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产办主任

2011-12-31 00:00:00
阳光 2011年7期


  一
  
  深夜,老破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到处都响的破自行车,吱吱嘎嘎慢慢悠悠地往家骑。车龙头上挎着破提包,后书包架上夹着一卷破报纸,加上他那中等单薄微驼的身材,穿着一套半旧肥大的工作服,弯腰佝背吃力踩蹬着车,猛一看与沿街串巷叫喊着磨刀、修伞、补钢精锅的手艺人没两样。其实别小瞧了,他还是个官。只不过这个官不是组织部任命的,既没红头文件,也没有任命书,而是上级主管部门某位领导随口封的。老破所在的企业——红星机电厂去年破产了,厂子没了,树倒猢狲散,不论你是厂长书记,还是科长车间主任,和所有职工一样统统下岗,再按工龄长短,分别对待。够退休的退休,工龄三十年以上享受协保,工龄三十年以下的统统买断,每年工龄按五百元钱补给,一次性付清,从此与破产企业毫无牵连。老破在工会工作,别人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唯独他脱不了身。这些年企业不景气,死不死活不活,科室进行了精减,大小事务都推到工会,工会主席是个拿钱不问事的转业老干部。他是工会干事,自然都落到他的头上。他手上掌管的钥匙足有二斤重。他找到清算组,一位领导说,你就别走了,剩下一大摊儿事,也需要人干。比如,厂房设备需要人看护;职工档案需要人保管;协保失业职工的补助金需要人发放。暂时成立个破产办公室,你就任主任吧。老破姓朴,大伙儿就取谐音叫他老破,或破主任。
  老破很看重这个职位,十六岁进厂,当时瞒报了两岁,蒙混过关,进红星机电厂做了一名徒工,二十多年没挪过窝。他勤勤恳垦,任劳任怨地工作,每年都评为先进,可就是升不了官。看着别的工友一步一个台阶升上去了,当了组长、工段长,甚至车间主任,他急眼了。因为嘴皮子没功夫,又没文化,说不上套套话,只有闷头拼命地干活,以求得领导的重视。直到有一天,他的腰累坏了,住了三个月院。出院后,领导叫他到人劳科报到,一张调令进了工会。工会是科室,干事是科员,从车间到办公室,也算一步登天,进入上层建筑。老破心满意足,如愿以偿。时间长了,也渐渐乏味,自觉得干事是跑腿的,和真正的官还有一大截差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需加努力。万没想到企业破产了,厂里昔日耀武扬威呼风唤雨的大小官们,一夜之间统统变成下岗职工,成为平头百姓。而他一个默默无闻的马前卒,却轻而易举的拾到顶破纱帽,当上了破主任,自然乐得屁颠屁颠的。上任的第一天,他在足有二斤多重的钥匙串里,找到厂长室的那把,打开了门,里面虽然灰尘蒙蒙,霉味刺鼻,但依然掩饰不住当年的气势和威严。他来到老板桌前,往真皮转椅上一靠,觉得胸脯挺了,腰板直了,浑身来了精神,感觉非常好。他决定就将破产办设在这里,破主任就坐这张办公桌。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妥。中国有句老话:出头的椽子先烂。当年的厂长不就是事事出风头,处处争先进,厂里的奖牌、奖杯,展览厅里摆得满满的。结果呢,成了亡厂奴,丧家犬,和所有下岗职工一样外出打工,养家糊口。历史是面镜子,要不断总结经验。他决定将破产办设在对面的那排破平房里,仍然使用当工会干事时那套桌椅,干群要保持一致性嘛。踏踏实实工作,夹着尾巴做人,这是他的人生信条。
  老破想当官,老婆却反对,当他拎着那个永远不离身的破提包兴冲冲地走进家,老婆从厨房里走出来,笑嘻嘻地说,破主任下班了。老破当官,消息不胫而走,早有长舌婆传话到他家。老破先点点头,习惯地把破提包靠在墙拐角,后掂量掂量这话,似感到不对味,反问,这话啥意思?老婆说,没啥意思,咱们祖辈几代了,临到你这代老坟头长了蒿子,出了个当官的,咱为你庆贺呀。老破说,别挖苦,官大官小咱不理论,从明天起咱也按政府作息时间了,休双休日。老婆问,破主任属哪一级干部,拿多少工资?老破脸一下红到耳根,半天应不出声。公务员拿薪金按级别,他不知这破主任属哪一级,领导只向他交代工作——职责和权限,却没有谈到工资。他好像记得领导在结束谈话时曾说过按档案工资靠的话。这么说满打满算只有四五百元钱了,只拿新招聘公务员的一个零头。老婆来火了,大骂他缺心眼。说和他一起进厂的师兄弟,见厂没招了,谁不早早地寻找出路,下广东,去深圳,闯出一片天地。他老公技术不比别人差,还有一张王牌——高级技工证。工资少者也比当破主任翻几番,现在谁不两眼盯着钱。老破有主心骨,你刮你的风,他行他的船。既然接下了这顶破纱帽,就得为官一任,造福一方。
  破产办的职责是接管破产后的一些善后工作,看好厂房,保管一些破旧设备,托管职工档案,发放部分暂无去处职工的协保和失业金。等到厂房设备处理掉,一些不够退休年龄的职工,再等上几年,分期分批送进社保局,破产办也就完成了历史使命,自动撤销。老破本来工作不多,也蛮清闲。可他是闲不住的人,喜欢揽事。谁找他,他都乐于帮助。找他帮助的人,说明看得起他这个破主任。人要识抬举,水抬船高,人抬人高。老闷下岗,生活窘困,一时又找不到合适工作,他来到破产办诉说。一个大老爷们忍不住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男儿有泪不轻弹。老破心软,见不得人哭,一时无招,只会劝说,天地之大,只要抹下脸皮,放下国营大厂职工的架子,我就不信找不到一碗饭吃。你先摆个地摊吧,兑菜或烤山芋什么的,先解决燃眉之急。他找到清算组,花一元钱买个破油桶,做好烘烤炉送到老闷家。第二天又陪着他一起出摊卖烤山芋。万事开头难,一来二去顺路了。现在老闷带着老婆不仅烤山芋,还烤起羊肉串,生意红红火火,收入远远超过上班时的工资。
  老职工的事儿好解决,年轻职工的难处就棘手了。大事做不来,小事又不愿做。隔壁邻居家的秀儿找到他说,叔,咱没饭吃了,你得给咱想想法子。一个大姑娘能做啥呢?老破问,你会缝纫?秀儿摇摇头。老破又问,你会电脑?秀儿还是摇摇头。老破为难了。现在啥手艺不会,就业更难了。后来他得知市工会举办下岗职工就业培训班,他找到工会主席,要个学习美容美发的名额给了她。秀儿毕业了,老破又帮着打理办起了美容美发店,生活有了着落。秀儿妈每次见到他总是千恩万谢,感激不尽。这瞬间,老破也感到自己英雄伟大。报纸、广播、电视台上歌颂的英雄又怎样?不都是出自身边点点滴滴的小事,自己与他们相比一点儿不逊色。他甚至想到,万一有一天自己不幸殉职,厂里的下岗职工,一定会自觉排起长龙队为他送行。人过留名,雁过留声。活到这份上,也就知足了。跑腿找人的事,老破乐于做,不厌其烦。在当工会干事的那阵,他认识不少政府里的人。这是资本,有资本就能办成事。猴子不上树,多敲几遍锣。不然老话怎说人熟是个宝呢。
  杨槐花找他了,说孩子病了。老破心里发笑。有病看医生呗,这事也找咱破主任。转念一想,也是人家看得起咱嘛。于是,拎起破提包,骑着破自行车,吱吱嘎嘎来到她家。摸摸孩子头,像烧热的烙铁烫手。老破责怪,孩子烧成这样了,咋不送医院呢?槐花两口子直愣愣望着他,好像没听懂。老破吼起,还不叫辆面的车去医院。槐花这回算听懂了。她踅身出门,可又转身回来,面带难色,吞吞吐吐地说,咱家拿……拿不出钱……说完,掩面号啕大哭起来。老破这回算明白了,找他来不光要送孩子去医院,而且还要解决住院费。老破最怕听到“钱”字。他摸摸口袋,刚好发工资,五百多元钱还没上交。啥事也没救人的事大,先垫上再说。在医院里整整折腾两天,孩子总算退烧了,槐花两口子悬在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下了。老破这才拎起破提包,外拾了一卷破报纸,骑着那辆除铃铛不响,到处都响的破自行车往家骑。离家越近,他越觉得车轱辘重,如何向老婆交代呢?到家门口也没想出个好法子。他不想进家打扰妻,半夜三更搅得全家不安,便拿起那卷破报纸就着路灯看起来。破产办从没接到红头文件和上级的指示,了解国家政策、经济信息,只能从报纸上只言片语获取。他瞅了一会儿,似又觉得不妥。大老爷们一宿没归,去哪过夜了?老婆会怀疑。弄巧成拙不如顺其自然,到时随机应变罢了。
  
  
  二
  
  他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来到自家门口悄悄地打开了门,准备溜进客厅里睡沙发。房里咳嗽一声,妻醒了。他说,别怕,是我。随手打开了灯。妻从床上坐起,张口便骂,你还知道回来呀,还想起有这个家。他说,我不是与你说了吗,这两天有事,就不回家了。这不,事情刚了手,就赶了回来。他满脸堆笑走进房里,想亲热她。妻将他一把推开,说,少来这一套,这两天与那个骚女人疯好了,我嫌你脏。妻指的是杨槐花。槐花是她的情敌,当年她和她同追眼前这个男人,是她棋高一招,将眼前这个优秀男人抢到了手,成了自己的丈夫。槐花一赌气,也脚跟脚地胡乱嫁给一个男人。时隔多年了,孩子都长得肩头高了,可她仍听不得“槐花”二字,尤其是出自自己男人的口。男人事先向她请了假,说槐花的女儿病了,送进医院。槐花男人伤残,行动不便,需要个人张罗,何况自己又是破产办主任。厂子破产了,职工有难处都找他,他不能推辞。妻踢他的痛处,他急,说,瞧你又来了,我和杨槐花清清白白的,再说这也是工作需要。妻一听说工作,气不打一处来,说,不就是个破主任吗,谁稀罕那个破官,拿钱不多,管事不少,几百块钱就使得你成天忙得屁颠屁颠的,连家都忘记回了。
  半夜三更,他不想与她吵架,惊动四邻影响不好。他转身去了卫生间,洗漱一毕,抱起被褥要睡沙发,妻将被褥夺走,嗔怪说,大男人也鸡肠狗肚的,和咱娘们一样了。
  他靠着床头,一点儿睡意没有,点支烟吸上几口。细想想,这两年过得确实不易。厂子破产了,树倒猢狲散,千号职工退休的退休,买断的买断,各奔东西,自找门路,天南海北到处飘荡。他没下岗,拿到手的只有五百来块钱。妻没有工作,孩子上学,一大家子生活紧紧巴巴慢熬着。自己受点穷不碍事,可厂子里还有一大帮子四五十岁年龄段和老弱病残的职工,他们只拿微薄的失业金,生活更艰难了……
  妻迷迷糊糊见灯还亮着,嘟囔说,你怎不睡,还想着那个骚女人。
  他摁灭烟头,一把将妻揽到怀里,手不由得伸到下身,要脱她的内裤。妻说,你要干嘛?他以前做事不是这样,先发出性信号,征求她的同意,才开始循序渐进地进行。他是个讲究质量的人,不论工作和生活。他粗暴地说,我要你检验我的功力,证明我在外面没有像你想象的那样胡来。
  妻掰开他的手说,半夜三更我不想做事,睡觉,到天亮了再说。妻是个要强的人,家里家外她处处都要做得比别人好。常爱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咱穷,决不能穷得让人看不起,就连床上做事也得依她的安排。
  他借着灯光,瞅着朦胧中的妻,头发蓬乱,脸色红润,丰满的胸脯,白皙的肌肤,浑圆的身子,肥敦的屁股,显现出一副睡美人的娇柔憨态之美,越发可爱好看,他忍不住再一次哀求。再说,男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他正处在这个年龄段。
  妻强硬甩出句话,说,烦人不烦人,睡觉。翻身脸侧了过去。他不敢再强求了。
  他关了灯,双手托着头,两眼望着天花板。一会,妻又翻回身碰碰他,说,还没睡?他说,没有睡意。妻说,依你吧,咱也让你搅得睡不着了。她主动贴近,将手伸进他的裆/5BPjantyjbxegq7Xfp4Ug==下,摆弄着阳物,嗲声说,不许你与外面的骚女人乱来,心眼儿也不准想,只能对我一人好。他说,瞧你又来了,做事不能影响情绪。他按照程序操作了,等到妻的情绪高涨,信心百倍,他施展抖擞出男人的雄风。一阵狂风暴雨之后,两人都达到高潮,满足了自己的需求,心满意足地收工了。
  他意犹未尽有意挑逗说,怎么样,能证明我的清白吗?妻没应声,停了一会儿问,还记得明天的日子吗?他思索一会儿,实在想不起,回了一句,反正与咱家不搭界吧。妻骂他,没良心的东西,是咱爸的生日。他不解地说,七十大寿刚过,小生日也要记得?
  妻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十岁以后的老人,每年都是寿辰。大丫和三丫早俩月就嚷起了。妻姊妹三个,她排行老二。
  他一听这话,脸色阴沉,态度生硬地说,瞧你们姐妹两家人那副德行,咱见了恶心,要去你去,我不想见那场面。妻劝慰,是咱爸过生日,不想见他们就甭抬眼,你喝你的闷酒。他说,说得轻巧,他们能让你安顿吗?咱爸七十大寿那天,瞧他们那嘴脸,阴阳怪气,指桑骂槐,气就让你气饱了。
  妻踢他的痛脚跟,说,谁叫咱们背时了,当初你不也趾高气扬,眼睛长到额头上,说话的气势也是压死人。
  妻的话有道理,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当年在工会虽然是个干事,手里也掌握点儿小权,与厂长书记及部门头头脑脑们能说上话,大事帮不上,小忙能凑合帮,在厂子里算筛子上的。老丈人很看重,逢年过节全家聚会,老丈人都拉他并排坐在上席,大姨子、小姨子一口一个“朴弟”“朴哥”叫得亲热呢。大连襟、小连襟见他如老鼠见着猫,能躲便躲,躲不了,毕恭毕敬。现在翻了个儿,厂子破产了,他也从高空摔到谷底,当年的科室干部,现在沦为谁也不拿正眼瞧的破主任。
  妻钻进他怀里,柔声细语说,咱爸说了,让咱们啥东西都别买,空手去,能陪他喝杯酒,也算赏面子了。他感到妻的温存,以柔克刚这招灵验。他说,你对我好,咱听你的。
  
  三
  
  第二天,妻早早起了床,她翻箱倒柜,找出了结婚时穿的那套西装,又挑了一条出色的领带,放在床沿,说,人穷气不短,穿上这套衣服精神些。她坐到梳妆台前也化了淡妆。梳洗一遍,把孩子打发上学了,两人乘面的赶往岳父家。
  妻前两天就来了,帮着母亲安排饭菜。今儿早来,由她主厨掌勺,一进院便钻进厨房。老丈人见二女婿非常高兴,亲手倒水沏茶,客气得让他有些拘谨。自上次七十大寿宴席上,三个女婿唇枪舌剑,剑拔弩张,闹得不欢而散,他就不时地劝慰说,你有文化,知书达理,甭跟他们一般见识。老丈人袒护他,他心里有数,一切都看在老爷子的面。
  临近中午,门外有喇叭声,他知道大姨子一家来了,是开着小汽车来的。这几年大连襟暴富了。大连襟名叫田富贵,他个矮腿短肚子大,绰号田蛤蟆。自从被厂子开除后,他就一直在市面上混。先是贩鱼卖虾,手头有几个钱了,见建筑业红火,便削尖脑袋钻进去做起掮客。先使出小钱接下工程,再转手承包。用他的话说这叫“空手套白狼”,不费心不出力,更没风险,大把的钞票就赚进腰包了。他不仅赚了大钱,还巴结上一批政府官员,手眼通天,在这座城市里,他没有接不下的工程,办不成的事。街头流传一首童谣:天色阴,乌云罩,田里蛤蟆呱呱叫,叫得清塘泛浊泡,叫得乌龟王八闹。
  汽车熄火,大姨子在院外喊叫起,咱爸出来,瞧咱给你带什么来了。老爷子装着没听见,老破提醒说,爸,大丫叫你呢。老爷子生气地说,甭理她,疯疯傻傻的,来趟家摆什么谱,大喊大叫,生怕街坊四邻不知道。
  不大一会儿,大连襟进屋,见老丈人陪着二女婿有说有笑,走上前说,咱爸和老二说什么悄悄话,大丫在外叫你都没听见。老丈人白他一眼,没好气说,咱爷俩有啥悄悄话的,咱在厂里干一辈子,虽然退休了,厂子破产,咱也心疼……田富贵说,像那种吃大锅饭,谁掌权谁会耍的企业,早破产早好。闯市场了,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显然,这话是冲二连襟的。当年他在厂里做“沙黑子”,清理铸件,成天灰头灰脸,唱黑头戏都不用化装了,又苦又累,工资还低。他找他疏通疏通,想换个工种。二连襟可摆起了大谱,张口都是大道理,一套一套的,说得他无言对答。说千道万,是革命分工不同,革命需要他做“沙黑子”,二连襟坐办公室。他心里不平衡,为多捞外快,他开始偷盗厂里东西,铝锭铜块值钱的他偷,破钢烂铁卖不上价的他也偷。最终有一次他被拿个实在,厂子将他开除。为此他一直耿耿于怀,把自己犯错的原因,归责于二连襟。要是他出力帮忙给自己换个既体面奖金又高的工种,何致于丢这么大的脸。不过,坏事也会变成好事,因为提前下海,自己闯出一片天地,当起了大老板。二连襟呢,一落千丈,现在连衣食都难顾全。历史跟他俩开了个大玩笑。俩人一见面,他总免不了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把二连襟奚落一番。
  
  老丈人喜欢二女婿,处处维护他,说,放屁,千人大厂怎说破产好呢。当年建厂易吗?咱十八个铁匠起家,风风雨雨几代人奋斗,才发展到这规模……
  大女婿没敢出声,老丈人的脾气他领教过。别看他平时慈眉善眼的,一旦惹恼了发起火,天王老子他都不会留情面。
  男人有钱就变坏。别看大女婿长得像蛤蟆,身边漂亮标致的女人还真不少。在外面乱搞倒也罢了,后来竟明目张胆地把女人带到家里。大女儿大大咧咧烂脓无用,气得跑回娘家哭。老丈人忍不下这口气,抄起擀面棍找大女婿算账。大女婿吓得几天不敢回家。为了息事宁人,大女婿不得不先哄好老婆,再在老婆的陪同下,向老丈人下跪求饶。
  大女婿解释说,爸,咱说的不是那意思……老丈人不等他话说完,拉起二女婿说,昨天咱买棵树根,不知怎样造型,老二给咱掌掌眼去。一槽不能拴俩叫驴,老丈人不想在寿宴上重蹈旧辙。
  田富贵说,爸,咱和二连襟还有正事谈呢。老丈人说,吃了寿宴,出了咱门,随你们去谈,这会儿不成。
  临近中午,三女婿和三丫才骑着摩托车赶来。一进小院,三丫就嚷着肚子饿透了。进厨房想偷嘴,见盘盘碟碟还都是生的,就怨起了她妈,说,你们也真是的,一大把年纪还没累够,叫大姐夫宾馆摆一桌多省事。妈说,死丫头不早点儿来家帮把手,进门就想吃现成的。大丫在门外听见了,倚着门答话,大姐夫有钱,也不是大水淌来的,一颗汗珠摔八瓣凭本事挣来的。三丫忙解释说,咱是说,大姐夫手丫紧紧,哪处省省还在乎这几小钱。大丫吃疑,以为小姨子笑话大姐夫花心,半真半假说,这年头挣钱是本事,花钱也是本事,这叫有多大鱼,就有多大鳃,能挣会花……
  大丫和三丫你一言我一语,像敲白糖瓜似的,说说不上套了。二丫听不惯插话说,钱多了也不代表是好事。俗话说,青菜萝卜保平安。清贫日子倒也过得清闲。大丫见二丫和三丫统一战线,阴阳怪气地说,当今什么人都不强,就是嫉妒心强,吃不着葡萄硬说葡萄酸……
  三姐妹言语渐渐冒火药味了,老太婆发话说,厨房小,容不下这多人,碍手碍脚的,有二丫帮衬就行了,都出去。
  大丫和三丫都不是干事人,俩人像衣服架似的,穿着高档时装,浓妆艳抹,厨房哪是她们待的地方。大丫拉着三丫的手说,去咱车里看影碟,你大姐夫新买的液晶小电视,可清楚了。三丫说,专为看带色的吧。大丫骂道,死丫头净瞎扯。三丫说,买那东西不看带色的没劲。大丫说,你家的DVD就为看那玩意的。三丫直言不讳说,那还用说,我和铁柱一看就大半夜,过瘾。姐妹俩说说笑笑地走了。
  田富贵被老丈人弄戗几句,心里不自在,一人待在屋里坐立不是,见小连襟牛铁柱来了,有意闪现在门口。铁柱笑说,大姐夫的小车越坐越上档次了。这车停在咱爸家门前,咱脸上也生辉了。
  田富贵最喜欢在小连襟面前摆谱,充当老大,他掏出中华烟甩给他一支说,国产车有啥档次,手续办齐了,也才三十来万元。又问,柱子,我给你找的那份工作,干着还称心吧?
  铁柱拿出打火机给大姐夫点烟,说,大姐夫啥样人,有你这块招牌,谁敢小瞧咱。工作蛮轻松,就是钱少了点儿。
  牛铁柱从小父母双亡,一直在市面上混,与三丫在舞厅里认识的。俩人情趣相投,一拍即合。不论家里如何反对,三丫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非铁柱不嫁。最后闹成了离家出走,与铁柱私奔。一年后抱个奶娃回来,生米做成了熟饭。老丈人坚决不认这个女婿,还是丈母娘疼女儿,从中斡旋,才勉强让登门了。小两口都没有工作,老丈人张口,二女婿在厂里给他找了临时工。铁柱从小信马由缰惯了,哪能忍受厂里的管束,仨月没到头,不辞而别。三丫找了大姐夫,工作换了几茬。
  大连襟教训起小连襟,说,五百来块钱工资,在咱这城里不算低。你不能跟咱比,手头要紧点儿。铁柱说,一天一盒烟,半斤酒,这是雷打不动的。现在啥年头了,讲究生活质量。又说,大姐夫房地产生意越做越大,咱就不能在你手下谋份高薪工作?
  田富贵眨着眼没吱声。铁柱透露消息说,红星厂破产了,那可是黄金宝地,多少老板眼盯着。大姐夫要是整合下了,一成钱拿下,百倍价格抛出。
  田富贵老练沉稳,装着无动于衷,岔开话题说,咱车里还有两条中档烟,时间长了会发霉,你拿去抽吧。铁柱屁颠屁颠跑出去,边走边说,还是大姐夫好,不,贵哥好。
  大丫和三丫说说笑笑进了屋,田富贵见了小姨子眼睛发亮,情绪盎然,说,女大十八变,三丫生了孩子更漂亮了。
  三姐妹中,数三丫头长得标致,一米六八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瓜子圆脸白皙红润。天生的淡黄头发披在肩上。浓眉大眼,亮晶晶水灵灵似一泓清泉。丰满胸脯上那俩奶子浑圆饱满,将衣襟撑得高高的。短小牛仔服正好罩在诱人的屁股蛋上,活泼靓丽,散发着青春气息。田富贵不止一次说,一朵鲜花插进牛粪里,铁柱人没人钱没钱,三丫头不知看中他哪点。大丫听了不高兴,说,你在外面乱搞,咱管不了你,要把邪念用在自家小妹身上,咱饶不了你。田富贵嘻笑说,千张豆腐皮子,姐夫爱小姨子,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大丫一把拧住他的耳朵说,你要敢动她的心思,咱夜里非拿剪子给你废了不可。田富贵告饶说,开句玩笑,你也当真。
  大姐夫挑逗,三丫也不是饶人茬,顺竿子爬,说,大姐夫见咱漂亮,招聘当小蜜,一月三千元不算高吧。田富贵笑说,小姨子要给姐夫当小蜜,先通过你姐姐这一关,价钱好谈。大姐夫与小姨子挑逗上了,大丫一脸不高兴。许多事假的也能闹成真的,便硬邦邦甩出一句话,当小蜜不难,除非你大姐死了……
  开饭了。寿宴虽然在家办,菜肴也算丰盛。丈母娘筹办几天,时新菜精心挑选,加上二丫烹饪手艺不赖,家常菜做得色香味俱全。饭前老丈人约法三章:多吃多喝,废话少说。三个女婿不和,积怨深厚,要在寿宴上吵打起来,老丈人太没脸面了。闷酒喝下几杯,二女婿手机响了,是杨槐花打来的。说孩子又发高烧了,且烧不退。二丫说,咱俩一块儿去。她不是不放心自己男人,而是想早早离开这让她窒息的是非之地。
  
  四
  
  杨槐花够可怜的,姊妹八个,她是老六,姊妹多无人疼爱,十六岁就进厂做工,后来找个男人成了家,日子渐好。谁知疤拉眼偏遇沙尘天,倒霉事接踵而来。先是男人工伤致残,后又企业破产。全家就靠男人微薄的伤残补助金度日。槐花找到了破主任,是他多方奔走协商,才给她男人找了份看大门的差事,生活算有了着落。这回女儿又生病了。以前厂里有工会,帮助职工解决困难,需要用钱去厂里也能借。现在一切都没了,只留下破产办空架子。
  老破赶到医院,才得知孩子被确诊是白血病,那可是个填不满的深窟窿。他惊呆了。叫医生先保密,不要告诉家人,杨槐花知道了准会急疯。槐花见着他,一句话没说,眼泪扑簌簌掉下。他劝慰说,甭急,孩子在医院里,医生有办法。
  槐花流泪不止说,昨天退烧了,孩子还吃了饭,今天又高烧不退了……接着又说,啥时都找你,连午饭都吃不安,实在对不住。
  老破瞧见槐花手里攥着张纸条,要了过来,是交款通知书。金钱不是万能的,但离开了钱又万万不能。槐花打电话找他,不言而喻。便安慰她说,厂子没了,破产办就是咱职工临时的家。工友有难处,咱老破义不容辞。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五百块钱住院费是他的工资,现在还瞒着妻子,这回又去哪借呢。他表面装作镇静,走出病房,在楼梯口的拐弯处猛抽几根烟。他太为难了,即使再借三五千元,又能解决多大问题?不过,这又是救人的大事。孩子没了,杨槐花自然也不想活了。妻子孩子都死了,一个孤独残废的男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他鬼使神差地来到院长室,轻轻推开门。院长在办公。院长问,有事吗?他走近自我介绍。院长听后叹气说,你们有难处我知道,医院有救死扶伤的义务。可我们也是企业,要生存要发展。费用是要交的,不过,我可以去和医生打个招呼,不要停药,推缓几天。他松了口气。
  
  解决医药费迫在眉睫,院长对下岗职工深表同情,缓解几天,已是给了很大的面子。如果再交不上费用,医院停药,前功尽弃。他想到社会赞助,想到了大连襟田富贵。人到弯腰树,不得不低头。到这时候了,也顾不上啥脸面了,先解燃眉之急。他骑着破自行车又折回老丈人家。
  大连襟和小连襟两家都没走,正摆着四方阵。田富贵迎门坐,抬眼瞧见了二连襟,嬉笑说,破主任吃官饭的好忙呀,连咱爸的寿酒都喝不安。槐花的事办好了?
  老破没答腔,倒杯凉白开一气喝下,问,咱爸睡了。他实在开不了那口,找个话题说。大丫阴阳怪气地说,外人都说咱脾气好,度量大,能容难容之事,依我看二丫的度量比咱还大呢。
  田富贵说,破主任找咱爸有事?他摇摇头。田富贵说,没事咱让你玩几圈,赢了你拿走,输了归咱的。铁柱接话说,贵哥对咱从没这么大方过。三丫接话说,大姐夫是啥人,好钢用在刀口上,一个子儿出去,十个子儿回来。大丫白了自己男人一眼,说,瞧他那个熊样,使出去的冤枉钱还少,尽钻人家的裤裆。你一言我一语,没一句掉地的。
  老破咬咬牙使出劲,迸出一句话,田富贵,我想找你借几个钱。
  田富贵笑笑说,借钱给槐花女儿看病吧。望望大丫,又说,多情种子,这份情意够深的。大丫指鸡骂狗说,咱只听说借钱买米买油,没听说借钱嫖女人……
  老破一阵血压上升,脸色红得发紫,他不知怎么走回家的。
  二丫铁青着脸,见他没好言语,在家没丢够脸,还跑到外面现眼,槐花的女儿是你的种?
  显然他前脚走,大丫的电话打进了家。他后悔,不该感情冲动,找田富贵那种人借钱。妻说得对:舌头饿得再长,也不到田富贵那种人屋檐下讨饭。他一身裹着黄金,咱还当他得黄痨病呢。人得有些骨气。他无言对答,让妻数落谩骂。
  门铃响了,有人登门,是个陌生男人。那人自我介绍是市报的记者,说采访杨槐花乞讨一事。原来槐花知道女儿得的是白血病,需要很大一笔钱,老破没这个能力,她请人写告示,沿街乞讨,惊动市长,记者就找到她的原单位。老破心里烦,不想见任何人,何况还是讨厌的记者。老破说,对不起,恕不接待。下岗职工够惨了,再经你们添油加醋,文章一登,还有人样吗?记者说,登篇报道有好处,求得社会同情,媒体配合,搞次赞助活动。
  一句话提醒了他,拨开心头乌云,心情顿时开朗。他忙着递烟倒茶,和记者谈到了半夜。
  槐花女儿得白血病的消息登报了,社会反响强烈,各界人士纷纷慷慨解囊,想不到第一笔捐款竟是田富贵。那天他将一万元的支票放大几十倍,由两个小伙子捧着,敲锣打鼓绕城一圈来到破产办,后面跟着几位记者。在捐赠仪式上,田富贵抖足了威风。他西装革履,油头粉面,一副儒雅绅士的派头,风度翩翩,和寿宴那天判若两人。他笑容可掬,把放大的支票交给了他,并合影留念。老破感激万分,这一万块钱能给槐花解决多大问题。他请他讲几句话,田富贵陈词激昂。他说,他是红星厂的职工,不过早出来几年,赶上了政府好政策,先富裕起来了,家富不忘国,有钱办慈善。取之社会,用之社会。这样的慈善事业,他将会不断做下去。他说还要办厂,把红星厂的职工招聘进来,解决他们就业问题……
  老破听了热泪盈眶,他真想给大连襟磕几个响头,敬佩他不计前嫌对红星厂有情有义,出手都是大手笔。同时也感到自己愚蠢渺小,当了破产办主任,不能为厂里下岗职工办一点实事,羞耻惭愧。
  
  五
  
  好事带来好心情,老破从田富贵身上看到光明和希望。破产企业职工能吃上饭,他这个破主任就高兴。妻不这样认为,她说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田富贵的钱都是经药水泡的,一万块钱就捞个慈善家的桂冠,报纸电台不停为他吹捧,快赶上救世主了。老破认为妻心眼多,精过格了,管那许多做啥,君子怀德,小人怀财。职工能得到实惠就成。杨槐花就是典型一例。
  心情舒畅,睡觉也香。多少天的焦虑烦躁一股脑儿抛掉。睁开眼,太阳一竿高了,他忙不迭洗脸吃饭,拎起破提包就走。妻笑话他说,你那破产办没人查岗,破主任撤了也没人当。破产办都是破事情,哪级领导都不想沾,沾了手就脱不了套。谁没事想找虱子放头上捞。话是这么说,他在企业待久了,按时上下班是他的习惯。人有精神,自行车也蹬得飞快。他到办公室,屋里挤满了人,都是四五十岁年龄段的下岗职工。
  老破走进办公室,打声招呼说,屋里好热闹呦。大伙不约而同来,一定有事。
  二愣子说,厂子破产没事做,到你这里扯淡,闲抽筋了。那口气生硬,大有兴师问罪之势。幺姑演起白脸,充当好人说,破主任也没得罪你,干嘛说话像吃枪药似的。随后又说,咱们来有啥事,还不是找你讨碗饭吃呗。
  他把那个永远随身携带的破提包放在桌上,苦笑笑说,大伙儿都知道,破产办是处理厂里善后事情的,比如:保管职工档案;办理失业、低保什么的。破产办是空架子,既无人权又无财权。说穿了,留下咱就是给大伙儿跑跑腿……
  二愣子听得不耐烦,说,那么多事都管,怎么就业事就不管了。
  老破笑说,不是不管,而是管不了。厂子关门没事做,咱到哪儿安排你们就业去。停顿一下他又说,咱们都是一个厂子的,大伙没饭吃,咱心里也不是滋味。咱正想办法与市里一些大企业联系,看是否能安排些咱厂的职工。著名的民营企业家田富贵知道不,他为杨槐花孩子看病捐赠一万块钱,还答应创办一个新企业,解决咱厂的职工就业呢……
  幺姑抵他的象眼说,是你的大连襟子田蛤蟆吧,那家伙屙屎狗都不吃。他有慈善心,太阳都从西边出了。他在耍噱头捞虚名。老破说,咱是唯物主义者,只要对职工有好处,咱就举双手赞成。
  老铁说话了,他毕竟当过几天车间主任,慢声细语说,破主任,大伙儿来这里想与你商量件事。厂子破产了,可厂房设备还在,都闲置在那儿。你是破产办主任,唯一能为职工说话的,由你出面与上面说说,能否租赁给咱们生产自救……
  老破眼睛一亮,猛捶自己的脑壳,说,老铁真有你的,这倒是个办法。求人不如求己,世上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咱咋就没想到呢。
  前不久主管领导还找他谈到这事呢,要他保管好厂里的设备,别生锈腐蚀了,有必要安排几个小工刷层防锈漆。破产程序结束,至少还要两三年。厂里如果有人牵头租赁,既能解决职工就业问题,又能为主管部门创收,一举两得。老破是谨慎人,他问,恢复生产需要流动资金,这几年折腾,咱厂的职工穷得叮当响。现今离钱办不成事。老铁说,大钱办大事,小钱办小事,没钱也能办事。咱们先搞来料加工,等赚到钱了,再开发新产品。
  老破掂量着这条路可行,便着手起草报告,再花钱打印几十份。分别送往各有关部门。红星厂原归机械局管,机械局撤了,统归经贸委。经贸委单独成立了“中小企业管理科”。科长是原机械局的副局长孙胖子,老熟人。报告送上去,老破三天两头跑这里探听消息。孙胖子整天没事,喝茶看报,每天的报纸连报缝都看遍了。老破来,乐意多个说话人,陪他聊天消闲。转眼快一个月了,仍没动静,老破忍不住了,开门见山说,孙局。他按原职务叫,孙胖子爱听。咱那报告,咋石沉大海了?孙胖子说,你没在机关待过,马拉松,再有个性的人都给磨得没棱没角了。老破说,你们卖咸鱼的,一月拿着一两千块钱不急。咱卖鲜鱼的,职工每天都要吃饭。孙胖子说,改革年代,遇到的都是新生事物,吃不准谁敢表态。
  老破想想也是,现在的公务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先行一步,不如慢走两步保险。老破说,孙局晚上没事,咱请你喝酒。孙胖子当仁不让。局长变成科长,虽然是平级,但权力就不一样了。当局长吃香喝辣的,而当科长只是个跑腿办事的。
  中国有句老话:吃人的嘴短,拿人的手短。孙胖子吃喝到高兴处,吐出了真言。说,老破,咱兄弟们不说外话,像你这种破事,再等几月也没人理会。老破不解地问,那是职工就业吃饭的大事啊。孙胖子说,头头脑脑眼里盯着的是红头文件,下面的破事谁也不想管。老破说,照你这么说,咱的事黄了。孙胖子笑说,你的报告呈上来,没人同意,也没人反对呀。老破明白他的话意,问,你是说先斩后奏。孙胖子说,咱可没那样说,你看着办吧。
  
  事后,老破想想也对,你是破产办主任,厂房设备由你保管,有责任就有权力。只要职工有活做有饭吃,自己承担些责任没啥。老破拿定了主意。
  老破酒气熏天地回到家,妻还没睡,正瞅着电视,闻到一股刺鼻的酒味,笑说,破主任也有权了,哪个愣头青请你喝酒的。莫不是杨槐花吧?你替她帮那么大的忙,请你喝顿酒还不应该的。老破打着酒嗝说,瞧你又来了,当初咱俩一个车间的师姐妹,能谈得来,就被你抓住把柄。其实,根本就没那回事。再说这么多年过去,各自都有了家庭孩娃,你还老提着那事。妻说,谈没谈恋爱,咱没调查落实,不过,你俩心里都有影儿,只是窗户纸没戳透罢了。要不是咱追得紧,槐花还不是你怀里的人。
  老破懒得听这些话,抬腿往屋里走,妻叫住他说,老破你过来,咱有话对你说。大丫和田富贵来咱家了,还带了重礼,你们瞒着我在搞啥名堂?老破没答腔,妻发火了说,咱和你念叨多少遍了,这种人少来往,明天把这些礼物都退了,咱家不稀罕。
  酒力涌上,老破觉得头晕晕的,倒床就睡。
  
  六
  
  自上次田富贵捐款,老破与他的关系一下拉近了。他认为大连襟是个人物,虽然在外名声不好,那捐款可是响当当的一万元,在岗职工一月才拿几个,一年加起来也许还不到这个数。他还没感谢呢,田富贵倒先登门了,还带了礼物,老破着实感激。女人嘛,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心眼还没有针鼻大。结下点积怨,一辈子难解开。他不愿听老婆的话,背着她偷偷回访了。
  大连襟的新家,他还是第一次登门。听外人说,田富贵买了幢豪华别墅,三四百平米,一百多万块钱,装璜得像个金銮殿。省长、市长的住宅都是小巫见大巫。今儿见了,果然不假。大连襟倒谦和,大姨子可张狂了。先带他在室内游览一番。别墅分上下两层,下面是会客厅,比厂里的会议室还大。上面是住房,大间套小间。那式样气派,他在电影里看过,就像解放前上海滩的大老板居住的那样,不光气势宏伟,而且金碧辉煌,豪华艳丽。老破看了直咂嘴说,这全是钞票堆起来的吧。大丫得意扬扬,又带他在院内转了一圈,竹木成林,花草茂盛,整个是一座小花园。田富贵开导说,时代变了,破老弟的脑筋也该换了,这年头白猫黑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前些年谁把咱当人看,与人说话,生怕穷气沾给他了。见人矮三分呦。现在咱田富贵腰包有钱了,局长、市长什么的谁不把咱当上大人待。咱生来不是当官的料,可政府非要弄顶乌纱帽给咱戴,当政协委员。咱心里明白,当官了,就得为人民服务,要为老百姓办事。
  老破感叹说,咱没那本事,天生就是穷命,吃饱穿暖就是福分。田富贵说,瞧你病根子就出在这里,不求上进,安于现状。眼睛只盯住脚尖,永远没出息。老破说,你给咱指条路子试试看。田富贵说,你屁股下坐的就是金山银山。老破不解地问,咱脑筋不好使,说明白些。田富贵笑说,咱厂子破产了,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厂房还在,设备还在,技术工人也都在,尤其是那“红星”黄金招牌,全国都享有名气。这个摊子拾掇起来,还不暴富得流油。
  老破实话实说,老铁、二愣子、幺姑一些下岗工人,也想打这个主意,只是报告没有批下来。田富贵笑说,他们也敢接这摊子。他们拿什么担保,光屁股耍大刀,哪个领导敢签这个字?老破想想也对,责任重大啊,出了纰漏谁承担起得。孙胖子在设圈套让他钻,他不能伸这个六拇指。田富贵说,咱都是为红星厂的下岗职工着想啊……
  三丫和牛铁柱来了。三丫进门就嚷,大姐夫叫咱们来有啥事?一瞥眼瞧见老破也坐在这里,很惊讶地说,二姐夫稀客呀。老破说,路过这里,顺便就来看看了。大丫说,邻归邻,亲归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今生咱们做姊妹了,是缘分。来生还不知咋样呢。田富贵说,二连襟难得登门,咱们聚会还能漏了你一家。三丫问,二姐咋没来?田富贵说,有劳小姨子跑一趟了,把二丫请来,咱就正式聘你当小蜜,兼公关部长。三丫问,那工资待遇呢?田富贵朝她飞媚眼说,就看你的表现了。
  三丫连哄带骗把二丫请到了大酒店,当她走进包厢知道咋回事时,想退没路了。只好呆愣着一边,勉强动动筷子。老破胃口好,一吃二喝,毫不客气。他的逻辑是既来了,不吃白不吃。再说酒店订餐,不吃也浪费了。直到酒足饭饱才放下筷子。有二丫阴沉着脸,田富贵下面的程序也不好安排了,只好半拉子收场。二丫能来,也算是个良好的开端,来日方长。牛铁柱很扫兴,嘟囔说,桑拉浴、歌舞厅错过一回了。
  老破回到家,知道日子不好过,蒙头想睡,妻拧着他耳朵硬拽起来,说,你老实交代,和田富贵到底搞啥名堂?老破知道这一关难过,只好直筒倒豆子,如实说了。妻说,你当你的破主任,一月拿几百块稳当钱,过着安稳穷日子,干嘛非要和田富贵那种人掺和?我今儿放个话,以后有好戏给你看呢。
  
  七
  
  老破总结经验,为了求安,他想打“十三不靠”。老铁、二愣、幺姑来找他几回,问问报告批下来没有。他支支吾吾地搪塞。田富贵来了几次电话,请他去喝茶,顺便谈谈办厂招工的事。他推脱说,破事务缠身。一句话,他不想再惹麻烦了。但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身在其位不由自己。
  一天,办公室来了两位不速之客,进门就问,你是红星厂的领导吗?老破说,红星厂破产了,咱是破产办的,顶着个破主任。俩人说,只要是单位领导就行,并掏出证件,说是公安局的。他慌神了。平时接触的都是工商局、税务局、劳动保障局,再就是经贸委的有关科室,从不与公安局打交道。他问,啥事?公安局人说,你厂里有个叫秀儿的姑娘?他说,有,住一个宿舍区的。那姑娘长得很清秀,也很文雅,见人都打招呼,挺讨人喜欢的……说着说着觉得不对味儿,急忙掉转话头问公安局的同志,秀儿犯事了?公安局的人说,你随我们走一趟吧。
  到了派出所,秀儿见着他,一头扑在他怀里哇哇大哭起来。说,叔,我对不起你,你要救救我啊。老破掏出纸巾替她擦泪,说,莫哭,慢慢说。她说她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了。老破心里明白几分,深深叹口气才说,乖孩子,咋犯傻气了。秀儿说,被逼得没法,才走这条路的。
  秀儿原是厂里的描图员,人长得漂亮,也挺聪明。为求上进,自学读大专后升本科,立志做一名工程师。厂子破产了,一身的本事没处用。她在老破的帮助下,才开个美容院。老破说,听说美容院生意不错,咋能做那事呢?
  秀儿说,生意红火,遭同行嫉妒,请几个小痞子天天来捣乱,客人都被他们吓得不敢登门。秀儿哭说,咱要交房租、水电费,咱要生活吃饭。老破听了,心里酸楚楚的。多清秀文静的姑娘,咋落到这步呢?他问公安咋办?公安说,看在初次犯,罚款三千元不再追究。
  钱,又是钱,老破最怕听这字眼。老破商议说,咱厂子破产了,这孩子是咱厂的下岗职工,就是为钱才做傻事的,你们能不能高抬贵手。公安把桌子一拍说,没钱交罚款,就送看守所关押,按法律行事。老破额头冒出汗珠,一颗一颗往下滚。罚款没商量,再求先放人,他愿担保,容他几天。公安难说话,所长倒有些同情心。他叫秀儿写份犯事经过,再附上老破的担保字条。一星期交不上钱,再去抓人。
  这又是一桩棘手的事,为杨槐花筹款是为救人命,替秀儿还账是为保名声。谁人没有犯傻气的时候,这事要是张扬了出去,非得葬送一条性命。临走时他向公安说,千万要保密,不能走漏半点儿风声。
  人是保出来了,老破却为难了,去哪整这三千块钱。自家穷得叮当响,实在拿不出一件值钱的东西。他六神无主,更不想回家,真想找一处僻静地方大哭一场。他怨恨自己当初不该接下这顶破纱帽,眼不见心不烦。杨槐花、老铁、二愣子、幺姑,还有秀儿,这些下岗职工与他有屁事。凭着自己的高级技师证和二十多年的钳工手艺,到哪里还挣不到一碗饭吃。他在南湖转了两圈,香烟抽了一盒,感到疲累了,在一处幽静地方坐着发呆。一个女孩打他眼前闪过,朝他笑笑,笑得很甜。他也情不自尽地朝她笑笑,笑得很苦。女孩停住了,问,想玩玩吗?他不解玩啥,女孩哈哈大笑,说,是不懂还是装不懂,男女间能玩啥事。老破明白了,眼睛一瞪说,你瞧咱像嫖客吗。女孩说,嫖客头上也没写字,是男人没有不好色的,除非是“二尾子”。老破细瞅瞅她,十六七岁,学生模样。便问,你还在读书吧?女孩唱上一句: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有钱就做买卖。老破气得直跺脚,大骂,瞧你这副德性。叹气,都是钱惹的祸。
  
  钱是万恶之源。可他此时正为钱犯愁呢。唯一可行的只有再找田富贵。
  
  八
  
  他摁响门铃,好一会儿,大丫从宅门里走出,打开铁栅栏。护院的狼狗朝他狂叫。狗眼看人低。人穷了,连狗都欺负。大丫眼圈红红的,像刚哭过,老破不好问。大丫很热情,忙着端水果递饮料。老破说,肠胃不好,喝点儿白开水就成。大姨子笑话他土老帽,说啥年代了,现今人都会享受生活。老破心里暗骂,坐着说话不腰疼,咱要有钱了,也会吃喝玩乐。老破问,田富贵不在家?大丫笑说,大连襟不在家,大姨子在家不一样?有啥事对咱讲。老破留心眼,这借钱的事最好甭让女人知道,如果张嘴了,她会打破砂锅、璺(问)到底。借钱做啥用,再一个电话通到老婆那里,说不准好心办坏事。女人的嘴最不可靠。
  老破说,没啥事,路过这里,就进来了。大丫说,扯谎也要圆滑些,没事你会登门?谁不知破主任拿钱不多,管事不少。老破说,真的没事。大连襟不在家,咱就走了。大丫说,你是破产办主任,咱也是厂里下岗职工,别人家的事都管,咱家的事就不过问了。老破笑说,大姨子说笑话了,你家属中产阶级,有房有车,大把钞票涌着用,吃喝不愁,没有那些破事。大丫脸刷地阴沉下来,呆愣坐着不出声。老破起身要走,大丫大吼一声,别走,破主任难得登门了,咱家的破事也请你管管。老破抓耳挠腮,进退两难。找大连襟解难的,钱没借到,竟找出麻烦事了。
  大丫说,外弯子不知内弯子事,在别人的眼里咱大丫过着天堂般的生活。住着豪华别墅,养花喂狗打麻将,用钱淌水似的。可谁知道咱心里苦着呢。房子宽大心里不敞亮,咱是憋气过日子。老破心里发笑说,没钱苦日子难熬,钱多了苦着没处花吧。大丫一本正经地说,不骗你的,咱心里比黄连还苦。咱是住着皇宫熬活寡,跟死了男人没两样。老破劝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大连襟花心,咱爸不教训他了,也收敛了。大丫说,他在外面胡搞,咱睁只眼闭只眼,打人不打脸,只要不当着咱的面。这回好了,自家人黏糊上了。还说什么肥水不流外人田,畜牲一对。
  老破张口结舌,不敢相信。姐夫爱小姨子,那是文人编的故事,供人开心取乐的,不想在自家验证了。大丫说,姊妹间的丑事既不能声张,也不能外传,要是让咱爸知道了,还不活活的气死。
  老破老实人说耿直话,你家这破事儿不该告诉咱,爸妈都管不了,咱做连襟的更不好过问了。大丫说,有个说话的,捣腾捣腾心里好受些。有时咱也发狠,也想找几个野汉子作报复,可有贼心,没那个贼胆,再说孩子都齐肩了,咱丢不起那人。有几次想到死……老破说,要不到咱家坐坐,和二丫谈谈心,舒服些。大丫说,二丫准骂咱烂脓无用,连自家的男人都管不了。老破说,二丫能管住男人,她男人也听话,可就没本事,只能当破主任,一月只拿几百块钱的死工资,一家人过着清贫日子。大丫说,清贫日子咋了,两口子厮守,情深意厚,小菜饭吃得比鱼肉香。老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羡慕他们这般清贫人家,且还是家财万贯的人,心里感到很满足。
  既然谈心闲聊,老破也发挥他的特长。刚才还有些拘谨,大姨子也没把他当外人,难以启齿的家丑事都告诉他了,说明看得起他。既然尊重他了,也得发表自己的主张看法,开导她走出死胡同,朝正确的方向努力。老破渐渐放松了,坐在沙发上跷起二郎腿。老破说,当年咱们在车间里干活的时候,那些老娘们有句口头禅,说什么来着?大丫说,男人不怕女人,红毛野人。老破笑说,对对,老娘们拥在一起,互相交流管束男人的经验。即使有个把刺毛撅腚的男人,你们姐妹们联合一起,想法子整治他,非整治他服服帖帖听老婆话为止。她想起车间里有个叫黑牛的汉子,喝醉酒喜欢打老婆。老娘们知道后,找个借口,在工余时间,把他摁倒在地,灌一裤子黑沙,整得他妈妈娘地喊,告饶以后再不打老婆了。大丫脸上洋溢着一股得意的笑容,说,那时候男女同工同酬。当初田富贵跪着向咱求婚,爸妈不同意,咱拿的主张,说以后吃苦受累不怨二老。刚结婚的那几年,咱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每天洗脚水都是田富贵打好的。咱师姐妹们没有一个不羡慕咱的。
  老破说,症结就出在这里,你现在变得软弱了,胆怯了,万事都做退让,失去了斗争的勇气。男人挣大钱暴富了,有啥了不起?女人要自强自立,与他拼杀到底。大丫说,老破这几年官没白当,嘴皮子练出来了。你的话有道理,前次咱爸一顿吓唬,田富贵老实了几个月,对咱亲热着呢。
  铁栅栏有响动,不一会儿田富贵走进来,见老破坐在客厅里,很惊讶地说,破主任大忙人,怎么有空来咱家坐坐了。老破依然扯谎,说顺路的。田富贵说,咱正有事要找你呢,办厂的事筹备得差不多了。
  三丫紧跟进了屋,进门就嚷,大姐有啥好吃的,咱快饿死了。大丫没好气地说,要吃冰箱里现成的,你还不会动手拿吗?三丫嗲声嗲气说,大姐夫真会作弄人,带咱出去办事,车不停地一忙就是几天,连顿热饭都顾不上吃,咱成他赚钱机器了。大丫鼻孔哼一声,低声说,是在宾馆床上办事吧。
  田富贵说,大丫备几个菜,咱和破主任喝几杯,顺便谈谈招工的事。三丫接话茬说,咱大姐手艺有限,今天咱胃口好想吃,叫酒店送外卖,说着拨通电话。不到一小时,服务生送来一桌美味佳肴。三丫忙不迭拿起筷子,每样菜品尝一遍,然后再拣几样对味的送到田富贵的嘴里,像哄孩子似的说,这菜不咸不淡维生素高,大姐夫吃最好。那菜清淡素净不油腻,对大姐夫的“三高”病有好处。老破呆愣望着,脸上热辣辣害臊。大丫好像司空见惯,漠然处之。田富贵似有感觉,说,破主任咋不动筷子吃呢,接着拐弯子圆场。说三丫热情大方,天生外交公关的好材料。
  老破一愣神筷子掉地上了,弯腰去拾,一瞥眼瞧见三丫套裙子裸露半截白生生的大腿跷在田富贵的蛤蟆肚上,嗓子眼一阵麻痒,干咳两声。三丫说,二姐夫感冒了,嗓子眼咋不利索呢。老破听这话音带挑逗性的,气不服回敬一句,刮瘴气风,呛着了。三丫说,呛着了,回家喝碗热醋管用。
  老破平白无故被抢白一顿,脸红一阵青一阵。心想,大丫戳鼻子戳眼瞅着大姐夫和小姨子调情逗趣,这日子咋过?大丫在厂里是有名的辣姐,嘴一张手一双。她是要脸面的人,不仅活做得漂亮,成品率高,年年评先进,而且小家也被她拾掇得干干净净。男工友们对她都有几分敬慕,都说能娶上这样的老婆是福分。一想到这些,老破不免有些同情怜悯。不知触动了他哪根神经,忍不住说,大丫,当年的你那股泼辣劲哪去了,熊汉被人欺,善马被人骑。做女人也不能太软弱了。
  三丫发火说,大姐夫是老板,小姨子是雇员,雇员照顾老板,你吃哪门子醋?气不顺,叫你老婆也来这里打工。老破一口气被噎住半天出不了声。他望望大丫,想求得她声援。不料她说了一句话,差点儿让他气昏。大丫说,咱没请你来,咱家的事不用你破主任多管。
  老破没话说了,慢慢站起身,两腿颤抖。他强忍着走到门前,还没忘记跟随他多年的破提包,拎了便走。发狠永远不登大姨子家,不管大姨家的破事。田富贵送到门外,说,二连襟,这是何必呢。社会发展到这一步,就得顺应潮流。老破说,富民政策,一部分人富起来了,先富的人有几个钱,也不能没了道德情理,失去做人的准则。
  田富贵笑话他木鱼脑袋,只配做破主任。
  
  九
  
  肚里窝着气,毕竟是为着别人家的事,为别人家的豆子炸破锅不值得。何况大姨子又给他来了电话赔礼道歉,说都是自己的错,对不住他。老破说,你就不该向我诉说你家的那些破烂事。咱见你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抱打不平,才说了几句公道话。大丫说,咱本想强硬的,又怕钻进别人设下的圈套。三丫这样做,就是想把事情闹翻闹大,闹离婚了,她好乘机而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当这座豪宅的主人。老破想想也对,三丫挑衅是有目的的,不然再没廉耻的女人,也不会当着妻子的面去勾引她的男人。老破敬佩大姨子冷静明智留心眼。四十岁男人一枝花,四十岁女人豆腐渣。如果闹离婚了,田富贵照样风光,大姑娘小媳妇,屁股后面跟一串。大丫可就惨了,一个老女人,有什么好日子过?不如忍辱负重,苦熬几年,等到男人老了,风流情种断了,也就回心收敛了,那时照样还是一个完整的家。
  
  钱没借到,却惹出一场风波。老破总结经验,归结为职业病。破事情有的管对了,有的压根儿就不该管,属于狗咬耗子。当然这件不该管的破事,他没敢告诉妻,准备让它烂在肚里。他装着若无其事,照常上班回家。妻不知是炼成了火眼金睛,还是生出了顺风耳,似乎察觉出什么,张口就问,你又去田富贵家了?老破心虚底气不足,回答,没,没……没有的事。妻说,田富贵亲口说的,还会假?老破心里犯嘀咕了:他家那等见不得人的破烂事,他田富贵也会朝外张扬?不会,绝对不会。妻在诈他,套话。他死活不承认。妻甩出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你和他混长了,有大腿无裤子,等着瞧吧。
  妻的话似乎有先见之明,第二天就验证了,老破照常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到处都响的破自行车,龙头上永远挂着个破提包,吱吱嘎嘎骑进厂。办公室门口已经坐着几十口人,为首的依然是老铁、二愣子、幺姑一帮人。他的心头咯噔一颤,眼皮儿蹦跳得厉害,他本能地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大事。他故作镇静,把破自行车朝墙根儿一靠,拎着破提包走过来,笑着说,工友们,这么早来找咱有啥事?
  二愣子一双凶恶的眼光把他浑身上下瞅个遍。老破直觉得心底发悚,说,啥事呢,这种眼光?二愣说,这年头时代变了,啥事也都变了,就连厂里公认的老实人破主任也学会耍滑头,玩起两面派了。
  老破什么事都能忍让,就不能对他的名声有损。老破说,对一个人评价要公正,你凭什么说我的坏话?二愣子说,自己做的事,心里还没数?老破理直气壮地说,咱没做过什么对不起厂子和工友的事。老铁说,老破,咱们可是几十年的工友啊,在一个厂里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厂子破产了,职工们没出路,你破主任心里啥滋味儿。你不关心咱们没说的,可你不该糊弄工友,给咱们鼻尖上抹糖,看得着吃不着,空欢喜一场。老破急眼了,说,咱到底做啥对不起你们的事了,说明白些。幺姑说,租赁厂房设备的事,是你应允的吧?老破回答,不错,咱赞成你们生产自救的意见。报告递上去了,可上面没批呀。幺姑阴阳怪气地说,不是没批,而是你另有预谋吧。二愣子说,咱们下岗职工租赁的报告没批,半道上杀出个程咬金,他田蛤蟆凭啥抢先了?老破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田富贵不可能。老铁说,有证有据还不承认?他田蛤蟆给你个破经理,你就出卖工友的利益,和他同流合污了?
  老破不愿这样无休止地争吵下去,他首先要找到田富贵,澄清事实,才能向工友们有个交代。他推出破自行车,准备出厂,三连襟牛铁柱带着一帮人走进厂。老远就嚷起,二姐夫,恭喜你呢,当了总经理,往后对小弟多关照。老破骂道,屁话。咱老破当总经理,咋咱都不知道呢。牛铁柱笑说,嘴还紧,大姐夫亲口对咱说的。红星厂他购买了,聘你当总经理。
  老破如梦初醒,这才明白田富贵把他推出当挡箭牌。工友们被激怒了,拾起石子纸团朝他投掷。幺姑还高喊“打倒工贼”的口号。牛铁柱带着手下的人冲上前,高喊,谁敢欺负总经理,给我朝死里打。一场冲突就在眼前,老破把破提包往地上一掷,卷起衣袖,抓住牛铁柱的衣领说,我跟你拼了……
  一场殴斗暂时制止。树欲静而风不止,红星厂的下岗职工不会就此罢休,他们像一堆干柴,一颗火星迸出,也许就会引发一场事端。老破受党教育多年,还是有这点儿政治眼光的。他预感到事态的严峻。老破通过关系从上层内部了解到一些情况。田富贵不愧为商业掮客,他利用金钱美色拉拢腐蚀个别领导干部,暗箱操作,用超乎寻常的低价购买了红星厂,而且是先租赁分期三年付款。就是说,田富贵不用掏一分钱,利用红星厂的厂房、设备、技术和品牌,三年就能赚回一个厂。无本万利,天上掉馅饼。
  消息不胫而走,家属区沸腾了,职工们三五成群,窃窃私语,议论纷纷。只要老破路过,他们立马停住说话,朝他翻白眼啐吐沫。凭着直觉他知道这些下岗职工谈论着与田富贵购厂有关的话题。当然,也把他排列在其中,而且属于“工贼”“内奸”,吃里扒外,是比田富贵更可恶的人。职工们谁也不愿与他接触,即使以前得到他帮助的人,也不敢明目张胆接近。人言可畏,吐沫星子能淹死人。
  一天,秀儿悄悄来到他家。自上次丑事发生后,老破最后还是硬着头皮从大丫手里借了三千块钱,把派出所那边的事摆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秀儿非常感激,视老破为救命恩人,给了她第二次人生。秀儿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以老铁、二愣子、幺姑为首的几个人,准备把事情闹大。他们说打不哭孩子唤不出娘,组织红星厂的下岗职工去市政府游行示威,要求政府严惩腐败,反对暗箱操作,对红星厂公开拍卖。老破额头冒出了汗珠。他知道工人愤懑不满的情绪,随时会带来过激的行动。如果再有个把别有用心的人挑唆,火上浇油,其后果不堪设想。老破及时给有关部门汇报,希望上级妥善处理,平息事端。
  信访办来人了,听说是个副科长,此人职位不高,架子倒不小,先找到老破,听他汇报,再要求老破组织部分职工座谈。会议定在下午两点,到了三点半,这位副科长才晃晃悠悠来到会议室。掏出笔记本,粗略记上几条,屁没放一声走了。一等半个月无动静。田富贵却带着牛铁柱一帮人,紧锣密鼓搞筹备。老破把二斤多重的钥匙串,装在破提包里,随身携带,不离身边。牛铁柱要了几次,老破死活不给,差点儿打了起来。牛铁柱要不来钥匙,便带着手下人,把车间大门的锁,一把一把给砸开了。这下更激起了职工的愤怒。秀儿又来通风报信,说,老铁、二愣子、幺姑邀集几百名下岗职工,准备早上八点去铁路卧轨静坐。老破听了,如同晴天霹雳,这可是违法行为。京沪铁路是国家主要交通大动脉。一旦受堵……老破不敢往下想了。他只有一个信念,无论如何一定要阻止红星厂下岗职工的这次过激违法行动,不能让无辜的工友走上犯罪道路。老破又给信访办和有关部门拨了电话,希望他们及时处理。
  老破做好两手打算,一是依靠上级领导来人,息事宁人。二是自己耐心地做老铁、二愣、幺姑几个领头人的工作,要相信党和政府会处理好这件事的。老铁说,白天不做亏心事,夜晚敲门心不惊。你三番五次阻止咱们行动,说明你心里有鬼。老破啊,想不到你这么阴险狠毒,手段高明,谋上破产办主任,就是想与田蛤蟆同流合污,把咱们几代人建起的红星厂占为己有,变成你们的家天下。二愣子说,少与他啰嗦,将他撸了。老破浑身颤抖,泪如雨下。
  一辆崭新的轿车开过来,田富贵从车里钻出,西装革履,一副老板的派头。他来到老铁、二愣子、幺姑的面前,高声说,工友们,现在咱们是一家人了,有啥事咱们背后商谈。这些年职工生活太苦了。民以食为天,先发三个月工资给你们,等到开工了再翻番……他招招手,三丫从小车里拎出个皮箱,里面全是崭新的钞票。田富贵说,红星厂下岗职工人人有一份,老少不欺。
  老破肺都气炸了,他知道田富贵又使出笼络人心的鬼伎俩。他的钱都是毒药煮的,他永远不会做亏本的生意。老破看到有几个老年妇女朝三丫这边靠拢,一时忍不住,怒火冲起,抄起墙角边的铁锹,朝崭新的轿车乒乒乓乓砸起来。田富贵惊呆了……老破一边砸一边骂,田蛤蟆你不是人,是披着人皮的狼。你把咱害苦了,把红星厂的下岗职工坑惨了……
  110警车开来,老破被戴上了手铐,在押上警车的那刻,老破微笑着说,工友们请相信党和政府,给咱破产办主任撑腰,一定能守住红星厂剩下的这点儿家产。
  老铁、二愣子、幺姑及在场的职工们,都无动于衷地站着,都在好奇地看着老破演一场滑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