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拆迁折寿。比拆迁更熬人的是孤独。这两样苦果子,老队长都尝到了。
先说拆迁。
狗日的杀手——打拆迁办进驻老庄子那天起,老队长就这么一直固执地叫着。私底下叫当然是为了解气,在有人群的地方自然就带有了鼓动闹事的意味——设在村街一座小二楼里,从这里可直接把老队长家四间二层一院落看得一清二楚。现在全村全须全尾的民宅就剩这两处,孤零零对峙有些时日了,今天,就要以老队长的败阵而告终。过去,拆迁办整天满登登的人,吵的,闹的,有时还有嚎的,热闹得很,这时,死寂无声。一男一女两工作人员懒洋洋对趴在桌上打瞌睡,活像两只斗累的龙虾。门不怀好意地大敞着,那是姜太公钓鱼,等着最后的“钉子户”上门。午时三刻,限时办理,最后的通牒已经下达,否则进入强拆程序。老儿子知道倒计时的厉害,扛不住了。坚持到最后了,也对得起大伙了,再坚持就是对自家人的残忍了。一向绵性子的老儿子,这时把牙骨板肌肉咬得一浪一浪的。乒乒乓乓,说这样的狠话也是从未有过的。人老了,对小的有一种惧怕似的在乎。小的声音一高,老的便哑了。不过,这也是最后的台阶。老儿子早有准备,见那颗摇摇欲坠的心给说松了,投诚一样,去了对面办手续,这边赶紧叫人把瓶瓶罐罐的破烂宝贝往车上装,拉走,怕他反悔似的。事已至此,老队长没忘了扯过一块窗帘布,把老儿子淘汰不要的黑匣子一裹,搁驾驶室让他们带走。这台流行音乐时代流行过的“燕舞”牌收录机,硬是他追出半里地,从收破烂的人手中抢回来的。好好的,能响的东西,当破烂扔了?败家子。往常,他承头惯了,但今天这个头不能出了。不承头等于被缴了械,闲下来,才顾上往村落周遭瞧上一瞧。老庄子本已够老,现在到处断垣残壁,遍地瓦砾,一副命没了的样子。拆了一半的房子,像被打残的一群人斜倚在那里,面目狰狞,痛苦无语。各家各户老屋发黑的木头椽子、横梁,一百年也不会想到会躺在一起,你压我挤,摞了老高,风一来,摇摇晃晃,吱吱呀呀,发出让人听不懂的呓语。村子当中那条不知驮载了几辈人往返上城的老街,面目模糊,早辨不清来龙与去脉了。一想到,一个叫了上百年的地名马上就要消失了,老队长胸口就剧痛起来,一阵痉挛似的暴咳。老毛病了,一气一急一刺激,那部位准点发作,撕心裂肺,不舒服。
老队长有点失控。两只沾了泥沾了灰的大手,在身体两侧打开,像折了的翅膀,无法收拢。望一眼天空,时辰尚早,就想着给老屋再拾掇拾掇,可又不知还能做什么。严格地说,钥匙往拆迁办一交,这里已不再姓罗了,做什么都没意义了。老队长矮小的身影在空旷的屋里,被挤进来的暗淡天光压缩得单薄、瘦小。整个一个无头苍蝇。一忽儿丢魂似的,从里屋转到堂屋,再转到院当中,一忽儿像想起了什么,匆匆踅回空荡荡的屋里,对着碗橱搬走墙上留下的一大块灰白发愣。人去楼空的特有的衰落气息一刻也等不及,从潮湿的角落往出浮游,浸润双腿,然后双膝、周身,最后钻入鼻腔。老队长忍不往打了个嚏喷,一丝清亮的鼻液蚯蚓样蠕下来,心跟着空落落的揪痛。门外远处,东一处,西一处,坟丘样隆起了大大小小的土堆。忽有人影一闪,再细瞧,鬼也没有一个。按说,这时候,连手拎蛇皮口袋,进这家、出那家,游魂似的拾荒人也没了踪影,早没油水了。可就在那一瞬,他还是把住村西头的潘守仁看进了眼里。那鬼不是他还能是谁?
村子原本清朗的上空,氤氲着从废墟里逃逸、混杂着潮腥霉烂的气味。一两条匍匐在瓦砾丛中野猫的瘦长黑影,见人过来,“嗖”地窜出老远,融化在黑暗里。谁家的祖屋,谁家的院落已辨不太清。几株大树完好地保留下来,原先树底下的人家还依稀叫得上名号。
说粗俗点,拆迁就像剥女人的衣裤,该露的都露了,女人就不是女人了。老庄子没了隐私,也就没了尊严。开始,有人莫明兴奋。上了年纪的,因了心中虚空,脸子就那么阴着,不好看,就镇压了一张张年轻轻狂脸上兴奋的胆色。故土难离,大家就这么僵着。动员工作做了无数,拆迁办没得法,把那先搬重奖的筹码一提再提。老队长得意了。老队长还是土改时的称谓,后来村长,村委主任,不管叫什么,哪一次不是看他的号令呢。他没一点动静,一般人家就有了主心骨。可到后来,有子女在外工作的人家,毕竟精明,借口旧屋闹鬼,旁人就不好说了,早早搬了,奖励款自然而然不会拉下。第一块石头松动,稀里哗啦,全村绷着的劲儿,一泄千里,像五四年发大水,半个村子泡水里了。有随大流,谈个大差不差价格的,也去了。有找到有势力人撑腰的,让欺软怕硬的拆迁办一让再让,盆满钵满,更是心满意足,鸣金收兵。识时务,顺势而为的,都发了财。
老庄子死一般静寂。作为队长,过去是全村爬起最早的人。清八大早,吼喊上工,见惯了许许多多不同季节的寂静。但那背后站着厚实的一村人,老老少少几百口,夜再黑,从没觉凄凉,那是一种手中有粮心里不慌的踏实。可这回不同,无依无靠的死寂,叫人陡生哽咽。
脚下的凌乱趟不出一块下脚的地方。老队长磕磕绊绊,爬上最高的土堆,颤颤巍巍站定,已气喘吁吁了。这样,仿佛是最后一个撤出阵地的指挥员,有着你先撤我掩护般的悲壮,只是没了观众,无人喝彩。望着哺育了几代人,延绵了数百年的老庄子就这样没了,好似是他亲手毁掉似的,多了份痛苦,多了份自责,突然,他扯起那条著名的嗓子高喝起来:
狗日的们——没良心的——一个个——都走了——
他天生一条好嗓子。个虽矮,但决不影响那股起于丹田之气,喷薄而出,如地滚雷,似山打鼓。他天生谙熟发音方法,正常讲话是正常的方法,吼喊则由后腭发力,有点像子弹发射,压迫而出,经过口腔的摩擦,产生一种湿润的穿透力,最后带有一种尖锐的威慑。有人见识过,信不信由你。话说老队长年轻时,和一帮男工大清早从城里挑粪回来,歇脚在气象台前那块空旷野地,扯下毛巾擦把汗,一时兴起,迎着刚刚冒头的太阳,仰天长啸,“哟喝喝——狗日的……”就有天上好好飞着的一头白头翁,突然改变姿态,直线坠落下来,那是吓破了胆。
这时,潘守仁像被他喊应了的魂似的,一寸一寸从洼地冒出头来。刚才,大老远往老队长家门口望了望,还以为没人了呢。两冤家猛一聚头,老队长脑子一下子转不过弯来。当年理亏,为了二儿子结婚新房的宅基地,选在了人家的自留地头,两家闹得不愉快,还打了官司,结了仇。为这,老队长早年有事没事没少找茬。潘守仁学过木工,尤擅长圆木手艺,架不住人求,曾为两个干男工的妇女,将粪桶底往上挪了寸把,每担少挑不少粪水。明明是合伙偷懒,老队长只对他好好整治,为的啥?今废墟上一碰面,好像没亏欠这回事。拆迁了,有多年不说话的人家,故意找机会再碰碰面。这一搬,不知搬到哪儿去了,伤感。就像硬挺了多年的老屋,最终还不成了一堆碎砾烂砖,再硬犟的心劲也毁灭般瘫下去,泄了一地,没有一点高度。老队长看人的眼神变成了即将遭杀戮老牛的模样,相生相惜。宅子没了,哪来仇了呢。就是这样,也还是要潘守仁先开腔的——
嗯果,人瘦成一把把了?不要命啦!潘守仁望着老队长满是褶子的脸瓮声瓮气地说,拆迁,拆迁,可别把老骨头熬丢了。话虽是责怪,透着的却是实实在在的关切。方言“果”是“老哥哥”的意思,“嗯”为亲切的发语词。潘守仁用上了地道的昵称,几十年的是非曲折今天就算结了。老庄子紧靠城下,地处城郊结合部,虽说摸到了城市的裙边,但终究还算农村,有着许多与别处不同的地方。比如称谓。大多数人家把父亲不叫“爸爸”,而唤作“伯”,两唇紧抿,用力冲开,喊出的那声“伯”,又响又糯。把叔叔或父亲一辈的同村男性一般唤作“屋”、“阿屋”。有时前面加上鼻音,“嗯伯”、“嗯屋”地叫唤,莺音缭绕,多少有点嗲气。骨子里土,有的是味道。
有人在跟前,哪怕只有一个村人,足可把他点燃。该有的,老队长一天也没丢,更何况眼前的是个同辈份的人。熟地呢。无须费事,刚刚从体内拆走的硬度又回到身上。腰杆一抖擞,温情柔软便散了,架子顺势便端了起来,心里原有的那些沆洼自然填平不少。活一辈子,他和谁打过商量?只见他抚着膝盖蹲下身子,撮土为炉,折枝为香,左右看看,满意了,对拍两下巴掌,算作净了手,表情便肃穆起来。明摆的,这是要祭祀呀,潘守仁当然看得懂。过去老队长最得意的就是主持个仪式,这回尽管场面小了点,可一样也没差着。只见他缓缓退后一步,眯觑一眼,纳头便拜。有什么好说的,潘守仁自然惶恐地跟着矮下身子。
给——列祖列宗——叩头了。
给——老庄子——叩头了。
给——老街——叩头了。
二
说起来,老队长的孤独还是给一泡宿尿憋醒的。
过去,老房子的后院有一处专供他撒尿的地方。就在山墙那间破旧猪圈的后墙根。毛竹的檐子,腐烂发黑,屋面歪歪扭扭散落几片青瓦。越过半坍的圈墙,可见圈内残留薄薄一层陈年稻草,隐隐有牲畜干燥粪便气味丝丝缕缕散发出来,穿过潮湿的晨露,附着在鼻腔黏膜,气那个透畅。猪,当然早不养了,老儿子几次动拆除的点子,都被他一声断喝,吓回了胆子。为了这次拆迁多算面积,家家疯了似地抢盖违建的时候,老队长还不让动,于是破烂的猪圈就有了类似纪念碑的意义,只能供瞻仰凭吊了。圈墙后,有一块黑土地,窄得也就搁得下一副肩膀。斜斜生长的一棵无花果树,到时就结青果子。树下潮湿,冒出几株不知名的野菌子。蚯蚓拱过的土壤,蓬蓬松松,随手撒一把种子,用不了多久便生出一蓬蓬碧绿的菊花脑。于是,尿得通畅无比,淋在细碎的叶子上面,簌簌簌簌,娘们样,笑得浑身乱颤。老队长撒尿的时候从不避人,身子一背,掏出家伙就滋,老儿媳妇有时问个什么事儿或什么物件找不到了,就那么拧着脸张口,互不相扰,见怪不怪的。
老队长现在住的地方叫锦民家园,属于经济实用房小区,买不起商品房的人家大多跑这儿来落户了。说实话,小区真不赖,除了离城远些,浑身是好处,价格公道是头一条,接着看,格局也不错,房是房,路是路,有花有草,人走当中,浑身干净,透气。可只一样,突然身边变成水门汀地,满目惨白,死人脸一样,惹得老队长不舒服。最不好的是,再也找不到一处可以随意而为的地方了。搬入新居半年多,还习惯不了。
老庄子雷打不动的规矩,老人们最后的时光一般都是守着老巴子过,讲起来,也有点站完最后一班岗的意思。因此,老庄子的晚辈大都禀承了老庄子的仁义。他和孙子,一人一间,都朝南,他夫妻俩挤在北屋。老儿子孝顺归孝顺,有时恼起来,话里话外还是要怪怪他的死倔的,干挺到最后,落得个下场最差,经济上没上算,吃了大亏。补偿款也只够住这么远不说,面积还缩水至少半间房面积。老儿子心疼,想说就让他说去吧。
老队长没事的时候,也到小区里转转,到处是陌生的面孔,或是边走路边跟小狗絮絮叨叨说人话的女人,索然无味,无聊至极。拆迁前,老庄子瞅到的人影都是熟悉的,拆迁了,寻个把熟人还是不费劲的,现在,人倒是很多,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但根本不认识哪家对哪家。那时一村人,就像一大家子,现在,这种感觉再也没有了。
老队长后来知道,别人那挺,和他不一样的,那是谈判的一种策略,和大家一块挺,人多势众,归根到底,多少都能加重自家的砝码。要说呢,他也是给骗了。可他不管,做人不能■。老队长早用心里的一把尺子把自己量了好几个来回,做了最牛的拆迁户,就没有一点对不起老少爷们的,挺胸走道,永远不怕有人指指戳戳了。
也就近二十年吧,前后脚紧跟着,土地消失,属下消失,征地收编的收编,外出打工的外出打工,社员同志们的称谓快成古董了。最让他受不了的是现在村落消失。村子没了,地也没了,小狗日的们如散了架的笼,炸了箍的桶,真的拢不住了,朴棱棱翅膀,全飞光了,谁也拦不住。眼睛一闭,甚至听得到搬迁人嘎嘎的笑声,看到搬入新居欣喜的嘴脸,故意刺激他的神经。有如失了业的落魄,他还能对谁吼喊,谁还会理睬,如果自弹自唱,那才是老神经病呢。
时间不长,老队长把小区的旮旮旯旯摸了个门儿清。整个锦民家园能转转的地方也就花园广场那座八角凉亭。说白了,是那里几个拉京胡唱京剧的“票友”吸引了他。每逢一三五上午,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就有人操起了家什。第一次听到有人扯着嗓子唱,心一热,就寻了过去。以后人家一开锣,会朋友一样,捧个茶杯就凑过去听戏了。
曹孟德占天时兵多将广
领人马下江南兵扎在长江
孙仲谋无决策难以抵挡
东吴臣武将要战文官要降
…………
老队长怎么听怎么觉得诸葛孔明唱的不是《借东风》,而是老庄子拆迁的事。
过去,方圆几十里,十里八乡的大人孩子,哪个不知道老队长有个漂亮的嗓子,除了天生洪亮,还与邻队中牌楼东生产队“斗”嗓子较量了几十年,斗出了名。平时,他们中牌楼西队的气和魂藏在老队长的嗓子里,一亮嗓子,足以把队里的男人从老婆肚皮上拎起来,在清冷的空气中把劲鼓得足足的。村上长大的人,谁也不会怀疑,一年四季,天下的早晨,没有哪一天不是靠老队长的那条嗓子喊醒的。上工啰,到气象台锄地啰——、上工啰,男工妇女上河堤挑河啰——、上工啰,妇女到二道埂子摘洋柿子,男工挑粪桶浇地啰——嗓子是自己的,真材实料,随时随地号令天下,于是就有了比较。东队不知从哪里拣了一截旧铁轨,吊在队长家门口歪脖子苦楝树上,一敲,也当当作响,朗朗上口,不同凡响。但不管怎样,就在这一点上,便推板得不成样子,从上到下给人瞧不起。魂这样的东西哪有跟人分开的,分开了,借用外在的家伙,哪有活命的。可以说,老队长的那条嗓子是镇村之宝,让他和老庄子的人自豪了一辈子。
他知道,憋娘娘腔,咿咿呀呀的,那叫青衣。他还是喜欢那一张口,粗门大嗓,抑扬顿挫,和他一样的小个子红脸汉子。于是,拿眼对着他瞅的时间过多,对视久了,人家就有话要说了。
老哥,要不,来一段?人家没底,怕面前伫着一个行家,也就客气让一让而已,带询问的意思,这本没什么,可架不住的是有人跟着起哄,对对对,来来来,这就要命了。按他的脾气,真想张口呀。搁平时斗嗓子,那是用不着旁人提醒的,他早就摽上了。可这种场合,口一张总不能光喊人家上工吧。他脸上掠过阵阵紧张和忸怩,嘴上的烟卷,来回移动,又抬手在发际很低的板寸头上往后搔了搔,心里涌起的难受,是年轻时性起憋得慌张的那种。原来小区这样的土壤肥力是给人家京剧预备的,在这块土地上,他的种子怕永远发不了芽了。最后,他悻悻离去,再也没有来过。
老队长没了朋友,整天守着客厅的电视,一看老半天,到后来连坐化的危险都有了。
这天,突然内急,可在白得耀眼的厕所,对着同样肥白的抽水马桶,就犯了前列腺炎,撒不出尿来了。外面,虽然人声嘈杂,还有运菜送货车子的机器声,老队长还是一眼发现了那块熟悉的地方。肥沃的黑土地,习惯的土腥味,似乎还掺杂着潮湿的旧木头散发出的丝丝腐烂气息。哗啦啦——终于欢快地唱了。朦胧中,老队长好像把人家的水门汀墙角当作了猪圈后墙根。老东西,这地儿也能尿尿?突遭呵责,人就憋醒过来。那个叫作孤独的家伙就是这个时候降临的。这孤独,是个大家伙。老队长心里明白,不当队长的时候就撒下种子发了芽,恐怕生长了快有几十个年头了。后来,那边动迁,这边的孤独便更像施了农家有机肥,疯长。这会儿,一下子意识到它的存在,小鬼便缠身了……
三
决计寻访村人的念头,一开始只有针尖那么大,像过去公社卫生院扁脸护士取血化验,一针下去,慌乱的指头现出一小点殷红,一捏,一挤,瞬间涨至颤颤欲滴,最后撑满了他的整个心思。出门前,他刻意打扮了一下,蹬了双孙子淘汰的沙滩鞋,套上件白布褂子,扯扯衣襟,就有了衣貌整齐,走亲戚的模样了。
鬼使神差,老队长先回了趟老庄子。据说,原先的地盘上将要树起华东最大的一座互通式多层立交桥。想象得出,还没影子的大桥,扭来拧去,整一个天津大麻花,丑死了,可惜了老庄子上百年的好风水。他那四间二层一院落早没了影,宅基地给各种橡胶管子、螺纹钢筋、铁杆和打桩机械占领了。准确地说,老队长根本不叫回村,刚扒着人家的围墙往里瞅,戴蓝塑料帽子的人就过来轰人走了。
不愧当了多年生产队长,干什么都比旁人有思路。他知道,一石激起千层浪,拆迁户就是那飞溅的浪花,不过是抛远或者抛近而已。顺着浪花不同落点寻下去,就没有找不着的道理。那些日子,附近新建的小区门前多了个闲转的小个子老头儿,除了紧盯进进出出的人脸认,不时还勾着头往小区张望,生怕错过一个似的。
将近半个月,老队长脚下的沙滩鞋都是灰蒙蒙的,可一庄子的人还是毛影子不见冒顶子。哪怕能瞧见哪家的小把戏问问也好。越是没有结果,他越受刺激,到后来,每天准点搭乘郊区的公共汽车出来,很晚才回去,上下班一样。再寻到后来都有了幻觉,寻仇似地寻人。
这天下晚,在铁道地下过道口一溜长排菜摊跟前,有个身影在前面一闪,就给他逮到了。那是一个眼熟的身型,还有衣着,对,老庄子人衣服的穿着虽说是各式各样的,可说不出为什么,他就是能一眼认出来,而且那人怎么看怎么像潘守仁家大女儿凤兰。跟上了她就不怕找不到老庄子的人。在村上,她外号叫“情报处长”,天下事没有她不知道的。也是五十大几了吧,腰身胖了,又拎了兜菜,走路就吃力了,一扭一扭,皱巴巴菜叶似的紧身衫子跟着一点一点往上裹巴,到下摆堆到屁股上时,才记起伸手勾一下。
就这样,一路跟踪,老队长就跟进了龙翔雅居,这是一处商品房小区。凤兰跟围在一处花坛的一群人大声打了个招呼,就消失在一个单元的门洞里。他不想让人看出是撵着女人屁股追来的,打老远便停住脚,歇在一片树阴下。不急不忙地从裤袋摸出一包皱了皮的香烟,抠出一支,叼上,却不点,让它从唇左滚到唇右,然后再滚回来,腮帮子跟着一瘪一瘪。
这里,跟锦民家园差不了多少,可离城区近,房子的价格档次肯定是不一样的。很快,老队长就从这些人中判识出了谁谁谁了。人群中时不时夹杂着的“笤走,笤走”、“阿对呀,阿是呀”的乡音让他听了浑身舒坦。
咦,老队长。凤兰折返出来先发现了他,惊喜地抬起捏了一把韭菜的手给她身边的妇女指了指。
嗯屋呀,来了。一个家门侄女高兴地叫唤了一声。
哟,阿屋啊……来玩,来玩。
这时,老队长身上就差披一件褂子了。那是他标志性的姿势。
终于找到了可以用一用那条闲置太久嗓子的地方了,他正想亮一声吼喊,打个亲热的招呼,却发现她们喊过、叫过,就不咸不淡,波澜不兴了,回头又续上她们自己的话题。对他,差不多就像从摊位上拿起一把芹菜在手里,掂掂,看看,又丢回菜堆,不闻不问了。老队长刚提起的气,半道就泄了。过去在村街上走一遭,少不了一路的敬重,一声请教,一个笑脸,幸福全在里头了。可现在不一样,那心情,就像刚刚杀出重围的人,见到了自己的部队。他们搬走以后,他一个人的战斗,与拆迁办周旋的胆气,还有对一个村落消失的痛楚。他有多少话要叨念给她们呀。可不要想她们围着听他讲讲,连再多询问一下这些日子的近况也没有。也就家门侄女多了句家去坐坐,吃晚饭的客气。没心没肺,要是时光倒退几十年,她们这样在地头闲聊,他会给她们一顿劈头盖脸臭骂的。想想,嗓子就发痒,可眼前全是女人,还是忍了回去。罢罢罢,跟你们妇女有什么好说的,没什么好计较的。屁股一磨,就近蹲在花坛水泥台面上,就像蹲在地头休息,埋头抽起烟来。他不理别人,最终也没人理他。
老庄子的最后一次征地,全队剩下不多的男壮劳力和几个年轻姑娘、媳妇被镇上一锅端了,像凤兰这些中不溜秋的女人多数没法安置,一次性给个万儿八千的一次性买断,闲在家里,有的是聚在一起的时间。地方换了,虽说各忙各的,沉浸在全新的生活方式中,但连择个菜什么的也不忘记跑过来扎堆,大声谈吐,李家长张家短,还是老庄子的那副德性。看得出,“情报处长”是她们的核心。谁家的姑娘在大药房、谁家的姑娘进了超市,谁家小子读书争气,在大学入的党,没毕业测绘院就要了,硬铮铮的好单位。老天有眼,不偏不倚的,他妈是个瘸子,真争气啊……她们这不也在找人吗,不是跟他一样吗?老庄子的仁义没变。渐渐他发现了毛病,她们从不提起农村的生活,可又与邻居很少有交道打,自己人抱团紧紧的,连零星住一起东队的几个人也比以前更能好好地团住。人家很少跟他人说话,他有时插话妇女们也不理他,甚至对他排斥,他一点不怪她们。找到了村人,距离近了,实则远了。可有这么些村人集中住着,代表着生产队好好在着,仿佛闻到了老庄子的味道。突然有一天,心中冒出的念头吓了自己一跳,难不成就不可以再造一个村子?毕竟怕传出去让人笑话,念头始终紧紧关在嘴巴里。心里有了秘密,话不多说了,见人就客气,老远打招呼,整天眯缝着眼,没有了一点性子。
有一天,他原本好好地坐在半米高的花坛上,别人聊天他琢磨自己的心思,突然右腿往下一抻,脚还没落地,就“嗵”地蹦下,就近一把扯住身旁妇女的膀子,问:哎,哎,这里是不是宋家埂?几个围一起闲聊扯白的一齐给问愣了,看外星人一样地望着他。不知道,不知道。凤兰还往外紧挪两步,怕他神经憋出问题了。
他不死心,四下张望,满腹生疑。
打那以后,老队长真有点不正常了。先几天,他围着小区兜圈子,沿路一间接着一间的门面房,开的尽是些小吃店、杂货店、五金建材店,走完一个小区又接着一个小区。他心里犯着疑惑,嘴里神神叨叨:菜地当中的那座高压电塔呢?那个水塘又在哪呢?然后又开始丈量小区。一会儿方步踱出院子,一会儿又踅进来,一大步一大步地跨,从第一幢到最后一幢。有的时候,不停地退后,尽可能地退出一个可以打量的距离,显然在找方位感。有时向右踱百米,再向左丈量同样的距离,累得气喘吁吁。终于有一天,他立在小区的广场草坪上,不动了,任由大太阳晒着。拿眼睛扫视过四周,望着进进出出的人们,兴奋得泪流满面。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女人们先惊动了。有的还慌里慌张叫来在附近干活的自家男人。
你看我,你看我,还一直以为是宋家埂呢。
小区里住的人再复杂,谁欺侮人也不能让欺侮老队长呀。跑来的男人中有个叫蚊子的,歪戴着油腻的高尔夫球帽,手里提了把修理汽车用的大号扳手。
二道埂子!是二道埂子那块菜地呀。听老队长说出了折腾几日找到的答案,大家松了口气,没事,没事,绷起来的气氛一下子松了下来。有人扶着他,过去,坐在花坛上。他看看围上来的十几张熟悉的面孔,笑开的折皱里注满了满足。你看我,老糊涂了,还以为是宋家埂呢。是二道埂子。那真是一块好地呀,还记得不?二道埂子还发生过一件事,想起来没有。
一触碰到过去的岁月,老队长一下年轻了十岁。
那年,附近5133军工厂职工老鲍的女儿打山里老家来探亲,晚上独自出来看露天电影,迷了路,被坏小子弄到二道埂子给日弄了。第二天,满地的蔬菜给看西洋景的人糟蹋个净光。有人接茬,对着蚊子的老婆坏笑,对对对,蚊子你小子那天兴奋得什么似的。蚊子拿下嘴上的烟,举起扳手就要打人,自然有人拉住。
是啊,那过去的日子里,半大小子的蚊子带着龇牙、红星几个平日就满世界跑,像三头逐血的苍蝇,飞到这里,飞到那里,全公社贫下中农差不多都认识他们。二道埂子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们是不会缺席的。哥几个狗猫鼻子尖早早赶到出事地点,一窜下菜地,兴奋得像几匹野狗,蹄子翻飞,四处撒欢,地里大片大片的牛心包菜在他们脚下就狗屎不如了。蚊子一边跑,一边愤怒地对碍事的脚下,潇洒地飞脚踢开,褴褛的菜帮子无辜地飞上天空,又重重摔下,滚出老远,就像遭到了强暴的那个弱女子。紧跟在后面的龇牙也不好好走路,前弓着右腿,一下一点地蹬着左腿,就成了舞台上驭马驾到的将军,手里虽差一根马鞭,但一点没影响他扬鞭驰骋的意思。往现场去的人们,开始还注意着脚下,不去碰那些包菜,见有人开踩了,也就管不了那么多啰。在干燥的阳光混合着大粪蒸发出来的气息中竟然嗅出了香草一样令人兴奋的味道……
嗯屋,当时你威风大了去啦。毕竟自己是半个主人公,蚊子尽拣好听的说,一句话惹出老队长一脸自豪。
那天,老队长出现在二道埂子的时候,天空有鳞状的云层有递度地延伸过来。他披着当时流行的黑面绒里的拷绸褂子,敞着怀,脖颈以上晒得通红,风微微掀动衣襟,一漾一漾的,像刚刚从那云梯上走下来的。看他挂着个脸,人们就闪开道让他先过,他也就愈发像一把刀子,恶狠狠地挺过来。他很懂得这种时候不用多话,也不用理睬任何跟他打招呼的人,不怒自威。那怕微微点一下头,凝住的丹田之气都会泄得一干二净。除非不张口,一张口就是一把刀,一个字砸在地上就是一颗钉。他在埂沿站住,定定气,大老远捉住撒欢的蚊子他们几个,恶狠狠的一串亲娘日老子的话便打雷一样滚向田野:那几个狗日的——有人养没人管的东西——再乱踢乱跑——看老子不把你们的腿砍啰——那几个小炮子子,原本就是没上笼头的小讨债鬼,一天听不到骂话浑身不自在,随口一两句脏骂是不会在意的,权当了耳边风、蹭痒痒。倒是龇牙抬头看了老队长方向一眼,愣了一下,再看蚊子,早头里去了,便朝风中呲了呲大牙,为刚才的停顿不好意思一下,又不管不顾地往前窜去……
事情的最后结束,是毛四带着几个青壮劳力,横端着挑粪的榆木扁担,一字排开,犹如一群挺起三八大盖清剿扫荡的鬼子,一路驱赶,把在地间乱趟乱窜的人们从田间深处撵上了土埂。那一次,老队长的嗓子差点失灵。失灵就是失威,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五四年那年发大水,也是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滔滔洪水弥漫开来,淹了菜地,没了村庄,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当时心里就涌起一阵古老的悲凉。那回要不是毛四带人救驾,人可丢大了。就是从那天起,老队长暗暗认准了那小子是个帅才,是个接班的材料。可谁会想到后来征地、撤队、拆迁……到最后连老庄子都失守了呢。
四
谁也想不到,老队长会在龙翔雅居安营扎寨,当起了门房。准确地说是编外门房,不要薪水报酬,没有组织同意,自卖自身,心甘情愿。
眼下,下岗的青壮年都用不完,物业公司还会稀罕一个七老八十、腰都挺不直的糟老头子?据说为了干上门房,他死乞百赖地为几个班的门卫打了一个礼拜的开水,还把大儿子孝敬的好茶叶带来分了。几个门卫私下嘀咕,他不是嗓子好吗,就把挨家挨户送报送信需要吼喊的差事交给了他。
确认了二道埂子是自家队里的土地以后,老队长对龙翔雅居亲了许多,差不多就当成自己的村子了。门卫的几件事,干得无人挑剔不说,还揽着做事。搁过去,打死也不会干的。生产队解体后,当时还没乡改镇,乡里要个人看大门,当时有人推荐了他,让他在薰得漆黑的小屋子里自已炖烧,或是就着卤菜下酒,一大早起来,披着棉大衣,穿过冻骨的寒风倒夜壶?他宁愿选择老死在他的老庄子。当然,眼下的门卫完全不一样的。开始,哪家有个信件有个报纸,往小黑板上一写就算通知到了。到他这全改了,他给人往家里送。有时会在楼下输入住户号后,故意亮一嗓子:606,传达室有信喔。人家门禁“喀哒”一声,门开了,他就“咚咚咚”给送楼上去了。这样,不少门洞他都熟悉了,他注意记住了老庄子谁家的儿子住几幢,谁家买了一层对开门两个中套。中午呢,他就在小区门口那一溜排摊位上,吃一碗兰州拉面,或是一餐盒饭,歇晌时,饿了,还会来一碗辣油馄饨。
老队长的门卫可不是白干的。他说他要干一件大事,搁过去,没人怀疑,老队长就是为了干大事而生的。可现在,有人就嗤之以鼻了。有人说他所说的大事与毛四有关,又让人觉得不是没有一点影子。的确,他在守株待“兔”,狗日的毛四属兔。毛四把老娘安顿在龙翔雅居,就不怕他不来探望。村里人多的地方就是好,他没费多少气力,就从那众妇女堆中摸清了毛四的发迹史。毛四发财完全意外,是飞来的横财,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但确有其事。他南下打工出道比较早。洗过车、送过水、“碰过瓷”,低俗的、下贱的,甚至违法的勾当他都干过,但他认为与他的智商不符,也就干不长久。也活该着他发财,有一天,他乘出租车经过郊区一个靶场,当天正在实弹射击,小当兵的水平太臭,一颗长了眼睛的子弹,穿透车门,正打在他的大腿上,因为距离远,也因为有铁皮的阻隔,腿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