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看两不厌

　　我十余年漂泊在外，自认也是爬过不少名山，像北京的香山、南京的栖霞山等，但不论在哪座山上，我总是感叹：哪里的山都没有我们长沙岳麓山好啊！岳麓山好在哪里呢？一不算陡峭，不算海拔太高，好爬；二沿途风景名胜数不胜数，爱晚亭、禹王碑、麓山寺、白鹤泉、云麓宫、舍利塔、飞来石等等，几乎每十步一景，处处皆典故，闪耀着千年湖湘文化光彩。
　　岳麓山的四季，各自韵味不同。清明时节，人们隔着湘江，远远望去，岳麓山在一片火云般的霞光中，那霞光便是映山红所染，游春的姑娘们常常折下一、两枝红艳艳的映山红，一路欢歌地拿回家，放在瓶中，让屋子里充满春的气息。仲夏之夜，长沙人迎着南方特有湿润气息的晚风，来到岳麓山，在枝繁叶茂的古树下乘凉，微饮一口清澈、甘甜的山泉，惬意极了。立秋以后，岳麓山的枫叶渐渐红了，赏红叶，便成了全城人最幸福的事。冬日万物凋零，岳麓山的松柏却是常青的，月月桂、香樟树的香气扑鼻，使得山林不那么寂寞，游人依旧兴趣盎然。
　　在雨中，我爬过几次岳麓山。记得山中雾气荡漾，岫烟渺渺。我撑着伞，不紧不慢走在寂静山路中。雨水时不时飘进伞来，拂过我的脸，嗅过我的头发，有时，半边衣裳也湿了，由此想起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内心感叹，“‘层峦叠嶂都成了水墨山水’，雨中的岳麓山与泰山都是一般秀丽澄净啊！”
　　岳麓山的美，不仅仅在于风景，更在于它悠久、深厚的历史文化。山下的岳麓书院始建于北宋，宋真宗亲自题写书院匾额，“千年学府，弦歌不绝”。南宋理学家朱熹、张栻在此会讲，泽被深远，“自此之后，岳麓之于岳麓，非前之岳麓矣”，书院成为中原儒家文化与楚文化结合的桥梁。岳麓书院弟子王夫之、魏源、曾国藩、左宗棠、郭嵩焘等都极大地推动了中国历史的发展。不论是面对元蒙、日寇的铁蹄，还是面对张献忠部队、太平天国军队的进攻，岳麓书院的书生们都誓死捍卫书院，留下一段段可歌可泣的事迹。书院无数次在血泊狼烟中重生，更显出湖湘人民百折不挠的精神。
　　“少年不识愁滋味”，童年时的我自然无法感受到岳麓书院的人文风流。二十多年前，岳麓书院尚未修缮，我和小伙伴们奔跑在书院乱石杂草中，看见那些书写着方方正正“学达性天”、“道南正脉”等大字的匾额，一无所解，一笑而过。近年，从北京回长沙探亲，闲来无事，我也会去岳麓书院闲庭散步。书院经过一番精心修整，恢复了往昔的古典优雅风格，“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八字又一次映入我的眼帘，我不得不感叹湖南人从识字起就被灌输了强烈的自信感、优越感。书院内，青瓦檐、绛红色的圆木柱、石板地，宽敞的讲堂、高大的御书楼……整体建筑庄严肃穆、工整有序，而仿宋风格的后花园绿竹成林，又是另一番清新雅致景象。书院内立着麓山寺碑，为唐朝书法家李邕楷书，记叙古麓山寺自晋代立寺至唐开元年间的风雨变迁，给岳麓书院添上浓浓的佛教文化色彩。
　　从岳麓书院后花园的门便可以上岳麓山了，山顶据说是抗战时期“长沙会战”国军的最高火力点，古炮台仍旧在，山峦间依旧透着几分悲壮。三次“长沙会战”属于国军打得比较漂亮的战役，使中国人民抗击日寇的信心倍增，并在国际上为中国军人赢得了声誉。
　　在响鼓岭亭内，我看到“第一次长沙会战纪念碑”模糊的碑文，一侧便是当年的抗战指挥中心。我想起在此战役中壮烈牺牲的由湖湘子弟组成的第73军将士，不由感叹，近代政治家杨度所云：“若道中华国果亡，除非湖南人尽死”，确实名不虚传。在中华民族危急时刻，湖南人总是闪现出强烈的爱国情怀与过人胆识，力挽狂澜。
　　岳麓山上，湖湘名人的墓鳞次栉比，黄兴、蔡锷、禹之谟、陈天华、焦达峰等辛亥革命英烈、丁文江、胡子靖等文化教育先贤，相邻而居，一时间，竟让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云台二十八星宿”的阵局中，岳麓山上的忠魂们，在历史的天空上光照千秋。
　　我的爸爸是一位传统中国知识分子，他领着我在近代教育家、我曾经就读的明德中学创始人胡子靖（1872——1940）墓前鞠躬，要我记住胡老先生“磨血育人”、开启民智的功绩，真正懂得“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的道理。走过黄兴、蔡锷墓时，爸爸不禁叹息，道：“在这些历史名人面前，我们是显得多么渺小，不曾为国家、民族建功立业。”我笑道：“您就别太高要求我了，我就是因为从小立大志，弄得现在快和‘江姐’一样傲霜雪了。我身边的大多数人，都在为房子、票子奋斗，蝇营狗苟，哪里会像黄兴、蔡锷那样忧国忧民啊。”爸爸严肃地说道：“那是他们太浮躁，太短视。要知道，人生最后留下来的，还是你为这个国家、为人民所做的贡献啊！”爸爸一席话，说得我连连点头。
　　少不更事时，我曾经嫌弃长沙保守、落后，可现在，我深深感谢这片故土，如果不是从小行经在古老的岳麓书院，看到那么多墨宝名篇，耳濡目染，我又怎能充溢着古典情怀看这个世界呢？如果不是在岳麓山清风峡看到一代伟人毛泽东“恰同学少年”时，与蔡和森、罗学瓒等一道指点江山所在的爱晚亭，我又怎能从胸间升腾起“少年强则国强”的激情呢？故而，“相看两不厌，惟有‘岳麓山’”。
　　
　　作者档案
　　乔宗玉：江苏建湖人，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本科，获文学学士学位。现为中国国家话剧院戏剧评论员。长期从事文艺创作，文章发表在《人民日报》、《三联生活周刊》等报刊，曾获田汉戏剧评论奖、北京市文联文艺评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