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丽丽刚来办公室报到的时候,穿着在S市早已过时的镶荷叶边的泡泡衫,配一条黑裤子,像个没见过世面却又要努力跟上潮流的小保姆一样。在这个沿海城市的小区里面,总能见到这样的小保姆,几个老乡抽空聚在一起,说着不为人知的悄悄话,一旦有人走近便立刻噤声,神情惶惶地朝外瞥着,不跟人对视,仿佛在密谋着什么。其实,就算别人听到了,也未必能明白她们到底说的是啥。因为她们的土话发音,那个土啊,实在是土,比土行孙还土,比土地公公还土,与这个城市流行的普通话那是有相当的差距,几乎等同于某个小语种的外语了。要是让她们改行去当报话员,那就不用“地瓜地瓜,我是土豆”了,直接用方言,保险日本鬼子听不懂,急得哇哩哇啦乱叫唤。
再说,这个城市里的人个个都忙啊,忙得顾头不顾腚,忙得脚跟打后脑勺,走路都跟刘翔跨栏似的,谁有工夫去分辨她们到底说了些啥呀?顶多是看到她们土里土气的穿着时,顺便瞄一眼,在半秒钟内判断出她们的保姆身份,然后马不停蹄地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主编老江带着潘丽丽与部门里的同事见面时,陈小兵一下子就记住了潘丽丽端正的脸庞上那种略带憨态的土气,就像一个刚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土豆,新鲜而充满乡土气息。
在S市这样一个现代化都市,连打扫卫生的阿姨都会穿低胸衫超短裙,作为媒体从业人员的女记者、女编辑们更是敢穿了,露这露那的,除了身材、长相与专业模特还有差距外,在穿着上基本与时俱进地与模特们保持着比较一致的步伐。陈小兵将这种酷爱暴露的作风简称为“露露”。陈小兵经常跟摄影记者老侯感慨,说这年头儿流氓多,那都是被逼的——低头仰头都是不该看的地方,不当流氓都不正常。老侯点头称是,说:男人不流氓,发育不正常。
像潘丽丽这样一个长得并不难看但穿得土里土气的年轻女孩,实在少见。已经被穿着越来越返璞归真几近于石器时代的“露露”们弄得有些审美疲劳的陈小兵,像发现了最后一处桃花源一样,与潘丽丽羞怯中别有内容的眼睛对上了眼神儿。陈小兵在心里打了个唿哨,唿儿——
新人潘丽丽被老江派去跟王小卫跑娱乐。王小卫立刻跟潘丽丽打成了一片,教她这教她那,一副热心快肠的模样。办公室里便经常响起王小卫深情的呼唤,听得陈小兵浑身鸡皮疙瘩。王小卫用大妈的音质,逼出少女的声线,喊:丽丽——
王小卫是那种见面熟的类型,陈小兵刚来报到的时候,她也同样像关照潘丽丽一样关照过陈小兵,同样用大妈的音质逼出少女的声线,喊:小兵——
陈小兵差点被王小卫的深情呼唤吓得半身“不行”,为此他后来没少被熟知报社内情的文化名人老杨“调戏”。老杨说:将就将就吧,就算是一筐烂杏,也好过饿肚子吧?反正你也是孤家寡人一头。
三十五六的王小卫,离婚好几年了,从内地来S市后,也与时俱进地学习打扮自己,常常不顾自己身材矮胖上半身比下半身长,硬套着紧身裤来上班,把自己裹得像肇庆的裹蒸粽。王小卫也爱“露露”式打扮。陈小兵看到她的“露露”装就浑身哆嗦,明里暗里几次拒绝了王小卫的邀请后,陈小兵对他便没有了当初的那种热情。
陈小兵义愤填膺地回应老杨:毋宁死!
文娱部有一种优良传统,老手带新人,常常不分彼此,谁有空都会带,并不会在意新人究竟是分给谁作助手的。特别能喝酒特别能吃肉特别能唱K,这也是文娱部的优良传统之一。我们文娱部要团结得像一家人样,主编老江说。老江是军人出身,个子矮,步子大,一步能跨出一米开外,步速还非常快,上半身稳如泰山下半身走得歘歘的。你要在人丛中见到一个移动得像坦克一样迅猛的矮个子,那人肯定就是老江。老江常常把大家拉出去喝酒吃肉唱K,大家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集体喝酒吃肉唱K的活动中紧密团结在主编老江周围,发扬一不怕喝醉二不怕吃撑三不怕唱哑的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基于文娱部的种种优良传统,王小卫没有采访任务时,陈小兵也会跟她打一声招呼,带着潘丽丽跑文化线,一起喝酒吃肉的干活。陈小兵也是当兵的出身,离开部队后,没有过硬文凭的他,硬是靠着一支笔写进了文化单位,后来又混进了报社。陈小兵经常被老侯称作“混进革命队伍的家伙”,简称“家伙”。不过这个简称容易引起不雅的联想,因此仅限于老侯使用,女同事们谁也不好意思叫陈小兵“家伙”。
对于主编老江的号召,陈小兵这个“家伙”常常是身体力行地实践着,而不像有些人那样,嘴上是是是,实际行动拖拖拖。老江很满意陈小兵这一点,有时不自觉地就从嘴里冒出一句“咱当兵的人”来,意味深长,足够部门里的同事们沉默一阵的。
这时,老侯往往会主动打破沉默,感慨万状地说:“家伙”啊“家伙”。
这没头没脑的话,往往会引起某个人的“扑嗤”一笑。于是大家都笑了,沉默就此彻底打破。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作为新人,领导还没有具体分派工作时,如果在沉默的道路上一条道儿跑到黑,结果那就只能是在沉默中灭亡。能尽量多地跟老记者们出去采访,尽早地接触到实质的工作内容,尽快地进入工作状态,才有爆发的可能。
所以潘丽丽很乐意跟陈小兵出去跑,并且主动提出由她来写稿。
潘丽丽的提议,基本上得到了积极的回应,陈小兵有时懒得写的小消息稿,索性就让潘丽丽代笔,然后在潘丽丽的名字前面加上自己的名字,丝毫不耽误喝酒吃肉的干活。不仅如此,陈小兵还会指导指导潘丽丽文化类稿子该怎样写,等她把稿子写完后,常常亲自为她改稿。每当这时,潘丽丽便用她那招牌式的略带憨态的笑脸向着陈小兵,像一朵向阳花样,全然不顾不远处王小卫那双星星一样的小眼睛在幽幽地闪烁。
陈小兵有时想,潘丽丽不是不想赶时髦,而是她之前学习、工作的地方都是在内地,离S市的时髦还有至少二十年的距离。如果她的穿着打扮穿越了二十年的距离,跟上了这个城市的步伐,那她看起来会更漂亮一点儿。
老江介绍时说潘丽丽毕业后在内地的媒体工作过一年,也就是说潘丽丽大学毕业才一年,陈小兵便想以她这样土气的打扮,应该是没被男人教育过。S市的女人穿着漂亮性感,那都是被一比七的男女比例给逼上梁山的。陈小兵亲眼见过,有些一无车二无房三无固定工作的“三无”人员,长得曾志伟似的,居然同时拥有好几个女朋友。陈小兵有时觉得如果全中国的男女比例都跟S市一个样,那中国的服装制造商一定都会发大财,就像八卦岭那些服装制造商一样,从小破作坊一样的车间起家,发展到后来,愣是把国际名牌给整出来了,还找什么张柏芝、李嘉欣式的明星代言。
陈小兵没问潘丽丽有没有男朋友的事儿。陈小兵觉得这是人家的私事儿,别人不主动提起最好别问。
陈小兵也特别烦别人打听他的私事儿。在S市就是有这点儿好,生活惯例跟国际接轨,不必担心别人打探你的隐私,你有没有女朋友,你有几个女朋友,你是不是婚外还有女朋友,都不会有人打着关心的名义来侦探。不像在内地,你要是到了三十岁还没成家立业,立马会有若干个好心的大妈来关心你的性取向是否正确,及至确定你的性取向没问题时便孜孜不倦地把那些歪瓜裂枣朝你身上推,好像恨不得让你全部打包带回家,你要不带回家你就对不起祖国对不起党对不起组织对不起人民你就很不和谐。
三十二岁的陈小兵目前没有女朋友,但这不妨碍他的性取向的正确。这一点,王小卫没有发言权,叫陈小兵“家伙”的老侯有发言权。
潘丽丽在办公室出现后,陈小兵潜意识里便希望潘丽丽还是一朵没有人采摘的野花,一朵有着泥土味道的野花。这个想法,他没跟老侯交流,当然更不会去跟王小卫交流。要是王小卫知道陈小兵的真实想法,不出半天,全报社几百口子人就都知道了。
陈小兵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
陈小兵叫潘丽丽周末跟他去参加一个文学活动。本市常常有这样那样的文学活动。作为文学落后地区的现代化都市,城市的领导者们把“创文”的口号喊得震天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就差拿面破锣当街吆喝了。文学活动怎一个“火热”了得。摄影记者老侯是从北方的文学发达地区来的,见多识广,把本市的这些活动前加了俩字,“水深”。陈小兵经常参加这类“水深火热”的活动。每次要参加这样的活动,老侯都要说一声:“家伙”,又“水深火热”啦?陈小兵便双手打拱,说:大圣英明!
潘丽丽仰着脸问要不要写稿。陈小兵说,你跟我去就行了,不用写稿的。潘丽丽高高兴兴地答应了,用她那招牌式的笑脸冲着陈小兵表达了谢意。
陈小兵是周六晚上才知道潘丽丽是有男朋友的。
那时,一帮文人骚客正在海滨某度假村的酒桌上聊得“火热”,潘丽丽的电话来了,她立刻起身去接电话。当着别人的面接电话,在S市被当作一件不礼貌的事情,实在是要当着别人的面接听时,一般都会说一声: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陈小兵去上洗手间,在走廊上听到潘丽丽很生气地对电话那边讲拜拜,然后潘丽丽抬起头来,刚好迎上陈小兵的目光。陈小兵便问了一声,谁呀这么大胆,敢惹我们的靓女丽丽生气,不想混啦?
我男朋友。潘丽丽小声说。
那天下午两点,天正热,热得柏油路面冒出黑乎乎的油来,潘丽丽准时赶到了汽车站。当时陈小兵心想这姑娘就是淳朴,连S市女人为了表现矜持置一比七的男女比例于不顾刻意迟到十分钟的惯例都没学会,看来还没有男朋友。
但现在,潘丽丽的回答,多少让陈小兵有点儿诧异:哦,原来她是有男朋友的。
在S市,女人没有男朋友是非常非常正常的一件事情。
S市有许多与陈小兵年龄相仿的老姑娘。不是她们条件不好,S市集中了全中国美貌与能力并重的女性;也不是她们太挑,实在是这个城市的男女比例过于悬殊,工作压力又太大,顾得了工作就顾不上拍拖。于是晚报搞的万人牵手活动,每次都有成百上千的人报名,倒也成全了不少人。
老侯最喜欢去参加这种活动,每次活动回来都能拍不少照片,每次拍回照片让大家评头品足时,陈小兵都会拍拍老侯的脸,说:大圣英明!旁边便有人马上接话:拍马屁。老侯既贡献了照片又贡献了脸蛋,无可奈何,只好骂一声“家伙”走人,去主编那里交照片。
晚餐结束后,吃饱喝足的文人骚客们准备下海游泳。用老侯的专用语来讲,那就是到了“水深”阶段。老侯不喜欢这种活动,下午来晃了一下,拿了红包,拍了几个镜头就溜了,连“火热”阶段都没到。
主办方从G市请来的评论家老万,被仅有的几个“美作”(老侯对美女作家的简称)簇拥着下海了。狼多肉少,剩下的大老爷们儿,目光灼灼地在潘丽丽身上瞄来瞄去,恨不得刮二两肉去。陈小兵见势不妙,扯着潘丽丽就走,一帮狼似的爷们儿无可奈何,于是将目光投向沙滩上不认识的比基尼女郎们,她们前凸后翘,眉目生动,让那片金色的沙滩变得“江山如此多娇”。胆子大点儿的便迈开步子,准备采取行动了。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陈小兵一边逃亡一边回望那帮凶恶的同类们。
潘丽丽不会游泳,坐在沙滩上不下水。这是陈小兵没想到的,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在陈小兵的潜意识里,秦岭淮河以南的人,天生就会游泳,只要是个人,扔到水里就能浮起来。
陈小兵单独下水,游了一圈儿,累了,挂在防鲨网上喘气,冷不丁发现防鲨网的拐角处,那个从G市来的评论家老万,正与一个“美作”贴得紧紧的,身体随着海浪的涌动一晃一晃。儿童不宜呀,陈小兵立刻侧过脸,游开了。
在向外面游走的过程中,陈小兵发现了另外几个“美作”,每个人都对号入座地配了一个来开会的男性。不仅如此,那些陈小兵不认识的男男女女们,也都成双成对地在水里漂浮着,像极了戏水的鸳鸯,密密麻麻地填满了海面。有一对更过分,一个大游泳圈里,男的直接趴在女的身上,陈小兵一看就明白他们想开展什么活动,很黄很暴力啊。
陈小兵赤脚踩着两脚水,甩着胳膊,“啪啪”地走上沙滩,走到闲坐的潘丽丽身边,二话不说,扯着就往水里拉。正在用手堆沙子的潘丽丽,“哎哎哎”叫着,穿着连衣裙,被陈小兵拉到了游泳圈上,像鸭子一样扑腾。潘丽丽年轻的身体,时时触碰到陈小兵的身体,温暖的海水让陈小兵体内的一种情绪在热烈燃烧。陈小兵一狠心,把潘丽丽的游泳圈往外拉,一直拉到防鲨网跟前。
东风吹,战鼓擂,这个世界谁怕谁?
大鹏湾的海水,温暖如春,海风像孩子的小手一样挠人痒痒。
听说你以前当过兵,是不是炮兵啊?潘丽丽又用那土里土气的笑容对着陈小兵。
陈小兵拉着潘丽丽的手说,是啊是啊。
“炮兵”这个词早被酒桌文化改造得面目全非,真正炮兵出身的老江最反感别人说他是“炮兵”。老江的身材和行走速度,很容易让人把他想象成一发粗壮的炮弹。
陈小兵脸上的笑容有点儿歪。
我男朋友以前也是炮兵,他力气好大,可以把我举起来。潘丽丽说。
笑容僵在脸上,不知不觉间,陈小兵松开了拉着潘丽丽的手。
你怎么了?潘丽丽还不知道她随口的一句话,已经把陈小兵努力营造的一种氛围完全破坏掉了。
没什么没什么,陈小兵说,泡太久容易抽筋,我们上岸去吧。说完,也不等潘丽丽表态,拉着她的游泳圈就往岸边游。
陈小兵游得比较急,脚打得“嗵嗵”响,溅起白白的水花,呛得潘丽丽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吃宵夜的时候,主办方的负责人,文化名人老杨,一个真正的“老”杨,对美女心有余而力不足成名已久的中年前辈,又羡又妒地跟陈小兵说:他妈的每次跟老万出去,女人总是围着他,他妈的又不比我长得帅,又不比我年轻,你说他妈的凭什么啊?老杨一连用了三个“他妈的”。
看着老杨满脸的旧社会,陈小兵很诚恳地说,你老人家在会上太能说了,逗得大家哈哈笑,那笑果,完全就是以一当十,以一敌百。可那也就是公众话语,当不得真的,笑完也就完事儿了,顶多大家夸你就跟赵本山周立波一样逗。人家老万不一样,那可都是单独教练,私人话语,效果当然——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啊。
老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说,看来我以后开会要少说点儿才是。
陈小兵打了个哈哈,没再作声,因为换了衣服的潘丽丽进来了,坐在他的旁边。
潘丽丽换了套黑色的连衣裙,加上夜晚灯光效果不太好,潘丽丽微黑的肤色丝毫影响不了服装带来的效果,虽然不是“露露”,但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王小卫就算把自己的全身骨头都打断去韩国整形也整不出这效果来。几个还没着落的爷们儿,眼睛像追光灯样落在了潘丽丽身上。“家伙”!陈小兵用老侯骂自己的话,暗暗地骂了他们一句。
老杨也忍不住看了潘丽丽一眼。
陈小兵心说这女人还真能与时俱进,才来两个星期就学会了改造自己。要是王小卫能像潘丽丽这样正确地改造自己,那整个办公室的同事肯定都能多活两年。每次王小卫在办公室自称“美女”时,老侯都要做出一副呕吐得要拉窗跳楼的架势。这时,陈小兵就会很配合地大喊一声:猴哥,等等我!
夜宵之后,就是就寝时间了。晚上的腐败活动,主办方不予安排,老杨说:自理。
陈小兵就自理去了隔壁老杨的房间,扯闲谈。耳听得走廊里有轻微的脚步声,之后便是开门关门的声音。自理自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两个人继续着被老侯称作“水深火热”的话题。
有敲门声响起,陈小兵开门,发现是老万。正要请老万进来“水深火热”,老万停在门口,对着陈小兵和老杨说,我要睡了,明天早上再见啊。老万把门带上时一脸笑容。
老杨咬牙切齿地说,给老万打电话,看他在干嘛。
陈小兵一脸慈悲地说,不要这样吧?
我敢肯定,这小子,这会儿肯定不会接电话。老杨说。
陈小兵笑了,找到老万的房间号码,拨了内线电话,果然,没人接听。这么快就睡着了,太夸张了吧?陈小兵就想,明天早上一定要审问一下老万,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带来的那个小潘,我看挺不错。老杨转移了话题。
陈小兵说,人家是有男朋友的。
嘁,你就外行了吧,人家既然敢跟你出来,那说明她心里早有准备,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老杨以一副过来人的架势毁人不倦。
真的?陈小兵说。
假的。老杨一笑。
陈小兵不是不心动,吃宵夜的时候,潘丽丽身上喷的香水味,熏得他心猿意马,他早就想有所作为了。
不是心动,是风动,是旗动。
陈小兵便找了个理由,从老杨的房间出来,老杨则追他的“超级女声”去了。唉,好歹也是一文化名人,还喜欢看那不男不女的东西,陈小兵就有些怀疑老杨现在的性取向是不是有偏颇。
回到房间后,陈小兵发现房间里的电话上有未接来电,号码显示得很清楚,就是对面潘丽丽的房间。陈小兵想了想,拿起电话,拨了四位数字。电话响了,接通了,陈小兵喂了几声,却没人讲话,只有短促的呼吸声传来。陈小兵搁下电话,重拨,还是这样。
带上房门,陈小兵一步就站到了潘丽丽的房间门前,举起手,准备敲门。陈小兵不知道自己这一下敲下去,到底会敲出什么动静来。也许,潘丽丽会假模假式地问一下“谁呀”,然后再开门。也许她会直接把门打开,也许她不会开门,每一种都有可能。走路时上半身纹丝不动下半身快得像装了轮子的老江说过,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陈小兵想,不就是搞搞一夜情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便伸出手去敲门。
“咱当兵的人”,这个念头一闪,陈小兵的右手中指硬是在距门板只有几毫米的地方停下了。也许手指已经接触到了门板,但因为大脑及时下达了终止的命令,所以门板没被敲出声音来。也许已经敲出了声音,但因为太紧张,陈小兵的听觉系统没反应过来。陈小兵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立刻转身,欻地拉开自己的房门,做贼样一下子闪进去,然后“乓”地一声关上房门。
靠在门背后喘气的陈小兵听到对面潘丽丽的房门打开的声音了,他立刻缩进门旁的洗手间,“砰”地一声又把洗手间的门关上,把潘丽丽土里土气的笑容和气息关在两重门后。
陈小兵是一个月后的晚上才见到潘丽丽的男朋友的。潘丽丽叫他小吴。小吴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腰板挺得很直。留在办公室加班的陈小兵、王小卫、老侯等人,也都随行就市地叫他小吴。
小吴身高一米七五左右,长得还算英俊,但脸上是一种挥之不去的憨气,显得没见过世面。也许正因为小吴是这样一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憨气,所以跟他同居的潘丽丽也是一身的土气。般配呀。陈小兵就想到了报话兵的那句经典台词:地瓜地瓜,我是土豆。
那天晚上,文娱部几个人都留在办公室,不是他们热爱加班,老侯说:孙子才愿意加班。有大型活动需要报道,报社领导亲自安排下来的,所以,按老江的军事语气,那叫“全体都有——”,就连老江本人,也没回家。不过老江是领导,到活动开始时他只需坐在嘉宾席上看美女走来走去抡大腿就行了,而王小卫、陈小兵等人,则要跑前跑后地采访,几个版的空间等着他们填空呢。最辛苦的是摄影记者老侯,文字不够用的地方,必须用照片来填空。其实对于这种新闻,照片比文字更吸引读者。所以老侯必须从多个角度用多种方式拍摄照片,有时脚踩在椅子上像伟大领袖一样状极豪迈,有时侧身站着仿佛王义夫在打奥运射击比赛,有时高举相机仿佛举重,有时趴在地上跟一条狗样十分猥琐。只要能拍出效果,老侯敢于糟蹋自己的光辉形象。陈小兵说,不愧是“老猴”,他妈的会七十二变。说得整个文娱部的老老少少一起大笑,老侯眼睛鼓得像牛蛋,不过最后老侯自己也笑了。
是一个选美活动,S市电视台与香港某电视台合办的。这年头,拿女人身体来吸引眼球的活动,挺好卖广告。广告卖得好的活动,反过来又吸引更多女人来参加,有些长得歪瓜裂枣的女人居然也敢来参加选美,陈小兵简直佩服她们“误”乐至死的勇气。要是潘丽丽海拔再高个几厘米,她也可以参加选美了,陈小兵很公正地对比了潘丽丽和那些选手们的容貌。
初赛入围选手几百名,个个都有几分姿色,连号称本市新闻单位最见多识广的摄影记者老侯都有些眼花。不过陈小兵不太喜欢看那些选手,她们在拍照时故意对着镜头塌上身以便挤出乳沟。乳沟深深,别说夹部手机了,夹部老款的“大哥大”都不成问题。陈小兵的一个朋友是评委,他告诉陈小兵,有不少丰乳肥臀的选手找到他单位,有的甚至找到他家,意图用钱或者身体对他公关。陈小兵就哈哈大笑,说:他妈的,咋没人请我当评委呢?
笑过之后,陈小兵还是觉得这样的活动不好,简直是糟蹋现代女性。所以他不想写稿,于是向老江申请,让潘丽丽跟他搭对。让潘丽丽主笔写选手花絮,自己落个心里轻松。不做首恶,也不当帮凶。
坐在选手休息区的椅子上,陈小兵架着二郎腿,轻蔑地打量着那些只穿着三点式服装的选手们,心中不无刻薄地猜测着谁谁谁的乳房垫过硅胶,谁谁谁的脸蛋动过刀子,谁谁谁的腰肢抽过脂肪。参赛选手们挺胸抬头,目不斜视地从陈小兵面前经过,丝毫不觉得有这么一个大胡子男人坐在这里有什么不妥当。当然,如果她们知道这个大胡子男人可以决定她们能上更多的版面时,她们肯定会回过头来对陈小兵笑靥如花。可是,现在陈小兵不需要她们的笑颜,陈小兵宁愿充当她们心目中的“路人甲”、“路人乙”。
陈小兵一转头,发现另一个“路人甲”坐在旁边,上身挺得很直,目不斜视。这个区域一般观众是进不来的。陈小兵愣了一下,蓦然想起来他就是潘丽丽的男朋友小吴,那个真正的炮兵。潘丽丽就站在旁边,拦着一个身材瘦高的选手在问着什么。两相对比,潘丽丽的海拔差了一大截,在那高个儿选手面前,就像一个正在发育的初中女生。陈小兵便不由得同情起小吴来了。是啊,这么多挺胸收腹的漂亮女人近在咫尺,却一眼都不能看,真是可怜。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此了。
然而,晚上在办公室赶完稿子回家时,陈小兵才发现自己的同情用错地方了,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
夜已经深了,将近凌晨两点,陈小兵打了个的士,顺便把王小卫等人捎回家。报社采编通常是深夜才下班,老侯有一次开玩笑说,我们才是真正的“夜晚工作者”,跟站街女一样爱岗敬业。这个钟点,公交车早就停开了,没买车的人,除了打的,只能步行。深夜步行,那是什么后果,是人都想得到。王小卫仗着自己住得近,不信邪,夜行了两次,被人抢了手机和钱包。看在她长得实在是对不起人民,抢匪没有对她的身体实施侵犯。就这样,她还是舍不得打的,知道她这个德性的同事,便在打的时捎上她,反正她住得近,不绕路。
陈小兵还想叫上潘丽丽和小吴的,潘丽丽说,不用了,你们先走吧,我们骑车来了。潘丽丽说话时,小吴面带微笑,还是一声不吭。不知道为什么,小吴始终没跟文娱部的同事说过一句话。其实陈小兵倒是挺想跟他说点儿什么的,比如说说当兵时的老战友、老部队,还有“大漠孤烟直”,“沙场秋点兵”,“醉卧疆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陈小兵跟主编老江说起战友和部队时,常常两个不同年代的老兵都眼泪花花的,一杯酒接一杯酒地干。感情深,一口闷啊。往事并不如烟,多少男儿泪,多少英雄血,都在举杯不言中啊。
王小卫参加过一次这样的活动,用一句语焉不详的“你们当兵的”作了评价后,就再也不跟他们活动了。
陈小兵心说S市都已经禁摩了哦,你们还敢开摩托车上路?出报社没多远,是一座立交桥。上桥的时候,陈小兵望着车窗外仅有的几颗星星,想着遥远的边疆那繁星灿烂的夜空,王小卫突然喊了一声,那是潘丽丽!王小卫这个女人就是那样,三十五六了,还没学会含蓄,时常咋咋呼呼的。可是,那真是潘丽丽,侧身坐在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前面的人奋力蹬车,车在立交桥上小范围地扭着“之”字形,潘丽丽也没从后座上跳下来。的士很快就超过了自行车,超车的一瞬间,陈小兵看清了,蹬车的是小吴,笑容憨憨不跟大家说话的小吴。而潘丽丽的手则环在小吴的腰间。陈小兵没听清王小卫和同事说什么,陈小兵心里就一个念头:我他妈的才是可怜!
潘丽丽到报社三个月后,陈小兵才知道她跟自己住同一个小区,并且是同一栋楼。陈小兵便说,他妈的这狗日的地方,对面相逢不相识啊。
潘丽丽到报社三个月时,报社发夏季补助——一人两箱清凉茶,广告部收不到的广告费,客户用来抵账的。是人都去办公室领了,连打扫卫生的阿姨都领了两箱回去。就见习记者潘丽丽没领,直到陈小兵去办公室查通讯员的稿费,办公室的人才问他潘丽丽怎么不来领清凉茶,再不来领就没得领了。她没来领你不会打个电话通知一声?陈小兵觉得有点儿搞笑。
报社几百号人,办公室管着大家的吃喝拉撒,本来是最无关紧要的部门,现在居然最牛气。而且,他们也不想想,报社的钱是谁挣回来的?不是总编、主编、主任们,更不是自以为是的广告部的业务员,而是天天跑在外面风吹日晒的记者,和天天守更熬夜的编辑,不是他们写稿、编版,你有狗屁的清凉茶喝?陈小兵便给潘丽丽打了个电话,告诉她夏季补助她也有份儿。
已经到下班时间了,潘丽丽签名领了清凉茶后,立刻就给男朋友小吴打了个电话。小吴回复说他现在关外。潘丽丽便生气了,讲电话的声音就粗了起来。
潘丽丽跟部门里的同事说过,小吴是跑业务的,时常在外面跑。
两箱饮料,铁罐子装的水,死沉,潘丽丽当然抱不动。陈小兵就说,你住哪里,我帮你搬回去吧。陈小兵想,如果潘丽丽说不用了,那他就不必硬要帮她搬。同事间的关系,适可而止就好了,像王小卫那种见面熟并且还想有点儿别的内容的打算,其实很不明智,基本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哪知道潘丽丽说,那我们打个车吧。
陈小ddc729325874197300b1c9737f14d02f兵不说话,两箱清凉茶摞一块儿就往外扛。
潘丽丽对的士司机说,去梅岭。
陈小兵愣了一下,她也住梅岭?
想着自己的事情,陈小兵一路无话。潘丽丽也一句话不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的士拐来拐去,拐到了梅岭一村。陈小兵看着像去自己住处的方向,说,走错了吧?
潘丽丽那土里土气的笑容又冒了出来,她说,没错,我就住一村旁边的半山花园。
半山花园?陈小兵跳了起来,头在车顶上磕了一下,顾不得疼,说:有没有搞错,我就住在半山花园啊!
真的?这下,轮到潘丽丽吃惊了。
你说呢?陈小兵说。
原来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潘丽丽脸上的笑容凝固了一下,立刻又舒展开来,像一江春水样哗哗流淌。
其实也不奇怪,陈小兵很快就想明白了。半山花园是原来的安居房,公务员们口袋里有钱后,大多另外买房居住,有些年头的半山花园便成了租户的天下。陈小兵住的那套房,被公务员房东改造成了三个单身公寓,住的人都跟陈小兵一样是上班一族。
陈小兵要付车费,坐前排的潘丽丽已经抢先一步付了,并且抱了一箱清凉茶就走,不给陈小兵把钱塞给她的机会。就那么三四十块钱,扯来扯去的没意思,陈小兵便下车,抱着另一箱清凉茶跟在后面。
9栋,潘丽丽居然走到了9栋。陈小兵叹了一口气。潘丽丽转过头来,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小兵。陈小兵说,怎么你也是住9栋?
还好,潘丽丽是住4楼,而陈小兵是住10楼,要不然进进出出三个多月,居然一次面都没碰到过,那也是太不凑巧了。
潘丽丽住的房间也是套间里隔出的单房,不过跟陈小兵住的房间不一样,她的房间里没有洗手间,一套房隔成了五个单房,五个单房里的人要共用一个洗手间。陈小兵就问,要是早上大家都赶着上班,洗手间怎么轮得过来?
潘丽丽想想,说,还好吧,这里就我跟小吴是早上去上班。
陈小兵“哦”了一声,没去细想。
不知怎么的,就又说起了小吴。潘丽丽说小吴一点儿主意都没有,啥事儿都要靠她拿主意,又不勤快,跑业务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陈小兵说,他刚从内地来,还没适应这里的节奏嘛。
陈小兵说的是实话,当初他离开部队来S市,足足花了一年时间才勉强适应S市的生活节奏和生活方式。绝望的时候,陈小兵跳楼的心思都有。
我怎么就适应了?我看他是当兵当傻了。潘丽丽仰起脸来,有点恨铁不成钢地说。
陈小兵不吭声。陈小兵最听不得别人说当兵的不好。陈小兵有一次坐公交车,碰到司机刁难一名穿便衣的女军官,硬说她的证件是假的。陈小兵二话不说,上去就给了那个牛皮哄哄的司机一耳光。打完之后,陈小兵说,有种的你冲我来,老子也是当兵的!把那个不可一世的司机吓得立刻打电话报警。警察来了之后,陈小兵亮出记者证,女军官亮出军官证,再加上其他乘客作证,那个司机的耳光就白挨了。
潘丽丽刚来没多久,她的个人生活便被王小卫打听清楚了,并且趁潘丽丽不在场的时候予以公开了。陈小兵觉得,王小卫这样的人做“狗仔队”实在是屈才了,应该被CIA招募进去才对。
王小卫说,潘丽丽跟小吴是小学六年中学六年的同学,后来潘丽丽上大学小吴当兵,潘丽丽大三去实习,小吴放弃了在部队转士官的机会,退伍去了潘丽丽实习的城市打工。王小卫眉飞色舞,说:潘丽丽以前在内地几个城市跑来跑去,每一次她换工作,小吴都是辞了职跟着她走。不过,王小卫又“不过”了一下,一个大男人,老这样跟在女人屁股后面跑来跑去……后面的话王小卫省略了,大家就哈哈一笑了事,因为潘丽丽土里土气的笑容已经出现在办公室透明的玻璃墙外面了。
一种声音恰到好处地传来,打破了陈小兵与潘丽丽之间的尴尬。是从隔壁传来的声音,咯吱咯吱的响动,外带喘息声。两个人愣了一下。好像为了补充说明,稍后又传来了一声女人的呻吟,发的“啊”字音。声音不大,但听得很真切。这下两个人都明白了隔壁在干什么,尴尬就更甚了。潘丽丽脸都红了。
陈小兵站起身,说,那我先走了。
潘丽丽也站起身,红着脸说,不好意思。
往出走时,陈小兵想,不好意思的应该是隔壁的人,而不是你潘丽丽。
陈小兵出门时,顺便用指头敲了敲墙壁,居然有空空的声音。墙壁原来是木板隔的,外面只刷了一层白灰,难怪隔音效果这么差。
等电梯时,从潘丽丽那个大套间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也站在电梯口。男的穿着工衣,低垂着头看着地板。女的则穿着紧身衣超短裙,胸部和臀部呼之欲出,眼神更是活泛,早早地把陈小兵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电梯到了,是上行的。陈小兵进去了。那女人面带微笑地看着陈小兵,好像有话要说。陈小兵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哪里见过她,怕她是认错了人,便没理会她的笑容。
进到自己的房间后,陈小兵还是没想起来,那个丰乳肥臀的女人到底是谁。
老江官儿不大酒量大,年纪不大肚皮大,最喜欢拉着大家和他那一帮狐朋狗友喝酒。喝了酒之后,就唱K,唱到“跑马溜溜的山上”去了,还歌声嘹亮,自我感觉像李双江、蒋大为。不唱K时,老江就爱扭着任何一个女的跳舞,迈着一步超过一米的步子,挺着粗壮的身材,陀螺一样旋了一圈又一圈。
文娱部的几个人,酒量都不咋的。王小卫只要一两白酒就会满脸漾着少女般的红晕,然后捂紧酒杯,打死也不让往里面加酒了。谁要是硬往她杯里加酒,她会做出一脸痛苦状,说,不行了不行了,然后歪倒一边,或者干脆溜出去,再也不回来。陈小兵酒量也不行,当年在部队里喝坏了军纪喝坏了胃,到现在是一闻到白酒味儿就想吐,拼死为老江挡刀,挡不了两三刀自己便光荣倒下,然后火山爆发,污染现场。剩下的还得老江亲自上阵与对方赤膊拼杀。
文娱部还有几个人,但基本可以忽略,因为那几个人老江不喜欢,除非是单位活动,老江一般不带他们出去。老江就觉得王小卫和陈小兵是自己的人。
现在,又多了一个潘丽丽,也被老江当成了自己人带出去挡刀。潘丽丽酒量也不行,但她敢喝,并且心眼儿实诚,老江一示意,她便端起酒杯截击意图向老江发起进攻的“敌人”,像敢死队一样。而“敌人”也很乐意跟潘丽丽这样的“敢死队”喝酒。所以潘丽丽常常在王小卫和陈小兵之前光荣倒下。倒下去还冲对方嚷嚷,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光荣倒下的次数多了,事情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先是老江常常不叫王小卫出去喝酒了。反正她又不能喝酒,能逃就逃,老江觉得喝酒如做人,从小小一个酒杯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为人来。偏偏王小卫嘴上还嚷嚷我才不愿意喝酒呢,又苦又伤身体。老江就一脸高古地看着王小卫,一言不发,像尊沉默是金的佛。
有一天下班后,老江啥也没说,叫陈小兵出去喝酒。老江跟陈小兵之间,常常是不讲什么理由就聚在一起喝酒吃饭唱K的。当然,也仅限于喝酒吃饭唱K,有其他内容的活动,还没有过共同行动。
去到现场时,陈小兵发现居然是跟本市文化圈的几位名人聚会,重量级的。老杨也在场。而名人们都带了女伴,老杨除外。陈小兵就想,早知道……
陈小兵的“早知道”埋伏了内容的。老杨见过陈小兵的若干个女伴,每次都半夸半骂地说陈小兵:你小子跟老江一样,新人轮流换,从来不重样啊。真是有什么样的领导就有什么样的兵。
陈小兵还没想完,那边老江已经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中他高声地命令,现在就过来,十分钟之内赶到!
陈小兵不知道老江又在命令谁,印象中部门的同事,老江只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没见过他这么跟别人说。陈小兵便想,这是谁呀,居然让老江动用了军事语气。
来人在十二分钟后赶到了,老江脸上泛起了和蔼的笑容,向在座的名人们逐一介绍她。陈小兵脸上则显出了一片诧异,他又迅速地将那一片诧异调整没了。
是潘丽丽!
潘丽丽用她那招牌式的笑脸,甲老师乙老师丙老师地挨个敬了酒。敬到老杨这里时,因为见过一次了,潘丽丽的笑容就加深了几分,看得老杨也不禁老树发新芽了。
文化名人们喝酒的水平不敢恭维。低度酒三瓶,七八个人,居然把其中一个名人喝得痛哭流涕,泣不成声,害得跟他来的女人不停地递纸巾给他,并且当他俯身在桌上痛哭时还在他背上轻轻地拍着,说着悄悄话,就像他妈一样体贴。要是老侯见到了,肯定会骂“稀松货”。陈小兵酒量不行,但再不行,也不会喝了酒就哭天喊地。陈小兵跟老杨对了一下眼神,老杨一脸苦笑。陈小兵又跟老江对了一下眼神,老江努了一下嘴,陈小兵便明白了,老江想“开路的干活”。
趁那稀松货还没哭完,老江、老杨、陈小兵、潘丽丽四个人走了出来。
呼吸着夜色中清新的空气,老杨说要是倒回去十年,老子他妈的也不会浪费这么美好的夜晚。
老江便笑了,说,这么说,老杨你今晚有什么美好的安排是吧?
老杨嘴皮儿一撇,说,美好个鬼,回家去,陪老婆,睡觉。
老江说,既然老杨这么说了,那今晚咱们就到此为止吧。
老江说这话时,眼睛瞄着陈小兵。
陈小兵点点头。
潘丽丽站在老江粗壮的身体后没吭声。
老江说,不坐我的车?老江是对陈小兵说的这话。
陈小兵说,我跟老杨交流交流儿童不宜的话题。
这话一说,三个男人都哈哈笑了两声。
潘丽丽还是一声不吭。
整个晚上,潘丽丽一直保持沉默。
回家的路上,老杨对陈小兵说,他妈的,今天晚上潘丽丽肯定要被老江搞掂。
陈小兵一挑眉,说,何以见得,杨大人?
傻仔,你没看见潘丽丽帮老江喝了多少杯酒吗?这明明是给老江制造行动机会。老杨斩钉截铁地说。
哦。陈小兵“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进屋十分钟后,陈小兵接到了潘丽丽打来的电话,说老江已经送她回来了。半个小时后,老江的电话也来了,说他除了把潘丽丽安全地送回家外,自己也顺利地回到家,准备睡觉了。老江嗜酒,经常喝得醉醺醺的,有一年老江酒后驾车,出了车祸,险些向马克思报到。
陈小兵开了个玩笑,说,首长是否毫发无伤地顺利返回营区,明天还得向“政委”求证啊。
老江哈哈一笑,说,我可以向组织保证。
陈小兵便给老杨打了个电话,说,老杨,你的预言破产了,老江不像你说的那样把潘丽丽搞掂了,你老人家以后不要再讲这样的话,不利于安定团结的和谐社会呀。
电话那头的老杨便“切”了一声,说,说你傻还真傻,他们两个又不是你的部下,凭什么回家后还要向你报告?
陈小兵便愣了。
我跟你说,刚才送你回去后,我到滨海大道去兜了一下,你知道我发现谁的车停在路边吗?还没等陈小兵猜,老杨自己便说了,是老江的车,这么晚了停在那里干嘛?
事实证明,老杨的观察和猜测都比较接近事实的真相,潘丽丽上班下班经常都是搭老江的车,老江出去活动也总是叫上潘丽丽。有一次去跟驻港部队的军官们喝酒,其中一个跟陈小兵一见如故的上尉喝多了,跟陈小兵说悄悄话,说那个小潘是不是你们江主编的女人啊?想起那个身高一米七五长相英俊的退伍炮兵,陈小兵半天没回话。上尉以为他喝多了,晃着肩膀到门口抓来一个女服务员专门照顾陈小兵。上尉说:你把他照顾好了,要是照顾不好,我把你这店砸了!
上尉这话说得很匪气,完全不像子弟兵的做派。
喝完酒,唱完K,大家作鸟兽散。陈小兵自然又不坐老江的车。
上尉开坦克一样开着军车,送陈小兵回到半山花园。上尉还想把车开进小区,保安想拦又不敢拦。陈小兵不让。下车后,陈小兵怕自己走开后,上尉会找保安的麻烦,大声吼着:上尉同志,我命令你,掉头,往回开,中途不准停车,回营区后向我报告。上尉大声地“是”了一声,掉头,然后开坦克一样把车开走了。
这时,有人在喊“靓仔”。陈小兵以为是叫自己,转头一看,是小区门口一家发廊的小妹,站在店门口招揽客人。那家发廊的小妹晚上常常站在店门口招揽过路的单身男人。陈小兵觉得她就是在叫自己,又看了两眼,发现那个叫他“靓仔”的小妹挺眼熟。
回到9栋,准备进电梯时,陈小兵总算想起来了,那个小妹就是那天他去潘丽丽那儿,一起等电梯的丰乳肥臀的性感女郎。靠!后知后觉的陈小兵用一个迟到的“靠”字回应了刚才的招呼和过去的笑容。
如果不是老江带陈小兵一起外出活动,陈小兵还不知道潘丽丽搬家了。
车平稳地跑着,潘丽丽突然说要回去换一下衣服。陈小兵以为是回梅岭,哪知道老江车头一调,居然去了天湖方向。领导的行踪不能随便打听,陈小兵以为老江还要顺便去办点儿什么事,直到潘丽丽说“你们等一下我”后下车了,陈小兵才明白她已经搬家了。
是一个不算太新的小区,但比起半山花园的安居房,竣工时间肯定晚上好几年。因为,小区配套的东西,明显比半山花园好很多,房子的外观也新不少。陈小兵估摸着,这小区的房租,肯定比半山花园高出二分之一。
不一会儿,潘丽丽换了一套休闲装下来。服装很得体,颜色很素雅,给人的感觉是她现在怎么也不像是刚进城的小保姆了,最起码也是个找了城里男朋友的小保姆。
陈小兵问老江,咱报社是不是涨工资了?
涨工资的话题,部门同事中,王小卫最爱说,并且一说就说半天,直到说得气鼓鼓的,像一只大青蛙样,再说多两句就会把肚皮撑破。
老江没反应过来,挠挠头,说,没有哇。
哦,那咱们丽丽小姐是转正了吧。陈小兵说。
以见习记者的收入,住这样的小区,那是有些吃力的。陈小兵刚来报社时,连半山花园都不敢住,住单位的集体宿舍,一个月象征性地交点儿房租。
是啊,江总,我都来五个月了,还不给我转正,真讨厌。坐在副驾座的潘丽丽扭头对老江娇嗔地说。
看到潘丽丽的表情,陈小兵把自己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果然,老江马上就表态了。
快了快了,部门的几个新人都报上去了,社长一批就办转正手续。老江点着头说。
老江说这话不久,部门开会讨论新人的转正问题,两个见习记者像陈小兵当初一样,被单独叫到会议室,面对着报社分管领导,还有主编老江、副主编、人事主任等人,过堂。陈小兵把这叫作“过堂”。
过堂的内容,包括念转正申请,答辩,群众评议,领导评议。
陈小兵是三个月刚满就“过堂”的。念转正申请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问题,答辩对陈小兵来说也不是问题——陈小兵甚至觉得答辩的难度还不如跟老侯斗嘴的难度大,群众评议陈小兵得分也蛮高。可就是领导评议,按规定要回避的陈小兵险些没过关。据说当时有领导看不惯陈小兵,说陈小兵脾气大,说话冲,当个记者还留一脸大胡子,像个土匪样。是老江力保,陈小兵才得以勉强“过堂”。
老江说:土匪怎么啦?只要有本事,土匪也能干革命!红军收编的土匪还少吗?八路军收编的土匪还少吗?解放军收编的土匪还少吗?现在那些土匪还是土匪吗?早成了我们的将军元帅开国元勋啦!革命不分先后,英雄不论出身,就算是混进革命队伍的家伙,革命的大熔炉也能把他炼成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陈小兵就是从这时开始被老侯叫成“混进革命队伍的家伙”的,并被迅速地简称为“家伙”,在部门里迅速传播开来。
而王小卫,从内地的报社过来,干了一个多月就转正了,据部门的老员工说她“过堂”时非常轻松,跟喝凉水似的,仰脖子“咕嘟咕嘟”就完事儿了。
为什么潘丽丽她们两个女孩子干了六个月才“过堂”呢?陈小兵不明白。她们不像自己一样留一脸大胡子啊,难道有领导觉得她们也脾气大,说话冲,像个土匪样?
老江在部门开会时对此有解释,说是等新劳动法颁布后再签新的劳动合同,而以前大家签的劳动合同这次都要重新签过,所以潘丽丽这一批新人转正就延后了。
不晓得这个解释潘丽丽满意否,潘丽丽后来专门跑娱乐线,很少跟陈小兵搭档,陈小兵也没问过她这个问题。这个城市,大家都忙啊,忙得顾头不顾腚,忙得走路都脚跟打后脑勺。一个报社的,大家同事几年,有些人陈小兵还不认识,想一想就知道各自有多忙了。
忙忙碌碌中,春节快到了。二十四个节气,就像土匪一样守在你的必经之路上,一年到头,当然少不了最后这个“春劫”。该去哪个山头上贡,该去哪块地盘“收数”,是人人心里都清楚。
大家都无心工作,能对付就尽量对付,部门办公室里,人少得可怜。老江很清楚大家这会儿的心思也都不在工作上了,他也懒得说什么。老江也有自己的山头要去上贡,同样也有自己的地盘去“收数”。
周四下午,没什么事儿,陈小兵早早地回去,打算写自己的私人作品。别人都忙着上贡、“收数”,陈小兵虽然是个“家伙”,不上贡,也没有“收数”的地方去,但也不能成天待在办公室,那会遭到老侯这样的资深同事严重鄙视的。
在报社上班,除了有很赶的任务,上下班是很自由的,只要你能按时交稿、签版,没人像周扒皮一样盯着你干活儿。当然,如果你动作慢,熬通宵,把皮扒了,也要交出活儿来,绝没人同情你。
刚走进半山花园,陈小兵便看到门口的保安在检查一个人的东西。最近小区老有丢东西的事情发生,好像小偷们也在赶工“收数”,准备过一个大肥年。陈小兵便停下脚步,看了一下,发现被检查东西的是潘丽丽的男朋友小吴。
一个保安让小吴把两个大包都打开了,蹲下去,伸手进去,一件衣服一件衣服地捏着。小吴站在旁边,涨红了脸,却一声不吭。
陈小兵对保安说,我认识他,他是这里的租户,你们不用这么为难他吧?
其中一个保安说,我们也不想为难他,只是最近小区里面事情多,没办法。
陈小兵和保安对话时,小吴还是一声不吭。
三棒子打不出个闷屁,陈小兵也没指望小吴能说啥,冲着保安态度严厉地说,知道我是干啥的吧?
知道知道。那个保安一脸笑容。
那你就相信我一回,不用这么检查他了,我敢担保他没问题。陈小兵很严肃地说。
蹲着检查的那个保安站起来,笑容满面地说,我们肯定相信你了。
然后他朝小吴挥挥手,没事儿了,你走吧。
小吴拎起两个大包,冲陈小兵笑笑,走出小区门口。包很沉,但小吴拎得很稳,左边一个右边一个,稳稳当当地走了出去。陈小兵就想起潘丽丽说他力气好大的话来。
陈小兵跟了出去。
陈小兵说,你要搬家吗?
小吴点点头,没吭声。
潘丽丽不跟你来搬东西?陈小兵又说。
小吴不点头,也不吭声,站在那里等陈小兵继续问。
的士来了,小吴把东西塞进车里,转身望了陈小兵一眼,啥也没说就上车了。
陈小兵终于忍不住说了,我也是当兵的。
陈小兵一般不告诉别人自己的出身,不熟悉他的人绝大多数不知道他以前当过兵,扛过枪杆子。老侯知道,但老侯也不乱传。老侯有时不骂陈小兵“家伙”,改口骂“二杆子”。既扛过枪杆子又扛了笔杆子。这话的含义,除了主编老江,同事们都不甚了了。
小吴从车窗里探出头来,说了三个字,我知道。然后,挥挥手,的士便开走了。
这小子!陈小兵摇了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便啥也不说了,迎着保安的笑脸进了小区大门。
第二天下午五点,陈小兵离开报社时,刚走出报社大门,发现潘丽丽也跟他一起走出来了。潘丽丽没车,也要到外面去坐公交车的。陈小兵便想,哦,她没地方“收数”,难道也没山头“上贡”?便放慢了脚步,跟潘丽丽几乎并排着走。
天阴着,据说湖南、湖北、江西、安徽等地同时遭受了五十年不遇的雨雪灾害,连广东的韶关地区都下雪了。这几天天气一直是阴的,跟王小卫闹奖金时一个模样。
快过年了,天气也变差了,年关年关,看来过年真是过关一样难啊。陈小兵暗自感慨着。
潘丽丽说,我今天终于转正了。
陈小兵注意到了“终于”这个词,便说,是啊,干哪行都不容易啊。
我想请你吃饭。潘丽丽说,你想吃什么,海鲜,川菜,湘菜?
那我得好好想想。陈小兵说。“过堂”不容易,当然值得狠宰一回。
我昨天看到小吴拎着包从半山花园出来,你们的东西还没搬完哪?陈小兵想起了昨天的事,顺便问了一声。陈小兵的意思是,既然要庆祝一下,小吴当然不能撇在一边。
他回老家。潘丽丽简短地回答。
你不跟他一起回去?陈小兵觉得有些诧异,小吴跟着潘丽丽跑了几个省,潘丽丽晚上加班他骑着自行车来接她,回家过年居然不一起走?
我搬走时我们就分手了。潘丽丽垂下眼,小声说。
陈小兵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陈小兵想起王小卫在办公室说的话,那些话同事们都听得耳朵起茧了:
潘丽丽跟小吴是小学六年中学六年的同学,后来潘丽丽上大学小吴当兵,潘丽丽大三去实习,小吴放弃了在部队转士官的机会,退伍去了潘丽丽实习的城市打工……
潘丽丽以前在内地几个城市跑来跑去,每一次她换工作,小吴都是辞了职跟着她走……
一个大男人,老这样跟在女人屁股后面跑来跑去……
的士来了,潘丽丽坐上去后,陈小兵没上车。陈小兵对着从车窗探出头来的潘丽丽说:有个女性朋友今天来S市,我要去接她,就不跟你去吃饭了。
潘丽丽盯着陈小兵看了一会儿,说,那好吧,我们改天吧。
潘丽丽走后,陈小兵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然后有一种隐痛从某个角落慢慢扩散,一直扩散到整个身体。陈小兵靠在路边的灯柱上,过了好多辆的士他都没去拦。
陈小兵给那个老杨、老侯都认识、其实没来S市尚远在千里之外的女性朋友发短信。他的短信是这样写的:我的一个女同事把她的男朋友蹬了,那是一个善良的退伍兵,我很难过。
短信写得极没文采,极没逻辑。像没头没脑说胡话,像酒喝多了说醉话,像小孩子疯疯癫癫说傻话。
很久很久,女性朋友没有短信回复过来,熟悉的短信提示音,军号声,一直没响。
陈小兵一直等着。就算是胡话醉话傻话,也需要对话,而不能一个人自说自话。
终于,军号响起,嘀嘀嗒,嗒嗒嘀,有短信来了。
打开,却是潘丽丽发来的。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
还要问我为什么?
陈小兵差点把手机给砸了。
关了手机后,陈小兵拦了一辆的士,告诉司机去梅岭一村。车开动后,陈小兵又改口说去驻港部队。前往驻港部队的路上,陈小兵打开手机,回了潘丽丽一条短信:别问我为什么。
责任编辑 楚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