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的夜早早来临了,偶尔闪过的烟花伴着沉闷的声响在空中划过,留下些节日的喜庆气氛。梅家的电视里放的是秦腔,梅洞天自从退休之后,迷恋上了秦腔,屋里就总有着那么个调调,让人魂魄难安。
梅洞天脸上有刀刻般的皱纹,从他那夹着香烟的手上,依稀看得出他曾经有过一双肥厚的手。春节是个举家团圆的日子,可是看着三个已经成人的子女,梅洞天心底泛起一波一波的愁怨。三个女儿中只有大女儿梅娟成了家,二女儿梅娃已经二十八岁了,小女儿梅婷也都二十四了,工作婚姻都不可再耽搁了,但是他苦于插不上手。
一阵剧烈的敲门声伴随着孩子的哭声响起,冲进来的是大女儿梅娟的儿子虎子,约摸八九岁的样子,瘦小精悍,脸上看不到鼻子眼睛,只看到一张嘴在“呜啊呜啊”地喘着气,“不好了,爸爸妈妈要离婚!”
梅洞天像一棵被雷劈了的老树,只觉一阵晕眩,天地在晕眩里倒塌下来。他缓缓地扶了椅子,从牙缝里恨恨地迸出几个字:“冤家!一点儿都不让人省心!”
梅娟和杜刘的战争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几年前的一天,梅娟提前回到家里,发现门口摆了一双“踢死牛”的尖头高跟女鞋,她再往里走,看到了一个黄发的女人,女人看到外面的地已经变白,愕然道:“咦,下雪了?”雪已经下了三个小时了,女人才知道,可见来的时间不短了。梅娟到了里屋,发现床上乱乱的,再看到床单上的湿痕,她扯着床单就要离婚。搞女人也罢了,偏偏带回家里来搞,这也太无视她的存在了。
梅洞天和老伴闻讯赶到,他们明白了怎么回事,身为父母,他们从来都是教导梅娟要贤惠、忍让、顺从、体察人意,虽然是杜刘错了,他们不骂杜刘,反而当着杜刘的面,毫不留情地批评梅娟。
看到杜刘局促不安的样子。梅洞天想,嗯,这小子还知道惭愧,还有救。就是让杜刘你看看,我梅家的家教是多么地严,明明是你做错了,可我没有说你半个字,你还有什么说的?杜刘果真安静下来,安静就意味着思忖。梅娟做得无可挑剔了,再闹离婚是杜刘的事情,别人不会再指责梅娟不好,再则,杜刘再找到女人,不免要与梅娟对比一下,这一对比肯定还是觉得糟糠之妻好,不怕他不悔悟,他悔悟了就一定会回来。
杜刘当然会悔悟,多数人都是在老年时悔悟,那时为时晚矣,但比起终生不悔悟的人,他们也算是好人。
梅洞天得意挽救了女儿的婚姻。依他的观念,梅娟离了婚拖着个孩子,她到哪里去再成家呢?她就是能再成个家,那个男人待她,会比杜刘待她更好吗?再说,一个女人活到这步,不就是为了把儿子熬出来,为了虎子,她受些委屈是必然的。他得帮她将这千疮百孔的婚姻维系下去。
梅娟这次怎么又闹上了呢?偏偏又是大年三十,梅洞天心里不舒服,身子立马就不舒服了。他这么大年纪了,难道没有权利过舒心的日子吗?
“梅娃,你去把梅娟和杜刘给我带回来。”
二
除夕的雪下得很大。冬天的建筑物化为灰色,雪将它们变成白色,脏了的雪又将它们变成黑色。在灰色天空的重压下,楼群被压矮了,挤旧了。因为路滑,路上少有人,天空时时绽放的烟火,更显得空气彻骨的寒。
置身这座静寂的小城,梅娃不时自问:难道我就是在这个小城市长大的吗?每想到这个,她的眼泪就会情不自禁地流出来。这个城市在她的记忆里是有色彩和活力的,然而现在,城市如一个老去的人,在时光的流逝中,一切都变得陌生。
梅娟的家门没有关,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汗臭和脚臭,梅娃走了进来,看到姐姐直直地躺在沙发上,一张苍白浮肿的脸似乎已经麻木了,只有腹部隐隐的动静证明她还是个活物。
梅娃凝视着姐姐,突然感到辛酸。
梅娟突然从沙发上坐起,抄起茶几上的水壶就冲她砸过来。梅娃吓了一跳,惊叫:“姐!你干嘛?!”
梅娟听到叫声,这才反应过来,水壶已经收不回来,晶莹的内胆散了一地,热水点滴溅到了梅娃手上,烫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梅娟把她当成了杜刘。
梅娃想,大姐刚才发怒的样子真是有几分可怕,坏的性格会使她的命运变坏。一个女人,应该有女人的样子,男人有男人的作派,家庭才能维持下去,幸福才会到来,方才对梅娟的同情不知是减了一半还是添了一半。
梅娟到了厨房里,半天不见人出来,又听到了锅碗动,原来她是给妹妹做年夜饭。都说一个人的阅历是无法隐瞒的,梅娟这些年过得不容易。所有的劳累和冷漠都向她砸过来,好像她是一块石头,生活庸俗而粗砺,人却无法变成石头。
梅娃上前,拉住了梅娟的手,梅娟的眼泪忍不住涌出来。
梅娟说,黄昏的时候,她路过杜刘的店,发生了一件惊天的大事,她原本可以打电话给杜刘,可是不知道怎么心血来潮,尽兴绕了进去。是小于给开的门,小于是杜刘用了几年的雇工。这个貌不出众,没有任何特点的女人没有给她留下任何印象。但是小于见到她,像是见了鬼一样,再关门已经来不及,突然冲过去警惕地抱住了自己的孩子。梅娟暗自奇怪,便向孩子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她心里开始发毛了。
这孩子活脱脱的就是杜刘的翻版!竟然比虎子还要像杜刘!小于紧紧地抱住了孩子,梅娟本来还带着一丝疑惑,现在见小于这样表现,什么都明白了。原来这几年,杜刘暗度陈仓,竟然在梅家眼皮底下跟小于厮混,生出个孩子来!梅娟只知道小于生了孩子,原先是扔在乡下给父母带的,最近她父母病了,才带到城里来,因店里过年正好做烟火的生意,不想竟然被梅娟发觉。
梅娟如做了一场噩梦!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家里的,她的怒火快要把自己燃烧尽了。当杜刘回到家里时,梅娟冲过去拎起了他的耳朵,暴吼:“离婚!”
杜刘虽然很痛,却不能叫。他只求别闹了,新的一年刚刚开始,烟花还绽放在空中,他不想触这个霉头。速战速决是唯一的办法。然而梅娟的怒火却无法平息。
这就是事件的经过。梅娟觉得自己就是个垃圾箱,这些年来,生活给她什么,她照收不误,从来不知道反抗。她只是个干活的机器,上班在工厂里干活,下班在家里干活,周末又跑到娘家干,做累了,便蜷缩在一边,一脸疲惫的样子,有时候就睡着了,发出呼呼的鼾声,她父母和妹妹还常常嘲笑她。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她的精神生活,仿佛她是没有精神生活一样。梅娟没有了精神生活,老两口也就少了许多烦恼。只有梅母时常感慨,梅娟怎么就老得这么快,那脸过几天黄白黄白的,过两天浮肿了,过两天身子软塌下来了,她仿佛看到女儿遭到什么诅咒似的直线奔到老,快到一个令人害怕的程度。她跟梅洞天说了,梅洞天先是不以为然,后来趁女儿干活时暗地里观察她,这一看大吃一惊,梅娟竟然在短短的几年间老到了不认识的程度。梅洞天隐隐作痛着,方感到女儿的承受能力也是有限的。但是他还是没有精力去顾惜她。梅娟从来不知道这就是委屈,她已经习惯了被挤压的生活。
“事已至此,不要再委屈自己。”梅娃说。
梅娟冷静下来叹道:“我要是离婚了,老头子会气死的。”
是的,梅洞天绝对会认为离婚是件羞耻的事情。
“你是为自己活,还是为别人活?”
梅娟犹豫:“虎子不能没有爸。”
“有这样爸,还不如没有。有你,有我们他一样能活下去。再说,你离婚了也不等于他没有爸,杜刘还是他爸。”梅娃说。
“爸妈会气死的。”
“那你还能忍受吗?”
“我,我也是个人!”梅娟眼前再次晃动着小于和那孩子的脸,突然愤怒起来。
婚姻的事情,当然不会像梅娃想象得那么简单,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姐妹俩都认为应该当即了断。
三
小于之所以生下杜刘的孩子,是因她离异的丈夫没有生育能力,小于怀孕后俩人又复婚,丈夫对孩子算是默认,不料丈夫又因吸毒进了监狱,小于迫于生存,只好带着孩子再到城里打工,找不到工作,只有来找杜刘帮忙。原本杜刘不应该把小于留在店里,但想到梅娟大大咧咧,很少来店,就是来了也不会往那方面想,梅娟那边可以不管不顾,放任让她娘俩过穷日子——梅娟不会苦着孩子的,只会苦她自己,她反正已经习惯了,可自己这边,三口人要吃饭,杜刘不得不认真地做起生意来。生活刚刚有了起色,他缓缓放下心来,偏偏就被梅娟发现了,虽然他不爱梅娟,他贫乏的心里很少产生过“爱”,这个字眼让他感到既陌生又迷惑,代之而来的是那些被强加的责任,让他又怕又反感又摆脱不开,但他也知道这个后果对他的威胁。
杜刘到了梅洞天这里。他不敢回他自己家里,他偏瘫在床的老父亲,头脑还清楚,不打断他的腿才怪。倒是他不瘫的老丈人,心里其实糊涂得很。梅家把男人看得比天还重,自然就把女人的命看得贱一些。这位威严得像老虎一样的老丈人梅洞天,关键的时候其实就像纸糊的一样脆弱。
杜刘关了门,察颜观色,言归正传,当然,一大半得推到梅娟身上。杜刘做生意,忙忙乱乱,梅娟也不来搭把手。她要是来搭手,杜刘也不至于找小于帮手,梅娟太不体贴,性情不好,杜刘做生意那么大的压力,无人诉说,小于离异,杜刘老在店里不回家,俩人又一起吃饭,小于温存体贴,杜刘一时糊涂……
说到这里,梅洞天已经明白。瞪起眼睛,半天愕然道:“难道你们……”
梅洞天不相信自己看中的人会糊涂至此,定定地看着杜刘,杜刘却令他失望地点了点头。
“这这这……”梅洞天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接下来的话便是:“你打算怎么样?”
杜刘一下子明白了梅洞天的软肋,于是他表态说:“不离,我已经错了,不能再错到底。就是打死我也不离。我怎么能抛下虎子和梅娟呢?怎么说我也是有感情的啊。”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梅洞天松了口气,想他无故不会说这些,于是等着下文。
杜刘发誓,千真万确,就有一次。之后,他知道错了,就把小于辞退了。他万没想到,两年后,她带着孩子出现在他面前时,杜刘吃惊地发现,那孩子竟然是他的。原来那小于竟然怀了孩子,她回了乡下一段时间,竟然把孩子生了下来。他真是天打五雷轰。但事已至此,他又不能把孩子弄没了。他是出于同情和道义,才留着小于在自己店里继续做事,他担保自那以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我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杜刘痛哭流涕。
讲了半天,梅洞天如听天书,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世风沦丧啊,竟然出了这种事情,如一泡狗屎从天而落,他跳到黄河里也洗不干净。
杜刘悄悄地看一眼梅洞天,还好,他没有被自己气死。
“梅娟知道了?”
杜刘点头:“还是被她发现了。那孩子,那孩子怎么跟我长得那么像!”
梅洞天久久不动,杜刘怀疑他被自己气死了。
“爸?”他试探着叫。
梅洞天长吁一口气,像是又从死亡线上爬回了一样。
“你打算怎么办?”又问到问题的实质了。杜刘从梅洞天的口气中,敏锐地感觉到,结果很重要,过程都可以忽略,他最后的决定是可以挽回任何过程的。
杜刘已经想过,现在不比几年前了,千万不能离婚,小于是要回乡下的,让他净身出户,再去创业,已经受不了那苦了。他只想要个女人稳当地侍候着,舒服地生活着。他反复只说着一句话:“我错了,可我不离婚!我已经错了,不能一错再错,两方都对不起。”
说着说着他哭了起来,眼泪竟然不可收拾。他从泪光中看着梅洞天,已经明显看出,梅洞天站到了他这边。
四
天黑得早,路人像宿鸟一样匆匆向家里赶,每逢这时候梅娟心里就阵阵地发慌,一个女人,拖带着个孩子,日子会变得多么漫长而凄苦,除非她能够承受孤独的生活,否则就得去承受不幸的婚姻。梅娟自以为以自己这种条件,再找到幸福婚姻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年轻的时候都没有邂逅幸福,更何况是现在呢?既然已经没有更好的选择,为什么还要做选择?一瞬间她几乎动摇了。
这时候梅娟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改变了她的想法。信是半年前寄来的,一直静静地躺在传达室里,信封已经被磨坏,落款写着:汪琦,梅娟愣了半晌才想起,这是她多年前的初恋情人。
梅娟一目十行看完了信,思绪也回到了十五年前。
当年的那个男孩叫汪琦。就像是歌里唱的:你是我生命中的奇迹!汪琦是她生命中的奇迹,当她长到十九岁,第一次有了双对着她羞涩又大胆地凝视的眼睛,第一次有了那样含笑又含情的和善的人儿。公园的林荫道上,他们慢慢地走,慢慢地说着话。彼此都是很长时间才想起一句问话,问罢,又都以一句话回答对方,他们问了许多闲散的话,却没有一次提到过那个字。
汪琦的所有特征就是年轻,他的五官很容易被忽视,而那清新的感觉,却留下了薄荷糖般的回味。虽然自始至终连手也不曾牵过,那个春夏之交仍是最让梅娟心动的季节,后来有多少次,她曾在清醒时回味,在糊涂时回味,在欣喜时回味,在绝望时回味。
梅娟是带着浓重的自卑情结长大的,在她家的亲戚圈里,她是没有出息的代名词,名声是父母传出去的,开头亲戚们还夸梅娟,小小年纪能把饭做得那样好,能把家收拾得那么整齐,能够安安分分在家里做家务,又从来不挑吃拣穿的。她父母就打断了客人的话,从梅娟做的事里挑毛病,挑完了毛病就对着客人数落她,越是将她说得不是人,他们心头越是畅快。想来人性的弱点,都会把生活上的抑郁和失败发泄到最亲近最没有反抗能力的家人身上,有的人意识到了,及时扼制这不好的苗头。在这种环境里长大,梅娟倒对侮辱和伤害习以为常了。十八岁那年,她工作了,以为终于可以解脱了,哪知道所有的家务全都堆到她身上来,每月工资如数上交,对于留在她手里的几元零用钱,父亲一直虎视眈眈:吃家里的,喝家里的,还要钱干什么?梅娟也一直像学生时代那样刻俭自己,几元钱从月尾装到月头,最后又乖乖地上交了,她的衣服是灰色的,裤子是蓝的,因为赶不上潮流,也从来不去赶,从不用护肤品,没有青春,没有靓丽。
然而与汪琦谈恋爱后,她的命运似乎有所变化了,同一个大学生恋爱,本来再寻常不过,可是大家都对梅娟的命运没有什么期待,眼见她好起来,反而会不以正常了。也就是在那个夏天,父亲扼杀了她的初恋。
父亲从来没有这样关怀过她。他不厌其烦地问起那个男孩的情况。梅娟殷殷地说了她知道的全部。她感觉自己在父亲眼里变了一个人。她活了多久,这种期待就有多久。
等待着,静默里父亲开口说:“我觉得你们俩不合适。”
梅娟心头一悸。她不知道是父亲心里的自卑在作怪,汪琦家在大城市,父母都是知识分子,他们对唯一的儿子一定期待很高,怎么能够接受一个出生在西部小城市,家里姐妹一群,仅仅是高中毕业又相貌平常的梅娟呢?梅洞天不能面对被淘汰的结局。
“找对象嘛,”梅洞天用南腔北调的声音说:“讲究的是门当户对。我说的这个门当户对不是指家境。家境嘛,谁家比谁家强?我是说,人家是大学生,你是高中生,他家又是外地的,恐怕毕了业就得走。你就是能跟他一起走,工作呢?户口呢?有你们发愁的时候。我是替你们看得远一些,免得你们将来后悔。”
梅娟觉得父亲很无知、很愚昧,愚昧而不自知。他把事情复杂化了,好感就是好感,喜欢了就继续下去,生活是人创造的,如何不能活呢?她不以为然地说:“我们都没有想那么多。”
“人做事总是有目的的。我就不赞成你们这样没有目的的来往。有可能成,就来往;不可能成,就不来往!你们这样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
梅娟感到难以名状的悲哀。面对汪琦,她本来就很自卑,父母打破了她的自尊,关闭了她唯一的希望。错误的意志和错误的行动,导致了一个一个可以预见的悲剧。那个夏天的夜晚,梅娟蒙着被子哭了。那么一点儿爱的萌芽,也被毫不留情地扼杀了。以后的每个黄昏,在夕阳渐落,半明半暗的屋子里,梅娟常常窝在床上睡觉,思想会使人痛苦,爱情会使人痛苦,而睡眠是苍白的,她酷爱这苍白。
时光,就这样仓皇地过去了。夏天过去,她再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与汪琦约会,秋天的树叶落了,好像是希望落在地上,汪琦到厂里找过她。再后来,汪琦毕业去了深圳。再后来,汪琦结婚了,他曾给她写过信,信里说:真的很遗憾,我们从来没有在月光下跳一支舞。
是的,从来没有过!那些个年轻的日子,就像没有活过一样!然而这没有生命的日子却一下子就过去了十五年!
——那年,在汪琦去深圳后不久,父母亲就忙着张罗起梅娟的婚姻大事。在谈论和商量中又过了四年,来来往往的人中,他们看中了杜刘。杜刘有着国家机关的铁饭碗,就是个头小,当梅娟讷讷地说出自己的心理感受,她父母一起高声地反驳她:人家要不是个子矮,怎么会看中你啊?
梅娟与杜刘几次约会下来,尝到了从未享受过的温情与照顾,于是梅娟也觉得杜刘的爱是对她卑微生命的赏赐。她婚后有过一段幸福的时光。首先是家务的减少,她有了闲暇;收入归自己支配,她有了钱。她第一次感觉到世上还有这么美好的生活,有钱有时间去买漂亮的衣服和不错的化妆品,使得从前的灰姑娘有了迟到的青春。
有一天,梅娟问杜刘:“人家说你如果不是个头矮,不会看上我,是不是?”
杜刘没有回答,慢慢地,他对她说话开始有了讽刺性语气,从一种污辱过渡到另一种污辱,梅娟浑然不觉,觉得这才是正常——前不久的日子,一直觉得空荡荡的少了些什么。
幸福常常只露个脸,便无影无踪。不久,杜刘的父亲便得了癌症,一拖三五年,这几年里又生了虎子,老的小的,病的弱的,一齐要照顾。杜刘又不是那么有责任心的人,寻着机会不回家,一家子就靠着梅娟支撑。老人前前后后进了六次医院,花费了几十万,这对于工薪家庭来说,简直喘不过气来。梅娟就是在那几年老下来的。她有好几年没有逛过街,没有穿过新衣服,所有的时间都是在医院和家中度过的。她已经习惯在黑暗和死亡中挣扎。她一口一口地喂老公公吃饭,喂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少,病床上的人也越来越瘦。后来她给他换了衣服,送走了他,才有机会舒了一口气。
她的父母倒是来过几次,每次来留下一些话,嘱咐梅娟好好照顾病人,好好安慰杜刘,好好爱护虎子。虎子由于长期的营养不良瘦得皮包骨头,只上过一年幼儿园,个性粗放而缺少教养。母子俩看上去怎么也不像是幸福时光里过来的。梅娟很少回家,那个家在她最困难的时候,连一句话也不曾给过她。长期的生活压力使她麻木了,忘记了抱怨和控诉。
后来,杜刘所在的机关改组,他被分配到了三产。他头脑灵活,又会笼络人,在生意圈里如鱼得水。眼见着他的腰包一天天地鼓起来,今天换了摩托车,明天换了轿车的,可是人也见不上了,梅娟只可以在电话里找到他,听着他的谎言而无从揭发。果然,不久杜刘提出离婚。梅娟当然不同意。她最初的想法和父母亲是一样的:既然已经用生命成全了名誉,就要用生命来捍卫它。她为他付出了那么多,怎样也无法接受被抛弃的现实。
然而矛盾总有激化的一天。杜刘一次次地让梅娟抓住把柄,不是有长头发在衣服上,就是有口红在脸上。梅娟知道他这是故意的。婚迟早是要离的,只是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得听天由命,她自己的事情,她竟然作不得丝毫的主。这些年来,梅娟不但得面对杜刘,更要费心应付父母、儿子,她用了血汗、灵魂,所有的一切去照料他们,自己只剩下了一具令人厌恶的躯壳。她一辈子都是低着头做人,唯唯诺诺。
信看完了,梅娟已经泪流满面。当她失去了苦心经营的一切的时候,汪琦突然出现,十五年前的爱情再一次横空出世,她的心灵复苏了,她从来没有这样强烈的渴望,她需要爱和关怀,需要一个男人,一个能还给她自信、点燃她的男人,汪琦在信中,还留了电话和地址。与繁琐的生活比起来,爱情是微不足道的,很快被挤得没有了立身之地,但她在黑暗中又看到了爱情的光!
五
就在梅家为了梅娃的事情大乱的时候,梅娟已经丢下一切到了深圳。是梅娃将她送上了去深圳的飞机,并以她年轻热情的畅想,为大姐构织了一幅蓝图。
梅娟在绝望之际,愿意去抓住这根稻草。仿佛穿过时光隧道,梅娟来追寻年轻的爱。她到了深圳,却没有勇气去见汪琦。这几天,她常常对着镜子发呆,看着镜中的自己,她有嚎啕大哭的欲望,她有多久没有照镜子了?镜子中的那个女人是自己吗?什么时候胸下腰前长出那么多的赘肉?眼皮也耷拉下来,眼睛变成了三角形?原来这么多年她都这么蓬头垢面地活着,指甲里藏满了灰,皮肤渗着油光。她讨厌这个过早衰老,丑陋不堪的自己。如果能够,她真想把自己藏起来,她以为自己是疲倦导致如此,只要休息一下就可以复原,可是几天过去了,她还是老样子,甚至由于水土不服,越发臃肿难看了。
毫无疑问,她已经无法复原了,一层层绝望又席卷而来。可是还没等下一滴眼泪落下来,就已经被风干了。她想离开,又有些不甘心。
电话打通了,汪琦的声音竟然异常陌生,显然,他对于她也很陌生,一连问了几遍:你真的是梅娟吗?
天下着小雨,梅娟顺着马路向约定的地点走去。他们要相会的已经不是当初的那个人,尽管心还是当初的那颗心。深圳的春天来得格外早。春节一过,黄绿色的芽颤了一树尖,让人心动。呼啦啦从窗缝里溜进来的已经是春风了。木棉树已烧红了一条街,远远招摇着粉白色的花朵,细看不是桃花,桃花早已谢去,树上已挂满了青桃。深圳的紫荆花是粉白的,那斜立的风姿好像是倚在半堵墙上,又好像它自己就是墙。一簇簇的杜鹃花好像是一群窃笑的少女。粉的,紫的,白的,慷慨地落了一地。公园的草坪上到处可坐可躺,深圳这座城市是那么拥挤,而公园里天大地大,见不到别的阻碍,且又来去自由。
梅娟站在一棵木棉树下,开得很好的木棉花映照着一个已经凋谢的妇人。梅娟突然带着一脸稚嫩的笑想起:在她还很年轻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常在老柳下等人,春季的柳絮杨花漫天飞舞,黄色的小野花点缀在绿草中。她遮遮掩掩把手指甲里的脏东西弄掉,还悄悄地闻了闻自己的手臂——她的身上总是有股油烟味儿,家里吃鱼她身上就是鱼味儿,吃肉就是肉味儿,她就心虚地带着这股味道去会当年那个男孩。夕阳下男孩在微笑,亲切又可爱的一缕笑容化在斜阳里,变作了永恒。
好短暂的初恋!不知不觉起了,不知不觉落了。起和落都不动声色。回头看看自己的生活,真的是很悲哀啊,悲哀不在于它有多苦,也不在于它有多么单调,而是没有一点儿是由自己做主的,更不见一丝挣扎的痕迹。梅娟不由自主地又去嗅自己的手臂……
梅娟接到了汪琦的电话。他很是纳闷地问她:你怎么还没有到呢?
梅娟四下里寻找,远远地看见山下有个人影,那个身影很坚毅,有承受过重压的痕迹;有慵懒疲惫,也有妥协和退让。当然,还有看不破的一点,那就是十五年前,还未点燃就熄灭的爱情之火。
都说初恋情人不应该再见面,的确是这样的。梅娟慢慢地走近了汪琦,少女时代诗一样的情怀,诗一样的眼睛,已是一去不复返了,她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喜欢的男孩子,还未到中年就褪去了颜色,又仿佛被抽去了水分,失去了水灵劲,变得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如果在街上擦肩而过,她不会去留意第二眼!岁月在人生的每一处都留下了痕迹。十五年啊,该起的起了,该落的落了,各人的命运都已成定局。
而汪琦,甚至没有勇气正视梅娟一眼。一时间两个人都有些迷惘,怎么不看还算认识,一看反倒陌生了呢?在这之前激起的涟漪已经烟消云散。梅娟这才注意到:汪琦身后原来不是一座小山,而是一堆垃圾山。她有些奇怪地问:“你怎么会选这个地方等我?”
她那浓重的乡音,汪琦听了两遍方才明白,笑笑说:“我没有留意到它是垃圾。”
他的笑,唯有他的笑,还依稀仿佛。今天有的只是淅沥的雨,潮潮地洒在身上。
他们走着,茫然若失。本是想找回失去的东西,这一找,原本有的也丢了。都感到身边的人不是想念中的人,若完全变了模样,倒也不值得痛惜,只是那若隐若现的,似是而非的地方,时而与最令人心碎的记忆复加在一起出现,出其不意地让人感到疼痛。
“我给你讲一个笑话。”
这是他们单位常常讲的带颜色的笑话,汪琦带着一丝厌恶的神情说:“不要说了。”
梅娟有些难堪地住口。
前边是一片草地,绿草萋萋。梅娟来了个下意识的动作:去闻自己的手臂。可闻到的只是草的味道,雨的味道。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十五年前,她仰起头,看到了一双闪亮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那么羞涩又大胆地看着她,令她心动神摇。
“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梅娟说话时,为了掩饰心中的苦意,反而时不时笑一笑,当她笑的时候,眼角皱纹堆积,像一朵绽开的老菊花。生活是多么残忍啊,它能将人完全地改变,管你从前是一枝杜鹃花还是一朵牵牛花。
“收入呢?”
“还可以吧,每月有七百元呢。”
汪琦震惊了,七百元?机票也要一千多元!
刹那间的脆弱里,两个人都有了恍惚的迷醉,汪琦一下子抱住了她,算是对粗砺生活一厢情愿的填补。
梅娟一时间呆住,她觉得自己一下子倒下去了。那么一个强悍威武得风吹雨打不动,凌辱讥笑不放在心上的梅娟,就这么倒下去了。在他的关切里,在他雄性的气息里。与此同时,她也知道,汪琦怎么能没有智慧把握好一个幸福的家庭呢?离异、丧偶这类事情怎么会发生在他身上呢?
“汪琦,我活了三十五年,从来没有尝过被别人关心的滋味。没有人把你当人,父母亲不看重你,丈夫不看重你……”
梅娟更紧的偎依在汪琦的身上,当她的目光再次与汪琦相遇,发现对方在用怜悯的目光看自己。梅娟的心骤然一动,感情的闸门一下子开了,她脱口说出:“咱们总不能白白见一场吧!咱俩还从来没有跳过舞呢!”
“跳舞?在这儿?”汪琦笑道。
两个人都做贼似的四下里看看,被自己逗笑了。可不是,年轻时都不敢越雷池半步,何况现在?
“要不,上我那儿去?”梅娟用模糊的声音说。
“要不,上我那儿?”汪琦也用商量的口吻。
到了汪琦家,梅娟才知道自己被婉言拒绝了。汪妻很年轻,不仅是模样的年轻,还有心境的年轻,像是春季里开放的樱花,看他们的孩子也不小了,真不晓得她怎么会把自己保养得这么年轻。梅娟只有一个答案给自己,那就是汪琦根本不必有外遇,或者说根本不必红杏出墙。
这么一个幸福的家,已容不下别人。梅娟觉得生活又跟自己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她的信心比起十多年前更为虚弱,梅娟想到她自己身上穿的只是三十元的处理毛衣,裤子也是三十元,全身的行头加起来不足二百元,至于那件大衣,已经是“稀世珍宝”了,她的整个形象就像是小说《死魂灵》中的女地主。梅娟第二天发疯地上街买衣服,她要把失去的青春和美丽补回来,把失去的岁月补回来。可是当她拎着衣服回来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买的所有东西,都是打折的和处理的。原来消费观在这么多年已经定型了。她穿上了她的新衣,期待着汪琦能够眼睛一亮,可汪琦的眼睛里透出惊讶的意味,汪妻虽然不时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梅娟,却没有一丝敌意。
以后的几天,汪琦陪着她玩,汪妻放心地让他们独处,而他俩却再没有一丝大胆的行为。那天的事成了一个梦,又成了一个幻觉。寻找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有生的日子里,梅娟感觉日子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那仿佛是被她偷来抢来的日子,仿佛是不配被她生活的日子,美好得像是在天上飘,美好得不用去煎熬,美好得被命运回收。
要走的那晚,梅娟徘徊在深圳的街头,这个城市,也许她不会再来第二次了。她有些留恋。她一回头,汪琦跟在她身后。那天夜里,他就这么陪她走着,从街头走到街尾,从街尾走到街头。直走得眼前昏花,分不清天边的星子和路上的街灯。恐怕他们都知道,今生难有第二次了。
他们握别,再抽回手。飞机飞上了云端,梦想落到了地上,悄无声息。
从深圳回来,梅娟格外疲倦,回想起发生的一切,她第一回主动地把握了人生,可是命运已经失控了。这时电话里传来了汪琦犹犹豫豫的声音:“我想听你讲那个带色的段子!”
梅娟握着电话,感到自己轰然倒塌。她又看到了少女时代的自己在夕阳下羞涩而不安地张望。
斗转星移,一切早已在不觉中变了颜色。
六
梅娟莫名失踪,梅洞天夫妇无可奈何之下,想起还有一桩艰巨的任务:他们要趁着梅娃还在家里,解决她的终身大事。
梅洞天夫妇对梅娃隐隐抱着一份歉疚。说来话长,那是十年前梅娃第一年高考,因为吃了梅洞天买的不新鲜的鱼,连吐带泻,没有考出好成绩。第二年梅娃报考的是北京的一所艺术学校,梅洞天痛恨那些留着长发的男人和剃着板寸的女人,生怕女儿跟着这些人厮混不着调,竟悄悄地找了人将梅娃的志愿改成本地的一所专科学校。梅娃知道后没有哭闹,毕业后一声不响地去了北京。
梅娃一走不回头,如果她过得好,倒也罢了。令梅洞天夫妇上心的是梅娃的婚姻问题,梅娃已经二十八岁了,他们为她的成长付出了不少心血,加之她聪慧漂亮,一直是梅家的骄傲。
可现在梅娃却成了梅家脸上的疤。梅洞天夫妇最怕听到的话就是“梅娃的终身大事怎样了?”这句话简直令他们无地自容。女儿不结婚就等于嫁不出去,嫁不出去就是自己的家教不好。几年来关于梅娃的种种猜测就没有断过,梅母出去拜年,亲戚们把话说得更难听了,梅洞天夫妇串亲戚回来气哼哼的,连饭都没有心情做了。
“你的终身大事,你是怎么想的?”梅洞天觉得谈到这个问题都有些头疼。只有男人娶不到媳妇的,哪里有女儿嫁不出去的?更何况是这么漂亮,这么知书达理的女儿?梅洞天仿佛被世道捉弄了一般。
梅娃最见不得这样的逼迫,她在乎的是爱情的实质,眼下她的隐秘恋情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考验,她心事重重却不敢暴露,“你们这一辈子,只是为繁衍,繁衍,不管有没有能力,有没有工作,先结婚,再生孩子,再维持一个连什么是幸福都不知道的家。你们按照一个模式,千年不变地活着。一旦有人破了这个模式,就成了你们饭后茶余的话柄。我只能活一回,我想认认真真地活着,我会安排自己的生活,请你们不要管了好吗?”
“那也不能不结婚,不生孩子啊!人这一辈子不结婚生孩子,总归是不圆满的。”
“怎样才叫圆满?把两个人凑在一起就叫圆满了吗?就跟你和爸一样?一辈子都在完成一个使命,你们为了这个使命而活,我们也必须为这个使命而活,结果是我们必须变成你们那样的人;你们已经把大姐变成那样了,你们又继续把小妹变成那样!我如果不是逃出去,也被你们变成那样了!求求你们放手吧!”
“啪!”一记耳光忍无可忍地扇在了梅娃脸上,梅母气愤之下的举动,干净利落。
梅娃脸色煞白,只是五个红指印烙在脸上,立即肿起来。她喃喃地说了句什么,随即进到自己屋里,开始收拾东西。她拎着箱子要走时,梅洞天早已从卧室走出,拦在门口,“你又不是小孩子了,这样赌气就走,以后不回来吗!”
梅娃突然间感到了父母的苦心,她真的不应该这样对待他们。这时候有人敲门,梅娃打开门,看到一个优雅的中年女人,她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是梅小姐吗?”这个女人微笑着,脸上却闪过凌厉之色,“不用互相介绍了,我知道你,你也知道我。我想找你谈谈。”
梅娃不等父母说话,有些紧张地把那女人带到了附近的一个小酒吧里。
“我既然已经知道你了,你也知道我的目的。”女人说话如一把刀,很有特点。
如果不是张凯,梅娃想,也许她们能成为朋友。有着相同的喜好的人,一定有缘。梅娃不语,她虽然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可一直不知道这种时刻该说什么。
“你还要继续下去吗?”
“我不知道。”
“你这样做,是害人害己。我不可能跟他离婚,你就不可能跟他结婚。”
“我知道。既然过去我没有同他结婚,现在也就不抱希望了。但这无法阻止我爱他。真的,我试过,无数次试过,我不能停止对他的爱情。”
“爱?”女人笑了起来,“你还年轻,还相信爱!当然,你可以相信,你可以去爱个跟你父亲差不多年纪的人!他哪里有爱?他已经到了无爱的年纪,你再爱他,是害了你自己!”
“他已经到了无爱的年纪”这句话,梅娃是不懂的。一个人,怎么可以无爱?她辩解道:“爱情是简单的。只有还原到最简单,才会有爱情,我只是爱他,对不起,我不想害你,你也不要当我害你,请原谅,据我所知,你和张凯的婚姻早已经有名无实。至于我自己,我想我不会后悔的,有了爱情,总会比空白着的生命好。”
“看来我们谈不拢了?”
“……对不起。”梅娃真心地愧疚。再过十几年,她也就是眼前这个女人的年纪,她也不想领略这样的凄凉。
女人冷笑了一下走开,笑中有无限的苦楚。其实她跟张凯的婚姻,没有持续几年就结束了。她为什么非要维持个名存实亡的婚姻呢?
“你还是太年轻了。”女人最后说。
每个人年轻的日子又不多,能趁机做傻事便做好了,人生可不就是这样,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爱自己想爱的人!
爱情没有错。梅娃还在极力地为自己辩解。
七
所有的人,包括梅洞天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梅娃一直在等一个人,一个大她三十多岁的男人,一个名气不小的导演。他叫张凯,是这座小城的名人。梅娃从八岁起就知道他,她想考艺术学院从事影视表演,也是为了追随他。
梅娃有幸与张凯相识,是在上了大学之后的一个冬天。张凯为了拍广告在小城的各个院校寻找模特。在梅娃就读的那所学校里,意外地碰到了她。他看着她的脸,只赞叹了一个字:“秀!”那个字在她灰沉沉的人生里出现了亮色,她便追随着那束光芒而去。
味道,最初是对于味道的回忆。张凯用的是一种很幽雅的香水。那天,梅娃一进办公楼就就闻到了那股味道,她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痴痴地道:“满楼道都是你身上的香水味。”
“别人都说我带着中药的苦味。”张凯说。
想必是张凯不好意思承认自己的香水味太重,才撒了个不动声色的谎。从那时候起,梅娃就开始捕捉那股味道。有时候在教室里自修,突然一阵香味袭来,她深深地吸一口气,迷醉在香味里面。待去吸第二次时,那香味已经无影无踪。有时候在街上,那香味突然袭来。到底是何处来的香?或者只是心香一束?
梅娃毕业那年,张凯又来到了这座小城拍外景,此时他已调至北京。走在街上的梅娃,又闻到了那股馨香,这一次香味没有走,她被凝固在里面,她不敢睁开眼睛,她害怕在她睁开眼睛的一瞬间,那馨香会不翼而飞!这时候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他的声音,浑厚而有磁性!
“梅娃!”他毫不犹豫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就像三年来常常见面一样。
就在那间酒店里,他们分坐在两张沙发上,张凯热情的脸上露出疲惫来。这疲倦使得她很想亲近他。
“来,坐到我的腿上来。”他说。
她扑了过去,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她贪婪地呼吸着多年来寻觅的味道。其实,在任何一家大商场,都可以买到这种味道的香水,但梅娃喜欢在不经意的时候那流动的香味突然袭来,将她带到另一番境界中去。
倚靠着他宽阔的肩膀,感受着他的呼吸,梅娃心醉神迷。
“有一句话一直想告诉你:我想你。”
从开始他们就没有在一个平等的位置上。对于张凯来说,梅娃只是他漫长人生中的短短一段插曲。张凯已经五十多岁,该看透的看不透的他全部已经看透,虽然有了许诺,但他这一去是“黄鹤一去无踪影”。
无数个夜里,梅娃都在想,这也许就是平凡的生命与不平凡的生命的差距吧?大学的最后一学期,梅娃疯狂地看着张凯的电影,不是只看一遍两遍,而是看十遍八遍,她不止一次热泪横流。在电影里她一遍一遍地与张凯展开心与心的交流。她体悟着他的心,她想穿越三十多年的时空去体验他的心。也正是经过了那么深刻的想念,那么久的忍耐与等待,许多次失败的恋爱,梅娃发现自己最初和最后的爱就是张凯。仅管这份感情如果继续下去的话,也仅仅是只有半生的缘分。
一个实在无法忍耐的春日的下午,梅娃突然出现在张凯在北京的外景地。这是一个多么彻底的春日啊,好像早早就安排好了的,永久地停在那里,空前绝后。
一天的拍摄任务完成,张凯看见了梅娃。他好像也很刺激于她的突然来临。而她因为一天的奔波劳累,胃剧烈地痛了起来。在北京的街头,他带她去买药,并细心地检查了药的有效期。
在他怀里,沉浸在那淡淡的香味里面,梅娃说了自己对于香味的感受。令她失望的是张凯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是吗?”然后什么也没有问,她来自何方,去向哪里都没有问就昏昏地睡了,她看了看他,明白在他潇洒而又疲倦的外表下,在耀眼的光环背后,其实他所有的只是那么一个疲惫而乏味的灵魂。
在他的睡梦里,她走了。她怕从他的嘴里听到“走”这个字。走的时候她照例很忧伤。尽管他是“玩一玩”的态度,但她还是爱上了他。
梅娃走的时候,张凯还在沉睡中。梅娃的眼泪落在被单上,她不知道如何倾诉这种深情与不舍,她只知道爱一个人就是无私的奉献,就是不给他增添负担。只要他喜欢,她愿意做一辈子小鸟,关在自己制造的笼子里面,他高兴的时候,她就飞来,为他歌唱,为他舞蹈。
酒店的桌子上,有梅娃为张凯订好的早餐。洗手间的台上,牙膏已经挤好在牙刷上。有多深的感情就有多么细致的表现。梅娃从不后悔她的情深。她不知道他与她还会不会有下一次,每一次都有可能成为最后。她对自己太没有信心,她对生活也缺少主动出击精神,只是认为两个人相处久了会厌倦,倒不曾想俩人在一起,也是培养感情的绝妙时机。就这样,三年过去,有一天在缠绵之后,张凯终于问了一句:“我该怎么找你?”
梅娃呆了片刻说道:“终于等到了你这句话。”
她带着他,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行程后,到了她在北京郊区的小屋里。她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