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村庄(外二章)

2011-12-31 00:00:00谢正龙
诗潮 2011年8期


  城市如一条肥胖的蚕,蠕动着,啃噬着桑叶般鲜嫩的村庄。
  当推土机掀翻村头那棵大树的时候,我感到了村庄深处的痛。
  在钢铁面前,柔软的村庄裸露出它的脆弱。就像一个人,在一场意外的事故中,说没就没了。
  如果去掉这些林立的高楼、冒着浓烟的烟囱,揭掉黄土上坚硬的水泥,滤去小河的污水,村庄就出现了,就宁静了清新了就干净了。
  繁华压塌山岭的村庄呢?浓香呛死蜜蜂的村庄呢?露水拖住蜻蜓的村庄呢?
  最后的一片瓦,一册乡村的经典,龋齿般含在雨季的嘴里,隐隐地痛着。
  村庄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名字了。在公交车停靠的一个站牌上,在寒风中瑟缩着。
  属于自己的土地少了没了,村人扎下的根浅了断了。一个个漂浮着开小店了拖板车了扫街道了打小工了。
  每次去远方,我只得带上沉甸甸的村庄上路了。在异乡的锅里,将自己煎熬了一回又一回。
  我多想与村庄相伴,就如一只蜜蜂一生与鲜花相伴。
  深藏过童年的玉米地呢?生长过齐腰庄稼的田畴呢?如花开着如潮涨着的蛙鸣呢?
  一个辈分最大的老爷子,狠狠地磨着锄头,准备深挖什么,让我看到村庄最后一点亮光。
  一顶草帽,在拉车人的头上,在一道长长的斜坡上,越来越低,让我看到倾斜的晃动着的越来越近的村庄的屋檐。
  一个小孩捏着橡皮擦,在使劲地涂去画页上林立的高楼、冒着黑烟的烟囱……
  我反复念叨着村庄的名字,如啃着一节一节的甘蔗。
  
  危险的春天
  
  这强大的入侵者,一下子让江山改变颜色。青草从村前的小河漫上两岸,如春水般狂涨,让我们没有立足之地。
  尽情盛开的花,姿意铺展的草,拥挤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大片大片的油菜花把皱缩的春天金黄而厚厚地拖延。村庄就这样矮下去了。
  在这样的春天,一缕白发能染成飘逸的青丝,一只蝴蝶能飞回庄子的梦中。
  阡陌上的纤尘,这漂泊不定、放荡不羁的游子,也带着潮湿,顺着一缕斜晖,落到三月的怀里。
  我们来不及抵抗就做了俘虏,交付良心和气节,一下子一无所有。
  这温柔的一刀。
  花花草草,姹紫嫣红,芊芊绵绵,淹没了来的路、去的路。稍有不慎,就会深陷温柔之中,不能自拔,就会迷倒或走失。
  艳的花,密的草,快要将我吞噬了;和煦的阳光,快要使我像冰粒一样融化了。
  暖昧的目光,浓郁的香气,酥软的微风,让我们心旌摇荡,魂不守舍。
  在我们麻木、沉醉的时候,心甘情愿地交付肉体,任其宰割。我们的身体一下子百孔千疮,只感觉到丝丝的凉意,却感觉不到疼痛,看不见鲜血。
  在俗艳的光里,在招惹的身姿里,我小心地走着,并把自己牢牢攥紧。
  我看到好些人在春天里感冒,咳嗽,流鼻涕;我也看到好些人纷纷倒下,被春天打扫、青草掩埋。
  在这样的春天走过,我如履薄冰。我赶紧抱住一块硬冷的石头沉下去,让春天浮上来。
  
  走着的游僧
  
  在漂泊中怀揣心灵的净土,走着。
  村庄与他若即若离,一声不远不近的鸡鸣恰是他与尘世的距离。走着走着,离尘世就越来越远了。
  姓氏和身份已经渺茫。衣衫褴褛的往事,蓬头垢面的经历,成为眼前的雨丝风片。
  炊烟熏不着自己了,烟雨淋不到自己了。走着走着,脚上的尘埃也就越来越少了。
  走吧。不走,人生的路就荒芜了。在一条没有终点的路上泅渡自己,走着走着,便走得面目模糊了。
  一座座山,一道道水,成了晨钟暮鼓。
  静立的树,游动的鱼,成了点化的偈语。
  洗钵的水,是否也有了佛性禅理?
  一个走得很急的人,是在逃避什么,还是在追赶什么?而一个走得越来越快的人,一定已从身上卸去了些什么。
  右边是山,左边是水。西天的远方,青山如黛。
  在旷野上,这样走着的人,就如一棵深秋的大树,慢慢地落光叶子。
  月光照着他,就如照着树旁的一块石头,或树叶上的一滴露珠。
  将黑夜走成白天,将坎坷走成平坦,将苦难走成幸福。
  我看到一个人从肥胖走成瘦削,头发由青到灰再到白。由顿挫走成轻盈,我看到他一生的坚持和隐忍,看到他步步走出莲花。
  曾经走过的地方,青山变得荒芜,绿叶变得枯黄;
  现在走过的地方,青山仍青,绿叶仍绿;
  以后走过的地方,荒芜的山能否返青,枯黄的叶能否变绿?
  走着走着,就走成了青,走成了绿,走成了山和水,走成了风、花、雪、月。
  这样的一个人,一直在我心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