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鱼幼薇,他叫温庭筠
我叫鱼幼薇。
当我仰起倔强的小脸。目光逼视眼前的丑男子时,他眼里闪过一丝惊喜。看到了,那双瞳孔里我曼妙的剪影,看到了,他凌乱的思绪下难掩的仓皇。
可,还是一眼便瞧出他与常人不一样。虽六尺昂仗,虽样貌鄙陋,眉宇间却透着一股英气,岁月抚不平他的额头,却映得出他的轩昂。这样的男人,不是高官,怕也是厚才之辈。
果然。他报出名号,温庭筠。
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我轻吟他的《南歌子》,他微笑,有东西在眉尖漾开。双手慢合,轻声相问,你果然是那个——五岁颂诗百篇、七岁出口成章、十一二岁便诗名盛播的女诗童?寻你多日,以为你天天围坐诗书之中,怎能……
他的目光投向我手中的衣盆。盆里是有钱人家的衣物,我与母亲每日里与人浆洗,年年月月,糊口营生。
我倔强的小脸再次仰起,是的,这就是传说中的女诗童鱼幼薇。自父亲去世,家道中落,我便成了平康街上的贫家女,我的隔壁住着每日欢笑无尽的妓女,我的家里是生病有待照料的老母。
怎样?我的日子虽清贫,却也过得自立。
温庭筠被我可爱的倔强逗乐,收起衣襟掩下嘴,那张微黑的脸上透着一股书生才有的赧颜,突然心生喜欢。
他说,跟着我学诗吧。以后叫我师父。
我叫鱼玄机,他叫温媒人
投了温家门下。我的脾性大改,越来越温婉。
温庭筠指着一堆诗文感慨。蕙兰啊,诗文易写,人生难悟,莫如,你改名玄机。望你看穿这世间纷扰,望你一生安康得意。
鱼玄机。我笑。从此之后,那个落魄的洗衣女鱼幼薇再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温门之下才情劲起的鱼玄机。
投了温氏诗中,我的才情得以发挥,他倒显得卑逊起来。多日相处。自然了解他的羞赧,想,如今世上,还有面对女子不敢正视的男人,这男人年纪不轻了,却依然单身,且他才华无限。
挑起他的诗相逗。我轻吟,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我叫,师父,您的心事付与了谁?
温庭筠突然脸红。抬眼相望与我。竟瞧出点点星火。那刻,我的心突然传出一个声音,按捺不住,突然出口,会是我么?
问完,他赧颜,我羞涩,脸红过天边的晚霞,绚烂散尽时,才知,不过一个梦境:明明听到他说了句,我已苍老。
我笑回,苍老不怕,只要心相印。
胡闹!他竟生了气,抚袖而去。
更深露重。我却独揽铜镜,过去那个干瘦的女子突然不见,黑了长发,软了腰肢,秀了眉黛,连腮边的酒窝也平添明艳。
芙蓉凋嫩脸,杨柳堕新眉。摇落使人悲,肠断谁得知?
半夜,我抚琴长叹,声声凄凉,句句断肠,故意将歌声拉长,希冀划破夜空的时候,能随风潜入他的梦里,以解我少女的心思。
第二日。果然见他满面憔悴,想来不曾睡好。
上前欲问,却突闻他长叹,蕙兰,你也年岁不小,为师替你寻个好人家,嫁了吧。
那刻,我眼里的刀子如若能飞出来,怕早射向了他。吐出嘴的,却是字字清晰,谢谢温媒人。
我是才女,他是李郎
李亿。一脸猥琐之笑,身材倒是高大,可惜,吐不出半句珠玑。
见了我,眼睛便未曾眨过,色字当头?还是我真艳了他的眼?明明我的眼神一直飘在温庭筠那里,却依然感觉到了丝丝寒意。
才女,小生这里有礼了。李亿如唱戏文,谈笑间。鱼玄机转身成了才女。
温庭筠始终不曾离去,脸色淡然地看着这场相亲。他想看到什么呢?看到我跟李亿是否彼此中意?还是故意试探我对他的倾慕是真是假?
浦南归,浦北归。莫知,晚来人已稀。
也好,也罢。索性挽上李亿的手。轻唤叫李郎,他惊讶,我媚笑,转头看向温庭筠,想看他如何赧颜,却突然不见了身影。
心,彻底碎开。
他不懂我,不理我,不在意我是如何与他人调笑。他只想,让我早早离了去,不相见便是最好结局。
人生苦短,爱情苦长。他真的不懂我的心思。
我大张艳旗,他不知何处
李亿将我娶回家,亦始,便带着几分招摇。以我才女的身份四下为他招揽新识友。
可惜,他跟温庭筠的品味大相径庭。李亿所谓的朋友,除了狗肉之交,便是色迷迷的门外鬼。他们撕扯我的衣袖不带一丝愧疚,他们拉扯我的纤手不带一丝分寸。曾怒斥李亿,将这些人赶出去才好。不料他竞轻吐一句,何必矜持?大好年华不戏耍。岂不可惜?
本就是负气嫁了李亿,如今看来是真的错了。我怀念跟温庭筠在一起的年年月月。那些恬静本是我所向往,那种淡墨写浓诗的生活才是我的向往。
我高唱着寂寞去怀念温庭筠。不知他此时身在何处,又收了哪个可怜人儿为徒?天寒是否记得添被子?异地是否记得温热茶?我如一个小妻子一般。离他越远,越是记挂。
许是我额前的锁纹引得李亿怀疑,许是恩爱新鲜已过,李亿开始撕扯我的诗作。他暴躁的脾气不是一两日,近来生意不顺,加上门外那个明媚女子大腹便便等着入门,他想让我先妥协,他想让我忍了三妻四妾的残酷真相。可他怎知,我生性怎能跟外表那般温婉?我不要做一夫多妻的那个茶杯,我追求完整。如若不然,宁为玉碎。
休书是如何拍到我的脸上,忘记了。奔出门,却听到了心底花开的声音。
温庭筠,你可知,你安排的这段姻缘是错的,你可要,为我下半生负责。从此后,我与你,再也不要分离,你写书,我便研墨;你喝茶,我便递杯;你苍老,我便苍老。
谁知,命中玄机暗藏,再寻上门时,他竟不知去向,只字未留。
我踉跄着返回平康街,却见景象繁华,路有男子来拉我的手,他疑我是花坊女子,好吧,好吧,反正爱的人已不在,而我也不在他的心上,那么。跟谁恩爱还有什么区别?褪了衣衫,裸了发肤,我不再是玄机,枕边不停变换的男人,却永远只有一个名字——韫郎。
她叫绿翘,他叫陈韪
冥冥之中一切是否早有安排?
儿时搬八平康街,幸有温庭筠带我走出去,如今辗转之下竟又回来,且与那些妓女无异,除了空悬一个才女的名号。
我要离开。离开平康街。再俗,原来,我生死相待的爱情不需要玄机,它需要的,只是一个清白。也要与这里的女子划清界线。她们是凡人,而我是才女。藉着才女的名号,我很快在成宜观找到安身之处,这里清静,与我喜欢的淡墨浓诗的生活很贴近。只可惜,他已不在。
入夜,有女声哭泣。寻了来,院内一木棉树下,端坐一个女子,十多岁模样,满面污垢,可怜楚楚。见了我来,低头便跪。惹得我这心软之人,不得不收留。
洗了面,换了衫,竟见几分俊秀。遂取名绿翘,如此一唤,便有了几分主仆情意。
绿翘是个勤快的女子,将观内收拾得有条不紊,我极喜欢。只是,两个年轻女子,终究还是要生活的,更何况,那些公子贵胄,个个慕名而来,砸金舍银,无非只想买我一个笑脸。
枕上潜垂泪,花问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正感叹时。观外传来仙乐飘飘,入丝入扣的曲子蜿蜒着沁入我的心扉,开了观门,竟见不远处一个英俊乐师,身材魁梧,相貌清秀,神情中略带几分腼腆,偶尔眼神相对,他竟赧颜至面红。
这一个赧颜,竟让我记起了温庭筠。
他与温郎何其相似。嘱绿翘唤了来,他的乐曲与我诗词相对工整,不由得暗自庆幸上天待我不薄,舍得赠我一个有情郎,且与温郎如此相像。他的吻印上来时。轻吐一句,我叫陈韪。
那夜,只把陈郎变温郎!
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陈韪被我奉为座上客,这个男人与温郎何其相似的赧颜,常会令我迷失方向。我日日与他好,天天盼他来,若是偶尔我外出,便会嘱绿翘好生伺候。
那日,算准了陈韪会来,我却因急外出,再回来时,却见陈韪已去,绿翘一脸绯红,眼中春波荡漾,愣是让我瞧出几分暧昧来。我问,她闪,再问,她便利嘴相向,这丫头何时敢如此大声冲我吼?除非她身后真的有了撑腰之人!她千不该,万不该,唯不该与陈韪苟合,那可是我梦中的温郎啊!
心里那个恨啊,是如何喷涌出来的,早已经忘记。只记得,藤条纷飞之下,绿翘口吐白沫,撒手人寰。
这官司惹得,酸味十足,这官司惹得,生至绝境。
我叫蕙兰,他还叫温庭筠
当年还自惜,往事那堪忆。
我想,我的人生也便如此了。我爱过的人,终是不爱我。不爱我的人,终是与我有过露水情缘,所有的情意爱恋,于这官场前统统驻足。他们与我,只是欢场。
只待刑场之上,抹一把头颅,再看一眼这世俗人间,我便可以去了。
奔赴刑场的前夜,有梦来扰。梦里,温庭筠无语,低下头去,他怕是又赧颜了吧?这个喜欢腼腆的男人啊,只是一个低头,便收去了我的爱怜,甚至差点要了我的命去。摸一把过去,想抚平他额头的沧桑,想告诉他,如今不怕你苍老了,我要先赴黄泉去。
泪醒。却原来,清梦一场。
第二天的刑场之上,人头攒动。刀起时,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我听到一个朝思暮想的声音在喊,蕙兰,不要! 这声音,像穿透暗夜的曙光,如此亲切。不是温庭筠,还会有谁如此唤我?
睁开眼睛,我四下寻找,果见他苍老的容颜,暮色染尽他的眼,如此悲伤可是为我?想还他一个初识的微笑,却无语,泪已千行!
温庭筠上前来,手哆嗦着,俨然一老夫。他流泪了。
可我还是要感谢他。没有他。怎有玄机。没有玄机,怎有这荡气回肠的爱情。 终于,温庭筠对我说话了,蕙兰,你让我失望啊,竟走到这个境地……
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原来,我生死相待的爱情不需要玄机,它需要的,只是一个清白。
转身。我冷冷地。不再看任何人。最后的请求是说给刽子手听的,快点让我离开这厌恶的人世!
我想我是死了吧,身子飘向天空的时候。耳边传来声声轻吟: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偷眼暗形相。不如从嫁与,作鸳鸯……
用尽机谋,争尽寂寞。却原是,爱误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