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坐在8米高的观测塔上一边品茶,一边欣赏静谧的水潭风光,我完全没有料到此时一场“风暴”正在池塘边上悄悄酝酿……
为了研究雄象的社会形态,我和我的同事来到了玛沙拉,这里是纳米比亚北部埃托沙国家公园一处偏僻的水源地。我来这儿研究大象已有19年了,雄象复杂的社会关系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让我越来越着迷。
许多人或许都认为雄象都是些独来独往的单身汉,实则不然。之前,我通过对生活在肯尼亚安博塞利国家公园里的雄象进行长期观察研究发现,雄象其实能与许多其他雄象友好相处多年。在博茨瓦纳进行的另一项研究发现,许多小雄象愿意寻找年龄较大的雄象结伴,跟它们学习社交行为。我过去在玛沙拉进行的野外考察研究也发现,雄象不是与一头而是与数头雄象关系都很密切。这些庞大的雄象群由各个年龄段的个体成员组成,群体组织能维持许多年。在玛沙拉,我们一直跟踪观察的雄象有150头之多,我对其中一个由15头雄象组成的象群特别感兴趣,我给这个象群起名为“单身汉俱乐部”。其中一头是头象,其余是它的随从。不同年龄的雄象之间的关系显得非常亲密,这充分证明它们可以友好相处。
这个象群为何如此庞大?成员之间关系为什么如此紧密?是什么原因促使它们结合在一起?头象的地位是如何确定,又是如何维持的?这些都是我心中难解的谜题。我拿起望远镜朝水塘望去,想从中找到解开这些谜题的答案,结果却意外见证了一场空前激烈的决斗。
“国王”格雷格
这个家伙有着将军一样的自信,走路时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多年来,只要格雷格—靠近水塘,其他雄象就会慢慢退后,给它让出路来。
与其他社会性动物一样,为了降低对水、食物以及配偶等稀缺资源的竞争,大象形成的群体同样是一个有着严格等级制度的组织。在玛沙拉地区有一口自流井,是这个地区并人公园之前的—个奶牛场的残留部分。井水通过一节管道流进一个混凝土水槽,水质清澈甘美,是专门留给地位最高的雄象享用的,我将其称之为“国王”。
今天,当“单身汉俱乐部”里的五名成员来这里饮水时,我发现两名低级别雄象杰克和斯宾塞不像平常那样兴致勃勃,而是显得有些焦躁不安。它们不断变换着身体重心,似乎在努力消除心中的恐惧。它们试探性地伸出长鼻子,似乎想通过这种仪式化的鼻口问候动作从地位更高的雄象那里获得安慰。
基斯和斯托莱是高等级雄象,对这些试探性问候语似乎视而不见,它们没有做出任何安抚性动作,如像将鼻子搭到小象的背上或将一只耳朵放在它的头上或后臀上。它们与小象似乎都在看着格雷格国王,它此时显得非常烦躁不安。
格雷格大约40岁,左耳下部有两个方形凹口,通过这个特征你一眼就能认出它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别的特征从远处就可以看到。这个家伙有着将军一样的自信,走路时昂首阔步,目不斜视。多年来,只要格雷格一靠近水塘,其他雄象就会慢慢退后,给它让出路来。
通常当格雷格走近水槽开始饮水时,雄象们就会伸出颤抖的长鼻子轮流靠近它,将鼻尖伸进它的嘴里,就像奴仆亲吻国王的权杖一样。当完成了这些仪式并看到格雷格安静下来后,雄象们似乎轻松了许多,然后小心翼翼地离开格雷格最喜欢的饮水位点。雄象的这些行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说明人类不是唯一具有复杂社会行为的动物。
但在今天,尽管其他雄象都十分小心谨慎,格雷格仍显得烦躁不安。它不断改变着身体重心,从一只脚移向另一只脚,并转过头用凶狠的眼神瞪着后面那些胆战心惊的随从,那神情就好像有人为了挑起争斗在后面用棍子偷偷打了它一下一样。
我仔细地观察着地平线,想知道是否有其他雄象朝这边走过来。格雷格的情绪变得越来越躁动不安。难道是它觉察到有一个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正在一步步逼近?我在这个地区进行的早期研究发现,大象能听到我们人耳听起来非常低沉的轰隆声,它们能用脚和鼻子感觉到通过地面从几千米之外传来的震波,甚至还能通过这些震波相互识别身份。
或许格雷格感觉到一头雄象正在发情。有科学家认为,进入性亢奋状态的雄象具有一种大力水手效应,因此即使是雄性头象也不愿意冒险与一头睾丸激素正处在旺盛状态的雄象进行决斗。处于性亢奋状态的雄象在寻找配偶时行为古怪,它几乎不吃不喝,整天忙于虚张声势地进行攻击性展示,比如将鼻子弯到额前,耳朵不停地摇摆,这样做的目的可能是为了促使一种黏料湖的性分泌物尽快挥发,这些分泌物是从脸颊之上、眼睛后面的颞腺体中分泌出来的,伴随着分泌物的挥发,它还会撒尿。它传达出这样一种信息含义,相当于在说,“别惹我,否则我会发疯,我会撕烂你的脑袋。”其他雄象好像完全能理解这些行为,大都会对其敬而远之。
当格雷格浑身抽动时,中等级雄象就会陷入一种极度不安的状态,每头象都会竭力显示自己与高等级雄象之间的良好关系:斯宾塞斜靠在基斯身体的一边,杰克靠在另一边,还将鼻子放到基斯的口里,而基斯是格雷格最喜欢的亲信。当然最吃香的还是格雷格自己,它经常允许—些享有特权的低级别成员站在它右边饮水。
但格雷格今天的心情十分糟糕,对其他成员的热情迎逢无动于衷。斯托莱平时经常得到格雷格的关照,现在却畏缩在从水槽淌出的溢流里,这里的水质最差,是等级最低成员饮水的地方。它吸吮着鼻子,似乎不知道如何确定自己在群体里的位置。
挑战者
挑战者出现了!它跨着大步子,肩背高耸,头仰得高高的,显然是来找格雷格麻烦的。
我在观测塔上已经呆了两个多小时,时间已近中午,天气越来越热。今年特别干旱,树木都被晒枯了,没有树木的地方光秃秃的,显得很荒凉。随着格雷格越来越躁动不安,没有谁愿意在这位“阁下”的面前现身了。
就在这时,一个挑战者出现了!它跨着大步子,肩背高耸,头仰得高高的,显然是来找格雷格麻烦的。挑战者是处于第三等级的雄象凯文,它的长牙张得很宽,尾巴光秃秃的,通过这些特征很容易认出它来。尿液从它的阴茎端鞘处汩汩流出,这是一种信号。从它走路的姿势和大大的步子来看,它准备向格雷格发起挑战。很明显,凯文正处于性奋状态。
我从未见过一头发情雄象是如何挑战头象的。我怀疑格雷格可能一直都在躲避凯文。我期望格雷格要么退让,要么趁着天还没黑下来将对方打趴下。许多研究资料认为,一头处于性亢奋状态的挑战者在与头象搏斗时往往拥有许多优势。这种对抗通常都异常激烈,甚至会以—头象的死亡而终结。
雌象大部分时间与雄象分开生活,一头老年雌象统治着—个全由雌性组成的家庭。母亲、祖母,甚至可能还有曾祖母与女儿、侄女、孙女以及它们的后代生活在一起,家庭成员通常在15头左右。小雄象在长到12到15岁时离开这个家庭,而雌象则终生都生活在一起,时间可能长达70年。雌性头领通常是这个家庭里年龄最大的,到哪儿去觅食、何时出发、何时休息都由它决定。
雌象妊娠期一般为22个月,幼象在长到两岁大后开始断奶,雌象的发情间隔时间4-6年。由于间隔时间长,一年四季没有几头雌象排卵。进入发情期后,雌象通过播撒富含性激素的尿液和一遍遍的低频吼叫宣布发情期的到来。进入发情期的雄象同样通过这种低频轰隆声向发情雌象发出交配邀请。
在某一时间段内通常只有几头雄象进入发情期。目前比较流行的一种观点认为,雄象在进入发情期后脾气变得非常暴躁,以至于高等级雄象也惧它三分,避免与之发生冲突,即使准备交配的雌象就在眼前。这就使得某些低级别雄象能够获得对高级别雄象的暂时性优势。这种机制能让更多雄象交配,而不仅仅是头象,因而使得大象种群的基因更加多样化。
虽然雌象的发情期并不完全与雄象同步,但大多数雌象一般在雨季结束时受孕,这样它们就可以在来年的雨季中生儿育女,而那时可供选择的食物较多。在安博塞利进行的长期研究表明,在大多数雌象进入发情期后,高等级雄象一般也会进入发情期,而且它们的发情持续时间也比低等级雄象要长。但现在是旱季,格雷格并未显示出发情迹象。
决斗
两个巨大的脑袋“砰”地一下撞在一起,激起尘土四扬。紧接着,两对长牙叉在一起,发出爆炸般的巨响。
凯文大摇大摆地走向水塘边喝水。其他雄象纷纷后退,就像人们躲避街帮打架—样。格雷格并未退却,它仰起头,耸起背,针锋相对地迎向凯文。凯文立即开始后撤。我还从未见过一头雄象如此坚定地往后退。凯文迈着与格雷格同样大的步子,只不过不是向前而是向后。
在后退了大约50米后,凯文挺直身子,与格雷格而对而。格雷格喘着粗气,四处踢着地上的尘土。它将头抬得更高,发起了一次劲头十足的正面攻击。
两个巨大的脑袋“砰”地一下撞在一起,激起尘土四扬,紧接着,两对长牙叉在一起,发出爆炸般巨响;然后,它们将长鼻子向肚皮下卷曲,拉开空挡,做好下一轮攻击准备。格雷格将耳朵展开,上边缘和下边缘后折,中间部分凸起,这是一种极具攻击性的姿势。格雷格冉次抬起头,利用全身重量,将长牙猛地刺向凯文。尘土飞向半空,凯文急速后退了好儿步。
一头处于性亢奋期的雄象正在挨打!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多动物学家认为,一头正在发情的雄象可以升到象群最高位置,成为头象,直到其雄性激素含量回到正常水平为止,这段时间可能长达数月。
正当我以为格雷格已获胜时,凯文又开始反击了。两个脑袋又凑到了一起,相隔只有1米远,两对眼睛相互瞪着对方,身子再次挺直,肌肉再次绷紧。
然而,攻击并未马上发生,两个大脑袋又后撤了一点,所有挑衅行为只限于脚的晃动、鼻子挺直和背部高耸。它们两个似乎相互匹敌。战斗僵持了半个小时。后来,凯文低下了头,这让格雷格赢得了机会:它将鼻子在地上拖着走,踩着重重的脚步朝凯文猛冲过去,直逼得后者不得不闪到一个水泥掩体后面。
两只象都跳起了侧身舞,相互用嘴巴冲向对方。两个大家伙就这样隔着水泥掩体面对面地对峙着。格雷格隔着3米宽的分界线轻轻摇着鼻子,显得有些沮丧,但它最终还是它打破僵局,以一个斜向攻击动作击中了凯文。凯文退了好几步,然后转身走出开阔地,败下阵来。
我对看到的这一幕感到震惊。一头处于性亢奋状态的雄象往往被认为是不可战胜的,可凯文非但没有让格雷格感到畏惧,反而激起了格雷格的攻击欲望。格雷格国王是不允许有人挑衅它的地位的。
我快速转动着大脑,思考着各种可能性。是不是埃托沙的干旱环境创造了与安博塞利完全不同的社会氛围,以至于相同的冲突产生的却是完全不同的结果?或者是水资源缺乏影响了大象的社会结构,甚至改变了性亢奋动力学原理?抑或是头象影响了其他雄象的荷尔蒙分泌?这后一种现象可以在灵长类动物中找到证据。在南非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在年龄较大的雄象被放归到一个地方后,该地区的年龄较小的雄象都立即停止了发情。雄象是不是离开自己的团队才能发情呢?凯文的行为让我相信这极有可能,由此也可解释发隋雄象为何总是独自寻找雌象。
在尘埃落定后,某些地位较低的雄象仍显得躁动不安。看来在未来几天里,“单身汉俱乐部”仍将无法回到正常生活状态。
领导者
尽管格雷格脾气暴躁,但小雄象们似乎还是特别渴望陪伴在它的左右。格雷格似乎也知道怎样做才能吸引它的这些年轻的“粉丝”们。
刚过中午,格雷格就决定要离开了。它走到来的路上,向前弯腰,将长鼻子放到地上,仿佛在搜集信息,以便作出决定。它一动不动地站了足有一分多钟,然后将身子指向一个新的方向。
当格雷格最终决定朝西走时,它扑扇了几下耳朵,发出一声长长的但刚刚能让人听到的低频吼叫,其含义是“我们走”。其他几头雄象也附和着扑扇了几下耳朵,发出一连串低频吼叫。有一次我看到格雷格用力猛推一头不愿意走的小雄象,迫使其离开水塘。这次是基斯显得有些恋恋不舍,不愿意走。格雷格将头顶在它的屁股上,向前推它。雄象们喝完了水,排起一溜长队出发了,格雷格在前面领路。
雌象群中的头象常常是“领导”的代名词。象群走向何方以及何时出发都由雌性家长决定。雄象中的头象则被认为有所不同,其头领位置只是一个临时性安排,是由于它的力气大于群里的其他成员,而它并不在乎组织成员是否能团结在一起。但格雷格显示出来的行为特点似乎有更为复杂的原因在里面。我开始怀疑我看到的也许不仅仅是统治能力问题,更可能是一种类似领导权的东西。毫无疑问,格雷格的行为显然是在聚拢组织成员,要将它们领向另一个仔细挑选出来的聚会地点。
目送格雷格带领“单身汉俱乐部”沿着一条长长的白垩线消失在远处的树林里,我不禁列这头表现出领导能力而非仅仅维持秩序的头象感到肃然起敬。同时我电有些迷惘,这些雄象并没有血缘关系,但它们的确表现得就像是一家人。
又过了几个季节。那年夏天刚过,我发现格雷格的鼻尖附近出现了—个大洞,可能是脓肿所致。这个洞使它吸进鼻子里的水从这里溢出。它明显消瘦了许多,喝完水后它要花上很长时间浸泡这个伤口。它的脾气似乎变得更加暴躁,用噼啪作响的扇耳动作代替了友好示意。它似乎不希望有谁跟着它。
后来,格雷格的伤口可能痊愈了,它不时地同一些年轻雄象到水塘边来饮水,有基斯、蒂姆和斯潘塞,以及两个刚加入的新来者—一小唐尼和小里奇。这些小雄象都是刚离开它们的母系家庭,出来寻找一个雄象群的,它们好像特别渴望陪伴在格雷格的左右。尽管格雷格脾气暴躁,但它似乎知道怎样做才能吸引它的这些年轻的“粉丝”们。
正当我们打好行李准备离开时,格雷格迈着沉重的步子来到一处饮水点,后面紧随着一串新成员。它看上去有点孤独。在离开时,它发出了一声低频吼叫,长长的低频叫声并未得到回应,它仿佛只是习惯性地完成一个仪式。
这是令人难以忘怀的一幕。我停下脚步,拿起夜视仪仔细观察。当看到格雷格站在空地边上时,我不禁有些可怜它。它在等谁?
不一会儿就有答案了。我听到远处传来隆隆的声音,是两头雄象在吼叫。当我再次通过夜视仪观看时,我看到格雷格正与基斯在一起,基斯可能已提前喝完了水,回来与它汇合了。格雷格与基斯走到一起,它们扇动着耳朵并轮流发出低频吼叫。它们迈着重重的步子踏上一条小路,一会儿便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