是带玻璃罩子的煤油灯,蒸汽和煤烟混杂弥满屋子,黑糊糊的什么也只是看个轮廊。人不开口说话辨不出是谁,大锅里冒着热气,看不到锅里是什么,但凡进去的人都知道那是给劳作了一天疲惫不堪的社员们最优惠的犒赏——南瓜菜。舀菜的大师傅也提高嗓门高喊:“一口人一勺,一勺、两勺、三勺……”目的是让后面的人听见作个见证,互相监督,谁家几口人大家都清楚。
舀菜的大师傅多数是胜子姐,一位50多岁的慈祥、善良、干净利索的大妈。社员们说她又能干又干净利索,炒的菜香,所以她老是炒菜、舀菜。她坐在锅台上,手里拿着一把长把勺子,边搅动边舀菜,为的是稠稀均匀,公公道道。刚高出锅台的我把锡罐放到锅沿边,怯怯地说:“姐,我家的菜。”她便舀起来,“一口人一勺,一勺、两勺、三勺……”她把第9勺倒进罐里时才喊:“8勺,够啦!”我家8口人,分明是多舀了一勺,我死死地盯着她手里上下抡动的勺子,看得真真切切。刚开始我以为这位大妈数错了,黑暗中听到她叹道:“唉——娃多,缺劳力,恓惶!”后来,每当我去打晚饭,只要人不多,她都要趁别人不注意时给我的罐子里多舀一两勺南瓜菜汤,我心里充满了感激。
时隔40余年了,我还难以忘却那“一勺、两勺、三勺……”的数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