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树街104号

2011-12-29 00:00:00宗利华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1年1期


  1
  胖嫂站在火锅店门口,正拿悲天悯人的目光,扫描着香树街上的行人,忽然一扭头,关注起小满的肚子。
  小满一袭宽松的亚麻色外衣,站在对面的梧桐树下,抬起头,隔着树冠眯了眼睛看天。可疑之处在于她的那两只手,好像忍不住就要摸一下小肚子。胖嫂忍不住笑了,竟隔着街喊,小满,小满,有啦?那边的小满一愣,问,什么有啦,胖嫂?胖嫂一边指着自己肚子,—边挤眉弄眼的,你肚子里啊。小满大窘,急忙向沿街两边瞅一瞅,企鹅一样走过街来,小声说,胖嫂啊,这种事儿也是好大呼小叫的?胖嫂哈哈一串长笑,说,女人嘛,两腿一劈让男人种上了,再一劈,孩子出来了。啥不好意思的?小满哭笑不得,说,再这样,我就不理你了。胖嫂继续开着玩笑,看不出来哈,小乐子闷声不出的倒是蛮会搞。小满一甩手,回到街对面去。不一会儿,却用塑料袋提一条鲤鱼回来,胖嫂啊,这鱼是我自家塘里养的,你尝一尝。胖嫂眨巴一下眼睛,说,这是干吗呢小满?不过,你放心吧,这事儿我绝对不说。满香树街你去访一访,还有谁比我的嘴巴更牢?
  小满无声一笑,我又不是拿一条鱼堵住你的嘴。
  胖嫂却暗想这里头有事儿,怀个孩子丢什么人?街上的女人大了肚子,哪用别人去宣传,自己就到处去炫耀。除非,那肚子是被别家男人悄悄搞大的。她只想把这消息迅速说出去,说不出去,心里难受。可惜的是上午店里没客人。想跟自家男人说说的,刚哎了一声,又生生咽回去了,她担心那个躺在摇椅上打呼噜的络腮胡子,再拿鞋底抽她的嘴巴。
  这种事情以前发生过一次。那一天早上,胖嫂刚一开门,却瞧见在毛巾厂上班的吴家老姑娘小俊,打着一路呵欠从街上幽然而过。不知怎的,胖嫂鼻子一嗅,竟闻到一阵刺鼻的香气,立刻断定丫头身上有一股子风尘味儿。没半天工夫,一条爆炸性新闻就在香树街铺散开来,传到最后,竟是这样子了:老吴家的小俊啊,已堕入了红尘,就在新区那边一家洗浴中心里,操起皮肉生意啦!有根据吗?有的,有的。香树街有个男人去泡澡,心里一痒,喊个女人来按摩,不料门一开,花枝招展走进来的,就是那街坊小俊呢!
  当日傍晚,香树街的夜市喧嚣刚刚响起,却见俊丫头飞扬着褐色头发,手握一柄剔骨小刀,脚步踩得街面噔噔作响,惊起一路鸡飞狗跳。嚯,那架势,让街上几乎所有人都张大嘴巴,瞪圆眼睛,心甘情愿把目光交给她牵着走。到火锅鱼店,小俊抬腿只一脚,门就哐一声大开!小俊旋风一般冲进去,一把薅过胖嫂的头发,把刀尖顶在她两个肥胖的乳房之间,问,怎么回事儿?洗澡的那男人是谁?你去把个狗日的叫来,老娘我要当面对质。胖嫂的嘴不但快,而且还硬。哪怕小俊往里一递,把刀子哧啦一声捅进她肚子,也绝不承认是她说过那种话。
  小俊没把刀子再往前递,却鼓着眼睛,呼哧呼哧喘息半天,一扭屁股走上香树街,双脚分开,稳稳当当站在街心,开始了一次让整个香树街男男女女恨不得钻地缝里去的叫骂。一个大姑娘家的,骂街上的男人,是猪,是驴,是骡子,是戴绿帽子的乌龟王八蛋。骂街上的女人,是裤裆嘴,是扫把星,是千人骑万人压的窑子里的妓女。好事者举着手表计算过,老天爷啊!那场骂,足足持续了104分钟。奇的是,那段时间街上的猫儿、狗儿都踏地无痕,连覆压在街顶的烟尘,都畏首畏脚一派萎靡不振。香树街的男男女女,就没一个敢站出来放声小屁的。
  小俊的叫骂起得突然,停得倒也利索,咔嚓一下就止住,又像来时一样,风一样去了。身后的街面,遂水一样漫过一阵笑闹。忽然,从火锅鱼店内传出一声杀猪般号叫,登时响彻小街上空!几位在那里吃火锅的爷们儿后来作了证,说胖嫂的络腮胡子男人,正是用鞋底抽她老婆嘴巴的。男人光着一只脚,居然闪展腾挪,灵活无比。从大堂开始抽,一直把胖嫂抽进厨房,后来,都抽到剁鱼的大案板底下去了!男人一边抽一边骂,你这张嘴,是老娘们儿裤腰带吗?说解开就解开啊!
  按说,香树街上一个女人肚子鼓起来,实在不成为一个话题的,可小满就不太一样了。这里头,有些缘故。
  小满和小乐不是香树街老居民,两个多月前才搬来的。
  之前,香树街104号这栋沿街房,是一个叫秋红的女人租住的。女人离了婚,一个人在香树街卖鲜鱼。后来,跟一个叫米东的男人挂拉上,稀里糊涂睡了好多年,才睡明白一件事儿——狗日的米东,家里居然还有个细皮嫩肉的南方老婆!秋红一气之下,就在香树街上舞弄起了刀子。她整天给滑腻无比的活鱼开膛破肚,手法果然了得。结果,扑哧一声,当街就把刀捅进米东的肚子,目标精确无比,正中了心脏!在这座小县城,秋红一刀成名。血案发生地,香树街,这条人间烟火气腾空缭绕的鸭肠子般的小街,遂也炒得炙手可热。人人都摇头晃脑地说,那街上的人,野蛮得很!连女人,都敢拿刀切开人的肚皮。
  街口老槐树下,用电脑给人测字算命的刘半仙,却诡秘地发表了另一套理论,说,秋红杀人之根本原因,不在于情变,主要是她租错了房子。那门牌号码儿不吉,104,一动死!
  房的主人,也是个老头儿。南方人,因天生了一副公鸭嗓子,皮肤白净,不长胡子,香树街人送个外号,叫马公公。刘半仙言论一出,香树街104号那套房,更变成一片烂白菜叶子了,谁人敢租?马公公退休后的生活支柱被秋红硬生生一刀斩断,正恼火着呢,刘半仙的话无疑火上浇油。他蹀躞着一路碎步,赶到半仙地摊儿前。俩人脑袋顶着脑袋,斗鸡一般,吵了个狗血淋头。
  那真叫一个精彩!
  马公公说,你就是标准流氓一个!五年前,你在前街看厕所。却在墙角挖个窟窿,专看女人屁股,被一个老娘们儿发现了,提到路边儿上打个半死!刘半仙虽仙风道骨模样,却容不下这一套,胡须一抖,果断还击,老太监,我看谁的屁股了?你老母的,还是你老婆的?前些年,你把房子租给俩女人洗头泡脚,捎带着帮男人点炮,老太监你可不止看屁股,豆腐都吃过好几顿。俩老家伙,站在街面上骂这个!围观者轰然叫好,觉着好过瘾,好过瘾。
  小乐和小满呢,却根本不在乎这房子是否吉利,悄无声息就住进去了。有一天早上,这房檐下的灯啪一声打开,亮光四溅。紧跟着,几个大水盆乒乒乓乓摆出来。戴着蓝帽子、白口罩,穿着蓝大褂儿的环卫工吴嫂,拄着扫帚,扭头一瞧,恍惚间竟觉得,那个秋红又回来了!
  满街人都没想到,人家这两口子,仍然卖鱼,卖活鱼!
  许多天以后,香树街人回味起这一细节,才觉得此事颇耐人咀嚼。
  香树街血案发生后,街上只剩一家咸鱼铺子,没有卖鲜鱼的。闻不到馥馥郁郁的鱼腥味儿,老街坊邻居总觉得少了味调料。最受影响的是胖嫂家了,火锅店一部分货源就是从秋红那边直接进的,忙起来时,胖嫂隔街吼一嗓子,秋红,秋红,鲶鱼,两斤半!秋红哎一声,那边儿就噼噼啪啪一通响。不一会儿,剁好的鱼块端过来,刷一下直接进了客人面前的锅里。秋红刚被投进监狱那会儿,胖嫂有时候站到门口,刚要喊,秋——猛一个急刹车,醒悟过来,对面那屋早已是空空荡荡。
  小满夫妻一来,这条生物链似乎又达成某种平衡。
  可这两口子一看业务就不熟练,第一天,居然啊呀一声叫,让一条草鱼活蹦乱跳到大街上去了!浑身上下一尘不染的小乐,挽挽袖子,嘴里斜叼一支烟,扯着架子去帮小满去抓鱼,抓到手里,掉在地上;抓在手里,又掉在地上。满街人呵呵大笑,买鱼的不高兴,说,你们卖鱼呢,还是卖沙子啊?遂甩手而去。还有一条,在香树街上做小本生意的,衣着打扮言谈举止,得跟整条街匹配。俩卖鱼的,打扮成白领样子,像什么话啊?一天早上,胖嫂还发现,小乐揉着眼睛从鸟窝网吧钻出来。老天!那里头都是些什么人?你自己进去瞅一瞅。除了把头发弄成五颜六色的小混混儿,就是附近中学活蹦乱跳的小屁孩儿。一个卖鱼的进网吧干什么?现在有了更奇的,小满居然怀孕了!胖嫂掰着指头一算,准确地算出,这粒种子,早就种上了。两口子来香树街的时候,已经发芽。一个刚怀孕的女人还要出来做生意,而且卖腥儿吧唧的鲜鱼,不奇怪吗?
  
  香树街人并不缺乏想象力。
  于是,有了不同版本的猜测。
  比较合乎情理,也是胖嫂坚持认可的是,俩人从农村跑到城里来,躲避计划生育。现如今,农村人腰包里的钱,不比香树街上人少,不在乎罚款,只担心绝后。好些个大字不识的建筑队包工头,都开着豪华轿车,到城里来,包养大学生生孩子,号称更换遗传基因。
  另一种版本,听起来就比较玄,说小乐和小满是避难的。所谓避难,无非躲债以及躲罪。欠了一屁股债,在乡下没法混了。或者,犯了事儿,到这里逍遥法外,大隐隐于市。基于后一推断,香树街男男女女有好一段时间,都悄然去打量小乐和小满,想从中发觉杀人犯或抢劫犯的影子。
  
  2
  盛夏时节,小乐和小满入住香树街,等小满的肚子眼瞅着鼓胀起来,已是初秋。街道两边的白杨树,开始哗哗啦啦落叶子。天气一凉,胖嫂家的火锅鱼店,生意也一天比一天火。
  这天傍晚,小乐上身天蓝格子衬衣,下身牛仔裤,慢悠悠踱进店来。
  胖嫂咦了一声,稀客啊小乐,你还是第一次进我家店呢。有事儿吗?小乐闷声闷气吐出俩字儿,吃鱼。胖嫂好像没听清楚,吃火锅啊?小乐点点头,目光忧郁。胖嫂呵呵地笑,这可真叫个稀罕。卖鱼的还差这一口啊?小乐不说话,拣靠街的窗口下稳稳一坐,扭头去端详一地乱飞的树叶儿。胖嫂没话找话,天冷了哈小乐。小乐依然不吱声。胖嫂眨巴眨巴眼睛,并不尴尬,小满呢?
  小乐冲外面抬抬下巴。胖嫂挪出目光去,见小满穿一件硕大的羽绒服,踩着满街落叶,小心翼翼走过来。更像一只企鹅了。
  胖嫂又是一笑,你两口儿吃什么鱼?小乐说,鲤鱼。
  小满进来了,面对着胖嫂说,这天真冷啊。女人和女人对话,肢体语言就顿时丰富多彩。胖嫂说,可不是嘛,你家小乐抗冻,这么冷的天穿成这样。你可得注意点儿啊小满,别感冒。吃辣的,还是不辣的?小乐扭过头,辣。小满柔柔地说,那就鸳鸯锅吧,一边儿辣的,一边儿不辣的。
  转眼儿工夫,锅里的鱼翻滚开了。胖嫂在一边冷眼观察,心里直说,小满怀有身孕,需要照顾的,看上去倒是她在巴结小乐。城里头的夫妻,哪有这样的?老婆不怀孕都娇气得像公主,一旦怀了孕,都成皇后娘娘了。小满夹一块鱼,递进小乐碗里,柔声细气的,可以吃了啊小乐。小乐拿起筷子来就吃。胖嫂皱皱眉头,替小满发愁。你说这个小乐,人家小满是给你家生孩子的,你板一张脸,给谁看啊?我就不信你还有天大的能耐。有本事的人会在香树街摆摊儿卖鱼?嘁!
  让胖嫂对小乐刮目相看的事儿,是这两口子吃饱喝足之后。
  小乐擦擦嘴巴,说,结账。胖嫂拿起一个计算器,摁了半天,报出个数字。小乐摇摇头,不对!胖嫂再摁一遍,对啊,没算错。小乐开始仔细询问锅底、手擀面、二锅头、一次性筷子以及餐巾纸,都多少钱。说就这些,胖嫂你再加一遍。小满扭着头,一声不吭看着窗外,像是强忍着笑。胖嫂说,还有条鱼呢小乐?
  小乐说,那条鱼,本来就是我们家的,不能算在里面。
  胖嫂一下子愣住!这小子他今天不是来吃鱼的!
  胖嫂扭头去看看小满。小满仍饶有兴趣看街上一片旋转的树叶儿。胖嫂呆愣的时候,小满已经站起来,谁也没看,扭头走出屋子。
  小乐抽出根牙签,一边剔牙一边说,知道吗胖嫂?我们老家有个风俗,女人怀上孩子,要给亲戚家送这么大一条鱼。我们把你当亲戚看,不是让你败坏人的。你嘴皮子咋就这么碎呢?你还真猜对了,我跟小满就是出来躲生的。我爹现在穷得啊就只剩下钞票。他最大的心愿就是抱孙子,好把万贯家产交给他。可小满她肚子不争气。小乐说着,俯下身子,压低声音,到现在小满都生仨丫头片子了,胖嫂你可千万别把这事儿传出去。
  胖嫂怎么也没想到,看上去闷不作声的小乐,一开口,那话居然像葡萄,一嘟噜一串的。每句话,都像刀子,都像箭头,直冲胖嫂的面皮而来。自始至终,小乐目光直视着胖嫂,那两道精光,让胖嫂觉得一股一股的冷风从后脊梁骨那儿直升上来,竟比小俊顶在她两个乳房之间的那把刀子还要锋利!
  胖嫂嘴唇动一动,说,算我请客,街坊邻居的,多大点儿事儿。小乐说,不,我不喜欢欠别人的。这是二十,剩下的算小费。说着,将一张纸币拍在桌子上。然后吸吸鼻子,缩着脑袋出去了。胖嫂盯看小乐的背影,张着嘴巴,愣了好半天,才说,操!什么人哪这是!
  小乐走进屋里时,小满已经打开那台小电视机。
  她抬头看一眼小乐,眯着眼,一声轻笑,左腮边就出现一个酒窝。过分了吧小乐?送人家东西,还要再吃回来?小乐不笑,过什么分啊?小满说,本来,想跟她打听事儿的。你这一闹,以后怎么好意思啊?小乐说,你跟这种人打听事儿?脑壳被驴踢了吧?小满兀自呵呵地笑,语言很生动,不愧是小说家。小乐却截住话头,说,我要出去转转,消化消化这条鱼,在肚子里不舒服呢。小满看他一眼,算了吧,肯定又要去上网。要不,接根网线来家里,省得整天出去。
  小乐却问,小满,你还真打算在这里常住啊?差不多行了吧?
  小满答非所问,上网有什么好?浪费时间,玩物丧志。
  小乐哼了一声,缩着脖子出门口,站在街上,却呆愣一会儿,好像拿不定主意去东边还是向西走。一到傍晚,香树街尤其热闹。街两边的小酒馆里,已经传出男人的划拳声。小乐走到鸟窝网吧门口,却毫不犹豫就走过去。不一会儿,竟走出香树街。小县城巴掌一般大,再走不到一刻钟,已经到县城东郊。小乐站到路边,却见一列火车从北向南驶过来。那是一辆运煤的小火车。车头里面那个人模糊了一下,就急匆匆滑过去了。小乐目送火车走远,才下了一道坡,穿越沟渠,再慢慢攀上去,于是,站到轨道边上。小乐左右看一眼,两条腿劈开,一只脚踩住一根铁轨,慢慢伸开双手,使劲呼吸一口。兴许那股子油气味道太浓,居然咳嗽起来。
  咳嗽过了,小乐突然挥挥手,大声叫喊,操你妈的!我受够啦!
  一个小时后,小乐回到那个临时的家。
  小满还在看电视。
  小乐看看她,说,我还是去找点事儿做吧。小满没听清,你说什么?小乐拿过遥控器,把电视机声音调小。我说,我考虑过了,想出去找份工作。小满叹口气,我们不是正做着事儿吗?小乐哧啦一笑,这叫什么工作?我不想卖鱼。小满笑问,你想卖什么?小乐一挥手,怎么就想卖东西呢?就是卖东西,非得卖鱼啊?小满咬咬嘴唇,小乐,你知道我不是来卖鱼的。小乐原地转了一圈儿,我一个大男人,学的是计算机专业,却整天帮着你杀鱼?小满开心地笑起来,语气仍不紧不慢,你不愿杀,就算了,我杀。你老婆一个怀孕的女人都不怕,你怕什么?小乐嘟囔,你这人真怪。
  小满慢悠悠地嘟囔,我知道,你不是讨厌卖鱼,是讨厌这条街。
  小乐四下一瞅,咦,你还真说对了,自从来这条街,我就睡不好觉。小满说,怎么会呢?我睡得挺香的。小乐说,你当然睡得挺香,没心没肺。小满,求求你,咱别闹了好不好?小满反问,你认为我是在瞎胡闹?小乐急忙摆摆手,你没胡闹。可是这里不适合咱们,回家吧?小满拧过头来,面无表情地端详着小乐,要回你自己回吧,但你保证每天给我送鱼来。
  小乐仰天长叹,天啊,又是鱼!
  我姐是卖鱼的。不卖鱼,我怎么能感觉她的存在?小满的语气加重。小乐也脱口而出,你姐她在监狱里,不在香树街!小满忽地一下站起身来,我知道她在监狱。可人家不让我整天去看她。我在这里,就能感觉到,我们俩每时每刻都在一起。
  
  小乐看了小满的眼睛半天,小满,看国外电影看多了是不是?我告诉你,香树街不适合搞行为艺术的。你心里究竟想什么啊?折磨自己,还是欺骗自己?你现在很病态,知道不知道?小满伸手一指门外,你走!跟一个病态的人住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小乐顿时无语,好半天才慢慢靠近小满,把她搂在怀里,说,对不起,我不该惹一个怀孕的女人。小满用手背擦一下眼睛,嘿了一声,你应该说,你不能惹一个怀了你的孩子的女人。小乐抬头看着房顶,看了好久,才叹息道,可是,我真不喜欢这条街啊小满。
  小满说,我知道。咱们就在这里呆一年,好不好?
  
  3
  香树街细小如肠,却如一个杂货铺子,一应俱全。街口竟还有一间蓝色外包装的警务室。门边墙上挂的牌子上,显示着片警的名字叫王大同。
  小满蹒跚着身子,到了警务室门口。王大同感觉到屋子里稍稍一暗,扭回头来,顺口就说,是你啊小满。小满赞叹一声,不愧是警察。你就是王大同吧?王大同拍拍脑袋,当然是我,街上人都喊我王大头。看到了吗?我脑袋比别人整整大一号。小满抿嘴一乐,我姐跟我说过你的大脑袋。哦?王大同嘴唇蠕动几下,不开玩笑了。
  小满笨拙地坐在沙发上,目光执着地看着王大同,我姐说你跟她是同学,跟米东也是同学?王大同点点头,却不说话。小满的身子向前倾着,又问,那他俩的事儿,前前后后你肯定都清楚。王大同手里抓着一块抹布,这里抹一下,那里擦一下,你想了解什么啊?再说,事情不都过去了吗?
  小满说,没过去。我姐还在监狱里。她这辈子恐怕都出不来。王大同拖过一把椅子来坐下,说,小满,我理解你的。你姐一个人,即当姐又当娘,挣钱让你上大学,确实不容易。可人得往前看,不能老是沉浸在过去的伤心事儿里头。小满的眼里瞬时有了泪花,我就是放不下。我从小就没娘,我姐就是我娘。她是因为我才离了婚的。她那个男人,不愿意拖着我这个累赘,他打我姐。王大同忙起身去倒一杯水递给小满,这些我都知道。小满说,那你告诉我,米东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人?
  王大同有点儿心不在焉,似乎不想提及往事,小满你去看过你姐吗?小满说,去了。整个人瘦了一圈儿。一见到我就哭。王大同沉默着。小满身子一耸一耸,抽泣起来。
  王大同搓着双手,好半天才说,秋红和米东在中学时候就谈过恋爱。
  小满抬起头,怎么没人跟我说这事儿?王大同说,那时候你还小呢。小满问,既然我姐她喜欢米东,为什么拿刀子捅他呢?王大同说,那是个意外。你姐根本没想到会把米东杀死。米东嫌你姐做的面条太咸。你姐随口就说,吃着不顺口,回你家去吃你老婆做的。米东说什么意思啊秋红,我都这样了怎么回去?你姐说什么样子啊?我又没赖在你身上不走。米东说这可是你说的啊,那我走。可米东刚走出门你姐就慌了,嘴上却不服输。她扔了一只鞋子,啪哧一下砸在米东身上说,米东!你真把我当成一只破鞋了吗?咦,小满,你怎么了?
  小满的脸色变得苍白。
  小满说,我没事儿,你说。
  接下来的事儿,你都知道了。米东捡起那只鞋子走回来,用那只鞋子打你姐的脸一下。然后,整个香树街的人都眼看着你姐把一把刀子捅进米东的肚子。米东一声都没吭,就倒在大街上。我当时的确就在这间屋子里,有人喊杀人啦杀人啦!我呼一下子就跑出去。街上所有人都傻了!整个一条街,寂静无声!你姐坐在地上,一动不动,眼睛瞪得好大。我蹲下身去看米东,已经晚了。王大同没有去看小满,而是看着墙角的一个虚空的位置,脸上的肌肉紧绷着。又说,小满,不光你难过,我一想起来也难受。
  小满突然问,你觉得,我姐她找到自己的爱情了吗?
  王大同一愣,我可以肯定,他俩是相爱的。他俩好的时候,我们仨,就在胖嫂火锅鱼店里喝酒,聊天,其乐融融。好半天,小满慢慢站起身来,好像还不是我想要的。王大同抬头问,你到底想要什么?小满叹口气,我也不知道。不过,好像没这么简单。王大同说,小满,香树街不适合你的发展,你如果这样,我估计你姐也不高兴。
  小满没再说话,转身出去了。
  小满走进火锅鱼店,胖嫂正在擦地,抬头看她一眼,笑了。这女人倒是不记仇。小满啊,快来坐下,反应厉害吧?想吃酸还是辣?酸男辣女嘛。小满懒洋洋的,啥都不想吃。胖嫂将拖把扔一边去,拉一张凳子让小满坐,自己坐在对面。那怎么行?你不吃,孩子吃什么?
  小满不想跟她聊这个,她指一指路对面,以前卖鱼的那秋红,你跟她熟吗?胖嫂却说,还以为你不知道她呢。秋红出什么事儿,你也知道?小满点头,我知道。胖嫂把凳子往前一拉,你租房子前,来问问我就好了。我给你找另一家。小满面露疑惑,为什么啊?胖嫂说,刘半仙说那房子门牌号不吉利。小满扭头看对面,喊了一声,迷信。
  胖嫂点点头,也是,都住进去了就啥也别信。你刚才问秋红的吧?我俩好的,就跟亲姐俩一样。没想到她能出那种事儿。叫我说,世界上的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就说我们家这个。我整天忙里忙外,都累死了。可人家什么都不管,只管和街上的一帮王八蛋打扑克。晚上回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把我摁底下,就图他自个儿舒坦。
  哎呀,胖嫂你又来了。小满急皱眉头。
  对,说秋红。就这条街上,我还没见过一个像秋红那么有心劲儿的女人。她以前找过一个男人,不对付,就离了。一个人在这街上卖鱼,起早贪黑的,真不容易啊。我给她说过媒,介绍街那头一个光棍。男的倒乐意,可秋红死活看不上人家。后来跟一个瘦高个子男人住到一块,就是被她一刀子捅死的米东。我提醒过她,到底是个什么人你也不打听打听,可她不听啊。
  你觉得,他俩在一起,过得幸福吗?小满不紧不慢地问。胖嫂的兴致已经被挑起来,幸福?这种事儿,能幸福到哪里去啊妹妹?男人家里有老婆,就是出来打野食的,就图个乐子,找个女人陪着睡觉,你以为他真想离婚?可秋红不一样,秋红得找个踏实人过日子的。小满叹了口气,发现胖嫂老是跟她拧着走。
  胖嫂却问,小乐呢?怎么整天不在家?小满说,他不愿意卖鱼,找活干去了。胖嫂哎呀一声,好不容易躲在这里,他怎么放心丢下你一个人,自己去找活干?小满很好奇,干吗躲到这里?问完才恍然顿悟,又抿着嘴笑。
  胖嫂说,我跟你说啊小满,你得看紧了男人,这时候容易出事儿。小满摸摸肚子,能出什么事儿?胖嫂悄声问,晚上还做吗?小满迷惑不解,做什么?胖嫂挤挤眼睛,就男人和女人那事儿。小满脸色一红,瞧你呀胖嫂!胖嫂压低声音,嘁嘁喳喳,我生大丫头前几天,你大哥还不让我闲着呢。小满苦笑一声,求求你,别说了。胖嫂一歪脑袋,我就不信,你俩年纪轻轻就能忍住?如狼似虎的年龄,你要看不住小乐,还不知道出去干什么呢。
  没那么严重吧?小满眨巴一下眼睛。
  俩人正说着,却见小乐缩着脖子,骑着摩托车进了香树街。
  你怎么还去那边儿呢?小乐脸上一副厌恶的表情。小满说,就聊聊天嘛。小乐说,跟那种女人有什么好聊的?小满说,胖嫂这人挺有意思的。我姐跟她挺合得来呢。小乐哼一声,你跟你姐,怎能相提并论?我看你都快要变成街上的女人了。小满却反问,街上女人什么样子?小乐说,俗。走路,说话,包括思维,都处在很低很低的档次,我心目中的小满,可不是这样的。小满微笑着,人家还拿咱当农村人看呢。不过小乐你真这样看吗?小乐说,你瞅瞅这街上的人,整天除了睡觉,吃饭,再就是低级动物一样做爱,繁殖,为城市增加人口,还不如乡下的农民。
  
  我倒不这么看,小满无声地一笑,见小乐又要分辩,忙说,不谈这个,你猜,胖嫂刚才跟我聊什么?小乐很不屑,不用猜,我也知道,你们俩人绝对不会谈后现代主义,绝对不会谈米兰昆德拉、马尔克斯。小满眉眼儿带笑,悄声说,她说小乐同志现在很危险。建议我在夜里把他拿下,省得他出去找别的女人。这下子轮到小乐开心了,悄声问,你这样子,怎么能做?小满说,人家说她怀着孩子,八九个月了,还不闲着呢。厉害不?
  小乐又皱起了眉头,果然厉害!你说,这都是些什么人哪?小满你是个诗人啊,整天跟这些人探讨这个,还能写诗?我表示怀疑。
  怀疑什么啊?你倒是与这世俗格格不入,也没看到你写出特立独行的小说来?
  小乐说,风格不独特的也写不出来。这条街,真让人崩溃!
  
  4
  小满脑子里的诗性看来正渐行渐远,不过,对卖鱼这项工作,她却开始得心应手。鱼腥味儿对小满的妊娠反应居然毫无影响,相反,她倒像是对那种味道越来越着迷。一套动作,也越来越专业,几近一气呵成。刮鱼鳞,剖鱼肚,将内脏剔出,拿水往鱼身上一冲,哗啦往塑料袋里一塞,递给买主,好了。接钱找钱,又补充一句,吃着好您再来买啊。
  小乐坐在门口的躺椅上,手捧一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却读不下去。他歪着脑袋,注视着小满熟练地反复地做着那套动作,忍不住又要皱眉头,忍不住问自己,这还是那个在诗歌朗诵会上抑扬顿挫的小满吗?我们大把大把的稠密时光,难道就要在这一套动作里消弭于无形?小乐喂了一声,小满啊,你对这一切真的已经习惯了?小满走过来,抓起一块湿毛巾擦手,我觉得这样子很好。小乐看天,小满,你肯定,这样做有意义吗?小满摸摸小乐的后脑勺,答得很干脆,有意义。小乐摇摇头,起身走进屋去,再出来,手里提着洗浴用的东西,问小满,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澡堂?
  自从小满开始卖鱼,小乐几乎每天都要出去泡澡。小满偶尔会说,你就是整天泡在水里,这里的鱼腥味儿还是如此。你得去主动习惯这种味道,不是抗拒和躲避。小乐说,我永远都习惯不了。
  小满张着双手,你没看到今天我多忙吗?我不去。
  这座小城,洗浴中心倒是有好多家。小乐满大街在转,似乎只是为了离开香树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但这座城市里,似乎到处的空气都是污浊的。小乐最后选择了城郊最远的一处洗浴中心。推门进去时,两只手似乎冻僵,在大池子里泡了半天才暖了过来。就在他趴在一张湿漉漉的皮床上接受搓澡服务时,那手劲儿蛮大的小伙子突然低下身子,悄声问,先生需要小姐按摩吗?
  小乐一愣,扭头问,还有异性按摩?我怎么不知道呢?
  五分钟后,小乐进入另一个房间。里面有一张小床,一面大镜子。小乐穿着一次性短裤,躺在那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觉得那个人突然很陌生。
  这时,门口有了声响,一个女孩儿推门而入。俩人对视一眼,都愣了!还是女孩儿先反应过来,笑眯眯地问他,请问,是先生您需要按摩吗?
  怎么,会是你呢?小乐下意识地想抓件东西盖在身上,可是没找到。
  小俊笑嘻嘻的,晚啦,我都看到了。
  小乐跟香树街上的小俊相识,还是在鸟窝网吧里。
  那天晚上,小乐烟瘾犯了,两只手在到处翻找口袋,面前却啪的一声响,从旁边蹦跳过一根烟来。小乐扭头一看,是个头发呈褐色的女孩儿。小乐道声谢,拿起那支烟就点上。女孩儿扭过头来,看看小乐的屏幕,玩儿游戏啊?小乐点头。女孩儿自我介绍,我叫小俊,就在旁边那楼上住。小乐哦了一声,仍不说话,继续忙他自己的。小俊说,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你,你真不像是个卖鱼的。小乐扭头看她一眼,还是不说话。小俊俯着身子,盯了小乐的脸看,喂,小子,真是来躲生的?多大个毛孩子啊,就有三个闺女了?小乐扭了头,端详她半天,姐,累不累啊?小俊嘻嘻一笑,累,替你觉着累。小乐说,那些话你也信吗?小俊俏皮地摇摇头,说实话,我半信半疑。小乐扭头忙着他的游戏,不打算理会小俊。小俊却突然提议,喂,陪我出去走走吧,聊聊天,闷死了都。小乐弯下身子,低声说,我不敢啊,我老婆她真打我。小俊也压低声音,我看不像。小乐看她一眼,脸依然绷着。小俊觉得无趣,叹息一声,又呆了一会儿,才关掉电脑。走之前,拍拍小乐肩膀,你太伤女孩子的自尊了。说罢,头也不回就走出去了。小乐只是轻巧地看了看她的背影,不以为意。
  你不觉得咱俩有缘分吗?我约你陪我去聊天,你不去。现在却送上门来了。小俊正在揉捏着小乐的肩膀。小乐表示认可,奇遇,的确是一次奇遇。我记着你在县里的毛巾厂上班的啊?小俊没回答他,却反问,你怎么知道的?小乐一笑,香树街上,只要有女人,就没有隐私。小俊啪一拍他的后背,看来,帅哥挺关注我的啊。小乐嘶的一声,能不能少用点劲儿啊小姐。小俊使劲捏他一下,你才是小姐呢?小乐说,下手这么狠,图财害命啊?小俊说,我就是报复你怎么了?看上去像个正人君子,还不是照样来这地方?小乐问,这地方怎么了?小俊说,你小子别装糊涂。
  不一会儿,小乐半躺着,小俊盘腿坐着,俩人就那样子吸烟。小乐又问,好好一个女孩子,怎么干这个呢?小俊慢慢躺下,冲上方吹出一口烟雾,我们那屁厂子,仨月都不发工资,老娘我吃什么喝什么?说起来,还得感谢你们家对门那个胖老娘们儿,她提醒了我。唉,人被逼急了眼,只要能挣钱,干什么不是干?
  小乐无言以对,想起自己四处去找工作时连连碰壁,遂暗叹一声。
  小俊笑着说,搞那么沉重干吗?又没人逼我为娼。喂,小孩儿,你文质彬彬的,怎么看都不像个农民啊。小乐嘿的一声笑,我老婆是个诗人呢。农民会娶到诗人做老婆?小俊扭过头来,很惊讶的样子,诗人哦?诗人到香树街卖鱼?就那条破街,我做梦都想逃出去。你们这是干吗?体验生活?
  小乐哀叹一声,对,体验生活。
  从那以后,小乐刻意避开那家洗浴中心,怕再遇到小俊,未免尴尬。后来,在网吧里遇见,小俊悄悄地问,怎么不去了?害怕我?小乐点头承认,是有点儿怕。小俊笑着嘟囔,怕什么?我又不强奸你。小乐心里一惊,却一本正经,怎么着也是一条街上的,太熟了恐怕不好下手。小俊伸手拧他一下,也郁郁地说,那就别去了。反正在那种地方碰到你,我也别扭。
  可小乐还是又去了。
  那是几周之后的事儿。
  天是阴沉着的,似乎随时都要飘起雪花。小满那天早早地就卖完了鱼,又挺着大肚子,去对面找胖嫂聊天。这女人似乎是跑顺腿了。小乐听到俩女人发出嘻嘻哈哈的笑。胖嫂的声音飘过来,鸡蛋倒是便宜,可青菜啊,比肉都贵了。小乐焦躁不安地抓了自己的头发一把,把手上的书掷到一边儿。不一会儿,他骑着摩托车就出了香树街。
  走着走着,却发现自己朝城区边上那家洗浴中心而去。
  进房间的女孩儿穿着很暴露,很具有挑逗意味。小乐怦然心跳。细瞧,却不是小俊。小乐说,我找小俊。女孩儿抿嘴一笑,抓了一把他的大腿,帅哥你倒是很痴情的。我做得也不差,不信可以试一试哦?小乐说,我跟小俊是朋友啊。女孩儿惊讶片刻,呵呵一笑,你到这里来,是找女朋友的?小乐说,很奇怪吗?女孩儿轻轻摇头,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小乐说,什么意思啊?女孩忙说,没意思,可我们这里没有叫小俊的。
  小乐比划了一番小俊的样子。
  女孩儿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小俊来了。这次却站在门口,定定地看着小乐,我一猜就是你,想我了吗?小乐说,想跟你聊聊人生。
  
  小俊注视小乐良久,我不想在这里聊。
  小乐坐在摩托车上,小俊连蹦带跳跑出来,一伸手就搂住小乐的腰。小乐扭回头问,去哪儿?小俊说,哪儿都行。摩托车行驶在半路上时,雪花果然就飘落下来,漫天飞舞。小俊大声说,小乐,这是2009年第一场雪啊。咱们去郊外看雪,好不好?小乐说,好。突然感觉到一丝怪异,在香树街长大的小俊,却跟那街上的女人截然不同的。等到了县城西郊,雪更加有气势,绵延不绝,天地一片苍茫。小乐将车停在路边,小俊跳下车来,张着双手,在雪地里转着圈子。小乐面带微笑,点上一支烟,看着像一只鸟儿那样快乐着的小俊。
  接下来的事情,让小乐始料不及。
  小俊指挥着他的驾车路线,一会儿就到了目的地,竟是城郊一家小旅馆!小乐愣在车上,小俊坐在后面,抱着他的腰。先跳下来的,是小俊。她的头发在雪花中飘扬着,却头也不回,走了进去。小乐一脚撑地,伏在车上,却扭了头看雪,雪花一片一片打在他脸上,丝丝发凉。好半天,手机响,小乐看着号码,又犹豫好半天才接起来。是小俊的声音,104房间,我会等你一个小时。
  二十分钟后,小乐的右手轻轻推开了带有104房号的那扇门。
  两个小时后,天已经暗了。雪仍然在下,似乎更加狂野。小乐在离香树街不远的另一条街上停下了摩托车。
  小俊下了车,站到路灯下面,仰起头,朝半空看去。突然惊喜地叫喊一声,小乐,你来看,从这个角度看雪,真漂亮啊。小乐看着上身白色羽绒服下身牛仔裤的小俊,突然内心沉重无比。小俊意识到了,慢慢走过来,问,小乐,你后悔了?小乐不作声。小俊伸手扯扯他的耳朵,傻瓜,我又没逼着你离婚。赶紧回家去吧,你老婆还挺个大肚子呢。小乐欲言又止。小俊说,不用担心我,从那个胡同一拐,我就到家了。我告诉你小乐,我不后悔。你也看到了,这可真是我的第一次。我说过我在那里只做按摩,不卖身的,你信了吧?说罢,扭过身子,蹦蹦跳跳沿另一个方向走回家去。
  小乐树桩一样,好半天一动没动。
  香树街的街面上已经结了一层冰。就在家门口,小乐刚要停下车,车轮却突然打了个滑!小乐和摩托车都哐的一声摔在街面上!
  小乐仰面向上,借着路灯光,看到千万点雪花,冲他脸上袭击下来。小俊说得果然不错,从这个角度看雪,果然是璀璨无比。小乐在恍惚的状态下一扭头,却看到那个门牌号,104!恍然意识到,一个小时前,他和小俊刚从一个同样号码的房间里走出来。小乐张开嘴巴,有几枚雪花钻进去了。就在那时,传来小满的尖叫声,小乐,你怎么啦?小满张着手,正要往外走。小乐急忙撑起身子,冲着小满喊,地上太滑,你千万不要过来!
  
  5
  女子监狱的会见室里,小满挺着大肚子,正等着秋红出来,却莫名其妙一阵心慌意乱。小乐的手机在响,他抱着捎给秋红的衣物,竟躲一边儿去接。小满歪着脑袋,看看小乐,再转回头时,秋红已经在狱警陪同下走过来。
  小满站起身来,秋红紧走几步,脸上带着笑,哎呀小满,你可真能啊!肚子都这么大了。很快我就要做大姨妈了哦。看上去,秋红这次的气色不错。小满眼里的泪珠儿却已经转了好几圈,终于滚落下来。秋红说,小满你别这样,姐在里面挺好的,都习惯了。小满终于说出一句话,姐,我现在就住在你的房子里。
  你说什么啊小满?秋红很惊讶。小满说,我跟小乐,现在就住在香树街104号。还有,我们仍然卖鱼。卖鲜鱼。秋红呆愣了好半天,说,小满你那脑袋里装的什么啊?糨糊吗?你去那条街上干啥?这么多年,我累死累活,为了什么?为了让你到那条街上去卖鱼啊?
  小满说,那里有你的影子。
  秋红站起身来,双手放在腰间,你记住!以后不要去了,永远都不要去那儿!我恨死那个地方了!小满仍坐着,满脸是泪水,又执拗地说一句,那里有你的影子啊。秋红沉默半天,重又坐回来,我知道小满你心里想什么,从小到大,你就是稀奇古怪的傻丫头!小满嘿的一声笑。秋红说,可你姐已经这样子了,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来偿还好了,没必要再搭上个你。你要再这样子,我很生气。小满细声细气的,生什么气呀姐?
  小乐走过来,笑着叫一声,大姐。一边将衣服递过去。秋红也笑一笑,乐儿,我把我妹妹交给你,你是怎么看的?挺个大肚子,在大街上卖鱼?你这叫疼老婆啊?还是你俩都有病?小乐和小满对视一眼。
  小乐说,大姐啊,你替我说说小满,她这一根筋的脾气,我能改得过来吗?
  秋红就在那一瞬间,也突然满眼泪水。
  往回走的时候,小满问正开车的小乐,刚才谁的电话?小乐目视前方,是我去求职的一家公司。小满扭过头,一脸兴奋,小乐,你找到工作了?小乐仍然看着前方,还不一定,我明天去填一张表。小满说,这是好事情呀。你怎么不高兴?小乐的内心却顿时漫上一股子沮丧,却说,我是担心你。小满哈了一声,我有什么好担心的?
  他俩从监狱回来,直接去了另一座县城里小乐的家。
  就要过年了嘛,小满实在没有理由再住在香树街,人家小乐的爹妈心疼儿子。当然,更心疼小满肚子里的孙子。小乐的爹派车来接他们的。车驶出香树街街口时,小乐和小满都不约而同回头看了一眼。小乐看到的,是上空缭绕着的几缕婉约的轻烟。小满却看到胖嫂站在火锅鱼店门口,冲她摆着手。
  小乐和小满探视秋红的第二天上午,在离香树街不远的一家宾馆的床上,小乐对小俊说,我儿子还没有出生,就已经听到他爸爸在撒谎。小俊顿时神情沮丧,长长地叹一口气。两个人仰躺着,都把目光投向房顶。良久,小俊说,看得出来,你是深爱你家小满的。小乐说,我们俩,从初中开始就是同学。小俊稍稍一皱眉头,叹口气,引开话题,你们真是来体验生活的啊?小乐半天不语,终于开了口,小满,是秋红的妹妹。
  那个卖鱼的秋红?小俊忽地一下子撑起身子,那个杀人犯秋红?
  小乐点点头。
  原来是这样啊。小俊坐起来,沉默好久,伸手抽一支烟来点上,塞到小乐嘴上,自己又点燃一支,呼地一口喷出去,才说,我还是不理解。香树街应该是让她伤心的地方啊?小乐心里说,小满的心思,香树街上的小俊你哪能理解呢?小乐忍不住扭头去端详小俊,你俩是截然不同的两个女人。
  小俊幽幽地说,别拿我跟你老婆比,我连高中都没上过。你们还不如不来呢,那样,我就不会遇到你,不会这么痛苦。小乐叹息一声。小俊呆愣半天,哈的一笑,快过年啦,这么忧郁干什么?多累呀。我也没指望你能娶我,咱俩在一起的时候,你好好对待我就行。
  在除夕夜的酒桌上,小乐的爹喝多了酒,说,小满啊,爹知道你心里苦,你想干什么,我们不拦你。可你还是为孩子着想啊。我看,过了年,就不要去了。让小乐去找工作,找不到就到我公司来帮我。小满听着外边的鞭炮声,强忍着,强忍着,泪水还是涌出来。她没有说话,起身就回自己的屋子了。
  年初一上午,来拜年的人络绎不绝,小满躲在屋里,不肯出来。一直撑到下午,终于还是忍不住了。
  我要回香树街去。小满把小乐拉到一边,目光执拗。
  小满,今天是大年初一啊!小乐双手一张,觉得不可思议。
  在这里,我一天也呆不下去。我心慌。就像刚上大学那时候,那种撕心裂肺想家的感觉。当年,我为什么写诗啊?我所有的诗,为什么都弥漫着一股子苍凉、孤寂和忧郁?我告诉过你的小乐,我就是想为自己无依无靠的灵魂,寻找一个踏踏实实的家。我娘死了以后,没几年,我爹就给我找个后娘,那时候我感觉自己根本就没有家。可现在我找到了,香树街104号,那是我姐的家,也是我的家。只有呆在那间房子里,我心里才踏实。
  
  小乐狐疑地盯看着小满,双手一摆,小满,你还是别说了。
  两个小时过后,小乐和小满重回香树街。
  那几天,香树街上白天虽人流不断,但夜里是静的。街上的小商小贩都回家过年去了。小满站在萧瑟的街头,眯眼望去,心想,我姐秋红那些年也是这样站着,打量此时稍显荒凉的街道的吧?那时候的她,会是怎样的孤独和寂寞呢?对面的火锅鱼店也一样清冷寂寥。胖嫂住在另一条街上,这时节自然不会来。小满突然很想跟这个胖女人聊天。胖嫂这人嘴是碎了些,但人还是蛮可爱的,蛮亲切的。小满一身臃肿的棉衣,站在香树街上清冷的风里,却并不感到悲凉,反倒在心里涌起了诗意。
  小满真就写了一首诗,拿给小乐看。
  小乐捏着那张纸,感觉很惊讶,小满,你的风格完全变了!意向虽然还是虚无,但多了沉实,少了忧郁。小满说,很奇怪,我竟然觉得,我的根原来是在这条街上。小乐你不觉得,咱们以前生活得太虚无缥缈了吗?
  那个夜晚,似乎小乐和小满都捕捉到一种叫做轻松的状态。香树街104号,两个客居他乡的男女,居然像几年前那样,开始谈论起朦胧诗的走向,谈起了审美现代性,文化语境。小乐长叹一声,我觉得真奇怪啊小满,我们是在香树街上吗?
  显然,小满也处在一种愉悦状态里,要不这样啊小乐,我听你的,咱们今年不卖鱼了。你写你的小说,我写诗,香树街104号就是咱们的工作室了,好不好?小乐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我不必再去找工作?小满哼了一声,说,别老拿找工作当借口了。你就是不愿意在这里卖鱼。找份工作没那么难,为什么你老是找不到?因为你根本不想受那种约束。告诉你啊小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
  
  6
  小俊面带忧郁站在鸟窝网吧旁边,手指上夹着一支烟。几缕袅袅的烟雾,似乎满含哀怨。
  向俊一推门,忽然瞧见了小俊,咦?丫头,怎么不进来?向俊的鸟窝网吧随时为你敞开。小俊撇撇嘴,烦着呢。向俊咦了一声,天底下还有能让咱小俊烦的事儿?小俊说,别咱咱的,你跟我不一个俊。向俊不耻下问,难道你是真俊,我就是假冒伪劣?小俊嘁了一声,扭屁股就走。向俊在后面喊,小俊,给个机会好不好?
  不好!你没戏。小俊连头也没回。
  小俊经过咸鱼铺子时,卖鱼的老头儿正自拉着弦子,摇头晃脑唱戏,清明佳节三月三,老师傅踏青去游玩,撇下了顽童五六个,他们大伙儿拉我去赌钱。小俊呸呸两声,嘟嚷说,教人学点儿好行不行?难怪香树街的孩子没一个成器的。她顿住步子,瞅着一街的灯光,又自言自语,都他妈清明节了啊,小乐你个混蛋!
  香树街104号亮着灯,门却紧紧关闭。
  春寒料峭,门关着也属正常。奇的是这门即便是白天也总不见打开。小俊曾反复经过数次,每次都要透过门缝去探头探脑,可她什么都看不到。但心里清楚,小乐和小满明明是在里面的。
  小俊和香树街上所有人的疑问一样,这两口子不卖鱼了,躲在屋里干啥呢?
  小俊在门口站了半天,终于伸出手,轻轻叩门。
  小满稍稍一愣,是你啊。小俊先是瞅瞅小满的肚子。这肯定绕不过去,已经相当醒目。小俊脸上堆满笑容,小满姐,我来看看你。小满头向后仰着,像个将军,快进来!外面冷呢。小乐手里拿着一本书,从另一个房间走出,却愣了片刻。小满面对着小俊,你,叫什么来着?小俊把目光从小乐脸上撤回来,姐,我叫小俊,邻居啊,你不认识了?小满笑了,是啊,我想起来了。小乐,去倒杯水呀。小乐哦了一声。小俊坐在沙发上,四下观察,你们不卖鱼了?小满坐在一张高凳子上,双手放在后腰位置,你瞧瞧,我现在这样子。
  小乐好半天没出来。小俊没话找话,不卖鱼,整天躲在屋子里写诗啊?
  小满眉毛一跳,写什么呀。以前,那是闹着玩儿。
  小乐端一杯水出来,小俊一直看他,小满却在看小俊。小乐说,请喝水。小俊接过来,谢谢!把杯子捧在手上,又问,小乐,你也在写诗?小乐愕然回头去看小满,却说,我不会写诗。小俊傻傻地笑,真羡慕你两口子,想卖鱼就卖鱼,不想卖鱼躲在屋里写文章。
  小乐一声不吭,坐在小满的旁边一个矮凳子上。三个人一时无话,场面有些尴尬。
  小满打破僵局,小俊啊,听说你在毛巾厂?小俊挥挥手,别提了,半年多不发工资,想走走不了,留在那里就得饿死。混日子吧。小乐终于找到一句话,我们俩,连工作都找不到呢。小俊说,可你会写小说挣稿费呀。小满的目光游走在小俊和小乐之间,一声不吭了。
  小俊突然站起身,不打扰你们啦,刚好路过这里,就来串个门儿。
  小满并没起身,却看小乐,乐儿,去送送小俊啊。小乐看一眼小满。小俊已经走到门口。小乐跟她走出来。屋里的小满盯着墙角的某个位置,发了半天呆。
  门口,小乐站在树下,小俊回头,低声说,就两句话,那是我的第一次。我在网吧里等你一个小时。说完,转身就走。
  小乐呆愣半天,才回了屋。小满仍然那个姿势,坐在原地。
  问,走了?
  她叫什么来着?小乐问。
  小满面带微笑,她说她叫小俊。
  小乐哦了一声,你跟她是怎么认识的?黑更半夜的,怎么还来拜访你?小满仍在微笑,她想跟我学写诗。小乐的目光游移不定,是你的粉丝啊?她怎么知道你写诗的?小满抬起头,目光似锥,是啊,她是怎么知道我写诗的?
  你不会怀疑,是我告诉她的吧?小乐问得小心翼翼。
  小满站起身来,双手仍然扶在腰上,管他呢?突然又说,小乐,咱儿子在里面踢我。小乐说,是吗?来,我摸一摸。小满把肚子挺过去,小乐先是轻轻一摸,然后蹲下身,把耳朵靠上去。真的呢?他在里面动呢?还叽里咕噜的,你猜他说什么呢?
  小满说,他说什么你听不懂,我懂。
  那你说,他在说什么?小乐坚持问。
  他说啊,爱撒谎的孩子不是好孩子。
  小乐猛地一下子抬起头,好半天才问,小满,你怎么能听出来的?小满说,你老婆又不是傻子。小乐站起身来,你怎么了小满?小满轻轻伸出一只手,摸摸小乐的脸,没怎么,瞧把你吓的。小乐啊,你最近怎么不去上网了?小乐张张嘴巴,半天才说,我在构思一部小说。小满的酒窝又出现了,出去转转吧,香树街上的人,对你的故事有好处。
  小乐说,我不去了,我说过我不喜欢香树街。
  香树街104号的灯已经熄灭好久。胖嫂的火锅鱼店也送走最后一拨客人。胖嫂捶打着腰,正要关门,却见向俊和小俊一前一后走进来。胖嫂站在那里,双手张着,半天说不出话。
  小俊呵呵大笑,放心吧胖姐,今天我没拿刀子来。
  胖嫂问,那你们来干什么?向俊笑了,嫂子,到火锅店,还能干什么?胖嫂这才恍然大悟似的,早说啊,吓我一跳!小俊明知故问,你害什么怕啊胖姐?胖嫂说,满香树街,谁敢拿刀子来顶你姐的胸膛?向俊也哈哈大笑,却问小俊,坐哪里?
  坐窗子边上,我喜欢看景儿。
  店里没别的客人,络腮胡子已经在内屋发出鼾声。胖嫂无事可干,坐一边织毛衣。织着织着,心里装满了疑问。向俊和小俊怎么搞上的?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呢?小俊今晚有点儿失常,一个女孩子家,咋能这样子喝酒呢?分明一副要把自己灌倒的架势。
  不一会儿,向俊的舌头明显有些短,开始说真心话,小俊,你整天泡在网吧,我都不跟你收一分钱,你还不明白吗?小俊哼一声,你那点儿鬼主意,老娘我不知道?
  
  向俊说,小俊你能不能看看我,外头黑咕隆咚的,有什么看头?
  胖嫂识趣地走远一些,却依然没撤出可以听清对话的距离。她心里暗暗发笑,真是鱼找鱼,虾找虾。向俊领来火锅鱼店吃饭的大姑娘,差不多都快一个排了。看样子,他还没把小俊拿下。却听小俊说,我觉着好看。你不知道这街上死过一个男人吗?向俊呸呸两声,说这干吗?怪■人的。小俊说,什么■人的?人家两口子都敢住在里面。
  胖嫂一扭头,看到小俊端起面前的杯子,仰起脖子,一气喝下去。唬得胖嫂张大嘴巴。向俊也说,小俊,你不要这么喝啊。小俊脚下突然哗啦一声响,居然把暖瓶踢倒。胖嫂赶紧站起身走过去,向俊已经俯下身子,小俊,没烫着吧?见胖嫂过来,又说,嫂子,不要紧,我请客,暖瓶我赔。
  胖嫂刚要走开,却又听小俊说,向俊,我说过你没戏的,以后别再烦我啦。向俊拿手指着窗外,我就不明白,我哪里不好?整个香树街,咱们一般大的,谁比我做得更好?小俊哧的一声笑,算了吧向俊,你就一个能吹。你那个网吧,还不如一个鸟窝大。向俊说,那我总不能起名叫鸟巢吧?小俊说,你叫狗屁我也管不着。向俊说,这我就奇了个怪,你那破毛巾厂都快要破产了,死撑着干吗?干脆来跟我干,好不好?
  我有活儿干,小俊俯下身,悄声说,早就不在毛巾厂了。向俊问,干什么?小俊扭过头,却喊,胖姐你过来告诉向俊,我现在干什么。胖嫂立刻惶恐不安,我哪里知道?小俊说,你都满大街替我去宣传,还说不知道!胖嫂说,小俊,我那天就对你说过,那不是我说的。小俊说,谁说的无所谓,我告诉你们,我就是去洗浴中心当按摩小姐了。
  向俊盯看小俊半天,哈哈大笑,直笑到趴在桌子上。小俊醉眼蒙■,问,向俊你他妈笑什么?以为老娘说假话?这胖娘们儿说的,一点儿都没错。有人可以作证!
  向俊这次不笑了。
  胖嫂也探过头来,谁可以作证?
  小俊嘿嘿一笑,你不是说,有个男人去按摩吗?我一推门,发现还真是个街坊邻居呢。你们猜那个男人是谁?向俊和胖嫂面面相觑,都说,猜不出来。小俊笑得前仰后合,是对面那个小乐,那个作家,小乐。
  向俊和胖嫂正在惊讶,却听哗啦一声,小俊滑到桌子下面去了。胖嫂问向俊,她说的是真的?向俊说,狗屁!我不信!胖嫂说,我怎么觉着这事儿靠谱呢?向俊说,靠个屁,胖嫂你也不想想,小俊拿刀子捅你的时候,对面这家还没来呢。
  
  7
  街上的白杨树,已经露出嫩嫩的叶芽,行人的棉衣也差不多都脱掉了。街面上霭霭升腾着春天的地气。
  小满正在看一本书,连头也没抬,去吧,小乐。小乐似乎很惊讶,去哪儿啊?小满说,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反正,你在家里也是坐立不安。小乐沉默半天,我哪里也不想去。小满叹了口气,还是去逛逛吧,这么憋着自己干吗?小乐却突然说,小满,咱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反正现在咱也不卖鱼了。小满却嘟囔,离一年就仅仅差三个月。小乐问,难道,你要在香树街上生孩子?小满把书合上,脸上带笑,要是小乐你能接生,我就在这房子里生下来。
  几分钟前,小乐的手机响了一下。小满半躺在沙发上,看一本诗集。听到响声后,抬头看一眼。小乐悄无声息地从另一个房间里出来,拿起手机,看了一眼,就站在屋子中央向外看风景。
  你还是去看看小俊吧。
  小乐猛地一下子回了头,小满你什么意思?小满依然慢条斯理,我说过,你老婆不是个傻子。我不希望你在香树街惹出麻烦。你不知道吗?香树街的女人都会动刀子的。小乐的嘴唇动了半天,终究什么也没说,却还是走出了屋子。
  小满继续看那本诗集,看着看着,有几滴眼泪滚落下来,滴在床单上,滴在书上。小满轻轻地把那本书放在一边儿,用手背擦一下眼睛,像是怕惊吓了肚子里的孩子。
  小乐沿着街往城外走,一路上绿色越来越浓,似乎从暖冬走向初春。铁道两边的柳树,也已经是一抹新绿。地里的麦苗儿精神饱满,一门心思打算长高个子。小俊正蹲在麦地里,手里抓着一根蒿草。她的后腰部位,露出一截刺人眼睛的白。听到身后传来了声响,小俊迅速扭回头,脸上浮出惊喜。
  我以为,你这次还是不会来。你没那么绝情,是不是啊小乐?小俊立起身,试图去挽小乐的胳膊,小乐却躲过去了。小俊猜不透小乐想什么,从年前到现在你就一直躲着我,我做错了什么啊?小乐说,你没错,是我错了。小俊再问,你干吗躲我?小乐说,我老婆要生孩子了。小俊撇撇嘴,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喜欢的是你,不是你老婆和你的孩子。小乐说,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小俊说,我不明白你告诉我啊。
  小乐闷了半天,才说,以后别给我发短信,好不好?小俊说,好啊,只要你肯出来见我。小乐抽出一支烟点上,这又何必呢?明知道是个错误。小俊夺过小乐手上的烟,兀自抽着,说,这上面有你身上的味道。小乐把手插进裤兜,却慢慢往铁道上走。
  你就这么走了?小俊问。小乐继续往前走。小俊说,小乐你干吗这么折磨我?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你吗?小乐站到铁轨上,突然大喊一声。小俊愣了愣,慢慢走过去,竟发现小乐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小俊伸出一只手,去擦小乐的眼睛。小俊说,我真不懂你心里想什么。小乐说,我也不懂。小俊说,可你是男人,是男人总得有点儿责任吧?你这算什么?咱俩之间这算什么?小俊说着,蹲下身去哭了,你根本就不知道,这些天我是怎么过来的。你个死小乐!我知道你有个好老婆。她有文化,会写诗,肚子里有你的孩子。我知道我根本没办法从她手里抢人。我要求不高,做你的情人也行。你看我疯疯癫癫的,可我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香树街上的人说我什么,我不在乎,我只在乎你。你知道有多少人对我动手动脚,多少人对我说,他们给我钱给我房子,可我不喜欢那样。在一个下雪的日子里,我把我的第一次给了你!小乐说,小俊你别说了。小俊说,那我怎么办?我现在只想见到你,都做不到吗?小乐仍然看着远处,不管怎样,我就是一个罪人了。说完,转身往回走。
  小俊哭着,突然弓着身子,喊了一声,小乐你不要逼我!你要是不要我,我真去做妓女!
  小乐忽地一下子转回身来,远远地看着小俊。俩人就那么对着面站了好久,小乐慢慢地往回走,小俊抽搐着身子,满脸泪水,却浮出一丝笑容。小乐走过来,一把抓起小俊的手,说,走吧。小俊破涕为笑,去哪儿?小乐说,我想做爱!
  小乐进入小俊身体的时候,俩人同时叫喊了一声。小俊的手指甲深深地抠入了小乐的身体。小乐说,我发现,我在吸毒。小俊说,我也是。
  香树街104号的房门,悄无声息地打开。小满先伸出一只脚,似乎踩了踩地上是否绵软,后一只脚才跟了出来。小满仰着头,站在了梧桐树下。春日的阳光毫不留情地刺着她的眼睛,逼迫她伸出一只手,搭起一个小小的凉棚。
  胖嫂站在对面火锅鱼店的门口,腰上还系着围裙,看到小满后,张着两只手,小跑着过来了,我看到小俊出城去了,去干什么呢?小满迅速低了头,皱一皱眉头,管他呢,爱干啥干啥。胖嫂终于还是说出来,你得看好小乐,我觉得是真要出事儿。我可看到小俊一大早就去那个方向了。小满苦笑,胖嫂,这个咱管不着。胖嫂哎呀一声,哪能管不着?你是他老婆啊。男人这时候不管不行的,跑出去,就不回来了。小满嘿的一乐,回来有什么用?心又不回来。胖嫂嘟囔说,你说这小乐,那小俊有哪一点儿好?不就是洗浴中心的小姐吗?
  小满摸着肚子,似乎孩子把她踢疼了。
  小满说,我现在总算明白,我姐姐是在一个什么环境里过日子的。胖嫂问,你姐是谁?小满呵呵而笑,胖嫂啊,你还没发现我跟秋红长得多么像吗?胖嫂狐疑地打量小满半天,终于哎呀一声,我说呢,你姐跟我说起过一次你,说你是个大学生,我还不信呢。小满也笑了,我姐不会拿我到处宣扬的。胖嫂连连摇头,我还纳闷着呢,一开始你卖鱼,过了年却什么都不卖了。我还想,你俩靠什么过日子啊。看来,你俩真不是来香树街卖鱼的,那你们来干什么呀?
  
  跟你说不清楚的,胖嫂。小满说。
  正午时分,小乐提着菜回来时,胖嫂已经回店里去了。小满端详小乐的眼睛半天,问,回来了?小乐没看小满,低着头,直接去厨房。
  两个人坐在饭桌前,都没有说话。小乐垂着头,端着一碗米饭,三下两下,腮帮子就鼓起来。小满身子挺直着,拿筷子一粒一粒往嘴里扒拉米饭。她终于开口了,书上说,爱情的保鲜期只有二十四个月,你觉得呢?小乐不看小满,咽下一口饭,才回答,我觉得,至少得从初中到大学毕业。小满扭头看看门外,我现在连这也不敢肯定。
  小满,对不起。小乐放下碗,盯着地面,沉默好久,眼睛却红红的。
  小满左手举着碗,右手捏着筷子,已是泪眼迷离,却仍笑着,你没有对不起我。小乐低着头,像个罪犯,我现在明白了,香树街是你姐秋红的,也是你的,但它根本就不是我的。你们都没有堕落,我堕落了。小满眯着眼睛自言自语,这么说,是我的错了?我不该来香树街?小乐站起身来,你来香树街的目的,现在已经达到了。
  我来香树街什么目的?
  小乐说,你其实不是来寻找你姐的爱情,而是来验证咱俩爱情的保鲜期究竟有多长?小满说,可我没想到,那原来就是空中楼阁。一到香树街来,就哗啦一下子塌了。想想以前的云里雾里的所谓爱情,真是好笑。你不觉得,那真是脆弱得不堪一击吗?小乐说,小满,我没想到会这样。
  小满问,是谁,把所有人的心都扎疼了?小乐,这几天我一直在想,就是想不明白。我觉得我还把问题想复杂了。其实,香树街上的胖嫂一句话,就解释得很透彻,这个时候男人就容易出事儿。什么时候呢?不就是我怀孕期间吗?我因为怀着你的孩子而无法满足你的性欲望。不过,小乐你从小俊那里收获到性快乐吗?你好像也很痛苦。说实话,这事儿出现在你和小俊之间,我绝没想到。你喜欢的女人不是这类型的。我很难相信,你们之间有爱情。我告诉你小乐,我来的目的还真不是这个,不是你说的这个。我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能理解我。现在我发现我错了,就没有一个人能理解我。不过,小乐你很幸福,至少有一个人最了解你,那就是我。
  小乐脸上的肌肉扭曲着。
  我不会跟你吵,也不会闹,那没意义。但我得让你知道,什么事情都瞒不过我。我跟你在一起这么多年,你的一举一动我都能明白。我从你的眼神、脸色,甚至呼吸的频率,就能猜到你的心距离我有多远。小俊那天晚上一来,我就明白了怎么回事儿。呵,这里谁会知道我是个诗人。我有自知之明,我的知名度还渗透不到香树街。这还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你们的眼神,任何人的眼睛都能够出卖他的灵魂。还有,春节前的那天你也没去填什么表,而是跟小俊在一起。今天中午,你提着菜一进门,我就从你脸上看出来,几个小时前,你跟小俊做爱了。
  小乐站在屋子中央,像一棵老树。
  
  8
  即便是胖嫂,也已经懒得去传播香树街104号的事儿了。大故事已成定局,香树街人清楚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比如,小满是秋红的妹妹。小俊的确是在洗浴中心做小姐。小满的男人小乐,的确已经跟小俊黏糊上了。
  起初,还饶有趣味,伸长脖子,等着看热闹的。却没想到,小满挺着个大肚子,乐呵呵地行走在香树街上,跟胖嫂斗嘴,跟卖咸鱼卖青菜卖锅饼的小商贩讨价还价,甚至,跟电脑测字算命的半仙拉家常,笑嘻嘻地揭露他的伪科学面孔,就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似的。
  可小满明明是知道一切的呀?火锅鱼店是香树街人的聚集地,胖嫂知道的,街上人就都知道。
  于是,满街人就唯余感慨,现在的年轻人啊。
  小满有时也问自己,你真的无视这种三角关系存在吗?可一摸肚皮,里面的小东西在拳打脚踢,于是,赶紧绕过这个话题。小乐呢,的确像是在吸毒。好像连他自己都不明白,究竟在做些什么。跟小俊在床上,他会想,堕落就堕落吧,吸毒就吸毒吧。一分手,立即后悔得忍不住揪自己的头发。见到小满,见她不管不问,甚至还温言软语。他的忏悔、自卑,就更多了几分。于是,小乐脸上笑容更少,几乎不说话,对谁也不说。
  唯一感到高兴的,倒像是小俊。她甚至以为,自己的努力并没有白费。甚至看到了美丽前景,小满的孩子一出生,小乐就跟她办理离婚手续,然后跟她小俊步入婚姻殿堂。当然,这与她的性格有关系,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拿下小乐,管他爱不爱自己呢。拿下小乐,就意味着,半只脚跳出了香树街。小俊把这当成了一个赌注。
  小俊提着个大西瓜,居然踌躇满志地敲着香树街104号的门。小满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小俊的声音很饱满,嫂子呀,我来看看你。小满懒懒的,是小俊啊,来就来吧,还这么破费干吗。小俊说,什么话呀?没花多少钱的。
  站在路对面店门口的胖嫂,挠挠头皮,简直都看傻了。
  连站在屋子里的小乐,都好像难以解释所发生的这一切。两个女人,似乎根本不在乎这房子里还有一个男人。这让小乐既觉得不可思议,又怅然若失。小满突然扭过头指使小乐,乐啊,去给小俊倒水呀,愣在那里干吗?小俊嘿的一笑,我自己来,不麻烦他。小乐想躲到屋里去上网。家里已经接入网线。小满却喊住他,别躲呀你,小俊又不是外人。小乐只好坐在一边儿,如坐针毡。
  小满却说,我儿子这几天老是闹腾,估计想出来看世界。
  这真是个好话题。
  小俊接口说,我能摸摸你肚子吗?真羡慕你呢。小满一声笑,挺着肚子,让小俊摸。小俊哎呀一声,小宝宝真是在踢呢。小满的笑显得很滑稽,不敢大笑,小俊你不要羡慕,你总会有挺起大肚子那一天的。小俊先是抬头看小满,然后又看小乐,嫂子笑话我,我连个男人还没有。小满说,面包会有的,只要坚持不懈。小乐哭丧着脸,起身拿一块抹布去擦桌子。小俊哈的一声傻笑,我盼着呢。
  小满却突然来了一句,不过,我可提醒你呢小俊,爱情和性是两码事儿。有的男人跟女人要爱情,有的男人却只是要性。
  小俊竟还不知道这是陷阱。问,嫂子,有什么区别吗?小乐满眼复杂的内容,去看小满,小满谁也不看,却看门外的梧桐树。小满说,有爱情的一男一女,不上床,爱情也摆在那儿。没爱情的,就是整天睡一块儿,也不过是肉欲之欢,触及不到灵魂。小俊皱皱眉头,你说的这些我不懂。我不信都睡在一块了还没有爱情?小满说,不管男人女人,都有身体欲望,都渴望异性,甚至同性的身体,跟爱情根本无关。小乐转身往里屋走,小满看着他的背影,大声说,在这方面,我家小乐经验很丰富。小乐假装没听到。
  小俊走了以后,小乐走出来,对小满说,你对她说这些干什么?
  小满抬起头,像端详一个陌生人,小乐,你应该感谢我,除非你答应了娶她。小乐说,小满,我知道错了。我不想受这个折磨。小满说,这已经不是你想不想的事情。这是多米诺骨牌,互相连着。你记着,你跟这个女人上了床,就等于推倒一块骨牌,现在好了,哗啦啦的声音已经响起。
  小乐抱着脑袋,坐在床上。
  你不认为,我是个重量级的拳击手吗小乐?这女孩儿充其量也不过是轻量级。我这么说,并不意味着一个轻量级选手在向我进攻,我还不还手。我没那么大度。
  小乐皱着眉头,求求你,别说了小满。小满面带微笑,小乐,你知足吧,我要是香树街上的女人,或者,我要是秋红,早就跟你动刀子了。你还想我怎么做啊?对你的情人我都笑脸相迎。难不成我挺着大肚子,铺好床,然后躲出去,让你俩在被窝里共度良宵?
  
  好半天,小乐才说,你刚才也说过,爱情和性是两回事儿。
  小满一直昂着头,看着小乐,错了,你跟小俊可以这么说。你跟我,就不是这样的。你觉得咱俩之间还有爱情吗?小乐说,有。小满呵呵一笑,算了吧小乐,别欺骗自己了。我发现你到香树街来最大的改变是开始骗人,也开始骗你自己。小乐说,我没骗你。小满说,好,姑且理解你没欺骗我。可问题是,现在我觉得爱情没了。你瞧,你和小俊,至少还有性。咱俩呢,爱情和性都没了,可笑的是,咱俩是夫妻呀。
  我本来以为,你跟这街上的女人不一样。
  小满轻笑一声,小乐,我也是个女人。不过你放心,我不会紧贴着你不放手。我对待性的态度你也知道。感觉没了就是没了。其实,我是在可怜你,想让你看到儿子的出生。如果你连这几天也坚持不下去,你就走吧。我有儿子,我不怕。
  小乐恐惧地说,那也是我儿子。
  这个难说。小满冷笑。
  小乐转身出了屋门,站在那里,却不知道去哪里。一抬头,看到胖嫂在窗口向这边张望,一碰到他的目光,接着扭回了头。
  小乐走进小俊家的院子。
  小俊父亲坐在门口,瞧他一眼,转身进了屋子,却把门紧紧地关闭。小俊的身影在玻璃后出现,在跟父亲大声吵闹。老头气得浑身哆嗦,小俊打开门时,老头吼叫一声,你给我滚!我没你这闺女!小俊一扭头,也叫喊道,你以为我稀罕有你这个爹!说完,转身蹦跳着走过来,干脆挽起小乐的胳膊,拉着他走向大门口,说,我就是让街上所有人看看,小俊就是喜欢小乐!连你老婆都知道了,还藏着掖着干什么?
  小乐挣扎出来,小俊,你怎么能这样呢?小俊愣住,我怎么了?小乐说,你这样会把我逼疯的。你老是到我家去干什么?小俊眼里顿时有了泪水,我想你啊你个混蛋。小乐说,那你让我怎么办?她挺着个大肚子,还有几天就要生了。小俊迟疑了半天,小乐,你今天的语气不对。你给我个实话,她要是生下了孩子,你们就离婚,是不是?小乐一下子扭过头去,不作声。小俊再问,你老婆跟我讲大道理,爱情,性,咱俩是那样子的吗?从来就没有爱情,只有性?
  小乐一扭头,顿时张大嘴巴,只见小俊的爹手里握着一把菜刀,跌跌撞撞地冲出门口。小俊拉一把小乐,赶紧跑啊,你还愣着干什么?俩人沿着街往另一端跑,跑出好远去。小俊竟然嘻嘻呵呵笑起来,小乐啊,你不觉得很好笑吗?小乐站住,喘息半天,才看着小俊说,你还能笑得出来?小俊说,反正我爹也管不了我,从小就这样。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会娶我,是不是?只要你说会,等多久我都愿意。
  小乐脱口而出,我是不会离婚的。
  小俊看了小乐好半天,突然咬着嘴唇,哭出声来,小乐你个混蛋。你他妈的来找我,难道就真是为了满足性欲?
  香树街两旁的灯光都差不多关闭,只有路灯还幽幽地挑在半空。小俊坐在自家门口,已经好久好久,大门却依然紧紧关闭。小俊终于站起身,叹口气,沿着香树街慢慢走。到网吧门口,透过玻璃,见向俊正弯着身子关闭一台又一台电脑。小俊举起手,又放下,过了半天,又举起手,轻轻敲打玻璃。向俊直起腰来,看着门外,慢慢地走过来。
  向俊说,小俊,我要收工了。小俊说,我没地方去了。向俊看看小俊,又回头看看,一晃脑袋,那就进来吧。
  小俊走进去后,顺手摁下了门后的开关。屋子里一片暗,只剩几台电脑明明灭灭。小俊揽住向俊的腰,你不是一直想要个机会吗?向俊呼吸急促,抱着小俊往后退。
  屋里子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
  灯再次亮起来的时候,小俊赤身裸体,躺在沙发上的被子下面。向俊坐在另一头抽烟。小俊看着屋顶,不说话。向俊仍兴奋着,小俊,想通了?小俊却幽幽地反问,你觉得咱俩能过到一块儿吗?向俊说,怎么不能啊?小乐那屁孩子有什么好?跟个神经病似的。再说,人家有老婆的。小俊说,我不想谈这个人。向俊说,不谈这个王八蛋!
  小俊说,你才王八蛋呢。
  向俊扭过头来,怎么啦?好了伤疤忘了疼啊?小俊说,我就不许你这样背地里说他。向俊冷笑一声,被人家白玩了还这样?小俊忽地一下掀起被子,光溜溜地站起来去找衣服。向俊紧追不舍,我说错了吗?小傻说,你他妈就再修炼五百年,也赶不上小乐一根手指头。向俊逼上来,继续嘿嘿冷笑,小俊,以为你还是黄花大姑娘啊?
  小俊正提着裤子,把腰带整理好了,才抬起胳膊,出其不意打了向俊一巴掌!向俊居然反手还击一掌,小俊一下子倒在沙发上。向俊说,别以为我在求你,你什么货色,自己还不知道啊?小俊弹簧一样站起来,发出尖利的叫喊,狗日的向俊!老娘我就是个妓女!就是个被千人骑万人操的妓女!我陪人睡觉是收费的,你,你他妈给我钱!她越说浑身越哆嗦,最后居然说不出话来,慢慢地抱着胳膊蹲在地上。
  向俊呆了半天,终于去拿起自己的衣服,慢慢地把小俊包起来。向俊说,小俊,你听我说,别那么多幻想了,就咱俩这样的,都逃不出香树街去。
  小俊依然嘤嘤地哭。
  
  9
  事情发生的时候,小乐正提着一条鱼从菜市场走出来。
  鱼是活的,在袋子里仍然不老实,噗噗地乱动。小乐皱着眉头,只想赶紧离开嘈杂的闹市,离开一街的腥臭味儿。就在离自己的摩托车还有几步远的地方,有一辆面包车停在路边。小乐根本没注意,那辆车是什么时候在那儿的。小乐脑子里,老是琢磨走的时候小满的话,你快去快回,估计,我快要生了。
  车门打开,有一双脚踏在地上,又一双脚踏在地上,司机也打开车门,从前面绕过来。三个人,都戴着墨镜,慢慢靠近小乐。
  小乐仍然没有意识到,这三个人为什么统一都戴着墨镜。直到最前面的一个靠近,他才稍稍惊愕!他认出来了,是鸟窝网吧的小老板向俊。小乐吃惊地扭回头,身后的菜市场依然喧闹。小乐再回头的时候,向俊已经挥起一拳打过来。那一拳奇狠无比!小乐感觉下巴部位咔的一响,整个脑袋立刻失去知觉。小乐手一扬,盛鱼的袋子就哗的一声甩出去!
  那条鲶鱼顺着水啪的一声滑了出去,又活蹦乱跳地到了路边的一洼臭水里。
  小乐滚在地上,双手护着脑袋,只感觉浑身上下被数不清的鞋底踩踏着,蹬踢着。有个人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另两人的拳头,打在他的胸口,打在他的后背。小乐就像是一个被击打的沙袋。小乐一声不吭,所有人都一声不吭。但小乐听到了手机在响,小乐又趴在地上,已经爬不起来,手机不知何时摔到了远处。小乐冲着那个方向伸出手,一只大脚踩过来,狠劲地碾来碾去。
  小乐终于叫喊出来,向俊,你他妈的先让我打个电话好不好!我老婆要生孩子了!
  向俊俯下身子,凑到小乐耳朵边,你有两个选择,要么跟你老婆离了娶小俊,要么离开香树街,滚回你老家去。
  小乐趴在地上,嘴里是沙子、草屑以及鲜血。他想爬起来,可整个身体都不听他的指挥,刚撑起胳膊,扑哧一下又趴倒了。
  就在那个时候,他耳朵边听到了一辆急救车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的声音。
  小乐终于爬起身来,像喝醉了一般,两条腿扭成麻花。面包车早就走了,路两边看热闹的人群,却还没散去。一个孩子在问,他要干什么呀,妈妈。一个女人的声音,他是个做了坏事的人,咱们不要管他。
  小乐一扭头,人群在动。小乐努力地让自己的身体保持着站立姿势,说,谁帮帮我,把我的手机递过来?有一个老太太问,孩子,你手机在哪里?小乐指指手机所在的位置,随即身体一软,又倒在地上。身边所有人的影子,都成了倒影。一只枯枝般的手递过了他的手机,然后是一个苍老的声音,对着人群说的,你们赶紧打个电话,叫辆救护车啊,这孩子不行了。小乐咧嘴一笑,却发现自己的眼前开始模糊,他看不清手机上的来电号码。
  
  小乐哭号了一声,小满!
  小满那个时刻,正被王大同和几个护士推着,走进手术室。在小乐身上被几只脚踩踏着的时候,一个护士拿着一张表格问王大同,谁是家属?在这里签个字。王大同扭头问小满,小乐呢?你给我小乐的手机号码,我给他打。
  小满面带微笑,把那张表拿来,还是我自己签吧。
  王大同终于打通小乐的手机,吼道,狗日的小乐你在哪里?小满要生了,你赶紧来医院!
  小乐支撑起身体,哪家医院啊?
  街上所有人都惊讶地看到,那个刚才还站不稳的男孩子,那个浑身上下满是鲜血的男孩子,突然紧握着手机奔跑起来。小乐跑出菜市场,站到路口,要打出租车的,可没有一辆车停下来。小乐冲着熙熙攘攘的大路喊,带我去医院!我老婆要生孩子!没人管他。终于,有一辆警车呼啸而来!在小乐身边停下,几个警察跳下车,一个问,发生了什么事儿?小乐二话没说,扭头就钻进车里。小乐说,求求你们,送我去医院!
  一进医院,小乐就那个样子往楼上跑,两边的人吓得赶紧躲藏。在二楼的楼道里,小乐迎头看到王大同。小乐问,小满呢,小满呢?王大同费了半天劲儿,才看清眼前这个人,正是小乐!
  就在这时,小乐突然扭回了头,他清晰地听到一声婴儿的啼哭!
  小乐咧开嘴笑了。
  王大同却眼看着小乐瘫软下去!
  
  10
  香树街104号又清冷了一段时间。同时冷清的,还有鸟窝网吧。一天早上,胖嫂看到马公公瑟缩着身子,在那家门口贴出“吉房出租”的广告。又过了几天,一张同样的纸,贴在鸟窝网吧的门口。
  香树街104号发生的故事,照例在街上又传了很久很久。只是,跟秋红事件相比,结局过于平淡。甚至,都激不起街上人更高的兴致。不久,也就慢慢被人遗忘。香树街依旧是香树街。这条街上,正发生着许许多多的更加精彩的故事,需要在人们嘴巴里谈来谈去。
  一天清晨,胖嫂又早早地起了身,打开房门,先是朝街上张望了一番。卖早点的铺子,早已烟雾袅袅。忽然,对面的104号啪的一声响,檐下的灯被打开,光亮顿时洒落一地。胖嫂正狐疑着,却见有一个只着短衣短裤的女孩儿,打着呵欠走出来。胖嫂吃了一惊,呆愣在当地!好半天,才听到对面的女孩儿喊,胖姐,起得这么早!
  胖嫂啊了一声,是小俊啊!
  小俊妩媚地一笑,你以为是狐仙吗?胖姐,以后咱们就是邻居了哦。胖嫂问,小俊,你租这房子干什么呢?问罢了,又觉得这问话可笑,本来是该问,你怎么还租这间房子呢?不怕死吗?小俊却呵呵地笑了,扭头进屋,不一会儿搬出一个灯箱广告牌来,上面写着,泡脚,按摩。小俊说,胖姐,跟你店里的客人做做广告,过来照顾我的生意啊。
  胖嫂张着嘴巴,愣了好半天才哧的一声笑,说,马公公真是好口福,又能吃上豆腐了。
  
  原载《时代文学》2010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赵月斌
  本刊责编 关圣力
  
  作者简介: 宗利华,男,1971年生,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公安作家班、第十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发表小说作品约150余万字,作品多被《小小说选刊》《小说选刊》《新华文摘》《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或被译介到加拿大、韩国,或被改编为电影、电视剧。获“中国小小说金麻雀奖”、“冰心图书奖”等,迄今已出版小说作品7部。供职于山东省淄博市公安局。
  
  创作谈:生活无比精彩
  宗利华
  
  依然是香树街上的故事。
  应该说,香树街这条小县城内的小街,引发了我很多想象。它是一个刺激点。好比触摸屏上一个引擎点,伸出手指轻轻一触,你会发现又一个界面被打开。而且,这界面上居然还有无数个引擎。你打开每一个引擎,会发现里面的内容更加丰富,更加精彩。因为越到深层,就越接近事物的真相,或者本质。这条街又像是一条线,一条虚无的线。因为,它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以及人物内心世界、精神空间之间的线,也可以阐释为形而上或形而下之间的那条线。它还是一个面,是貌似不大的舞台,实际上内涵丰富,许许多多的人物在上面表演。这个面并不是物质性舞台那么简单,它是扩延的。人们要么进来,要么出去,就形成了大的树枝状关系网。有一点儿必须看到,这样的街道依然不是我们生活的最底层。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是沟通城市与乡村的桥梁和纽带,是一个过渡区域,是城郊接合部。
  你瞧,香树街是不是一个刺激人想象力的关键词?何况从表面看,它本身就是我们的生活,那里发生的一切,正是我们生活的质地或者支撑,是活脱脱的现实,是黏稠得化不开的烟火气。也正因如此,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的事才有了延宕底蕴的根基。
  一个作者的想象力的伸延,当然也正是赖此为基础的。
  只不过,这一次我稍稍偏重了线上的东西,或者说,形而上的东西。尽管,主人公的姿态貌似向下。小满和小乐,一个写小说一个写诗,到香树街去,当然不可能为了卖鱼。他们究竟寻找什么呢?表面来看,是小满在寻找一些真相。事实上她自己也拿不准在寻找什么。小乐的寻找或者说介入,看上去被动,实际上他比小满还主动。他在接近生活本身的时候,也受到了生活本身带来的反弹和冲击。他们找到了什么?恐怕不是真相,只是接近了真相而已。尽管伤痕累累,但真相是什么他们还是搞不懂。话返回来,我们每一个人乃至一位境界高深的哲人,你能够保证你自己彻底了解生活的真相吗?
  从这一层意义讲,我们的生活是不是无比精彩?
  其实,精彩两个字还远远不能表达我想说的意思。有时候我在想,除了用诸如此类的话,来衡量生活本身或者评价生活表层,我真的是介入了吗?假如我真的介入了,那么我又收获到什么呢?显然,人生处处充满陷阱和矛盾。这些陷阱和矛盾甚至你拼命躲都不见得能躲过去。你可以把这解释成命运,因为总有那么一瞬你会发现,许许多多的偶然,居然奇迹般拼凑成一个响亮的必然!
  你没有办法解释这一切。
  小满和小乐也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