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守自己的诺言

2011-12-31 00:00:00王拉寿
阳光 2011年7期


  中午时分,天变了。惨淡的阳光很快隐藏了光辉,浓重的云块泼墨般从天际涌来。一阵阵风刮得满山的树木乱响,树叶簌簌落下,从他的头顶旋过,有时甚至打到他的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解开塑料袋,从里面掏出方便面和水,啃一口方便面,喝一口水,这样他可以更快地解决完它们。这是他所剩的最后一袋方便面和一瓶水。现在,他要吃完它们,补充能量,赶在大雨之前走下山去。
  他叫了两声虎子,没有回应,四周全是树木“哗哗”的响声。他不由脱口骂了一句,这让他又想起了早晨的情景。
  天刚蒙蒙亮,虎子身上的月光一点一点暗淡下去,终于在院中没了身影。一片残月挂在树枝上,惨白惨白,有点儿风,树枝和月亮都在微微颤动。
  他悄悄开了门,拿了必需的物品——三袋方便面、三瓶水、一把钢钎和一只箩筐,轻轻向院外走去。虎子竖起耳朵,仰起头,低低“呜”了一声。他从虎子眼前走过时,便轻踹了虎子一脚,让它别吱声。虎子老实地把头伏在了地上,眼睛却疑惑地望着他。
  他快步走出院子,返身要关门,虎子箭一般蹿了出来,他就又踹了虎子一下。这一次,踹得狠,虎子没有防备,低低叫了一声,一下子跌进院内,他迅速把大门关上。
  这些天,他不时看到三三两两的人背着满满一箩筐矾石从山上下来,从他家门前经过,然后消失在夜幕中。他知道,这一箩筐矾石要是到耐火厂,就能卖几十元甚至一百多元,够他买个复读机,或者在村里的网吧上几天网……他渴望着,心里也时刻躁动着。
  然而他不愿带虎子,也从没有想过要带上虎子。带上它,只能是累赘,只能分吃自己的方便面和水。而它,什么都不能给他带上一件,哪怕是一瓶水。而上山,最不愿的就是多背任何东西。上山,需要的是力气。
  他站在门前听了听,没有动静,整个村庄还沉浸在睡梦之中。他便出发了,顺着山谷向南走上六七里,跨过一条小溪,就开始上山。溪水很窄很浅,只轻轻一步就跨了过去。山却很高很陡,要两个小时才上得去。挖矾石只能到山那边去,山这边几年前就被挖空了。山上挖出的乱石头随处都是,并且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滚落下来。
  路的左边,是密林;右边,是山涧。山高路高,山涧也跟着一步步高了起来。爬了半个多小时,他向后望望,山下的小溪像条白练,自己好像站在了云彩之上。这时,他隐约感到后面有个黑影在尾随着他。山中有些雾气,看不真切,像条狼。他小时候常听老人们讲狼到村中吃掉小鸡和小猪的故事,手不由攥紧了钢钎。他想,只要它跟上来,他就回转身,一钢钎把它砸死或者刺死。他暗暗对自己说,不要害怕,你是男子汉,但心还是咚咚跳个不停。
  后来,他知道了,那不是狼而是虎子。他很生气,这个畜生,还是跟来了,心里骂着,回过头,拣起一块石头,狠狠向它砸去。没有用,虎子和他有着一段距离呢,石头软弱地落在山路上,弹跳了一下,然后,无力地滚进山涧中。虎子又停下了脚步,抬头望了望他,等他走后,又跟了上来。
  管它呢,饿死它!这样想着,他吃掉了第一个方便面和第一瓶水。
  他吃完方便面,又一口气把剩下的半瓶水喝完,随手把空瓶扔下山谷。山谷里,随处可见塑料袋和矿泉水瓶,而山上,挖过了的矾石的深坑一个接着一个,像战斗片中飞机轰炸后的弹坑。现在,他没工夫想这些,他急需的是上山。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背上箩筐,便又开始出发。走时,他叫了两声虎子,没有用,连虎子的影子都看不到。相反,更猛、更加凄厉的风声一下子就把他的喊声撅断,到处都是树木悲惨的叫声。风更大了,远处的乌云快速地向这里涌来,树枝已经有好多被折断,他生怕它们砸向他的头,就不再顾及虎子,急忙地向山顶爬去。
  他现在的位置是在山南面的半山腰,必须爬到山顶,然后再从北坡下去,才能回到家中。扭回头,更远的南方,群山一座连着一座,一座比一座高。
  他的双腿像灌了铅,每迈一步都非常沉重。箩筐里挖的矾石勉强盖住篓底。整座山都被挖空了,要想多挖,须向更深的大山进发。钢钎挖过的深坑一个挨着一个,挖出的乱石头随意地躺在山坡上、悬崖边。到处都是。一不小心踩下一个,马上就滚入了深深的山谷,巨大的声音能够持续两三分钟。他害怕滚下的石头会砸着下面密林中挖矾石的人,实际上却没有,整座大山空荡荡的,除了他和虎子。
  这时,虎子回来了,嘴里还衔了一枝桃树枝,四个野桃子很牢固地长在枝上。他想再踹虎子一脚,然而他没有多余的力气,他急需的是赶快爬上山顶。乌云仍在快速地向这边推进,豆大的雨滴已经开始稀疏地砸下来,一场大雨即在眼前。他知道立即回家已经变得不可能了。陡峭的山路,在雨中很有可能让他坠入山谷,他想到了狼卧梁处的一段陡壁,心里不由惊悸了一下。他开始后悔自己昨夜不该忘了看天气预报,至少,拿件雨衣也好。他突然想起快到山顶处有几块巨石突兀着,有一块的下面甚至是个洞,像是獾或者狼在里面躲避过。他有钢钎,有虎子,即使有狼他也不怕。现在,他不再讨厌虎子,虎子的存在,起码让他不感到寂寞和恐惧。他扭过头,虎子正紧紧地跟着他,他甚至有点儿庆幸,幸亏早上虎子没有被他赶回去。
  他吃力地向上爬,箩筐像个巨大的气球,在他背上左右摇晃,有时还会挂住树枝,这时,他就不得不回转身把树枝折断,再继续向上爬。有时树枝也会划着他的脸,火辣辣地疼。但他顾不上这些,他想的只是爬山。
  快到洞口的时候,有一处陡坎,一人多高。左边是密密的荆棘,右边是深谷,谷壁上长着许多树木,有一棵树的下面长着一块巨大的矾石,上午路过时他想把它挖出来,但试了试,他便住了手,因为壁太陡,他没法立脚。他拽住一根灌木,使劲向上攀,这时,一块巨大的石头滚下来,他急忙向右一闪,石头擦着虎子滚下了山谷。他打了个趔趄,也向右边的山谷坠去,虎子蹿上来,咬住了箩筐,下面的树又挡了他一下,他定住了,惊出一身的冷汗。他死死抱住那棵树——正是上午他想在它下面挖矾石的那棵,然后,慢慢爬了上来。
  他感激地望了望拯救他生命的那棵树,然后,又摸了摸虎子的头,表示谢意。虎子温顺地舔了舔他的手,这时,他发现虎子的一只脚跛了。显然,这是刚才石头滚下时轧住了虎子的脚。他俯下身子,用双手捧起虎子的头,轻声说,对不起!
  他的手臂也擦破了一层皮,血很快渗了出来。他感觉出了疼痛,但没有喊叫。喊叫是没用的,在这大山之中,需要的是毅力与顽强。
  攀上陡坎,他发现刚才滚下的石头,是以前挖矾石的人堆在陡坎边上的,就不由骂了起来,但转瞬间他就住了口,因为自己不也是挖矾石的一个吗?陡坎上还有几块那样的石头,他便一块一块把它们推下山谷,山谷里就传来一连串沉闷的响声。
  他爬进洞中,找来一些草和树叶铺上,又用树枝把洞口挡住,颓然坐了下来。这时,雨已经开始倾盆而下。没有雷电,风也息了,远处。刚才清晰的山峰、树木马上成了白茫茫的一片。他突然感觉,在这座大山上,自己是那么渺小、软弱无力。大山、树木、小草,都在迎击大雨,而他,蜷缩成一团,躲在一个獾窝或是狼洞之中。
  虎子突然叫了起来,猛蹿向前,又后退一步,他扭回头,看到一条细长的蛇,距他的屁股有二尺来远,正举着头,威吓虎子。他惊出了一身冷汗,迅速站起来,正要弯腰抓起钢钎,那蛇却箭一般逃出了洞外。他再一次感激的摸了摸虎子的头,打算奖给它一些什么,然而什么也没有,带来的水和方便面早被他报销了。他后悔早上不该那样对待虎子。
  接下来,他仔细打量了这个石洞——四尺多高,五尺来深,头顶是一块又厚又大的巨石,地上有些玉米粒,像是獾或者刺猬留下的。向里面,洞渐窄渐低,最后,成了一条两尺来宽的缝隙。他用钢钎向里探了探,但是没用,缝隙是渐渐向上倾斜的,钢钎只能伸进二尺来深。他估计刚才那条蛇很有可能就是从这里边爬出来的,害怕再有什么东西蹿出来,便扒了一些碎石将缝隙堵住,又用钢钎认真捣了捣,觉得确实牢固了,才又颓然坐到了草铺上。
  
  雨更大了,洞口处流进了一些水,他浑身乏力,懒得拦截。虎子轻吠了两声,他没有动,虎子走过去,用前爪扒些土,在洞口围了一道浅浅的堰。看到这儿,他有些吃惊,他感到虎子是有灵性的,是善解人意的,它不再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狗,而是他的忠实的朋友。
  多一个朋友就多了一个伙伴,这样想着,他似乎听到一种沉闷的但又十分轻微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像是极远的哪个地方发生了地震,更像是大山打了个寒战,然后轻轻颤动了一下。虎子也狂躁不安起来,对着头顶的巨石叫个不停。他正要钻出洞去看个究竟,一阵巨大的,犹如滚雷般的声响从头顶传了下来,接着,一个簸箕大小的圆石从洞顶跳下,蹦过陡坎,越过灌丛,弹起来,生生将一棵碗口粗的梧桐树撞为两截,最后,一头栽进下面的深谷。
  头顶上的碎石也接着滚落下来,小如鸡蛋,大似西瓜,形状不一,纷纷涌落。他害怕极了,如果洞顶的巨石也塌下来……他不敢多想。趁雨小的时候,他钻出洞口,攀到洞的顶上,虎子也跟着爬了上来。现在,它是他忠诚的朋友。
  映入他眼中的首先是一个很大的深坑,这让他想起上午路过这里时的情景:一块巨石的上方被挖了几个深坑,巨石摇摇欲坠。他想这巨石的后面一定是有几块大的矾石,后来被人挖了,现在,灌了雨水,土质松动,石头便滚落下去。他突然后悔起来,他觉得自己今天根本就不应该来到这里,也难怪村中人甘愿受贫,也不采挖大山。大山,养育着他们呀!
  我们给自然什么行为,自然将给我们什么回报。他喃喃着,就在这一刻,他决定回洞后立即抛弃挖来的全部矾石,让它们继续留在山上,让大山更绿、更坚固……他的希望永远绿着。
  他回转身,认真看了看自己躲避大雨的石洞顶部,很牢固,周围也没有被破坏的痕迹。巨石的正中有一个石窠,里面贮满了雨水,虎子正贪婪地喝着。他不由一阵愧疚。
  从洞口往下跳的时候,他的一只脚崴了,疼得钻心,但他没有喊叫,而是一瘸一拐坚强地回到洞中。
  大山应该给我一些报应,他喃喃自语。
  遮好洞口,再次颓然坐到草铺上时,他感到了饥饿,并且饥饿迅速蔓延,全身马上像一团棉花一样软弱无力。他想到了虎子衔来的四个野桃子,便伸手向箩筐里摸去,他触到了一块硬邦邦的东西,想起来了,是矾石。他拿出一块,仔细端详着它。矾石暗红暗红的,很重,他的心情也很重。他把它迅速地放在了地上,他要信守自己的诺言。他将四个涩涩的野桃子吞下肚中,感觉好多了。
  他再一次感谢虎子,也再一次感谢大山,是它们,让它渡过了又一个难关。
  雨时大时小,这让他十分着急。他急需下山,也就迫切希望雨能停下来,但他又不能断定自己能否下得了山,脚疼、山陡、路滑,特别是狼卧梁,特别是暴涨了水的小溪……他不敢想象。然而如果傍晚前下不了山,假如山上有狼,假如夜间有蛇……他更不敢想象。这时,他越来越感觉洞口不安全,便爬过去将它堵了个严严实实。
  现在,洞里只剩下黑暗,他突然感到全身发冷,摸摸额头,烫得厉害,他想肯定是感冒了。他偎着虎子躺了下来,顿时,一股暖流涌到了身上。现在,虎子是他的依赖,是他的保护神。困乏和倦意渐渐袭来,外面淅沥的雨声像支催眠曲,朦胧间,他睡着了。他梦见了果实,大山上种遍了果树,金灿灿的果实都咧着嘴笑呢。他还梦见了矾石,在发着暗红的光芒……他翻动了一下身子,突然感觉身旁没了虎子,睁开眼,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太阳出来了,柔柔的阳光洒在洞口的柴草上,让人感觉格外亲切与欣喜。他一转脸,发现一只兔子正蹲在洞内专心地吃洞口处的青草。很显然,这是虎子走出洞后它趁机钻进来的,它一定认为这洞里没人,或许,当它看见洞里的人时,也一定认为他睡熟了或者喝醉了,总之,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而这里,也许早就是这只兔子的避难所,他只不过是一个入侵者。
  现在,兔子在里面,他只要一转身把虎子扒开的小洞一堵,就可以来个洞中捉兔。要是以前,他会这么做,说不定上午就会,但是现在,他不愿那样去做。他破坏了大山,大山却宽恕并拯救了他。尽管他扭伤了脚,但那不能怨大山。他望了望兔子,它正惊恐地望着他,一刹那,空气凝住了。
  只思索了五秒钟,他便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悄悄挪离了洞口,然后,看着兔子敏捷地从他眼前消失。这时,他又想到中午时候的那条蛇,也许,那蛇并非是袭击他,它只不过是为了逃命。他冤枉了它,并且还要抄起钢钎刺死它。他的内心不由一阵颤动。
  大自然给予我们的本应该是和谐相处,这样想着,他叫了两声虎子,没有回应。不过他丝毫也不抱怨它,相反,他知道虎子是干什么去了,他信任它。
  他把洞口的柴草掀开,爬了出去,他要赶快回家。洞外,晚霞像彩带一样,把天空编织得非常美丽,一缕夕阳把金黄的颜色洒在山路上,像种了一路的金子。
  这时,他看见了虎子,在陡峭光滑的山路上,正一跛一跛向山顶跑,娇小的身躯,活像只獾。它的身后,是他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