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捆绑的人

2011-12-31 00:00:00赵宏兴
阳光 2011年7期


  一
  
  早晨,太阳出来,刘正东就出来了。这似乎成了他这些年来的生活规律。
  刘正东是在妹妹的搀扶下,拄着双拐从屋子里走出来的。
  妹妹先是把那张缠满了布条子的破竹椅搬出屋外,选一片阳光充足的地方放下。然后,再回到低矮的屋内。哥哥刘正东正从一方窄小的窗口朝外看,墙壁是土坯垒的,窗子是当初垒墙时,用锹挖出来的,窗子外有几棵槐树,阳光从秋天茂盛的枝叶上漏下来,晒在地面上,可以嗅到土地里散发出来的气味。
  “哥,起来吧,椅子放好了。”妹妹来到他的床前,喊道,父母一早就下地了,现在家里只剩下她和刘正东。
  刘正东用双手把自己麻木的双腿挪到床边,然后拿来木制的双拐,架起身子。他虽然瘦了许多,但是从高大的身材上,仍可以看到过去生龙活虎的样子。妹妹赶忙上前搀扶住他的双臂,这时,她从空旷的袖筒里,抚到了刘正东两条瘦弱的胳膊。妹妹说:“哥,你又瘦了。”刘正东轻轻地笑着说:“可我又没少吃。”刘正东调整了一下身子,他一走动,双腿就像两条软管子在地上拖着,妹妹把刘正东搀到竹椅子上,让他坐下来,竹椅子发出一阵承重后的嘎吱声,然后平静下来。刘正东坐下来后,妹妹又把一条破旧的毛巾叠成长条,搭在他的双腿上。安顿好哥哥,妹妹回屋拿了筐,要下地去。
  刘正东叫住了她,说:“妹,你把昨天晒的棉桃拿来我上午摘摘。”
  妹妹重又进屋,把一筐棉桃端来,放到他的身边。
  刘正东看着妹妹挑着两只硕大的筐子,出了村头。
  刘正东开始摘棉花。
  好的棉花开放在地里,洁白而丰满,是名符其实的花朵,这些好棉花在地里就被摘下了。在收回来的棉秆上,还零星地挂着一些青涩而瘦小的棉桃,把这些棉桃摘下来,摊开在地上晒。这些青涩的棉桃是坚硬的,经过几次大太阳的暴晒,棉桃的壳子就呈现出铁黑的颜色,再用脚踩踩,坚硬的棉桃就裂开了嘴,再晒几个太阳,棉桃就像经过严刑拷打了一样,吐出了内里营养不良的棉花。刘正东掰开棉桃裂开的嘴,轻轻一拽,瘦长的棉花从黑色的壳子里被扯了出来。好棉花都要拿到市场上去卖的,这些孬棉花是留下来家里用的。
  残疾了的刘正东只能做这些简单的活计,为家里减轻点儿负担。
  半天时间,刘正东的身边已堆起一小堆黑色的棉桃壳子,筐子里盛满了洁白柔软的棉花。他有点儿累了,停下来,休息着。
  阳光是纯净的,没有一丝杂质,地面是干爽的,还印着雨天时狗和鸡走过的杂乱的脚印,像史前化石上的印迹。村外,远远近近的田地里都是绿色的庄稼,茂盛得阳光一落到上面,就会化成拔节的声音。更远处就是葫芦山头了,像一顶巨大的帽子,盖在这片平坦的土地上。天蓝得透彻,几缕白云飘浮着,丝丝缕缕的,似乎就要融化了,这时,一架飞机轰鸣着从头顶飞过,银色的机身,在无垠的天空中像飘浮着的一小块冰块,很快就无影无踪了。
  阳光晒在刘正东的身上,暖烘烘的,直达他的骨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是这坚硬的棉桃,阳光是两个指尖把他内心里的棉花往外扯,慢慢的,舒适的,鲜艳的,他喜欢这种感觉,他要寻找的就是这种阳光。他真想伸出手去掬一捧阳光饮下去,把内心深处的阴影赶走。但他的双腿是麻木的,僵硬的,像冬天里的冻土。
  刘正东在阳光下晒着晒着,思绪就飘远了。
  刘正东把搭在身上的毛巾拉拉,这条毛巾还是他在矿上打工时得的,那次组织劳动竞赛,他得了第一名。
  刘正东来矿上打工,是因为矿上工资高,贫困的家里亟需这笔钱来补贴生活,比如刘正东不小了,要盖房子讲亲了;母亲的风湿性关节炎要钱治病了等等。刘正东第一次下到三百米的井下,头顶着一盏矿灯在那个黑咕隆咚的巷道里走着的时候,他就感到很压抑,很向往地面上的阳光。但一进入工作面,他的肌肉就鼓胀着,拼命地干活,把地面上的阳光忘得一干二净。因此,每到发工资时,他领的钱是同事中最多的。他把这些钱源源不断地汇到家里,家里贫困的生活也因为他的努力而改变了起来。
  悲剧是在一年后发生的。一天,刘正东和同事们在井下掘进,忽然轰的一声响,岩头发生了塌方,碎石埋住了三个人。待刘正东从医院里醒来,他的全身缠满了绷带,其他两个人终于没有抢救过来而死亡了。来看他的同事都夸刘正东幸运,保住了性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等。两个月后,刘正东出院了,可他的两条腿永远也站不起来了,他瘫痪了。
  中午,父母和妹妹都从地里回来了,父亲和妹妹各担着一担山芋,父亲的脸在阳光下仿佛是手工艺人的陶,一条条皱纹在他瘦削的脸上交错着。妹妹的脸在阳光下呈现青春的光泽,尽管常年的劳动,皮肤有些黝黑,但阻挡不住青春的气息。母亲矮小的身子跟在后面,肩上挑着一担山芋秧子,山芋秧子在地上扯扯拉拉的,上面长着一片片手掌一样的叶子。父亲把山芋担子放下,进屋去了。母亲把山芋秧子扯下一些丢到猪圈里,一会儿就听见猪大口大口嚼食的声音。
  妹妹放下担子,来到刘正东的跟前,把他摘好的棉花摊开来,在阳光下晒。
  过了一会儿,母亲把饭做好了,父亲把刘正东从屋外搬进了屋里,放到桌子前坐下来,一家人边吃着饭,边说着地里的事,哪块地里的稻子如何,哪块地里山芋如何,这些田地刘正东是了如指掌的,但他再也不能健步如飞地踏上那些田间地头了。
  吃过饭,大家又都下地去了,只留下刘正东在门前的太阳地里。
  现在,刘正东又看到那几只花喜鹊飞来了,它们扇动着黑白相间的翅膀落到门前的椿树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它们的自由欢快,使人想到天地的广阔,想到时空的无限,而眼下,刘正东窝在这张破旧的竹椅子上。他下意识地敲打了一下自己的双腿,他悔恨在往昔的岁月里睡去了太多的时间,如果现在还给他两条健康的腿,他会每天早晨去田野里奔跑。
  第二天,仍然是晴天,金黄色的阳光似乎是一只老母鸡,有着温暖的翅膀。
  父母吃过早饭下地去了,小妹留在家里。她先把家里换下的衣服洗了,然后,在门口两棵槐树上拴了一根绳子,把衣服一件件地晾上去,抻平。那些衣服张开着,长长短短,宽宽窄窄的。
  刘正东坐在破竹椅子上,看到自己的那身衣服,灰色的,腰部以下是皱巴巴的,这是他长年躺着造成的,那是他身子的缩影。
  妹妹把衣服晾好后,就搬出板凳开始刨山芋。
  板凳上钉牢着一个刨子,妹妹坐在板凳上,拿着一块硕大的山芋,弯着腰在刨子上熟练地推着,发出嚓嚓的声音,薄薄的山芋片从刀口中连续地飞了出来,经过短暂的距离,落到地面上,阳光照在上面,一块块白色的,像一只只翻飞的翅膀。一筐山芋刨完了,妹妹又搬来一筐,继续刨。很快,她的面前就堆起了一个圆锥形的白色的小山。
  刘正东坐在破竹椅子上,眯缝着眼睛看着妹妹干活。妹妹头上的几绺黑发从发夹里掉下来了,在她的面前晃动,妹妹的身子是柔软的,一动一停似乎都在听不见的旋律里。
  刘正东对妹妹说:“山芋本来是块石头,给刨子一刨就有翅膀了,一块山芋身上可以有许多翅膀哩。”刨山芋的活儿过去刘正东干起来也是拿手的,现在,他只能坐在破竹椅子上看了。
  妹妹停下来,用手把面前的几绺黑发掖进头发里,说:“山芋怎么能有翅膀呢?”
  刘正东说:“因为它被刨成山芋片了。”
  妹妹说:“哦,山芋片怎么是翅膀?”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小妹是和他说话最多的人,细心的小妹分解了刘正东心里不少忧郁。
  刘正东说:“有翅膀它就自由了,你想想,山芋片晒干了,就可以挑到市场上卖,它们有可能去了酒厂,有可能去了食品厂,它去的地方可多了,这不就从地里飞出去了?”
  妹妹直起腰来,说:“哥,你真会想,我现在不刨了,它们就飞不起来了。”
  刘正东说:“没有翅膀的山芋,它一定是痛苦的,它只能像一块块石头堆在我家房子的墙角,弄不好还会烂掉,它的生命就完了,白来了世上一回。”
  
  妹妹又刨起来山芋来,说:“哥,我看你可以当作家了。”
  “哥也读过几本书的。”刘正东笑着说:“拿几块山芋片给我吃。”
  妹妹停下来,弯腰挑了几块大而薄的山芋片递给了刘正东,刘正东拿在手里,用牙一咬,山芋片脆脆的,丰满的汁液就流了出来。刘正东把几块山芋片吃了,仿佛几只翅膀就吃到肚里去了,妹妹问他还要不要了,他说再拿两块吧,我家今年的山芋甜。妹妹就又送上了两块。
  一天的时间,在大家的忙碌中很快结束了。太阳落山了,刘正东也回到屋里,坐在自己的小床上。光亮从门口照进家里,渐渐地越来越少,终于,天黑下来了,刘正东拉亮了头顶上的灯泡。
  
  二
  
  几天后,天下起雨来。
  先是刮了一夜的风,风从墙的缝隙里钻进来,扑到刘正东的脸上,有着清凉的爽意,他对着这缕风呼吸着,想像着过去在矿上吹空调的情景,不久,困意就上来了,他熄了灯,睡去。夜里,天就下雨了,第二天一早醒来,雨水淅沥着,刘正东就不想起床了。
  这雨一下就是数天,地面上一片泥泞,有时,鸡们湿着羽毛,从外面进到屋里,在干燥的地面上踱着步子,印上几个浅浅的“个”字。父母在雨中进进出出地忙碌,刘正东只有坐在屋内看着外面的雨水发呆。
  雨下几天了,到处都湿漉漉的,刘正东感到自己被窝里似乎也湿了。
  这时,他感到小腿的内侧有一个肿块钻心似的痒,像有无数个小蚂蚁在爬动,它们在体内寻找什么呢?他用手抓着,驱逐着,那些蚂蚁四处逃散了。凭感觉他知道,这可能是疹子犯了。
  过去,每年秋雨季节刘正东都要犯一回疹子,一般都是请邻村的小医生来治。小医生是乡亲们对他的俗称,因为他年龄小,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就去县城卫校上了几年学,回来就开始行医了,不能和那些正规院校出身的老医生们比;二是因为他不能看大病,只能看一些小病。因为以上两个原因,所以大家都称他为小医生。
  小医生告诉刘正东,目前世界上只有止疼的药,还没有止痒的药。小医生的嘴唇上刚长了一圈毛茸茸的胡须,他认真地说着,仿佛他是一位权威。
  刘正东感到不明白,难道痒比疼还难治?
  小医生说,要止痒最好的办法是用疼,用药都不行。
  久病成良医,现在,刘正东对疹子也是了如指掌了,疹子先是红肿奇痒,要不停地抓,接着就开始溃烂,要涂药膏了,但疹子产生的腐烂气味是最令人恶心的,这个时候,刘正东一般都拒绝别人来服侍他,他独自忍受着,直到疹子痊愈。
  刘正东开始为双腿上的疹子愁眉不展。
  这天,村里的大奶奶来家里借筛子用,过去人家把稻谷加工成米时,都要用筛子去筛糠,把米筛出来,现在,加工米都用大机了,出来米是米,糠是糠的,已经很少有人用筛子了,大奶奶借筛子干啥?
  大奶奶和母亲站在门口阴沉的光线下说着话,两位老人絮叨着,仿佛有着讲不完的话,比外面的雨珠子还多。
  刘正东卧在床上,背靠着墙壁,手里拿着一个挠痒痒的耙子,伸到被子里的腿上挠着。大奶奶和母亲说完话,母亲领大奶奶到屋里找筛子。刘正东知道,那个筛子就挂在他睡觉的这面墙上,母亲和大奶奶路过刘正东的床前,大奶奶看到愁眉不展的刘正东,招呼说:“正东伢。”
  刘正东嗯了一声,大奶奶身体精瘦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挂满了笑,慈祥的样子。她走到刘正东跟前,拍了拍他的被子说:“伢子,这腿到医院是治不好了,哪天我请菩萨来给你看看,看看菩萨可有法子。”
  母亲笑着附和说:“大奶奶能给正东请菩萨,太好了,大奶奶的菩萨灵哩。”
  刘正东听了大奶奶和母亲说的话,觉得可笑,但他没有笑。大奶奶在村子里是大仙,家里摆着菩萨的位子,大奶奶每天的功课就是对着各路神仙烧香磕头,远近的人病了,也都喜欢找大奶奶请菩萨帮忙。有时猪丢了,狗跑了,也来找。大奶奶是有求必应,请菩萨也是体力活,大奶奶会忙活半天,然后给出个答案,这在乡下很普遍,似乎也成了民俗。其他人为别人请菩萨是要收取费用的,大奶奶人好,多少年来不收一分钱,乡亲们都很感谢她。
  “一个好好的伢子,搞成了这样。”大奶奶叹息了一声,说,“伢子,不要急,菩萨会有眼的,不会让你吃亏的。”
  刘正东笑笑说:“大奶奶,菩萨有双腿吗?”
  大奶奶被刘正东这一问,确实愣住了。过了一会儿,她说:“菩萨有腿,但不会用腿走路吧,你想每天那么多人家请他,他不把腿走断了。”
  “菩萨不走怎么到人家呢?”刘正东问。
  “飞啊,菩萨肯定长有翅膀的。”大奶奶说着还抬起两只胳膊上下扇动了一下,做飞翔的样子。
  菩萨还有翅膀,刘正东感到大奶奶真会想像。他还想开几句玩笑,但他怕大奶奶生气,就没再说下去。
  夜里,刘正东做了一个梦。
  梦中他坐在破竹椅子上,天突然阴沉下来,接着刮起了大风,他像一只塑料袋子被吹起来了,他慌张地不停地划动着双臂,像大奶奶那样。忽然,他飞起来了,空气像厚厚的水流,在腹下流动,他的双手向前划动着,有时在空中一个腾跃,像鲸在海洋里那么自由。
  刘正东从空中看到村头有几个人聚在一起说话,看到自己坐着的那个破竹椅子就放在自家的屋门前,上面空荡荡的。椅子由于长年坐着,已太破了。他飞到田野上空,看到地里三三两两的人在做农活,过去他感到做活很辛苦,现在,他感到能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在田里做活很幸福。终于,看着父母和妹妹在地里做活的身影了,他想落下去帮忙,但他站不住。飞累了,他只好又飞回来,回到椅子上,落下来,躺在上面。
  见到妹妹,刘正东悄悄地告诉她,我会飞,妹妹睁大了眼睛不相信。
  刘正东说,你等着看吧。妹妹把他扶到屋外,刘正东试着风的强度,一股风吹过来,他身体向上前倾着,奋力地划动着双臂。终于,浮起来了,在空中自由地飞来飞去了。
  他在村子上空转了一圈,他又回来落到妹妹的面前,妹妹高兴得紧紧地拥抱着他蹦着说,噢噢,我哥会飞了。
  刘正东会飞翔的事,慢慢的传开了。许多人到天庭去告状,一个走路的人,为什么要让他飞,这样下去,当初用泥造人时立下的规矩不就变得乱七八糟了。菩萨觉得有理。
  有一次,刘正东在空中飞翔时,遇到了一个白胡子白眉毛的老人。老人看到他,很是吃惊,问他怎么会飞的?刘正东说,他的腿没用了,所以他要飞。老人说,飞翔比走路危险,你还是回去用腿走路吧。老人说完就没有了影子,刘正东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菩萨。
  刘正东仍然在天空中飞翔着,一天,他刚飞到村头,从一棵大树上忽然飞起一张大网,把他网住了,同时网住的,还有几只受惊的麻雀。
  原来是菩萨派天兵天将捉他来了,只见一个圆睁怒目的金刚把他从网中拉出来按住,然后,用绳子把他紧紧地捆了起来。绳子是细细的,白色的塑料绳子。壮实的金刚一道道地像打包一样捆住了他的双臂,捆住了他的双腿。一用劲,细细的白色的塑料绳子就勒到他的肉里了,他动弹不得。他们把他扔到破竹椅上,刘正东像一段木头一样,躺在上面,他叫嚷着,挣扎着,可是不管用。
  是一阵叮咚声让刘正东醒来的,他睁开了双眼,和往常一样地躺在床上,他看到妹妹了,早起的妹妹和往常一样在对着墙上的镜子梳头。浓黑的头发从梳子中流过,有着瀑布一样的美丽。父母还是老样,佝偻着腰在准备着一天的劳作,这样的场景让他感到失落。他想起梦中的情景,感到很有趣。他努力回忆着梦中的经历,他感到现实是荒诞的,而梦里应当是真实的,他想重新回到梦中去,但已是不可能的了。
  这时,他开始搬动两条软管子一样的双腿穿衣服。
  雨仍然在下着,从窗户向外看,似乎小了些,有时就要停下来了,但到了下午,又下了起来,让人心烦。
  这天下午,村里的姑娘小春过来找小妹玩,小春打着一把小花伞,很洋气的,进了屋门,一收,就一小把了。小妹见小春来了,高兴得很,忙端来板凳,两个人坐下来开始叽叽喳喳地说话。她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学,上到初中时,一起辍学回了家,在村里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这两年,小春到外打工去了,很少回来,起初妹妹很是孤单,直到很久才回到正常的状态。今年,南方的厂子都关门了,小春也提前回到了家。
  
  小春这次来,给小妹带来了一条黄色的披巾,网状的,小妹披在肩上,身上穿着白色的衬衫,一下子就鲜亮起来,然后,从墙上取下镜子,到门口的光亮处左照右照兴奋极了,小春就站在她面前教她怎样打结。小妹说,这东西是漂亮,但在乡下可怎么穿出去呀。小春就笑着说,别顾忌老人的眼光,没事的,城里的女孩子穿着超短裙,只盖着屁股哩。小妹说,你在城里可穿?小春就笑了说,你猜猜。小妹也笑了,说,我不猜,我知道。然后,小春又给小妹拿来一个精致的小盒子,从里面抽出一把精致的小刀,刀片的下端是一节红色的塑料柄,小巧玲珑让人爱不释手,小妹喜欢得不得了,问这刀能干啥,小春告诉她,这是用来修眉毛的。
  小春对着镜子在自己的眉毛上修了起来,边修边教小妹,说不要让自己的眉毛长得像田埂上的茅草,乡下女孩子的美都被粗糙淹没了,城里女孩子为什么漂亮,就是因为她们会打扮。
  两个女孩子像两只雀子,使一个雨天充满着快乐,没有了一丝阴影。刘正东坐在破竹椅子上看着这两个快乐的女孩子,自己也被感染了,他咧着嘴笑着看着她们。
  说到最后,两个女孩子自然就说到打工上来,小妹问南方可好打工,自己也想出去打工挣点儿钱,好给家里过年。
  小春说,南方一时可能不要人,她和那些姐妹们回来了,准备在省城里找工做。现在,她在家里等着,带队的在城里联系,联系好了,就会打电话来,到时就把小妹喊上。
  到了晚上吃饭时,小妹就把想去打工的事给父母说了,父母也没作声,因为,小妹要出去打工,过去也提到过,家里也确实困难,如果能出去挣点儿钱来补贴家里,也是一个好主意。但一个女孩子家在外,怕人家有闲言碎语。现在,村里有小春先出去打工了,小妹跟着小春去打工,家人放心,村里也不会有什么闲话的。
  
  三
  
  天终于晴了,这些天来的阴霾被阳光驱散得一干二净,空气中透着明媚和舒畅。
  小妹像往常一样把刘正东背到屋外的阳光下坐着,太阳晒在他的身上,他的身上渐渐就有了阳气在升腾,但这次和往常不一样,他的双腿开始痒了起来,他知道,这是疹子在进一步加重,不久,大腿上的疹子就会化脓,腐烂,又要花钱去治疗了。现在,痒又一次钻心起来,他把裤带解下,在大腿的内侧,找到那块肿块,他不停在用手挠着,还不解痒,他用指甲朝硬块上掐去,直到掐出一道深深的痕来,疼痛暂时止住了痒。
  小春来告诉小妹,城里的工作联系好了,领队的打电话来了,可以去上班了,如果小妹愿意去就可以准备了。
  小妹自然是欢喜得不得了,这两天小妹忙碌着收拾东西,母亲是舍不得让小妹走,做饭时单独为小妹添了一些菜。刘正东也为妹妹高兴,他对小妹说出门要带的东西,要注意的事项等等。
  第二天,照样是一个好天气,妹妹要搀扶刘正东去外面晒太阳,刘正东说:“妹,哥今天想去湖边看看,你去东头大姨家借一个平板车,拉着我去。”
  湖在村子的东边,是一个自然形成的水地,离村子不远。小妹说行,就出门去了。
  小妹很快就从大姨家把车子借来了,平板车在农家主要是用来干农活的,上面还有点儿垃圾。小妹从屋里找来扫帚,把车箱清扫了一下,然后,搀扶着刘正东坐在上面,小妹在前面拉着,沿着一条土路,磕磕碰碰地向村东边走去。
  一出村子,视野就开阔起来,收割后的原野一望无际,远处的葫芦山头,更显得高了起来,三三两两的乡亲在地里劳作着,有时,遇到村里的人,刘正东就和人家打个招呼。俩人走了一会儿,到湖边了,小妹找了一块宽敞的平地,把车子停了下来。刘正东抬眼望去,湖水是蔚蓝的,使他的眼前一下子开阔起来。他对这个湖是熟悉的,在没受伤前,他经常来这里游泳,捕鱼。那个时候,这个湖对他和村里的人来说,就是一个菜篮子,一个游乐场,现在,他来看湖,感到这是一片天空,心里的一片自由的天空,阳光打在水波上,闪着刺眼的金光,在渺茫的水平线上,有一片连绵的低矮的山峦,像是可以用手轻轻地抹去,湖面上有一些野生的蒿草,一蓬蓬地立在水中。
  刘正东激动起来,让小妹从地上拾起一块土坷垃递给他,然后用力地向湖水扔去。湖水发出咚的一声,荡起一片涟漪,小妹也拾起一块土坷垃扔进去,两个人笑着,水声惊起了几只水鸟,它们从蒿草中飞起来,飞到湖的深处去了。
  不远处的水面上,稀稀落落地漂着一些野菱角的秧子,那些棱形的叶子,像一朵朵开放的花。小妹过去,折了一根芦苇的秆子,捞了几只秧子,摘了一捧菱角,用水洗洗,拿回来递给刘正东。菱角有四个尖尖的角,小小的身子裹着紫红色的皮,他们剥开菱角的壳,里面是一粒小小的白色的菱籽,放到嘴里嚼起来,有着淡淡的甜味。
  他们在湖边坐了好久,刘正东的身体晒着阳光,有了热量,接着双腿又开始痒痒起来,钻心的痒,使他的身子一阵麻木,他恨不得用刀子把一块块痒痒剜出来,像扔土坷垃一样扔到湖水里去。
  小妹说:“哥,我们回去吧,要做饭了,要不,妈干活回来没饭吃的。”
  刘正东说:“好,回家。”
  晚上,小春来找小妹,约定明天一早就去镇上坐车,去城里打工。
  小春一走,母亲开始为小妹忙碌,父亲就在一旁抽烟,母亲要给她的包塞上这样塞上那样,恨不得把全部东西都塞进小妹的包里,小妹说装不下了,带去也用不上的。
  小妹来到刘正东的身边,说:“哥,我要走了,你在家里要照顾好自己。”
  刘正东对小妹说:“小妹,你放心去吧,这些年我连累你了。”
  小妹说:“你客气啥,你是我哥呀!”
  父亲说:“伢子你尽管去,你大哥我们都能照顾的。”
  天亮后,小妹就背着背包,和小春到城里打工去了。
  
  四
  
  小妹一走,刘正东的心里就显得空落起来。
  父亲搀扶着他拄着双拐艰难地挪到屋外,坐在那只破椅子里晒太阳。
  这天,母亲拿来两把镰刀,一块磨刀石,让刘正东把镰刀磨磨,明天好下地去割稻子。这些年来,每到秋收季节,家里的镰刀都是他磨的。母亲交待完毕就和父亲下地去了。母亲瘦弱的身子总是有着无穷的力气,里里外外不停地忙碌着,不知疲倦,父亲总是默默地来来往往于家里与田间地头,没有一声叹息。
  现在,刘正东一个人坐在太阳底下,开始磨镰刀,这不是体力活,很好做。他先是把磨刀石放在板凳的头上,固定好,用布蘸上水,把石面沾湿,然后,身体歪向一边前倾着,把镰刀按在上面,来回的拉动,很快磨刀石下就流淌起了一层污水,镰刀的口渐渐地明亮起来。刘正东拿起来,习惯性地用手指抹去污水,一道弧线的刃明晃晃的,让人想到白银的光芒。
  接着他开始磨第二把镰刀,很快就磨好了。
  他停下来休息,躺在破竹椅子上,抬头仰望着天空,今天的天空有着片片白云,太阳的光从白云中穿下来,呈现出放射的光芒。有一架喷气式战斗机从天空上飞过,尾部拖着长长的白色的汽带,飞机那一小点亮光在天空中像箭打的一样迅速向前飞行着。刘正东喜欢看这样的飞行,看得自己的眼睛发酸,然后,又低下头来,揉揉眼睛。
  随着太阳的热量增加,刘正东的双腿又开始痒起来,那种钻心的痒,他先是用手抓着,但还不行。他从身边拿出磨好的镰刀,镰刀明亮的光给了他许多关于美的想像,他用刃口在隆起的硬块上轻轻地刮了一下,刃口经过,有着爽意的清凉。他这样在一处又一处瘙痒处刮过,立刻就便有了淡淡的血痕,涌起一阵疼痛,但他感到很舒服,他觉得疼痛是唯一能止住痒的方法。这些年来,他对疼痛的依赖,就像一个吸毒的人对白粉的依赖。
  一不小心,他把一个肿块刮破了。他看到血从口子里渗出来了,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眼睛,一小片血液像玫瑰一样开放在他苍白的皮肤上,他用毛巾轻轻地拭去,就看到那道浅浅的口子了。他对这个口子有了猜想,这里面隐藏着什么呢?他忽然想到,那次梦中金刚捆绑的绳子,他就寻找那根绳子,这些年来自由就是被它捆绑着。他又朝下划去,疼痛使他暂时感受不到钻心的痒了,他只感到刀子是美丽的,可以帮助他实现对自由的追求。他本来就瘦弱的腿上,没有多少肉可以让他划下去,血液更加汹涌地深处涌出来,这让他想起村东湖里的水,那是有着母亲胸怀的水。他的脑子是清醒的,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否则,他会死去,他停住了手,把刀子在毛巾上擦拭干净,然后放起来。
  
  他眯着眼睛休息着,阳光是平静的,没有一丝惊悚。现在,刘正东有了作为一个男人的气概,这是多年没有过的体验了。
  过了一会儿,疼痛过去,又一阵钻心的痒,开始轻轻地爬上他的身体,越来越重。他睁开了眼睛,这次,他用刀子把原来的伤口切得更大了,他看见金刚捆绑自己的那条绳子了,白色的,细细的,就在血液之中,他毫不犹豫地伸刀将它割断。他又看到那条红色的绳子了,粗粗的在搏动,他伸进去就割断了,这时血液一下子就喷涌出来,他的眼前一黑。他真的在天空中飞翔起来了,他可以去向任何地方,他飞过田野,劳作的父母看到了,叫他快快回来,他答道,好啊。他飞到城里了,小妹小春看到了,欢呼着,问家里好不好,他自由地飞着……
  
  五
  
  傍晚,从地里回来的父母看到刘正东歪躺在破竹椅子上,他们没有在意,先是把农具放下,然后进屋喝了口水。父亲过来,喊了一声东子,没有回声,他感到今天的刘正东和往常不一样,走近了一看,看到他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再往下一看,吓了他一跳,他的身下一片殷红。他感到出大事了,忙喊来老伴,老伴一看儿子早断了气,旁边扔着雪亮的镰刀,刀口上沾着丝丝血迹。她趴在刘正东的身上就嚎啕大哭起来:“我的伢呀,我怎么想起来让你磨刀子啊,我要死啊。”
  刘正东的死立刻惊动了村子里的人。
  大奶奶来了,她痛悔地说,前一阵子,我就说给这个伢子请请菩萨的,一忙就拖了下来,没想到他却走了上这条路。
  邻村的小医生来了,看了看他的伤口,说是切断了大动脉,失血过多而死。
  派出所也来了,勘察后认定刘正东是自杀,不是他杀。
  第二天,在外打工的小妹赶到了家,她望着躺在木板上的哥哥,悲痛欲绝,她哭喊着,哥哥我知道你的苦处,但你怎么能割自己的双腿?下辈子你一定要爱护好自己的双腿!
  不久,当地的晚报刊登了一则新闻:《双腿残疾男子,割腿不幸身亡》——
  
  9月25日,XX县XX镇XX村,一名叫刘正东的村民用刀将自己右腿的大动脉和筋络割断,虽经多方全力抢救,但还是因失血过多当场死亡。
  9月27日,记者采访时,谈起大儿子刘正东,他母亲悲伤欲绝地说,如果不是1989年他在山西一家煤矿打工时遭遇塌方,致使双腿残疾,儿子在当地算得上是一个帅小伙子。
  哥哥身上生的湿疹在天气变化时会奇痒无比,有时竟用小刀往身上刮。刘正东的小妹说,自从在煤矿出事后,刘正东的双腿就没有任何知觉,拄了十几年的拐杖。他为何要做出如此傻事?家里的人猜测,刘正东也许是想减轻其父母亲的痛苦与负担,因为他的父母都六十多岁了,身体不好,还要下地劳动,家庭生活十分困难。
  
  作者档案
  赵宏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第二届签约作家,《清明》杂志社一编室主任,《中国当代散文诗》主编。在《人民文学》《大家》《山花》《清明》《飞天》《北京文学》《安徽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其中中篇小说《我走了》入选《中国小说精品》。散文作品入选《百年中国经典散文》《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等30多个重要选本。出版有《身体周围的光》《刃的叙说》等10部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