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烟

2011-12-31 00:00:00吕金华
长江文艺 2011年9期


  十五年前,我从乡下进城,住在老城六角亭的县委大院里,那是一栋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修的筒子楼,俗称“七十二家房客”,我住一个单间。我是一个不善于交际、喜欢独处的人,偏偏这栋破旧的老楼住着几十户人家,是一个热闹的地方,而且,我干的又是一个不太需要与人过多交际又比较懒散的活儿:写作。于是,晚饭后就喜欢一个人出去闲逛。
  出县委大院往右边去,是一条小巷,青青的石板路,很光滑,与两边古旧的木房子很协调,透着沧桑的味道。小巷的尽头,就是古城门,高高的古城墙是青石垒就的,幽深的城门敞开着,十多米高的门洞下,一溜儿摆着几家小吃摊,还坐着一些摇着芭蕉扇、赤膊纳凉的老者。从门内向前,也是一溜老房子,住着一些人家,地名叫做洗马池。我不知道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儿,后来也一直没有搞清楚。大概是洗马的地方吧,我想。
  那时候,城门外还没有开发,一溜青石板石梯下边,是一座小桥,桥下是清清的溪流水,溪流叫什么名儿,我不知道。过了桥,就是叠翠连珠的五峰山,那是恩施古城的天然屏障,山上树木苍翠,远远望去,夕阳下,真有“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意思。山洼里不时冒出袅袅的青烟,绿树掩映下,露出农家房舍的檐角,静谧而又安详。我就喜欢这样静静地坐在城门边上看这样的风景,这样看得久了,会得到一种身心的宁静,然后在夜幕降临时回去睡觉、看书或者写作。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一定会有朋友。不久,我就认识了一位六十多岁或者说七十多岁近八十的老者。认识的原因,就是我们俩都喜欢蹲在或者坐在城墙跺上目不转睛地看城外远处的风景,看那自由自在的炊烟,还有农田里农民烧火土冒出的黑烟,有时还嗅嗅鼻子,闻一闻随风飘过来的火土的香味。我从小就喜欢闻这样的香味,我是农家子弟。那老者也是这样,每天下午就摇着芭蕉扇,一只手提着一罐头瓶子茶水,略微佝偻着腰身,靠在一块跺头上,望着城外的山,咀嚼着空空的没牙的嘴,一动不动。花白的头发、花白的眉毛和一脸的沧桑,让我心动。大概是见我这样的年轻人不那么叽叽喳喳的,很安静,就破例问我:“年轻人,你看什么呢?”
  我说:“看风景啊!您呢?”
  老者花白的头发轻轻一颤,说:“我也看风景呢!看山上那些黑烟,看了几十年了。哎!”
  于是,我就和老者聊起了我的工作,我说,我是文联的,刚刚从乡下调来,主要从事小说创作,就是编故事,故事编好后寄到杂志社发表。我想,我这样的介绍是合适的,仅仅说小说创作,这样土生土长的城里老人未必懂,即使原来是领导干部也未必懂。我当然不知道老者是什么身份。老者听我一说,偏头看了我一眼,说:“你还是个才子啊!”
  我的脸刷地红了,马上意识到刚才失了言,赶忙谦虚地说:“算不上,也就是赶鸭子上架吧!”我感到,老者刚才看我的那一眼,很锋利也很温和,心里不由忐忑不安。
  老者显然发现了我的窘迫,说:“你们文人,要把恩施城好好地写一写,光编故事有什么意思呢?”
  我说:“我主要是写乡土题材的作品。”
  老者说:“那行啊!年轻人名利心不要太重,人一辈子很快,就像这山上那些黑烟,风一吹就散了。”
  说完,老者又望着城外了,看样子,没有与我继续交谈下去的意思。我也如释重负,和这么一个老人说文学的话题,实在有些力不从心,而且,我也不愿意没由来地被人训导。我简单地道个别,就离开了。我道别的时候,老者看也没有看我一眼。
  这个晚上我的心里七上八下,写不下去,看不进去,睡不下去,被一种莫名的烦恼困扰着。我一向都是能吃能睡的,这种情况只有在谈恋爱遇到麻烦的时候有过。脑海里全是那老者的影子,耳朵里老是那老者的声音。他居然认为编故事没什么意思,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苟同。他还教训我名利思想不能太重,如果我图名图利,我干嘛要熬更守夜爬格子啊?
  比较烦躁的时候,我习惯回到乡下的老家,安静一段时间。因此,第二天,我就回乡下去了。一去就是一个星期,直到单位的电话催,我才回来。又赶上几天阴雨,十多天后的一个下午,我才又到城门洞去,那老者已经在那里了。
  “大伯好!”见了面,我很礼貌地向老者打招呼。
  老者看了我一眼,苍老的脸上满是焦急,不满地问:“这么久到哪里去了?急死人的。”
  我心里一惊,赶忙问:“您找我有事?”
  “没事我天天在这里等你?”老者没好气地说。
  我说:“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您吩咐就是,只要我做得到!”
  老者看也不看我一眼,说:“做得到,做得到,你不是搞文学的么!我给你讲讲这个老城的故事,你把它写下来。现在也只能把它写下来了。愿意的话,陪我到五峰山去转转,对你有好处。前人不讲古,后人失了谱。这句老话听说过么?”
  我赶忙不加思索地说:“好啊!”
  我敏感地意识到,老者要讲的故事一定是非常精彩的,会是一篇好小说,想到这一层,我浑身都来劲儿了。
  老者说:“我要讲的恩施老城故事,其实就是我自己的故事,我自己的亲身经历。不是到了这把年纪,我是不会讲出来的;不是我相信的人,我也是不会讲的。我们俩很有缘分,也是我的福分。不对你HavDQKSKZs7zwYF8jh9SN6gi1Y4/s8nL7RdMDKU96iI=讲出来,就没有机会讲出来了。可能就会跟着我进了火葬厂,烧成一股黑烟,飘散了。所以,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听我讲完。我们是忘年交,你就喊我大哥。”
  这怎么行呢,我一下满脸通红,赶忙站起来,想要说万万不行,老者却不待我说话,一手搭在我的肩上,把我按在石头上。那只枯瘦的手竟然十分的有力气。
  老者说:“不要说那些客气话,听我讲就行了。”说着回头看一眼城墙根儿下坐在木椅子上打盹儿的老婆婆,咳嗽一声,那老婆婆赶紧睁开眼,提起身边的篾壳开水瓶,踩高跷一样踮着脚过来为老者续上一罐水,又踩高跷一样回到木椅子上去打盹儿。
  下面是老者,或者说我的老哥讲的关于恩施老城的故事。
  
  一九三八年十月,武汉会战后,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部、湖北省会四厅八处以及各大专院校逐次西迁恩施。一九四一年五月,我作为军统特工,受地下党组织的指派,从宜昌、巴东沿巴石公路进入恩施,做搜集情报以及除奸的工作。武汉失守后,日寇继续西犯,飞机日夜不停地轰炸陪都重庆。不久宜昌失守,恩施上空阴云密布,鄂西会战即将开始。从宜昌到恩施的战略纵深基本上没有防卫,如果恩施失守,重庆也就危在旦夕。这时候,日军开始对恩施由前几年的零星轰炸变成狂轰滥炸。炸死好多的人啊!你们年轻人现在想都想不出来,防空洞里根本躲不下几个人。整个恩施山城陷入空前的恐慌。这些我都不想给你说,组织居民躲避空袭、发布警报不是我们管的事。我们的任务就是清除汉奸、特务。同时监测、拦截、破译日方电讯,确保省会及战区司令部的安全。我们的目标紧盯的是日寇潜伏进来的特工人员。
  那时候,妹夫已经在枣阳战死,我妹子带着孩子也到了恩施。这个地方山大人稀,我想要安全一些,就通过关系找了志诚小学校长廖生明先生,把孩子送进学堂读书,妹妹就在志诚小学外边开了一家洗衣坊,借以谋生。校门外就是清江河,河边渡口上有一条小木船,一个艄公在那里摆渡为生,据说已经几代人了。把他们安置好以后,叮嘱他们注意安全,有警报就赶快过河进防空洞,进不了防空洞,就往五峰山根儿下躲。我只想着抗战胜利后带他们回老家。老家还有一个哥哥,没法联系。妹子一家是我在恩施唯一的亲人。可是,我们见面的时间是很少的,也是不能随便见面的。我怎么都没有想到,把他们带到恩施来,是我一辈子犯的最大的错,也是我一辈子的噩梦。
  话还是说回来。简单地说吧,我们的许多大目标都选在相对安全隐蔽一些的地方,也都是伪装好的,所有的白石灰墙都被刷黑,省政府和六战区就在五峰山脚下赖家大屋和龙洞河边上,四厅八处也都在靠山根儿的地方。日本人的飞机要从五峰山那边飞过来,丢下的炸弹基本上都落在北门河坝和桔园街、六角亭一带,还有土桥坝那边地势比较开阔、人户稍微稠密一点的地方。被炸死炸伤的大多是平民百姓。我这样说你不要皱眉头,重庆被炸死的平民百姓比恩施要多几百倍,伦敦也是一样,重庆大轰炸开始后,日本人开始顺便炸恩施。恩施挖了很多防空洞,你只要到后山湾、洗爵溪去看,很多防空洞都在。警报一响,人们就往防空洞里挤,挤不进去的就往山根儿下躲。一般三道警报,第一道警报响起的时候,日本飞机就到了宜昌;第二遍警报响的时候,日本飞机就过了野三关;第三道警报响的时候,日本飞机就到了龙凤坝。恩施人还是有足够的时间躲避空袭的。我们的重要目标没有受到威胁。
  
  那天,我们行动小组从土桥坝回老城,警报就响了,一遍一遍地响,城里的人都出来往防空洞里跑。大街小巷都是人,背着小孩儿的,扶着老人的,挤成一团。不到一盏茶工夫,天上就轰轰隆隆地响了,肚皮上贴着膏药旗的日本飞机就从五峰山后面飞过来了。东门河坝里挤满了人,渡河的小木船被挤满的人压得无法划动,还有人站在水里揪着船帮往上挤,乱成一团。我想糟了,就在这时候,三架狗日的日本飞机一溜往下丢下五六个水桶粗的炸弹,只听得一阵巨大的爆炸声,河里掀起几丈高的水柱,我一下子就呆了。好一阵后,河边才响起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河面上漂起一具具尸体和五颜六色的衣物。我呆了一会儿,突然浑身一个激灵,巨大的恐惧电击一样袭击全身,我拼命地向河坝里奔去。河坝里的人们嚎哭着,惨叫着,到处寻找自己的亲人,水性好的男人下去捞掉在水里的人,拖上岸来,都死了。我一个一个地翻找,我想,要是我妹子和外甥没有出来就好了,可是,我还是在死人堆里找到了他们。他们是被震晕后在水里淹死的,满脸青紫,外甥被妹子紧紧地抱在怀里。我哭不出声来,他们也听不到我的哭声了。我就那样抱着他们,呆呆地坐在河坝上。妹子是我从小背着长大的,外甥又活泼又聪明,他们就这样被炸死了。在伙计们的帮助下,我把妹子和外甥合葬在五峰山上,用石头码了一个很大的坟头。
  小伙子,人见到的悲惨多了,就变得麻木,战争就是要死人的。只有这样的悲惨落到自己头上,才晓得这悲痛有多深,有多苦,有多绝望。妹夫战死的时候,我只觉得,战死沙场是一个军人的荣耀。我真的没有想到妹子一家都会死在日本人手里,狗日的日本人真他妈一点人性都没得,炸弹尽往人多的地方丢。我心里空洞洞的,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全是妹子和外甥的影子。我知道,我的罪孽大了,妹子才二十出头,外甥也才五六岁,死得惨啊!好长好长时间,一夜又一夜,我的心被一阵一阵的痛楚锤击着,人很快就垮了,我不知道今后的日子该怎么办。我被上峰狠狠地训斥了一顿。我知道自己不能老是这样,我毕竟是特殊的人,我得振作起来,组织上也关注着我,还有很多任务在肩上。我只能强压心头的痛苦和悲伤,我发誓,有朝一日老子逮住一个倭寇,就活剐了他,生吃了他。
  那时候,恩施多热闹啊!到处是热血青年,不论日本人怎么轰炸,天天都在上演抗战戏,好多的名人都到了恩施,我还拜访过女高音歌唱家喻宜萱女士,我说这个名字,你们这一代人大多没有听说过。我还计划抗战胜利后写一部抗战的书。我也看过几场戏,那真的是激奋人心。自从妹子、外甥死后,我就再也没有去看过戏了,也没有写书的意思了。我一辈子的生活彻底地改变了。
  话又说回来,民国三十二年五月中旬,十几万国军以石牌岭为中心,和日寇做生死决战。恩施顿时格外紧张,紧张得一根火柴都能点燃空气,日本人不再乱丢炸弹了,改实施重点清除计划。那天,一连十几颗炸弹都落到了离赖家大屋很近的地方,把三十米开外的一片农田炸出了好几个大坑,那坑有现在六角亭的蓄水池两个大,掀起的土石铺天盖地,气浪把赖家大屋的木板壁都冲垮了。赖家大屋是什么地方啊,那可是第六战区司令长官部。那时,陈诚是省主席兼司令长官,副司令长官是孙连仲。那还了得,日寇想要把我湖北省会和第六战区首脑机关一锅端。出了这样的情况,陈诚将军和孙连仲将军的震怒是可想而知的,严令我们查出问题,破除汉奸敌特组织,根绝后患。
  这绝对不是一个意外,绝对是出了问题,绝对有汉奸,有日本特工。凭直觉,这日本特工对恩施很熟悉,就在我们的身边。就是这段时间,已经消失很长时间的不明电波又出现了,但是,要么刚刚被我们侦测到就消失了,要么破译出来的就是一些关于中国空军和飞虎队的情况,这些情况不重要,空军已经转移到紧邻湖南龙山的来凤县备用机场。不到最后关头,不是万分危急的情况,是不会升空迎战的,中国空军太弱啊!驻恩施总共八架飞机,无法掌握制空权,迎战就可能全部报销。那狗日的在跟老子们捉迷藏。我觉得这电波就是在扰乱我们的视线。
  鄂西会战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蒋介石着急,陈诚更着急。此次会战关乎国家生死存亡。陈诚司令官也做了最坏的打算,他在一次高级军事会议上说,如果此战失利,陪都不保,国军只有上八面山打游击。特工处限令我们,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铲除这个致命的毒瘤,根绝后患。同时,我还得到地下党组织同样的指令,掘地三尺铲除这个毒瘤。
  从那时起,我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是竖起的,每一个毛孔都是张开的,没有时间再去想妹子和外甥。我在恩施已经五年多了,对这里太熟悉了,在这莽莽大山中,要躲藏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就是在恩施城里,要抓住一个人也非常困难。况且对手是很高级的职业特工,只要在这里待上一年半载,哪些地方适合重要机关做驻地,猜都猜得出来。可以肯定的是,这家伙已经在恩施潜伏很久了,也许比我们进来得还早。和我一个行动组的,有一个叫谭忠德的小伙子,我们白天装扮成市民,徒步往返于土桥坝、高桥坝、七里坪、谭家坝这些城区周边地区,大量的人员都在城内,侦测那个不时就会出现的不明电波,排查可疑人员。但是,狗日的很狡猾,他不在一个固定的地点发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忙得我们没日没夜地转。就在刚刚有了点眉目的时候,这家伙干脆消失了。
  日军对恩施的轰炸越来越疯狂了,前几年不过是在轰炸重庆的返程中,将没有扔完的炸弹胡乱往恩施城里丢一些而已,没有什么具体目标。现在炸弹老是落在五峰山脚下那些重要的省会机关和战区司令部周围。内部传出消息说,陈诚长官一天几次打电话给扼守石牌要塞的胡链师长询问战况,胡链师长回答两句话:成功虽无把握,成仁却有决心。战况越激烈,日寇对恩施的轰炸越紧,每天都有七八次轰炸,孙连仲几次大骂我们是吃干饭的,特工处上下笼罩在厚厚的阴霾之中。处长见着我们,都是一张阎王脸,眉毛竖得老高。我们都明白,如果再出问题的话,不要任何人说,就得自己提着脑袋交账了。
  处长对我说:“你们三天之内不能解决问题,你就自己去给孙连仲长官交代吧!”
  我知道处长的难处,他刚来一年多,远没有我对恩施熟悉。如果我们要提着脑袋去见孙长官,那他的脑袋也早就搬家了。
  我必须把这狗日的揪出来,已经炸死炸伤了好多平民,美国人开的洋湾医院里已经人满为患,六角亭和土桥坝的诊所里也尽是伤胳膊断腿的人,呼天抢地哭爹叫娘。看着听着就让我想起妹子和外甥,想起他们,我的心就一阵阵绞痛。在这大后方,战争的残酷一点儿不亚于血火纷飞的战场,不过,我们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人,见惯了血腥,压抑着伤心。有的只是愤怒和郁闷,还有的就是莫名的激动,一种遇上了对手的紧张的激动。这种感觉是只有我们特工人员才有的。
  那一夜,全城宵禁,整个山城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没有半点灯火。我把谭忠德和几个伙计安排到鳌脊山上去,侦测可能出现的不明电波,我一个人坐在黑暗里苦思冥想。
  我想,恩施城群山环抱,四周是无边无际的茫茫大山,日本人要精确地定位轰炸目标不是很容易的事情,即使有特务提供信息,也不可能是很精确的。为保安全,连第六战区司令部都没有制作省会机关和四厅八处以及其他单位的地图,各机关也决不允许挂牌子,除了工作人员一律不准进出。即使日寇特工绘制出恩施城区草图,也不可能是精确的,也就是说,即使有内奸把情报传递出去,也不可能搞清楚各大目标的全部,不可能搞清楚所有目标的方位坐标。这就是日本飞机还是没能实现精确投弹的原因,这看起来是个好事,其实对省会和战区首脑机关的威胁更大。日本飞机从天池山、龙凤坝、五峰山方向飞过来,或者在恩施上空转两圈后再飞过去,在恩施城区这个狭长的地带选定投弹点的时间和空间不是很大,也不可能通过远在江汉平原的地面指挥为飞机提供目标参数。恩施是个小山城,不是武汉、上海、伦敦那样的大都市。唯一的办法就是地面配合。
  
  地面怎么配合呢?
  我苦思冥想了一夜,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飞机到达恩施上空后,地面有人为飞机提供参照物,而且是十分醒目的参照物,飞行员根据这个参照物确定目标。如果这个参照物是地面建筑,只有五峰山顶上最东边的连珠塔目标最大,但是,连珠塔砖石结构,和城区一样,四周古木参天,高空下视,不是很好的参照物,在嵯峨群山中,超低空飞行是很危险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人工提供参照目标,飞行员就可以根据地面参照物测定地面目标的方位和距离,这样原始的办法你根本无法侦测。这种可能性最大。我几乎可以断定,肯定是这样的。
  那一夜,山城很安静,那个幽灵一样消失了很久的不明电波没有出现。
  天亮的时候,一夜未眠的我把谭忠德他们叫来,将我的想法说了,大家都觉得有道理,我又赶紧将自己的想法向处长做了汇报。处长说:“有道理,这个狗日的沉默了这么久,肯定是使用最原始的办法,我们双管齐下。”处长将我们行动队分成四组,每人配一架望远镜,在五峰山、土桥坝、高桥坝、七里坪四处的制高点上蹲点守候,另外调一个行动队随时配合。处长亲自负责,蹲点守候的同时,对不明电波进行二十四小时不间断侦测。而且强调,敌机轰炸越疯狂,说明前方的战事越紧张,越要扰乱我首脑机关的指挥,战区司令部高层不可能在敌机来袭时四处隐蔽。为保卫恩施,战区司令部已经令我军驻恩施空军六架战机做好升空迎战的准备,即使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
  我带一组五个人钻进了五峰山,选定五个守候点蹲点守候。我就在妹子和外甥坟头后面的一块大石头后面。可以俯瞰全城,五个点视野交叉,很是开阔,没有死角。看着埋着妹子和外甥的那个坟头,我想,这也许是天意,让我在这里为我的亲人报仇,坟头上已经长齐了青青的茅草,嫩嫩的茅草花儿在微微的风里摇曳着,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妹子在说,哥哥你终于来给我们报仇了,我就等着你来呢,我在这山上等了你好久啊!看着那坟头,我轻轻地蹲下身子,扯两根枞树枝将自己盖住。
  一蹲下来,我心里反而没有底了,是不是自己在想当然呢?判断不对头如何交代?自己是在赌博。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得守候下去,我得给自己不断地提振信心。我感觉到,很强烈地感觉到,这家伙一定会出现,一定会的。我们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人,感觉特别灵敏,几百米外轻脚细步走动的声音都休想逃过我的耳朵,平常房间里蟑螂爬行的声音我都能够听得很清楚。我们选定的几个点,视角交叉,在一百八十度视角的望远镜下,没有任何风吹草动逃得过我们的眼睛。山腰里,农舍屋檐上淡淡的炊烟都在我们的监视之下。我浑身就像拉满的弓,所有的精力都贯注在眼睛上,贯注在望远镜上。
  太阳刚刚当顶,凄厉的警报就响了,从山上望下去,恩施城里空寂的街道上挤满了蚂蚁一样的人群,向两边山根儿下的防空洞里跑,东城门六角亭下的渡口上,两只鱼形的小木船边挤满了惊慌失措的人群。我的心一阵发紧,如万箭穿心,妹妹母子就是在那里被炸死的。我定住心神,没有去看城里,倚着石头举着望远镜不断地在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搜索。我断定,再过二十分钟,第二次警报响起的时候,就该有情况发生了。对于我们的对手来说,这时候,城里越乱越好,甚至这半山腰里的人家也越乱越好,很多城里人都到半山腰里的亲戚家来了,越乱越好行事。突然间,一阵巨大的轰鸣声响起,清江河边的机场上,六架战斗机呼啸着拔地而起,升向高空,越拔越高,最终高得连影子都不见了,我蹲在树枝下,看不见高空,但我知道,这是我空军准备与敌机决一死战了。也就意味着,石牌岭那边也是生死一线,到了最后的关头了。
  战机一升空,山下恩施城里乱糟糟的喧哗的人群忽然一下子凝固不动了,凄厉的警报再一次响起来,从望远镜里看到,街道上无数的人都在手搭凉棚仰望着天上,根本就没有理会刺耳的警报,手指着天上比划着,一个个无比地兴奋,天上即将发生的一场大战,驱散了人们的恐惧和惊慌。我只是很快地扫视了山下一眼,赶紧将望远镜转向我所监视的区域,现在应该是那个狗日的要出现的时候。果然,就在我前方的山头上,冲起一柱浓浓的黑烟,像一根巨大的黑色的柱子一样,翻滚着黢黑的烟团,就像电视里播放的核试验的蘑菇云一样,在没有半点风的山头上垂直地升起。我暗叫一声:狗日的。打开枪机,箭一样向黑烟升起的山头飞奔过去。同时,另外几个人也跃出蹲点,箭一样穿过浓密的橘树林,从四个方向围了上去。我暗暗地想,这狗日的就是长两双翅膀,也绝对飞不出去,老子一定要抓个活的。
  这时,天上隆隆的声音像暗雷一样滚了过来,抬眼一望,十七八架肚皮上贴着膏药旗的日本飞机黑压压地飞过来了,蓦然间,天上响起一阵刺耳的长啸,随即响起一阵通通通通的炮击声,整个天空像炸开了锅,大大小小的轰炸机、歼击机轰鸣着在天上上下翻滚,搅成一团。天上战机在呼啸,山下人群在呼叫,整个恩施城人潮翻滚,大街小巷挤满了人。一架日本飞机冒烟了,栽到山后的石山上,响起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地皮抖动。我顾不得看天上,也无心注意天上,整个身子像出膛的炮弹,飞快地穿越橘树林,扑向目标。我知道,目标很可能趁着混乱消失。在我逐渐接近那黑烟的时候,一个头裹青布的瘦小男人,正在拼命地往那冒着黑烟的火堆上加干枯的柴草。
  就在我们离目标还有大约半里地的时候,那家伙突然发现了我们,丢下锄镐,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撒腿就向山后奔去,那奔跑的姿势活像一条受惊的狗,轻快又敏捷,边没命地狂奔边回头看我们。老实说,我们奔跑的速度不及那狗日的,但是,我们必须逮住活口,不能随便开枪,但是不要紧,转过山弯就是一面绝壁,绝壁下就是恶浪翻滚的清江河,那家伙走的是一条死路,这是我早就察看好了的。只要防备那家伙开枪就行了,我心里有底,暗暗庆幸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那家伙翻上石坎就要转过山弯的一瞬间,一向沉不住气的谭忠德举起了枪,我大喊一声:“不要开枪!”可是晚了,“呯”的一声枪响,那家伙一个筋斗栽了过去。可能这一枪要了那家伙的命,我们是下定决心要抓活口的,只有抓到活口,才能得到更多的东西。不该开枪,真的气死我了。我知道的,转过山弯,面对十几米高的悬崖和悬崖下滔滔的清江河,他就是长上翅膀也逃不掉的。我没有停下来,依然扑过去。这时候,远处山后又突然传来巨大的爆炸声。不一会儿,一切都归于平静。
  很快,我们就追到山后悬崖边上,却不见了那家伙的踪影。那家伙显然已经中枪,拐弯处石坎下有这一摊明显的血迹,受伤后的他肯定跑不了多远。可是,除了那一摊血迹,悬崖下的清江河里也没有半点踪迹,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们仔仔细细地寻找,每一株小草下我们都用脚使劲儿地搓碾过,每一处岩石的缝隙都用棍子捅过,就是那家伙有缩骨法,也逃不过我们这帮人的眼睛,土红色的山岩上也没有半点攀爬过的痕迹。留有血迹的地方离悬崖还有十多米,不可能一中枪就直接栽下清江河,他也不可能有任何别的藏身之处。我望着悬崖下滚滚的清江河水发呆,就是掉进清江河里,也不应该被激流冲出去多远。可是,河面上浪花儿雪白,没有任何杂物,也没有任何动静,这家伙就这样蒸发了。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跳了清江河,受伤后被江水卷走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狠狠地瞪了谭忠德一眼,什么也没有说。谭忠德像犯了错误的娃儿,一句话也不说,赶紧带着两个人往清江下游赶去。是活的他跑不远,是死的也得给老子捞上来,不然,无法交代的。我黯然地回到那堆柴火边,围着那堆还没有燃尽的火不停地转圈,火堆的旁边还有一堆干土掩埋着的干牛粪,那浓浓的黑烟就是这干牛粪燃起来的,这样的牛粪燃起的黑烟,些微一点风是吹不散的。从火堆正面望下去,两千米左右的山根下就是六战区司令部所在的赖家大屋,再往前去,整个恩施城人口最密集的地方都在眼皮子底下,真的是凶险之极,显然,这狗日的是行家里手。
  
  我们兵分两路,一边在山后所有的地方仔细地寻找,不断扩大搜索面,把搜索面扩大到清江河两岸的每一个山头;一边组织水性最好的民工和船只在清江河下段两公里的河面上撒网打捞。可是,一无所获。那狗日的就像露水一样蒸发得无影无踪了。
  我没有再回到妹子和外甥的坟前,我无法向他们交代,远远地看了那坟头一眼,就下山了。
  上峰的痛骂和处罚我就不说了,反正我是自己组织的人,无所谓的。但是脸丢大了,这是我们的奇耻大辱,职责也不允许我就这样算了。头几天,我寄希望于那家伙淹死了,尸体会在水上漂起来,会被打捞到,我们一直打捞到水面最平的浑水河,可是什么都没有。这成了我一生中的一个噩梦。我断定,这家伙没死,活着,他肯定早就选好了一旦被发现后自己的逃生之路,准备好了绝地逃生的办法,这是我们没有想到的。这家伙肯定还在我们的身边。
  可是,鄂西会战结束了,国民革命军在以石牌为中心的地区打了个大胜战,日本人想占领恩施、攻占陪都。灭亡中国的幻想破灭了,日本飞机也不来了,那不明电波也消失了。全国欢庆。那几天,恩施城里张灯结彩,庆祝胜利,也纪念在恩施空战中牺牲的飞行员。蒋委员长亲赴恩施劳军。可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一夜一夜地睡不着,只要一闭眼,脑海里就是那股黢黑黢黑的浓烟。我断定这个狗日的就在一个我无法知道的地方躲着养伤,死不见尸就是证明。那是受过特殊训练的特工,会自己疗伤,没有那么容易死。
  年轻人啊,我还要跟你说,你去查档案也会知道,那天的空战,是国军空军在恩施最后一次升空作战,小日本一架轰炸机、一架新型歼击机被打掉。我们空军损失了三架飞机,颜泽光、张传伟、周福兴三名飞行员捐躯。你写的时候,一定不要忘记了这三个人。
  
  老者说着的时候,我全神贯注地听着,浑身跟着一阵一阵地紧张,不知不觉,天完全黑下来了。直到一个中年男人走到他身边,对他说:“大伯,这么晚了,回去啊!”老者这才慢慢地站起身来,深深地吸一口气,对我说:“这是我的侄儿。”又对中年男人说:“我给这个小兄弟说我的故事呢!”我赶紧站起来,说:“大爷,谢谢您。”老者说:“没事,明儿个再讲。”就跟着他侄儿走了,路灯下,老者的背影微驼,步履蹒跚,我忽然鼻子发酸。
  一直坐在门边的老太太这时也站起来,对我笑笑,说:“你们爷儿俩有缘啊!老于好几年没有说这样多的话了。”
  啊,他是于大爷。他原来是干什么的呢?
  老太太笑笑说:“离休前是公安局长。这么多年,只要天晴,每天下午都在这里。”
  老太太微微驼背,很慈祥,咔叽布衣服里面是白色的衬衣,领口都扣得紧紧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看就是大家闺秀出身。
  老太太说:“老于一辈子没有成家,离休后也不愿意回老家,组织上就把他侄儿安排过来照顾他。老于最大的事情就是每天到这里来看风景。我的命就是老于救的,还安排我到前进服装厂上班。没有老于,我这把老骨头几十年前就没了。好人啊!就是不晓得成个家。我也不知怎么报他恩,就只给他准备开水。”
  真是一个有意思的老头。看来,老太太也不知道于大爷给我讲的什么。
  “退休了,他就变得有点儿怪了。”老太太说。
  这一夜,我没怎么睡着。于大爷的故事震撼了我。
  又一个天晴的下午,于大爷接着给我讲故事。
  
  你们后生家不晓得,恩施城可是不得了,那时的恩施城有多重要你晓得吗?陪都屏障!一九四二年,大英帝国出版的地图册上,武汉是两个圈儿,恩施是三个圈儿。不是恩施城有多大,是二战期间恩施的地位实在是太重要了。鄂西会战的时候,从宜昌到恩施四五百里纵深没有战略防御,日本人炸恩施,炸死了四百多人。好多年,我一看见这城里残脚断臂的人,心里就瘆得慌。就想到我那被炸死的妹子和外甥,就伤心就愤怒,这多年,我隔一段时间就上山去,在妹子和外甥的坟前坐半天,也没有什么多的话说,就是在他们边上坐一会儿,抽一会儿烟。妹子好像在对我说,不急,哥,你总会找到他的,他跑不掉的。这样,我的心里就会好一点,轻松一点。你说,我不把那个狗日的挖出来,我这辈子怎么睡得着瞌睡?我常常想,要是有一天他落到老子手里,老子就找个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慢慢地活剥了他的皮。
  可是,明明感觉到那狗日的就在身边,就在身边哪个阴暗角落里看着我,看着我一班人像一群无头苍蝇一样在恩施城里到处乱窜,看着我一夜又一夜睁着眼睛睡不着,看着我守在电台边上等候那个幽灵一样的不明电波出现,可我就是见不着他,好像伸手可及,却又无影无踪。他就这样跟我耗着了。谭忠德老是跟我说,他肯定落进清江河里喂娃娃鱼了。可是打死我都不信,这狗日的就在身边,我甚至感觉得到他的暗笑和呼吸,我相信我的直觉,我说:“谭忠德,你永远都不会成为一流的特工。”
  果然,我记得很清楚,鄂西会战结束后,一九四三年九月十一,深夜,我和谭忠德守在电台边上,这是例行的值守,突然,那个不明电波又出现了,我一个激灵,浑身汗毛竖立,那手法就是我们所熟悉的,呼叫得十分急促,我的判断终于应验,这狗日的果然没死,还在恩施,这样急促的呼叫肯定是有重要情报。谭忠德赶快拦截,可是,不到两分钟,那信号就又消失了。恼火的是,自鄂西会战结束后,战区的监测车就调往昆明去了,我们根本无法锁定。不一会儿,谭忠德就破译出来了,电文的意思是:恩施已无战事,请求撤离。但是,整整一夜,我们大张着耳朵,却再也没有捕捉到任何信号。
  恩施已无战事,我的战事却更紧张了。还有谭忠德。
  我浑身紧张,也浑身是劲儿。那几个月,我带着我们行动组五个人,在恩施城里疯狂地搜寻,我几乎已经忘记自己还是有组织的人了,我在所有经营电池的商铺里蹲守过,挨家挨户地查找可疑人员,日以继夜地守候在电台边。在外面,我们铺排了很多的眼线。我肯定,在没有得到许可之前,这家伙是不会撤离的,这是干我们这行的规矩。可是,没有一点线索。
  谭忠德他们都知道我要报仇,他们都发誓此仇必报,我就像一头孤独的困兽,每天带着谭忠德在恩施城里乱窜,试图找到一点蛛丝马迹。一个月过去了,又一个月过去了,一点进展都没有。时间久了,慢慢地,也没有人关心这个事情了。转眼之间,抗战胜利了,恩施城里锣鼓喧天,大街小巷欢欣鼓舞,我在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群里走着,寻找着,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的脑海里翻滚着那浓浓的黑烟,那不明电波像幽灵一样在我紧绷的神经里穿梭,背后老是有一双阴沉的、带着讥笑的眼睛在盯着我。我不知道,人们有什么理由这样高兴,抗战八年,付出了那么多的牺牲,一下子就可以高兴起来吗?紧接着,省会回迁武汉,大家都顾着回武汉的事,我本来是回武汉的,可是,我就是走不了,我不能走。我通过秘密渠道请示,经组织安排脱离军统,在恩施潜伏下来,迎接新的战斗。谭忠德也跟着我留下来了。
  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不能放过那条漏网之鱼。我走了,那狗日的就真的漏网了。还有就是,我走了,我的妹子和外甥就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了。
  抗战胜利了,人们没有高兴多久,内战开始,省会迁走后的恩施,就又成了一个破败的小城,人们过着简单而又惬意的日子,没有人知道山外正在发生着惊天动地的大事,我们也没事可做。但是,我时时关注着局势的发展,搜集情报。平时我都是在城墙上的老樟树上看广告,这是我与组织联系、接受组织指示的地方。这个地方正好把五峰山的五座山头看得清清楚楚,特别是连珠塔,就像托塔天王李靖手里的镇妖塔一样,远看又像一根竹节钢鞭。看到那个山头,我就会想到那股黢黑黢黑的浓烟,想到妹子和外甥,就会想起那个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溜掉的鬼子。老樟树上没有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就会站在那里看很久很久,橘树绿了,橘树黄了,从春到秋,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每一次,恍惚看到那山头上燃起黢黑黢黑的浓烟,使劲儿一看,又没有了,那浓烟一直像噩梦一样在我的心口上堵着,在我的脑壳里翻滚着。可是,除了我,还有谭忠德,没有人再知道这件事,我和谭忠德有一个默契,就是不说这件事。知道的人都撤回汉口去了,都忙着升官发财去了,恩施城也不再是一座重要的城市,没有人管什么事。我每天就想着这件事,每天就和谭忠德四处幽魂野鬼一样寻找他的踪迹,神经绷得越来越紧,快要疯了。
  
  这天,是八月十五日,日本鬼子投降的日子。我心灰意冷地看着五峰山、看着连珠塔的时候,突然,那中间山头上直直地升起一股浓浓的黑烟,一股比水桶还要粗的黢黑黢黑的浓烟,翻滚着圆圆的烟团越升越高。我浑身一个激灵,以为是眼睛里出现的幻象,摆摆头,让自己清醒一下,再仔细看,不是幻象,是的,是真的,就是那样的又粗又黑的黑烟,在那个山头上,直直地升起。来不及想,也来不及给任何人招呼,我撒开大步,穿过清江桥,穿过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向那山头奔去,我敢肯定,是那个狗日的燃起来的。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劲儿,那样陡的山坡,那样难走的山间小路,在我的脚下都跟平地上一样了。只觉得两边的风呼呼地响,密密的橘树林也自动地向我的两边让,我只有一个想法,抓住他,活剥了他,给妹子和外甥报仇,给恩施城里所有被炸死炸伤的人报仇。
  可是,等我赶到的时候,什么人影也没有,只有一堆灰烬,再就是那堆新刨开的干牛粪,以及地上被踩乱的枯草和乱七八糟的脚印,其他什么都没有。但我却又分明地感到他就在我的身边,我闻得出那种气息,那家伙就躲在某一株橘树的后面,或者在某一块石头后面阴森森地看着我。我浑身毛发竖起,提防着暗处射来的冷枪。四周的空气都凝固了,把我裹挟得紧紧的,我在橘树林里仔仔细细地搜寻,期待和他一对一地决一死战,但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山头上的柿子树上两只乌鸦在嘎嘎地叫着,凄厉而又恐怖,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我的全身。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没有能够和他做一个了断。我知道,只要他躲着我,我就没有办法找到他。
  回到住所时,我几乎耗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街上发生了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脑壳里就是那样一股黢黑黢黑的烟,就是那黑乌鸦一样的飞机,就是不断地在恩施城炸响的炸弹,就是被炸得残脚断臂的人。我一拳拳打在土石垒成的墙上,愤怒和绝望已经使我变得疯狂。
  这时,谭忠德进来了。
  谭忠德焦急地说:“找您一天,都找不到人。您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么?您知道我今天收到什么了么?”我懒散地问:“今儿什么日子?你又收到什么了?”
  谭忠德说:“今儿个是八月十五日,日本鬼子投降的日子。我又侦测到那个不明的电波了,破译了,还是那家伙,在呼叫,请求撤离。”
  我一下子翻身坐起来,旋即又坐下来,告诫自己要冷静。谭忠德的消息很重要,说明那家伙还在恩施城里,没有接到撤离的指令。那家伙实在是想撤离了。今儿个是抗战胜利纪念日,那家伙越来越急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但是,在没有接到准许撤离的命令前,他是不敢擅自撤离的,他也不知道撤离到哪里去。这狗日的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放了黑烟,是在向老子挑战,证明自己的存在。他是在告诉我,战败了,但战争还没有完,我们之间还没有结束,而且不会就那么轻易地结束。我可以断定,这家伙熟悉我,掌握着我,知道我的出行规律,时时在背后盯着我。
  我和他一样,除了谭忠德,不能向任何人报告,在恩施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高山深壑,交通闭塞,信息不通,国民党已经是强弩之末,没有人对这件事有兴趣,都忙着撤离的事。也没有地方报告,何况我是组织上的人,解放恩施的大军不久就要开过来了,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和他是一对一的战斗,谭忠德不过是一个配角。
  但是,除了感觉,除了时时刺痛我后背的那双阴森的眼睛,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一点线索。我每天都到这城墙上来,暗暗地希望,那山头上再升起黑烟。可是,那黑烟只留在我的脑壳里,再也没有在山上升起,直到一九四九年八月十五日。这个日子我记得很清楚,到死都不会弄错。
  恩施就要解放了,我拼尽全力搜集情报,配合组织迎接恩施解放,迎接张才千将军率领的大军西进大西南。接着,我很顺利地回到了组织的怀抱,按照我们的说法,就是归队了。但是,组织在和我谈话的时候,我第一次没有服从组织的决定,坚决地留在了恩施。
  我成为解放后恩施县第一任公安局长。
  我担任这个职务,一方面是组织的信任,党的事业的需要;一方面,也有利于我暗暗地寻找这个家伙,这家伙已经成了压在我心口的一块大石头,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这块石头就压得我喘不过起来,那黑烟就在我脑壳里不断地翻滚,夜里无数次重复同样的噩梦,黑烟升起来了,黑乌鸦一样的日寇飞机飞过来了。一到白天,头昏脑胀,但是,不论怎么寻找,就是找不到一点线索。这样的时候,我就到山上妹子坟前去坐一会儿,抽一会儿烟,默默地和妹子说一会儿话,在那样安静的地方,那样细细的风里,我会听到妹子说,哥,不急,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不要急。这样,我的心就平和多了,精神也好多了。
  新中国建立,百废待兴,接着又是抗美援朝,中间又是清匪反霸,还要剿匪。同时修建工厂,安置流浪失业人员,好多当年随省府西迁流浪来的人员回不了武汉,需要安置,比如说,这武汉逃难来的侯大娘就是那时安置到前进服装厂的。到现在,她的衣服都是自己缝制。这件事情就搁置下来了,我甚至认为,那家伙已经不在了,死了,或者逃到大西南的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我的噩梦还在继续,那黑烟还是夜半三更的时候在我脑壳里翻卷,一团一团的,让我睁不开眼睛,呼不出气来。白天走在街上,背脊上老有针刺一样的感觉,那家伙时时在盯着我。
  我断定他还在恩施,还在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窥视着我,全国上下都在清匪反霸,设卡堵口,捉流窜犯,他哪里也去不了。说不定哪一天就又会冒出来。我相信这不是一个汉奸,汉奸没有这样的定力,是一个真正的鬼子,一个具有武士道精神的鬼子。我和他就这样对峙着,耗着,继续着已经宣告结束了多年的战争。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一个人睁大眼睛想,战争结束了,战争真的结束了吗?这家伙为什么还不站出来投降,还要躲起来顽抗?我不能说,没有真凭实据的事情只会给自己招来麻烦,说出去,要么没人相信,要么就会造成全城的恐慌。
  我就这样耗着了,除了工作,什么其他的心事都没有,没有心思成家,没有心思想女人,甚至没有任何生活的乐趣,脑壳里那水桶粗的黑烟一直挥之不去,那黑烟有时就从我妹子的坟头上升起。我心情压抑,没有什么开心的时候,即使在太阳当顶的最酷热的日子,我的整个天都是阴沉沉的,平时在工作中不苟言笑,我也不会说笑,我不知道人们怎么有那么多的开心事,人们说笑的时候我就走开,或者大家说笑的时候,我一到场就都不再说笑。我也没有什么私人的朋友,下属在我的面前都很紧张,没有什么贴心的人。拖着拖着,年纪就大了,街道居委会几位热心的大嫂给我介绍了几个对象,每次见面后就没有了消息,后来就有大嫂说我太严肃了,脾气太古怪了,一点儿都不活络,姑娘见了怕,紧张。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改变不了自己,脑壳里那股黑烟无法驱赶开,背后那双看不见的眼睛也使我时时处于一种紧张状态。后来想,算了,就一个人过吧,我这样的人,这么个状况,即使成了家,也不会给别人带来幸福,那不是害人吗?
  在恩施城里,我这样的人,可以算得上是老革命,我的个人问题也引起了组织的关心,但是,结果仍然是那样。后来就没有人关心我的事了。
  其实,我还是有一段感情经历的,因为我的关照,谭忠德当了前进服装厂厂长,介绍了一个前进服装厂的女工,见了面,才知道是熟人。那个女工是我安置进去的,抗战时是国营纱厂的纺纱工。抗战胜利了,厂子散了,流落在恩施,我在胜利街看到后介绍给谭忠德。那女工一点儿也不扭捏,就是话不多,也不多看我。虽然粗手粗脚,粗眉大眼,不好看却能干。后来就交往了起来,她经常到我的住处帮忙打扫清洁,帮我洗衣浆裳,很仔细。瘦瘦的身材,长发披肩,一股干练劲儿,穿得整整齐齐的,不露脖子不露腿儿,我觉得,有这样一个人在一起也很好,关键是她不拘谨。但是,她买菜做饭,却从不在我这里吃,也不随便坐。我不爱说话,她也没有什么话说。那时的男女关系是很分明的,不像现在,在没有拿到结婚证之前,绝对不可能越雷池半步,何况是我这样的共产党员、领导干部呢!我们就这样来往了一阵子,也没有什么过多的交流,她也不过问我的工作,很默契,我觉得这是一个懂事的女人,很适合和我在一起生活,而且,在她的照料下,我的生活开始变得有规律了。失眠症状好转,肠胃病也很久没有发作。
  
  可是, 服装厂的大嫂跟她说起结婚的事情时,她却拒绝了。她说,自己愿意照顾我的生活,但是不能和我结婚。
  在我的住处,我很严肃地问过她:“为什么呢?”
  她低着头,不说话,在我的一再追问之下,她说:“我是个废人。”
  我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问:“为什么呢?什么意思呢?”
  她说:“日本鬼子害的。”
  我一下子明白了,我不能再问了,莫名的悲愤莫名的怒火在我的心中燃起。我猛地站起来,狠狠地一拳砸在桌子上,那股黑烟霎时在我的脑壳里升起来,烟团越滚越大,憋得我浑身战栗。我望着屋外,呼呼地喘气,狗日的日本鬼子,残害了我多少中华同胞,糟蹋了我多少骨肉姐妹,岂是投降就可了结的?直到天黑,我才从悲愤中冷静下来,她什么时候走的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只要还活着一天,我就要寻找一天,他化成灰,我也要把他找出来。我绝对不能放弃,就是活剐了他,也难解我心头之恨。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独自上了五峰山,在妹子的坟前坐到天明,抽了好几包烟。我的心里全是说不出的悲凉,整个身体就像被抽空了一样,轻飘飘的,我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找到这个狗日的,时日越长,找到的希望就越小,报仇的机会就越渺茫。也许,是自己感觉过敏,或者说是幻觉,那个狗日的或许早就死了,早就逃到哪里被镇压了,不存在了。我只是自己折磨自己,其实一点道理都没有。但是,下山的时候,我对妹子和外甥说,这辈子我除了工作,就是找,掘地三尺地找,再也没有别的事了。
  第二天,我对她说:“既然这样,你就不要到我这里来了。再来就不好了。”她哭了起来,说她是感激我的,愿意照顾我的。我对她说:“不要来了,今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找我,只要我做得到的,我会帮助你。”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直到现在。
  
  这个下午,没有等于大爷的侄子来接他,我就扶着他回了院子,我才知道我们都住在县委大院里。我们约好,明天下午,再接着讲。大爷告诫我,他的故事不要对别人讲,他是没有办法了才跟我讲的。大爷说,再不讲出来,恐怕就没有机会讲出来了,我看你是一个实诚的年轻人,写文章的,才讲的。我说,大爷放心,我知道的,文章写出来后,第一个拿给您看。大爷严肃地点点头,回屋去了。
  晚上,和金培等几个伙计在一起聊天,金培问我,你这几天下午都和于老汉在一起闲扯,扯的么子闲白啊?我说,就是扯些闲白。金培说,那是一个怪老头,一辈子没有结婚,一辈子就在洗马池绵城门洞边上那个侯老婆婆儿,又没有绵到手。我说你怎么晓得?他说这县委大院子里哪个不晓得?我想说什么,一想到于大爷的嘱咐,就忍住了。金培说,那侯老婆婆儿其实对于老汉也很好的,每年都给于老汉织毛衣,于老汉给钱,她死活都不要,可就是不跟于老汉结婚。也是怪。
  吉怀打趣说,他那个东西就只屙了几十年尿。
  众人大笑。我无语。
  我心里说,你们晓得个什么啊!怪有怪的道理,于大爷身上那惊心动魄的故事,你们怎么会知道呢?你们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你们根本就不会想到,我们的身边就有这样一位传奇人物,也不会想到我们居住的城市有着那样一段惊心动魄的历史。
  后来,我还听大院里的人说,于老汉一辈子不做什么好事,在他手里,一个干部也没有得到提拔,就是个干事的命,公安局没有人对他有个好印象,只是拿他没法。离休后,来看他的同事很少,组织上还是考虑他老来无人照顾,自己连面条都不会煮,把他襄樊老家的侄子安排过来照顾他,在橡胶厂上班。现在橡胶厂也垮了,改制了。
  其实,于大爷一点都不像外地人,一口的恩施话。
  听着别人这样说,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我不能为于大爷辩解什么,我知道我没有这个权力。而且,于大爷的故事还没有讲完。
  
  于大爷接着跟我讲故事。
  慢慢地,我觉得,那个家伙不在了,撤走了,或者消失了。因为好几年没有动静了,解放四五年了,即使他没死,也已经逃到别处去了。我的思想开始解脱出来,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工作中。也尽量不去想那黑烟,尽量少到山上去,免得伤感。如果是这样,我后来的生活或许是另外一个样子,会过上正常的生活,起码,我一辈子心里不会这样孤独和苦涩。也许,再后来平反落实政策后我可以申请调回老家,找一个老伴儿,过上一个平静的晚年。老家大哥无数次催我调回老家,即使是退休后也催我回去,一个人在这边,举目无亲,没人管。后来组织出面把侄子弄过来了,因为我知道,我回不去,也不能回去。
  一九六八年农历八月十五,我到五峰山连珠塔去拜访著名劳模史代富,参加农业合作社的劳动。中间,我站在塔下,仰着脖子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搪瓷缸凉茶。又一眼望去,一下子就怔住了,就在前面熟悉的半山腰,老地方,一股水桶粗的黢黑黢黑的黑烟翻滚着直直地升起来了。再熟悉不过啊!我的后背像是被人猛击了一掌,我把搪瓷缸“咣当”一声丢在石板上,就向那山头奔了过去。
  可是,我赶到时,那山腰里依然只有一堆黑色的灰烬,旁边一堆干牛粪。再就是被踩得乱七八糟的枯草。什么都没有。
  我的神经再一次紧绷,浑身汗毛竖起,我知道,那家伙又出现了。蛰伏了这么多年之后,又出现了。可以肯定的是,这家伙依然在我的身后,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很显然,这家伙的出现不是偶然的,他在向我证明着他的存在,他必须向我证明,他存在。只要他存在,我就会不遗余力地寻找他。我想,他是知道的,我是可以发动一场人民战争的,不论他躲在哪一个阴暗的角落,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他就无处藏身。但是,我无法这样做,因为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条件这样做了,翻箱倒柜地扯出来,我也一下子说不清楚。何况,我在认为,我们之间必须单独做一个了断,代表我们双方。否则,会被他耻笑。
  我知道,这狗日的为什么还要放这样一股黑烟,他是要告诉我,休想过上安生的日子。
  我坐在那堆灰烬边,看着渐渐熄灭的火堆,脑壳里黑黑的一团,全是那黢黑黢黑的黑烟,翻来倒去。这狗日的就像一个幽灵,无声无息又无处不在地游荡在我的周围,那双眼睛就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注视着我,他不会让我就这样好好地工作和生活。我知道他的存在,就是他存在的理由。铲除他,消灭他,也是我存在的理由。逮不住他,我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呢!
  我仔细地调查过祖祖辈辈在这山上生活的人,向他们打听平常有没有陌生人到山上来,有什么不认识的人到这山上来烧火土,这山上有没有用牛粪烧火土的社员。大多说没有见过,说见过的也就是说偶尔有人上来,具体什么摸样、干什么的没有谁注意,生产队组织社员烧火土是平常的事。有老者回忆起,说还是那年日本人炸恩施的时候见过的,再就没有什么具体的了。我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得到。
  但是,我知道,这个狗日的还在,就在我的身边不远处。
  他不会对我干出什么来,我确信,我们在进行着一个漫长的游戏,没有了我,这个游戏他就玩不下去。
  我只能等待他的出现,我相信,只要我不死,他一定会自己出现。我决定等待,不再寻找。
  文革了,我被打成了走资派,历史也被翻出来了,谭忠德更是成了国民党狗特务,天天挨批斗,我自身难保,无法保护他。那女工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那年冬天,她徒步几百里山路到野花坪劳改农场看我,给我带来了过冬的毛衣、袜子,还有恩施最好吃的麻花糖。就是她告诉我,谭忠德在监狱里用裤子上吊自杀了。我欲哭无泪。后来她就走了。
  我这辈子活得很阴暗,很没有情调,很孤独,很苦,活生生地闷掉了一辈子。
  一九七九年,我的问题解决了,平反了,落实政策,恢复职务,组织上征求我的意见,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回恩施,回公安局。
  
  回到恩施,上山去看了一下妹子的坟头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那个女工小侯,她还在前进服装厂,苍老了很多,头发花白,严严实实的打扮一点没变。也还一直没有成家。站在厂门口,我们也没有什么话,好多话说不出来。我就说了些感激她的话,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说回来了就好,活着回来就好,说我是她的恩人,谭厂长是他的恩人。我问她有什么要我做的,她说:“没什么要你做,就是有一件事,我觉得谭厂长死得不明白,听人说好像是被掐死的,喉管儿都扯断了。他不是自杀的。”
  我浑身一颤,沉默半晌,说:“我晓得了,一定要搞清楚的,会搞清楚的。”
  我当了公安局的政委,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查谭忠德的死因。谭忠德和我在一起几十年,直到解放才搞清楚我的真实身份,对我是又亲又怕。好在他解放前没有血债,是我挽救了他,使他成了新人,也成了除小侯之外我在恩施城里唯一的朋友。现在他死了,死得不明不白,一想起他,想起我们在一起的日子,我就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就暗暗地流泪。我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人,一辈子都不流泪的,可是,他死了,我唯一的朋友、一起几十年的战友死了,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必须搞清楚。
  我花了很长时间调阅了档案,档案很模糊,但赫然记载着:喉管断裂,畏罪自杀。
  我浑身热血喷张,既然是畏罪自杀,无论什么人,有再大的勇气,是无法扯断自己喉管的。档案里也没有记载是上吊自杀。凭直觉就可以断定,这不可能是自杀,如果真的要自杀,他完全可以选更加简便的方式,比如上吊。哪里有扯断自己的喉管自杀的呢?绝对是他杀。小侯说的没错。
  白天工作,晚上调查。调查的结果证实了我的判断,服装厂的好几个老师傅说,谈厂长是在一天半夜里被人掐死的。后来说是畏罪自杀。也没有人多问。那时候恩施城里开始文攻武卫,造反派到处夺权,乱糟糟的。谁有心思管这事儿啊!
  要一下扯断谭忠德的喉管,致他于死地,不是很容易的。谭忠德和我一样,也是受过特殊训练的人,要一招让他致命,绝对就是一个高手,而且是一个不一般的高手。恩施城哪里有这样的高手呢?是什么样的人如此狠毒,和他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呢?在恩施,谭忠德基本上就是我的影子,和他有仇的人就应该是和我有仇的人。
  一到晚上,我就失眠。我无法想象,那个月黑风高的深夜,一个鬼魅样的恶魔悄悄地跟定了他,无声无息,他毫无察觉,突然,那鬼魅闪电般地出手,电光火石之间,他来不及反抗就被鬼魅尖利的指爪扯断了喉管,鲜血喷溅,那鬼魅又闪电般地消失。谭忠德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这个世界了,连是什么人要了他的命都不知道,或许,最终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机会说了。那个秘密他只好自己带走了。他死不瞑目。
  那一夜,我躺在床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看着天花板儿上沁水的渍痕,苦苦地想。那渍痕弯弯曲曲的,极像一幅写意的山水素描。看着看着,那水就成了清江河,那山就成了五峰山,浓浓淡淡之间,就是成片成片的橘树林,那个熟悉的山头上一股黢黑黢黑的黑烟,就翻卷着黑色的烟团升起来了,就见到谭忠德举着打开了机头的手枪,猫着腰飞快地扑上去了,在那家伙就要翻过山坎的时候,谭忠德开枪了。
  那一柱黑烟就把我的脑壳塞得死死的了。
  我一躬身坐起来,是他,就是他,绝对是他,这家伙还在,就在恩施城里,还没有死,就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鬼魅一样地跟着我,在我的身边,如影随形。他杀死了谭忠德,是在报当年那一枪之仇;下一个就是我,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耗不起了。狗日的,几十年了,还不死心,还在跟老子耗着。当年害死了好多恩施人,害死了我妹子、外甥,现在,又欠下老子一笔血债。我下定决心,谭忠德不能这样白死,一定要弄个明白。
  我白天上班,下班后就在这城里转,到土桥坝、黄泥坝、高桥坝、五峰山去转,还到方家坝去转,到龙洞河边、赖家大屋这些当年最重要的地方去转。我知道,这样单枪匹马漫无目的地寻找没有一点效果,我在他面前是被动的。但是,我相信我们总有一个面对面的时候,总要面对面地来一个了断,不管是在哪里,以什么方式,时间由他来定,这个时间越来越近了。可是,我闲不下来,一闲下来心里就堵,脑壳里就有那么一团黑烟,转啊转啊,总想,只要他还在,就一定会找到他。他就是我脑壳里那团黑烟,找不到他,这团黑烟就不会散掉。我晓得,他还在,还在一个我不晓得的地方,看着我。他一定会想办法告诉我:他还在的。
  可是,我找不到。
  有时我又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啊!这么多年了,是不是自己着了魔,自己在跟自己过不去啊!是不是自己得病了啊!钻死胡同啊!但是,想想,不是的,绝对不是的,那些血淋淋的尸体,谭忠德被掐死的惨状,那些被日本飞机炸得残脚断臂的人,我的妹子,我的可爱的外甥,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在我的脑壳里,一切都没有过去,都在提醒我。那家伙真的就在我身边,在跟我捉迷藏,在跟我较劲儿,绝不能放过他。这些年,我到五峰山去了不下百回,去看那个燃起黑烟的地方,去看妹子和外甥。可是,什么都没有。我想,如果对了面了,一定就在我妹子和外甥面前,活剥了他,或者,不管你死我活,两个之间单独做一个了断。我想,他也是这样想的,他一定会出来的,他不会就那样不声不响地消失。
  一九八四年,我离休了。我的身边没有亲人,我自己连面条都不会煮,特别是我这么古怪的人,没有朋友,我又坚决不回老家。我的事没有做完,我在等。组织上也没有办法,为了照顾我的生活,把我大哥的儿子一家安排过来,在橡胶厂上班,主要是照顾我。
  我更加孤独,和侄子一家也没有多少感情,现在就是按时回家吃饭,我也走不动了,老了。可是,我心里的事没有完,我每天就带着一罐茶水,在这洗马池城墙口来,靠在这城墙垛子上看远处的五峰山,看那里的炊烟,那山上人家越来越多了,我希望看到的那股黑烟再也没有升起来。我老是想不清楚,那黑烟为什么就不升起来呢?我一辈子就是困在这黑烟里头的,我一辈子就过着黑烟一样黑黢黢的日子,还有鬼一样的影子跟着,出不来了。
  好在我还有一个熟人,就是你侯大娘,也就是我前面说的那个女工。我老了,她每天都给我烧开水,我一喝干,她就踮着脚给我倒满。她也是一个孤人。我想过我们可以走到一起的,她说,算了,一大把年纪了,莫给后人找麻烦。
  说这话的时候,侯大娘来给于大爷倒开水,看了我一眼,好像是听到于大爷说了什么,她嗔怪地说:“说这些,不怕丑?说完就转身走了。”
  于大爷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口气憋了他几十年,叹完气,对我说:“我讲完了,你写吧,写了给我看看。”
  于大爷的故事讲完了,分手时,于大爷说:“我只给你一个人讲,再不讲,就要埋进土里去了。恩施城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城市,起码,对于我们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城市。有政协的领导来找我,约我写点文史资料,我心里很乱,你写了,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很长时间,我郁郁寡欢,脑壳里也是黢黑黢黑的黑烟,心情老是快乐不起来。于大爷讲的故事很近又很遥远,很虚幻又很真实,以至于很长时间我都分不出这是个故事还是真实的回忆。我又去查阅了很多关于抗战时期恩施的史料,于大爷故事的很多情节都得到很严密的印证,只是我无法查到当年第六战区的史料,更无法查到于大爷当年在国民党军统的资料。但是,我相信,于大爷讲的故事是真实的。
  这个故事一直盘踞在我的脑子里,几次想把它写出来,因为心情抑郁,笔下滞涩,写不下去。我想,于大爷肯定希望我早一点把这个故事写出来的,他是希望看到我写的文稿的。稿子老是没有写出来,以至于远远地看见了于大爷的背影,就远远地躲开,满心的惭愧,真的是无法面对,无法交代。
  
  不久,县文联合并到县文化局,我就搬出了县委大院。想在文联安安静静地写一点小说,当一个作家的梦想遇到了坚硬的现实,经济工作是中心,养几个闲文人没有必要,领导说,让他们到文化局去做点实实在在的工作吧。在文化局,我做的就是办公室文秘的工作,写材料,写很多材料。文化局是政府部门,比文联接待多,应酬多,喝酒的时间多,我这样不会说不会演的干部,就去应酬吧,反正酒量还行。于是,于大爷的故事,就耽搁下来了。当然,文学创作也就耽搁下来了。
  常常想起于大爷,想起他苍老的身影,心里就十分的挂念,又十分的惭愧。
  灯红酒绿的生活,很快活,我抑郁的心情很快就好了。
  偶尔和县委大院“七十二家房客”的老邻居在一起的时候,也没有人提起于大爷,我也没有想起于大爷。即使回到县委大院走个人家,也是来去匆匆,不稍作停留。
  过了两年,带着妻儿回到县委大院,和金培、吉怀他们几家聚会,我偶尔问起于大爷,吉怀随意地告诉我:“都死两年了。”
  我浑身一颤,说:“死了?真的死了?”
  吉怀又补充说:“死了,于老汉儿和洗马池那个婆婆儿还蛮有感情的,老婆婆儿死了没几天,于老汉儿就死了。哈哈。”说着又吞下一大杯酒。
  我没了喝酒的心情,应付着胡乱喝下一盅酒,推说有事,把妻儿留在那里,告辞出来。
  这时候,我脑壳里又升起那黢黑黢黑的黑烟了,我惭愧之极,辜负了一个老人的托付,只要自己静下心来,两个晚上就会完成的事,却没有完成。于大爷肯定抱着很大的期望想看到我写的稿子,或者他已经做好了继续补充的准备,我却把这件事耽搁了。即使现在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于大爷也没法看到了。于大爷苦了一辈子,我应该完成他的心愿的。
  就这样想着,我敲开了于大爷家的门。
  开门的正是大爷的侄子,愣了一下,仿佛认出了我,笑笑,说:“来了?”让我进门。屋里很简单,破损的沙发,简陋的桌椅,甚是寒酸。我问他:“大哥,还认得我不?”他一口的河南腔:“认得认得。”我说:“大爷过世几年了,我不知道。来看看你。”大哥笨手笨脚地给我倒上一杯茶,说谢谢。我说:“大爷原来托给我事的,真的不好意思。”大哥说:“晓得,晓得。”我更加惭愧了,说:“真是不好意思。”大哥说:“大叔还问起过,后来你们搬走了。大叔走的时候,要我一定找到你,把后头的事给你说完,我也不晓得到哪去找你。按大伯说的,我该叫你叔呢,你来了,就好了。”我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
  我问:“后头有什么事吗?”
  大哥说:“有。”
  大哥口舌很笨,又河南腔,听着很费神,但是,我还是听得目瞪口呆。
  大哥说,你们搬走后,只要天晴,大叔都到洗马池去,坐在城墙边看着城外,在侯老婆婆那里加开水。后来,有几天,不见侯老婆婆,大叔回来就叹气,连着几天都没有见着,回来就埋怨,说死到哪里去了。他就向老婆婆儿的邻居打听,邻居说没见老婆婆出门,老婆婆几十年从来不出远门的,不会到哪里去,会不会出事了啊?
  大叔觉得肯定出事了,就去拍门,没有动静,喊,也没有动静。这就惊动了周围的人,就有年轻的后生踹开了门,冲了进去,旋即又冲了出来喊:“死了,光着身子,躺在床上死了。”
  大叔是懂政策的人,这时服装厂已经没有了,要年轻人赶快给民政局打电话,应该由民政局善后,还要带法医。没有人愿意进去,都只在外面围观,等民政局来收尸。大叔一个人进去的。不到两个小时,民政局的人来了,见昏暗的灯光下,老婆婆赤裸着,死在床上,眼睛睁着,嘴角还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昏黄的灯光下,大叔一个人坐在老婆婆对面,死死地盯着老婆婆赤裸的身体,一动不动,定定的像一根木桩,脸色灰暗,嘴角不住地颤动,喉头咕咕地响,像是在和老婆婆说话。民政局的领导喊了他几声,也没有回应,就有人说大叔太伤心了,赶紧往外扶,又派人喊我。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出来了,整个人在这一会儿好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只有眼睛偶尔还在转动,鼻子还在出气。民政局的人只是清理现场和做记录,法医负责尸检。
  大叔回来后,就垮了,就再也不说什么话了,整天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幽幽地叹气。饭也吃不下,连端碗的力气都没有了,我们就给他熬点米汤,喂他喝。后来,米汤也喂不进去了,整个人枯瘦得就像一把柴禾。这多年从不要我们做什么事的,最后,他要我找到你,告诉你后来的事,我就答应了,没几天,大叔就走了。
  “大爷让你告诉我什么呢?”
  大哥说:“他要找的人找到了,老婆婆其实是个男人。那男人的两个卵子没了,是被枪子儿打丢了的,枪子儿是从屁股沟打过去的,连龟头都被打丢了半截。”
  还有一部锈迹斑斑的电台。
  大哥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目瞪口呆,一颗心狂跳着都要蹦出来了。怎么会是这样呢?
  大哥说:“后来,公安上来人嘱咐,所有的人不许乱说。”
  大哥喝了口水,接着说:“可是,我没有地方去找你,我也不会向人打听,我想你会来的,我每天就在这个院子里转,也许会碰到你。真的,你今儿个就来了,这就好了。”
  我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结局。眼眶里也装不住泪水,直往外掉。
  从大哥家出来,大哥送我很远,一句话不说,最后道别。
  我知道,在老婆婆儿的尸体旁,于大爷一切都明白了,为什么屡次出现请求撤离的不明电波,为什么五峰山上奇怪地燃起黑烟,是谁杀死了谭忠德,为什么这个“女工”不辞辛劳徒步几百里去给他报告谭忠德死去的消息,回城后又要他查清谭忠德被人残忍杀死的真相,为什么要向他时时提醒他的存在,为什么既和他保持来往又不和他走到一起,这个男人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女人,为什么死了还要那样睁着眼睛带着笑意,这一切,他在一瞬间全明白了。
  也就是在这一刻,那个赤裸的“女工”就成了从小日本儿飞机肚子里屙出的炸弹,在他的头顶炸开。那股黢黑黢黑的黑烟撕裂了他的脑袋,一种巨大的失败、失落和耻辱感把他彻底地击倒了。
  我知道,于大爷等得太久了,寻找得太苦了,他等待的,不是这样的结局,是两个人之间的一次洒尽热血的殊死的了断,即使自己像谭忠德那样被对方扯断喉管,也心甘情愿,也气壮山河。在他的想象中,他们之间总有这么一次。他有足够的信心战胜对手,他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人,他期望在这样一次了断中一展身手,一招置对手于死地,或者被对方杀死。他没有想到是这样一个结局,没想到那个赤裸裸的尸体得意洋洋地告诉他,就是我,我就在这里。
  肯定是这样的。
  我泪流满面。
  走在街上,看着华灯初上的恩施城,繁华而又祥和。我知道,我该去完成于大爷托付给我的事情了。
  又过了些年,再一次回到老城县委大院,已经大不同了,政府机关搬走了,原先“七十二家房客”的弟兄们都搬出去了,在恩施城里有了新的宽敞的住房。又有一些年轻的单身住了进去,没有人认识我。满院都是枯黄的落叶,我敲了一下于大哥家的门,开门的却是一个不相识的人,他告诉我,于大哥退休回老家去了。
  心中落寞,踱到城门洞洗马池,城门还在,城墙也还在,为保护这座湖北省历史文化名城,政府拨出专款,对老城墙进行了修缮,整旧如旧,依然布满沧桑。从城墙垛子上望下去,那条清浅的溪流看不见了,一栋栋高大的水泥房子整齐地排列着。城外的五峰山上,没有熟悉的袅袅炊烟,扑入眼帘的是参差错落的山头绿树,和一幢幢白色的建筑。观光的缆车在山头之间穿梭,还有许多娱乐设施,隐约可见攒动的人流,那里已经开发了的五峰山森林公园,现成为市民休闲娱乐的好地方。
  墙垛内一溜老木房子也改造了,也是一排水泥房子,整齐漂亮。城门洞里依然有不少纳凉的老人,我向老人们打听,知不知道前些年有一个在这里纳凉的老头,姓于。老人们摇头。我又问,知不知道这后面原来的老木房子,里面有个孤老婆婆,老人们依然摇头。我又问,一点印象都没有么?老人们还是摇头。甚至很狐疑地看看我,好像在说,你怎么会问这样古怪的问题呢?是不是有病啊?
  站在城门洞口,听着广播里正在播送日本首相福田康夫访华的新闻,我久久无语。穿过城门洞的风,很凉爽,翻动着地上枯黄的叶子,发出细微的沙沙的响声。一只鸟儿从头顶飞过,又一片落叶自树冠飘落。我知道,在时间的河流里,一切,都将随它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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