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记忆

2011-12-29 00:00:00李新勇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1年1期


  抬起右手,伸一根指头到酒杯中蘸了一下,纯正的粮食酒,露水冬瓜那样挂在指尖上,一弹,带着指头的力量,奔向虚空,碎成酒雨,酒香在屋子里弥漫。
  老芋头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弹了一下,整个人儿立即被粮食酒的香气包围了。不但他,连他儿子、媳妇、孙女都被洇在醇厚的酒香中。
  这是老芋头每天晚饭前的仪式。村子里向来重视晚饭。一年到头,坐家户从来没有真正的闲时光,早晨中午随便吃一口,各忙各的事,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和精力来张罗一顿好菜饭。这仪式自然就放在晚饭前做。这在老芋头看来更像道场。这道场他做了几十年了。
  仪式至此还没结束。老芋头用筷子挑起一些米饭,撒向窗外的小溪和草地。儿子、媳妇、孙女端坐桌前,静静地看着老芋头做这一切,等他做完仪式才开始吃晚饭。孙女曾经问过他:“爷爷,这是在做什么?”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了句让念小学的小姑娘半懂不懂的话:“有我一口,也该给我的弟兄们一口,虽然我的兄弟们谁也看不见;到有一天我连这一口都用不着了,就该去跟他们团聚了。”
  仪式这才结束。一家人端起饭碗,晚饭正式开始。
  他家的晚饭一向丰盛实惠,像今晚,茶树菇焖肉,凉拌蕨菜,酸辣椒爆山笋,竹笋蛋丝汤。大部分原材料都是老芋头从山上采来的。老芋头跟村上所有上年纪的人一样,没事就爱在山梁山峁上走,这边看看,那里坐坐。有时候能遇上老朋友,说上一阵话,抽上一袋烟,然后各人回家。他们都知道,像他们这样的老东西,见一面少一面,要是见不着了,就说明走了。有时候谁也遇不上,但是能跟许多年不曾想起过的往事碰上,就想想过去的人,过去发生的事。要是老朋友也碰不上,往事也碰不上,就捡一点山货回家。这老林子得了仙气似的,一年四季,只要愿意捡,只要伸手下去不嫌腰杆酸,就有你捡的。老芋头只能在靠北面的大山上采集。大山中央断断续续插着界碑,界碑的那面是不能随便过去的。上面规定,绝对不能过去。要是过去了,说好听点叫出国,说准确点是偷越国境线。
  村庄坐落在大山北面。山是真正意义上的山,有山梁,有沟谷,有垮岩崩坡,有悬崖峭壁,还有主峰以及无数的山头。山上林木森然,气势雄伟。在这样雄伟的大山脚下,村庄像一只安静的草鞋,好好地搁在山脚下。村庄里有二三十户人家,老芋头家位于草鞋的脚跟部,全村进出的村口也在这儿,一条公路从远处伸到他家门口来。村前是一坝上好的良田,早一季,水两季,一年三熟,从不含糊。两条山涧从村庄两头的山上下来,在村前那坝田上靠近但不靠拢,打个招呼,继续各走各的道儿。其中一条山涧水量丰沛,在上游建了水电站。涧里石头光滑圆润,硕大无比,石头间常有娃娃鱼出没。另一条涧从一个陡崖上冲下来,挂出一条三十多米高的瀑布,下面是一个巨大的深潭,传说有龙在里面修炼。两水合围的村庄,着实是块风水宝地。
  早些时候,也就是老芋头还在穿开档裤横起抹鼻子的时候,这山是有名字的,是个好听的名字:德厚山。意思大概是道德宽厚。古话说,道德宽厚,能旺发后人。德厚德厚,简单点说就是得后嘛。倒过来念也可以,倒过来叫厚德。界碑两边的村落,一个被称为德天湾,一个叫厚土村。后来打了仗,这山好像就没名字了。是没有给取,还是大家都不愿意再叫它“德厚”,说不清楚。但界碑两边的村落,一个依然叫德天湾,一个依然叫厚土村。
  可惜,这么好的风水宝地也留不住人呢。村子里的人纷纷跑出去讨生活了。最开初只有一个两个,后来是一家两家。最近几年,几乎家家都有人在外面讨生活。村子虽然小,但出木匠、土匠、油漆匠……但凡修房造屋的人才,都有。还有做豆花的、腌卤肉的、给人或者牲口看病的……当然还有看相算命的。经济越发展,口袋越有钱,人们担心思的事情越多,看相算命的越吃香。他们几乎成了德天湾最先暴富起来的一群。再不济,扛一蛇皮口袋行李,携带被卷和饭碗,到沿海打工。没几年,村子里的人开始往外搬迁。近一点的,到镇上买房子,继续外出打工,或是改行做买卖。远一点的,只听说在广州深圳发达了,村子里再也见不到他们的影子。村子渐渐就剩老人和孩子。后来,孩子被父母接到外面读书去了。再后来,连一些老人都被儿女接了出去。如今,村子里像老芋头家这样能凑齐了吃顿饭的,伸个巴掌出来,五根指头都数不完。
  开初,老芋头想不通,毕竟是风水宝地呀!看,半桌子山珍,到山上逛一圈就备齐了。不打农药,不上化肥,纯天然无污染,真正绿色食品。
  后来老芋头随两个作家进了趟城,什么都想通了:德天湾风水再好,不靠超市,不靠医院,不靠学校,更没有银行,衣食住行要怎么不方便就怎么不方便。那些在城市里享受过紧邻超市、医院、学校、银行方便的人,能不“穷则思变”?
  老芋头有时候赌气说:搬了好,搬了清静。留下来的,一半活得像人,一半活得像仙。
  气话毕竟是气话。说完了,老芋头立刻真实地感到,少了那些个老少爷们儿,村子里真正缺少了活气,尤其是缺少年轻人,死气沉沉的。草木长得越来越旺,没有人去修剪。空关的房屋越来越破旧,也没有人来整饬,任由黄鼠狼或者松鼠跳上跳下。村前那一坝上好的土地,被撂荒的越来越多了,绿蓬蓬的荒草青了黄,黄了青,成了野雁、天鹅过往歇脚的地方。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大白鹭,如今一二十只一群,有七八群在这里安营扎寨。野鸭、野鸡多得烦不胜烦,种几亩地庄稼,花几亩地力气,整天价跟野鸭野鸡周旋。到秋天打下粮食,也最多比种子多那么几十斤,辛苦都白费了。
  早在两年前,有关部门对这一块风水宝地进行了旅游规划。按照规划建设好了,这里将成为景点。一个破落的村庄能有如此归宿,也算风光体面,是不幸中的万幸,老芋头这么想。让老芋头感到极其不满的是,半年前,村里家家户户大门都贴上通知。通知上说,为支持国家旅游建设,请全体村民于7月31日前搬迁。对按期搬迁的村民,除按照规定给予补偿,还每户一次性奖励4万元;搬迁到期一周内搬迁的,每户一次性奖励1万元;逾期仍不搬迁的,不但不奖励,还将组织力量强行拆迁。而现在已经是9月30日了,村子里没有一家搬迁。
  真有“支持国家旅游建设”这个说法?即使有,这些说法和做法也是在胡搞。老芋头琢磨,什么“一次性奖励”,钱从哪里来?还不是从拆迁补偿款里预先提出来,那钞票原本就是属于拆迁户的。既然是从拆迁款里提出来的,他们就得压低拆迁补偿标准。这等于把我们的血抽出来,然后又给我们输回去,还笑眯眯地说这是奖励,让你感恩戴德。做人奸猾到这份儿上,真只有狗日的才想得出来。背井离乡已经够惊心动魄的了,还割人家一块肉来做人情,身上要是还残存一点人性因子,能想得出做得出?再说了,什么叫“强行拆迁”?还有那些建材,都是上好的材料,拆下来砌景点的时候完全用得着。但拆迁办的人明确表态,他们一匹料也不收,新建材料已经在长白山订好了。那些家具,如果拆迁办回收了去,将来景点建起来,往屋子里一摆,不仿古也已经很古了。拆迁办也不收。村里大部分人在外面买了房子,家里摆设齐全,这里的家具根本用不上。闭起眼睛想一下,将来满村庄到处堆放着烧不能烧、用不能用的建材和家具,倒真成了一个古怪的景点。因此,老芋头拒绝在拆迁协议上签字。他是老革命,是功臣,身上有17处大大小小的伤,有3块弹片至今没有取出来。他不答应,谁也不敢拿他怎么样。他不动,村子里谁也不会动。
  事实上,老芋头知道,不管是不是真的有“支持国家旅游建设”这个说法,把村子改成旅游景点,是大势所趋,发展的必然。但老芋头对这种“奖励”“强行”之类“披羊皮”的做法特别反感。这不耿直,更谈不上光明磊落。如此花言巧语,躲躲闪闪,打着国家的旗号,只会让群众不信任,让老百姓反感。他拒绝配合拆迁,目的只有一个,就是给那些耀武扬威的拆迁者一个教训,或者反思的机会。反正他是谁都动不得、摸不得的。不把工作做通顺,老子偏不搬迁,你那帮龟儿子能把老子屁股咬两口。看看谁拖得起,耗得起!他铁了心了,也让老百姓看到,毕竟还有老革命在呢!
  
  他知道,迟早是要搬的,在那帮家伙把工作做得光明磊落、更加合乎情理的时候。他开出的条件只有三个,一是每家每户都应该获得那4万块“奖励”;二是不能搬走处理的建材和家具也应纳入拆迁补偿范围;三是不能像季世强盗那样动不动就“强行”,要照顾好各家的具体情况。
  今天儿子媳妇都回来,老芋头自然格外高兴。他■地抿着酒,抿一口酒,吃一口菜,一口菜要嚼半天。到他这把年纪,精神虽还不错,牙齿却不争气了,打前年开始松动脱落,一年落一颗两颗,落到现在,他一上桌就底气不足。当然,信心还是有的。老芋头保持信心的方法是细嚼慢咽。直到食物被彻底嚼碎,躲藏在里面的山野味道被完全咂摸出来,老芋头才又抿一口酒,吃一口菜。这样吃一口算一口,每一口都实实在在。
  儿媳妇做的菜口味不错。以前都是儿子做。儿媳妇在十里外镇上中学做教师,周末和寒暑假才回来吃住。儿子也在镇上做一个部门的领导,因为孙女还在村里读小学,他经常回来。儿子做的菜口味不稳定,不是重了就是轻了。他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重就重吃,轻就轻吃。只要一家人能落到一桌子来吃饭,给他龙肉他也不舍得换。
  老芋头坐上首,孙女坐下首,儿子媳妇一左一右。一家四口各占一方,饭厅显得饱满而温馨。老芋头家是传统的土木结构房子,木板楼面,一楼一底,上下三间。中间是堂屋兼客厅,搁电视、茶几和沙发。两边各有两个房间,老芋头一间,儿子媳妇一间,孙女一间,剩下一间就是厨房带饭厅。正房之外,左右两侧是偏厦,当地叫耳房,一间堆放柴草,另一间关猪关牛。从耳房的山墙上砌出两堵围墙,交合到中间再砌一道门,就是院门。院子虽然小,有了这道门,就有了关拦。天黑把大门一关,里面就是独立世界。
  媳妇开始说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谁谁到外面的大学校发展了,谁跟谁在较劲评高级职称等等。偶尔给孩子搛点菜。看得出来,她在学校吃食堂伙食不见得好,茶树菇焖肉她一连吃了好几块。按说,孩子渐渐长大,做妈的体形会变,但她的身材还是那样好,多半是学校集体食堂的功劳。儿子给媳妇搛了块肥瘦适中的焖肉,顺势给她递了个眼神,示意她不要说话,他有话要对老芋头说。
  儿子之所以决定跟老芋头说事情,一是因为看起来老芋头今天心情不错,二是镇上的领导压给他的任务。官大一级压死人。他混到这步不容易,况且还得继续在人家手里混呢。他当然知道不能一上来就谈搬迁的事情,连砍倒门前那棵树都不行,最多只能剔剔树枝丫。工作得一步一步来,步步为营,得寸进尺,以求任务最后彻底完成。
  儿子用征求意见的口吻说:“阿爸,大门口那棵树枝丫越来越厚了,你看是不是剔掉些?”
  这话儿子说过几回了,尤其是最近提得勤。以前老芋头都不开腔,不表态。老芋头姓余,在德天湾不但资格最老,而且以拗出名,说一不二。他的话在湾子里当圣旨用,谁也改动不得。天长日久,年长的都喊他老芋头,年轻的喊他芋头叔,年幼的喊他芋头爷爷,他的真名早给人忘了。有时候他自己犯糊涂,好好醒一阵神,才想得起自己的真名儿。
  老芋头虽然上了年纪,但头脑还算清醒。他知道,以前儿子提出剔树枝丫,那就单纯只是想剔树枝丫;现在不同了,这小子带有任务。老芋头心里清楚,不管带什么任务,那都是你小子的事情,与我屁相干?只要我提出的条件不能满足,说上天,也休想。
  俗话说得好,退一步海阔天空。这道理谁都懂。老芋头也想退。但要退,双方都得退,不能光我这方退,你那方反倒进了。
  照理,儿子的话有必要采纳。因为大门口那棵树,给人感觉长得跟老芋头的脾气一样,硕大无朋,我说了算。主干要一个大汉敞开双手才围得过来,一人高以上全是伸向四方八面的枝丫,下头的粗,上头的细,浓厚如云,状如宝塔。大树遮去半座小楼房,屋里地面终年潮乎乎的,不爽利。
  此时,落山的太阳斜斜地照在树冠上,有一些风在枝柯间散步,树枝像手臂,轻曼而有节奏地舞动着手中绿色的旗子。无数鸟雀在枝柯间传递着忙碌了一天从山野各地收集来的消息。麻雀居多,操一口纯正的本地方言,都在争先恐后地说着,一副无所谓听众的样子;画眉要斯文一点,偶尔插一句嘴;大山雀像评委,时不时说上一阵,它一张嘴,麻雀的声音就小一点;山杜鹃张嘴就是粗话,说一句,立即遭到林间所有鸟儿咒骂,其他鸟儿的声音像涨潮时猛然掀起的巨浪,把大山雀的粗口完全淹没。
  老芋头抬眼望一眼大门外的大树。他感觉那大树也用目光在看他,在等他拿主意。
  老芋头曾经想过,当村子里所有人都搬走了,还有这些鸟在这里住着呢。村子将会因为这些永远不会抛弃乡土的鸟儿而存在。现在,老芋头又想,是不是这些鸟儿也必须随村庄的搬迁而搬迁呢?毕竟未来的景点是现代古董啊。
  老芋头知道儿子的真实意图。他曾看过景点规划图。看地图的本事,是他在那个年代学的。打仗嘛,不会看地图怎么行呢。规划图上,村落将被彻底拆除,依靠村落目前的地理优势,重新修造仿古建筑群,古的程度至少在300年以上。新辟两条仿古街道,还有庙宇、桥梁、戏台……每一间古建筑都要添置明清时期的摆设,比如《红楼梦》贾宝玉用的雕花凉床,刘姥姥家的织布机,小姐公子的痰盂马桶,薛宝钗的花轿,等等。精心设计了手工作坊、买卖摊位,比如武大郎的炊饼,孙二娘的包子,潘金莲的香脂,等等。朝代对不对得上号,根本不管,“有几个人去追究武大郎、孙二娘、潘金莲是小说中的宋朝人?”他们说,“关键要好吃,要丰富。”为了丰富,满街都是云腿筒子骨、汽锅鸡、什锦凉米线、沙拉牛干巴、油炸竹蛆什么的;有的招牌一看就很“洋盘”,什么卓越肥婆烧烤、咖喱干捞牛腩面、首尔艾粑粑、东京草包饭……还有的连名字都看不懂,比如KFC、 Mcdanla’s、Coke。请几个白嘴先生,按照景点的布局编造一堆传说故事,比如逃婚、私奔、富家小姐爱穷书生;自然还编造一些歌谣,引进一些民俗表演,诸如此类。整个主题是“明清时期资本主义萌芽在边陲”。而在规划图上,这棵树所在的位置,将被挖成一口井。井的名字都取好了,叫“饮水思源”。
  老芋头不懂黑色幽默,黑色幽默的原产地在他无法想象的地方。但这并不影响他见到这张规划图时,一脸原生态的黑色幽默表情。300年前?屁,老祖宗有没有到这里来拓荒都还是个问号。即使来了,顶多不过有几间茅草棚棚。要是那时候就已经楼房成片、车水马龙,照正常逻辑推理,今天还不成大集镇或者城市?如今的一些事情,怎么看怎么像没事找事瞎折腾。不依照历史,更不考虑未来,把没有的说成有,有的却拼命抹杀掉,不对自己负责,更不对前人和后人负责,想一出是一出,喜欢怎么干就怎么干。
  这次,老芋头终于发话了。为啥要发话,老芋头自己清楚。他很矛盾。他一张口,词就变得很“祖宗”:“你知道这棵树是啥树?这是我们德天湾的风水树。我们老祖宗一到这地儿落脚,就在这位置上种了树。好几百年的老树,在我十七八岁的时候突然遭了雷劈,烧得干干净净。第二天,在原来那位置上长出一棵丈多高的小树来。你说奇怪不奇怪?这一长,就长到现在。你看你们镇上,三个月不去就换个样子。还是我们这里好。有了这棵树,所有远走的祖宗,有幸回来领受一回后人朝拜,找到这棵树,就能找到各自的家门……”
  说到这儿,老芋头突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那么多人都离开了村子,即使不拆迁,等到村里的老人冷不丁、冷不丁地都作古了,就成了空村。远走的祖宗还回来做什么?即使回来,还有谁向他们朝拜?与其沦为败落的荒村,不如让他们折腾成景点。这样想着,老芋头的心情更加矛盾了。
  
  孙女吃完了,跑到屋子外面踢毽子。屋子外面光线越来越暗,但并不影响孙女踢毽子。她踢得很熟练,闭起眼睛都可以踢几十个。儿媳妇喊她:“泉语,刚吃好饭歇一会儿再踢毽子。对胃不好。”儿子说:“就你们知识分子讲究多!”媳妇笑,说:“你吃了饭去把柴草房里的砖头搬出来试试。”儿子也笑了。儿子对老芋头说:“阿爸,上面对你的意见很重视,专门开了几次会。看形势,八九不离十。”儿子以为老芋头会高兴。老芋头面无表情,说:“鬼怕恶人!”儿子继续说:“期限放宽到今年年底……”儿子还想说什么,老芋头搛了一口菜,慢慢地咀嚼着,头扭到一边,无心跟他搭腔。
  孙女从门外篱笆上摘了一朵紫色的牵牛花,捏在两根手指头尖上,跑进屋来,要给她妈妈戴到头上。她妈妈说:“泉语孝顺!花是小姑娘戴的,妈妈不戴。”孩子说:“就要妈妈戴。泉语在家天天都戴,妈妈在学校没戴,今天一定要戴。”
  给妈妈戴好牵牛花,泉语端坐到电视机前的沙发上。一段广告过后,熟悉的音乐响起,泉语喊:“爷爷,开始啦!”
  泉语下个学期就要跟妈妈到镇上读书了。以后就会跟她爸爸妈妈一样,难得回来一次。老芋头很珍惜跟孙女在一起的日子。这是个聪明、乖巧的女孩儿,稍微有点胖,俩小辫儿,脸上不笑也有几分笑意,两个快乐的眼珠眨巴着,透露出聪明和乖巧。自从他对她说,这电视剧是关于爷爷和村子的故事,她就一集都没落下过。
  老芋头从沉思中落到现实,把送到嘴边的酒杯放下来,答应着:“呃,来啦!看把我小孙女急的!”
  老芋头暂时把复杂的心情连同筷子一起放到饭桌上,站起身来从柜头上拿了眼镜盒,取出眼镜戴上,也坐到电视机前。
  两年前,村里来了两个作家,一个胖得像弥勒佛,另一个胖得像弥勒佛的平方。两个都是开朗的人,走一路,笑话说一路。酒量好,酒性也好,上桌用海碗,高了滑下板凳就睡觉,不吵不闹,睡醒了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继续喝。这俩人指名道姓要采访老芋头,并在他家住下来,在他家跟他吃住大半年才回去,他们说要把老芋头的故事搬上电视。老芋头只当他们是说来哄他高兴的,毕竟在他家白吃白住了大半年。他从来没想过自己身边发生的事情还能上电视。他觉得两个作家是到他家来度假消闲的,谈得来,很快就成了忘年交,因此,一些陈年故事就很顺溜地说出来了。那两个作家一到这里,就爱上了这地方,说什么这里如诗如画呀,世外桃源呀。还跟他一起上山采摘山货,下涧摸鱼,整天跟他的魂似的不离左右。一个说退休以后,到这里来养老;另一个说,以后有创作任务,就请创作假,到这里来完成。
  老芋头的故事被他们掏完后,他们就回去了。回去不久,打电话来说,他们的创作计划获得批准,他们根据他的故事写了个剧本。去年年底又打电话说,他们的剧本已经拍摄成功,近期播出。他们特别嘱咐老芋头:“请注意收看,不妥之处请多多包涵,看完恳请提宝贵意见。”这就是现在本省卫视每晚两集的电视连续剧《风水树》。剧中的他名字叫余伯万,古里古怪的,听起来像没文化的暴发户或者想钱想疯了的人的名字。但也只能将就了。名字不就是个代号嘛,总比“老芋头”好听。
  《风水树》开演,他就每集都看两遍,头天晚上看一遍,第二天上午重播再看一遍。周围邻居中上了年纪的,都是事件的经历者,也一集不差地看。稍微年轻的,知道这是发生在芋头叔身边的事情,说不定还能找到自己上辈人的影子,也看。更年轻的一拨,跟孙女差不多大的,特别感兴趣。他们没有想到,比他们年长的人有那么丰富的经历,丰富得能够上电视。哪像他们的生活,今天是昨天的翻版,明天是今天的拷贝,每一天都是一个样子,除了平淡,就是寡淡。还有,这是发生在“我们村子周围的故事”,遇到外村的同学,这就是炫耀的最大资本。老芋头特别嘱咐儿子媳妇,再忙也得抽出时间看。他说,看了,你们才晓得我们是怎么熬过来的。这都是历史的伤痛,更是谁都不应该忘记的教训。
  老芋头估计,儿媳妇在学校多半是看了,因为学校认为这个电视剧是爱国主义教材。在他谈起剧情的时候,儿媳妇比儿子还能接茬。儿子几乎天天回来,回来就跟老芋头一起看电视。孙女跟在老芋头身边,从来都以他为荣。从节目一开始,老芋头就带她一起看,一集不放过。
  在收看的过程中,老芋头发现剧情有些地方失真得太厉害。老芋头文化水平不高,但他知道电视剧是故事,故事就应该编,不编哪叫故事呢。可老芋头认为,编故事应该有原则。这原则就是再怎么编,也得靠谱。你把这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放到旁边一个人身上,或者某人本来参与了某个事情,你把他写成没有参与,只要不是主要人物,不影响主要事实和故事的发展,都没什么。关键是,不能把事情的分量表述得过轻或过重;不能按照作者主观好恶,随意增加或者减少关键事实。老芋头认为,他有必要给后人澄清一些失真的内容,也有必要补充电视剧没有演出来的事情,这样后人就知道一段完整的历史。老芋头念的书不多,经历的事情多。他知道,历史在时间上属于过去,历史的意义却属于未来。历史的当事者有必要对所经历的历史负责。
  就像昨天晚上那场争夺511高地的战斗。电视剧上说,我尖刀连在争夺511高地时受到对方顽强抵抗,相持不下。511高地争夺战关系整个战役全局,就在这关键时刻,余伯万与他带领的民兵,采用烟熏老鼠洞的办法,将地堡中的敌人逼出阵地,消灭了511高地上的敌人,从而扭转了整个战局形势。战斗结束,余伯万受到最高指挥官的接见,并授予他光荣勋章。余伯万很感动,也很激动,他问首长他能不能向大家致军礼。首长们都笑了。其中一个首长说,你也是军人,你是没穿军装的军人!于是他颤抖着举起右手,啪,向全场行了个军礼。故事在全场的欢呼声中告一段落。
  屏幕一片胜利的欢呼。老芋头感觉,连给孙女澄清历史事实的可能都没有。如果按照“实事求是”的原则,他认为这两集简直应该推翻了重演。
  
  那是好多年以前了。好多好多年以前,老芋头还是个少年。德天湾仍在山的这面,厚土村依然在山的那面。山就叫德厚山。山顶上有没有界碑,老芋头现在记不得了。反正大家都知道,这座山就是两个国家之间的分界线。虽然属于不同的国家,却并不影响两个村居民的往来,这边的姑娘嫁到那边去,或者那边的姑娘嫁到这边来,是常有的事情。谁家婚丧嫁娶,聚集在一起的都是两国群众。由于长期往来,双方的风俗习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后来干脆不分彼此,你的节日我也过,我的节日你也过,弄得一年到头都是节日,欢乐不断。老芋头的母亲就是那边的人。30岁以前,老芋头经常去看外公外婆。舅舅的儿子,也就是他的几个表兄弟,也经常过来走亲戚。
  老芋头还记得,那一次他去看外婆,跟他年纪相仿的三表弟见他脸上长满青春痘,羡慕得不得了。长青春痘是身体发育的标志。对男孩来讲意味着已经成为一个男子汉,在厚土村意味着可以跟喜欢的姑娘谈情说爱了。可惜三表弟一颗也没有,急得呼天抢地。可怎么急也没用,脸皮光滑得像玉石雕的。他喜欢的姑娘都叫他“小朋友”,对他发出的信号视若不见。眼看着村里中意的姑娘一个个名花有主,三表弟急得要自杀。为帮三表弟,他给三表弟出主意:专吃上火的东西,比如烧苞谷、烧洋芋、烧红薯、烧梨子、烧板栗、烧甘蔗、烧肉……凡是能烧的都用火烧过了再吃。“如果舍得,把你自己也烧来吃了。”他跟三表弟开玩笑说。三表弟当即照准执行。吃了大半年,满嘴巴此消彼长,长了七八回火泡,烂得都没个样子了,终于在秋天的时候从额头上长出一个青春痘。三表弟高兴得连夜翻山过来给他报信。那天老芋头刚刚梦遗完毕,见表弟来了,得意地提着内容丰富的裤头假装叹气说:“娃娃们,不是阿爸不要你们啊,是阿爸还没找到合适的人来给你们做阿妈呢!”三表弟羡慕得嘴巴张起半天,闭不回去,过了一会儿才说:“你这本事都有啦?”他晃了几下裤头,摆出“过来人”的口气说:“已经是第九次了!”三表弟又陷入新的焦虑中……
  
  后来,战争说打就打起来了。为什么打?要打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谁打赢了就把对方的土地和人民占领了?谁都说不清。没个询问的地方,也没办法推测。反正两边都在抢修工事,边境上的老百姓也武装起来了,号称民兵,成排建制,枪支弹药配备俱全。
  两边的亲人从此断了音讯。
  511高地就在德厚山上,村子的南头,主体在界碑这面。这里像喉结一样,可攻可防,能进能退,前后都比较开阔,是个绝对理想的防守要地。山上有泉水,地形便于构筑工事。在上面设一个炮连,方圆十公里范围尽在掌握之中。对方打了近百年仗,我们在战斗的时候,他们在战斗;我们消停了几十年,他们还在战斗。那边的孩子,冲锋枪当打击乐,爆炸声当定音鼓,胎教就是枪炮声,一落地就能打仗。所以,他们能熟稔地运用各大洲、各势力团体经过战斗检验的行之有效的战略战术。跟这样的对手交手,一上来,免不了要吃亏。为缩短最终取得决定性胜利的时间,夺取511高地非常必要。老芋头这边的军队也知道511高地的重要战略意义。但行动上慢了半拍,对方早在山上遍设暗堡。
  冲锋发起后,山上静悄悄的。有人以为侦察兵误探了情报,甚至认为山上的暗堡不过是对方在虚张声势——打退不如吓退嘛!战士们起初还匍匐前进,后来干脆直起身子往山上冲,呐喊着,跑得很欢。指挥官大概在军校呆的时间比在营房里呆的时间长,没有及时调整进攻速度,也随着战士们往上冲。
  山上的暗堡没有给进攻者留任何侥幸逃脱的死角。每一个进攻的战士,早被黑洞洞的枪管瞄准了,只待一声令下。
  进攻部队却浑然不觉,还在继续猛冲,直到他们的指挥官也觉得,这样就把一个山头拿下,简直太不可思议,命令部下匍匐前进。
  就在战士们俯身的时候,长得好好的草,从根部像门一样啪一下打开;好好的岩石,也啪一声开出射击口。疯狂的子弹倾泻而出,火力交叉,漫山遍野。许多战士只差一尺就匍匐到地面上,却成了永远也不需要再完成的动作。子弹无情地夺走了一个又一个年轻的生命。
  攻击部队未发一枪一弹,就已经伤亡过半。
  老芋头先前是生产队长,这会儿被任命为民兵排长。老芋头的任务,是带领手下的29个民兵,向阵地输送弹药和给养,再把受伤和阵亡的战士抬下山来,由军车送往野战医院。
  第一天,上去了两个连,下来的人,凑不齐两个班。
  第二天,上去三个连,下来一个连。
  第三天,后方的炮兵用重炮把山头地毯式地轰了一遍,上去三个连,下来两个连。
  战争残酷的场面,让每一个参与者都魂飞魄散。战争的残酷还不仅仅在这上边。战争的残酷还在于,面对坚硬的骨头,只要目标确定,志在必得,啃得下也得啃,啃不下也得啃,付出多大代价不谈,直到彻底啃下来。
  这边部队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子弹根本喂不进人家的暗堡。重炮也不行,只能啃下山的一点皮,不能命中要害。
  第四天,不敢贸然派部队上去攻击了。
  第五天,还是不敢贸然派部队上去。
  战士们的情绪低落得很,有仇不能报,窝囊。战友说没就没了,眼珠子红得都快爆出来,恨不得冲上去抽筋剥皮。但他们知道,现在冲上去,什么目的都达不到,只可能做炮灰。
  指挥官更苦恼。命令拿下山头的时间已经过了两天,这时候他才知道,军事本领不是靠教科书获得的。他甚至想,如果真有九天玄女就好了,托个梦来,僵局也许就能打破。
  此时,正是南国暮春,如果在和平年代,正是杂花生树、鹞鹰乱飞的美好时节。村前的田野落过炮弹,但总体上不影响收成。冬小麦开镰之前,不少村民利用战斗间歇在田埂上熏老鼠。老鼠是当地一大害,每年收割前都要疯狂糟害庄稼。一年要糟害三次。熏一个老鼠洞,不但可以收获好几只大老鼠,还可以使两三斤粮食免遭被盘进老鼠洞的命运。这是收获之前的收获。年复一年,德天湾的村民都有一套熏老鼠的本领,熏料也配备得非常讲究,其中一种山辣椒,点着了,只需一二两,就能要了一头壮牯牛的老命。
  老芋头把这法子告诉了指挥官,说:“关键要找到换气孔。”
  “这不难,只要不射子弹的孔,通通燃放熏料。”指挥官说,“同时使鼓风机吹!”
  不需要浪费文字描述,只两天的工夫,战斗就以老芋头他们这方的彻底胜利,宣告结束。
  老芋头记得,那是个早上。太阳那老东西并没有因为地上发生的血战而生出一丝阴霾,亮灿灿地,豪爽洒脱地把阳光泼下来。战火燃烧,硝烟弥漫。在被缴械的敌人当中,老芋头发现了三表弟。这个曾经为青春痘和梦遗苦恼的兄弟,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去年春节老芋头去给外婆拜年,对他说:“你悠着点哦,小心肾亏!”三表弟得意地说:“我播的种又发芽了,第三个!”
  三表弟屁股上中弹,动弹不得,本来该趴着的,他偏坚持躺着。老芋头想跟他开个玩笑,毕竟好久没见了,而且不幸中的万幸是,他吃了枪子儿并不会送命。抬到后方接受治疗,调养一阵,再到战俘营呆一段时间,关系缓和了,就可以回家。老芋头刚亮出表情,三表弟冲着他吐了泡口水,他就不好再说什么了。可他还是不心甘,毕竟是在一起探讨过青春痘和梦遗的好兄弟。老芋头用眼睛跟他打招呼。三表弟还想吐口水,腮帮动了几下,没挤出口水来,于是停止蠕动腮帮,咬牙切齿,对他报以仇恨的目光。
  这束目光好冷好陌生呀,让热气腾腾的老芋头一连打了几个寒战。
  俘虏正被编队,完毕将被押解下山。俘虏中的伤员被先行抬下山来。
  三表弟拒绝上担架。不上担架怎么把他运下山去呢?二狗子说他来背。二狗子身材魁梧,体力好,两个人一副担架让他抬一头,委屈他了。让他背伤员,一对一不浪费。老芋头同意了。三表弟得了舒服还卖乖,一路上就数他呻吟得最响。走到山腰的时候,二狗子突然往前仆倒了,三表弟被摔倒在一边。三表弟古怪地哈哈大笑,二狗子却像睡着了,安静地趴在地上。老芋头上去,看见鲜血正从二狗子身下流出来,把二狗子翻过身来,二狗子胸口上插着把军用匕首。
  二狗子是老芋头的连襟。死了那么多战士,老芋头眼睛红得见了对方带枪的就只差要爆炸。死了连襟,意味着自己的妻妹失去丈夫,外甥外甥女失去了父亲。他痛苦地大喊一声,拔出枪来对准了三表弟。三表弟惨淡地对他笑笑,指着胸口说:“表哥,你有种,开枪!瞄准了,让表弟我痛快痛快!”
  痛苦和愤怒一齐汇聚到老芋头嘴边。老芋头吼道:“你为什么要这样?”
  三表弟轻蔑地说:“我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
  军人?三表弟原来并没有参军。枪声一响,让平民也成士兵。
  老芋头说:“现在,你连自救的机会都没有。”
  三表弟冷笑一声说:“别忘了这是战争。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老芋头沉重地举起枪。
  啪——伙伴手中的枪却先于老芋头的枪响了。三表弟的生命结束在急促的枪声中。
  这下,意味着三表弟媳永远失去丈夫,那三个孩子永远失去了父亲。
  这叫扯平吗?这不关扯平不扯平的事情,这就是战争的残酷。
  把伤员运到山下,救护车开不上来,他们把伤员直接运到战地医院。从战地医院出来的时候,他们听到511高地方向传来密集的重炮声,持续了20多分钟。老芋头皱紧眉头,他估计出了大事情。
  当老芋头带着他的29个民兵兄弟再次来到511高地的时候,山头上静悄悄的,满目焦土,跟关闭的屋子着火似的,硝烟堆满阵地,呛人,满含尘土和血腥。到处都是三四米深的弹坑,到处是枪支的碎片。弹坑四周残存的松树枝头上,凌乱地挂满衣服碎片和其他鲜红、惨白的碎片。一部幸存的电台还在交替闪着红灯和绿灯。
  
  驻守高地的那三个连的士兵……
  29双眼睛都不晓得该怎么眨了。
  就在这时候,一枚炮弹呼啸而来,老芋头一句“跳下弹坑”没喊完,炮弹就在他们中间爆炸了。强大的推力把老芋头摔进身边的弹坑。碎石和泥块不晓得飞起了多高,喷泉般发散开,冰雹那样砸下来。未等硝烟散尽,抖落身上的土坷垃和石块,抬眼望去,一个人也看不见。费了好大劲,从弹坑和泥土底下把人刨出来,跟老芋头一起上山来的29个兄弟,能喘气的,就剩22个。后来从战地医院里出来的只有15个,还一半人缺胳膊少腿。老芋头身上的伤,有7处归功于这枚炮弹。
  
  儿媳妇怕吓着孩子,几次给丈夫递眼色,希望丈夫提醒公公一下。丈夫不作声,听得专心致志。他也是第一次听说呢。儿媳妇终于忍不住说:“阿爸……”
  孙女的脸红扑扑的。她问老芋头:“爷爷,这都是真的吗?”
  老芋头说:“爷爷经历的事情没有一件是假的。”
  
  那年秋天,老芋头跟他的民兵战友在往高地上运送物资的途中,意外地打到一头野猪。
  那是头该死的野猪。战争打到这时候,漫山遍野的野禽野畜,即使不受枪炮伤害,早烦了枪炮声,搬到清静的地方去了。唯一不见减少的是蛇,麻蛇、花蛇、蟒蛇、竹叶青,等等。还有飞蛇,指头那么粗,躲在树上,乘你不备,倏一下飞下来,项链一样,冰凉冰凉地缠到脖子上。士兵经常遭受侵扰。大概是因为蛇没有耳朵,听不到枪炮声;或者没有脚也没有翅膀,既不能跑也不能飞。士兵都有防蛇的药,时间长了,还积累了不少防蛇的经验。最简便的办法是抽烟。纸烟没用,得抽旱烟,旱烟劲大。年轻的兵哥还没修炼出吞旱烟的本事,只管吸,只管吐,等旱烟的味道充分布满猫耳洞,蛇就不敢来了。野猪本来也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可这是头刚刚成熟的公猪,体格健壮,身体修长,脑门粗大,嘴筒子长而尖,獠牙锋利。大概是发情了,满脑子只想一件事情,就撞到这山上来了。打过猎的人都知道,狼好打,豹好打,野猪不好打,这家伙不按规矩出牌。比如你是猎人,你跟它面对面,你提枪就打,它一弓身子,箭一样向你射来。你要是打不中,必被它撞死;即使打中了,野猪凭惯性,也能把你撞个五劳七伤。要是你在树上,它就用头撞树,不断地撞,如果树不够粗的话,你会被晃下来。即使晃不下来,树不断摇晃,你根本没办法把枪端稳,更别说瞄准射击。野猪隔他们50多米。老芋头跟队友们商量,它要是不出状况,大家各走各的路,毕竟还要完成任务。话虽这样说,老芋头还是把手里的自动步枪上了膛。大家开始继续赶路。那头野猪却不领情,或许是被情欲烧昏了头脑,或许是想跟人一试高下,或者是它根本不容许人在它前面从容不迫地走路,一弓身子,就向老芋头撞过来。老芋头立即对着野猪的脑心连放两枪。距离足够,加上步枪劲大,野猪才跑出十几米就轰然倒地,抽搐了几下,老芋头上去又补了一刀,就毙命了。
  老芋头他们把野猪抬到阵地上,战士们欢呼起来,把老芋头抛得老高。平日里,他们的主食是压缩饼干、猪肉罐头、水果罐头。这些东西偶尔吃一两顿新鲜,吃几天也还将就,要是年对年、月对月地吃,不但把胃口倒得干干净净,还脱皮。起初是手上脱,跟皮炎患者一样,后来全身都脱。这会儿撞上野味,哪怕是公猪,发情期的,臊得很,也高兴得跟过年似的。
  怎么吃呢?当然不可能煮来吃,味儿大,而且阵地上条件不允许。最简单且能起到除腥效果的方法是放在火上烧烤。战士们架起篝火就要烤。老芋头说野猪身上脏,连毛带皮地烤,味太大,只怕烤出来也不敢吃。他在猪肚子上开了口,掏出内脏,再把口子缝上。然后把阵地上最黏稠的泥浆均匀地糊在野猪身上,让泥浆充分渗透到猪毛里,跟猪毛混在一起。放在风中稍微晾干一点,又糊了一层泥浆,才架到火上烤。烤了三个多小时,再把野猪取下来,泥浆已经烤得坚硬无比。用枪托敲碎,猪毛和猪皮上的污物被整块整块掰下来。里面的猪肉光光生生的,不留一根猪毛。老芋头再在热腾腾的猪肉上抹盐,里外都抹均匀,洒上些烧酒,又架到火上烤了几个小时。猪肉先是被烤干,变成黑色,接着猪皮被烤胀起来,再浇上些烧酒,腥臊味渐渐变少,油就出来了,皮也开始泛黄了。
  到傍晚,架上的野猪已被烤得通体金黄,油津津的,香味弥漫了整个阵地。士兵们拿出酒、饭盒、刀叉,在阵地上找了个平坦的地方,铺上油布,铆足劲儿庆贺一下,来一次篝火晚宴。
  对面的士兵也闻到香味,陆续走出掩体,站在阵地前观看。对面士兵的生活并不比这边士兵的生活好,也是压缩饼干和罐头猪肉、水果,也吃得全身脱皮。
  有一个士兵举起一袋盐冲这边晃晃,这边的战士摆手,意思说有啦。对面的一个军官拿出一箱子酒,打开一瓶,倒了一点出来,弄得漫山遍野都是诱人的香气。这边战士跷起了大拇指走到边界线上,要了五瓶酒,都是第三国的洋酒。作为回报,切了一腿烤猪肉给了他们。
  于是,人类战争史上最有意思的一幕出现了。这边的士兵在这边联欢,那边的士兵在那边娱乐,喝酒,吃肉,唱歌,跳舞。钢盔和饭盒就是乐器,钢盔是中音鼓,饭盒是低音鼓。有了这两样,歌曲就有了节奏,显得整齐有劲。起初各搞各的,阵地上歌声此起彼伏,犬牙参互,显得杂乱无章。很快,这两支聪明的军队就找到了秩序,一个来了,另一个接着来。这边士兵唱歌,那边士兵静静地听,完了跟这边的士兵一起鼓掌。接着那边的士兵唱歌,这边的士兵听,结束了鼓掌。各方用各方的语言,各方有各方的拿手好戏。没有人主持,也没有人报幕,却比有人主持有人报幕更加秩序井然。语言虽然不通,但乐趣是一样的。晚会就这样持续。酒喝干了,肉吃光了,篝火灭了,山头上横七竖八倒满了沉醉的士兵,在甜美的鼾声中,曙光悄悄来临……
  
  电视剧天天连着演。老芋头一集不落,一边看,一边回忆;一边回忆,一边看。看一路,心潮起伏一路。想起昔日的村民和民兵战友,老芋头常常热泪盈眶。他是幸运的。当年他手下剩下的15名民兵,如今就剩他一个了。当年的十多个寡妇,有的改嫁了,有的守寡一生。战争打到老芋头的儿子16岁那年才结束。
  《风水树》终于播放到大结局。看完了,老芋头非常不满。这一集的内容是,战争结束了,主人公余伯万走进烈士陵园,眼前是密密麻麻的墓碑,一排排,一列列,整整齐齐,仿佛只要一声号令,就可以再次开拔。他望着墓碑无所适从。当跟自己一样都有资格活着,且说不定还会比他老芋头活得更精彩的人都走了,他却活着,那感觉是孤独,无奈,甚至耻辱。他觉得自己此时最恰当的角色,是一块墓碑,一块脉搏还在跳动的墓碑。这一集对白有限,更多的是场景,不需要对白。没有对白比有对白传达的信息更多。余伯万走在回家路上,过去的经历一幕幕电影般在他脑海里闪过:民间的交流、麦棵子样倒下的战士、倒下就永远不会再起来的民兵兄弟、胸口上插着匕首的二狗子、边界线上的狂欢,等等,等等。余伯万回到家,把家里所有跟战争有关的东西,包括民兵兄弟和三表弟的遗物、枪支和所有跟战争有关的文件、宣传资料装进木箱子,挖了个大坑,埋到土里,又在上面种了一棵树。电视剧的最后一个镜头,落在那棵蓬勃成长的树上,新鲜的树叶在阳光下翻飞,翻飞。
  老芋头没有学过艺术,可他知道什么样的结尾是大家都喜欢的。老芋头对这样的结尾非常不满意。老芋头说,这是假的,是作家编的,哪有这样的事情?历史都是要人记住的。埋了,谁还记得起那些伤痛?还有那棵树,那棵树是什么意思呢?
  
  一连几天,老芋头都没开心过。他准备去找那两个作家,让他们把故事结尾改一改。儿子媳妇说,电视剧都演了,而且演完了,你叫人家咋改?改了有用么?儿子媳妇的本意是让老芋头别胡思乱想,这话却让老芋头绝望。
  老芋头满脑子整天不是木箱子就是树,整个人病恹恹的,折腾了半个多月。有一天傍晚,儿子回家的时候,看见老芋头正从树下的躺椅上起来,收拾茶具准备往家里走,儿子又打量了一眼遮阴蔽日的树。儿子的这个眼神一毫不差地被老芋头看在眼里。老芋头明白儿子的意思。混沌多日的老芋头这会儿有些清醒了。他想,我也没多少岁月了。我活着的时候,能保证这树枝丫不被剔,我去了就难保了。与其让孩子在我死后背叛我,不如我主动提出来……什么风水树,不就一棵树嘛,哪怕每一片叶子都是祖先的目光又能怎样?何况,这儿都快成空村了!
  吃晚饭的时候,老芋头对儿子说:“你说得没错,门口那棵树的确该剔了。”
  孙女吃完饭,回自己房间里做作业。这话对她来说,引不起任何反应。爷爷的电视剧看完了,吃完晚饭,她的首要任务就是做作业。
  儿子搁下碗,感觉有些意外。父亲的态度变化一点过渡都没有。他知道,父亲坚持不让剔树,实际上在跟某种力量较劲呢,是在告诉那个谁,我的一草一木你都动不得,摸不得。而他呢,一心考虑着如何得寸进尺,先剔树丫枝,再砍树拆房子。他去年已经在镇上买好了房子,随时等待老芋头改变主意,就搬过去住。
  老芋头说:“你明天找几个人帮忙,把门口的树枝剔一剔。”说这些话的时候,老芋头显得很平静,就像当年吩咐儿子扫地、叠被子一样。儿子不及多想,爽快地应道:“爸爸万岁!”
  第二天早上,太阳刚从山头上露脸,儿子请来帮忙的村民就来了。村民感到奇怪,老芋头不是说不剔吗,怎么想起要剔树了?老芋头说:请你们来剔树就剔树吧,问这问那,烦!村民也就不问了,相互做鬼脸,吐舌头,递个眼神什么的,最多也就这样。大家都知道老芋头的脾气谁也不会见他生气。
  照老规矩,他们给树上香,念叨:风水树呀风水树,不剔枝丫不壮本,剔掉枝丫寿延长……这些词都是祖上传下来的。对这样一个即将成为空村的村落,被开发成旅游景点也许算得幸运。老芋头认为,无论建筑物怎么仿古都还说得过去,但决不可以在风俗和歌谣上造假。那份规划报告上所罗列的德天湾民歌,全是假的。他们的老祖宗,绝对唱不出“新打牙床撑子稀,口叫情郎慢慢的。小奴今年方十四,比不得你那十六七,再过两年不怕你”那样风流露骨的情歌。听都没有听说过。眼下这《剔树谣》才是货真价实的古董,其他还有《放树谣》《开镰谣》《归仓谣》《安鼠谣》《女婿谣》《女儿谣》《洞房谣》《鹤天谣》等等,唱词朴实,明白如话,干净实在。那《鹤天谣》是唱给死者的,驾鹤西游,舞鹤游天嘛。这里的歌,都叫谣。稍微整理一下,能整出厚厚一本。可人家一首也看不起,说太土了。老百姓口口相传的歌谣,能不土吗?既然仿古,就应该土,不土能古吗?放着现成的不要,花精力费钞票胡编乱造,神经病!
  村民念叨完毕就上树。树枝丫一根一根被砍下来,一直剔到树腰以上。老芋头仔细地端详砍下来的枝丫,切口新鲜洁白,散发出树的体香。老芋头心想,这棵树如果真是风水树,就应该像传说中的神树那样,从切口上流出血来。可是树的周围,没有一丝红色或者带颜色的东西,除了木屑,新鲜、干净、散发着树的气味儿的木屑。
  上树的村民只有一个,另外两个把剔下来的枝丫砍成两尺来长的短截,一堆一堆地码起来,晾干当柴火。
  还在往上剔。本来剔到树腰就可以不剔了,上树的是个愣头青,不喊他停,他是不会停的。儿子在招呼帮忙的村民,不时倒水或者递烟,还吩咐人到镇上去买肉和菜,中午办招待。等儿子感觉剔得差不多了,上树的村民早过了树腰。树腰之上,枝丫平伸出去,仍旧像一把大伞。不过已经不再遮阴了。
  这时候老芋头也感觉差不多了,招呼了一声,愣头青从树上下来。
  望着更像一把大伞的树,老芋头突然想起了电视剧里的情节,尤其是那个结尾。他知道,找作家修改电视剧结尾已经不可能。电视剧都演好了,都给电视台播放了,哪还能改呢?听说如今拍电视的跟电视台本身就是两家人,拍的只管拍,拍完了卖给电视台就了账。老芋头还听说,如今的剧组都是临时组合的,拍完了把钱拿出来分了,就各奔东西,作鸟兽散。他老芋头即使找到两个作家,作家又能去找谁?电视台还是剧组?
  作家是没必要找了,剧组和电视台也没必要找了。眼下,看看树根底下到底有没有箱子,箱子里到底有没有跟战争有关的东西,倒是很急切也很现实的,只要他说一句话。
  要刨树根就得砍树。砍,还是不砍?老芋头想了半天,最后决定:砍。与其给开发商砍,不如自己砍。反正迟早要被砍掉的。什么“饮水思源”,“源”都被从根子拔除了,还假模假式地“思”什么!老芋头的拗性子上来了。
  老芋头说:“把树……也砍了吧!”这话一出口,老芋头感觉自己五脏六腑都跑掉了,皮囊空空,仿佛连空气都稀缺,得赶紧吸上几口才找得到喘气的感觉。这感觉很重要,说明自己还活着。
  儿子和村民奇怪:“啥?”一个村民说:“还嫌不够烧呀?”刚才上树那个愣头小子说:“把芋头爷爷拿来烧三遍的柴火都够了,还砍啊!”
  村民们都以为老芋头是在说气话呢。儿子却看出端倪,他说:“爹?”老芋头满脸严肃地说:“砍树!砍树你们不懂吗?”右手连续做着砍的动作,“就是这样,砍!把树砍了。”
  儿子神情复杂地说:“爹,不是说剔树吗?”
  “现在我决定砍!”老芋头不耐烦地说,“我说砍就得砍!”
  儿子感觉进展太快,不敢随便开口,怕说得不对,老芋头改变主意。
  帮忙的村民这时候才觉得老芋头不是在说气话。因此,都不说话,拿眼睛看一眼老芋头,再看一眼老芋头的儿子,都不动手,等待老芋头父子拿主意。
  老芋头见大家不动手,犟脾气上来了。他捡起一把斧头,自己上前砍起来。上了年纪了,斧头不听使唤,划出的不是美丽的弧线,明显是颠簸的曲线。落在树身上的,不是刀口,多半是刀身。连砍了十几刀,树身上只有几道不规则的浅槽,震得老芋头的虎口发麻。老芋头气喘吁吁,放下斧头,抹一把汗说:“砍,就这样砍!叫你们砍,你们就砍!”
  老芋头向来说一不二。几个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作声。年轻的后生都知道老芋头参加过十多年战争,经历九死一生,到现在还活得健健康康的,命大,谁都怕他。哄爱哭的孩子,只要说一句“你要是再哭,我们把老芋头请来劝你”,孩子就不敢出声了。
  愣头青说:“芋头爷爷,祖宗栽的树呢。”意思是说,祖宗栽的树,让别人砍了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后人咋好自己砍呢。其他村民也跟着说:“就是就是。”
  望了望村民,老芋头有些痛苦。刚才他也犹豫了一下,是不是就别砍了。可老芋头就是老芋头,活了一辈子,从来是一言既出,从不反悔。这会儿后生说不砍,他偏砍,不砍他就不是老芋头。老芋头说:“风水树,风水树,不都是我们这些做后辈封给它的么?”老芋头对愣头青说:“它要真是棵神树,就该流血,就该哭,就该留得住村子里的人。拿你来说,高中毕业,好好儿的,正该给家乡作点贡献,不是下个月也要上广东么。冷不丁走了一家,冷不丁又走了一家,走掉的人比老掉的还多。看看我们这村子,人越来越少,阴森森的,到处都是鬼气……”
  
  “也不怪你们要离开。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树挪死,人挪活。”老芋头缓一口气说,“他们不是要开发成旅游景点么?我们今天不砍,将来给人家砍?”
  大家觉得有道理。愣头青把斧头递给老芋头的儿子,说:“你来起个头吧!”老芋头的儿子说:“我不会砍树。”愣头青说:“你们家门口的树,你们父子俩都砍了,将来老天爷怪罪下来,也只能算在你们父子身上。我们都是帮忙的。”
  “说得有道理。”老芋头对儿子说,“你要不动手,我就动手了。”
  儿子象征性地砍了几刀,脸上表情更加复杂了。村民接过斧子。
  空——空!空——空!空——空!
  两把斧子轮番坚定地落到树干上。
  接近正午的时候,树被放倒。远近闲着没事的村民都围上来看热闹。愣头青突然冒出一句:“刚才好像没有念《放树谣》呢?”村民感觉有点不对劲说:“确实没有念!”老芋头说:“刚才放树有没有出状况?”大家说没有。老芋头说:“没有就对了。《放树谣》就是唱来安抚树神的,保证放树不出状况。看,不是没出状况么!没出状况,念不念《放树谣》,无关紧要。”几句话,把大家说服帖了。
  树身像巨人,起初慢慢地倾斜,接着侧倒的速度开始加快,越来越快,很快“轰”一声砸到地上。剔了枝丫的树干好似不甘,从地上反弹了好几米高,最终还是回到地上。大地轻轻地震颤,灰尘腾空而起,遮蔽众人的视线。待尘埃落定,人们突然发现,没了这棵树,站在村头视野突然开阔得有些信马由缰,有些放纵,令人惊喜,也令人找不到方向。好像这世间一下子什么约束都没有了,从此可以为所欲为。
  这一出乎预料的发现,让大家兴奋,也迷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树桩没有流血,树干也没有。树桩上的年轮一圈一圈的,老芋头开始数年轮,一,二,三,四,五……数着数着老芋头就数乱了,只好从头再来,一,二,三,四,五……数着数着又数乱了。老芋头伤心起来,看来自己真的老了,眼睛不好使了。那些年轮,有的宽一点,有的窄一点,最窄的,两根年轮似乎要合在一起。再数的时候,老芋头逢十作一个记号,费了些力气,终于得出大概数字,在30到38年之间。老芋头又数了一遍,确实在30到37年之间。老芋头狐疑了。那么大的树,怎么才活了30来年呢?老芋头清楚记得,在他十七八岁的时候,一天夜里,原来祖宗栽的那棵遭了雷击,当时就烧得干干净净。第二天却在老树原来的位置上长出了一株一丈多高的树来。老芋头在心里拿自己的年龄来比对了一下,从那时候到现在,至少应该有50年。“这怎么可能呢?就是我门前发生的事情呢?”老芋头心里说,“难道,我的记忆出了差错?”这样想,就更加坚定他把树根刨了,看看树根底下到底有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决心。
  “树都砍了,干脆连树根也刨了。”老芋头看了儿子一眼说,“免得以后给打‘饮水思源’井的人添麻烦!”儿子听了这话,知道这话是有目标的,满肚子委屈,却没个说处。
  刨树根不像砍树那么简单。以距离树桩两米为半径,挖开一个大坑,坑中央是树桩。刨下去了人们才发现,如此高大的树,主根还不到一米深,旁根伸向四面八方。把七八根碗口粗的旁根砍断,树根就彻底被刨掉了。
  树桩被吊上来,挪到大坑边上。
  老芋头拿了把铁铲跳到大坑里去,铲起土来。大坑边上的村民不明白老芋头要做什么。
  铲下去一尺土,什么也没有发现。老芋头想,那两个作家为什么要这样设计结尾呢。现在不是重开边贸了么,为什么不用新闻节目习惯用的镜头,用写实的镜头,报道两国人民和好如初,从此各在各的土地上生息繁衍,相安无事,快快乐乐地生活呢?老芋头很怪作家力气没有用在点子上,费力不讨好,设计了个莫名其妙的结尾。再说,他老芋头从来不记得自己曾经埋过什么与战争有关的东西。战争结束以后他从民兵排长干到乡武装部长,一直干到县人武部长,直到退休。在过去的日子里,除非迫不得已,老芋头一般不去回想那段每天脑海里都是殷红的血的日子。
  是继续挖下去,还是就此罢休?望着大坑,老芋头一时拿不定主意。他把铲子插到坑里,掀起衣襟来扇风,歇口气,再做打算。铲子下面却发出“当”的一声。老芋头知道,这是触到石头了。顾不得休息,老芋头拿起铲子,连铲了几铲,每一铲都感觉下面有石头。老芋头仰起头来喊:“儿子,下来帮帮阿爸!”
  儿子早就想下来了。儿子知道老芋头一定是在找什么东西,但儿子没有跟那个电视剧的结尾联系起来。他女儿也许能,但女儿在学堂里读书,还没有放学。
  儿子开始铲土。儿子健壮有力,像当年的老芋头。
  老芋头靠在大坑边上,歇了一阵气。
  很快,土层下面露出一块石板。坎上的村民交头接耳。老芋头心想,这莫不是老祖宗当年埋下的什么宝贝?
  老芋头让儿子揭开石板。石板沉,抬不动。又招呼了两个村民,三个人合力,才把石板挪开。原来是个四四方方的石板盒子。长宽高各约两尺。石盒子里有大量木炭,木炭中央有个楠木盒子。从木炭中取出盒子,盒子是个朴素的锦盒,一百多年前,村里常见这种木盒子,用于存放重要的书契凭证。盖子是抽拉式的。轻轻一抽,里面的东西就露出来了,是一包棉布包裹的东西。老芋头脸上升起神圣的表情。他现在脑子里已经没有那部电视剧,只有神圣。他以迎接祖宗馈赠的心情对儿子和两个村民说:“你们上去,让我来。”儿子和两个村民都上去了。
  大坑边上围满村民,都不说话。他们的心情也许跟老芋头差不多:这包裹里大概是祖宗留下的什么宝贝。脑子闪得快的,已经开始盘算宝贝的分配方案了。
  包裹有些沉。棉布在木炭的保护下,没有受潮,颜色变成褐黄。时间长了,已经开始炭化。打开棉布,里面是个用绳子捆扎好的油布包裹。看到油布包裹,老芋头的手突然像被蝎子蜇了一下,停下来,开始颤抖。这怎么可能是祖宗留下的东西呢?祖宗那会儿,还不可能有这样的油布,军用油布。
  缓缓神,老芋头揭开包裹的绳子,慢慢展开油布,就像展开一份久远的心情,或者一份珍贵的嘱托。老芋头的动作很慢,手颤抖着,影响他的动作的流畅。
  有风吹下来,在老芋头身上打了个旋,又吹走了。有白云从远处飘过来,飘过老芋头的头顶,盹也没打一个,飘走了。正午的阳光跟往天此时的阳光没什么两样,旺旺的,辣辣的,明晃晃的,从天堂大门口泼下来。
  但油布里包裹的东西却似乎有寒气。这寒气先是让老芋头打了个寒噤。接着,站在坎上的所有人都打了寒噤。有几个胆小的,还转过头去看看,看身后有没有人打他们冷拳。终于,油布被彻底展开,里面的东西全部展现出来:两支还有一些成色的手枪,六发子弹,一枚纽扣和一沓写有字的纸。
  坎上的村民发出各种各样的叹息声。有人在交谈,有人比划着,向别人表达自己的意见。村子里的人都看过《风水树》,此时都联想到那个结尾。他们不知道老芋头对那个结尾特别有意见,但他们此时特别佩服两个作家,说:“那两个作家真神了!”
  枪和子弹都是那样熟悉,老芋头认得它们。尤其是那枪,老芋头似乎还能从上面找出自己的掌纹来。多少次短兵相接,老芋头靠这两把短枪捡回性命。这是老芋头曾经的命根子。手枪上的编号显示,这两把枪,正是老芋头当年缴获、后来随身携带的那两把。老芋头清楚地记得,当年战争结束的时候,他按照要求把长枪上缴了。至于这两把手枪是怎么处理的,老芋头记不起来。可这手枪是自己当年用的手枪,这一点他确信无疑。当然,现在尤其关键的是,这两支手枪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这是什么时候埋的?谁埋的?是他老芋头,还是别的什么人?一大堆问题,弄得老芋头一点头绪也没有。
  
  而且,那扣子又是怎么回事呢?扣子的背后应该有故事,这里面一定会牵扯到一个不应该被忘记的人。是哪个民兵或者村民的?
  甚至可能还是三表弟衣服上的?
  所有隐秘的故事都汇聚到老芋头这里来,让他根本无法理出头绪。老芋头被往事紧紧地包围起来。那段特殊时期的往事,让他禁不住老泪纵横。他摇头叹气,真的老了,老到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无可奈何地抹着泪。
  儿子见状,从坎上跳下来,想把他扶上去。他根本不理睬。他打开那沓纸。纸是军用信笺纸,跟外层包裹的棉布一样,颜色变暗,发硬,开始炭化。纸上的字是毛笔书写的,工工整整,庄重严肃。笔迹老芋头也认得,那是一个部队文书写的。部队文书当时说他钢笔字写得比毛笔字好。他请文书一定要用毛笔,用墨汁。钢笔那蓝黑墨水,要不了几年就啥都看不见。这一点他记得清清楚楚。那些年,他一直保存着这沓纸。后来,做乡武装部长、县人武部长,家里生活改善,退休以后砌了房子,辗转多个地方,搬来搬去,经历了不少世事。是什么时候丢了这沓纸的,甚至就是他亲手埋的这沓纸,他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儿子要帮他读,他不让。
  第一张纸上写着:陈二狗,一九五六年农历五月初四生,一九七九年三月三日午后四时死于德厚山战斗(511高地),安厝于德厚山之阴,乾山艮向,膝下有一儿一女。
  第二张,边少文,一九六○年农历四月二十二生,一九七九年三月三日午后四时死于德厚山战斗(511高地),安厝于德厚山之阴,乾山艮向,膝下无子嗣。
  第三张,余友南,一九五七年农历九月二十生
  第四张,余为成……
  第五张,安山云……
  ……
  老芋头一张一张地翻下去。每翻一张,熟悉的面孔就像老朋友那样,在他的面前掠过。陈二狗的媳妇、老芋头的妻妹子,一生守寡;边少文是独子,出事的时候还没结婚,他的双亲前些年才去世,连个端灵的人也没有;余友南的妻子在他出事后突然失踪,一个女儿靠大伯抚养成人;余为成和安山云是两个不满18岁的孩子……
  老芋头翻到最后一张,惊呆了。他瞪大眼睛读上面的字:余三旺,一九四四年农历二月十九生,卒于(空白),安厝于(空白),(空白)向,妻子早夭,膝下一子。
  余三旺,多么熟悉的名字!老芋头念叨着,这名字太熟悉了,可老芋头一时竟想不起是谁。过了一阵儿,“妻子早夭”这几个字让他感觉,“余三旺”好像就是自己的名字。儿子刚满五岁,一场莫名其妙的疾病从他身边永远带走了他的妻子。
  老芋头抬起头。人们发现他苍老的脸上全是泪水,眼睛是那样浑浊,脸有些扭曲。老芋头问:“你们谁知道,谁,叫余三旺?”
  村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晓得余三旺是谁。身边的儿子小声地说:“阿爸,这是你的名字!”
  声音虽然小,村民们还是听见了。村民惊讶地议论起来,“芋头叔叫余三旺?”“芋头叔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芋头叔不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忘了吧!”
  老芋头的身份证、医保卡、退休工资卡什么的,都由儿子保管。他好多年没有过问这些东西。那些证和卡上的名字都是余三旺。儿子不会错的。
  老芋头相信这一张纸上写的余三旺就是他自己。“卒于”“安厝于”等等后面的空白是当年特意留的。他有些恍惚。“妻子早夭”这几个字,是他特意叮嘱部队文书添上去的。部队文书当时好像说了一句类似“不简单,又当爹又当娘”之类的话。
  他相信,他的灵魂和记忆,那时候就埋掉了。
  老芋头仔细辨认纸上的字,那每一个字好像都是自己眼睛盯着写出来的。老芋头一辈子犟性,一辈子要强,可是这会儿,无论他怎么犟性,怎么要强,他都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通过什么办法把这些东西放进来的。
  村子里跟他们一起参加过战斗的那几个,身体原本不比他好到哪里去,而且都已经永远地走了。再说,他们也不可能知道他的枪和那沓纸。至于那枚纽扣,更是个谜团。
  老芋头开始相信那个故事的结尾,也可以这样说,他接受了那个结尾。令老芋头奇怪的是,那两个作家这样结尾,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真有鬼神暗示?他根本没有讲过这样的故事。
  老芋头开始号啕大哭。老芋头非常委屈:这不才刚刚过去几十年么,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历史的当事人都无法忆起过去的事情,后来者又怎么会把那段历史当回事情呢?
  老芋头大哭的另外一个原因是,风水树被砍掉了,时间留给他们的那一点仅有的印记彻底没有了。将来村子也没有了,很快像他这样的历史当事人也会没有了,那便一切都没有了。
  还有,当年牺牲的兄弟,如果不因他砍树刨根,不可能再被后人提起,连他们的后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前辈做过什么。当年活下来的兄弟,曾经流血流汗,留下伤痕,却因为自然老死家中,而被人永远忽略和遗忘。至于他,被提前写在纸上,完全是因为沾了面请部队文书的光。如今想来,这有“谋私”之嫌啊!好在他去日不多。他知道,还不待他去,他也早已被忽略和遗忘了。这是宿命。
  老芋头抹着脸上的泪水,哭得比刚才更加伤悲。儿子手足无措,喊了声“爹”就不晓得该说啥了。老芋头知道儿子不明白他的内心,树坑周围所有人都不明白。他凄凉地坐下来,圪蹴成一块树桩,抽出右手来,把颤抖的指头塞到颤抖的嘴巴边,艰难地蘸一点口水,开始数那一沓纸,一张,两张,三张,四张……正数一遍,又倒过来数一遍,一张,两张,三张,四张……反反复复数了好多遍,像刚才数树干的年轮那样,老芋头怎么数也数不出一个准确数字。
  
  原载《长城》2010年第6期
  原刊责编 杨金平
  本刊责编 关圣力
  
  作者简介: 李新勇,男,1971年生于四川西昌,1995年后居江苏启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近年在《花城》《长城》《小说界》《飞天》《北京文学》《散文》等杂志和《文汇报》《大公报》等报纸刊发小说、散文200余万字,作品入选40余种文学作品选集,出版《野山野水》《草丛北斗》《穿草鞋的风》《余棉有韵》《故乡的秋天》等多部作品集。
  
  创作谈: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李新勇
  
  在时光大道上,每个人、整个社会都在朝既定目标奔跑。这是历史时轮滚滚向前发展的必然。但当功利主义主宰一切并突出异化以后,这奔跑逐渐加速成喘息不均、方寸大乱的匆忙和张皇。由于只顾得上向前向前再向前,我们的灵魂常常跟不上飞奔的躯体,滞后,甚至遗失在某个角落。有一天,当我们意识到这是个严重问题的时候,却再也无法反身回去,重新拾起能够支持我们稳健前行的、跟心脏一样重要的东西。人类的大悲,莫过于此。历史上许多重大事件,不等当事者和后来人想清楚是怎么回事,就已湮没到历史的尘烟中。个人于社会、时代于历史长河,仿佛都是风中一粒沙,可以忽略不计,甚至会被随意增删。面对这样的苦难和迷惘,忘记或者被迫忘记,都能使人在失去灵魂后,感受到灵魂缺席状态下,轻易忽悠出来的幸福。
  在我老家大西南内陆腹地有个50来岁的退伍兵,上过战场。他曾无数次念叨,他有几个曾经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还留在邻省最南端的山梁上。为了去探望他们,他把能挣钱的活儿,几乎做了个遍,终于在取消农业费税后,靠养几百头猪致富。那年秋天,他穿戴整齐,准备停当,欢欢喜喜南下。回来时,却比落地卷曲的黄叶还要惨淡、颓废,甚至绝望。他说,一切都出乎他想象,当年引以为自豪的烈士陵园,如今落寞得只剩满目荒草……这是个上好的小说素材,我当然不会轻易放弃。
  《失踪的记忆》酝酿于南京中山植物园。那天,一位编辑指着一棵高大挺拔的红杉树说:这是1971年中美打破僵局,尼克松访华时赠送中方的树!1971,我出生那一年,因此格外敏感。一转眼,就快40年了。如今那棵树,跟周围的榕树、香樟、桫椤、雪松一样,粗壮,高大,挺拔。假如无人介绍,谁还晓得它有如此特别的来历呢?这使我想起历史上大大小小的事件、长长短短的恩怨,想起那个退伍兵。时光之有趣在于,哪怕你是事件的亲历者,若不用心,令你刻骨铭心的多半是谜面,你永远不相信也不知道谜底。于是我决定写这部中篇。当小说主人公老芋头的回忆、老芋头故事里的故事、拆迁、开发、城市化进程中的乡村,等等,都烂熟于心的时候,我仅用一周时间,一气呵成这部小说。倘若灵魂没有溜号,面对苦难与迷惘,即使不去刻意想起,也永远不该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