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飞一路打听,找到指月街,天已擦黑。贵州给他的第一印象,就是人多,街上挤挤挨挨都是人,好像比武汉人还多。指月街倒挺幽静,窄窄的,也不长,灯火阑珊,像一条小巷。
青年旅舍,与他想象的有些距离,看起来,与其他酒店没什么两样。在总台登记时,服务员接过身份证,问有会员卡么?于飞说有,忘带了。服务员嘴里嘟哝了一句,于飞没听清,但收钱还是打了折。服务员递房卡时,瞟了于飞一眼,说,里面有人哟。说话中带出的贵州口音,有点像武汉人的弯管子普通话,让于飞听了很亲切。但那个人字,分明加重了语气,似乎别有所指。
上了四楼,来到房门前,于飞先轻轻敲了两下,正准备用房卡开门,门忽然开了。一股沐浴露、洗发水混合的香气扑面而来。面前是一位身材高挑的年轻姑娘,显然刚洗完澡,湿漉漉的金黄短发还挂着水珠。红扑扑的鹅蛋脸上,是一双细长的眼睛。在看见于飞的一瞬间,她的眼神很复杂,有点慌乱,有点羞怯,好像还有点失望……她深深地点点头,或者也可以说是浅浅地鞠个躬,轻声说,您好,请进,然后让在一旁。
于飞强作镇定,说,您好,谢谢。在姑娘的注视下,他走进房间。姑娘在身后轻轻地关上门。房间不大,二十平方米的样子,设施也简单。进门右手是卫生间,里面靠右是三张上下铺。左边一张桌子上,放着电视机。姑娘睡的是离门最近那张床的下铺,床头挂着几个衣架,晾着白衬裤、黑色的薄羊毛裤,还有丝袜、内裤和乳罩。于飞一直往里走,选的是临窗那张床的下铺,这样距离远一些,不至于太尴尬。
放好行李,于飞看看床单、被子、枕头,都洁白如雪。在外住宿,于飞不求奢华,只求干净。他低下头,在床边坐下,觉得很满意。他所以低下头,是小时养成的习惯,那时家里逼仄,他和弟弟一直睡上下铺。小小的阁楼,顶棚低矮,他睡上铺,根本无法抬头。后来上大学,睡下铺,床也不够高,老是碰头。今天这张床,勾起他的许多回忆。他咧嘴自嘲地笑笑,直起身子,抬起头,眼光正好与对面的姑娘对视。姑娘盘腿坐在床上,一袭白衣,宝相庄严,像观世音菩萨。
您从哪里来?姑娘问。
刚才听姑娘说话,于飞就觉得发音有些异样,这时的感觉更明显了。他答,湖北武汉。您呢?
韩国,我的名字,叫朴受恩。
哦,难怪呢。于飞暗自思忖,第一次住青年旅舍,就遇见个女的,而且还是外国人,有意思。
我的名字叫于飞。干勾于,飞翔的飞。说完了,于飞又觉好笑。这样说,朴受恩能懂么?
朴受恩果然不懂。她会的中国话十分有限。两人于是说英语,但同样是磕磕绊绊。于飞上中学时,就偏科,英语是他的软肋。上大学,读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英语基本是混。毕业这些年为衣食奔忙,会的一点口语也早就下干饭了。朴受恩的英语也不灵。两个人你来我往,像说对口相声,一个捧,一个逗。说得嘴干舌燥,于飞才大致明白,朴受恩原来是小学教师,现在已辞去工作,带了一本韩语版的《中国旅游指南》,就来中国了。中国好大好大,又好美好美,她说,至少要旅游半年。
这姑娘,胆儿真够大的。于飞想。
接下去,两人都无话可说了。那就看电视吧。打开电视,却既无画面,也无声音。给总台打电话,服务员说对不起,电视坏了,还没来得及修,请多包涵。有什么办法呢,这是住旅馆常遇的事,只有包涵了。
两个陌生男女,年龄相差至少二十岁,照现在流行的说法,三年一个代沟,他们之间不知隔着几道沟。加之国籍不同,就更没什么共同语言。一不说话,室内的空气就不再流动,变成了一潭止水。于飞掏出手机,给老婆红丽发短信,刚输入两个字,嘀嘀的按键声,简直就是电影中的地下党在发电报,令人揪心。他赶紧换成静音。朴受恩盘腿端坐,双手放在膝上,眼睛微闭,似睡非睡,像在做瑜伽冥想。室内静极了。只听得风吹窗帘声,卫生间的滴水声,日光灯镇流器的嗡嗡声,和远处传来的汽车喇叭声,于飞自己的呼吸声……偏偏这时候又飞来一只蛾子,绕着日光灯飞旋,翅膀打得灯罩啪啪作响。朴受恩忽然睁开眼,问于飞,我,抽烟,您抽吗?
于飞一愣,我不会抽烟,你抽吧。
朴受恩好像就等着这句话。她从枕头下拿出一包“黄果树”,抽出一支,在亮晶晶的拇指盖上厾一厾,衔在丰润的红唇间,掏出打火机,啪的一声点燃,狠狠地抽了一口,动作老练级了。看来她烟瘾不小,这阵子憋坏了。一股淡淡的烟雾穿过中间的空床,在于飞面前打个旋,从窗口飘散了。
于飞不禁皱了皱眉头。他讨厌烟味,尤其讨厌女人抽烟。他对烟味特别敏感。近几年,于飞为老婆红丽抽烟,两人没少干仗。红丽单位破产后,也没和于飞商量,就接过了一家转让的麻将屋来。每天深更半夜回来,一身烟味——让牌友给熏的。人就怕熏陶,近墨者黑,熏着熏着,红丽就上了瘾。开麻将屋,靠的就是个人缘,得有牌友捧场。开麻将屋,差角儿的时候,老板责无旁贷要上场。红丽有赌命,手气好,十赌九赢。赢了必请客。赢钱,喝酒,人就亢奋。有一个冬夜,红丽醉醺醺地回到家,洗都没洗,扒光衣服就钻进了于飞被窝。好家伙,酒气连同烟味,差点没把于飞给熏休克。
于飞自己都不抽烟,怎么忍受得了老婆天天像块熏肉。
朴受恩哪里知道于飞在想什么。但让人吸二手烟,总不能心安理得。她抱歉地对着于飞笑了笑。于飞只好也违心地还个笑脸,说,没关系。
人与人接触,就是怪。一句话,一个细节,一件小事,都能改变印象。与陌生女子同住一室,于飞平生仅此一次。面对这个异国女子,于飞谈不上好感,但也绝不讨厌。但转眼间,一支香烟就让这个白衣女子回到尘世,于飞有点失落。
室内复归沉寂。但沉寂却不沉闷,两人的心情都有了微妙的变化,仿佛一潭静水荡起了涟漪。朴受恩可能没想到青年旅舍里,会来个不吸烟的中年男人,有点拘束,有点放不开,这一抽烟,心中的压抑得到释放,感觉舒服多了。于飞呢,从开始进屋,就有种错位的不安,总觉得这是间女寝室,坐坐可以,在这里过夜则有点太那个了。如果他在朴受恩的前面住进来,先入为主,也许会好一点。然而现在,这种不安正随着越来越浓的烟味一点点消失。
当朴受恩点燃第三支烟,对于飞抛来第三个笑脸时,于飞心中已有些恼火,并没有还以笑脸,而是摆了摆手。意思是你尽管抽吧,不用客气。于飞一向在年轻姑娘面前表现得拘谨而老气。儿子平时总说他“OUT”了。于飞觉得,人到中年万事休,雄心、梦想早已付诸东流,“OUT”就“OUT”吧。
于飞想出去走走,又懒得动,今天从织金到贵阳,中途在三甲白族、苗族乡转车,路窄弯多,客车招手即停,不到一百公里的路程,开了五个多小时。慢得简直像牛车,让人没脾气。再说,于飞也没有晚上出门的习惯,他觉得,城市的夜晚不属于他这个阶层。现在网上流行宅男的说法,于飞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宅男。平时出差,无论在哪座城市,他晚上都老老实实呆在房间里。那么朴受恩呢,她为什么也不出去?
看看手机,还不到九点钟,这两个小时实在太漫长了。不知道韩国有没有事不过三的说法,朴受恩的第四支烟,迟迟未吸。但她已不再冥想,而是穿上了袜子、鞋子,此时正在旅行袋里翻衣服,看来准备外出。于飞暗暗出了口长气。
敲门声响得真是时候。“笃笃”两下,急促、干脆、响亮。两人都有了反应,但毕竟朴受恩站在地上,离房门也更近。她身姿轻盈,几步即到门后。可她还来不及伸手,房门已轻轻打开。
美女你好。一个浑厚年轻带磁性的声音,像一阵旋风,打破室内的沉寂。朴受恩弯腰鞠了一躬,说,你好。声音里带着点喜滋滋的味道。免礼,免礼,美女你也太客气了。朴受恩让在一边,新房客现身。他右肩挎着一个电脑包,左手拉着一个行李箱,大步进了房间。见到于飞,点点头,道声你好。于飞欠身回礼,心中赞道,好一个帅哥,难怪他感觉朴受恩的细眼一亮。
帅哥此时成了主角,他左顾右盼,在中间的床前止步。于飞和朴受恩则是观众,看他放行李,脱外套,取下手表,拿出洗漱用具,进了卫生间。朴受恩已脱鞋上床,盘腿端坐,又成了白衣观音,看来不想出门了。
不难看出,帅哥的一身行头都是名牌,但于飞不熟悉。手表却一眼认出是“劳力士”。因为于飞也有一块,多年前在天津洋货市场买的,只花了一百多元。帅哥的“劳力士”显然不是水货。
帅哥从卫生间出来,更加精神,一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莫西干发型由两边的栗色向上过渡成浅黄,左耳垂还嵌着一枚银亮的耳钉。让于飞感到他与众不同的还在于——他肤色黝黑,眼珠更黑。歌里面老唱中国人是黄皮肤、黑头发、黑眼睛,那是过去。现在有些年轻人,不仅头发染得五颜六色,眼睛也让“美瞳”美得像波斯猫。即使是原装中国人,真正的黑眼睛其实也很少,多数人的眼珠是深棕色和栗色的。而他的眼珠则出奇的黑,还亮,又黑又亮,像两粒闪闪发光的煤精石,摩擦一下就能溅出火花。他不像是一个旅途中的房客,倒像是江苏台“非诚勿扰”节目出场相亲的嘉宾。
帅哥先是问了于飞怎么称呼,哪里人,又带着征询的口气问,是喊你于叔呢还是于哥?于飞心里有点不爽,我有那么老吗?他不冷不热地回答,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就叫我于哥吧。帅哥作了自我介绍,来自福建,叫张闽龙。于飞想,难怪有浓重的方言味呢,可惜了一副好嗓子。
张闽龙又问朴受恩的姓名。朴受恩礼貌作答。张闽龙笑道,嗨,原来是位韩国美女,幸会幸会。
张闽龙拿出香烟,用指头对着烟盒下面轻轻一弹,递给于飞:于哥抽烟。于飞说,不会,谢谢。张闽龙说,可惜,这可是你们武汉的名牌1916呀,几百元一包。他又走到朴受恩面前,美女抽烟。朴受恩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手作兰花状,拈出一根。张闽龙潇洒地甩一下打火机,一声金属的脆响,为朴受恩点燃烟,再自己点着,然后在朴受恩对面坐下。
这边苦了于飞,再香的香烟,他都无福消受,只好站起身来,把窗户开得尽可能地大。
那边两人边抽边聊,已经打成一片。说来也怪,朴受恩与张闽龙的对话,和于飞和朴受恩的对话内容近似,张闽龙的英语也不比于飞好,但两人比比划划,却显得格外流畅热闹。朴受恩不时发出笑声。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会笑的女人,特别妩媚。尤其是笑得花枝乱颤时,没有男人不心旌摇荡。
烟抽完,张闽龙起身取出电脑,插上插头,在桌前坐下,招手让朴受恩过去。不过几米远,朴受恩却迈开猫步,走得袅袅婷婷,和刚才相比像变了一个人。
于飞也凑了过去,站在张闽龙的身后。张闽龙的电脑里,存有大量图片,看来他去过不少地方:大理,丽江,泸沽湖,西双版纳,虎跳峡,梅里雪山……朴受恩弯着腰,与张闽龙头并着头,耳鬓厮磨,撅着肉嘟嘟的红唇,看得入了迷,不时尖声惊叫:太美了!太美了!于飞瞥了一眼朴受恩,看见她镶着花边的衣领里,双乳高耸,乳沟深深,令人目眩。他脸上一阵发热,退回床边。
张闽龙在继续翻页,朴受恩直起身,仿佛是不经意间,低头嗅了一下张闽龙的头发,脸上立时流露出一种陶醉的神情。随后,两人互换了位置,张闽龙让朴受恩坐下。他左手很自然地搭在朴受恩肩头,右手指点着图片,为朴受恩讲解。两人似乎毫无语言障碍,一个说得眉飞色舞,一个听得心领神会。张闽龙这时说的既不是英语,也不是普通话,而是于飞一点也不懂的闽南方言。朴受恩居然频频点头,真是匪夷所思。于飞想,这对男女显然入了戏,自己算什么呢?看戏的?还是已经变成空气?
两人入戏渐深。张闽龙双手扶在朴受恩丰润的肩膀上,轻轻地揉捏。头低着,但没看图片,而是留意着别样的风景。朴受恩扭动着身子,回眸看着张闽龙,发着嗲,风情万种,嘴里说的是韩语。其实语言这时已可有可无,两人完全在用眼睛说话。一时间,室内波光潋滟,荡人心魄。
于飞忽然想起在张家界旅游时,听到的一首山歌:一个妹妹白又白,一个哥哥黑又黑。黑字写在白纸上,你说要得要不得。他不想再当灯泡,大步走进卫生间,关门时砰的一下,声音有点响。
等他出来,两人已穿戴整齐,手拉手,准备出门。张闽龙说,于哥,我带小朴出去转转,你早点休息。
人去屋空。于飞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想:投宿青年旅舍,完全是个错误。
于飞虽说也经常出差,但他以前并不知道青年旅舍,是一名当画家的好朋友告诉他的。——朋友以前专攻水墨山水,默默无闻,后来改画设色淡雅的江南古镇,居然渐渐有些名气。媒体报道时,名字前就加上了著名青年画家的定语。朋友结婚,又离婚,至今单身,每年都要数下江南,写生、展览、卖画,每次必住青年旅舍。他说,他怕长夜独眠,更怕骚扰电话。青年旅舍正是他喜欢的住处。朋友曾对于飞讲过他的一次艳遇,用了一个很古典的字眼:销魂。朋友说,人一生可以没有情人,但必须有一次真正的艳遇。她会让你回味终身。
于飞既没外遇,也没艳遇,对这一说法难以认同。但他不得不承认,这句话对他产生了那么一点诱惑,让他怦然心动。
这次出门前,于飞百度了青年旅舍。1912年,世界上第一家青年旅舍诞生于德国的一个废弃古堡,并奠定了青年旅舍的基本结构。它的特点是安全、经济、卫生、环保。国际青年旅舍成立于1932年,是联合国科教文组织成员,总部设在英国,并注册为一家非牟利机构。如今,青年旅舍已成为世界上最大的住宿连锁组织,每天有1000万青年旅游者在使用青年旅舍。外国有这样的旅舍,并不奇怪。奇的是,这种男女同屋的青年旅舍在中国也能获准成立,而且遍地开花。
于飞投宿青年旅舍时,有点忐忑,他早已不是青年。虽然中国对领导干部,对艺术家等,青年这个称谓放得很宽,于飞仍然认为,过了不惑之年,再称青年就有些矫情了。他听说过,在德国的巴伐利亚,住宿青年旅舍的最大年龄限制,是26岁……
洗完澡,于飞拿起手机看了看,十一点多钟了,红丽仍未复信。他拨通红丽的手机,里面人声嘈杂,间或还有麻将拍在桌上的啪啪声。只听红丽的尖嗓门:冇看到你的短信,我这会儿正忙,你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于飞不知道那两人何时回来,他带上门,还特意留了一盏廊灯。躺在床上,室内一片岑寂,于飞却毫无睡意。两个人虽然出去了,但烟味、洗发水味、沐浴露味、香皂味,甚至声音、眼波、笑靥都留在了房间里。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搅得于飞思绪不宁,难以入眠。深秋的贵州,不冷不热,气候宜人,于飞却觉得心里发躁,身上隐隐出了一身薄汗。
矇矇眬眬,似乎已是深夜,听得一声门响,有人进来。于飞睁开眼,只见朴受恩独自回来了。她一袭白衣,踉踉跄跄径直来到他的床前。显然是喝高了,也不言语,只管摇摇晃晃脱衣服。脱得只剩下乳罩和一条窄窄的三角裤了,还不罢手。于飞吃惊地望着她,想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朴受恩掀起被子就钻了进去,像一个装满面粉的大口袋,覆盖在于飞身上。于飞想掀,却掀不动,朴受恩比红丽个儿高,劲儿也大多了。想喊,她的舌头像一个活物,无声无息,沿着脖子、下颏游上来,堵住了他的嘴。烟味、酒味,让于飞几乎窒息。于飞用尽浑身力气,扑腾着、挣扎着,心怦怦直跳,像一条濒死的鱼……终于,于飞发上了力,猛地一蹬,朴受恩竟然像一只美人风筝,从窗口飘了出去。于飞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被子掉在地上。他浑身是汗,冷汗,像刚冲过凉,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怎么会做这样一个梦呢?莫名其妙,于飞感觉很荒唐。
室内静悄悄的,廊灯依然亮着。两个人的床头,放着他们的行李。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还是昨晚的样子。桌子上,是张闽龙装满美景的手提电脑。凉风吹拂窗帘,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窗外传来几声鸟啼。天就要亮了。
责任编辑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