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志丹》50年风雨云烟

2011-12-29 00:00:00冯捷
新西部 2011年8期


  一本名为《刘志丹》的小说,从上世纪60年代部分面世开始,就在全国上下掀起轩然大波,并使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发生变化。毛泽东说过一句话,“用写小说来反党反人民。这是一大发明。”这里说的小说,就是指《刘志丹》。整整半个世纪的时间,《刘志丹》的出版始终一波三折,直到2009年年底才“首次大量公开发售”。
  
  2009年11月,江西教育出版社出版了三大本的《刘志丹》,书籍鲜红腰封上印着几行很刺激的大字:“中国当代文学史名篇佳构,作者为刘志丹弟媳,刘索拉之母”。
  刘志丹是陕甘根据地的创建人之一,刘索拉是当代著名女作家和音乐家,隐藏在他们二人背后的“作者”是谁呢?
  是李建彤。
  时代真的变化很快!一本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曾搅得中国政坛“血雨腥风”的小说,最终竟能以这种十分市场化的“包装”再次面世,而它的作者却没有太多的人知道,以至于出版商不得不端出“名人”烘托一番。
  不过,你可以不知道李建彤,但围绕《刘志丹》这本小说而发生的故事,你可不应该不知道。
  
   出版社约稿李建彤
  
  刘志丹是创建陕甘根据地的大名鼎鼎的人物,美国记者斯诺也在《西行漫记》中,把他比喻为“当代侠盗罗宾汉”,毛泽东称他为“群众领袖,民族英雄”,延安的志丹县也是改自他的名字。
  这样的传奇人物,当然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于是,上世纪50年代中叶,工人出版社在推出系列革命回忆录选题时,就将创作~部以刘志丹生平为内容的长篇小说列入其中。
  这个选题的策划者,是当时已被打成“右派”的何家栋。他说:“这个系列选题中还有《赵一曼》、《杨靖宇》、《方志敏》等等,我列了几十个人。但是刘志丹一直没有找到作者。”
  到1957年,工人出版社才将创作《刘志丹》的作者确定为李建彤。
  李建彤1919年3月26日出生于河南省许昌县一户陈姓贫民家庭,刚出生即被父母遗弃,由做小生意的李福顺收养。几年后,她又被过继给了姑家,取名韩玉芝。1934年,她在许昌女子师范学校读书时,开始写作,处女作诗歌《理解》发表在洛河《警钟日报》副刊上。抗日战争爆发后,她进入中共在陕西泾阳安吴堡开办的中国青年干部训练班学习,在此正式改名为李建彤。
  1942年初,李建彤考人鲁迅艺术学院音乐系,两年后提前毕业,被分配到陕甘宁边区政府俱乐部。1946年,由老师周扬做媒,嫁给刘志丹的胞弟刘景范。
  延安时期,刘景范先后担任陕甘宁边区政府建设厅厅长、边区政府副主席、第一野战军后勤部司令员。婚后,李建彤被调到边区政府办公厅当秘书。新中国成立后,刘景范被任命为政务院监察委员会第一副主任兼党组书记。李建彤随丈夫到北京就职,任监察委员会党组秘书。1954年春,政务院监察委员会改组为国务院监察部,李建彤改任第二司中级监察专员。
  李建彤虽然从文艺青年变成了高官夫人,但文艺青年的特质似乎并没有多大变化。在延安时,她总穿一身黑,八路军军装也染成黑色的。进了北京城,她身上穿的是中山装,脚上蹬的则是高跟鞋。她生的三个孩子,也是按音乐简谱起名:大女儿刘米拉,老二是个男孩,名叫刘都都,小女儿叫刘索拉。
  据何家栋回忆,在为《刘志丹》寻找作者的过程中,他偶然看到了时任地质部副部长刘景范给《星火燎原》写的文章,还有李建彤和别人合作写的一本小书《刘志丹在桥山》。“他们是刘志丹的亲属。有许多便利条件,就想请他们写书。”
  何家栋所说的情节,也证实了李建彤在1979年出版的《刘志丹》前言中所写的话:“《刘志丹》小说究竟是怎样写出来的呢7一九五六年以前,工人出版社的选题计划中就列有《刘志丹》这个选题。他们有个任务,就是出版烈士传记和革命回忆录,对工人进行革命传统教育。他们偶然碰到了我,就约我写,我没敢答应。虽然在延安时就听人讲过刘志丹同志的英雄事迹,也积累过一些材料,但是在一九五六年,我还没有决心去写,题目太大,思想、艺术上都没有准备,怕拿不下来。特别是同刘志丹相连着的,是一段极其复杂的斗争历史,即便是写小说,也寓不开那些事件。回避了那些事件,就不是刘志丹了。后来,在工人出版社的同志们的鼓励下,我才答应了。”
  让李建彤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这次答应,会成为一个引发中国文坛和政坛震荡长达数十年的重要事件的开端。
  
  小说文稿引发政治风波
  
  其实,早在延安时期,李建彤就收集过不少关于刘志丹的材料。答应稿约后,她经过一番认真细致的准备,于1958年初开始动笔写作。经过将近一年的创作,李建彤在1958年冬天写出了初稿,1959年春天写出了第二稿,夏天又改完第三稿。
  李建彤是个急性子,三稿杀青后,她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第一时间拿去请当年担任过陕甘苏维埃政府主席、时任国务院副总理的习仲勋审阅。
  1960年春,习仲勋看完书稿后,两次约请李建彤,谈了自己对书稿的意见。他认为,小说还没有写好,没有把刘志丹写出来。他觉得,应把刘志丹放到大革命整个一个时代去写。他还提到:书中有一处说到高岗当时在一个问题上的主张是对的,但不要写高岗。
  后来,习仲勋又专门把总编辑吕宁、编辑室主任周培林叫去谈话,提出《刘志丹》应该写成三个缩影,即“时代的缩影”、“中国革命的缩影”、“毛泽东思想的缩影”。
  根据习仲勋的意见,李建彤又对小说进行了认真修改,于1961年春写出第四稿,1962年春写出第五稿,并印出样书再次征求意见。原陕北老干部、时任国家经委副主任的贾拓夫和刘景范分别对作品提了一些改进的意见。同时,李建彤也将样书送给当时中宣部主管文艺的副部长周扬审阅。周扬认为,小说写得很好,可以出版,还可拍成电影。
  1962年7月28日,《工人日报》开始连载《刘志丹》第二卷。《中国青年》、《光明日报》也发表了作品的部分章节。这已是作者拿出的第六稿了。
  然而,就在此时,一场让所有人料想不到的政治发难悄然而至。首先发难的是时任中共云南省委第一书记的阊红彦。
  阎红彦早年曾在刘志丹的领导下从事革命工作。作为谢子长的同乡,他也曾随谢子长参加了有名的清涧起义,在谢子长领导的陕甘游击队中担任过支队长和总指挥,参与了西北红军的创建。
  《刘志丹》第五稿样书出来后,李建彤给阎红彦寄了一份以征求意见,阎红彦很快就给李建彤写了一封信,指出这部小说涉及到西北革命历史上的一些问题,这些问题需要由中央作结论,一个作者是负不了责任的,不同意作品出版。
  1962年7月下旬至9月下旬,中共中央连续在北戴河、北京召开工作会议和八届十中全会的预备会议及正式会议。就在北戴河中央工作会议期间,阎红彦看到《工人日报》、《中国青年》已开始发表小说《刘志丹》,就一面向全国总工会、团中央提出停止刊载,~面将此事及他的意见报告给康生。
  康生如获至宝,立即要中宣部通知各报刊不准刊发小说《刘志丹》。8月24日,康生又写信给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说小说《刘志丹》“不是一个单纯的文艺写作的问题,看来是带有政治倾向性的”,并要中央书记处处理此事。康生承认自己根本没有看过小说稿,但他却武断地说: “我一看小说就完全是为高岗翻案的”。
  李建彤这才知道小说惹了麻烦。9月6日,她写了一份关于小说中几个人物来源的说明,申明小说中的个别人物使用了真名,其他人物都是借用各方面材料综台起来虚构的。但无论她怎么解释,已经无济于事了。
  
  “文字狱”牵连万人命运
  
  阎红彦担任中共云南省委第一书记时的秘书李原曾撰文认为,阎红彦和康生对《刘志丹》样书的立场和态度存在本质的区别。阎红彦对书稿提出意见,目的在于建议作者进行必要的修改,使之成为在重大原则问题上符合历史事实的作品。他希望修改的主要是那些“违反历史事实、违反历史观点”的原则问题,这个意见是中肯的,对作者是有重要参考价值的。
  而康生并不了解西北历史,他介入,就把小说定性为“反党”。“康生介入以后的事态发展,完全是阎红彦始料不及的。”李原说。
  9月24日,毛泽东在八届十中全会上讲话时,康生写了一张纸条递给他:“利用小说进行反党活动,是一大发明。”毛泽东在会上念了这张纸条,接着说:用写小说来反党反人民,这是一大发明。凡是要推翻一个政权,总要先造成舆论,总要先做意识形态方面的工作。不论革命、反革命,都是如此。毛主席后来说过,利用小说反党,是康生发现的。这里说的小说,就是《刘志丹》。
  9月27日,全会决定成立由康生负责的专案委员会,审查《刘志丹》。经过半年多的审查,1963年5月,审查小组写出《对(刘志丹)一书的审查报告》,认为“小说夸大和歪曲了西北根据地的地位和作用,为高岗翻案,是‘习仲勋反党集团’的纲领”。
  1966年5月,审查小组又炮制出一份审查报告,称《刘志丹》一书是“习仲勋反党集团”蓄谋已久的。报告给《刘志丹》一书罗织了四大罪状:一、书中人物罗炎基本上是高岗,是为高岗翻案;二、刘志丹搞武装斗争,做农民工作,建立根据地,是剽窃毛泽东思想;三、书中把陕北写得太好,是与中央苏区分庭抗礼;四、小说中的人物许钟就是习仲勋,是为习仲勋篡党制造舆论。
  直到“文革”爆发,专案委员会的审查也没有结束。“文革”期间,《刘志丹》更是成为康生伙同林彪、江青等人整人害人的工具。康生曾把有关材料交给造反学生,指示他们到处揪人。
  1967年1月3日,《人民日报》转载《红旗》同年第一期姚文元的文章《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诬陷周扬“伙同一小撮反党野心家,积极支持并鼓励为反党分子高岗翻案的反党小说《刘志丹》出版。”
  在此期间,与此案有关人员遭到更进一步的迫害。除了习仲勋被关押8年,原国家经委副主任贾拓夫、这位曾被毛泽东誉为“党内的贾宝玉”、“陕北才子”的传奇人物,亦被撤职下放:1967年5月7日被迫害致死;1968年5月,刘景范被以“现行反革命罪”逮捕入狱;1968年1月,时任劳动部部长的马文端也被关押,“习、贾、刘反党集团”一转眼就被说成了“习、马、刘反党集团”。
  在陕甘宁老区,更是有上万人的基层干部和群众被打成这一集团的“黑爪牙”。更有甚者,康生、江青诬蔑电影《红河激浪》是“《刘志丹》小说的变种”,又株连迫害f69119316dfcab1c63058e8712a6d29b了近千人。
  作为《刘志丹》作者,李建彤自然不能幸免,她于1968年1月遭关押,1970年被开除党籍,接受劳动改造。
  值得一提的是,反对《刘志丹》出版的阎红彦,在“文革”开始不久就被康生一伙迫害致死。
  阎红彦向来以正直敢言出名。1966年10月中央工作会议期间,刘少奇、邓小平受到严厉批判。陈伯达、江青召集一部分高级干部开会,要他们揭批邓小平。有人诬陷邓小平“在淮海战役中动摇,企图后撤”。阎红彦当即站起来驳斥:“我怎么不知道这件事?淮海战役期间,中原野战军总部一直是随我们三纵行动的,邓小平一直是和我们在一起的。”阎红彦的这个态度,为自己招来了大祸,康生立即把他列入“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名单。
  阎红彦从北京回云南没几天,云南的造反派在江青、陈伯达的指使下,开始对云南省委进行冲击。造反派占据了省委办公楼,还抄了阎红彦的家。造反派对阎红彦召开批斗会,一场接一场,有时一开就是一天,不给他吃饭,不给他喝水。陈伯达还从北京打来电话,对他横加指责却不让他讲话,他一气之下,于1967年1月8日凌晨吞服几十片“眠尔通”自杀身亡。临死前,他写下了一张字条:“我是被陈伯达、江青逼死的。”
  直到1978年1月,在邓小平多次直接关怀下,中央正式为阎红彦平反昭雪。出版一查禁——再出版
  1979年8月4日,《刘志丹》也等到了平反的这一天。中共中央批准的中央组织部《关于为小说<刘志丹>平反的报告》指出:《刘志丹》不是反党小说,所谓利用写小说《刘志丹》进行反党活动一案,是康生制造的一大错案。中央决定为小说《刘志丹》平反,因此案受到诬陷的习仲勋等同志一律平反昭雪。
  同年10月,《刘志丹》(上卷)由工人出版社正式出版。李建彤再鼓余勇,写出第二本和第三本,于1983年完稿。1984年12月到1985年6月,三卷本《刘志丹》由文化艺术出版社陆续出版。
  谁知,这次出版的《刘志丹》再次引起争议,一些陕北出身的干部对书中有关反“左”的内容提出不同意见,纷纷给中央领导人写信,要求按照党的纪律严肃处理。中央委托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处书记习仲勋主持处理此事。
  1986年1月3日,中共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主任冯文彬主持召开座谈会,讨论几位老干部就这部小说的问题写给中央领导人的信,习仲勋参加了会议。参加会议的有有关方面负责人王首道、荣高棠、何载,以及西北老同志马文瑞、宋时轮和张秀山。与会同志~致认为,这部小说确实存在严重的错误,主要是违背中央文件精神,同中央解决西北历史争论问题的方针相悖,对刘志丹、谢子长两位深受人们尊敬的业已故去的领导同志任意褒贬,对被贬者的某些描写也违背了党的原则。
  1月5日,冯文彬遵照习仲勋的指示,向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就上述意见作出报告。1月12日,胡耀邦总书记对冯文彬的报告作了重要批示,指出“这个报告是中央同志审阅和批准了的文件”,要求“有关党员同志必须严格遵守”。随后,中央办公厅转发了这个报告和胡耀邦的批示。中央决定,该书立即停止发行,并对作者进行严肃的批评帮助和适当的处理。
  1990年,刘景范去世。第二年,李建彤在京城家中摔了个跟头,从此一病不起,在床上一躺就是14年。在李建彤卧床期间,她的儿子刘都都辞去工作,专任母亲的秘书,帮助母亲整理手稿和回忆录。
  2005年2月14日,86岁的李建彤辞别人世。从那时起,她的大女儿刘米拉和儿子刘都都就开始修订三卷本《刘志丹》。而刘索拉则应英国著名指挥家保罗·席勒之约,以妈妈为主题写了一部歌剧《自在魂》。在剧中,母亲魂、父亲魂和活着的女儿,在竖琴、风笛和中国锣鼓演奏的现代风格的音乐中,超时空对话。歌剧在英国、丹麦先后演出,大获成功。
  其实,自从《刘志丹》面世,发行量就很少。1962年夏出版时只印了一千册,很快就被点名批判查禁,可以说还没有进入公众的视野,就直接进入了历史。可就是这样一本读者很少的小说,却影响巨大。一千册的印数,改变了一万多人的命运,这在当代中国文学史上应该是绝无仅有的。
  2009年11月,由李建彤子女修订的三大本的《刘志丹》再次出版时,封面上除了颇具诱惑力的“广告词”外,还有一行醒目的文字:“首次大量公开发售”。
  不过,这个时候,真正关心那段历史的人已经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