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的楷模

　　在上世纪70年代，我曾给煤炭部副部长钟子云当过秘书，钟子云于1999年去世，我也已年逾古稀。
　　随着岁月的流逝，许多往事都淡出了记忆，但钟子云为抗日救国历尽艰险，为民族复兴鞠躬尽瘁的业绩，一直萦绕在我心中，他是让我难以忘怀的一位共产党人的楷模。
　　一、寻求真理闯关东
　　钟子云1913年生于河北省东光县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他读过孙中山的《三民主义》，也听过关于中国共产党的传说，逐渐懂得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使劳苦大众得解放。
　　他16岁时，萌生了到关东找共产党干革命的思想，便与同村会拉胡琴卖唱的韩五叔结伴，利用所学的《满江红》《苏武牧羊》等爱国小曲，靠沿途卖唱、乞讨闯关东。历经数月，千里跋涉，最终来到了哈尔滨。
　　九一八事变后，他积极参加学生抗日团，并于1933年初考入哈尔滨电工学校，经我党介绍加入了共青团，次年转为中共党员。他把自己的命运同祖国联系在一起，成为了一名东北抗日联军战士，实现了从一个爱国者到共产主义者的转变，以实际行动踏上了民族救亡之路。
　　他在东北抗联中进步很快，曾先后任中共北满省委哈尔滨市道里区团委书记、汪靖县县委书记和抗联二军政治部主任等职务，他们的感人事迹，已被写成惊险小说《夜幕下的哈尔滨》，广为流传。
　　1936年冬，因北满的一个地下交通站被敌人破坏，与中共中央失去联系，组织上派他去苏联汇报。在林海雪原中迷路，两脚被冻残，到莫斯科经医治后，被留在莫斯科东方大学培养深造。
　　学习两年回国后，在延安中央党校任教，为我党培养了一大批中高级干部。以后调任中共晋察冀地区任社会部长（隐蔽战线），不幸在杨家铺日寇大扫荡中头部和胸部中弹，身负重伤，被救出送回延安医治。
　　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1945年日本投降后，党中央决定派他和陈郁、孔原三人，作为第一批党政干部赴东北，任命他们三人为“中共中央代表”和“八路军总部”少将参议。
　　他重返东北后，先后担任中共松江省委副书记、省军区副政委、省政府党组书记和哈尔滨市委书记兼卫戍区政委等职，肩负民族复兴之重任，着手医治这座号称“东方莫斯科”的烂摊子。
　　他积极参与组建东北革命根据地，在“三下江南”“四平保卫战”等战役中，发动群众，恢复工农业生产，有力地支援了东北解放战争。由他撰写的《战略后方哈尔滨》回忆录，已收编在《辽沈决战》一书中。
　　不幸的是，在1948年他任哈尔滨市委书记时，因坚持党的统战政策，不唯上，敢于直言，不同意工人随意抓捕资本家，不允许农民进城清扫资本家兼地主的浮财……与东北局的高岗有过工作上的分歧，被指责为压制群众运动，以思想右倾被贬到辽宁省阜新任市委书记兼矿务局长。
　　他受到不公平待遇后，二话没说，开始步入煤炭行业，面对着一个新的战场。好在他有管理大城市的经验，很快稳定了社会秩序，恢复煤矿生产，支援了国民经济建设。
　　二、高风亮节永垂范
　　他于1953年调入北京，先后任北京矿业学院院长、煤炭工业部副部长。
　　在席卷全国的“文革”中，煤炭部成了重灾户，大字报铺天盖地，矛头直指部党委。他从容对待，沉着应付。为保护张霖之部长不受伤害，他安排张部长外出疗养，造反派疯狂追查时，他挺身而出，引火烧身说：“部党委如有什么错误，由我承担，我向群众检查。”他在紧要关头，临危不惧，舍己为人的凛然正气，使知情者深为感动。
　　身可辱，而志不可夺。不幸的是，张霖之部长主动回京参加运动后，被一伙暴徒残害致死。这时，他便成了主要批斗对象。被戴高帽、喷气式、大弯腰，有时被拳打脚踢……他仍然理直气壮，明确表示：我们基本上执行了毛主席革命路线，我们工作中有错误，希望大家揭发批判……他始终敢于主动承担责任，表现出一个老革命家的铮铮硬骨。
　　造反派感到他如此强硬，单靠所谓“走资派”等罪名是打不倒的。于是，私设牢房，把他和一大批老干部关押起来，进行日夜轮番批斗，逼他承认曾“被捕叛变”。
　　1967年12月14日是他儿子的生日，全家期盼他回家吃顿饭，万没想到就在这天，他被以“大叛徒”的罪名投入秦城监狱。
　　他独居在不足十平米的斗室中，睡在仅一尺高的硬木板床上，晚上不准熄灯，昼夜坐卧都要面对监视器，以防自杀。
　　在遭受严寒酷暑，蚊虫叮咬，饥饿煎熬，肉体摧残，人格的侮辱中，他把牢笼做书房，每天坚持低声复读《资本论》《列宁全集》和“毛选”等马列经典，从中寻找精神支柱。
　　他想，党内可能出了坏人，想把我们这批共产党员斩尽杀绝；但是又想：应该相信我们的党，总有一天会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还自己一个清白。
　　事实上，他在长达16年的隐蔽斗争中，虽然多次遇险，多次遭遇通缉，但都由于他的政治警惕和机智灵活，侥幸脱险，从没被捕过。经过调查核实，认定他的所谓“叛徒问题”，确系冤案。
　　1973年春，他以“保外就医”被释放出狱时，已被折磨得面黄肌瘦，全身关节骨刺钙化，四肢僵直，头不能仰，腿不能抬，血压高达200以上。医生体检后认为：如果再迟一年半载，就不会活着出来。
　　1975年5月，中央专案组正式批准他全面平反，恢复工作。他拖着全身病痛，重新走上煤炭部副部长的岗位，他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补缴狱中拖欠七年的党费，然后一心扑在工作上。
　　有容能思远，无欲方志强。当时，在全国经济大潮的影响下，有些领导干部急功近利，忽视矿区长远发展。他发现后，顶着压力，大胆地提出一整套按着科学发展的重大战略决策：在生产中不能涸泽而渔，无限挖掘；在基建中不能临渴挖井，影响接续；在安全中不能只当裁判员，忽视安监……从而使全国煤炭工业实现稳产高产。
　　党的十二大时，他被选为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经常深入基层，开展调研，积极参加中央的一些重大活动。
　　一息尚存，奋斗不止。1988年11月，他与李运昌同志联名上书党中央，提出《关于治理经济环境，整顿经济秩序的建议》，1997年9月，在列席党的十五大时，又以《深刻的希望》为题，对“坚持公有制为主体的根本原则，坚持共同富裕，防止两极分化和加大反腐倡廉力度等问题”提出建议。他的多次上书，引起了中央领导的高度重视，并被批转有关领导“阅示”。
　　三、卧薪尝胆益后人
　　他一生浩然正气，廉洁奉公，保持和发扬党的艰苦奋斗的优良传统，对子女和身边工作人员立了很多规矩。
　　多年来，我和他的家人都能自觉遵守。仅举几件不为人知的故事，看他的一尘不染，坚定信念。
　　
　　1、读书不知疲倦
　　他终生与书为伴，学习改变了他的命运。自幼好学，靠进步书籍启蒙闯关东，寻求救国；30年代在东北抗联时，在艰危的环境中，刻苦学外语，后来被派到莫斯科东方大学深造；50年代任北京矿院院长时，主动深入课堂，系统学习有关煤矿专业知识，为以后铺垫了理论功底；70年代六年铁窗岁月，复读马列经典，坚定革命信仰不动摇。
　　尤其是平反恢复工作后，虽已年逾花甲，读书精神丝毫未减，求知欲望不见低落。他家的书房藏书有近千册，有时还要我帮助到北京图书馆借阅有关书籍。他下班坚持在家读书，有时忘了吃饭和睡觉；每周法定休息日，我都定期陪他到煤炭部机关办公室批阅文件，看有关资料。孜孜不倦的读书生活伴随着他的一生，做到学以致用，和他的革命生涯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2、一只小竹筐
　　我陪同他到外地出差时，每次只见他随身提一只“双梁小竹筐”，放些生活用品，身穿布衣布鞋，着装很像一般平民百姓。熟悉他的朋友见到后常说，钟部长应该换个皮箱包了！他总是风趣地说，还能再用几年。
　　
　　正因为我们每次到全国各地下基层，从来不接收别人赠送的礼品，也不在当地采购新奇的土特产品，总是轻车简行，有这只小竹筐就可以了。
　　3、我给部长理发
　　70年代时，人们生活都很节俭，为了方便又省钱，我特意买了一套理发工具。在家为三个儿子理发，到办公室为周围同志们服务。
　　有一天他对我说，下班后你也给我理理发吧！第一次为部长理发真有点儿紧张，在理发过程中，零距离地目睹他那饱经风霜的稀疏银发和在战争中留下的伤疤，顿时涌出对老革命的敬仰之情，有一种父辈般的亲切感。从此，他的平易近人，在部机关传为佳话。
　　
　　4、送儿子当工人
　　“文革”初期，他遭“四人帮”诬陷被捕入狱后，他儿子钟明当时只有八岁，每天早晨到附近浴池门口拣煤核给家里取暖，然后到街头巷尾拣废品，挣点小钱补贴给家买菜，有时还要遭到一些野孩子的耻笑和打骂。几年后又被迫随家长到江西山区下乡务农，尝尽了人间辛酸。
　　他平反后，儿子才得以回到北京。有人提出在煤炭部机关给钟明安排工作，被他拒绝后，年仅16岁的钟明只好到邯郸煤炭指挥部当了一名汽车修理工。后来靠个人自学进入清华大学，在MBA进修班学习，现已成为一名高科技管理人才。
　　
　　5、不让别人随行
　　1982年春，他应福州军区司令员杨成武之邀，到富春江水库为电力部部长刘澜波撒骨灰，顺便在全省畅游。当时他不仅年逾花甲，并患有全身性骨质增生症，靠拐棍走路，行动极其不便，但是他坚持不让我全程陪同，把他护送到厦门后，立即安排我到北京矿务局深入井下，进行专题调研，经受锻炼。
　　还有一次，他应广东省委书记杨尚昆（后曾任国家主席）之邀，到从化市疗养。后期因他生病，办公厅领导派我去接他回京时发现，在疗养院中，每个省军级领导干部因年龄大，身体欠佳，身边都有秘书和子女陪同护理，唯独他没有。他总是从大局出发，既怕国家多花钱，又担心误了年轻人的学习前程。他的言行和谆谆教诲，使我终生受益。
　　6、多次谢绝换房
　　他1953年调北京后，组织上安排他家住在交道口寿比胡同6号平房。60年代部办公厅领导发现房屋坏损，要进行维修时，被他谢绝；70年代时，他家房后窗下修建了一栋公共厕所，长年臭气熏天，单位对此很关心，动员他搬迁又被拒绝。
　　进入90年代时，北京市进行城市改造，完善居住环境，煤炭部兴建了一批新楼，请他入住时，再次被他拒绝。无奈一直到趁他病重住进北京医院时，才帮他把家搬到和平里小黄庄，更换掉了50年代使用的破旧沙发和硬木板床。令人遗憾的是，他病情不断加重，没看到新家就与世长辞了！
　　
　　7、用自行车推儿子住院
　　1976年春，有一天，他儿子在家突然腹部疼痛难忍，高烧40度，急需送医院检查治疗。
　　因早有家规，不能因私动用专车，只好找个同学帮忙。那个同学到家后气急地说，你儿子病成这样，专车和司机都在家中不能用，廉洁得有点过分了！他听到后没有妥协，只是一笑了之。
　　那位同学只好用自行车一路小跑把钟明推到医院，经检查为急性阑尾炎，立即收住院，准备手术。
　　
　　8、病危不忘救灾
　　1998年春，他因发烧住院，我每周五下午都到北京医院去探视。连续数月高烧不退，病情不断加重，大夫已给下病危！
　　有一天探视时，他发现我在身边，便微微睁开双眼，有气无力地说：肇升，我在小林（原老干部处长）那还有点儿钱，捐给哈尔滨灾区吧！听后让我感到震撼和心碎！他在病危中还想到灾区，让我有幸目睹一位老革命的光辉伟大的形象。我在内心默默地呐喊：这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
　　离开医院后，我即时转告有关人员，他儿子钟明又补了些钱，买了几十床棉被，寄往他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哈尔滨市，表达了他对灾区人民的一片挚诚。
　　
　　9、临终无憾
　　据他夫人樊保瑛说，1999年3月17日他在医院弥留之际，亲人们想把他打扮得体面一点。回到家中，打开所有衣橱，竟然找不到一件称心的新衣服为他穿戴。只好含着悲楚的热泪，为他穿上早年接见外宾时穿过的一套蓝色旧中山装。
　　他为抗日救国、为国家复兴贡献了自己的一切，唯独没有自己，86岁走完廉洁的一生。为他办后事的悲恸情景，令我终生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