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读文学史,偶遇清人汪中一文《经旧苑吊马守真文》。甚喜。在这之前,曾读过侯方域的《李姬传》,感受尚且没有这么深。说来道去。还是汪氏的情辞真正入了我的骨。
一遍遍把玩汪文。起篇,一句“风烟掩抑,怪石数峄,支离草际。明南苑妓马守真故居也。”令人顿觉萧瑟。“支离”二字,犹具催人泪下之力,看似平易,其实倾注了作者的切身情感。再,一句“秦淮水逝,迹往名留。”则已令人似身临其境,感同身受。不知是否是我一向钟情且不能释怀于“秦淮”二字的缘故,在我心中,秦淮不只是十里红烟的秦淮,秦淮是金陵这座古城一以贯之的历史文化的涌流。说到已逝居主“秦淮八艳”之一的马湘兰。作者叹其墨迹“秀气灵襟。纷披楮墨之外”,也恨“吾生之不及见也”。其实是一霎时触景生情,有了当年江州司马白居易对于舟中琵琶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知遇相惜。美中不足的是,斯人已去,唯余怅惘凭吊。随即作者道出了在我看来振聋发聩的肺腑之言一“人生实难,岂可责之以死?婉娈倚门之笑,绸缪鼓瑟之娱,谅非得已。”世间凡事,只要将心比心,则总有可回旋的余地,由此以温情生,由此以爱意绵。湘兰“托身乐籍,少长风尘”,实非内心所愿,乃为命运所迫、情非得已,正如作者的“困于贫穷,怀才不遇,俯仰异趣,哀乐由人”,也全都是禁锢于时代。千里马之悲,往往在于伯乐不常有,久而久之,腹内的满腔才华必会化作一柄长剑,不伤别人,唯独狠狠刺伤了自己。正如作者所枚举的西汉才女班婕妤与东汉才女蔡文姬,或因失宠而生怨悼,或因离乱而生悲愤,心甚怜之。却唯有无奈长叹——“天生此才,在于女子,百年千里,犹不可期。奈何钟美如斯,而摧辱之至于斯极哉!”其实这也正是作者对于自己飘零一生的清澈映照与深切怜悯。
湘兰酷爱诗画兰花,且其诗其画皆为珍品。其“墨兰图”上有这么一句“囊空难向街头买,自写幽香纸上看”,其实更像是她自身的真实写照。湘兰一生未嫁,自邂逅当年的长洲落魄才子王稚登后。心生爱慕,便决意闭门谢客,一心想嫁王为妻。孰料王生进京后仕途并不得意,自觉无力给予湘兰现世安稳。怕空负她痴心一片,便索性搬至姑苏,以绝与她相守终生的念头。
有谁能够理解,又有谁可以真切体悟一马湘兰为王稚登守了整整三十年。她的余生,恰似她的一阕《鹊桥仙》词里所述——“深院飘梧,高楼挂月,漫道双星践约,人间离合意难期。空对景,静占灵鹊,还想停梭,此时相晤。可把别想诉却,瑶阶独立目微吟,睹瘦影凉风吹着。”这样的凄楚与寂寥,世间能有几名女子可以承受?嘬使人泪下的事情,在王稚登的七十寿筵上。
那天,马湘兰抱病自金陵赶到姑苏,为王稚登举办了隆重的祝寿宴会。席间,她重亮歌喉。为相恋三十余年的王生高歌一曲,王稚登听得老泪纵横一人生有你红颜知己足矣,可是这红颜,却偏偏只能薄在彼此的姻缘里,长达三十年的别离。她对他的爱恋依旧饱满如初,此等忠贞高洁的女子,俨然已是非尘世。
在姑苏盘桓了两个月后,马湘兰返回金陵。已是心力交瘁,油残灯将熄。不久的一个午后。已有预感的马湘兰,仔细沐浴更衣,尔后不疾不徐地端坐在“幽兰馆”的客厅中,悄悄走完了她五十七年的人生。临终前。她命仆人在她的座椅四周,摆满了含幽吐芳的兰花。
悲愤。哀痛。却又无能为力。秦淮女子们的遭际,大抵如此。世人之悲,悲不过她们那一颗为爱如红烛般高燃的女儿心!正如梅艳芳在她的《女人花》里所唱的那样——“我有花一朵,长在我心中,真情真爱无人懂,遍地的苇草,已占满了山坡。孤芳自赏最心痛”,于女子而言,再美若天仙,得不到人爱,唯有顾影自怜,那才是真正的大悲。只要放手去爱,哪怕她终有一日如梦醒一般谙得“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花开花谢终是空,缘分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女人如花花似梦”也是好的。就像我始终笃信的那样,爱情是女子的价值所在。而爱情,与名分、年龄、名利等等都毫无干系。但世间情事,总是令人怅惘的多,不说也罢。
或许世间一切都如那静自逝去的秦淮水一般,或可在滔滔历史长河中留下星点斑驳的痕迹,但总有着人去楼空一般的苍凉。尤其是历史上的那些奇女子,一缕青魂到底流落何处,每每追思其古迹、追溯其生平,总令人自生关照、潸然泪下。名声其实是个最不值当的东西。现世的圆满与安稳才最美——或浓艳如牡丹。或清雅如幽兰,都逢着尘世烟火的妥帖与温暖。
而湘兰君“自写幽香纸上看”的幽闺自怜,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般。到底还能撩起后世多少人的深切感怀呢?太阳底下无新事,古怨今愁都一般。想到这里,正哀愁着的我们,或否也会尚且作一番浅淡的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