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鲁迅的作品很迟,好像是1972年,我刚开始上初中,不是在教材上读到的,而是自己从新华书店里买的一本《彷徨》看的。说实在的,第一次看鲁迅并没有特别喜欢,而是带着好多的疑惑。那本小说集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但扉页收有《彷徨》第一版的封面,我看了以后也非常奇怪,鲁迅怎么到私人书店出书呢?最大的疑惑是小说的内容,当时的文艺流行“三突出”理论,我们的老师比较热衷于文学,按今天的说法也应该叫文学青年,他专门给我们讲“三突出”的原则:在所有人物中突出正面人物,在正面人物中突出英雄人物,在英雄人物中突出主要英雄人物。我当时刚弄懂这一原则,去套用鲁迅的小说,就发现鲁迅的小说没有一篇能够对上,鲁迅的小说中甚至没有一个正面人物,遑论英雄人物了。《彷徨》的第一篇是《祝福》,祥林嫂是一个受害者,有点逆来顺受的味道,最多也是怀疑,没有白毛女式的愤怒和反抗,这让我大失所望。虽然我知道鲁迅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是思想家、革命家、文学家,但在那个时代里,他的文字风格其实与流行的文风是有些“隔”的,与我们阅读期待有距离,我们的阅读期待是《艳阳天》《金光大道》那样的以阶级斗争为主体的作品。
虽然不喜欢鲁迅的小说(其实是读不懂),但我喜欢摘抄鲁迅的格言,我在自己的笔记本上摘录了好多鲁迅的语录,像“战斗正未有穷期,老谱将不断袭用”、“有缺点的战士终究是战士,完美的苍蝇终究是苍蝇”、“不是在沉默中爆发,就是在沉默中死亡”等等,都是写作文的好句子。当时的作文以大批判为主,除了引用毛主席语录外,便是鲁迅的格言了。毛主席的话基本是宏大叙事,往往没有太具体的针对性,而鲁迅的话全是点穴式的到位,更具有战斗力和杀伤力,特别是要贬损反动派的时候,你觉得引用鲁迅真过瘾。
那时候中学教材也有鲁迅的小说,但始终看不太明白,朦朦胧胧,只有印象,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记得《故乡》的景色描写给人的印象很深,孔乙己的“窃书不为偷”很好笑,至于小说的妙处和深刻处就说不上了。
《伤逝》是鲁迅小说中唯一让我一读就喜欢的作品,那种特别欧化的句式和饱含激情的叙事态度在“文革”时期简直就是天外来客,仅这一篇《伤逝》就让我觉得鲁迅特别的可爱,让我觉得鲁迅也有巴金《家》里的炽热和忧伤,不只是冷峻和冷讽。当然,喜欢《伤逝》还因为他写到了爱情,我们年轻时都希望在小说里读到爱情,而鲁迅的小说除了《伤逝》外,一点也不“小资”。鲁迅《伤逝》里写了爱情的悲剧,写得那么凄伤优美,弄得我们后来一写情书就“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什么什么”那般悲痛。
真正让我喜欢上鲁迅的,是他的《野草》。20世纪70年代后期,我第一次读到《野草》时被《野草》里奇美的意象和极端鲁迅个人化的气势打动。《野草》写得就是年轻,它对应的是一颗年轻的心。《野草》有《伤逝》的热情和气象,有一段时间我疯狂地喜欢《野草》,经常高声朗诵,甚至将自己的笔名也与《野草》挂上了钩,叫“野草之”。虽然这个笔名从来没有发表过一篇作品,但我在好多购买的书上不写自己的本名王干,而写笔名“野草之”,我模仿《野草》写了好多散文诗一样的习作,表达少年时的烦恼和郁闷,署名一律“野草之”。
鲁迅的作品对我个人生活发生巨大影响的是《两地书》。
“野草之”的文章从来没有见诸报刊,但有着特别的价值,用它“发表”的作品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个人化写作”。从1978年开始我用“野草之”给我的女朋友写情书,一直到结婚,前后有五年的时间,字数抵得上一部长篇小说。像那个时代的很多人一样,我当时的女朋友也是一个文学青年,我最初和她的交往当然是互相交换作品看,我把自己署名“野草之”的诗歌给她看了,她对诗歌没有太多的赞许,但对笔名称赞不已,说这笔名就是一首最好的诗。后来我试探着给她写情诗,但用的是“创作”的名义,她开始还是以旁观者客观地评价,到后来就“和”了。你来我往几次之后,有一天,她红着脸问我:你看过《两地书》吗?我一愣,脸也红了,我知道这是鲁迅和许广平的通信集,里面还有一些让人脸红的句子,情急之下,我说:你有吗?能借给我看看吗?我当时的女朋友居然有一套《鲁迅全集》,这也让我特别羡慕。她下乡插队时,父母的单位可以赠送一些东西,一般人都索要铺盖一类的生活用品,而她却要了一套《鲁迅全集》,这让所有的人感到意外。高考之后,这套全集在我们班上就特别的“牛”,我们经常向她借书看。《两地书》是她最喜欢的书,她第一次借给别人看。我那一次向她借了《两地书》以后,我们就开始模仿《两地书》通信,我的署名便是“野草之”,对她的称谓也学鲁迅称广平兄一样称她××兄。我和我的女朋友在毕业分配之后,又有一段两地分居的日子,通信由原先的虚拟变成了真正的两地,通信就更频繁了。后来我们把通信集装订起来,也叫《两地书》。
现在的年轻人会觉得我们如此平庸,连情书都没有一点创意。生活在那个时代的年轻人经常会把文学当作生活的教科书,我们那个时代的年轻人对情书的了解和运用,几乎全是从《两地书》开始的。《两地书》不仅具有文本上的意义,它告诉我们如何运用情书这一文体,更重要的是鲁迅这么一个文化伟人,在和那么多“敌人”战斗的同时仍然儿女情长,仍然寸心柔肠。“怜子未必不丈夫”,他让我们明白爱情不只是小资产阶级的事,卿卿我我并不影响一个人的伟大,爱情,在伟人和凡人的生活中,都应该有位置。《爱情的位置》是刘心武的一篇轰动全国的小说,你想连爱情的位置都要讨论,可见我们当时生活在怎样的环境里,在我们阅读这篇小说之前,我们就确定了爱情的位置,因为有鲁迅的榜样,有《两地书》这样的爱情范本,我们就敢去爱。
对鲁迅的崇拜,一段时间让我在生活中暗暗模仿他说话的口气和手势(当然是想象的),连发型也理成鲁式的板寸。但久而久之,我发现我成不了鲁迅,我个人的气质和性情与鲁迅相距甚远,连模仿秀也秀不好,也不敢像有些人亲切地把鲁迅简称为“先生”,我是不配做他的学生的。
选自《王干随笔选》,人民出版社2009年9月出版
作者简介: 王干,男,1960年生于江苏楚水,扬州师院中文系毕业,1979年4月发表作品,迄今写作小说、评论、随笔两百余万字。先后出版过《王蒙王干对话录》《南方的文体》《静夜思》《世纪末的突围》《另一种心情》《灌水时代》等著作。现为人民文学出版社《中华文学选刊》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