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铺橱窗上的招聘启事,通常具有两层用意,一是确实用人,二是兼具广告功能——招兵买马旨在说明该店生意火爆。而对芬芳文化用品店的老板王玉梅来说,用意却不仅仅是这两层。
白羽来芬芳文化用品店上班的时候,门前的那棵老残柳正在抽芽打苞,远看上去,已经呈现出一团像烟一样的绿意了。
之前一段时间,王玉梅的老毛病又犯了。
应该算是季节性的周期反应吧。她的心开始一寸一寸地变湿、变乱而且还被撒了一层带毛刺的草籽,毛刺迅速扎进去,变成根须,草就长了起来,疯长,是杂草,有些还有毒。最直接的反应就是失眠。失眠自然要想很多事。
可对王玉梅来说,有些事想了就跟没想一样,换句话说是想也没用,明摆着呢,都想了好多年想了一万遍了,还是那么一回事。比如,从十八岁开始,她就想找一个好男人把自己给嫁了,可直到现在眼看着又一个十八年都要来了,这件事却还是停在想这一层上。所有的心气儿都被想这个字给消耗尽了,包括面子和自尊。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而求其次,退得都无路可退了。总不能摸到一个就嫁了吧——她是一个内心敏感而又丰富的人,在尽可能的情况下,她还想多少保留一点精神层面的东西,和一点属于内心的小感觉。就一点点,这是最后的要求和奢望。说白了,王玉梅在心里还是喜欢好看一点的男人,不是多漂亮,漂亮的男人谁不喜欢呢?只是好看一点,起码是看着顺眼一点,只有看着顺眼、舒服才会有感觉,才会渐渐产生感情。这一点对王玉梅来说很重要,比所谓的共同语言兴趣爱好等等都重要得多。这是前提。其他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如果面对一个丑男,连看一眼都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还会跟他交流和沟通吗?那得需要一颗多么坚忍的心,多么顽强而坚韧的毅力。王玉梅不具备。她已经把要求从男孩降格到男人了,又从离异无子女降到可以有子女但不归男方,从对方有职业又降到可以没职业。然后就剩下这点小要求和小愿望了。她觉得应该打住,不能再降了,好像也没法再降了。她知道,都是因为自己的一条腿。可这世上就是两条腿都没有的,还多的是呢,而她们一个一个都嫁了,有的甚至比那些好胳膊好腿的嫁得还好。这真是一个让人泄气,又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一想这些就让人憋闷,就让人气愤,怎能不失眠?索性把自己当成个修女,或尼姑什么的,男人就是再好,好得脸上都长了花也不嫁。可是不能,是不能够——她想。不是一般的想,是很想,非常想。所以只能失眠。不光是在花草明媚的春天和夏天。所以只能先拼命赚钱,因为或许钱能帮她解决这个难题。不幸的是这年头好胳膊好腿的款姐和款婆,就像雨后春笋似的,她们的热情和干劲也同样一天堪比一天,而且她们大刀阔斧,什么都不怕。不像她,瞻前顾后,思虑重重。她似乎永远都停在那儿,只能停在那儿。或者永远都比别人慢半拍,甚至不止是半拍。这就好比一句老话说的,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
究竟是哪步没赶上?
自从一个叫白羽的男孩前来应聘后,王玉梅突然不再失眠。
因为不失眠,人就一下子显得格外精神,不仅能干,而且干起什么都不觉得累,那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就像浑身有股使不完的劲。
先是打扫卫生,从小屋开始,小屋是她的卧室。现在,她又有了一个新想法,想把自己的办公桌搬进来,也就是说,让小屋变成卧室兼办公室。
小屋被她收拾得纤尘不染。之后,她开始洗窗帘、床罩、床单、被罩、枕巾、枕套……
这是一个不小的工程。而且要在一周之内完成,必须这样。没人给她下命令,下命令的是她自己。为此,她几乎透支了所有体能,人却没有趴下,相反,却更加精神起来,是一天比一天精神。就连那条有比没有还不方便的右腿都被她给忘记了。有一次,她拧干一件上衣,竟离开转椅,呼地一下站起来,她呼啦呼啦抖开衣服上面的皱褶,想把它晾到一把椅子上,然后她就奔那把椅子去了,她感觉已经迈出了右脚,下一步便是左脚,可她没能迈开它,只是在感觉里正要做这件事的时候,她整个人连同那件抖开的上衣就像一只弄伤了翅膀的大鸟一样,朝前扑去。扑到地上,她还沉浸在那种感觉里——迈步子,走路的感觉。多么的好。她趴在那儿,半边水盆被压住,一些水流出来,无声的,就像蜿蜒在画布上的颜料,或是极其舒缓地流淌在梦境里的一条小溪。她不愿起来,她不想中断这样美妙而又奢侈的感觉和感受,就像害怕失眠一样,什么都不敢想,紧紧地闭着眼,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而所有这一切,都是在秘密中进行和完成的。也就是说,是在闭店以后的夜晚干的。这让王玉梅自己都感到奇怪,以前有那么多个夜晚,尤其是失眠的夜晚,宁可辗转反侧,百无聊赖,也什么都不干。不想干,懒得干。而现在,她却好像在和时间赛跑,跟睡眠拔河,干得争分夺秒,意兴盎然。甚至还有点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味道。
就像她所预期的那样,男孩白羽上班的前一天,一切都收拾停当。
一大早店还没开,白羽就来了。他站在树阴里,朝大街上张望了好一会儿,再一回头,店门就打开了。男孩白羽突然莫名其妙地紧张了一下。那门就像阳光下直指黑暗的一个洞穴,一个幽深莫测玄幻未知的洞穴。好半天,王玉梅才斜着身子迈出门槛。她就像从里面踱出来的一只弱不禁风的大鸟,慢慢地,一点一点踱出来的受伤的大鸟。她的一袭宽大的白衣被一阵风吹向左侧,长头发却整个盖住了右半边脸。那根拐杖先向前探出一小步,一停,贴着它的那条右腿紧跟着忽地向前一飘,左腿就迈了出去。这时她的身子会整个向右一斜,那身质地柔软的白衣就向相反的一面一荡。就像鸟张开的一只翅膀,另一只却收着,不是收,是垂着。它受了伤,被折断了。
她打开窗户上的栅板,并随手掏出一块百洁布,吃力地擦了一遍窗玻璃。稍微停了一会儿,又去开门栅板。白羽几次情不自禁地想要走过去帮她,实际上却是又往树阴里靠了靠。他一直看着,心里有些矛盾,一份不合时宜的帮助会不会造成一种冒犯和伤害?毕竟还不熟。可能会显唐突,让她觉得尴尬,也许还会吓她一跳的。所以,白羽就一直站在那儿看着,直到她忙完,进屋。又过了一会儿,他才转出来。
他弯着两根手指在敞开的门上轻敲了两下,走进去。
这一个月,王玉梅的心情该怎么说呢?说好,是当然,不好是没有道理的,怎么能不好呢?白羽来了。单从阴阳平衡的角度来说,原来呢,店里是三个女的,不用说顾客的感觉,就连三个人本身都感觉闷闷的,就像那种假阴天,云压得很低,很重,眼看就要下雨的样子,却就是下不来,连雷声都没有。即使有,也是闷雷。现在情况不同了,白羽的到来就像一把刀,把铅块一样湿重的云刺穿了,把灰布一样阴晦的空气划破了。屋子里的背阴旮旯,就像放了一些干燥剂,连呼吸都变得明亮起来。常常是,不知为什么,小艳和小华就咯咯咯咯地笑起来,声音类似那种小拨浪鼓发出来的,听了一点都不让人烦。但在王玉梅的耳朵里,却听出了另一番滋味,妩媚或者撒娇。她没听到白羽的声音,但能感觉出是由他唆起,或由他和她俩当中任何一个一起制造的。而不是她们俩。以前,她俩是从来没有这种笑声的。因为他的到来,两个小丫头的劳动积极性大大地增加了。尤其是小艳,接人待物更加巧舌如簧,嘴甜如蜜,一双小手灵巧得上下翻飞,走道更是轻灵得很,一颠儿一颠儿的,脚后跟根本都不沾地了。这让王玉梅眼馋死了——走,竟有这么多的技法,竟能走出这种样子。无论如何,能调动起她们的劳动积极性,对于芬芳文化用品店,及老板,都不是一件坏事。只是,王玉梅在小屋里有点坐不住了,看来选择进小屋真是有点失策呢。干吗要把自己关在小屋里呢?像罚了禁闭一样。她后悔了。
这一个月,首先是效益大增。因为货更全了,这都因为白羽。他好像天生就是干这行的料,不是学,是天生,好多东西学是永远也学不来的。换句话说能学来的大都是表面,程序化或格式化一类东西,而那些隐约其间,又贯穿始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部分,只有靠天分才能捕捉、领悟和把握。白羽凡事一点就通,并且很能举一反三——一句话,他很能领会老板王玉梅的意图,有些就连王玉梅本人暂时还没想明白、没弄清楚的计划和打算,他都能摸清七八,猜中八九。但他只做三到五分,最多也只到五分,这是王玉梅看得出想得到并能用嘴表达清的,他再稍稍发挥一下,不过是小试牛刀,倒不是想要给她一个惊喜什么的,只是向她证明一下自己而已。他原本是一个很安静的人,在王玉梅的眼里,甚至还有点蔫。但恰恰是这一点,却博得了很多客户的好感和信任。这种样子让人看着放心,托底。所以,那些看着很悬,就像在半空悠荡着的业务,几乎都被他给落实、搞定了。除此还赊来了一批在市场上很走俏的中小学生读物、家长读物以及相关的学习资料,卖不完还包退,这样只赚不赔的好事,以前连想都不要去想的,现在却让白羽给办到了。而且看上去,一点邀功请赏的意思都没有。仅这条,让王玉梅的心情就不能不好。不好?还有什么不好的?
另外,白羽还有两门小手艺,一是做饭,二是修家什——电工、木工、水暖,包括通下水道。
白羽在小吃部做过厨师,又是一个眼睛里能找着活的人,看着她们笨手笨脚地忙着午餐,他就本能地伸手,只随便一弄,一掂,就连平平常常的萝卜土豆都变得不平常了,甚至看上去吃起来,根本都不像是萝卜和土豆了。他掂马勺的样子很帅,是那种得心应手又不事张扬的帅,自然流畅、行云流水、浑然统一。把小艳和小华两个都看傻了。然后是吃得胃口大开。王玉梅却没有,她看得不动声色,吃得更是不动声色,而且一点儿也没多吃,甚至好像比以前吃得还少了。白羽呢,好像一点儿都不计较她的态度,有时,他看着小艳悄悄丢过来一个关于王玉梅的眼色,要么佯装不知,要么就微微一笑。
一个月下来,把两个小丫头都给吃胖了,撂下筷子就嚷嚷减肥,操起筷子就一声不吭了。然后直埋怨白羽,白羽有时命令她俩迅速拾掇碗筷,有时只微微一笑。而王玉梅,饭后立刻回到小屋,依然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一点胖的迹象也没有,甚至连脸色都没有红润一点儿。这真让人奇怪。
就连白羽每天,或隔天跟她汇报一些店里或店外的业务情况,她好像都一次不如一次有精神了。确切地说,是一次不如一次热情了。于是,白羽就主动把汇报次数减少了,而且还大大缩短了汇报时间,能站着说的绝不坐下说,能一句话说完的绝不说一句半,然后把打印好的详单从桌面慢慢推过去,像个绅士一样,一笑,说请老板过目,就转身离开了。出来的时候,还从不忘把门带严,是的,他那样微笑着看她,不管她让没让,都没忘替她把门关严。
再说修家什。
芬芳文化用品店是那种老房子,老房子的物业一般都不大好,有的干脆就没有。芬芳文化用品店就属于后一种情况。白羽先修好了货架,然后把墙上的插座给换了,又把棚顶的灯给换了,而且除去了吊住灯两端的脏乎乎的铁链条,灯直接贴在了棚壁上。这样一来,不但屋顶一下子变得宽敞起来,屋子也一下子变大变亮了。白羽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王玉梅一直在小屋里呆着,并不出来。
——想想,白羽第一次来芬芳文化用品店,就给修好了墙上的插座。
当时王玉梅正在做晚饭。那把带五个小轮子的转椅在屋子里吱吱扭扭地转来转去,她坐在这把椅子里做饭,坐这把椅子里应对顾客,坐这把椅子里做一切能做的事,不到万不得已从不离开它。它就像她的腿和脚一样,或者说,代替着她的腿和脚。
接通电源,才发现电饭锅的指示灯没亮。她找出螺丝刀,开始修理。这时,白羽拉开门进来了。打个电话,他说。
王玉梅正拧着一颗螺丝钉,头也没抬,说自己看计价器吧。
再接通电源,指示灯仍没亮。这时,白羽把一枚硬币放在桌上,说我给你看看。然后拿过螺丝刀,斜着身子从她一侧挤过去,吱扭一声,椅子跟着转了半圈。一缕青草味的洗发水香气从她面前掠过,她抬起脸,把目光从他正忙活着的手上一带而过,停在他的头发上。那头发又厚又浓,刚刚洗过,还没完全干透,正一丝丝松散开来,每根发丝都饱满晶莹,摸上去——应该是那种微微涩着的滑爽。鬓角上那些刚刚剪过的青茬儿,就像一粒粒黑色的小珍珠。这是年轻的头发。只有年轻,头发才会这样。王玉梅在心里轻叹一声。有蜡烛吗?白羽回了一下头,后脑勺上的头发像丝一样跟着向一面一飘。王玉梅愣了一下。火线断了,他说,得拉开保险栓。噢——我去找。王玉梅挪走椅子道。
屋子一下黑了,蜡烛上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像在水面上浮着似的。王玉梅举着它,感觉就像在看一个水漂烛,亮处在这个大男孩的手上和一侧脸边,而她整个都隐在暗处,隐在水里。米都淘了,要不就叫外卖了。王玉梅说。其实不吃也不饿。过了一会儿,王玉梅又说。那,早晚也都得修啊。白羽回了一句。我不大敢碰带电的东西。那,那两个小丫头呢?还不如我呢。王玉梅笑了一下。白羽也笑了一下,牙齿忽地一闪,他没接话。嗡了一声,然后,整个屋子刷地一下就白了。吓了王玉梅一跳。
好了。白羽把插线插上,点着一棵烟。
谢谢。王玉梅说。
小事一桩!白羽轻松道。
王玉梅又愣了一下,挪走椅子,说,喝点水吧。
不用客气,以后哪块儿要是不好用了,跟我说一声!
这时候,来了几位顾客,其中一个是王玉梅的老朋友张目。她一进来先是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姐妹儿,想死了!然后就像放小鞭炮一样,一连跟王玉梅说了好几个小道新闻,三言两语一个,而且差不多都是桃色的。其中有一个长一点儿的,大致是说,一个男孩被一个富婆包养着,却一直在背地里谈恋爱,谈了一个又一个,总是有头无尾,无疾而终。后来男孩知道原因了,他买了一瓶浓硫酸,没给那富婆用,反倒泼自己脸上了。太可惜了,她最后总结道,今个你忙我也忙,等哪天抽闲我好好跟你讲讲。
一扭头,白羽发现张目正拿眼珠瞄他,哇噻!她低声惊呼道。一副既惊又乍的样子,好像突然发现了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却不说,而是在王玉梅身上又拍又捏。还半遮半掩,低着脸哧哧地笑。王玉梅脸突地一红,立刻不耐烦起来,她挪了挪椅子说,快别瞎闹了!我还忙呢。好了好了,我也忙呢,碰巧路过,看看你。王玉梅立即就笑了:死鬼,不碰巧就不来看我,刚进的香水,喜欢哪种自己去拿吧。她没去拿香水,却从皮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塞给王玉梅,又捏了捏王玉梅的右腿:进口的,涂上,晚上好好揉一会儿,都细成啥样了。得,不耽误你工夫了,撤了。
然后径直朝白羽走来,你好,小帅哥,她朝白羽勾了勾手指,本姐妹儿张目,芳龄就不说了,做安利的,用得着时喊一嗓子!她递过一张名片:拜托,多照顾照顾她。改天姐请你吃饭。然后拜了一声,就推门走了。
修灯那天,小艳仰着小脸在下面打下手,白羽站在桌子上面的一把椅子里。弄好一个,小艳就哇噻一声太棒了,又弄好一个,又哇噻一声太棒了。白羽应和着,好使,小菜一碟!这是午间的空当,小华在弄伙食,而且边弄边问,油锅都冒烟了,她一手捏着葱花一手捏着酱油瓶,白哥——先放哪样?白羽说,葱花! 哧啦一声,白羽说,酱油!哧啦又一声,白羽说,花椒面大料粉!然后呢?小华跳着脚叫。然后,自己想去吧。他翘着一边嘴笑。小屋的门半开着,王玉梅面无表情地坐在老板桌后面,什么也没干。白羽解下来一根悠悠当当的铁链子,冲小艳一比划,说接招儿!小艳立刻把头往一边一歪,闭眼说,讨厌!白羽说,知道为啥这样吗?小艳说,为啥?白羽说,我也不知道。小艳嘟噜起嘴,又说了一句讨厌!白羽说,太嫩,什么也不懂。小艳说,跟我装,你才多大呀?白羽就笑了。小艳说,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彻底过一把雷锋叔叔的瘾,我公寓那儿,有两个插座,三个插头,还有一只台灯,都不好使了。白羽说,好使,小菜一碟,不过——小艳说,不过什么,还想要钱啊?说远了,咱们谁跟谁呀,给钱等于骂我。不过你得叫我一声叔叔。讨厌!小艳一推桌子,白羽哎哟一声。
王玉梅把一个信封从桌面上推过去,说,二百,修理费。白羽愣了一下,说,我不要。王玉梅说,凭什么不要?你给别人修,要不要那是你的事,反正我是一定要付费的。白羽看着重又推过来的信封,拿起来掂了一下,笑道:那就谢了。
看着白羽离去的背影,王玉梅突然有些后悔,却又不知这后悔源自哪里,因为什么,有点没头没脑的。她张了张嘴,想解释点什么,又觉不妥,解释什么?有什么可解释的?于是她又想说,抽空看看能不能把她小屋的插座也换了?忽然又想起来已经换过了。因此,她只是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而这正好切合了她事先的想法——所以想说,是潜意识在作怪,潜意识有时候真不是好东西,会害人的,就像嘴巴一样,而往往它们二者会合谋,会串通一气。她有点庆幸起来,那些后悔于是一下子变淡了,还好像被险些发生的另一种后悔给抵消了。可是,刚刚涌上来的那点庆幸随即就变成了茫然——为什么要幸庆?幸庆什么?
大半个下午,王玉梅坐在小屋老板桌后面,心里七上八下。偏偏门又被带上了,是被白羽带上的,带得很严,连一条缝隙都没留下。一开始,他来小屋也是带门的,带得并不严,就像随手捎带的。临离开,他会问,要不要出来透透气?到门口,又会问,带上门吗?而王玉梅总是很正式地回答,用或不用,带或不带。而且几乎全是后者。说正式,是指她很有老板的样子,包括和他说话时的语气,以及脸上的表情。后来他再来时,那门就开得很适中,幅度不大不小。走时就带上,不光带上,还带得很严。是从哪一天开始的?
临下班,王玉梅才从小屋里出来。中间有几回,她想这样,或把门打开,却忍住了。她听见小艳和小华很快活地说话,有些是跟白羽说,却没听见白羽过多地搭腔。所以她忍住了。
小华走了,小艳也走了,小艳走时看了白羽一眼。她觉得看得很不平常,看得很深。白羽四处检查了一遍,跟她打了一声招呼,然后也走了。她的心一下子空落起来,跟所有的往常都不一样,空落得心尖一下一下地疼起来,身体里有一根绷紧的弦、重要的筋慢慢地断掉,被抽去,带走了。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堆散开的零件,或一摊沙子。连靠住椅子、喘气、想哭的气力都没有了。闭上眼,眼皮却短了一块,突突地跳着却再也挨不到一块儿去。为什么会这样?发生什么事情了吗?什么也没发生,她告诉自己,把眼睛闭上,闭上眼睛就好了。
这天晚上,白羽来的时候,衣服差不多全湿透了,头发在滴着水。他捏着衣襟使劲地抖了两下,又晃着脑袋甩了甩头发。完了,他说,走不了了。王玉梅说,脱了擦擦,我屋里有毛巾。我看行,白羽边说边脱去衬衫,来回甩了几下搭在自己桌子上,然后朝小屋走去。他裸着上身像回家一样朝小屋走去,让王玉梅一瞬间变得恍惚起来。这个人是谁?这个年轻的长着一身漂亮肌肉的男人是谁?他的肩宽而厚实,沿着背部那道很深的凹窝一收,便抵达腰部,收得很紧很厉害,腰便使劲地凹进去,让臀变得又窄又翘,于是,肩便更宽更厚实了。皮肤有些黑有些暗,还有些粗糙,却闪着光泽,不是涂了油彩,而是涂了一层细沙,那细沙虽然微小却全部都是颗粒状的,它们像是和松脂调匀后涂上的。看上去具有优良的质感,同时还能挥发出清凉的幽香。
白羽这时从像屏风一样的货架后面探出头:老板,我看热水器里还有热水,冲个澡可以吗?噢——王玉梅应了一声。白羽笑了一下,说:怕把你的毛巾弄脏了。
他又把头探出来:老板,你洗了吗?
什么?王玉梅心里咯噔一下。
我是说,你要没洗我就不洗了——我怕把热水用光了。
王玉梅舒了一口气,说,用光了再烧,以后下了班别叫我老板。
白羽冲她一笑,缩回脑袋,然后,卫生间的淋浴器哗的一声响了。王玉梅一怔,一下子又开始恍惚起来。她挪了挪转椅,挪转椅的时候,想,这几天可能是自己太累了,所以才失眠,因为失眠,所以才这个样子。她想回小屋睡觉去,想想又觉得不行,于是,她转到白羽办公桌旁,趴了上去。趴上去的时候,她跟自己强调说,因为屋里没有别的桌子啊。那件衬衫就搭在她的脑门前方,打开了,就像一个人趴在了她对面,领口已经触到她的刘海儿了,她感觉自己的头发正在跟它产生静电,脑门上方那一条头皮酥酥酥直痒,想离开,却反而一下一下地挨了上去。领沿儿微微地翘着,凉浸浸地擦过额头,眉棱,在张着的眼毛上一涩,停了一会儿,然后沿鼻梁一滑就刹住不动了。紧接着,她整个就像一下子被电住了一样,一动不动,一动都不能动了。一种气味,一种湿热的气味,带着微微的烟辣微微的汗酸和微微甜丝丝的腥膻,像一股小电流一样,一下子击中了她。虚弱,彻底的虚弱,虚弱得不行。必须、一定,要抓住点什么,于是,她抓住了衣袖,两只手分别抓住两只衣袖,先抓住袖口,然后一下一下地抓上去,就像先抓住了一个人的两只手,然后又攥住了他的两只胳膊一样。
卫生间的淋浴器停了。什么时候停的?王玉梅突然一怔,清醒过来。然后感觉就像偷了别人东西又被当场捉住了一样,想N7HEjxf5TFF3pn3LohNbd1Ku0AQdNXD9qQYuXkxLdIs=抬头又不敢抬头,脸胀起来,变得热辣辣的,连冲着卫生间的半边身子都变得热辣辣的了。白羽走出来,不是从卫生间,是从小屋里走出来。他笑了一下,实际上是微微一笑,真舒服,他站在货架边上,清了清嗓子说道。你困了吧?他点着一棵烟又说。王玉梅被这句话给吓了一跳,慌了一下,然后镇定下来。雨小了吗?说完她便转过身来。
白羽走过来,翘着叼烟的一边嘴角盯着自己的衬衫,看了一会儿,伸手抻了抻领口,又抻了抻衣袖,然后弓着两根手指在上面弹了两下,说,好几天没洗了,老难闻了。王玉梅又被吓了一跳,她看着窗外,一点一点变得不耐烦起来。她刚要张嘴说什么,立即就被白羽截住,得,白羽哗的一下拎起衬衣,说,反正也干不了了,浇湿一块洗吧。王玉梅没吱声。
对了,快要走到门口,白羽突然回过头,说,好悬没忘了,今晚去朋友那儿吃饭,顺便要了两个暖气片上的排水阀,咱屋里有两个已经坏了。小艳的插座和台灯都修好啦?我没去那儿啊。白羽走回来,拎起地角上的一只塑料袋,太晚了,明天再修吧,你都困了。不困!王玉梅脱口说道。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顿了一下,王玉梅又说。那——白羽盯着她,笑笑,说,我就趁早修了利索,你先睡,完了我叫你一声,要不就把门从外面反锁上。得了,王玉梅突然觉得自己的话语变得流畅起来,她说,那我可不放心,你要是再也不来了呢。我可是刚刚给你发完工资。想得对,白羽说,像老板。啥叫像啊?对,本来就是。所以,我得监工。
好,白羽说,我还正愁没人陪呢。
不是陪,是监工,因为——我已经付钱了。
噢,白羽拎起衬衫,你就这么认为的?
王玉梅愣了一下。
好,白羽翘了一下嘴角,这么认为好。
王玉梅张嘴想解释一句什么,立即被白羽挥手给制止住了。没错,他放下衬衫,我这就开始。
王玉梅一时被钉在那儿,她看着他的后脑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己刚才说的话,又设身处地地替他想了想,觉得确实是有些过了。她的本意并不是这样的,可话说回来,即便本意就是如此,又能怎样?事实却是,她不得不承认,她在乎他。不是他对此敏不敏感,这不重要,也没关系,要命的是自己在乎他,很在乎,一天比一天在乎。为什么?她不想再问自己这个问题了,主要是不想再跟自己较劲了,跟自己较劲的结果只有一个,苦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她把目光慢慢移开,然后从门玻璃上看到了一张女人的脸,那张脸依然算得上精致,皮肤紧绷,没有一丝皱纹。却是缺少光泽,就像一块干燥的棉布,一处缺水的风景。包括头发,用多少香波和护发素都补救不了,看上去灰突突的。
就连她整个的人,看上去都是灰突突的,就像一件干燥的摆设。从内到外透着无力、失神和疲惫,缓慢而悠长的疲惫。看不到一线生机。仿佛,身体上的所有部件,都在一天天风干,稍稍一碰,就会像风铃一样,发出朗朗之声。连心都变成了一个灰突突的不毛之地。
王玉梅挪开转椅,说,钥匙我放这儿了,完事你把门反锁上吧。不锁也行。
白羽回头看看她说:真的?
王玉梅勉强做出一个笑的样子,说,明晚请你吃饭吧。
好啊,不过你得答应两个条件。
行,说吧。
出去吃,打车,我领你去一个好地方。
老街就像另外的一个世界,已经超出了王玉梅的想象。有点恍然如梦的感觉,还有点石破天惊的意思。犹如越过人风光的外表,进入其幽蔽的内心静处。穿过两条商业街,经由两幢连体的大饭店中间像口腔一样深暗的门洞,再往前走一百米,然后向左一拐,就拐进一条老街里。仿佛一下子拐进了时光深处。街是旧的,两边的店铺是旧的,甚至就连出没于老街的人看上去也是旧的。街灯吊在树丫上,间隔很远,是节能的日光灯,看上去就像挂在树梢上的月亮一样,光也像月光似的,涂在青石板上,整条街都变得蓝汪汪的,像一个早已远去的梦境,明丽而清凉。一些高跟鞋的铁钉叮叮地敲打过去,像钟声在时光深处回响。
王玉梅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
本来,吃饭这件事是她早就期待的,却不知怎么,弄来弄去竟弄成了昨晚那个样子。她说的时候一点都没担心会被拒绝,因为连一点期待的感觉都没有了。而是很勉强,差不多就是一句应景的话。可一躺到床上,黑暗层层围困过来,情况就不大一样了。勉强隐约变成庆幸,而期待则成了缓释黑暗的一剂解药,寂寞变得淡了一些,并且似乎能够看见其边界了。门帘挡得很严,而且是两层,一层纱,一层粗亚麻布,窗帘也是。窗外是一块小空地,被一人多高的砖墙挡着,差不多又被一棵老榆树给整个罩住,就连邻近住宅的灯光也几乎一滴不剩地被它们给消化掉了。所以,那一面门窗的帘子有和没有关系不大,有,完全是出于感觉上的需要。这一面就不同了,它连接的是营业室,却没有窗子,只有那一扇门。现在门被王玉梅从里面锁上了,雨还在下,听不见他的动静,只有门帘上透着的一层薄薄的灯光,证明他人还在。后来,王玉梅就在不知不觉间迎来了近一个月以来最香甜的一次睡眠。
门果然被白羽从外面给反锁上了。他用钥匙喀嚓嚓喀嚓嚓转动锁孔时,王玉梅已收拾一新,差不多就是容光焕发地坐在话吧旁边的转椅里。雨后的早晨,阳光疏朗而洁净,先于他一步跳进屋来,白羽穿着一身运动装,好像刚刚晨练完回来,拎了一扎油条,和一大塑料杯豆浆,很灿烂地笑了,说以为你还没醒呢,吃吧,就当是先预请你一把。说完盯着王玉梅,仔细地看。
我怕小艳她们先来……白羽突然顿了一下,是怕你在屋里着急。
她俩有钥匙吧?他又说。
嗯。
噢……那我去把栅板打开,他扬了一下手里的钥匙,看着王玉梅:然后回去冲一下,一身的汗。
王玉梅看着他,没说话。
他们先吃的老街石锅水豆腐,只要了一小份,白生生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白羽说,抛砖引玉,先打打牙祭。他嘴对嘴地喝着一瓶冰啤酒,并不动筷子。然后换了一家朝族馆,一进门白羽就点了米肠和粉皮蒸饺,又要了一小塑料桶糯米酒。店小二一边热情地招呼着,一边侧棱着身子给王玉梅让道。想去扶一把又没有,手伸了出去却不收回来,像怕烫着一样在那儿扎煞着。白羽上去打了一下,道,拿酒去!炕面很高,王玉梅把拐杖放好,左手搭着炕沿,一蹿没坐上去,又一蹿,白羽手一伸就势把她抱了上去。两人在小炕桌两边坐好,还没等王玉梅张嘴,白羽就说,这是万里长征刚开始的第一步。王玉梅有点疑惑地看着他。一会儿还有宵夜,他把两只玻璃杯放在一块儿,说,怕什么?谁也不认识。要是认识呢?王玉梅说。认识又能怎么样?这年头谁还有心思管别人哪。王玉梅弄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心里竟一下子亮堂起来,呼啦一下子就亮堂起来。她说,你不会一次就让我把整条街给吃遍吧。白羽笑,没准儿,那要看酒喝得透不透。王玉梅说,那你就往透了喝吧。白羽突然坏笑了一声说,酒壮英雄胆,我喝醉了你不怕?
怕?我怕什么?王玉梅愣了一下。
送你回店里,然后……
王玉梅心口扑扑地跳起来。
打家劫舍。白羽笑说。
酒和菜这时就上来了。正好把王玉梅的话给截了回去,多亏给截回去,要不多傻啊,这是她还比较清醒时想的。很快她就不这么想了,并且把那句话的大意给说了出来。那酒就像奶制饮品,又软又稠,却很有后劲儿,不一会儿,王玉梅就感觉自己整个地软了下来,就像要化了一样。又过了一会儿,感觉就像要飘起来。脑瓜却不疼,还清醒得很。白羽说,想不想住到老街来?我做梦都想。王玉梅笑,说那很容易。白羽说,那是你,只要想,明天就能办到。办到什么?我想的事情多了,想也白想。王玉梅依然笑。比如,盘下一个店面,白羽深吸了一口烟,吐出去,在烟雾后面看着她说,只要想,就是盘下十个店面你也能。得了,你可别抬举我了,我——王玉梅把后半句话给咽了回去,说咽回去,其实是在脑瓜里拐了个弯,本来是,我可没有那么多钱,说出来的却是——我得想想,我有那么多钱吗?白羽笑了一下,说来,干一口!王玉梅说,干一杯也行,不过说好了,今晚不换地方了。那不行,今晚是我请客,客随主便,我有一个想法,白羽狠吸了一口烟,并把烟屁股在烟缸里按灭,两眼使劲地盯住她,今晚我要带你吃遍这里的所有散摊儿,让你彻底忘记自己是一个老板,而跟我们一样。王玉梅说,为什么?对你有好处。什么好处?白羽翘翘嘴角,微微一笑,完了你就明白了。不明白。王玉梅放下酒杯,沉着脸说。干吗非要活得那么累?白羽说,老板也是人,叫花子也是人。说白了,不就是一个有钱一个没钱吗?是,有钱可以高高在上,呼风唤雨吆五喝六,没钱就只能逆来顺受委曲求全。没办法,钱是硬道理。一分钱能憋倒英雄汉。说别的都是吹牛,胡扯。说了你也不会明白。王玉梅说,并不全像你以为的那样,没钱也不见得全是好人,甚至更坏,一事无成却又自命不凡,好高骛远又百无一用。结果呢,人变得越来越心胸狭窄,尖酸刻薄,甚至嫉妒成瘾,喜怒无常。相反,有钱人大部分都是吃苦耐劳,省吃俭用,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甚至是流血流汗,靠捡垃圾换来的——王玉梅愣住了,她于不经意间突然点到了自己的痛处,就像一下子被点了穴位,揭了暗处的一块伤疤。
那个体态臃肿、蓬头垢面,靠捡垃圾为生的女人,就像一块污渍,一种耻辱,一个无法选择无法逃避的长长的噩梦,顽固地驻扎在她内心隐蔽而又最是敏感和脆弱的角落,这没办法——她是她的母亲。她就像一个令人讨厌、散发恶臭的大垃圾箱,笼罩了她整个童年、少年和大部分的青春岁月。因为她的脏,不仅让她的童年饱受拉肚子折磨,要命的是,使她失去了一条原本健康的腿。因为拉肚子,街道卫生所那个小近视眼大夫被叫来扎针,结果他一针就扎在了她的神经上!她恨她。尽管她最后死在了车轮下面,以赔偿的方式让她获得了不少的钱。但在心里她依然不能原谅她。
——愣了半晌,王玉梅虚弱地说,你说得对,钱是硬道理,因为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白羽说,你在教训我吗?不,王玉梅慌了一下,仍是虚弱地说,我没这个意思。那你是什么意思?说完,白羽举了一下酒杯,笑了,得,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王玉梅说,你明白什么了?连我自己都不明白了。
你明白得很。白羽微微一笑,是我喝多了。
我喝多了。
你没喝多,一点儿都没喝多,喝多的只能是我,女人永远都不会喝多。白羽笑着看她,老板,请示一件事可以吗?
说吧。
白羽一扬手,服务员,再来一桶!然后对王玉梅说,老板,今晚听你的,哪儿都不去了。
酒又上来了。白羽冲王玉梅挥了一下手,说,别跟我争,刚才那些话就算我没说,这是在外面,男的——他顿了一下,看着店小二——男的和女的在一块儿吃饭,就不能让女的付账,对不对?装也得装。哪怕就一事无成,就好高骛远,就百无一用!告诉你们老板一声,今晚我们不走了!说完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趴在了桌子上。
王玉梅看着他,看着他的后脑勺,他翘起来的白衬衫的衣领略微有些发皱却很干净,连一点污渍都没有。脖子根儿刚刚剃过的发茬闪闪发亮,就像一粒粒黑珍珠。一瞬间,王玉梅忽然有一种想用手去摸的冲动,她想象着自己的指肚在接触它们的同时,那些锋利的截面会像一把小刷子那样,发出刷刷啦啦的声音。
白羽依然趴在桌子上,说你怕什么?不就是一条腿吗?
他说,你还怕什么?怕我打家劫舍?
等你找到一个你爱的人,就什么都不怕了。
王玉梅心口咚地一跳,脱口说道——我怕你骗财劫色。说完自己就愣住了。她把一开始想说的话在最不该说的时候说出来了。而且还只说出了大意。
白羽突然抬起头,说,你想吗?
王玉梅一时说不出话来。
白羽说,说真话,你想不想?在这儿,还是回去?
王玉梅忽然浑身痉挛起来,她哆哆嗦嗦地说,我想摸摸你的脑袋……白羽一下子跳下地,反锁上门,咔地一声把灯关掉。
不行!王玉梅低叫了一声,一把推开白羽。她用最后的一点力气推开白羽,然后就后悔了。她看见白羽愣在那儿,侧棱着身子,一副躺不下起不来的样子,却像定格一样一动不动。屋子本来黑咕隆咚的,这时候偏有一束光从窗子打进来,那束光确实是有些过分了,而且还来得很不是时候。黑暗瞬间被撕裂了一个口子,恰恰白羽就在那个口子里。所以她不仅看清了他裸露出来的身体,还看见了他的眼神,那种困惑和迷茫相交织的眼神,里面还隐约闪烁着一丝苍凉和忧伤。她的心这时迅速地疼了一下。这在一定程度干扰了她的进一步行动。她想扭过身抱住他的头,却只是想,并没动,事实上已经动了,只是那条腿从来就没有听过她的指挥。而她并没努力,她在等那束该死的光彻底消失,或者在等他重新行动。可是那束光却静止在那儿,他也静止在那儿。他的眼神变了,开始变得坚硬起来。她就是在这时候开始后悔的,而且说了一句让自己更加后悔的话。她说,脏。
白羽迅速地整理好自己,靠在墙上,点着了一棵烟。
她的手无力地向他伸了一下,这儿脏,要不回去,我们回去。
好吧。白羽吐出一口烟,淡淡地说。
这下子她彻底地后悔了。
她是要把自己和他的第一次放在黑暗的环境里草草完成,既要自然而然又要恰到火候,以便不露出任何一点人为和制造的痕迹,就像顺理成章,就像水到渠成。为此,她已经思虑很久谋划很久,并且矛盾很久痛苦很久了。事实上,事情已经朝着她所预想的那样进行了,要紧时却出了意外,这全怪她自己。她让水到渠成的事功亏一篑。
然后自己就变得被动了。
不仅是被动,可能……可能还会发生比被动更不好的事。她想把自己完整地给他,完完整整,不带任何一点瑕疵。这样想并不是说她现在有多爱他——还谈不上。只是她想让他记住,或者说白了,她不想很快就失去他,她已经没有本钱再失去,因为选择的空间太小了,她已经失去不起了。尽管失去是注定的,可谁说就没有一点相反的可能呢?尽管生活里幸与不幸大多比例严重失调,甚至朝两极发展,往往是幸者更幸,不幸者更不幸。但意外总还是有的,就像中大彩一样的意外。一句话,她想抓住他,时间越长越好。所以,她把和他的第一次看得很重要。重要极了。她不仅要让他记住这件事本身,还要让他记住彼时的气味、环境,以及用过的所有物品。床上的一切都应该是干净的,不一定是新,新未必就是干净。周围的一切也要干净,包括空气,要香,淡而绵长,缓慢而持久。当然身体也要干净。这是绝对的。还要有音乐,似有若无的,就像角落里弥漫着的彩色灯光一样。所以,即使不是在店里,也绝不是在这种地方。可是,或许只能在这种地方。
只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不完整了——尽管那是出于一次意外。
那束光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重新愈合的黑暗给了她最后的希冀和勇气。她没动,在等。他却一直倚在那儿抽烟。她等不下去了,没有信心再等下去了,她怕他要离开,更怕失去这一次机会。她宁可放弃自尊,宁可被动,宁可冒着被认为是勾引,和被他看不起的危险了。她要抱住他,不仅抱住他,还要替他解开每一颗扣子。然后是拉链和拉链里面。她先把右腿拎了上来,又屈起左腿,就在用力支着上身的时候,他扔了烟,倾过身子抱住了她。天啊。她在心里狂叫了一声,浑身顿时漾满感激,真的是感激,从每一处神经末梢,每一只汗毛孔,像泉水一样汩汩溢出。她抬起了胳膊,环住了他的脖子,像一条无力的蛇环住了他的脖子,两只手就像蛇芯子舔舐着他每一颗毛发根处。直到很久也没想起该做什么,包括接吻。
他却开始行动了。
这时,她的小腹突然一坠,心脏咚地一跳,她差点失声喊了出来——她的好朋友来了!她的像天使一样的好朋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竟是不约而至地提前来了。上帝,它救了她。她认为它救了她。
不!她大叫了一声,竟一下子掀翻了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她就一下子扑过去抱住了他。然后开始吻他,像暴风骤雨一样吻他,吻他的嘴他的眼他的眉,连鼻子也没有放过,一边吻一边替他划上拉链——好不容易才划上了它,又扣上了他的扣子。她焦急万分地对他说,走,我们回去,这就回去。
跳下地,打开灯后的瞬间,白羽先看了一眼自己的下身,然后冲她羞涩地笑了一下,走过来,抱她下地。那副拐杖被他抓起来夹在腋窝下面。他打开门,说我背你。然后身子往下一矮。这时那个店小二就跑过来了。她的手扶着门框,还没来得及表态,就看见他的背一僵,然后迅速就直了起来,他把拐杖递回她手里,说,我去叫出租。店小二伸出手要扶她,被她一甩头给制止了。白羽背对着她朝老街两边张望了一下,我去叫车。说完就跑远了。王玉梅一步一步迈下台阶,走进一团树阴当中。白羽突然从不远处一棵大树后面闪出来,往她面前一蹲,两手不容分说抓过拐杖,上来,我背你走。她顿了顿,又顿了顿,然后趴到他背上。
一趴到他背上,她脑子里刚才那些不好的想法就立刻全都不见了。
有的只是理解、信赖,和从心口咝咝啦啦扯出来的一缕又一缕感动和感激。这种感觉让人很难受,有点不平衡,有点委屈,有点疼有点堵,有点让人心里发酸和想哭。
午夜的老街静得就像一个缥缈的梦境。街灯全熄了,月光也褪了去。只有点点星光,淡蓝色的,薄得像纱,飘下来浮在青石板上。仿佛梦中的一个手势,一句呓语。叮,叮——那是她的一副拐杖铁钉敲打石板的声音,就像两只高跟鞋的铁掌敲打的声音一样,一样的只是声音。那副拐杖交叉着攥在他的手里,它们间隔着,十分不确定地敲打着路面,很涣散,有一搭没一搭的样子。而他的手,仅仅是手背在托着她两边的腿,象征性的,浅尝辄止而已。这就够了。这就够了吗?她抱紧他,把脸埋进他的脖领。然后她闻到的不是香,而是淡淡的腥膻和汗酸味儿。她适应了一会儿,调开鼻子时想,一会儿要不要先让他冲个澡?那样会不会伤着他?
——她现在是凡事都要考虑他的感受了。她安慰着自己说,今晚是一个特殊时刻,过了今晚,明天,就不是这样了。她依然还是老板,而他不过就是手下的一个员工。可是,实际上呢?会怎么样?而且,他会怎么想?事实上明天已经来了,就在不远处老街的尽头。
他们做了。
没开灯,她也没要求他去冲一下或洗一下,一是时间不早了,最主要是怕影响他的情绪。还好,床上的一切都是早晨刚刚换好的,洒了淡淡的紫罗兰香水。这么做并不是说她在早晨就已经想到,或说准备好了,爱干净是她的习惯。他伸手抱住她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死掉了。
经过那个遮挡卧室的货架时,她的一条腿被狠狠地剐了一下,她一激灵,突然清醒了一下。白羽用肘弯砰地一声顶开门,抬腿跨进去,把她放到了床上。他迅速把自己脱光,然后站在那儿,不动了。黑暗被适应了一会儿,渐渐变灰,渐渐透出些许光亮,像蛋清一样,又轻又软,窗帘没拉,一些星光也跳了进来。他站在那儿,就像一条闪着青光的鱼。她在等,压制着呼吸在等。时间却像一条弹性良好的橡皮筋一样被无限抻长了,似乎永无终点。他还是不动,就像一个鬼魅,一个主宰一样。她终于耗不下去了,她已动弹不得,身体正像一枚迅速膨胀的坚果,仿佛一刹那,就要从衣服里炸裂开。在此之前,她必须先把衣扣解开。还好,她的手还听指挥,三下五除二就把它们摆平了,有两粒是活生生地被她揪了去,几乎还没经过她的手就迅速跳开,就像从死亡里挣脱出去重获新生一样,叮,白光一闪就不见了。这让她十分气愤,气愤极了,却无从发泄。于是,她又三下五除二把身上所有累赘统统剥了去。令她奇怪的是,所用时间之短,和速度之快。这在平日连想都不可能,确实令人惊奇。她看见他身子一挺,就像中了一颗流弹一样栽了过来。她身子一侧想躲开他——事实上却是反身死死地抱住了他,恨恨的,像抱住一条漏网之鱼一样抱住他。两只手死死地抠着他的肩胛骨,如同抠住鱼的两鳃。然后,她果然感觉到他身子一甩,就像被弄疼的鱼的尾巴,一甩,然后一扭。他从嗓眼里发出呃的一声,她身子一木,就被钉住了。
她被颠簸起来,就像一艘被卷入激流无人驾驶的船,从一个高度一拧,直逼漩涡的最深处。抵达的过程却是非常缓慢,缓慢极了。就像坐进一座垂直下降的电梯,电梯却失灵了,它不受控制了,控制不了它了。它正在驶向最深处,最低点,结局已经知道了,过程却被延长放大了,无限地延长和放大。心被揪住,越揪越紧,就要从喉咙里飞出,却一直没有。它卡在嗓眼。唯一能做的就是眼睁睁地等——欲活不能,欲死也不能。这是多么的被动和毫无指望啊……
她颠簸起来,迎着他颠簸起来。她要自救。
奇迹——终于出现了。
船向浪尖冲去。他们是两个一道航行的舵手,一路劈波斩浪,绕过暗礁,穿越星云密布,腥风血雨,生生死死和千秋万代。现在好了,他们只需一鼓作气奋力一搏。曙光就在前面,令人狂喜,令人心醉。终于,他们冲到了浪尖之上,在坠入另一个深渊之前,在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停滞的瞬间,她成了一支离弦之箭——她怕承受不起因跌落而造成的巨大反差,或说是想继续和保持这千载难逢来之不易的高度,而变成了离弦之箭,振翅的大鸟。她看见自己的两条腿一下子灵巧得就像一只蜻蜓的腿一样,它们踩着浪尖,踩着浪尖上的泡沫,还未惊动那些泡沫,一屈、一团,嗖的一下,就离开了!
她飞了起来。
她体会着,感受着自己两条像蜻蜓一样的腿。她感受到、享受到了。她放任地指挥调遣它,放肆地支配使用它……
我好不好?
她把他的手放在自己右腿上,你掐一下,它好了。
我好不好?
你掐一下,它真的好了。
你想要我,一直在想,是吗?
我的腿,刚才我看见它好了。
我怕自己不好,我是第一……他把后面的一个字省略掉了,觉得有点说不出口,而且说了也没人信,弄不好反要遭耻笑,等于自己贬低自己呢。他感觉王玉梅的身子僵了一下。
那一夜,王玉梅睡得出奇的好。
这样的睡眠是她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只在失眠的夜晚出现在她并不确定的想象里。现在算是验证了。
其实,那只是黎明前很短的一段时间,她从自己凌乱的汗涔涔的头发缝隙间,已经看到了正被稀释的夜色,它们从天边来,被后院里的植物破开,冲淡,然后一片片交替着敷在门玻璃上。她觉得很累,累极了,却跟平日通过活计刻意把自己弄累不一样。那种累仅是累的本身,跟精神不发生联系,若发生大多也是把精神一块弄累了。很难受。而现在王玉梅感觉全身骨节发酸,却是酸得熨帖、正好,酸得舒服。仿佛它们一一被打开,拆解下来,上了油打了蜡重新又被组装上去,所有的地方都重新被咬合了一遍,此刻正在磨合,这种因磨合而产生的慵懒,倦怠,痒痒的,让人想叫。她又一次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体脱离床面飞起来,并毫无阻拦地突破屋顶,风垂直向下,所有的景物瞬息万变……突然,身上的所有毛发又笔直向上飞起来,带着刺耳的哨音,地面上所有尖锐突出的东西向她迎面扑来。奇怪的是,她一点都不觉紧张。
而这中间,她还醒过来一次,恍惚中有一种极其强烈的不真实感,仿佛仍继续着一种梦境,或停在梦的边缘。怎么回事?这个人是谁?夜色就像起伏的波涛,一切都被淹没了,包括身体表情和呼吸。她把脑袋撤开一点,感觉一点一点苏醒了,现场变得清晰和真切起来,却很荒诞,说不出的荒诞。一些咬人的羞耻感,和由此带来的恐惧、惊慌,还有陌生的真实的虚幻。然后,一种清晰的温暖和苍茫的幸福感涌上来,隐约的忧虑和幻灭感涌上来……
当时,白羽的确是被吓着了——他定在那儿,就像一道咒语。最初一刻,王玉梅心想,他应该被吓一下,只有被吓一下印象才能深刻。否则不咸不淡算是怎么回事?另一方面,说明他的确是头一回经历。在王玉梅的想法里,被吓一下之后,他的反应该是既惊又喜,更加地心疼和怜惜她,以及软语厮磨地再次讨要。而实际情况却是,他被吓坏了,一切因此中止了。有一刻,她几乎就要张嘴把真相说出来了,说出来主要是不想在今后背着这样一个十字架,很卑鄙的,吓他一下就够了,怎么可以这么欺骗人呢?尤其是对一个从未经历过的男孩子。她张嘴了……一时却不知道怎么说。他却说了,两眼发直,就像梦呓一样嘟哝道:为什么?怎么会?这话就有点像是嘲笑人了,嘲笑她是一个老处女吗?关键是他为什么会被吓成那样?他以为老处女跟小处女一样难缠,还是更难缠?结果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怕被她缠住,他不想被她缠住。换一句话说,他也不是认真的。看来男人不分老小,都是一样的。于是,她把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随他的便吧。只要自己也不当真就好。
睡吧,她说,要么……每个月也有这么一回。
他眨巴了一会儿眼睛,说,你先睡吧,我去把床单洗了。
再睁开眼睛,天已亮了,却不见白羽。
尽管如此,这一天王玉梅的心情却非常不错。这很奇怪,以往,那些平静如水的日子,精神呢,也跟着一块像打蔫了的树叶子。现在呢,说实话,心情已经是很不平静了,而精神反倒因此像被浇了水施了肥,一片一片鲜亮和水灵起来。
从睁开眼睛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开始七上八下。她先是盯着一半搭在老板桌上,另一半搭在椅子上的床单发愣,看上去那儿就像支了个帐篷似的,而且还像被里面的人给折腾得半塌不塌的样子。愣了一会儿,她突然抓起拐杖把它们挑过来。果然是半湿不干的。这时她的心口禁不住先咚咚地跳起来,天已大亮,她却把床头灯打开,上面很干净,里外都很干净,还飘着湿乎乎的洗衣粉的香味——他是什么时候,怎样从她身下换掉它的?怎么连一点印象都没有?她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时,突然在那上面发现了一根毛发,又粗又黑,弯弯曲曲的一根可疑的毛发。她心里一惊,手下意识地跟着一抖,它趴在那儿一动没动。她飞快地伸手捉住了它,却怎么也揪不下来,滑腻腻的,就像一条水蛭叮在了那儿。是他的。她心里这样一想,指尖立即跟着一痒,像被那东西叮了一口似的,一下子缩回来。再也不敢去碰它。只好迅速地一团,把它包在里面,却眼看着那东西在里面活了起来,一撅一撅,越来越大,就要一下子蹦出来了。她在心里忽然发出一声长叹,一声半是无奈半是思念的长叹,然后抓过它,塞到身边。
他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去了哪儿?会不会一走再也不回来?
她不愿再想下去了。
一切收拾停当,环视一遍小屋,她忽然生出一丝恍惚和隔世之感——这还是昨夜以前的那间屋子吗?一切都好像不一样了,都已经不一样了。这时,她的心又慢慢升起一缕苍凉来,就像午夜的月光,月光下的流水。心里有点酸,淡淡的,抽丝般,一缕又一缕,很长,长得无边无际,看不到终点和尽头。再躺一会儿,再躺一会儿就会好些。这样想的时候,她已经佝偻着身子歪在床上了。这时,另外一种感觉于恍惚之间又悄然来了——
从心底,从刚才那一缕缕苍凉下面、尽头,缓慢而沉重地浮上来。隐隐的期待、羞耻感、快慰,和甜蜜。那么绝对,那么私人,那么的不可言说和无法言说,它们是感觉的源头、终极,是感觉的至高无上,感觉的母亲。
她觉得有一些像汗一样的东西从身体的某一个地方分泌出来,然后又像汗一样丝丝蔓延。这让她的身体重又发生了反应,仿佛某一根神经被接到了电源上,电压不高不低,正是让人觉得很受用的那种。酥的一下,心一聚,身子渐渐开始发热,脸也跟着发热,脑子却没有,脑子被击了一下,击活了。那么厉害——一瞬间,想法和想法竞相而至,缤纷涌来,一部分被挤落在地,另一部分倏然升空。让她来不及弄清所以,就一闪即灭了。就像炸裂后盛放的烟花,繁华似锦,次第交叠,留下的是倏然一现的瞬息和碎屑。
——他现在想我吗?他像犁地一样弓着上身。他再回来看我的第一个眼神。他一额头的汗水。他脸会红吗。像个老手。他再要时会怎么说。我可不主动说。我主动说还是不说。还会再有吗?回来回来。回来了。不回来了……
她身体里不断地涌出一股股热流,它们像波浪一样拍打着她,让她的呼吸变得此起彼伏,到后来就连她的身体也差不多跟着一块此起彼伏了。这一刻,王玉梅感觉自己又变成了一条船,仿佛随时可以扔了手里那两支讨厌的家伙,颠起来。就像小船扔了双桨,在绸缎般的碧波里任意颠簸荡漾着一样。
多么的好。
从床上再起来时,她变得容光焕发。
这天,张目又来了。她一进屋眼珠子就像是不够用了一样,里外寻了一圈,然后吱吱扭扭就把王玉梅推到了一边。人呢,她心急火燎地问道,咋不见了呢?不等王玉梅回答,她又说,不会是金屋藏娇了吧?然后就盯着王玉梅的脸看,瞅瞅,都累成熊猫眼了。死鬼,你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呀?王玉梅打断她,又是碰巧路过呀?
别打岔,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小帅哥呢?
什么小帅哥?哪来的啊?
我还想问你呢,就上次我来碰到的那个。
不知道。忘了。
不够姐妹儿,跟我还装。
装什么呀?那是一个顾客,来打电话的。
再没联系?
有病啊?联系什么?来一个联系一个,我疯了?问题就在这儿,张目郑重其事地说道,装,太能装,你要是疯一点,早好了。怎样才叫不装?怎么个疯法?搭着个影我就顶风撵他四十里?你见过这样的吗?别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了,换成你来试试?你看你看,张目扎煞着手,说,一句话说得不对你就生气了,算我没说,算我没说。好了,王玉梅说,我得先干活去了。等等,张目拉住椅背:让她俩先干着,又不是多忙,我还有正事呢。死鬼。王玉梅笑着骂了一句。张目说,这两天没过来人吗?三十七八,男的。王玉梅立刻警觉起来。嘴上却说,过来的人多了,哪天不过来一堆?不是,张目说,这回我跟他明侃了,在介绍所查出来的,人挺精神的,我让他自己过来看。王玉梅没说话,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张目说,就这一堆一块,还想给外宾的规格啊,美的他们。以后就这么着,不用惯他们,男的都犯贱。不行,我得打电话问问,来没来,行不行也得给个话呀,杀鸡不出血他妈的蔫退(煺)呀?算了,王玉梅说,蔫退更好,省得闹心。对了你都跟人家瞎说些啥呀?张目说,自然状况,然后就说有钱,别的没说。妈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都特意瞄了,一说有钱,那眼珠立马就像两个灯笼似的。还有上次你见的那个,我一说,他立马就问大约有多少?他儿子上高中正要交择校费呢。你要是看中了我就不说了,其实这也不是啥毛病,结过婚的男人都现实。也许现实之后才更稳当呢。你就说我那位,见第一面就问我做这行多久了?然后眼珠子叽里咕噜一转,说,我都打听了,做你们这行做得好一年能赚十万,做得不好一年二三万,你做了六年,是吧?你看多黑,都给算到骨头里了。得,我干脆就给他吹着唠。我说,我比你说的前一种差点。但差得不大。先把他们弄到手再说。妈的,光兴他们骗咱们了,谁定的规矩?
你要不说我还不知道,王玉梅愣了半晌,说,那现在呢?
张目从包里掏出一棵烟点着,吸了一口,像线一样慢慢把烟吐出去:现在?我这不还天天挣呢吗?有他吃有他喝不就完了吗?你别把他们看得那么神,瞎咋呼,都是纸老虎,把他们两头给喂饱了,天天再给溜点小酒,除了迷糊啥也不是,让他得瑟都得瑟不起来,比儿子还好摆弄。撵他走都不走,上哪找这么好的养老地方去?我算看透了,男的天生都爱享受,没几个乐意天天到外面抻个王八脖子挣大命的。有,那也是没招儿,让面子逼的,一旦放下架子,他们能把床给睡塌了。所以——张目又吐了一口烟——男人比女人好养。
王玉梅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上一边放毒去,全是谬论。
张目说,舒服一天是一天,干吗苦自己?咋着也不能做个亏死鬼。得,老娘下午也不干了,放假,找俩小生潇洒潇洒。
白羽回家住了几天。回来时,王玉梅正要给门窗上栅板。天刚黑下来。
他从中心广场下车,没有换乘公交车,而是一路走来。走走停停,最后在街的对面停了下来。他远远就开始朝店的这边望。心里忽然升起一缕从未有过的感觉,有点像惦记,有点像牵挂,就像把一样自己很在意的什么东西落在了哪儿,又不是去取,取是取不回来了。胸腔里有点热辣辣的,还有点发酸。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停下来。店门口静静的,灯光从窗户透出来,像在墙根儿悄悄打开了一把扇子。她这几天怎么样?店里忙吗?
白羽掏出一棵烟点着。刚抽了两口,就看见店门开了,先开了一小点,门却自动要合上,就要合上时,一支拐杖先探了出来,然后是一只脚,又一只脚,这时门就全开了,另一支拐杖和整个人就出来了。白羽心一动,几乎是本能地跑过去。我来!他说,你把钥匙给我。王玉梅手里的钥匙叮地一声落在地上。干什么呀?她扭过头,愣了一下,说,吓了我一跳。怕我打劫啊。白羽冲她笑了,放下手里的方便兜,捡起钥匙。不怕你,是怕别人。白羽的手顿了一下,感觉王玉梅在看他,目光有点烫。他张嘴本想说怕劫财劫色啊。转念变成,换卷帘门吧,方便。好啊,王玉梅垂下目光,你能换吗?没问题,白羽说,包在我身上。再回头时,王玉梅已经回屋了。他的方便兜还在地上,它并没被拎走。白羽的脸略微热了一下,想,自己要不要进去?可钥匙还在手里,总得给送回屋里吧。
白羽一手拎着方便兜,一手捏着钥匙,站在门口一副既出不来又进不去的样子。他好像在看王玉梅的反应,或在等王玉梅说话。怎么会这样呢?这完全大可不必。他一直以为,或已经确定,她是欢迎他的,随时随地。可此时他竟有些胆怯。胆怯的原因是,他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自己这一次进去恐怕是再也走不掉了。纵使随时随地便可找到离去的理由,只是从此他不会心安。他是一个好人,做不得太丧良心的事,关键是在此之前,她还是一个完整的女人呢,是自己破坏了她。想永远他又不甘心,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悬崖勒马,就是让自己在她面前彻底消失。这是他离开这几天的原因,他需要冷静地想一想。事实上他觉得自己已经想好了,并且已经决定了。他计划下了中巴,直接换乘公交车去浴池,那是他一直住的地方。可在收拾东西时,他却情不自禁地吩咐母亲装一罐头瓶新做的韭菜花。这是王玉梅曾说的爱吃的东西,他竟记住了。他把工资交给母亲时,突然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我们老板对我挺好的。母亲问男的女的?他愣了一下顺嘴答道,男的。母亲说,那你就跟他好好干,家里需要钱,翻盖房子,给你弟往纺织厂办工作,还有,再过一年半载就得给你张罗成家了。就那么点菜地,也挣不了什么钱。你爸关节炎也干不动什么了。母亲的一大串话并没引起他什么特别的反应,都在自己心里呢。只有两个字让他心里疼了一下——成家。这种感觉也是以前所没有的,以前母亲也经常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对此,他没一点反应,就像耳旁风一样。现在却不同了,有什么地方变了,变得跟以前不一样了。他看着母亲想,如果自己说了实话会怎样?她还会很坚定地要自己跟她好好干吗?这样一想,他的心又疼了一下,同时,在脑子里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决定。他把那瓶韭菜花拿出来,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厌恶,是对自己深深的失望和厌恶。自己怎么会变得如此小气?不就是一瓶破韭菜花吗?妈,你再给装一瓶!他脱口喊道。
话一出口,他又后悔了。
一路上,他都是这么翻来覆去,矛盾重重,却是身不由己地朝着芬芳文化用品店走。真的是身不由己。为什么身不由己?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和身体已经分开了,脑子已经指挥不了身体,身体已经不听脑子指挥了。脑子一直是凉的,清醒的,身体却渐渐开始发热,好像里面被谁给安了一个发热装置,是那个发热装置在支配着他的身体。渐渐地又开始控制到他的脑子。他为自己的身体感到绝望而又无可奈何。最后他悲哀地发现,他想她,想她的身体,想和她的那件事。
那天清晨,他像做梦似的逃离了王玉梅的小屋。来到取柴河边,也是这么思虑重重,而且有些迷茫,有点忧伤,和一丝隐隐约约的不对头。仿佛那个他熟稔于心相知日久的自己正一步步离开,远去,剩下的这个自己突然变得复杂和奇怪起来。而且让他讨厌,十分的讨厌。他隐隐约约感觉到自己与以往不一样了,这个清晨与以往不一样了,他来这里,不是晨练,不是看风景,而是与什么告别,与以往的什么告别……
他站在那儿,既不出来又不进去,其实就是在等王玉梅的反应。王玉梅放下电话,说,叫了俩菜。昨晚我自己做了好几个,没吃,早晨都坏了。白羽想她为什么要做好几个?是盼自己回来呢。为什么没吃?是自己没回来让她没了胃口吧。这已经是最好的表态了。可他还想确定一下,就说,你自己能吃多少?做一点就行了。王玉梅看了他一眼,说,都是冰箱里剩的,要不也得扔。白羽顿时有点失望,停了一会儿,走过去,把方便兜放到桌上,然后随手打开了抽屉。这时,他愣住了。
抽屉里有两条骆驼牌香烟,一打男式三角内裤,还有……一盒安乐牌安全套。白羽一时有点蒙,好像错开了别人的抽屉,窥见了别人的隐私一样,他一把关上了它。当确定那就是自己的抽屉以后,他的心开始乱七八糟地跳起来。紧接着,就感觉身体里那个不要脸的发热器轰地一下便开始工作了。武断得丝毫不顾及他的脸面和感受,不由分说,霸道极了。他一下子慌乱起来,偷看一眼王玉梅,她竟像没事一样,正侧脸迎着门口,似乎在等送外卖的人来。还好,还没让她看见自己的窘相,转念一想,又觉可气,她这不是挑完了事又躲到一边看热闹吗?她会看不见?恐怕早已心知肚明了。可是,这点生气,一点都没能制止和平息他的慌乱,因为那个发热器还在工作,它停不下来,而且还越来越猛。他摸自己衣兜的烟,一连摸了好几下也没有摸到,终于掏了出来,竟空了。没烟了是吗?王玉梅头也没回,在你的抽屉里,自己拿吧。白羽脑子一乱,盯着桌面的方便兜说,韭菜花,我从家带的韭菜花,你爱吃的。好啊。说着,王玉梅咯吱一下扭过转椅,却没看那个方便兜,而看着他。爹妈好吗?她说,我听你跟小艳说等以后有钱了天天抽骆驼。你现在就可以天天抽,挺便宜的。不用,我还是觉得抽金桥好。可你现在不是没有了吗?应应急。王玉梅咯吱咯吱地转了过去,然后打开抽屉,把烟拿出来,撕开包装,抽出一盒,又打开,再抽出一支塞到他嘴里,那个抽屉就那么敞着。她按着打火机时,发现白羽的嘴唇在抖,那抖先是经过他的嘴唇传递到烟上,又经过火苗传递到打火机,和拿着打火机的手上。
你饿吗?白羽敲打着牙齿说。
太慢了,电话说一声,叫外卖别来了。白羽又说。
你想干吗?
我想试试这两样东西。
白羽说,其实我挺佩服你的,在传销培训班里我就认识你,那阵儿我刚复员回来。王玉梅说,是吗,帮我把后面按扣解开。白羽说,一个哥们儿办的班,我在那儿卖过盒饭,还卖过学习资料。王玉梅说,噢,我的过膝袜脱不下来了。白羽说,你每天拄拐杖来,大伙都挺佩服你的。王玉梅说我可不用别人佩服,你怎么不脱啊。白羽说,你说赚钱到底为啥啊。王玉梅说,你还穿着袜子呢。白羽说,为啥?王玉梅说,你刚才不是很急吗?白羽说,我想急就急,不想急就不急。王玉梅说好,那我把衣服穿上。白羽说那我跟你说实话,我在控制,我怕太急你不尽兴。王玉梅说,那就别说话了。
你还没告诉我呢。
我赚钱……是为了你。
假话。
为我们俩。
为我们俩什么?
以后……来呀。
以后什么?
以后……都有钱。
白羽做得很好,认真、细致,主要是敬业。拿捏和控制得还不算太好,甚至有点大起大落,忽热忽冷的意味。比如,本来很猛地动作着,动着动着就不动了。此时,两人正一道爬坡,坡不陡但很长。具体地说是她在前,他呢,在后面一下一下,一下紧似一下地推动她向前,向上。已爬到一半,一大半了,已经看到坡顶了。快,他听见她说。然后他就不动了。他看着她然后就不动了。该死,她说,快呀!不,他说,我要活得更好。我会让你活得更好。不,你不会。会,会的,我保证。他伏下脸,开始动作起来,说我在控制,我要让你尽兴。他又开始推她向前,多费了不少力气才重新达到刚才的位置,因为一时的松懈让她退回很大一截。这都怨他。她闭上眼。可他一点都不气馁,似乎要的就是这样。他一下一下堆积着力量,并开始不遗余力。她睁开眼睛,不能自持地睁开眼睛,就要抵达峰顶了,再有一步,再有一步她就不用他了,现在,她已经触摸到峰顶的东西了,只需一步就能攥住它。突然,他又停住,不但停住,竟抽身而起!然后侧过身点着一棵烟。她一下子滑落下去,坠向谷底、深渊。却叫不出声,差不多已经窒息、死掉了。只有两只胳臂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因没内容,而显得格外空洞和绝望,看上去就像环扣着的即将枯萎而死的树枝。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一把掐灭那该死的烟,回身抱住了她。
别离开我,她在嗓眼咕哝道,别控制,我只要这一次。
行,你要多少给多少。
一年,就一年,行吗?
别这么说,我刚才想起了一件事。
就一年,行吗?
我想把店规模扩大,再经营一些图书音像制品什么的。
我同意。说行吗?
你干吗不把左边那家店盘过来,我可以承包,你等着提钱就完了。
行吗?
那样,我可以搬到店里住,你明白吗?
好。说行吗?
别说傻话了,我不是正在做吗?
行吗?行吗?
他终于热汗涔涔地睡着了。我的天啊,我的小孩。
刚才他还那么的生龙活虎,气势汹汹,现在他却睡着了。多么乖巧,多么柔顺。所有的强度都化掉了,所有的危险都解除了。他就像一个刚刚从子宫里诞生出来的婴儿,安卧在她身旁,如同安卧在母亲身旁,安静甘美地睡熟了。世界腥风血雨,这一刻却离天堂最近。世道人心险恶,只有这一刻两人才能够携手同心。天地茫茫,人生寂寥,两个人如同两粒尘埃,需要多少年,走过多少路,才能抵达相遇的一刻?又要经过多少风雨波折苦痛煎熬,才能如此贴近如此相亲?却仅仅是那么一刻,只那么一刻。而分开则是天长地久,注定的。分开便意味着彼此不再占有。意味着结束,就像此刻。什么是永远?除了死还有别的什么永远吗?
王玉梅觉得心突然像被什么给刺了一下。
她侧过身,看见一缕月光正好打在他半面脸上。那缕月光就像舞台追打的灯光一样,它集中得有些过了,不仅使周围背景一下子暗下去,同时还把它们给推远了。于是,它照耀下的那半面脸就显得更加突出,而且被放大了。它变得遥远和陌生起来,就像明星们的脸一样。只能远远地看,却无法触碰和亲近。刚才,它还离自己那么近,近得能感觉到那上面的每一根汗毛,以及它们经过自己皮肤时,和自己的汗毛相互排斥相互纠结,所发出的那种细碎的咯嚓声。她看见一缕又一缕淡蓝色的光焰从那声音中间升起,然后萤火般滑向夜空。现在它却像一朵花一样开在舞台。她的手在迟疑中变得胆怯了,胆怯地缩回来。就那么一眼不眨地望着,望着那半面脸。一道眉毛,一只闭上的眼睛,半个鼻子和半张嘴巴。它们共同升起来,因另一半的隐匿非但不显缺失,反而更加突出和生动,完整和完美,完美得无可挑剔,令人心颤。她想起一本书上曾说,人的两面脸是不一样的,就像左右手和左右脚,不光是大小之差,还有好不好看之别。总有半面脸要更好看或稍难看一点。现在,她看到的是他的左面,右面的半张是什么样子她却忘了,想也想不起来,就像它不曾存在过一样。
这半面美轮美奂的脸啊。其实用不着追光灯,连月光也不用,它本身就会发光的,那种光不像灯光那么假,比月光要暗一些,从每一颗毛孔里升起,就悬在汗毛和汗毛之间,像烟像雾,仅一薄层,却不聚不散,就在那毫厘之间跳荡闪耀着。于是,那上面的每一丝地方都充满魔力,摄人心魄,让人欲罢不能,只想占有。
她想挨上去,让指尖变成一把梳子,从那半张脸开始,由下巴到唇、鼻子、眼毛、眉和眉棱、又浓又密的发间,再让指肚变成一群鱼,潜进暗处,寻找光源——那儿是一处暗礁,一座刚刚探知可待开掘的矿藏,一块水草丰美可供栖息繁衍的处子之地,充满魅惑危机四伏的致命之所……
这段时间,如果说王玉梅没感觉到幸福,那是不真实的。但要说她确确实实地觉得自己幸福了,同样也是不真实的。幸福和幸福差别很大。王玉梅觉得自己的这种幸福,是一种空落落的极不踏实的幸福,是悬在半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并不是空中楼阁,因为它真的存在着,只是着地的部分被什么给隔断了——只隔住了她,让她找不到落点,却并不等于别人也找不到——这就让她的幸福打了很大折扣,而且还平添了一丝毫无来头的妒意,和因自惭形秽所带来的隐隐的忧伤。因为看不到对手,这样的感觉风头日盛,到后来几乎吞没了原有那点可怜的幸福感。因为她确定,对手不仅存在,而且还很强大。
她有一种无力感,一种近乎虚弱的无力和疲惫。
爱是需要力气的。而她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了,越来越无力把握眼前这种飘忽不定,转瞬便可失去的幸福了,越来越不确定它的存在了——它存在吗?它存在了吗?只有当两个人做爱,当两具肉体相互搏击、厮杀,直至交融和解的那一刻,她才感觉到它——和他的存在。它和他是连在一起的。也只有那一刻。一旦两个肉体分开,她立即就变得六神无主,魂不守舍起来,立即就觉得什么都不存在,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变成了水中月镜中花。他不属于我——即便在做爱,在两具肉体相互交融的那一刻,她也这么想——他属于别人,马上、立刻就属于别人了。只有这一刻是属于我的。于是,她立即变得像赴死一样,是和他一块赴死。每一次她都这么想:让我死吧,让我和你一块死吧。可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即便是自己死了,他也不会。连想都不会。他说过,他想活得更好。这有什么错呢?他现在跟自己在一起,和哪天不跟自己在一起,都是为了这个目标。这有什么错呢?话说回来,连分开都是一朝一夕的事,又怎么谈得上和自己一块去死呢?不会,他只会陪另一个女人一起慢慢做爱慢慢变老,然后慢慢去死。而她只有这一次,连下一次都是不确定和不可能的。所以,她只能一次比一次更绝望,更疯狂。而肉体的分离则让她变得越来越心焦如焚,越来越无法忍受。一天仿佛一年。她已经变成了一座废墟。
她常常忍不住地想到那个还未出现的女人。她会是什么样子呢?比她漂亮还是比她丑?一定会很年轻吧?可以肯定的是,她不会是一个瘸子。奇怪的是,一想到她是一个既漂亮又年轻的女孩,她反而不会太难过,而一想到她是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时,她会难受得要死,嫉妒得要死。凭什么呢?年轻漂亮也就罢了,偏偏不是,连自己都不如呢,可她却打败了自己,就因为她有两条好腿。于是,那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就会叉着两条好腿趾高气扬地出现在她眼前,在她眼前用两条好腿做出各种趾高气扬的动作。然后,然后会把衣服一件一件脱去,直到脱得一丝不挂,这时候他就出现了。她像婊子一样并且极骄傲地把腿一送,他呢,就像嫖客一样却是极怜惜地抓起她的腿,往腰间一抬。天啊,他们就在她的眼前,得意洋洋地站着做!就像表演一个杂技节目一样炫耀而卖弄地站着做!为什么她会那么骄傲啊?为什么他会那么怜惜啊?她没有钱,又那么老丑,就因为她有两条能站能走的好腿!
于是,她又常常忍不住这么想,有一天她突然就不是自己了,而变成了时下某个正当红的明星。钱当然是要多少有多少,要命的是,她不光有一张天使般的脸孔,还有一副魔鬼的身材——一对酥胸,一个小蛮腰,一双美轮美奂的玉腿。全世界的男人都为她神魂颠倒发癔症,抛家撇子割腕喝药卧轨跳楼。有哭着喊着求爱的,有吃了豹子胆想来个一夜情的。最不能容忍的是那些暴发户们,竟苦苦哀求她,说此生非她不娶!真是太不要脸了,简直就是污辱人。她说过要嫁了吗?嫁了一个,不得气死成千上万啊。拜托,千万别跟她提娶这个字,她烦,烦得要命,烦死了。娶他妈的谁呀?回家做你们的春秋大头梦去吧!
——还以为娶是跟女人兑现一个多么了不得的承诺呢。嘁!只有傻瓜才会稀罕呢。而她是谁呀?想娶?连腿上的一根毫毛都娶不去!再说了,都是啥档次啊?怎么不撒泡尿照照啊?就凭兜里那俩臭钱?没听说么,有个款哥出手就是一百万,目的就为让她陪他吃顿饭。一百万!我的乖乖,够他妈的芬芳文化用品店几辈子挣的!就这,她还犹豫着一直没答应呢。为什么?是怕他白羽不高兴——她的想象这时突然就绕回来了,她禁不住一下子悲哀起来,却仍在想,假如自己真能那样就好了,即便那样,她也绝不会和任何其他男人发生一点事。她不喜欢别人了,只和他在一起。而且那样,他就永远不会离开自己了。这样一想,她就有点不怨他了,也不怨说不定哪天就从自己身边把他夺走的那个女人了,或年轻漂亮或又老又丑,她只恨自己。只恨自己是现在这样,而不是想象中的那样。
而她只能是现在这样。她开始羡慕所有的女人了,无论年轻年老,只要她们不瘸。凡是来到店里的女人,她都会先从她们的脚开始,向上,看到腿部终止的地方,愣一小会儿,又转回来,再看一遍。这让她不仅常常忽略了她们的脸,还常常听不见她们跟她说的话。要命的是,看过之后,她总会把她们跟他放到一块去想,想得又深又远,想入非非。直到把心想得很疼,疼得透不过气来。
特别是那些一脸幸福状的已婚女人。不知道她们是真幸福还是假幸福,面对同类,她们就像展示一件饰物一样,把幸福挂在脸上。单是这一点,就足以让王玉梅妒意丛生百感交集了。结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是多么的好啊——即便是吃一些苦头,也是好的。然后她又开始想入非非了。首先想到的是做爱,多么充足,多么及时,多么随便。就像吃饭和喝水一样,每天都在一起,只要想,随时都能,随时都有。即便是不爱,也是可以满足的。关键是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要!还有,就是不用担心,至少在一段时间不用太担心他的人离去。
而现在王玉梅的情况是,每天都在担心,都在提心吊胆。每天都在饿——不是每顿吃不饱,而是因担心米仓的储备断档而产生的类似恐慌的饥饿感。她对做爱的要求,就像肺气肿病人对氧的要求一样,不停地喘气,大口喘气,每次却都喘不透底。因为喘不透底,就得不停地喘,大口地喘。
她常常在做爱时盯着他的脸想,这张在她最初印象里蔫了吧唧甚至是很平常的脸,为什么现在对于她如此重要而又充满魔力?它正在扭曲,极其放肆毫无羞耻地扭曲、变形,弄得又丑又狰狞,在她心里却反而更真实可感,充满魅惑,更生动鲜活更勾人魂魄,更可亲可爱更挥之不去!为什么?她记得曾在午夜的老街,他背她时她产生的那种感觉。那是爱吗?真实的情形是,她想和他完成一件事——做爱。她想做爱这件事本身,而不是它的对象。或者说她爱这件事本身要远远大于爱它的合作对象,甚至可以把这个对象忽略不计,把此对象和彼对象混淆和等同。再进一步说,如果那件事不发生,一直不发生,她或许已经不记得世上还有他这么一个人了。而现在的情况就不一样了,很不一样。它发生了,而且一次又一次不停地继续地发生,爱就来了,而且越来越浓越来越强。爱是做出来的——她想,做爱这个词造得可真他妈的好啊,精准到位、一针见血、入骨三分。做才能爱,反之不行,或不能。做了爱了,然后又要求不停地去做,就像一个循环,一个被抽打下旋转的陀螺,停止抽打显然意味着旋转的终止和结束。当然抽打得不好,可能也会导致它的终止和结束。所以说这是一件既费心又费力的事,光有力气是不够的,它还是一个技术活儿。话说回来,就像一个饥饿的人首先需要的是填饱肚子,而不会去关注营养的搭配和比例一样,王玉梅现在还顾不上所谓的技术层面,她的身体背叛着她的脑子让她顾不上这个层面——它像一口井,一口需要不停注入反复注入,焦渴得就要干涸的井。
问题是停或不停一点都由不得她。那条小鞭子不在她的手上。
她知道,要想不停下来,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满足对方的想法和要求。而好上加好的办法就是还不等对方说出自己的想法和要求,就已经先行一步或几步揣度好,并且做了;做得很好,这种被用烂了的差不多就是三流偏下的小套路小手段和小把戏,通常被说成是给对方一个惊喜,实际做起来并不容易——对于王玉梅来说的确是这样,首先是她要战胜自己,过自己这一关,一句话,她要说服自己。举个假设的例子,比如说,如果对方需要的爱的是她的钱,并且为得到它们而做出爱她的样子,她会很难过,不是一般的难过,是难过死了。因为挫败感,一种彻底让人灰心绝望的挫败感。即便是早就把这层最坏最可恨的事想到了,想开了,可一旦事到临头,还是难以接受,是不甘心。谁甘心自己的彻底失败呢?就像彻底放弃美好和梦想一样,这是需要勇气和强大的内心力量才能面对的事。因为很残忍。她多么希望对方爱的要的就是她这个人,即使她就是一个瘸子和穷光蛋。就像她对他一样纯粹。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她这样确定。要命的是她又放弃不了他。
所以只能不断地制造一个又一个惊喜送给他。
他真的会惊喜吗?
那么她呢?她将一次比一次更深地体会到那种绝望得令人窒息的挫败感。一种可怜的自卑的酸楚,有点像花钱求人揭自己的一个伤口,然后再往上面撒盐。而求人的过程是不能公开的,伤口也是不可示人的,却是不停地一次又一次重蹈这个过程。渴望和梦想一次次被拎出来,然后通过自己的手再一次次把它撕碎。它们却顽固疯狂得令人心悸,碎后自己拼接,伤痕累累垂而不死,并一次次卷土重来。
满足身体,和满足脑子,哪一个能让人更好?
否则,哪一个会使人更绝望?
什么叫纯粹?她对他就一定纯粹吗?
世间只有一种纯粹——死,如同活着只能遵守一种规则——各取所需。
然后是活该和愿意。
剩下的除了矫情,还是矫情。
这样一想,王玉梅心里就多少宽慰了一些。有一点需要说明,即使是王玉梅心和脑子里再翻江倒海,外人一般也很难从她外表发现太多的蛛丝马迹。人们看到的依然是面带微笑,说话和风细雨的芬芳文化用品店老板王玉梅。她是一个心里能装住事情的人。
白羽呢?白羽后来一直都处在矛盾之中,而且越来越矛盾。
开始时还好,那段时间,他甚至还有点沾沾自喜。征服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女人,对男人来说,感觉一定不错。征服本身就是快乐的一部分。何况这个女人还是自己的老板,这让白羽的自信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而自信又是所有快乐的源头。
首先这是一个工作机会。当然,以往他也不是没工作过,或说除此就找不到别的工作了。高中二年级退学后,白羽去当了兵,复员后的几年,他在饭店干过跑堂,挨过老板的拳头;做过改刀,给主灶师傅端茶递烟打洗脸水倒洗脚水,洗工作服衬衣袜子裤衩;在跟亲戚合开的小吃铺里上灶,后来城市拆“三小”,把小吃铺给拆了。除此,他还出过柜台,卖打火机木梳篦子等各类小百货;农历年关前后临时摆摊,卖春联挂旗烟花爆竹——这是白羽干过的所有行当中,最让他喜欢的一个,两个字:喜庆。赚多赚少都无所谓,就图那个喜庆。买的和吆喝的都是,就连一走一过都能被沾染上。多好,白羽想,要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做这种营生多好。总之一句话,罪没少遭,却没赚到什么钱。
与其相比,眼下的这份工作才更能赚钱——不是更容易赚钱。只要赚钱,这对年轻的白羽来说,重要,而且实际。
然后是身体和生理上的。也正因这一点,让白羽经历了由矛盾到满足,再到满足的顶峰,之后就像所有自然规律一样,开始走下坡路,重新抵达矛盾。一次次,循环的过程仿佛,抵达的矛盾却越来越深。
现在,白羽经常问自己,他爱这个女人吗?回答是他爱这个女人身上的许多优点,比如聪明能干身残志不残等等,可是,如果非要刨根问底的话,他宁可选择只爱她的身体。是的,他的身体爱这个女人的身体。他想这一定也是她想要问的问题,可是她没问,一次也没问。他却说过,而且说过许多回,那是在最初的一段时间,进行之前,或进行之中,那三个字好比是为他身体的一次图谋热身和打前站,显然为了身体能够顺利实现自己的目的。中间呢?有点抚慰人心的味道,抚慰的结果是为了点燃对方的身体,从而使自己的身体达到满足的最大峰值。说白了就是,给自己的身体擂鼓助威,加油呐喊。一旦身体和身体分开——事实是一旦他的身体达到巅峰,那三个字立即就像他跌落的身体一样,疲乏了,萎掉了。有一天,当他确定她的身体无需提示和引燃,而是随时就可自燃,他便再也不说那三个字了。
他的矛盾也随之来临。先从心里泛起一个小漩涡,漩涡一波一波扩大,并渐次升高。
还是说身体。那身体就像一张弓,一次次胀满,一次次耗损它的弹性,这种实质性损耗注定了它的极限。他想,男人的身体真就是一张弓啊,一次次开弓、射箭,总有射不动和不想射的时候。男人本身不过就是一架破播种机,而女人则是一片芳草地。播种机不会记得每一次播出的种子,它只是播种的一个工具。而草地会记得,因为种子会在那里生根发芽长叶开花结果。比如做爱,男人可能更关注做本身这个机械过程,而在此过程中,把诸如爱和情感等与之剥离,至少是暂时剥离,有时甚至滑向截然相反的一面。而女人则很可能是因爱而做,为爱而做,或者因此而产生爱或情感。至少有可能在这一过程里把诸如爱或情感放进去,或把性和爱相混淆,而很难把两者剥离得那么完全和彻底。这难道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吗?或说男人身体和女人身体的不同?幸还是不幸?
不能再说那三个字了。白羽觉得那三个字点燃的不光是她的身体,还有别的什么。包括那三个字本身。有几次白羽一觉醒来,发现王玉梅在黑暗中正大睁着眼睛看着他,她用指肚上的每一个脶纹抚摸他,一圈一圈地抚摸着他的脸,他身体的每一寸地方。抚摸得让他心头发紧。他知道这时他可以提出任何事,因为所有的事情都不算事情了,包括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同时,他感到害怕,他害怕她说出那三个字。若真的说出来,他该如何回应?怎么说都像做交易,怎么说都不像是真的。还好,她没说。这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啊。
他害怕,因为即便她没说,他也能感觉到,而且早已经感觉到了。开始时他是希望这样的——若不,一些事情何以落实啊。一旦落实,他就一天比一天更害怕了。他怕惹火烧身。一句话,他不可能娶她。而他又不想伤害她。他是一个好人,且知恩图报。他怎么能伤害一个有恩于自己的人呢?而娶则是对一个爱自己的女人最有说服力的安慰和交代。一个字胜过所有甜言蜜语。既然不能娶她,既然只是想借着她的实力和能力挣钱,那么这种关系就应该只是一个中介,一种让两个人沟通和交流的方式和方法。说得再狠一点,就是让两个人彼此都能获得满足和愉悦的手段。还是一句话,各取所需。不是吗?所以,在他和她之间,白羽宁愿只停留在两个身体的碰撞、沟通和交流上,两个可以互相抚慰带体温的工具而已。可是,事实上真能这样吗?不光她不能,随着日子一天天流走,自己好像也正在一点一点身不由己地偏离着这个预设的想法。
她做的给的不仅仅是他向她提出来的,竟然还有那么多他连想都没想过的。她在把未来提前预支给他。他不想接受,不愿再接受,是不能再接受了。他不要自己欠她太多,已经太多了,无法回报,无法交代。除了那一个“娶”字。他一面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能了绝对不能了,却又一面管不住自己每一次都半推半就地照单全收。这让他越来越矛盾。就像一个正欲戒除毒瘾的人面对一次次送到嘴边的毒品一样。这样形容是很不恰当的,因为王玉梅给的不是毒品,而是一个又一个的惊喜,是钱,是人民币。这让他甚至连拒绝的借口都一点也找不到,拒绝只能意味着自己不知好歹,太拿自己当回事,和对对方的歪曲和轻蔑——以为人家会爱自己或要求自己去爱吗?尽管已经感觉到了,或许就是如此,一层窗户纸而已,可人家没说这些,自己能捅破吗——避之还唯恐不及呢。
何况,对方总是以很恰当很让人舒服的方式去做这些事,甚至,有些是过了很久,他才知道,应该说让他非常的感动。
比如夏末,家里要翻盖房子,等白羽回去送钱时,房子已经差不多快完工了。白羽把两万块钱交给母亲,说从哪儿借的,赶紧还上。母亲愣了一会儿,说:她没告诉你吗?然后盯着他的脸看了好半天,突然说,你一直就住在店里吗?白羽愣怔着哦了一声。母亲笑笑说,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往后你得更卖力些。说完就撂下更加发愣的白羽,忙别的去了。
后来,母亲又来“借支”了两回钱,巧的是都赶上白羽不在,也许就那么一小会儿不在,母亲就来了,就好像她在一个暗处盯着一样,他前脚一离开,她后脚立马就进了去。一回是白羽弟弟把工作办成了,需要给人家好处费,一万。另一回说是父亲要治风湿的老寒腿,八千。而这两回母亲对他却只字未提。王玉梅也只字未提,是小华悄悄告诉他的。白羽当时脸很红,他想,王玉梅应该直接告诉他,怎么能让小华知道这事呢?又一想可能是自己想多了,冤枉了王玉梅。最后他到外面很激动地给家里打电话,他对电话里说,再来借支自己就饿死了!母亲却一点都没有生气,说是忙忘了没告诉他,又说饿死,又不是六三年,凭我儿那么能干还能饿死?然后就挂了。白羽就坚持着不要工资、提成,却更加卖力地,干。
总之,这一切到最后给白羽的就是俩字——感动,而感动的最后竟是压力,无形的压力,和深深的矛盾。这些都是因为她对他太好了,而他却不能娶她,是不想,不甘心娶她。甚至一天天厌倦和害怕——和她在一起发生那种关系。可又不能不保持那种关系。它像一根链条上的某个关键环节,它一断,可能整根链条就都不存在了。就这么严重,白羽想。问题的关键是,白羽的身体逐渐在失去热情,而另一个身体则越来越热烈和澎湃。而这种热烈和澎湃非但没能调动和提升起他的热情,反而让他有一种抵挡不住招架不了的恐惧和厌倦。他一面自责,一面应对;一边应对,一边厌恶。时间开始变得缓慢——是夜晚,一个个夜晚变得无比漫长了。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
秋天越来越深,越来越浓了。
左边那家店盘过来以后,本以为可以打通的,至少可以开一个门,或一扇窗。没想到物业不准,主要是楼上的住户不准,这就严重了。那些热心的住户三三两两像参观和盼着新店早日开张一样,他们瞧瞧白羽,又瞧瞧王玉梅,立刻就像明白了什么似的。于是,好像根本就不曾存在过的物业管理人员就来了。来了就把话说死了,就像板上钉钉一样——花多少钱都不行,墙承重的,楼又是老楼,通了你们是方便了,塌了呢?塌了谁负责?
什么叫通了你们方便了?事后王玉梅越想越觉得不舒服,感觉就像被人强行刺探了一把心,或往自己身上甩了一把鼻涕。可当时她并没做回应,她看见白羽就像卸下一副担子或甩了一个包袱似的样子,说不让通就算了,听你们的。白羽那种轻松的表情只有一瞬,转眼就被无可奈何代替了,是无可奈何,而不是失望或者沮丧。虽然只有一瞬,但王玉梅看到了,而且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了心里。她脑子里瞬间就被一种感觉给占满了:我犯了一个错误,我把自己跟他隔开了,而这正是他一直盼望和设想的。本来她想问白羽,你不是说能通吗?一想问又有什么用,就像店已经盘过来了,还能退回去吗?问只能让彼此尴尬,只能暴露自己内心,说不定还会招致物业的人来一句,他说通就通啊?
她看了一眼白羽,说行,通不了更好,本来就知道,本来就没想。说完就走了。
那些日子,白羽对王玉梅特别温存,温存极了。让王玉梅禁不住想到,这种温存里面似乎还包含着别的什么。什么呢?一时又想不清楚。后来即便是能想清也不愿去想了,想了也没用,不解决问题,干脆就撂在一边吧,同他一块儿撂在一边。她想这么做,可又怕他借此真的就躲在一边,而且永远。能这样吗?起码暂时不会。王玉梅脑子里想要这么做,因为既不是冒险,又可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该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了,到时候了。可是——她的身体却背叛了她,她脑子里发出的拒绝信号,给她身体的反应只是一怔,一怔,然后那身体就禁不住接受了那份温存,又一怔,像跟脑子说句对不起,还像咒骂了一下本身,然后就完全地迎合了上去。她无法拒绝他的温存,舍不得,一次都舍不得,拒绝一次就意味着少和没有一次。她需要,除了脑子,整个身心都需要。它们背叛了她的脑子,这是她PxBfa8XliyluXfVUBYPuQg==矛盾和痛苦的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它们泄露了她内心的秘密。一次次。
其实她明白,即便是自己事先什么都知道,她也会这么做,因为不做他就会不高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高兴,只有让他高兴,他才能让自己高兴。问题是自己真的高兴了吗?否则呢?
白羽说,不就是隔一堵墙吗?你有什么担心的,反正我也跑不了。
我担心你跑了吗?
那问题就更严重了,是一会儿不见,如隔三秋吧?
你真这么以为?
得,开句玩笑,你想想这样不是更好吗?暗渡陈仓,省得让人瞎琢磨。
你早就知道通不了是吗?
你说这样不好吗?你不是怕人瞎琢磨吗?
现在不是我怕,是你怕。
我?你不怕,我怕什么。
那好。
好?好什么?
白羽买回来一张沙发。长条的,一下子可以坐进去好几个人,除此它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当床用,睡一个人。王玉梅想,为什么不买那种能打开的呢?打开的那种能睡两个人。
果然,下班后白羽往那沙发上一歪就不出来了。他雇的那个小小子临走时来这边转了一圈,说老板有事吗?王玉梅笑着摇头,说白总呢?小小子说,在沙发上歪着呢。等饭菜叫来以后,王玉梅出屋一看,门已经锁上了。王玉梅忍着不打他手机,一是为了照顾他情绪,二来是为自己面子。她想,应该给他一些自己的空间,饭不吃就不吃吧,睡觉回来就行。可回屋往饭桌前一坐,就没有一点胃口了,而且开始胡思乱想。他上哪儿了?在干什么?和谁在一起?男的还是女的?为什么连招呼都不打?为什么要打招呼?自己是谁?
偶尔,一整宿白羽都没回来。王玉梅当然是一宿没睡。前半夜还好,前半夜她在床上等,一会儿躺下一会儿坐起。后半夜情况就不一样了,她在床上呆不下去了,在小屋也呆不下去了,在整个屋子都呆不下去了。她想出去,到外面去。但她忍住了,说不定他就快到门口了,还没等自己走出小屋他就进来了,或者刚一打开店门正撞上他,怎么说?深更半夜这副腿脚出去干什么?怎么说都像是去找他。为什么找?是监督追踪,还是离不开?怎么说都尴尬,不好。其实她就是想看一眼左边的那个店门,说不定他早就回来了,而且就睡在那张该死的沙发上。左想右想她还是忍住了。只能忍住——这种情况,这种事,除此没有更好的办法。
关键是怎么忍?如何忍受?
王玉梅开始整宿地打扫卫生。或者整宿地洗衣服。
树叶变黄,正在簌簌飘落。王玉梅开始孕育一个计划。
这时候,白羽经常整宿不回来了。他的朋友渐渐变多,呈扇状发展,他或她们隐藏在电话的那一端,像一群又一群夜晚出动的鸟,咕的一声,就能把白羽引走,然后在属于他们的领地里神出鬼没,纵情狂欢也说不定。他们从不招惹王玉梅,却反而让王玉梅觉得更恐怖。仿佛在她头顶正悬着无数暗箭,以及在她周围潜伏着无数个卧底。她觉得夜晚的空间,她和白羽的空间突然被挤满了,被陌生的体液、异味、隐形的肢体、游离的器官、奇形怪状咄咄逼人的眼睛嘴巴给挤满了。它们互相撕扯、碾压,并发出阵阵啾鸣。
她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连电视和电脑也不例外。所有能擦的地方都擦了,所有能洗的东西都洗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忍受达到了极限。
奇怪的是,人却平静了。平静得无声无息,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现在她不擦也不洗了,而是在看一大堆碟片。这是她花好几天时间从不同的地方挑的。都是一些挺刺激人的片子,跟以前不同,以前那些是和白羽一起看,或说更适合男女在一起看,有观摩借鉴,还有煽风点火推波助澜的作用。现在她把它们统统扔到床底下。而这些她只是自己看,悄悄地慢慢地看,一些扑朔迷离的凶杀片。它们共同的特点,就是让侦破机关束手无策。一句话,就是一些蹊跷的无头案。奇怪的是,在王玉梅眼里,它们并不血腥,一点都不,甚至还很温暖。只是,因为蹊跷,越看越觉得不像真事儿。她想,事实上,要了一个人的命远没那么复杂,手法多的是。甚至远比爱一个人容易得多,省事得多。只要想,咔嚓一下就结果了。是爱让它们变得复杂了。比如,那个叫尤丽斯的女人,从她爱上她的小情人那天起就想杀死他。她觉得只有死才能让两个人的关系平等,从而使自己得救。这是化解两性矛盾的最好办法,是男女最后达成和解的唯一方式。本来她打算和他一块赴死,甚至是独自赴死——比如,做爱,做得很好,完了死在他的怀里。一年过去了,情况发生了变化,她决定杀死他,而不是自己死,和陪他死。但她决定先给他生一个小孩……
王玉梅看得心领神会,泪雨纷飞,肝肠寸断。
这段时间,王玉梅的身体渐渐地有了变化。她先是见了食物就吐,吐得昏天黑地,差不多把胆汁儿都给吐出来了。过了几天,又突然胃口大开,恨不得一口吃成个胖子,一顿吃下去一头牛。然后开始乏困,困得不行,就想睡,黑天白天。却不想做任何事——这是让她最欣慰的。谢天谢地!终于安静了,该死的身体,该死的情欲!终于也能说不了!有一天后半夜,白羽回来,把她从睡梦中弄醒,说来吧。她吓得一下子就坐了起来,然后本能地抓过被子护住小肚,干什么?她吃惊得叫起来。装,跟我装——白羽一边扯被一边笑嘻嘻,你看,我都这样了。不行!她死死地按住被。你怎么像换了一个人?白羽仍不屈不挠,脸上的嘻笑却不见了:时间隔太长了,生我气了?王玉梅叫道,把手拿开!再不拿开我就喊了!白羽吃惊地收了手,一脸的大惑不解。王玉梅说,穿上你的裤头,太难看了,要不回你的破沙发上睡去!白羽僵了一会儿,穿上衣服,走了。
这天晚上,王玉梅懒在床上一边吃话梅、杨梅、草莓,牛肉干、鱼干、豆腐干,越吃越觉得饿,于是,她决定给自己做两样正餐。刚上桌,张目突然来了。
王玉梅愣了一会儿,喃喃道,张目,是你吗?
怎么不是我?死鬼,想死我了。
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的脸是圆的,胖乎乎的,怎么变长了?你不是缝了双眼皮吗?怎么又变成单的了?
别问了,一会儿再告诉你,先给我拿一把军工刀,要快的。
那就拿木柄的。干吗呀?想杀人啊?
防别人杀,得,我也吃点,饿死我了。
拿起筷子,张目的眼泪却涌了出来。你怎么样?她看着王玉梅问,过得好么?
王玉梅看着她,没说话。
我听人说,女人过得不好才一个劲儿吃东西,拼命吃,往死里吃。说完,她就像跟谁较劲和赌气似的一口接一口往嘴里塞东西,塞得满满的。却不嚼不咽,腮帮子鼓得像球,眼泪一道一道地流下来,经过那儿立即分成了很多股,然后接二连三地披落下去。得,饱了。她仰脖把东西咽下去,说,现在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那个王八蛋说看够我原来那张脸了,说看得下边都快废了。我就整成这样。可还是不行,他说更吓人了,办事时他要么从后边,要么就用枕巾把我的脸蒙上,有两回差一点没把我闷死。现在好了,他滚蛋了。妈的,谁说女子和小人难养?小男人更难养!没钱的小男人更更难养!钱给少了,他跟你闹情绪,给多了,他背着你出去胡吃海喝,狂嫖滥赌,让你整天连影儿都搭不到,边儿都摸不着。再说,我们能有多少钱?成百上千万的富婆一夜之间就能冒出来一大群,反正是一步赶不上,就步步赶不上,永远都是马后炮,被动,憋气窝火。对了,他让一个搞房地产的大妈给勾搭走了。说完,张目抓过一个水杯,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打开包,重新补了一下妆,说,这回我想开了,哪天逮住一个老的,立马办证,然后赶紧生小孩,再晚就生不出来了。你说,咱们女的,除了自己的小孩,谁还和咱亲?操他妈的,我为他刮了三次小孩,有一个都四个月了,眉眼都看清了,是个男的。
那为什么不生下来?
他说不行,他还没做好当父亲的准备。
该杀。王玉梅突然说了一句。随即心就乱了,她说我有点头晕,想睡觉。改天再聊好吗?
不让我住这儿?
改天,改天好不好?
有人?那个小帅哥?什么时候拿下的?怪不得半夜还没锁门呢,张目不怀好意地笑着说,好吧,改天我来取取经,不过我得先提醒你一句,多藏几个心眼儿,这年头男人都是白眼狼。不分老小,有一头算一头。
还有女人,女孩也不例外,那个小妖精,你还没开?最好开了。临出门张目又说。
她说的是小艳。其实,王玉梅之所以没开除小艳,一是她货卖得好,而且是元老级店员了,凭什么开人家?没有理由。就因为她对白羽有意吗?不是没穷追不舍吗?即便是,那也不是什么错。何况,这种事还应该看白羽是什么态度。既然白羽按兵不动,开除这件事就变得毫无意义了,否则,只能让自己掉价,而且还显得很不厚道。另外,把对手置于自己眼皮底下多少还能让人放心,否则不是放虎归山吗?就算她要辞,自己还得劝呢。
小艳呢?小艳不用劝,她根本就没打算走。她不走的原因主要是舍不得白羽,另外就是不甘心。凭什么?她当然知道,凭的是钱,而她凭的是年轻和容貌。可她不知道到底哪一个在白羽眼里更重要。她从来都不相信白羽会对王玉梅这个人产生感情,当然也无法保证有一天他会对自己产生感情。可她喜欢他,爱他。所以她就不走,她想天天都能看见他。看他一举一动,一颦一笑。还要看他到底哪一天彻底厌烦了她,包括她的钱。会有这么一天吗?他会厌烦她的钱吗?有谁会厌烦钱?一想到他和她在一起,在一起做那事,她就心痛得受不了。她几乎就要崩溃了,几乎就要等不下去了。她开始恨,恨钱,恨他,和她。他竟然对自己如此冷漠,越来越冷漠,他连她都能要,为什么就不能施舍给自己点感情呢?她想不通。可又救不了自己,因为她满心满脑子装的全是他。她想,也许跟了他一次,她才能甘心,才能得救,才能去跟别人。才能从心里渐渐把他给忘掉。只能,必须这么做了,她受不了了,眼看就要死了。实在不行,就豁出去了,大不了他妈的鱼死网破。
——这些王玉梅从没认真想过,或说远没想得那么严重。有什么了不得的呢?那么年轻,而且不缺胳膊不少腿,满大街都是男人,找谁不行?拿鞭子赶都赶不过来呢。就算是失一把恋,跟发一次烧害一回牙疼差不了多少,烧一退就没事了。所以她只想到了上面那两层。这天半夜,她把那两层意思在心里又想了一遍,静了下来。
王玉梅已经不看那些碟片了,她把那些碟片装进一个废纸箱,在一天半夜走了很远的路,扔了。她不想再看了,那些故事在她脑子里差不多快要生根发芽了——一天,那个叫尤丽斯的女人和她的小情人去野游。两人来到深山野地,突然就起了兴致,然后一拍即合地决定玩点花样。第一回合是男绑女。第二回合便是女绑男了,跟前一回合相似,男人四只手脚被分别绑在四棵树上,之后女人跨上去,就开始做。疯狂极了,是女人疯狂极了。完了,男人要求松绑,女人却从兜里掏出一卷胶丝绳又一一加固了一把。然后往男人嘴里塞药片,喂水。不一会儿男人就又行了。女人又跨上去。后来是男人不停地要求松绑、挣扎、叫喊,却被不停地喂水塞药片、塞药片喂水,女人一次次跨上去。天黑了,男人不动了。女人合上男人双眼,亲吻着他说,好了,这回我可以安心在家照看咱们的宝宝了。
现在,即使没有了那些碟片,夜晚对于王玉梅来说,也不再显得漫长和难挨了,就连电视她都好久没看了。她不再苦等白羽回来了,甚至有点怕,怕他突然回来惊扰了她。
这天晚上,王玉梅刚在床上躺好,白羽就一身酒气地进来了。他捏着一卷报纸,翘着嘴角奇怪地盯着王玉梅看了一会儿,勾着脑袋一屁股坐在床上,瞬间就像僵尸一样挺了过去。
真舒服啊,好久没在这个床上躺着了。
是吗?因为不舒服,才好久没在这个床上躺着了。
不对,是怕你反胃。我知道你现在烦我。
我连你的影儿都搭不着,不反胃又怎样。
我欠你的。
没有,你不用这么想。
我一直这么想,我还想有一天你是不是会杀了我。
杀人偿命,我没那么傻。
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方法多的是,很容易。用不用我给你支几招儿?
留着你自己用吧。所以我得离你远点,别用到我头上。
假如,有一天我们不在一起了,你会恨我吗?
会。
会杀我吗?
看情况。
什么情况?
不知道。
是你先烦我的。
是吗?你不用找借口,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随便。
不想问问我衣服是怎么破的吗?刚才好悬没让一个丫头给办了。多亏我意志坚定。
知道,是小艳。
什么?你怎么知道?噢……我是在跟你编瞎话,逗你玩的。对了,过两天,我俩出去散散心好不好?你不是说自从和我在一起,就想着有一天能跟我一块出去散心吗?听你的,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然后——王玉梅忽然心疼了一下,她没把话说出来——各走各的,从此就是老死也不再相见,不能相见。她想,他是在用这样的方式跟自己说分手吗?
好吧。她说。
白羽回身抱住了她。
睁开眼睛,天已大亮。恍惚了一阵儿,王玉梅侧身盯着枕边的凹窝。阳光像一汪水似的汪在那儿,还像在那儿打了一个洞。看着看着,王玉梅的心就跟着一下一下地空了起来。就像弄丢了一个梦。这一夜白羽相当温柔,而且相当卖力。他不停地在她耳边追问着她的感受和满意度,她却自始至终一声不吭。她隐约感到,他的温柔和卖力实际上包含着许多补偿和透支的成分,仿佛一场告别62d64290de97645e6c64b97c3bc7a8de90afee1bfadbe2c1ba431f0cead44a21演出。确切地说,是他对她,一个人,穷尽所能孤注一掷的告别演出。是那种即将解脱的酣畅和快意,希望和茫然交错,坚定而又持久。
好不好?他说。
这样行吗?他说。
明天我回家一趟,我妈说有点急事。他又说。
王玉梅缓慢地抬起手,伸过去,从那片光亮里捏起一根头发,她拿它跟自己的比了一下,又放在鼻尖上闻了闻。然后噗地一口气把它给吹跑了。她决定起床。起床后她觉得浑身不再酸痛,而是很轻松,轻松极了。她坐在床边,愣了一会儿,感觉心里更加空落起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她想,自己要的不是这样的效果,甚至不是做爱这件事。
一张本地晚报被叠成很齐整的小方块放在她办公桌的显眼处,好像正等着她看,和非要她看不可似的。她坐在椅子里,目光发散地盯了它一会儿,抓起来。
一女子杀死情人然后自杀
[本报讯] 昨日22时许,莲花小区内许多居民还没休息,有人在事发现场几步远外的楼前闲坐。突然,一声沉闷的巨响把现场的人们惊呆了。一女子从十二楼窗口跳下,当场身亡。据目击者称,该女子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两个花坛中间水泥砖地上,巨大的冲击波使其身穿的一件紧身牛仔裤当场暴裂。
“中午,她还来买过四瓶啤酒呢。”一楼食杂店老板说,“并没发现什么异常。”“前段时间刚和男朋友分手,不过,最近好像又处了一个,看样子比她小很多。”一位居民讲。
22时30分,110、120分别赶到现场,在居民的指引下,打开死者房门,让人触目惊心的是,一年轻男子一丝不挂被绑在床上,并身中数刀,已经死亡。凶器是一把木柄军工刀。经证实,死者正是其新男友。据初步断定,该男子之死可能系跳楼女子所为。
据悉,该女子名叫张目,本地人,现年三十八岁,个体从业人员,曾有短暂婚史。该男子年龄约二十二三岁,身份不详。据法医鉴定,两人死前数小时内,曾多次发生性关系,而且基本排除强奸可能,究竟什么原因导致二人在如此美妙时刻反目,还不清楚。目前,此案正在调查中。
一天晚上,王玉梅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坐在莲花宝座上的观世音,观世音先是朝她静静地微笑,然后抖了一下手里的东西,说,来,把这个拿去吧。她定眼一看,是一个半面人护身符。醒来时她想起了法藏寺,还想起了一些别的。
白羽再没提出去散心的事。
秋风一天比一天凉了。
王玉梅又招了一个服务员,一个年轻能干的小帅哥。有一段时间,白羽显得很落寞,人也变得憔悴起来。他母亲来找过他几回,每次都是把他叫到外面,不知道两个人都谈了些什么。有一回王玉梅从窗户望过去,看见白羽气咻咻地丢下他母亲,径直到马路的另一边去了。他母亲——那个曾经对王玉梅眉开眼笑的女人,却再也没来看过王玉梅,她把她忘了,就像从来没认识过一样。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一天傍晚,白羽洗菜时不小心把油瓶碰到了地上,那个油瓶是一个干红葡萄酒瓶,里面的内容让王玉梅和白羽两人在一天夜里给喝了。那是两人刚刚在一起的时候,做爱不过几次,生涩而又拘谨。那天晚上白羽来时手里就多了这瓶酒。小酒怡情,犹如润滑和黏合剂。喝光之后,两人不仅放得很开,效果也分外的好。再看这空酒瓶就生出了一种别样情愫。于是就用它装了豆油,一为纪念,二也算物尽其用——确实,哪天能少了它离了它?倒应了一句老话:食色性也。是王玉梅悄悄这么做的。果然,有一晚,白羽捏着它左看右看,竟一把关了煤气,撂下正冒烟的油锅,然后直奔王玉梅。现在,它被白羽碰到了地上,碎了。这不奇怪,奇怪的是里面的内容变了。不是豆油色拉油菜籽油,也不是什么酒,而是——汽油!白羽心一聚,就僵在了那儿。他看看锅,想了想锅和汽油的关系,烧热的锅和汽油的关系,以及这些和自己的关系,然后就像突然害了感冒一样,牙齿打战,浑身哆嗦起来。他咬着牙帮骨,嘴唇发麻地冲小屋喊,王玉梅!你出来——
小艳说,汽油是她放的,她没想弄死谁也没想烧了这个店,其实根本就没那么严重,实验她倒没做过,但她新买了一只灭火器,就在厨房地角上放着,她怕万一出现意外,那两只旧的不好使。小艳说,她只想毁了他的脸,因为他长了一张那样的脸,你王玉梅才会喜欢他,别的女孩才会喜欢他,她恨那张脸。毁了它,或许自己还有希望。即使没有,也不让别人像现在这样好受。小艳说,你在听我说吗?你以为他只对你一个好啊?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不信我现在就领你去一个地方,看他到底在干啥,跟谁在一块儿。
王玉梅说,算了,没你想得那么严重。
不行,我得找她谈谈。白羽抽着烟说。
没必要,跟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不止这些,我发现她好像在跟踪我。
跟踪?跟踪你什么?你有什么事值得跟踪?怕跟踪?
我能有什么事啊。
你妈给你领回家的女孩,处得怎么样了?王玉梅突然说道。
没,没处得怎么样啊……白羽支吾了一句,然后愣住了。
人一定很漂亮吧?好好处。王玉梅看着他,又说。
你听谁说的呀?
噢,对了,过两天我要出趟门。
去哪儿?
法藏寺。
干什么?
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
噢——可是,太远了,你吃不消。
没事,我准备得差不多了,到时你送我一程。
白羽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说,真的?
王玉梅点点头。
要不,就近找个地方玩玩?白羽说,早就说好的。
晚了。王玉梅在心里叹了一声。
确定了行程路线,三天后,白羽送王玉梅去伊林,然后王玉梅从这里换乘火车,中途再倒一次车,四天后就可到达法藏寺所属的那个城市了。两人坐早晨的大客车,本来应该在傍晚时分就到达伊林,想不到中途大客车坏了,坏了还不止一回。司机却不说是哪儿坏了,乘务长也不说。两人只是上上下下地鼓捣。一开始还能对付着往前开,突突突慢得就像牛车一样,后来就不能动了,而且修不好了。一时间车内怨声四起,连咒骂声都有了。司机也干脆撕破脸皮,说实话告诉你们吧,保险杠断了,没法修,修不上了。要命的是所有电话都打不出去,就跟坏掉了一样,没信号。连向哪儿求援都变成不可能的了。车里一下安静下来,只安静了两秒钟,就轰地一下又炸了,怎么办?就把我们扔这儿吗?不是我要把你们扔这儿,司机慢悠悠地说,是车不走了。那你就想想办法吧。有人情不自禁地软下来。什么办法?司机说,这你们也看见了,跟哪哪都联系不了。只能是等了,等过来车捎话,话捎不出去就只能等明天往这发的那趟车。这一下大伙算是彻底明白了。明白过来有人就要求退票,这回是乘务长说话了,他说退票也没用,给你们钱你们走得了吗?要是能我就退。退了回头我可不管了。依我看都别急,既然门都出来了,还急什么?在家都挺累的,满眼睛除了钱就是事儿,看看这儿多好,就跟画似的,就当一次野游了。小伙子最后学了一句范伟小品里的话说,缘分哪!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大伙也就都没脾气了。再说,谁愿意把自己的车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扔呢?于是,大伙就打着哈欠,伸着懒腰,陆陆续续地下车了。人不多,一共也就十几个。伊林是一个小地方,以盛产林木著称,因为这个季节不是采伐期,所以根本看不到一辆过往的车,坐大客车的大都是串门子走亲戚的,像王玉梅这样转车去别的地方也未可知。总之,就是往返的人少,大客呢,每天只对发一趟。而在大客车丝毫看不出坏的迹象时,从伊林对发的那辆就已经开过去了。大伙心里明白,看来差不多是要在这儿等上一宿了。
王玉梅的心情丝毫也没受到影响,相反,却变得格外的好。一开始,白羽还皱着眉头,一转眼就舒展开了。这里位于中朝边界的长白山腹地。金秋十月,云淡风清,莽莽林海,红叶缤纷。一些人一下车顿时扯开嗓子号叫起来,呼啦啦惊起一串又一串飞鸟。木香馥郁得几乎染指,满耳鸟鸣,有淙淙的溪流声,从林海深处幽幽传来。王玉梅没叫出来,是一下子放不开。白羽却叫了,边叫边像猴子一样蹿进树林,攀着一棵大松树飞快地爬了上去。一颗干松果啪地落在王玉梅脚下,嗷的一声,王玉梅就叫了出来。
现在,两人已来到密林深处。其实,从公路上一拐就是密林,走不上十米便已经四面都看不出去了。这是原始森林的特点。所以,在确定不走之后,司机和小乘务长再三告诫大伙儿,尽量别往里走,就是走也别超过十米,以能看清公路为限,否则迷了路被长虫虎豹熊瞎子吃了可没人管。虽是这么说,大伙谁都没被吓住。两人在车里简单地吃了几口东西,相互看了几眼,像突然达成了某种默契,背了包就下车了。司机和小乘务长看看王玉梅,又看看白羽,张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两人走进密林,白羽四下看了一圈,蹿到她跟前,摆出一个背人的架势,被王玉梅拒绝了。她想一步一步自己走,机会难得啊。白羽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东窜西窜,一边清理道路,一边杂七杂八采了一大抱野花。两人一直走,直到听不见周围的人声。又过了一条小溪,才在半张床大小的空地上停住脚。又互相对望了一会儿,白羽像打扫战场似的收拾了一圈,然后脱了上衣铺上,抓过背包,在上面按出一个凹窝。他在做这些事的时候,王玉梅倚在旁边一棵树上,一直看着他。即将到来的事忽然让她心里充满绝望——他是多么的好啊,年轻、英俊,细心而又温柔,并且充满力量。可是,这一切都不属于她,即使马上就会是她的,那也不会属于她,只是马上这一会儿,完了就不是了,就是别人的了。她感觉自己像在拔河,跟一个虽然看不见但却是实实在在存在着,并且早就存在了的女人拔河,还像在背后很不光彩地偷吃着她的东西。为什么会这样?这时,白羽突然嗷的一声,然后四仰八叉地躺下了。
舒服死了,他向上看着她,不信过来试试,比家里的床好一百倍!
来呀。他拍拍背包上的凹窝,又说。
然后她就过去了,竟不能自抑地浑身哆嗦起来。就像第一次似的。怎么会呢?
他把自己先脱了,两手交叉向上一拎,T恤衫就被甩到一边,下边却没有,甚至连鞋都没脱,褪下来的长长短短的东西一股脑堆在脚脖上。然后他向她发邀请似的伸出一只胳膊。只轻轻一揽,她就趴在了上面。这时,他才开始脱她的。只脱了一部分,很急的样子,嘴里咻咻地喘着气。多长时间了?他说,多长时间了?她说你问谁多长时间了,你问谁?好了好了,他说,我们慢慢来,有的是时间,我喜欢这儿,我们慢慢来……她突然却是及时地阻止了他。
不,她把嘴贴到他的耳朵上,许久才万分艰难地说道,我想……好好要你一回,我是说……我们从来都没那样过,我怕……让你看不起。你是说玩点花样吗?他看着她,说,你一直都在想是吗?她咬住嘴唇点头,不敢直视他,浑身又不能自抑地哆嗦起来,我想……也许这是最后一回了,我是说有这样一回,以后即使你离开我,娶别的女孩,我或许也能挺住了,而不会一下子难受得要死……他的眼睛渐渐地蒙上泪花,捧起她的脸说,你真是傻啊,我有那么好那么重要吗?说不定就是你的一个错觉呢。她感觉胸口迅速地疼了一下,如果,她说,如果我的腿不这样你会娶我吗?如果我的腿不这样,我没有钱,你会娶我吗?好了,她把话头打住,说行吗?他点头说,听你的。
她迅速打开背包,掏出一卷胶丝绳,说,把我绑上。
将近半夜时,她开始绑他。她绑他两脚的时候,他还笑嘻嘻地跟她说着黄段子,等绑了他两只手的时候,他的脸色刷地一下就变了,当然她看不见,因为天早已暗了下来。但他自己能感觉到,就像用一把锋利的剃刀在脸上飞快地刮了一遍,刀刃沁凉,像线一样勒过去,心就颤颤悠悠地聚到了一块。他看见她麻利地做着这一切,敏捷得就像换了一个人,换了一副好腿。他心口咚地一响,头皮一紧,发根立刻就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他想坐起来,可是晚了,她已经跨了上去,并用手死死地卡住了他的脖子。他在心里绝望地喊了一声,扭了扭身子,就像出水的鱼徒劳地甩了甩尾巴一样,然后就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觉得透过气来,一下一下地透过气来,而且有一粒粒小水滴一下一下地落在脸上。睁开眼,他先看见一团巨大的黑影,然后从黑影的两侧看见了从树梢上泻落的星光。他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好了,他说,给我解开,我们回去。我们回去,天快亮了。她没动。要不,我们在一起好好说说话,你给我解开,我有点冷了。
她依然没动。
你坐上也没有用,你看我现在已经不行了。
这时,他听见她笑了。声音压得低低的,就像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样。立刻,恐惧感又攫住了他。
他咬了咬牙帮骨,说,来日方长,我保证,我们明天后天大后天都可以做,或者明天早晨就可以,只是现在不行。你松开我,我们好好说说话。嗯……就说说你为啥去法藏寺好不好?让我猜猜,噢对了,你是求菩萨保佑我俩永远在一起是不是?不用求,我会的。不然,我妈托人给我介绍的女孩我怎么一个都没看呢?我有主意得很呢,我不会在乎别人怎么说和怎么看,除了你谁能对我这么好啊。我也想开了,胳膊腿好又能怎么样?我找媳妇是为自己,又不是给别人看的。你对我这么好,我不娶你才是瞎了眼呢。我知道你总不放心,要不你就在我脸上划几刀吧,给我毁容,那样就不会有女孩看上我了。你就彻底放心了。我心里也就踏实了。他突然就说不下去了。鼻子一酸,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这时,他听见吧嗒一声,一个又硬又凉的东西掉到了他的肩膀上,然后身上那团黑影像一座小山一样塌了下来。不一会就响起了又轻又细的鼾声。他动了动,先抽出被绑在一起的两手,又侧了一下身子。突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借着星光,他看见了一把张开的木柄军工刀。
愣怔了很久,他竟然翘着嘴角,笑了。如获大赦般无声无息地笑了。
清晨时分,人们看见两个人一先一后从密林里走出来时,先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等到近前,才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是两个人的表情。男的气呼呼的,女的呢,竟然挂了一脸的泪花。
这一次,王玉梅没有去法藏寺。是没去成。
第二天,当换乘上去伊林的大客车不久,她就发现自己身上流血了。结果大客车到了伊林停都没停一下,就直接送她去了医院。医生检查完,冷冷地说,不能忍一忍?或者换个体位?这个时候还这么不节制,孩子保不住了!
事实上,那天后半夜,白羽就呆在离王玉梅不到两米远的一棵大树后面,他没睡,一直睁着眼睛。王玉梅一觉睡到天亮,醒来后顿时惊恐万分,她甚至连自己是怎么来这里睡的觉都不记得了。但她没忘了喊白羽,她一边往身上胡乱地套着衣服,一边大喊白羽。白羽却在大树后面一声不吭。直到她丢了拐杖,一连摔了好几跤,哇哇大哭时,他才气呼呼地站出来。
后来,王玉梅还是去了一趟法藏寺。一个人走的。
她走的那天,下起了雪,是那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那场雪下得毫无征兆,连气象部门都没预报出来。凌晨时分,她睡不着,还特意出去看了看天,苍穹浩瀚、星河灿烂的样子,甚至连一丝风都没有。早晨一出门,雪花就精怪一样飘下来了。开始是东一朵西一朵的,不一会儿就变得纷纷扬扬了。让王玉梅没想到的还有,小艳顶着一身的雪跑来了。前一天中午吃饭,她只简单地布置了一下工作,并没说要出门。可她却感觉出来了,这个小妖。
拿着,车上吃。小艳把一兜茶鸡蛋塞到王玉梅的背包里,眼圈慢慢开始发红,她捏了一下王玉梅衣袖,像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掏出钥匙打开门。出来后三两下就把手里的一个包装盒给撕开了,是一条大红的羊毛披肩。昨天刚买的。她边说边不容分说地把它披在了王玉梅的肩上。干什么呀?小傻瓜!王玉梅感觉肩头一热,心顿时也跟着热了起来,她一手试图把披肩拿下来,一手伸过去扑了扑小艳脑瓜上的雪花,嗔怪道,给我啦?这可是人家给你买的定情物,一甩手就送人啊?回头挨说可别找我。说完就把披肩拿下来,披在小艳肩上。拿着!小艳一把扯下来重又披在王玉梅肩上,大声说,我给小华也买了一条呢,你不要就是瞧不起人!什么定情物呀,他敢拿这些糊弄我,我要他拿房子和车钥匙!好了,那姐就收下了,王玉梅抚弄了一下小艳的刘海儿,说,好好珍惜。又说,这段时间不能偷偷嫁了,得等我回来。放心吧,小艳说,去你妹那儿好好住几天,店里你就放心好了,过两天白羽——小艳突然把话停住了。王玉梅看着她,说,我去法藏寺。
我昨天看见白羽了,他正跟他妈忙着进爆竹呢,还有一个女的,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小艳垂下眼睛,说,他说明后天回来上班。
噢,王玉梅应了一声,说,送我去车站吧。
一个月后,王玉梅才回来。那时候,已经是冰天雪地了。离元旦还有好几天,城市处处却已呈现出浓郁的节日气氛。机关单位商家店铺开始张灯结彩,不时有爆竹炸响,连街上的行人都是一副喜洋洋辞旧迎新的样子。王玉梅呢,乍看没什么变化,细看是整个人都变了,仿佛透明了,从内到外。是一种说不出来的静,静得像一汪水,很深,很清澈,是剔除了烟火气的那种静和安详。
店里第一个看见王玉梅回来的人是白羽。白羽蹲在店门口正勾着头抽烟,王玉梅把出租车门打开的时候他刚好抽完手里的那棵烟,弹飞烟头,正要站起来,一抬头就看见了下车的王玉梅。他愣了一下,是愣了半天,才站起来,站起来几步就蹿了过去,本来他是想伸手把她从车里抱出来,腰都弯下了,两只手也伸过去了,这时候却停了下来,停了一下去接王玉梅的包时,王玉梅说,我自己来。他还是把王玉梅的包给抓了过来,然后退了一步,回头冲屋里喊,老板回来了!
晚上叫了菜,大伙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在饭桌上,王玉梅给每个人都发了礼物,一样的,犀牛角和一种骨制小珠子相间的手链,很精致,而且是开了光的。吃完饭都说早点休息,然后就各自散去了。
白羽一身酒气地转回来时,已经快半夜了。王玉梅没睡,而是坐在营业室的椅子里,而且连门都没闩。她好像知道白羽会转回来,或者在等他转回来。白羽一团冷气地进来,第一句话就说,我喝多了。然后勾着头一屁股坐在王玉梅旁边的椅子里。先喝点茶吧,我刚泡上的,道士种的竹叶茶。不用,我就想跟你说说话。
说什么,还是喝茶吧。
我不喝什么道士茶,我又不想出家。
王玉梅把茶杯端过去,喝吧,解解酒,没人让你出家。
你呢,你会吗?
王玉梅笑。
告诉我,你是不是想出家?而且因为我?
别胡思乱想,就算是,也不是因为你。
那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没说我要出家啊。
那就好,要不我一辈子都不会心安的,我会自责。白羽抓过茶杯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
自责?一辈子?没有那么严重,就是说说而已,说出来就没了。什么都过去了。王玉梅叹了一声,心里这么想,并没把话说出来。她打开一个包,拿出两只小盒子,说,这是我特意跟寺院住持请来的,一个送给你,一个送给你的女朋友。白羽叹了一声,半天才接过去。他打开一只,是一条心形项链。王玉梅说,这是你的。打开另一只,他的手一哆嗦,差点没把那个半人半鬼的小挂件弄到地上。他斜着眼睛看王玉梅。王玉梅说,这是保佑女人的护身符,带上它,她的男人就不会在外面招惹别的女人,和被别的女人招惹了。白羽说,你真想让我送给她?
是的,王玉梅说,现在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白羽说,我还想坐一会儿。
王玉梅说,行了,我坐了一天的车,累了。
白羽站起来,走到那个货架旁边站住,说,我昨天给你新买了一个电褥子,铺好了。那个插座也是新换的。原来的又有点不大好使了。
谢谢你。王玉梅说。
对了,白羽突然一拍脑门,兴奋起来,说,我说我怎么一直心慌慌的呢,原来是忘了一件事儿,你先别去睡觉,等我。走到门口,又跑回来,说先别进小屋,就在这儿等我。
白羽抱着一个有小盆口那么粗的烟花,在门外冲王玉梅喊,你不用出来,坐话吧这儿看就行,我特意给你留的,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地久天长——
王玉梅心里一颤,连犹豫一下都没有,就来到了外面。寒星点点,一股风吹来,她突然打了一个寒噤。别,别放了,她牙关一颤,说出来的话竟然把自己吓了一跳,她说,别放了,我怕它爆炸。白羽似乎没听见,他兴奋地拆着包装纸,捏着烟头四处选择燃放地点。
别点了,王玉梅又说,我有点害怕。
害怕?怕什么?怕炸死我啊?我倒是想啊,就怕它不给面子呢!
别点了!王玉梅喊了一声。
我跟你说啊,要是炸不死,你可得养着我,不能把我扔了!点火喽——
一分钟,两分钟,好几分钟都过去了。可是一点声息都没有。没点着,白羽使劲吸了一口烟,又使劲吹了一口烟灰,说,让你吓的。他走过去,刚要蹲下,王玉梅又喊了一声,这一声他没听见,不光他没听见,就连王玉梅自己也没听见。事后王玉梅想,自己喊的那一声是什么呢?为什么只是喊,而不把他拽住呢?即使拽不住,哪怕拉他一下也行啊,起码也能拖延一点时间啊。只要拖延一点时间,结果就完全可能是另外一个样子。后来她终于想起来了,没去拉他的原因是自己手里正拄着两支拐杖。还有自己喊的那一声——
别去!我怕你的脸——
声音不太响,就轰的一下,出来的也不是什么地久天长,而是一个漂亮的大火球,像蘑菇云一样漂亮的大火球,是白羽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把王玉梅喊出来的那句话给截断了,淹没了。
在此后的岁月里,王玉梅彻底扔了手里的拐杖,而改坐轮椅。没什么不方便的,大多数时间她依然选择在屋里,想出门,一迈门槛便是老街,而且白羽会推着她。时光渐渐流逝,这对中年夫妇不仅一天比一天和谐默契,而且渐渐忘记了曾经有一个叫芬芳的文化用品eTqbWzVu03VE0uYwFYPmCbwbuEL4ovpV6ocrC8jAPVE=店,以及和店有关的人和事。只在某些时候,比如一些节日,城市的上空爆竹炸响,烟花盛放,两人才静默不语,似有所思——刚开始的确是这样,甚至比这还严重,那时候白羽就像一个敏感而忧伤的孩子,枕在王玉梅的腿上,把右面那半好脸埋在下面,把左面那半留在上面,王玉梅就用十个指肚在那上面一遍又一遍地抚,那上面凸凹不平,疙疙瘩瘩的,却是柔嫩极了,就像刚出生婴儿的皮肤一样。一开始白羽还直喊疼,后来王玉梅知道他是在耍赖皮,就没那么多耐心了。再后来就会直指他的痛处。这样白羽的脸皮反而变得一天比一天厚了。厚得让人吃惊,都有点刀枪不入了。比如,有时见王玉梅不搭理他,他就会主动自揭伤疤。
老伴,那天晚上我趴你肩膀上是怎么说的呀?
哪天晚上?
就我半面脸开花那天啊。
忘了。
瞧你那记性,我说,这回真是天长地久了。
不对,你说这回踏实了。
还有呢?
下月咱半面人饰物店开业,起来!打电话再问问货到了没有。
我现在想要儿子。
不行……
2010年5月9日 长春
原载《钟山》2010年第6期
本刊责编 关圣力
作者简介: 高君,男,1969年生于吉林蛟河。毕业于吉林农业大学。在桦甸工商银行工作十年。2003年开始写小说。在《作家》《鸭绿江》《钟山》《山花》《长城》《作品》《中国作家》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100余万字。有小说被《作家文摘》《小说选刊》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及年选。获2007年度鸭绿江文学奖,第二届吉林文学奖,第九届吉林省政府长白山文艺奖。小说集《段落》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7年卷。长篇小说《大声歌唱》《底色》分别被列入2007、2008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大声歌唱》获第二届深圳网络文学大赛银奖。第七届鲁迅文学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长春,自由写作。
创作谈:幸福的杠杆
高君
我想套用和篡改一句名言:幸和不幸的感觉是相似的,而对幸福的要求各有各的不同。
——尽管幸和不幸在程度上有所区别,说穿了终究还是喜或悲的范畴。五行之内必有相似之处。应该是人和人的不同决定了什么是幸,和什么是不幸。
这里,我不想探讨人和人为什么会不同,比如曾经是同一个战壕里的,以及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我还是想用文学(文艺?)之心推测:人内心的皱褶不同,要求也必然不同。包括对幸福的要求——这是决定幸福指数的关键所在。
说说我居住的小区。
在若干商品楼的包围之中,几栋火柴盒似的回迁楼和未被开发的一片棚户老区,据说其稠密背街是剩下的主要原因。老区在外面看不到,进入小区也看不到。它被横竖两堵围墙封闭住了——后来在竖着的墙上开了一个门洞。
为抄近道,和躲避车轮——现在连小区的人行道上都挤满了车——我出门大都走在老区砖头瓦块、煤渣石子混杂的小道上。如需坐公交车,我会从那个洞眼钻出去;若去菜市场,则沿和洞眼垂直的另一条同样的小道走就行了。所以除了雨天湿滑泥泞,一年大部分时间我都出没于此。
那两堵围墙宛若时光的分水岭。一面是欣欣向荣的生活,一面也是生机勃勃的生活。不同的是那面是现在,这面仿佛过去。在汽车马达响起之前,这面收废品的、推车卖烤玉米咸鸭蛋的等等早就开始忙活了。在这面我看到的不是烦躁和疲惫,反而是热情和从容。
哪一面更幸福?谁比谁更快乐?
我们只为自己达不到、但想要达到的目的而焦虑和忙乱。
其实幸福很简单,有时只需回一下头,或稍一侧目。
幸福杠杆的两端站着的是我们自己,一端是你,另一端还是你。
幸福需要平衡,还是爱情需要平衡?
怎样平衡?我们共同去找。别像我用小说给自己、或在小说里用键盘给王玉梅和白羽硬去安排。
为此,我跟所有读这篇小说的朋友道歉。原谅我的——仅仅是一份愿望,或说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