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的故事

　　陈思呈 女，1976年11月生。我想了很久，如何才能在短短的简介里，貌似低调实则显眼地体现我的优势，体现我是一个文武双全、雅俗共赏的人。征求了身边很多人的意见，最后我决定这么写：文能写报纸专栏，武能带自家孩子；雅能读书，俗能上班。
　　
　　 观音菩萨将红孩儿收服，基本可以视为他的青春期结束。从此之后，红孩儿就陡然一变，就像一个不靠谱的年轻人，终于走上了主流的道路，慢慢发展成一个靠谱的中年人，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变成一个模范版人生。连说话的语气也截然不同。说起以前的事，用的是一种特别慈祥又特别不以为然的语气。
　　
　　 我怀疑，青牛精下凡来，首先也许是玩心重，天上呆闷了谁不想下来呢？另外，也许想找个机会测试测试自己的水平，见到猴哥，才会有最初的“满心欢喜”。
　　
　　 不管是杨过的生辰大礼，还是小鼍龙的唐僧大宴，其实，都是他们个人的汇报演出。
　　
　　龙头老大、成功男人、老子有种
　　——牛魔王！
　　
　　 1.收伏牛魔王的时候，西天东天都联手起来，出动了一个超级巨大的规模。
　　
　　 从他开始与取经团交战时，便有当地的土地、阴兵全体加入，以高度热情自愿参战，还有“过往虚空一切神众与金头揭谛、六甲六丁、一十八位护教伽蓝都来围困魔王”，“众多神四面围绕，土地兵左右攻击”。
　　 斗经五十余合，牛魔王败阵要走，只见：北有五台山碧魔岩神通广大泼法金刚阻住，南有峨眉山清凉洞无量胜至金刚挡住，东有须弥山摩耳崖毘卢沙门大力金刚迎住，西有昆仑山金霞岭不坏尊王永住金刚敌住，一个个都道“奉如来密令，来此捕你”。
　　 老牛仓皇之际，就驾云头望上便走，又见托塔天王并哪吒太子，领鱼肚药叉、巨灵神将幔住空中，说“吾奉玉帝旨意，特来此剿除你也！”哪吒驾上牛身，用斩妖剑把牛头砍下来，老牛腔子里又钻出一个头，口吐黑气，眼放金光。哪吒连砍十数剑，老牛连长十数个头。最后“哪吒取出火轮儿挂在那老牛的角上，便吹真火，焰焰哄哄，把牛魔王烧得张狂哮吼，摇头摆尾，才要变化脱身，又被托塔天王将照妖镜照住本相，腾挪不动，无计逃生”。这才败了。可以说，这一场战斗，老牛败得悲壮，败得无奈，败得让人同情，因为他是一个人对抗这样天罗地网的佛兵天将。我就奇怪了，西天东天联合出动如此大的阵容，为何对牛魔王如此重视？
　　 取经路上，任何妖怪都没有牛魔王这种“待遇”。有些妖怪有后台，主人一来也就摆平了。有些妖怪没后台，那么就一棒打死。唯有收服牛魔王一家，是佛界、天庭联手出动的大型战争，牛魔王实力高强当然是一大因素，但是看那作战阵容，是早有安排、统一筹划的，对于佛界天庭来说，是要打一场早有准备的硬仗。更有哪吒太子的话证明这点：“愚父子昨日见佛如来，发檄奏闻玉帝，言唐僧路阻火焰山，孙大圣难伏牛魔王，玉帝传旨，特差我父王领众助力。”
　　
　　 2.如此兴师动众，是因为：牛魔王在妖精界是一个“龙头老大”式的人物。
　　
　　 牛魔王的实力，是历史久远的。孙悟空在花果山时代，就结拜了七个兄弟，其中的大哥大，便是牛魔王。话说那时候孙悟空在妖精界也混得有些名气了，他结拜的那七个兄弟，不用说，个个都是有头有脸，有点强强联手、惺惺相惜的意思。牛魔王为这支小队伍的大哥，若不是实力过人，能胜任么？
　　 自己混得好还是初步的，家里人人都混得好，那才说明根基牢靠。牛魔王的家里人确实个个都如日中天。
　　 他老婆，铁扇公主罗刹女，“是个得道的女仙”，实力就不用说了，用一把芭蕉扇在火焰山富甲一方，“一扇熄火，二扇生风，三扇下雨，我们就布种，及时收割，故得五谷养生”。
　　 他儿子，圣婴大王红孩儿，学成一身高强武艺，在号山火云洞称雄称霸，连孙悟空也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了；
　　 连个弟弟如意真仙都能找个好工作，在女儿国占一落胎泉进行垄断性经营，“但欲求水者，须要花工表礼，羊酒果盘，志诚奉献，只拜求得他一碗儿水哩”。这样的底气，是说明老牛整个家族都很强势。
　　 作为一个成功男人，牛魔王还非常时尚地拥有一个二奶。这二奶也不简单，她何等年轻漂亮风情娇俏，这些都没什么，关键家里还有钱。人家是千岁狐王的独生女玉面公主，千岁狐王死后，给她留了百万家私。玉面公主访着牛魔王神通广大，就闻名而来，情愿倒陪家私，用孙悟空的话来说就是“将家私买住魔王，诚然是赔钱嫁汉”，——玉面公主岂止是买住魔王，她还要买住牛魔王的原配罗刹女，“牛王自来我家，未及二载，也不知送了她（罗刹女）多少珠翠金银、绫罗缎匹”。——这样的二奶哪里找呢。
　　 真是人混得好，提鞋子的都排着队，玉面公主这一出，不言而喻地证明着牛魔王的魅力。有妻有妾，一个端庄高贵，一个娇俏另类，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是小家碧玉，一个在事业上与之互惠互利，一个在经济上给予大力支持，如此这般齐人之福，真是某种成功人生的楷模。
　　
　　 3.牛魔王也确实有种成功男人的气派
　　
　　 花果山时代他就是个牵头人物，遍访英豪广交贤友，很注意培养自己的影响力。五百年后孙悟空在取经路上因借扇之事和他交涉，发现他还是友朋遍布、应酬者众，打仗打得正酣也有人来请：“牛大爷，我大王多多拜上，幸赐早临，好安座也！”然后牛魔王就停战去赴宴，原来是被请去乱石山碧波潭老龙家喝酒。
　　 我们知道，黑社会老大不是光靠打出来的。光会打打杀杀不能服众，还要那种层面丰富的叫“个人魅力”的东西。牛魔王很懂生活，呼朋唤友讲文论武走斝传觞是一方面。他的爱好还很多样，借芭蕉扇那一次，孙悟空撞上玉面公主时，牛魔王正在干什么？正在他摩云洞豪宅的书房里静玩丹书呢。
　　 西游记里的妖精们，多是头脑简单的大老粗。这牛魔王，粗犷的外形下，却有这样文雅深沉的精神生活。静玩丹书，一个“静”字多少回味。
　　 而这时，出来应战的牛魔王的形象，用孙悟空的眼睛看过去，比五百年前又大不同，“丰采果胜常”：头上戴一顶水磨银亮熟铁盔，身上贯一副绒穿锦绣黄金甲，足下踏一双卷尖粉底麂皮靴，腰间束一条攒丝三股狮蛮带……总的来说，就是威武和优雅相交织。这些形容都在说明，作为一个大佬式的人物，老牛是“要里子有里子，要皮子有皮子”。
　　
　　 4.当牛魔王遇到孙悟空，就好比黑帮大佬遇见“二五仔”
　　
　　 从牛魔王的角度来看，归顺了主流的孙悟空，对妖精界就是一种背叛。牛魔王与孙悟空觌面相逢时，老牛心里，不止私仇，还有公仇。
　　 私仇就是“夺我子，欺我妾，骗我妻，番番无道”，公仇呢，当年大家都做妖精，老牛是孙悟空的大哥，如今，小弟孙悟空竟代表主流来除黑，所以，牛魔王见到孙悟空，就像港产黑帮电影中，“大佬”见到 “二五仔”，恨得牙根直痒。
　　 也许天庭早有铲除牛魔王的想法，但牛魔王从不给天庭机会。牛魔王不莽撞不嚣张，当年孙悟空向天庭叫板，实力相当的他却十分低调和世故地逃避。牛魔王毕竟不是一般的黑道头目，按他的个性，如果能与主流势力井水不犯河水，他一直这样“自在为王”，便是最好状态。
　　 这一次，实在是孙悟空的“番番无道”，歪打正着地给了天庭机会，借这结拜兄弟之手，正好下手。主流收服牛魔王，是铲除黑势力，是向妖界树威风。而收服了牛魔王这个黑道大腕，以后为佛界天庭效多少力，也不得而知了。
　　
　　
　　光阴的故事
　　
　　 红孩儿的另一名号是“圣婴大王”，虽然又是孩儿又是婴，书里和电视剧里，也把他描写成典型的小正太，但从他的行为和心理看，把他视为一个典型的青春期少年，才是十分贴切的。
　　 红孩儿的言行，是典型的青春期症候，最爱说的，是“父王说哪里话，长他人志气，灭孩儿的威风”这一类话，最恨别人说他不行，尤其自己看重的某个长辈说自己不行。
　　 甚至，红孩儿邀请父亲牛魔王一起前来品尝唐僧肉，这行为也有证明和炫耀的意思。就像小鼍龙请舅父来吃唐僧肉暖寿，都有“汇报演出”的成分，有证明自己实力、渴望令人刮目相看的心态。不止如此，红孩儿还极力把孙悟空说得不堪：“他与那猪八戒当时寻到我的门前，讲甚么攀亲托熟之言，被我怒发冲天，与他交战几合，也只如此，不见甚么高作。”——自我爆棚也是青春期症候之一。
　　 初生牛犊不怕虎，其实，就算有点“怕虎”，也容不得别人说自己不如虎。分不清到底是不是真怕虎，是出于无知而“不怕虎”，还是出于自信才“不怕虎”，总之，红孩儿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在《西游记》里，观音有“金”、“紧”、“禁”三个箍。“紧箍儿”收服了孙悟空，“禁箍儿”收伏了黑熊怪，剩下一个“金箍儿”，正是用于收服红孩儿。值得注意的是，这个“金箍儿”，菩萨迎风一晃，变作五个，五个都往红孩儿套去。一个套在他头顶，两个套在他左右手，两个套在他左右脚。
　　 依孙悟空的顽劣，也仅需一个箍儿就够，红孩儿却需要五个，可见菩萨对他的桀骜不驯，是很有警惕的。
　　 作为一个少年，红孩儿的残暴也是孩子气的。他把当地的山神土地欺负得“披一片，挂一片，裩无裆，裤无口的”，申诉道：“爷爷呀，只有一个妖精，把我们头也摩光了，弄得我们少香没纸，血食全无，一个个衣不充身，食不充口”，“若是没物相送，就要来拆庙宇，剥衣裳”，真是《西游记》里最为狼狈可笑的山神土地，红孩儿很符合一个少年恶霸的所作所为。
　　 但是红孩儿为什么会这么倔强好胜？又为什么在本应绕膝于父母脚下的年纪，却自立门户，与其父母保持一种让人寻味的疏离？也许家庭不够亲切，比如说父母分居，如此等等。但我觉得，更重要的是因为他是一个血气方刚桀骜不驯的少年郎，这独立门户，也算是青春期症候之一。
　　 观音菩萨将红孩儿收服，基本可以视为他的青春期结束。从此之后，红孩儿就陡然一变，就像一个不靠谱的年轻人，终于走上了主流的道路，慢慢发展成一个靠谱的中年人，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变成一个模范版人生。连说话的语气也截然不同。说起以前的事，用的是一种特别慈祥又特别不以为然的语气。
　　 看看他的“善财童子时代”是怎么说话的：
　　 “孙大圣，前蒙盛意，幸菩萨不弃收留，早晚不离左右，专侍莲台之下，甚得善慈。”——这是第四十九回，孙悟空因为通天河“灵感大王”一事上南海找菩萨，遇到“前圣婴大王”善财童子，该善财童子的话。
　　 再看看他的“圣婴大王时代”是怎么说话的：
　　 “这猴子，老大不识起倒！我让你得些便宜，你还不知尽足，又来欺我！”，“泼猴头，错认了我也！他不知把我圣婴当作个甚人。几番家战我不过，又去请个什么脓包菩萨来，却被我一枪，搠得无形无影去了，又把个宝莲台儿丢了。且等我上去坐坐。”——这是第四十二回，孙悟空请菩萨来收服圣婴大王红孩儿的情形。
　　 前后对比，差别何其大也。可以说，自从他当上“善财童子”，就被洗脑了，唯观音菩萨的马首是瞻。孙悟空被唐僧赶走，来到落伽山，说“有事要告菩萨”，善财童子听见一个“告”字，马上笑说：“我菩萨是个大慈大悲、大愿大乘、救苦救难、无边无量的圣善菩萨，有甚不是处，你要告他？”——维护菩萨不计其余啊。
　　 善财童子如今的脾气也好了许多，完全看不出当年那个把土地爷折磨得“裩无裆，裤无口”的“圣婴大王”的影了。被孙悟空一番抢白，他也不恼，也不急，只是“赔笑道”：“还是个急猴子。我与你作笑耍子，你怎么就变脸了？”
　　 不容易啊，桀骜少年归顺后“靠谱”如此，我们得说，这故事多么熟悉，它是多少人的人生历程，我们还得说，这就是——光阴的故事。
　　
　　天蝎座妖精
　　
　　 我们知道，唐僧在取经路上一向心如槁木，他的徒弟们对他也很有信心，说他“决不以色空乱性”，但他确有一次有言语不端的嫌疑，这个绯闻对象是蝎子精。
　　 当时，唐僧刚离开女儿国国王，就被蝎子精掳进了毒敌山琵琶洞。一进门看到一碟荤的人肉馅包，一盘素的邓沙馅包。唐僧和蝎子精两位，便就这两盘小吃打起了谜语。当时情形如下：
　　
　　 那怪将一个素馍馍劈破，递与三藏。三藏将个荤馍馍囫囵递与女怪。女怪笑道：“御弟，你怎么不劈破与我？”三藏合掌道：“我出家人，不敢破荤。”那女怪道：‘你出家人不敢破荤，怎么前日在子母河边吃水高，今日又好吃邓沙馅？”三藏道：“水高船去急，沙陷马行迟。”
　　
　　 孙悟空本来是变成蜜蜂儿在格子眼偷听，听到这里，恐怕他师父乱了真性，就掣铁棒跳了出来，现了本相，跟蝎子精大打出手。最初我觉得费解，孙悟空对这几句好像反应过激了，唐三藏也就是跟那女怪酸文假醋一下，怎么就“乱了真性”呢？用得着那么紧张？
　　 经过研究学习，才知道这几句话，其实是“荤段子”。邓沙就是“澄沙”，是纯豆沙的包子馅，这没什么，但“水高”就有点说道，水高谐音“水糕”，这里不止是要与“邓沙”相对应，而且据说还象征女人身体的某部位。蝎子精那几句话，话外之意是：“你说自己不破荤，怎么前几天在子母河边吃水糕，和那女儿国国王那啥啥的呢？今天又来吃我的澄沙馅包子？”唐僧便解释兼感叹：女儿国那一桩，船去风急，已成历史。如今我陷在你这里，走不脱了。
　　 纵观唐僧的几个绯闻对象，唐僧与蝎子精的交流最多。就上面这个段子看，两人言语相攀，你来我往，说得上默契。当天晚上，唐僧与蝎子精同处一室，继续耍起贫嘴。当时蝎子精才与孙悟空恶斗过，但她马上“放下凶恶之心，重整欢愉之色”，也许是因为放着个唐僧在洞里，她心情很好，俟一战罢，便急于去调情寻欢了。
　　 这一夜，两位嘴皮子功夫耍个没完。——女怪道：我枕剩衾闲何不睡？唐僧道：我光头服异怎相陪？那个道：我愿作前朝柳翠翠。这个道：贫僧不是月者黎。女怪道：我美若西施还袅娜。唐僧道：我越王因此久埋尸。女怪道：御弟，你记得宁教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唐僧道：我的真阳为至宝，怎肯轻与你这粉骷髅……
　　 表面看起来，唐僧立场坚定，但看他嘴皮子耍得这么溜，怎不令人怀疑，他当时别有一种愉快？何况，蝎子精虽然名声狠毒，实际上却没有硬来，她拉拉扯扯的不放，唐僧老老成成的不肯，缠到半夜蝎子精恼了，便拿了条绳子来，将这个“心爱的人儿”捆得像个猱狮模样，然后吹灯各睡。吴承恩说她“妖精虽是下狠，却还有流连不舍之意。”拿了绳子来绑，威胁里有点赌气的成分，这个动作其实透着一点亲昵呢。
　　 不扯太多，我的意思是，蝎子精与唐僧，好像不是敌与我那么简单，那么势不两立，他俩不止调过情，而且尺度有点大，还带色阶，这是第一点。第二点，唐僧和女儿国国王都没这么多说道，和玉兔精、老鼠精、杏仙精也没那么多说道，唐僧但凡被别的女人惦记上，都是呆呆挣挣如雨淋的蛤蟆，为什么偏偏遇到蝎子精那么多说道呢？
　　
　　 蝎子精是女妖精里特别有魅力的一位。泼辣起来非常泼辣，娇媚起来十分娇媚，好像冰淇淋配川味火锅，味道够爽够痛快。泼辣时，她一边打仗一边骂，两片嘴唇儿像刀片，——孙悟空，你好不识进退！我便认得你，你是不认得我。你那雷音寺里佛如来，也还怕我哩！量你这两个毛人，到得哪里！都上来，一个个仔细看打！——仿佛听得见她脆爽爽的声音，一句一句铮铮作响。
　　 她说如来也怕她，这不完全是吹牛，她当年确实扎过如来，那时她在雷音寺听佛谈经，如来见了，不合用手推她一把，她就转过钩子，在如来左手中拇指上扎了一下。——瞧瞧这是什么胆略！你推我，我就扎你，管你是如来还是流氓！——那一扎，如来疼痛难禁，即着金刚拿她，金刚也耐她不何，她从此跑到女儿国旁的琵琶洞来。
　　 像这样连如来也敢扎的辣妹子，温柔起来则是体贴入微。把唐僧一把抢来之后，先是安排了宴席，她注意到唐僧在女儿国可能没吃饱，现在正饿着，便劝：“且休烦恼，我知你在女儿国中赴宴之时，不曾进得饮食。”她跟孙悟空斗得火热，一撤离战场，马上便“放下凶恶之心，重整欢愉之色”，整理卧室，掌烛焚香，携定唐僧，弄出十分生活情调。在那香房里，又是“展鸳衾，淫兴浓浓”，又是“解衣，卖弄她肌香肤腻”，其性感风流不必多说。
　　 作为一个女人味十足的妖精，蝎子精是所有的妖精里最重视外形的。吴承恩没有按国际惯例，在她出场之后赋诗一首，但却在细节里，传递出她的美貌程度。有两个细节特别有意思，那是孙悟空他们打将到洞口时，蝎子精的反应。
　　 第一次，她的反应是：“泼猴惫懒！怎么敢私入吾家，偷窥我容貌！”——她如果不是大美女，那就是个芙蓉姐姐了，不然不会把自己的容貌看得这么重大。第二次，她的反应是：“小的们！快烧汤洗面梳妆！”——拜托，敌人都打上门了，别人是说“小的们，快准备兵器”，这位是“快烧汤洗面梳妆”，我怀疑，这两个细节，是吴承恩想借机调侃女人，也许在他心目中，蝎子精就是一个特别女人的女人。女人就是这样滴。
　　 如果我凭这些，就说唐僧对蝎子精动了心，那自然不太负责任。但说蝎子精是西天路上娇精群里最有味道的一位，应该并不过分。吴承恩应该不知道有星座这回事，不知道十二星座里有一个就叫蝎子座，据说这是十二星座里最性感的一个，曼妙时无比曼妙，狠毒时无比狠毒，泼辣起来如火如荼，娇媚起来柔情似水。从星座特征来看，确实与蝎子精有几分相似处，所以，我特别想推荐蝎子精，作为天蝎座女人的典型案例。
　　
　　爱上对手
　　
　　 我怀疑，青牛精（独角兕大王）下凡来的目的之一，是要和孙悟空比划比划，测试一下自己的实力如何。
　　 你看他听说孙悟空打上门来，惶恐之余，终还是“满心欢喜”，心情颇像一个准备了很久的考试控，道：“正要他来哩！我自离了本宫，下降尘世，更不曾试试武艺，今日他来，必是个对手。”然后跟孙悟空讲：“你今果有手段，即与我比试。假若三合敌得我，饶了你师之命。如敌不过我，教你一路归阴！”
　　 有人说这些妖怪在天上是无名小卒，所以以与孙悟空打斗为荣。我看并不尽然。以青牛精与孙悟空初次交手的表现来看，两人的水平是不分上下：
　　
　　 那一场打得不分胜负，如吴承恩所说，是“正是英雄相遇英雄汉，果然对手才逢对手人”。而这打斗的过程，敌我双方的心情竟然都是“喜”：
　　 ——那魔王见孙悟空棍法齐整，一往一来，全无些破绽，喜得连声喝彩道：“好猴儿！好猴儿！真个是那闹天宫的本事！”这大圣也爱他枪法不乱，左遮右挡，甚有解数，也叫道：“好妖精！好妖精！果然是一个偷丹的魔头！”
　　
　　 战场上互相赞叹起对手来，颇有棋逢对手也千杯少的快意，几乎令人联想到洪七公和欧阳锋这一对，斗了一辈子，最后竟爱上对手，拥抱在一起大笑而亡。如果不是被取经大业洗了脑，孙悟空与青牛精惺惺相惜也未必不可。
　　 青牛精的战风还相当正派，很有骨气。他的法器“金钢琢”威力自不必说，面对之，孙悟空是上天入地毫无办法。但是一俟孙悟空的金箍棒被套走，他又不愿占赤手空拳的孙悟空的便宜了。——那妖魔笑道：“这猴儿勉强缠帐！我倒使枪，他却使拳。那般一个筋骷髅子拳头，只好有个核桃儿大小，怎么称得个锤子起也？罢！罢！罢！我且把枪放下，与你走一路拳看看！——于是两个赤手空拳，打了起来，真要让看官喝一声彩：这就是赛出风格了！
　　 孙悟空一向是金箍棒不离手，所以这一番拳术展现，真是新鲜少见，什么“拽开大四平，踢起双飞脚”，什么“仙人指路，老子骑鹤”，什么“魔王使个蟒翻身，大圣却施鹿解角”，什么“妖精便使观音掌，行者就对罗汉脚”，观众们看得十分过瘾，“李天王厉声喝彩，火德星鼓掌夸称”。大致说来，孙悟空是短拳，青牛精是长拳，一个紧，一个松，各有千秋。这番又是不分胜负。
　　 当然，后面与孙悟空交战，青牛精就没这么好心情了，这个自然，对待妖精孙悟空是赶尽杀绝，天上来的救兵又都耐不得青牛精何，武器又全被套去，确实令人气急败坏。所以后来孙悟空与青牛精打斗便口出恶言，彼此都无心思去比划武艺了。
　　 孙悟空放火并偷回武器，青牛精骂：“我把你这个偷营放火的贼猴！你有多大手段，敢这等藐视我也？”——如此自傲，把孙悟空的不依不饶看作是藐视。
　　 青牛精算得上一个“有品”的妖精了。须知天上下凡来的妖精，被取经团抓了个现行反革命的，一般都在干着抢别人老婆啦、吃童男童女啦这些下作的勾当，而青牛精在金兜山当独角兕大王时，书里并没有明确说他干了什么坏事。
　　 同样从天上下凡来的那些妖精，都是神仙们的坐骑或玩物，金鱼精吃童男童女，白鹿精吃孩儿心延年益寿，金毛犼抢人老婆，青毛狮子不止抢人老婆还夺人王位……而青牛精，不外是点化了一座仙庄，里面放了几件纳锦背心，有贪心爱小的人像猪八戒沙僧的，一穿上就被捆住，——青牛精捉的不外是这样自作自受的人。
　　 金兜山的山神土地倒是警告过孙悟空：“那大王神通广大，威武高强”，但威武高强不等于他作恶多端；孙悟空倒是说过他“下界张狂”，理由也是他那个金钢琢收去了诸神的各种武器，但那都是因为人家先惹他。所以我怀疑，青牛精下凡来，首先也许是玩心重，天上呆闷了谁不想下来呢？另外，也许想找个机会测试测试自己的水平，见到猴哥，才会有最初的“满心欢喜”。
　　 所以，假如妖精也分三六九等的话，青牛精该算上等。
　　
　　从小鼍龙到杨过
　　
　　 1.小鼍龙是谁？
　　
　　 小鼍龙是谁？我很想三言两语交代清楚，但还是不得不从《西游记》第九回表起。
　　 当时，长安城外有个渔翁正在和一个樵夫吹牛，说长安城西门街上有个卖卦的先生，算得很准，泾河里哪里有鱼有虾，掐指一算，百下百着。这话被泾河里巡水的夜叉听了去，夜叉报与泾河龙王，说若依此却不将水族尽情打了？泾河龙王便一心要去诛灭这算卦先生。
　　 泾河龙王变作白衣秀士，与这算卦先生赌斗。算卦先生说明日“辰时布云，巳时发雷，午时下雨，未时雨足，共得水三尺三寸零四十八点。”泾河龙王点点头说，你若是算对了，我给你五十两金子，算错了的话，给我立马滚蛋。
　　 第二天，泾河龙王不按玉帝敕旨司雨，偏改了他一个时辰，克了他三寸八点。
　　
　　 这场赌斗中泾河龙王好歹赢了算卦先生，但是却因违反玉帝敕旨，被魏徵于梦中斩首。泾河龙王真是死得太潦草，好好一个龙王，竟因与人赌斗把老命搭上去，情商不用说，肯定很低，甚至智商似乎也有点问题！
　　 小鼍龙便是这位泾河龙王的儿子。直到书中第四十二回《黑河妖孽擒僧去，西洋龙子捉鼍回》，小鼍龙才成为主角。但这一难很独特，取经团简直不需要与主角小鼍龙交手，一听说了他的底细，便去叫他的家长来收拾他。于是这事，便成了人家的家里事了。
　　 小鼍龙的“家里人”，便是西海龙王敖顺和表哥摩昂。
　　
　　 2.小鼍龙的性格
　　
　　 话说小鼍龙他爹泾河龙王死后，他妈就带着九个儿子，去投奔小鼍龙的舅舅——西海龙王敖顺。
　　 西海龙王家比泾河龙王家优越很多。海比之河，排场和地位当然是强得多（如果是井龙王地位就更低了，可以参见乌鸡国的井龙王）。四海龙王尚有“私雨”可降，泾河龙王却只因改了一点雨量和时辰就遭死罪。
　　 这西海龙王一家是怎么样的一家人呢？西海龙王有好几个儿子，其中三太子就是出名的小白龙（书中第九回将小白龙的父亲西海龙王的名字写作敖闰，许是笔误。但小白龙是西海龙王之子，总是确切的）。小白龙因为纵火烧了夜明珠，被亲生父亲告为忤逆，被判死罪被观音救下，与唐僧做了坐骑，算是将功赎罪。
　　 小白龙自从成为罪犯之后，家里人基本就当他这孩子不存在了。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在黑水河这一节里，西海龙王派太子摩昂去收拾小鼍龙，摩昂与取经团碰了面，自然也就见到小白龙了，这两位可是亲兄弟哎。但是摩昂与小白龙各自都没有反应，完全如同陌路。
　　 所以，基本可以想象，西海龙王一家，很酷。长辈的严苛，平辈的冷漠，对寄人篱下的小鼍龙，我估计，不会热情。
　　 用势利眼看来，小鼍龙家境既不怎么样，父亲又是死刑犯，表兄弟们作为年轻人，与小鼍友相处时，可能不懂掩饰这种势利。所有这些，对小鼍龙的性格，有没有影响呢？有，肯定有。
　　 泾河龙王并不止小鼍龙一个儿子，他一共有九个儿子。据西海龙王敖顺的介绍，前面那八个都是好的，只有最小的这个鼍龙是个问题少年。那也许是因为他八个哥哥遭遇家庭变故时，已经成年了，已形成成熟稳定的人格和个性，有足够的判断力和开解力。小鼍龙年纪最幼，生活给的负面影响最大。
　　
　　 3.问题少年的忧伤
　　
　　 小鼍龙心里的委屈、怨怼，还有凄凉与绝望，在它的一段话里表现得格外触目。
　　 当时，是在黑水河，因为小鼍龙抢了唐僧要吃，孙悟空也不与他斗，直接找家长，西海龙王敖顺便派摩昂太子来捉小鼍龙问罪。
　　 小鼍龙本是兴致勃勃准备宴请舅舅和表哥的，拿着唐僧，估计要向舅舅和表哥们证明自己的实力。但得知表哥领兵劳士来了，顿时疑心骤起。确定摩昂是来问罪的，心中大怒，冲口而出：
　　 “我与你是嫡亲的姑表，你倒反护他人！听你所言，就教把唐僧送出，天地间哪里有这等容易事也！你便怕他，莫成我也怕他？他若有手段，敢来我水府门前，与我交战三合，我才与他师父。若敌不过我，就连他也拿来，一齐蒸熟，也没甚么亲人，也不去请客，自家关了门，教小的们唱唱舞舞，我坐在上面，自自在在，吃他娘不是！”
　　
　　 4.孤独的孩子才这样
　　
　　 小鼍龙这一番积愤难平的话，让我想到了另一个人，《神雕侠侣》中的杨过。
　　 说起来，小鼍龙与杨过，还真有众多相似之处呢。都是寄养的孩子，寄养的孩子，总是令人为难的，他们大多不太合作，你管教不是，不管教也不是。依郭靖忠厚慈柔的个性，尚且拿寄养的杨过没有办法，最终只能把他送到终南山重阳宫的全真教去学艺。
　　 敖顺对小鼍龙，肯定没有郭靖对杨过的慈爱，敖顺对小鼍龙，是恨铁不成钢里又带着嫌弃。
　　 像郭靖把杨过送去终南山一样，小鼍龙他妈死掉后，西海龙王也把小鼍龙送走，安排到黑水河去，“养性，待成名，别迁调用”。
　　 据说“鼍龙”其实就是扬子鳄，俗称“猪婆龙”。民间传说，鼍龙万岁方可褪壳成龙，而壳中二十四肋下的夜明珠，也要到了一万岁时才能长满，成为真正的龙。小鼍龙在黑水河，大概就是这个修炼任务吧。
　　 黑水河是条什么样的河？有两个特点，一是水黑，十分恐怖，猪八戒说，像谁家泼了靛缸。二是偏僻，“近观不照人身影，远望难寻树木形”。“牛羊不饮，鸦鹊难飞。牛羊不饮嫌深黑，鸦鹊难飞怕渺弥”。西海龙王把小鼍龙打发到这里来，小鼍龙不越呆越阴暗才怪呢。
　　
　　 5.他们那一场汇报演出
　　
　　 捉得唐僧之后，小鼍龙的第一个反应是，要具柬去请“二舅爷”西海龙王敖顺来，蒸唐僧肉来与他暖寿。——唐僧是绝大的世间罕物，他得到这宝物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位舅舅。还难得地记住了舅舅的生日。
　　 小鼍龙是孝子么？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不像呀。
　　 这不由让我想起了杨过给郭襄十六岁生日的生辰大礼。杨过真要给郭襄送礼，拜托低调点好不好？真的仅仅为了让郭襄高兴么？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没错，是为了让郭襄高兴，但不仅仅于此！
　　 不管是杨过的生辰大礼，还是小鼍龙的唐僧大宴，其实，都是他们个人的汇报演出。
　　 那本是郭家组织的大校场丐帮大会，杨过大肆铺张地为郭襄送上三件大礼，虽然不能说是捣乱大会，但又着实古怪，不伦不类，连郭靖都哭笑不得。当然，以郭靖的温善慈爱，他也不以为忤，何况杨过一天之内为襄阳城和丐帮干了如此三件大事，此刻要任性胡闹一番，自也由得他。
　　 以郭靖的憨厚，哪里知道杨过隐晦的心声？杨过自小寄居郭家，其父名声不好，他不为黄蓉所喜，被武家两兄弟轻蔑也就罢了，郭芙也从不曾温善对他。一股不平之气和傲然之气在杨过心中积压多年。他对郭襄固然义重情深，但何尝不是借贺礼之机，出一股恶气，向郭家一家上下展示自己的今非昔比？
　　 小鼍龙寄居舅家，一直是以弱势出现，家庭环境不如人，自己长得丑陋，天资也不好，舅舅不疼姥姥不爱。但他也不是妄自菲薄的。
　　 现如今拿到了唐僧这件稀世珍宝，他便急巴巴地准备献宝，内心里期待的，也许正是那份扬眉吐气的风光吧。
　　 小鼍龙固然不能算是什么好东西，他自不量力，真以为唐僧有那么好拿，这是他的蠢；他强占河神水府，恃强凌弱，这是他的凶顽。但不管怎么说，请二舅爷来吃唐僧肉此举，却是好心好意。而太子摩昂那一脸不加掩饰的鄙夷，可以想见他习惯性地持有优越感：“你这厮十分懵懂！……你怎么没得做，撞出这件祸来？他又在我海内遇着你的差人，夺了请帖，径入水晶宫，拿捏我们父子，有‘结连妖邪，抢夺人口’之罪。你快把唐僧、八戒送上河边，交还了孙大圣，……”——不止优越感，还撇清关系，潜台词是，你笨倒好了，别把我们父子给拖累了。
　　 小鼍龙此时的心情，让我们分析一下：是热脸贴到冷屁股的屈辱，是好心喂了驴肝肺的委屈，还有多年来横亘在心的戾气不能得舒，反激上心头，放到武侠小说里，大概就要“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他这样说：“若敌不过我，就连他（孙悟空）也拿来，一齐蒸熟，也没什么亲人，也不去请客，自家关了门，教小的们唱唱舞舞，我坐在上面，自自在在，吃他娘不是！”——这是不是气话呢？“也没什么亲人，也不去请客”，若有胜利的果实，也就不找人分享了，那大概是很凄凉的一种胜利吧？
　　 杨过比之小鼍龙，当然要幸福得多了，一来杨过天资过人，二来，就算杨过被送到黑水河那样鸟不下蛋的地方，金庸也会安排一个小龙女童话般地出现，来拯救他濒临绝境的命运。从这点来说，看金庸，比看《西游记》，还是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