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边上的房子拆不掉,立交桥就停工了,民工们不能上工,只好等着。正好父亲打来了电话,说家里有事,叫杨志回去一趟,杨志就想回去。
家里有啥事,父亲没说清楚。父亲是把电话打到同村来的马明的手机上的。杨志的手机坏了,没舍得再买。
杨志约马明几个一起回去,马明几个都不回去,说谁知道哪天拆了那些房子,就又开工了。不开工,在外面找点零活干,也能挣几个钱。家里粮食都收过了,回去也没啥事,白花路费。杨志只能一个人回去。
借给甜嫂的钱没好开口要,身上剩的钱也不多了,杨志都揣在怀里,就往火车站跑。城市有很多公交车,可杨志不知道它们哪一辆是到火车站的。还有出租车,花的钱多,杨志不想花钱。
跑出工地不远,就看到了那些房子。就是那些旧房子挡住了,才没办法开工的。杨志看着就有些眼憋。听说已经断水断电了,但里面还都住着人,出出进进的能看见,是城里人。杨志看着这些人也有些眼憋。
杨志边看着那些房子边跑,冷不防就碰到一辆自行车上。他一个趔趄,自行车却碰倒了。骑车人从地上爬起来,先拍拍身上的土,捡起墨镜戴上了,才转身看着他说,不看路,乱跑啥呀?杨志看他是个城里人,年轻人,还戴着个大墨镜,心里有些胆怯,连忙说了几个对不起。墨镜没有立时就骂,还问他,你伤着了没有?杨志忙说没有,没有,他没敢问墨镜摔伤了没有,没敢问他的车子摔坏了没有,赶紧跑开了。边跑边回头看,墨镜又骑上车,向那片旧房子走。杨志再转过头时,他已经进了哪个院子,看不见了。杨志心想,原来也是那一片的人呀,摔伤了也活该!
梅笙这些天一直悄悄地回到家里来,看母亲,看房子。虽然这里的房子快要拆了,但他感觉这里才是他家,租房那边不是家。还有,母亲在哪里,他就感觉家在哪里。结婚五六年了,他还是觉得妻子在的地方还不算家,母亲在的地方才是家。这些天分开了,妻子和租房那边,他就感觉不是家。
他不敢穿制服,换了便装,也不敢开单位上的车,只能骑自行车过来,还扣着个大墨镜。他不想让人认出来。市上已经给各单位都打过招呼了,国家公务员参与阻挡拆迁之类的事,要严肃处理。梅笙在乎自己的工作,在乎自己的前途。
母亲明白这一点,张罗着给他们两口子租了一处房子,让他们住着,叫他们不要过来了,这边的事她一个顶着。说是这样说了,但梅笙还是见天儿地过来看,主要是看母亲。他自小就没见过父亲,是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大的。他对母亲很依赖,但他总想着不能让母亲一个人在院子里守着,他得过来给母亲壮壮胆,作作伴。
杨志一路跑到火车站。买了票,顺便在火车站给儿子买了一套衣服,就上车了。火车里挤瓷实了,过道里站满了人,车厢连接的地方都蹲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各种口音的人都有,都大包小包的,谁知道都往哪里去,是出门还是回家。杨志没有座位,只能站着,身前身后都是人,挪转一下身子都困难,上厕所、打水,根本走不动。火车跑了一天一夜,杨志就没有喝水,没有吃东西。
第二天天黑时,火车到了县城。杨志下了火车,就赶紧找到家里那一路的蹦蹦车,晚了,没有了。出租车有,要六十块,杨志没坐,舍不得花那么多钱。住私人小旅店,也就十块钱,杨志也不想住,他想快些回家。杨志就往回走,他想三十多里路,半夜也就走到了。也是运气好,出城刚走了几里地,就碰上邻村一个骑摩托车的,把他顺路带了一截,剩下七八里地,杨志走一截跑一截,到家时,院门还开着,婆姨的屋子里亮着灯,父母的屋子也亮着灯。
杨志犹豫了一下,还是先进了父母的屋子。
父母都在,可都板着脸子,不说话。杨志进去,问候了,母亲的表情先缓过来些,问他,咋半夜回来了?车迟了?不会先在城里住上一夜?饭吃了吗?杨志说,吃了,顺路有个摩托车,带回来了。
父亲依然没换过表情。杨志忙问,家里出啥事了?父亲说,啥事?村上要占我们家的地。杨志说,我还当有啥大事,十年九旱的,地里又没个收成,占叫占去。父亲突然更恼了,大声训斥杨志,你说的叫啥话,农民不守地守啥?占叫占去,你咋说得这么轻巧?打了几年工,钱没挣上几个,把根本给忘了。
杨志不敢再说话,就往出掏钱。钱装得深了,半天才掏出来,捻了捻,五张红票子都在,就放在父亲旁边的炕头上。父亲看了一眼那几张票子,脸子更沉了,说,钱拿去,明年盖房子。杨志感觉父亲是嫌钱少,忙说,工地上停工,前几个月的工钱借给别人了,后面的工钱还没有算。杨志脸红了,父亲的脸子更黑了。
母亲过来说,挣几个苦钱咋随便借人了?去了赶紧要回来。这几个先拿上给你媳妇娃娃花去。你媳妇娃娃都好着呢,顺生长大了,满庄子地跑呢。你回来见了吗?杨志说,还没有。母亲说,那快过去,一程路也跑乏了,有啥话明儿再说。
杨志就转身往出走。父亲说,钱拿上。声音很冷。杨志停住了,说留着买点吃的。父亲不应。母亲过来打圆场,说,拿上一半,留下一半。父亲向母亲怒声说,你当我真是二百五呀!母亲不敢说了,拿过那几张钱,塞在杨志手里,使眼色叫他出来了。
婆姨开着电视,有些恍惚地坐着,看到他进门,一下子站起来,脸上说不清是欣喜还是羞怯。婆姨说,那边过去了?他爷他奶奶吵了架,生着气呢,没说啥吧?杨志说,没有。咋吵了?不是你惹了吧?婆姨说,啥话?我惹着干啥。好像是土地的事。听说城里来了个人,要建啥淀粉厂,说要在他爷的地里建库房。杨志说,占地他得给钱吧?婆姨说,支书说地是开的荒地,不是承包地,不给钱。
杨志不说话了,把给儿子买的衣服放在炕沿上,顺手也把那几张红票子放在炕沿上。儿子已经睡着了。他凑到跟前,看了一会儿,感觉儿子不像了,想亲一下,又忍住了。他顺势软软地趴到炕头上,炕显得很实,和工地上的床板地铺就是不一样。
婆姨说,咋就这么几个钱?杨志就说是停工了,这个月工钱还没算。婆姨说,那前几个月的工钱呢?杨志说,借给人了。婆姨问,借给谁了?杨志说,甜嫂。婆姨又问,田嫂是谁?杨志说是灶上做饭的,说她男人腰瘫了,借钱给男人看病。说了半天,还是说不清甜嫂是谁。杨志脸红了,一说到甜嫂,杨志就脸红,一撒谎,他也脸红。婆姨嚷起来,你咋把钱借给外面的女人?谁知道是借给人了,还是胡花乱嫖了。杨志解释了半天,越说婆姨越嚷嚷得厉害,还哭起来。听着婆姨哭闹,杨志有些头晕,有些瞌睡。
梅笙和衣躺在床上,看着暗昏昏、空荡荡的屋子,有些瞌睡,却睡不着。屋里的电视、电脑等一些东西早就搬出去,放在新租的房子里了。这边的房子等着拆迁,已经断水断电,不能看电视、不能上网,点着蜡烛,屋里也暗,梅笙就感觉有些没着没落的。他掏出手机,先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妻子住在出租房里。梅笙下班的时候,打电话说不过去吃饭了,要过来看母亲,陪母亲住。母亲还住在老院子里,没搬过去。母亲说房子坚决不拆,要闹到底。
妻子的手机彩铃《黄玫瑰》矫情地唱了半天,没接电话。他以为妻子在写教案,或者已经睡了,刚想挂断电话,《黄玫瑰》不唱了,手机通了,一片嘈杂,听不清妻子的话。梅笙奇怪地问,你在哪里?妻子说了半天,周围吵着,他还是没听清,就气恼地挂断了。
过了一会儿,妻子又回过电话来,说是一个学生家长请客,吃了饭,又约着他们到KTV唱歌。梅笙说,人家要拆房,你倒有心思唱歌。妻子说,学生家长请客,也推不掉。怎么了?拆房是拆房,人还得活吧?总不能连生活都拆了吧?梅笙心里想,都拆了才好呢,嘴上却说,早点回,租房那一带乱,小心着点。妻子用儿童式的普通话娇声说,知道了,谁会打劫我呀?要钱没钱,要色没色的。再说了,法官的老婆,他们也敢打劫?梅笙不爱听妻子这样说话,就说,以后少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梅笙刚想挂电话,妻子在那头嚷嚷起来,怎么就是乱七八糟的地方?既然乱七八糟你们公检法是干什么的?为什么不查封掉?拆房子你烦我也烦着呢,谁愿意憋在租房里,整天跟着你烦心?怎么了还不兴我热闹一回了?你是法官,也为自己作一回主,发个判决别让拆房呀!妻子说话总爱用“怎么了”,老是一副质问的口气,老是一副辩理的口气。梅笙不知道她是当老师当的,还是原来就这样。梅笙是法官,可永远都辩不过她。梅笙只好说,那你就唱着热闹着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没想到一个电话惹出妻子一大通嚷嚷,梅笙就有些懊恼。又想想,也不能全怪妻子,房子要拆迁,谁都心里乱。拆迁的事折腾好长时间了,说是公共建设用地,补偿安置条件低,拆迁户就不同意,抗着。以前还是劝说,这几天强拆的架势拉开了,情况不好。
梅笙就想起老同学陈彬,在市政府办当副主任,应该问问他。
拨通了陈彬的电话,梅笙先问,领导好,在哪里?他怕陈彬在开会,或者在应酬。陈彬说,是梅大法官呀,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
梅笙开玩笑说,接到举报,说你贪污受贿玩女人,让我专门调查你。陈彬笑了,说,咱一个伺候人的,哪儿贪污受贿去?哪个女人会看上咱这跑腿的?倒是你们法官要注意,凭那一身法官服,什么事办不成?
打了一阵哈哈,梅笙说,不开玩笑了,你说话方便吗?我有事要请教老同学呢。陈彬说,刚接待完一拨人回来,你说吧。梅笙就说,立交桥那边拆迁的事,到底怎么决定的?陈彬警觉地说,怎么,有告状的?不是已经打过招呼,叫你们法院不要受理拆迁的案子了吗?梅笙忙说,哪里呀,我们家就在拆迁范围里。陈彬说,你们家在那一片呀,拆迁协议签了吗?梅笙说,没有,老妈坚决不拆。陈彬说,做做工作吧,你是国家公务员,可千万不要搅到里面。陈彬的话里有了官腔,虽然是关心的话,梅笙听着不舒服。
梅笙说,以前不在拆迁范围,为啥又拆迁呢?陈彬说,这不是图纸修改了,立交桥要扩大吗?与时俱进、跨越式发展,你也不懂?再说了,拆迁是迟早的,那一片处在进城通道上,有碍观瞻,早就列入拆迁改造计划了。
梅笙知道拆是定了,他又问,补偿的事,有没有变化?陈彬说,补偿是城建那边具体搞,有没有变化,我也不好给你说。又是明显的官腔,梅笙就不好再问了。
躺了一会儿,想着妻子应该回去了,睡了,梅笙也准备睡觉。
婆姨嚷嚷了一阵,就气呼呼地睡了。杨志钻进婆姨的被子里,但婆姨却给了他个脊背。
杨志躺着,他想给婆姨说工地上的事,说他想家的事,说他没在县城住,急急地跑回来的事,说路上很饿很乏,但他张不开嘴。他听到婆姨的呼吸不匀,她还没有睡着。他还想问问家里的事,问婆姨苦不苦、累不累,问想他了没有,可婆姨给了他一个脊背。面对着婆姨的脊背,杨志说不出话来。他还想逗逗儿子,儿子两岁多了,应该会说话了,会叫爸爸了,但儿子睡着了,从他回来一直睡着,这会儿又挡在婆姨的那一边,看都看不见,婆姨的脊背像一座山。
婆姨的身子动了一下,杨志以为她会转过身来,婆姨把被子窝了窝,身子蜷了蜷,又不动了。杨志这头的被子就盖不住了,半个身子露了出来,杨志感觉到屋子里有些冷。还没有入冬,立交桥工地那边,天还暖和着。那边是南边,家里这边已经冷了。
婆姨的身子又动了一下,这回是儿子先动了,好像是做梦,惊了一下。杨志想趁机问问咋了,想看看儿子。他刚想张口,婆姨把儿子往怀里搂了搂,娘儿俩都安稳了,杨志的一句话就噎在嗓子眼里。
刚才婆姨搂儿子,又把被子往过拉了一些,杨志身上的被子更少了,几乎盖不上了,他还是没有另拉被子盖。他知道婆姨心肠软,不会忍心这么让他凉着,会往他身边靠靠,给他匀点被子,说不定还会转过身来呢。以前冬天,屋子里炉火封得早,为省炭,婆姨总是钻在他怀里,两个人贴在一起,一点儿都不觉得冷。杨志这会儿感觉到冷了。
婆姨的呼吸终于匀称了,她睡着了。杨志睡不着,他觉得耳朵里轰隆乱响,好像还在火车上,还跑在路上。
梅笙正想睡觉,手机响了,收到一条信息。梅笙以为是妻子发的,打开看,却是单秀莹发的。你在干啥?单秀莹飘飘的长发就拂开了梅笙的眼睛,睡意一下子跑光了。梅笙回信,正准备睡觉,你呢?单秀莹说,家里来电话,要我回去,我正在发愁。梅笙说,你不是两年都没回去了嘛,也该回去看看。梅笙知道单秀莹的家在很远的一个山村,她来这里打工。
单秀莹说,我是怕回去后家里人不让再出来了。梅笙说,为啥?家里又没啥事。单秀莹说,家里没事,我有事。梅笙说,你能有啥事?单秀莹说,我就这样过一辈子,我不嫁人啦?梅笙说,家里给你找对象了?单秀莹说,有可能。我不想回去,不想在那里过一辈子。梅笙说,那你就不要回去了。
单秀莹接着发过来一句,她,嫂子不在吗?梅笙说,又是她,又是嫂子的。不在,家长请客,吃饭、唱歌去了。单秀莹说,嘿嘿,我说你今天咋这么大胆。梅笙能感觉到单秀莹的笑声,很清脆。
过了一会儿,单秀莹又发过来一条短信,我也有点想家了。梅笙说,实在想家了,就回去一趟吧。单秀莹说,等春节再说吧。
梅笙说,记得回家时一定告诉我一声。单秀莹说,咋?你是跟我回去,还是要送我?梅笙感觉单秀莹在那边又调皮地笑了。梅笙说,送也是应该的,主要是给二老带点东西。单秀莹说,你叫哪门子二老?带哪门子东西?你算我啥人?梅笙不好回答,没再发信。
单秀莹那头也停了半天,才又发来一句,你为啥要对我这样好呢?每次打电话、发信息,你非要招我哭呀你。梅笙这才知道单秀莹在那边哭了,他也有些伤感,长叹了一口气。梅笙说,对不起,是我错了,该打。单秀莹说,和你说了会儿话,淌了点眼泪,好多了。不打搅你了,你休息吧,我的大法官,你明天还要判案子呢。休息好了,多判几个坏人。
梅笙就是因为单秀莹的案子,才和她认识的。
单秀莹在一家服装厂打工,是缝纫工。每做好一件服装要给质检员检验的。质检员是个男的,每次都要先拉住她说话,说些叫她脸红心跳的话,单秀莹想躲又躲不开。有一回,质检员还动了手脚,拉住单秀莹,嘴就往单秀莹脸上凑。单秀莹一气之下给了他一巴掌,质检员恼羞成怒,总给单秀莹找麻烦,每次送检都低打一个等级,还打出了好几次不合格。单秀莹连续几个月都被扣发了工资。
单秀莹找老板告了,以为老板会管。可再去送检,质检员说,还到老板那儿告我?你也不问问我和老板啥关系。实话告诉你,我看上你了,就这么回事,你看着办。听话,工资照开,还有好处;不听话,你的工件就别想合格。这以后,每次送检,质检员动手动脚更厉害了。
不知是谁给出的主意,单秀莹就找到法院来了。正好是梅笙接待的,听了单秀莹的陈述,梅笙说,没有证据,没有事实,没法立案。单秀莹突然嚷起来,我的工钱白给扣了?我就白受侮辱了?你们城里人护着城里人,这是啥法院,你算个啥法官?嚷了几句,单秀莹就默默地流眼泪,很无助的样子。
也许是那种无助的样子打动了他,梅笙就主动帮助单秀莹,到那家工厂去,替单秀莹要回了被扣的工钱,还帮单秀莹在一家小超市找了个营业员的工作。梅笙时不时地还过去看她,就熟了。
和单秀莹发了一阵信息,又想起了一些事,梅笙很晚才迷糊了一阵儿。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杨志看到身上盖着被子。不是婆姨盖的那床被子,是另外的被子。很明显,是婆姨半夜里给他盖上的。婆姨不在炕上,也不在屋里,不知道干啥去了。儿子在,已经醒来了,穿上衣服,一个人坐在那里玩积木。杨志看到那是自己去年买回来的,现在颜色已经很旧了,好像也不全。儿子不是摆积木,是用一个打一个玩,积木散乱了半炕。他是看城里人给孩子买才买的,说是开发智力。杨志也想儿子早早开发智力,将来能学好,上大学,有出息。
杨志穿了衣服起来,凑到儿子跟前,半天才想起儿子的名字来,叫了一声顺生。儿子扭头瞅着他,停了玩积木。杨志说,顺生,叫爸爸。儿子不叫,直直地瞅着他。杨志在脸上增加了点笑,又说,叫爸爸。儿子却哇地一声哭了。边哭边溜下炕,没穿鞋,光脚往出边走边哭着喊妈妈。杨志跳下炕抱起儿子,儿子哭得更厉害了。
婆姨跑进来,从他怀里抱过儿子,哄了两声,儿子就不哭了。婆姨对杨志说,洗脸,吃馍馍去。杨志看到,桌子上已经摆上馍馍了,还有一小碟酸菜。他感觉饿了,也想吃酸菜了。
杨志洗了脸,吃了些馍馍。婆姨收拾了屋子,和儿子坐在炕上玩。儿子往婆姨肩上、头上摆积木,婆姨一动,积木掉了,儿子就假装哭,还把积木往婆姨身上扔,打到身上了,他还咯儿咯儿地笑,婆姨也笑。杨志就想起很遥远的一些事情。
杨志也想和婆姨儿子一起玩,又怕儿子再哭了。儿子一会儿看他一眼,一会儿看他一眼,眼神还是很陌生。婆姨没有看他。
他想和婆姨说说话,他有很多话要给婆姨说的,可呆了半天,说出来一句:借给甜嫂的钱,我这回去就要。婆姨没搭话。杨志又说,是他男人瘫了,看着可怜,我才借给的。婆姨突然高声嚷起来,哪里来的甜嫂?你的哪一门子嫂子?跟你啥关系?钱都给你婊子妈了,还说啥?看你脸又红了,没做亏心事你脸红啥?钱给你婊子妈了,货也给你婊子妈了吧?不跟你婊子妈过去,跑回来干啥?婆姨越骂声音越高,拉了哭腔。婆姨还从来都没有这样大声地骂过粗话。杨志不出声,想起和甜嫂的事,他真说不出话来。
母亲在门外喊了声他的名字,他答应了,走出去。母亲说,一个大男人,窝在屋里干啥?出去转转。
母亲是往出支他。
梅笙出家门的时候,天刚亮。梅笙一夜睡得不好,醒来得也早。隔着门给母亲说了一声,就骑上自行车出来了。他先得到租房那边去一趟,这里没水没电的,洗漱的东西也都拿过去了,这边的家真不像家了。
梅笙骑着自行车往租房那边走。大清早的,街道上已经满是车,满是人了,人和车都忙忙碌碌的。有些方向不同,眼看着要会合,却又擦肩而过。有些方向相同,却也是各走各的,互相没有一点儿关系。街道两边的楼房也乱糟糟的,到处的门脸,到处的广告牌。不知哪来的这么多人、这么多车、这么多店铺,梅笙有一种说不出的拥堵感。
到租房那边,更是这样。那里算是城市的边缘,城乡接合部,巷道又多又乱,住的人也杂,卖菜的、收破烂的,各色人等都有。卫生也不干净,到处的烂菜叶子、塑料袋子,随地的大小便。这里住的大都是农村来的人,梅笙一时找不到房子,暂时租住在这里了。
梅笙躲着地下的脏东西,走到门口,敲了几下门。里面暗昏昏地答应着,谁呀,bc4c759df407e1ec20fb2f8c07af3813这么早干啥子呀?外地口音的普通话,不像是妻子的声音。梅笙正感觉纳闷,门开了,是兰子,只穿了短裤胸罩,散乱着头发。
梅笙脸一热,赶忙说对不起。兰子说,是梅法官呀,进屋坐吧,有事呀?梅笙忙说,对不起,敲错门了。兰子说,说啥子对不起吆,都是邻家,大哥闲了就进来坐坐。大哥这么早出去了,夜不归宿呀?兰子说着,狡狎地向他一笑。
梅笙忙说,在老院子那边住了,才回来。说着赶忙退到自己的租房门上,又敲了几下。兰子没有进屋,看着他敲门。梅笙担心,妻子要开门出来看见了,会乱想。妻子刚搬过来两三天就给他说了,叫他不要和兰子接触,她说兰子经常领着不同的男人来过夜,看着像个婊子。妻子把婊子两个字说得很重。梅笙就不敢和兰子搭话。
不见妻子开门,兰子那头又说,嫂子昨晚出去好像没见回来。梅笙嗯了一声,赶忙掏出钥匙开门,推门进去,随手把门关上,把兰子关在外面了。妻子果然不在,梅笙就给妻子打电话。
电话通了,梅笙说,你不在家在哪里?妻子说,怎么了你过去了?昨晚迟了,不敢过去,正好离我妈这边近,我就住我妈家了。梅笙说,不回家也不打个电话。妻子说,你又不在,我给谁打?你陪你妈,叫我一个害怕?梅笙听不下去,就挂了电话。
洗脸收拾了,梅笙就到单位上班。一进门,甜嫂就跟进来了。梅笙刚一落座,就看到了她,还惊了一下。
甜嫂没说话,就拿起笤帚,要帮他扫地。梅笙忙说,你放下,我自己来。甜嫂说,你忙着看案子,我反正也是闲着。说着就扫起来。梅笙过去强接了笤帚,自己扫。甜嫂又抓起拖把拖地。梅笙挡不住,就由着她了。甜嫂拖了地,又拿抹布抹桌子。甜嫂说是顺手的事,她习惯了。
梅笙知道她是在巴结自己,感觉很不舒服。梅笙就主动说,你那案子真的是不好办呀,双方都签了合同了,已经算了结了。
甜嫂说,我知道结了,街上一个老大夫说,我男人的病能治好,吃一百多服药,就能好,能站起来走路了。我不能看着我男人一辈子成了瘫子,我不多要,我就要点药钱。
甜嫂的丈夫就是在立交桥工地上打工,被钢筋压断了腰的。那是几个月前的事了,双方已经处理过了,有处理合同,甜嫂的公公、小叔子,还有甜嫂,都签了字的,甜嫂现在要告,来过几回了。
梅笙说,当时没处理的时候,你就不能私了,应该用法律手段解决。甜嫂说,我知道啥法律呀?看着男人成了那样,吓都吓死了。当时就想着是他自己不小心给压的,老板还给了买轮椅的钱,还觉得对不起老板呢。谁知道工伤呀赔偿呀这些事,谁知道法律还有专管这个的。
梅笙唉了一声,说,你先回去,我再想办法吧。甜嫂说,大兄弟,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送甜嫂出门的时候,梅笙又忍不住劝了一句,街上那些卖药的,不能相信,白花钱。甜嫂说,大医院咋进得去,进去一趟还不得几万块,还不一定看好。街上那个大夫的药,才吃了几十服,就见效了,单方才治病呢。
梅笙不好再劝,看着她满怀信心地走出了大门。
走出大门,杨志却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家家户户的门都关着,村街上没有人,远处地里的洋芋、糜谷都收掉了,光光的,山上也光着,没多少活气,不是他天天想着的山。远处的清水河也很瘦小,不是他天天想着的河。
走了一截,忽然听到了车声,从村子南头响过来,越来越响,看见了,是一辆小轿车,黑色,但给土落白了。杨志想,谁这么早到村里来干啥?正想着,车到他跟前,停了。车玻璃落下去,马德贵的大头从车窗钻出来。杨志不知道马德贵啥时候买车了。马德贵问,回来了?啥时候回来的?杨志说是昨天。马德贵又问,挣得咋样?杨志没说,笑了一下。马德贵也笑了一下说,你先转着,我走一趟县上,还要陪陈老板吃饭打麻将呢。杨志这才想起马德贵当了村主任了。这样想着,马德贵的车已经开动了。走了几步,车又停下了,马德贵的大头又从车窗扭出来,转向杨志说,给你爹说说,那块地得让出来,好不容易引来个客商,县上、乡上都重视着呢。陈老板把洋芋都收下了,等着建厂建库房呢,再过几天,天冻了,就不行了。建厂是众人的事,是好事,你爹老脑筋,你给说说。我先走县上,县上催着呢。杨志刚想说,为啥偏要用我们家的地,马德贵的车冒了一串烟,大响了几声,跑远了。
马德贵前几年也出去打工,不过他是带工的,领着几十号人,一起出去。马德贵找活儿,负责谈工钱,要工钱,不干活儿,每人每天给他抽十块钱。带的人越多,马德贵收入就越高。其他人明明知道,可没办法,他头脑灵,能找上活,人也狠,能要来钱。跟着他,只管干活,不愁要不来钱。杨志以前也跟马德贵干过,后来不跟了,原因是马德贵还诈工地,就是找茬和工头闹。有个阴天下雨的,停水断电的,开不了工,闹着要工资;民工谁有个小伤小病的,就闹着要赔偿,不给就聚了人闹,还说要上访打官司。有了大事更闹得厉害。人多了,一闹,工头就害怕,就给钱。给了钱,大头归马德贵,小头给大家分。马德贵说,城里人有钱,诈了白诈。他们哪来的钱?还不是刮我们身上的。话听着也有理,但杨志还是不跟他干了,和马明几个一起干。马德贵去年回来当了村主任,不大出去了。
一个人愣转了一阵,杨志才回家,想着婆姨这会儿该气过了。进了门,却看到婆姨穿上了厚衣裳,正在给儿子换衣服,要出门的样子。杨志就问去哪里,婆姨不说话。杨志又问,婆姨没好气地说,回娘家。杨志说,又没啥事,咋要回?婆姨说,没事还不能回娘家了?你出去大半年,背回来金山还是银山?钱给了哪里的烂女人,我还说不得了?你妈一气子,你爹一气子,还骂我,我还成了出气筒子了。
杨志这才明白,他出去这会儿,父母可能说了婆姨几句。杨志就说好话,婆姨不听,拉了一下,也拉不住。婆姨抱着儿子出去,杨志也跟出去劝,婆姨头都不回,径直走出大门去。杨志跟出一截,看婆姨走远了,才转身。一回头,却看到父母都在院里。父亲对着母亲骂,养的窝囊儿子,连个婆姨都管不住。母亲也嚷,村上占你的地,你不跟村支书闹去,给家里人使啥气?
杨志一扭头钻进屋子。
中午的时候,母亲端来了饭,他吃了。晚饭时,母亲又端来了。他吃了饭,冷屋冷炕地睡了一夜,早上起来,就决定回工地上去。
工地那头一停工,拆迁的事一天比一天紧了。住户们有些扛不住,签了拆迁合同,有的嫌拆迁费太低,还抗着。邻居蔡叔和冯阿姨过来说,补偿的钱不够买楼房,他们不能拆了房住马路去。梅笙劝母亲签了算了,他们凑凑,再贷点款,买套楼房,母亲却坚决不签。梅笙知道母亲固执,但这回,她固执得似乎有些过分。
梅笙奇怪地想,母亲不愿意搬走,也许是在等那个王哲,怕搬走了,他回来就找不到了。
他从小就隐隐约约听邻居说过,他的父亲叫王哲,是个收破烂的,本来是农村人,刚开放的时候,就到城里来了,收废书废纸、旧鞋塑料、破铜烂铁啥的。刚来的时候,就租住的是母亲家的房子,就是现在这所房子,当时是在城边上,连着郊区,不远处就是麦田和菜地。
当时爷爷奶奶还在,实际上应该是外公外婆,但梅笙小时候一直叫爷爷奶奶。王哲租住在这里,一是图房价便宜,二是有个小院子,可以堆放他收来的那些废品破烂。租住的时间长了,就和母亲好了。有一说是爷爷奶奶没儿子,就一个女儿,看上王哲实诚能干,想招个上门女婿。
不管是啥原因,反正母亲和那个王哲结婚了。没有大操大办,简单地举行了婚礼,就在这个院子里,王哲就算是上门女婿。一年多,就有了梅笙。梅笙出生还不满一岁,那个王哲却走了,从此杳无音讯。
对那个王哲的走,邻居们也有各种说法。有说是结婚以后,母亲就不让王哲再出去收破烂,要给他找个正经工作干。爷爷奶奶都张罗着给王哲找工作,可那时候工作不好找,王哲整天睡在家里吃闲饭,脾气上来了,三天两头和母亲吵,过了些日子出去了,再也没回来。也有说,王哲本来就是个骗子,在农村还有个家,骗了这家人,眼看瞒不下去了,就跑回老家去。还有说,王哲到了另一个城市,还在收废品破烂,有个邻居出差隐约看见了。各种说法都有,梅笙也是听得零零星星。梅笙不知道他为啥会抛下他们母子一个人走了,也不知道他会不会有一天再回来。
想回工地去,没有路费。杨志先在家里翻,没找到,不知女人把钱拿走了,还是放哪里了。想了想,只能去找马德贵。
马德贵还没起来,敲了半天门,他婆姨才出来开了门。杨志到马德贵住的屋子,马德贵还是没有起来,躺在被窝里。看到杨志,马德贵也只把上身往起抬了抬,嘴里说,陪着那个陈老板打了半夜麻将,累死了。杨志就说,你躺着,不用起来。
马德贵点了一根烟,狠抽了几口,才问杨志,你是来说土地的事吧?你们的意思呢?杨志本来没想着说土地的事,现在马德贵提起了,杨志就说,村里那么多地,为啥偏要占我们家的地?
马德贵说,那咋是你们家的地?那又不是分给你们家的承包地,那本来是荒地,是你爹开了荒,种了这些年,村里啥都没收,已经够便宜了。杨志说,村里谁家没有开荒地?又不是我们一家开了荒。
马德贵说,荒是都开了些,都是陡坡地,你家开的是平地。陡坡地又不能建厂子。再说,陈老板一眼就看准了那块地,说那里风水好,建厂子好。我们也没办法。杨志说,就白占?不给钱?
马德贵说,说好地由村里无偿提供,陈老板不管。村里哪有钱?杨志说,咋说也不能白占。马德贵有些烦,拉下了脸子说,咋叫白占?本来就是村上的土地。
杨志不出声了,杨志有些怕马德贵,也不想把马德贵惹恼了,就不好借钱了。
马德贵的语气缓和了些,说了些办厂子的好处,说这是为众人的事,还说等上面有扶贫款了,多照顾杨志家。杨志听着,没再接话。杨志不说话,马德贵以为杨志是不接受,就恶了声说,我好话说尽了,你们要是还不答应,我也没办法。你找村支书说去,支书那里怕是没有我这么好说话。
杨志知道支书比马德贵还难惹,他那张黑脸就叫人看着害怕,没想着去找他。
杨志不说话,还站着不动。马德贵说,还有啥事?杨志就说了借钱的事。马德贵皱起了眉头,说,借钱?你不是刚回来吗,挣的钱呢?杨志就说工钱没算。
马德贵说,连个工钱都要不上,才是几个窝囊蛋。你回去给马明他们带信,就说我骂了,他们几个都是窝囊蛋。说过了,马德贵才翻衣服,掏出一大推乱票子,大概是打了麻将,乱塞在口袋里的。马德贵抽出几张,点了点,给杨志,边给边说,清巴干早的就借钱,把我的手气都借掉了,我今天晚上肯定手气背了。钱借了,你得给你爹做工作,快把那块地让出来,人家等着建厂子呢。杨志点了头。
杨志回去,给父母说,要回工地上去要钱。父亲说,打电话叫你回来,是人家要白占我们的地。我看你回来也是白搭,我就拼我这条老命了。杨志赶紧说,要了钱就回来。父亲没说话,杨志知道父亲对他很失望,也知道自己斗不过马德贵和村支书。
杨志临出门时,母亲说,刚回来,咋又走?缓上几天再走吧。母亲的眼睛水水的,杨志的眼睛也是一软。
杨志看到母亲似乎又老了些,打扮得更老气,其实她才五十多岁。杨志见过些和母亲差不多年龄的城里女人,她们看上去要年轻得多,都在使劲往年轻打扮,花哨得和三十岁的女人一样。杨志觉得,母亲和她们相比,简直是生活在两个世界。杨志也不知道母亲要是到了城里,看到城里女人的样子会咋想。可是母亲没到过城里,最远只到过县城。
杨志这些年一直在外面,很少和母亲说话。每次到外面,他都想母亲,觉得有很多话要给母亲说的,可每次回来,又不知该说些啥。他想下次回来,要和母亲好好说说话,随便说点啥都行。
梅笙也想和母亲说说父亲的事。
他自小就没见过父亲,为此没少遭人取笑,母亲也没少遭人白眼。他小时候问过,母亲说,你没有父亲,你就是我王腊梅生的。那时候他还小,不敢再问。他小时候叫梅生!母亲的名字叫王腊梅,给他取这个名字,意思就是这孩子是我王腊梅生的。母亲也没有让他随着姓王,给他的学名还叫梅生。别人问他姓什么,他就说姓王,他说的是母亲的姓,可母亲坚决不让他说姓王。他查了字典,还真有姓梅的,他就觉得也许父亲就姓梅。到上高中时,他在“生”字上面加了个竹字头,成了梅笙。
上高中的时候,他觉得该知道父亲的事了。他又问过一次。他说,我父亲是不是叫王哲?他去哪里了?他的问话很冲,那时候正在所谓的青春期,正是说话做事很冲的时候。
母亲脸色大变,呆了一下,突然大叫大嚷地说,他早死了,死了!死了两个字像两把钩子,挂住了梅笙的很多想法,那些想法一直挂在那里,悬在半空中。梅笙也一直想把那些想法放下来,却始终无法把它们解开,它们牢牢地嵌死在钩子上了。在随后的年月里,他一直再没对母亲提起过那个事,他想,也许有一天,母亲认为该说的时候,会主动说的。王哲那个名字,他也逐渐淡忘了。
王哲这个名字又意外地出现了,甜嫂那天过来告状,说了建筑公司的名字,是王者路桥建筑开发公司,老板的名字就叫王哲。梅笙无法把这个王哲和那个王哲联系起来,这个是亿万富翁,那个是个收破烂的。但梅笙想知道个究竟,他不知道如何向母亲开口,她会再大叫大嚷一回。梅笙记得那次母亲大叫大嚷后,有好长时间都脸色不好,她好像生了一场大病。梅笙不想再惹母亲不高兴,他已经不是当年青春期的梅笙了,他早已经体会到母亲的不易了,也能体谅母亲的不得已了。但他又特别地想知道,也许是到了该知道的年龄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他试探着说,听说承包立交桥工程的是王者公司,公司的老板叫王哲。他假装是不经意说的,边嚼着饭菜边说,话就显得很含糊。
母亲停了筷子,停了咀嚼,脸色煞白,被定格了一样,一动不动。半天才回过神来,问他,你刚才说啥?梅笙看到母亲那样,害怕了,就说,我是说立交桥工地上出了事故,把一个民工砸瘫痪了,工地老板只赔了一点儿钱,就打发过去了,要点医疗费也不给。那个瘫痪民工的女人到法院上诉,可也不好办。梅笙就把甜嫂的事说出来了,把前面的话遮过去了。母亲也没有再追问。
晚上回去,梅笙又试探着给妻子说,我可能有个父亲。他好像是给自己说,又好像是给妻子说。
妻子却笑了,你说啥呀,谁都有父亲,没父亲怎么生出来?
梅笙说,我一直都没有。
妻子说,谁说没有,我到你们家不长时间就听说了,你的父亲是个收破烂的农村人,走了,几十年都不见了,也许死了,也许回农村去了。怎么了你的意思是说他又出现了?找你了?找你妈了?
听了妻子的这些话,梅笙不想说啥了。妻子却紧跟着说,我可给你说好,别半道上又给我整出个收破烂的老公爹来,我可不伺候。没房没车的,这日子已经够没劲了,我不想再添没劲的事。
妻子说着起身去,洗脸化妆,她要去给学生补课。她本来收了几个学生在家里补课,挣点补课费,这一搬家,没地方了,只能到学生家里去补。梅笙一直反对妻子这样做,妻子说,你以为我受苦受屈呀,你看看别人都过的啥日子,我们过的啥日子?你拿钱来,吃原告被告的钱也行,你拿来呀。梅笙就没话说了。
妻子边描眉画唇边又说,我知道你妈也不会认,她那么讨厌农村人,那个又是伤了她心的,更不会认了。你可别自作主张地乱认,一个收破烂的农村老头,有啥可认的!
妻子的话没错,母亲的确很讨厌农村人,不是一般的讨厌。家里来农村讨饭的,她一点儿不给,路上碰见农村人,她就皱眉头。农村人摆摊卖菜,母亲不买,宁可高价到商场里买;农村人掏钱租家里的空房子住,她不给租,宁可叫空着。有个收废纸破烂的来租房,没说几句,她就破口大骂。那个收破烂的不解,梅笙也不解。
梅笙知道妻子也讨厌农村人,和母亲一样。但他又觉得,母亲的讨厌是表面上的,只是一种表现;妻子却是骨子里的看不起,是一种排斥。梅笙自己却不讨厌,也许就因为小时候听说父亲是个农村来的收破烂的,在潜意识里把自己划到农村人的范围了。
妻子化妆完,临出门时,又回头给梅笙说,我说的话你可记住,说什么我也不认。
梅笙说,要是个大老板呢?梅笙这话是试探,还有些恶作剧的意思。妻子却回答得很干脆,大老板当然要认,谁傻瓜呀?我们正缺钱买房买车呢。别做梦吧,收破烂的农村人变身大老板,玩穿越、玄幻哪?你先躺着做梦,我走了。
妻子是很实际,很世俗,但想着把日子过好,这一点梅笙觉得没啥不好。
坐在回城的火车上,杨志也想起了婆姨的许多好处来。婆姨不知回来了没有?婆姨生那么大的气,不是气他没拿回钱去,是气他把钱借给了甜嫂。想起甜嫂,他就有些脸红。
甜嫂是老张的婆姨,自己姓罗,本来应该叫张嫂才对的,叫罗嫂也行,她的名字叫罗甜。大家偏偏叫她甜嫂,叫甜嫂好像她是与老张无关的,谁知道咋这样叫了。一群男人堆里,就一个女人,还是个有模有样的女人,叫甜嫂更亲些,更解嘴馋些,也许这样,就叫了甜嫂。其实她年龄并不大,最多三十岁,工地上的小伙子叫她甜嫂,岁数大些的也跟着叫甜嫂。老张也是三十刚过,可大家都叫他老张,小的叫,老的也叫,也许是因为甜嫂的缘故,也许是他坐着轮椅的原因。
老张本来也是钢筋工,和杨志一样。从车上卸钢筋的时候,一捆钢筋滑下来,压在他腰上。一群人急急忙忙地把他从钢筋捆下救出来,送到医院,命是保住了,可脊柱折了,脊髓断了,腰以下都没了知觉,人瘫了。
老张的父母兄弟都来了,还有甜嫂,都是农村人,不会处理事,老板说医疗费全出,再给买个轮椅,加上两万块钱,一家人就签了字,还千恩万谢的,觉得老板好。出院回去,可能是有人指点了,又来了。再找老板,老板不理了,说处理过的事,白纸黑字都签了,账也结清了,与他没关系了。甜嫂没办法,到工地上来,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哭,哥哥弟弟地叫,让民工们去帮着她说说话。民工们也看着可怜,就去了些人。老板看到去的人多,话软了些,但不答应再给钱,只答应让老张看场子,每月给八百块的工钱,还答应让甜嫂给民工做饭,也是一月八百块,甜嫂也就答应了。
老张话少,时常阴着脸。甜嫂正相反,话多,嘴甜,见人总是哥哥长、兄弟短的,见了小的叫兄弟,见了老的叫大哥。甜嫂见人亲热,是因为大伙儿救了老张的命,还帮着给老张看病,帮着给老张要钱,还借钱给老张看病。甜嫂到街上去,碰见了一个老中医,说是有祖传秘方,能治好老张的病,能让老张站起来。甜嫂就信了,花钱给老张买老中医的药,根根草草、骨头虫虫的,一堆一堆地往回买,熬了给老张喝。买药花钱,甜嫂再去找老板,老板不但没给,还说再闹就把他们两人都辞了。甜嫂没办法,就向民工们借,也向杨志借了,杨志给借了三千。
甜嫂和老张一个看场子,一个做饭,还有一间小工棚,两个人住着。一男一女住在一起,这在工地上就显得很特别,其他工棚里全是清一色的男人。最初的同情过后,男人们的想法就变了,眼光就变了,看着那间小工棚的眼神就有些特别。尤其是明明知道老张瘫了,做不了男人了,大家的想法更多了。上工下工的空闲,有些男人总爱往甜嫂的小屋跑。甜嫂也不拒,谁去了都笑着招呼。杨志不大去,但甜嫂对杨志却特别的好。
那次是杨志病了。也不是大病,感冒发烧,没有及时吃药,又硬挣着上工,就晕倒在工地上了。工友们要抬他去医院,他说不去,工友们也没再坚持,谁都知道医院进不起。在工地附近的一个小药铺买了点感冒退烧药给他,扶他到工棚里躺下缓着,其他人都又上工去了。
杨志一个人躺在工棚里,吃了药,歇缓下来,感觉好了些,但浑身还是热一阵冷一阵,头脑迷糊一阵清醒一阵的。心里也不好受,冒出一大堆胡思乱想,想到这一病不知几天才好,耽误了上工挣钱。挣钱还是要紧的,弟弟今年要结婚,自己得收拾院子,盖房子,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还想自己谁知道得的是啥病,也许还是啥大病,要住院的话就坏了,攒下的钱还不够住三天医院。真要那样的话,他坚决不住医院,不能给家里拉下一大堆的债。去年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就遇到过这样的事,一个工友干活干得好好的,一头栽倒就没再起来,送到医院花了些钱看了,也没看好,还是死了,落了个人财两空。杨志不想那样,父母和女人在田地里刨不出多少钱来,没有力量给他看病,给他还账。想到家人,杨志感觉特别想见到他们,尤其是母亲。身体好、精神好的时候想女人,生病、泼烦的时候想母亲,杨志觉得人大概都这样。
甜嫂就是这时候进来的,她端着一碗姜汤,提着一壶开水。她进来关切地笑着问,大兄弟看着结结实实的,一个感冒咋就把人丢倒了?杨志刚想起身,甜嫂已经到跟前了,叫他不要起来,问他还烧不烧。杨志上身抬起些,忙说好些了。甜嫂放下碗和水壶,摸了摸他的头说,好啥,还烫手。我给工地上送开水,他们说你有病了,发烧,我就熬了些姜汤,你赶紧喝上,发发汗,睡一觉就好了。甜嫂说着,就端了碗过来,要给杨志喂。杨志红了脸,要起来自己喝,甜嫂笑了说,大男人家,还害啥羞,嫂子又不是外人,你就定定躺着吧。杨志有些不知所措,就任由甜嫂一勺一勺地给他喂。
喝完姜汤,甜嫂又倒了些开水在脸盆里,泡了毛巾给杨志热敷。喝了姜汤,感觉浑身舒坦了些,热毛巾敷在头上,脑子也亮堂了。甜嫂坐在他床头边,不时地翻转一下毛巾,等毛巾冷了,再倒点热水,把毛巾泡热了,再给他敷上。甜嫂做得很轻巧、很自然,问他烫不烫,和他说话,好像在照顾一个亲人,一个孩子。杨志恍惚也想起小时候病了,母亲照顾他的情形,心里就水水的。
热敷完了,甜嫂用毛巾给他仔细地擦了脸,包括鬓角,包括鼻孔,包括耳朵碗里面,都擦到了,边擦边感叹说,下苦人,到哪里都脱不开土!还给杨志说,田地里的是黄土,不伤人,工地上全是水泥末子、石灰末子,坏身子呢,要洗勤些。说着,又给他擦脖子,擦前胸。甜嫂是给男人老张经常擦身子擦惯了,这会儿很自然地就给杨志擦了。杨志却心生一股慌乱、羞怯,还有一股热流,眼泪忽然就涌出来了。
甜嫂看见了他的眼泪,稍一怔,没有用毛巾擦,而是用手给他擦了。杨志的手也伸上来,本来是要自己擦眼泪的,却抓住甜嫂的手,按在眼睛处,眼泪没有被按住,透过两层手指缝,还往出涌。杨志忽然哽咽起来,接着又哭出声来,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甜嫂揽起他的头,一把搂在怀里,抱紧了他。甜嫂嘴里喃喃地说,都是受苦人哪!甜嫂自己也满脸的眼泪。
随后的事,杨志每次都不敢想,也想不清楚。哭了一阵,心里敞亮了,却感觉吸气出气有些憋,感觉到自己的嘴和鼻子陷在一堆温热当中,竟是在甜嫂两个奶头中间。那是夏天,甜嫂只穿了一件衬衣,再没有遮拦。他身上忽然又热了,是另一种臊热。那点臊热像一个火苗,把杨志点燃了,也把甜嫂点燃了,两个人不由得拥在一起,缠在一起。整个过程杨志不敢想,他只觉得是拼命地想从高烧中挣扎出来,可是越挣扎,烧得越厉害。两人似乎都一样,也几乎是同时平息下来,互相都看到对方的眼角上还有眼泪。
过后,杨志一直躲着甜嫂,有些羞见甜嫂,还担心有了那样的事,甜嫂借去的钱就不好要了。
甜嫂又过来了一次,说是到街上给男人抓药,顺便过来看看,没有多说话,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梅笙正在处理手头的另一个案子,妻子打电话来说,你赶紧过去看看,我听说他们要强行拆房,开过去好些铲车,连警察都去了。梅笙一听,假都没顾上请,换了便服,就赶紧骑车往家那边跑。
远远的就听见车声和吵嚷声,稍近些,就看到那片房子周围有很多车,很多人。果然有推土机、挖掘机、铲车,还有警车,有城建上的人,有些工人,还有警察。这些人在外面围着,里面是那些居民。外面围着的人多,居民要少些,再加上那些气势汹汹的车辆,里面的人几乎看不见。那些大车的发动机都吼着,人说话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只听着乱嚷嚷的。
梅笙在外围看了一会儿,那些挖掘机、铲车都对着房子,但每个铲车、挖掘机前面都挡着人。梅笙找到了自己家,自家的院门紧锁着,不知道母亲在哪里。
他悄悄地挤在人群里找母亲,在一辆铲车高昂着的大铲下面,他看见了母亲。和母亲在一起的有邻居蔡叔、冯阿姨,还有几个人,都是老年人,站在大铲车下面,挡着不让铲车推房子。
铲车对面的房子就是蔡叔和冯阿姨家的房子,他们家的房子在最边上,再过去就是梅笙家的房子。蔡叔浑身沾了些土,看样子是摔倒了,白头发也显得很凌乱,他气呼呼地说着啥,听不清,母亲和冯阿姨几个站在旁边,都青着脸。铲车突突地响着,铲头举着,随时要往前冲的样子。几个老人似乎一点儿都不怕,一点儿都不躲。梅笙却有些担心,怕那铲车真往前冲,或者铲头一下子落下来。他想喊母亲,又没敢出声。
另一处地方一阵骚动,好像是城建上的人往开拉堵车的人,传来吵嚷和哭叫声。这边的几个城管也扑过去拉扯母亲和冯阿姨几个。两个人抓住母亲,母亲一挣,差点摔倒,那两个家伙趁机往前拖。梅笙看不下去了,推开身边的人,扑过去,对着那两个家伙就是几拳,又赶紧往起扶母亲。还没扶起母亲,他就感觉一阵拳脚落在自己身上。母亲大声地哭喊,别打我儿子!爬起来就往那两个人身上撞。梅笙边护着母亲,边和那两个家伙撕扯。几个警察冲过来,按住了梅笙。
那边还有些人也在拉扯蔡叔和冯阿姨他们,场面显得很乱。突然蔡叔挣脱拉扯,从怀里掏出一把菜刀,按在脖子上,大声喊,我死给你们看!这一下,把人都镇住了,都停止了拉扯。
按住梅笙的警察也松了手。梅笙站起来,那警察惊讶地说,怎么是梅法官呀?梅笙一看,那警察认识,案子上的事打过交道。梅笙说,这是我母亲。警察连说对不起。又说,快把老奶奶劝开,这里危险。母亲也说,你跑来干啥,伤着了吗?梅笙说没事,看到母亲也没受啥伤,就回头看蔡叔。
蔡叔又大喊了一声,谁再动,我死给你们看!谁都不敢动了,都看着他。警察向他喊,放下菜刀!蔡叔不仅没有放下菜刀,还把菜刀往脖子那里使劲按了一下,有细细的血丝渗出来。他又喊,你们走不走?不走,我真死给你们!冯阿姨哭着喊,老头子,你这是干啥呀?你快把刀放下!房子让他们拆去,我们租房住。你这是干啥呀?几个同时挡铲车的老人也都劝他放下刀,蔡叔还是不放。局面一下僵持住了。
一会儿,有人喊着说,车先留下,人全部撤。一时间,警察、城建上的人都走了。铲车、挖掘机也往后退了一截,熄了火。蔡叔这才放下菜刀,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大家忙着要送他去医院,他沙哑着嗓子说不去,冯阿姨几个人就扶着他回家了。梅笙和母亲也跟进去。冯阿姨忙着给蔡叔的伤口止血,其他人都劝说。蔡叔嗓子沙哑着,说不出话来,只是淌眼泪。梅笙看着,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他和母亲回到家里。他又劝母亲,再不要挡了,让拆去吧。母亲还是不答应,说,今天是你蔡叔,明天就是我,拆我的房子,我也死给他们看。母亲又给他说,不要再过去,怕影响他的工作。说是这样说,梅笙还是天天过去看母亲,每次都看到那些虎视眈眈的推土机、挖掘机、铲车。他们没有开走,连司机都守在车上,随时等着拆房。看到那些车,梅笙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坐火车跑了一天一夜,回到工地上,远远地看见那座还没建成的立交桥时,杨志忽然觉得很亲切,竟有回家的感觉。杨志不知道为啥会这样。
立交桥还是那样,大半个轮廓都已经出来了,但还没有建成。桥上也看不到人,工还没有开。那些旧房子也还在,没有拆掉,周围站着些推土机、挖掘机、铲车,那些大家伙死死地站在那里,比那些旧房子要显得威猛多了。迟早有一天,那些大家伙会扑向那些旧房子,把他们全部铲掉,一砖一瓦都不会留下。这样的事杨志这些年在城里见得多了。他觉得那些楼呀房呀的,都还好好的,能住人呢,拆了可惜了。自己想盖那么几间房子,还盖不起来呢,还得和父母挤在一个院子里。可惜那些房子又背不到几千里外的家里去。
他替自己惋惜,也替住在那些房子里的人惋惜。每次拆房的时候,住户们有扑着挡铲车的,有哭天抢地的,有默默地流眼泪的,杨志看了也心酸。虽说那些是城里人,不知名不知姓的,但杨志还是替他们不好受。
可这回不一样,这些房子拆不掉,工就开不了。工不开,就拿不到工钱,拿不回去钱,家里就没法盖房子、过日子。开不了工,也只能吃着、等着,吃的是自己的钱,熬的是自己的时间。杨志就盼着那些铲车能快把房子铲掉。
走到工地上,拧钢筋、绑钢筋的场子上没人,拌沙石水泥的场子上也没人。走到住的工棚里,里面也没人,马明几个不知到哪里去了。
看场子的老张过来了,还是摇着轮椅。杨志想躲开老张,没躲开。老张问杨志,你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杨志没明白老张的意思,就说,这边的账还没算清呢。老张就不说话了。
杨志又问老张,嫂子呢?都好着吗?老张阴了脸,半天才憋出一句,好得很!老张的态度让杨志心里一紧。
杨志在工棚里躺到天黑,马明几个骂骂咧咧地回来了。见了他,先开了一阵玩笑,说他回去卸货了,问他卸了多少。玩笑开够了,马明就问家里那边的情况。杨志说了,说到马德贵开上小车了,就说了马德贵带信骂他窝囊废的话。马明听了,脸有些红。其他人说,也就是,房子拆不掉,工地上不开工,是他们的事,把我们压着,挣不上钱,反倒花钱,就应该跟老板评理去,让他开工资。一句话好像把大家都说醒了,都嚷嚷起来。杨志担心地说,我们几个去,怕不行吧?有人提议说,把工地上的人都联合上,一起去闹!
分头去各工棚里一说,都同意,说好了明天一早都去。
一早起来,几百人集合了,就去找老板。老板不在,工头在,就围住了工头。工头先还想高声弹压,直了脖子发狠。经不住一群人吵吵嚷嚷、骂骂咧咧的,话软了,说房拆不掉,工开不了,谁也没办法。一群人这个一句,那个一句地又骂起来,说停工又不是工人的事,是老板的事,得发工资。工头说,开工资要老板说了才算,他说了不算。一群人就叫他把老板找来。工头说不知道在哪里,就又逼着他给老板打电话。工头只好给老板打电话,老板在那头说,让工人们各自回去,他给上面的老板打电话。
民工们不知道上面有几层老板,他们只知道干活挣钱,给谁干活,他们不知道。听说承包立交桥的王者公司,最大的老板是个叫王哲的人,很早以前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可工人们没见过他。有时候来几辆小车,车上下来几个很有派头的人,工头之类的人就围过去。工人们到不了跟前,谁知道他们是哪一级的老板。
有时候来的一拨人,前后都围着记者,看阵势是当官的,也分不清是哪一级的官,是市上的,还是省上的。来的官说,这座立交桥是民心工程、德政工程啥的,要保证质量保证安全啥的,讲完钻进车里,一溜烟地走了。工头之类的送出老远去,工人们还是自顾自地干活,给自己挣钱,不好好干也不行。
工人们等了一会儿,又逼着工头打电话问。工头打了,老板说,上面的老板还没回话。工人们嚷嚷了一会儿,三三两两地散开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还是说着这个话题。有的说,得找大老板,到他公司里问去;有的说,大老板的公司就不在本地,到哪里找去,干脆到市上,找当官的讲理去。终于有个话题了,工人们都亲热着,兴奋着。杨志也莫名地兴奋。
中午打饭的时候,见到甜嫂了。甜嫂在窗口打饭,对每个人都笑眯眯的,打的饭似乎比平时要多。看到杨志,对杨志也笑了一下。杨志看到她,还是不好意思。
梅笙是等着甜嫂来,又有些盼着甜嫂不要来。这些天,他找到了些法律上的依据,可以帮助甜嫂要些补偿费,但他又怕那个王哲真和自己有些啥关系。
那天听到甜嫂说要告的人叫王哲,梅笙就是一惊,王哲两个字像两颗子弹,击中了他。虽然知道同名同姓的人很多,那个是收破烂的,这个是大老板,梅笙还是有些心神不宁。他在电脑上搜索王哲这个名字,想找到一些线索,搜出来八万多条有关信息,网络真是神通广大。梅笙看了些,叫王哲这名字的,有当官的、经商的,有开店的、卖菜的,有偷盗的、杀人的,还有女人也叫王哲。梅笙看得哭笑不得。
他又以办案为由,搜集王者建筑公司的老板王哲的资料,但找到的也不多。公司是外省的,籍贯也是外省的,农村出身,五十多岁,建筑商,房地产、路桥建设都搞,业务范围很广,有些出席慈善活动的新闻,就这些。梅笙无法判断他与自己有没有关系。
好在甜嫂这几天一直都没去找他,梅笙想着等等也好。
上午判了一个案子,抢劫案,犯罪的是两个农民工,抢了一个城里女人。女人报了警,警察很快在附近的一家饭馆里抓住了他们。他们没有跑,正在那里吃饭。
两人的作案动机很单纯,找不到活干,没钱吃饭住店,就抢了,只抢到三百多块钱,但性质很恶劣,都判了十几年。
判决后,梅笙心里感觉不舒服。这几年,涉及农民工犯罪的案件经常发生,针对农民工犯罪的案件也经常发生。梅笙想了很多,还想起了单秀莹。也许真有所谓的心有灵犀,他刚想到单秀莹,单秀莹的短信就到了:中午有时间吗?一起吃饭,我有事要给你说。梅笙回信:事情急吗?我下班过去。顺便给妻子发了信:中午有事,不回家吃饭了。
妻子的回信先到:这些天经常不回家,在泡小蜜吧?虽然是看短信,梅笙还是像被窥破了,脸红了一下。单秀莹的短信也到了:见面说,我在面馆等。
一下班,梅笙就往面馆赶。他知道单秀莹所说的面馆,名叫城乡面馆,很俗气的一个名字。他帮单秀莹找新工作时,正好路过那儿,进去吃了碗面,单秀莹当时就吃得很香,过后一直说那里的面香,她爱吃,以后每次一起吃饭,单秀莹都说要到那里去。
梅笙进去的时候,单秀莹已经到了,正低着头想啥,手指在饭桌上划拉着,像在写字。梅笙悄悄地走到跟前,看了半天,没看出写的是啥字。单秀莹感觉到了,猛一抬头,看见了他,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梅笙说,写啥呢?单秀莹说,没写啥,脸却红了。
梅笙就问,啥事?单秀莹忙忙地摇头说,没啥事,你饿了吧?没容梅笙回答,她喊服务员过来,要了两碗面,要了点小菜、茶水。又看了他一眼说,要酒吗?喝点酒吧。噢,你下午还要上班,不能喝,就算了吧。
梅笙说,你今天感觉怪怪的,到底有啥事?单秀莹咧嘴笑了一下,说,真的没事。接着又问,你们单位上忙吗?我怕打扰你,这几天没有给你发短信。
梅笙笑了,说,明明有事,你脸上根本就藏不住事,我是专门断案的,一眼就能看出来。说,你看出来啥呀?你说你看出来啥呀?语气似乎有些恼意,有些怨意。
单秀莹低了头,不再说话,也不看梅笙,梅笙倒显得有些无措了。正好茶水上来了,单秀莹说,先喝点茶。梅笙也说,喝茶。
梅笙喝了一口,单秀莹却拿茶碗盖拨拉着茶叶,拨过来,拨过去的,看着茶叶在水里浮沉,忧心忡忡的样子。梅笙心里有些着急,也有些好笑,但却不好三番五次地再问。单秀莹忽然抬了一下头,眼光和梅笙的一碰,又顺下了眼睛。梅笙隐隐感觉,单秀莹的事与自己有些关系,越发不好问了。
还是单秀莹先开了口,迟迟疑疑地说,我们店的老板……梅笙正敏感着,没等单秀莹说完一句,着急地就问,老板又欺负你了?那小子也敢,看我不收拾他!单秀莹忙说,不是,不是那样。梅笙说,那又是啥事?单秀莹低头说,他,他想和我交朋友。梅笙越发不解了,交朋友,交啥朋友?单秀莹还是低着头说,就是,就是处对象。单秀莹说完,抬起头来,脸上一片绯红。梅笙这才明白了。
梅笙稍稍迟疑了一下说,那是好事呀!单秀莹幽幽地说,你觉得是好事吗?我这些天心里很乱,想找你说说,我怕。梅笙硬笑了一下说,你怕啥?单秀莹说,他是城里人,我是农村的。梅笙说,我以为怕啥!城里人咋了?我也是城里人,三代以前,哪个还不都是农村人。单秀莹说,你不一样。梅笙说,我有啥不一样的?单秀莹说,你是这个城里唯一对我好的人。梅笙说,又来了。单秀莹说,本来嘛。
服务员端了面过来。两碗面,几盘小菜,服务员一一摆好了,说先生夫人慢用,走开了。
梅笙和单秀莹都脸红了一下,默默地吃面。
吃过饭,一群人又到工头那里去了,甜嫂也跟去了。杨志看到甜嫂在一大群男人里面,穿着红衣服,显得很扎眼。杨志觉得甜嫂不该混在一群男人中间,却不好给甜嫂说。甜嫂在,一群男人比上午嚷嚷得更厉害,声音更高了,一个个挣着显出男人的样子来。对工头的态度也明显不一样了,还推推搡搡的。工头急了,说要打110。本来是想把人都吓回去,没想反把人都激怒了,乱骂起来。有的说,我们没偷没抢的,110来了还能把我们的■咬了去!有人接上说,我们一人一个,还不把他们吃撑死!又有人接上说,吃不完拿回去给他们女人用去!天南地北的各种口音,比赛着说骚话,说给工头听,也说给甜嫂听。杨志听到那些骚话,替甜嫂难为情,甜嫂自己却并不在意,红衣服还左出右进的,她也显得很兴奋。
工头真的掏出手机说要打110,一个人一把夺下他的手机,咣的一声给砸了。人群稍惊了一会儿,几个人上去又揪住了工头,厉声骂起来,你还真要打?平日里你没少欺负老少爷们儿,现在又要打110,要干啥,要抓老子?有人就喊,揍他狗日的!还有人真动了手。工头哭叫起来,工头跟前的几个人也不敢上前阻拦。
工头哭着喊着,有本事找老板去,打我干啥?有本事把那些房子拆了,工不就开了,打我干啥?
工头的话提醒了大家,找老板,不知道在哪里,大家的眼睛就都盯上了那些房子。想想也是,把那些房子拆了。工不自然就开了吗?就是那些房子拆不掉,他们才十几天干不成活,挣不到钱。看着那些房子,一群人眼睛里都有了火。
拆了它狗日的!不知谁喊了一句,一群人就涌向那些房子。那些房子在周围的铲车、推土机的包围下,显得很无奈,这似乎助长了人们的勇气。
一群人扑过去,好像是有人指挥着,分头进到院子里,见人就往出拉,见东西就往出抬。那些人还没明白是咋回事,就给拉出了家门。拉出一家的人,搬出一家的东西,就推房子,几十个人喊一声,就给推倒了。开铲车,开推土机的在车上等了几天了,看到这情况,以为是接到了命令,就发动了机器,推的推铲的铲。人们兴奋着,拉人,搬家具,推房子,一气呵成,几十个院子一时间一片狼藉,到处是断橼子乱棒子,到处是烂砖头烂玻璃碴子。
直到最后一家的房子铲倒,一群人这才嗷嗷地欢呼起来。开着铲车、挖掘机的,也把油门加大,把车头高高地昂起来,来回地跑了几圈,像得胜回营的将军。而那些莫名其妙地做了他们的敌人,被拉出去、抬出去、揪出去的城里人,散乱地站在那里,他们一点儿思想准备都没有,没有见到政府的人,没有见到城建上的人,没有见到警察,连个说理的机会都没有,自己的房子就倒了,被一群民工拆掉了,他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杨志不仅参加了拆房,还打了人,而且是个女人,还是个和自己母亲差不多年龄的女人。他从来没打过女人,觉得打女人没出息,但那会儿,他不知道为啥会那样做。
他和那些民工一样,也进了一家的院子,进去后,就往出搬东西,往出拉人。可那家的主人,一个和自己母亲年纪差不多的女人,过来质问,过来拦挡。杨志的心里有些怯意,但还是随着其他人往出搬东西。屋里本来也没有多少东西,几个人一边躲着女主人的拦挡,一边快快地往出搬。
杨志看到墙上有个相框,很老的那种相框,和自己家里的相框很像,就取下来,也想搬出去。取下来,就看了看相框上的那些相片。黑白、彩色的都有,有这家女主人的相片,最多的是一个年轻人的相片,他应该是女主人的儿子。杨志看着那人,感觉在哪里见过,再往后一看,还是那个人,但穿了一身警服,很威严地站着。没想到拆到警察家来了,杨志一惊,手里的相框掉在地上了,玻璃碎了,尖利地响了一声。女主人听见了,跑过来,看到地上摔碎的相框,边往起捡,边强盗、土匪地骂起来。杨志本想解释是不小心摔的,但女主人看了一眼杨志,骂得更厉害了。杨志不敢还嘴,帮着往起捡相片。
也是着急心慌,他往起一捡,又把一张照片给撕破了。女主人忽然扑过来,抓住他的衣服,在他脸上挠了一把。杨志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痛起来,一擦,有血,才知道脸给抓破了,他突然恼怒了,使劲推搡她。女主人不松手,还骂他乡棒,骂他收破烂的。杨志突然抬手就打了她一巴掌。一巴掌把两人都打怔了,又过来了几个人,才把女主人拉出去了。
拆完房子,一群人又集中在一起。杨志看到了甜嫂,甜嫂一身的土,脸上也是土。甜嫂也看见了杨志,看到他脸上的血绺子,就问咋了?杨志就给甜嫂说了。甜嫂说要赶紧抹点紫药水才行,不然要落一脸的疤。落一脸疤,媳妇就不让进家门了。甜嫂还开玩笑说。甜嫂硬拉着他到不远处的一个小药铺去,在小药铺简单处理了一下,杨志和甜嫂才往工地上走。
梅笙在看一个卷宗,怎么也看不进去,想起单秀莹中午找他的事,他心里有些乱。心里正乱着,手机响了,一看号码,是母亲。听说房子被拆了,母亲还被打了,他急忙骑上自行车就往家里跑。
离家还很远,就看到那一片房子不见了,不知道母亲在哪里。他先往被拆掉的房子那里跑。跑了一截,竟碰到了甜嫂,甜嫂和一个民工一起往工地那边走。
甜嫂也看见了梅笙,认出了他,先给他打招呼,问他,梅法官这是去哪里?梅笙说,回家。甜嫂说,梅法官家也在这边呀?那我们是邻居了。梅笙说,邻居怕是当不成了,我家叫人拆了,我妈还叫人打了,我得赶紧看去,你们先走。甜嫂想说,谁敢拆法官的房,打法官的妈?忽然一想,吓得不敢出声了。
杨志脸上有伤,一直低着头,这会儿也听到话音不对,一抬头,看见了梅笙,果然是上次碰上的那人,是相片上的那人。而拆了他家的房,打了他母亲的就是自己。杨志赶忙低下头。
梅笙看了杨志一眼,依稀在哪里见过,可是想不起来了。也是事急,忙骑车走了,向着家那边。家已经没了,只剩废墟了,他不知道到哪里去找母亲。
杨志和甜嫂也往工地上跑。
其他的人早回去了。房子拆了,一群人说说笑笑地回到工地。每个人心里都高兴着,痛快着。明天就能开工了,不,今天就应该算,拆了房,得算一天工钱。
他们去找工头,可工头不见了,房门紧锁着。管工地的几个人也不见了,房门也紧锁着。谁骂了一句,狗日的,滑溜得很,怕我们回来要工钱吧?这一骂,提醒了大家。他们为啥跑呢?怕啥呢?这样一想,才知道坏了,不知谁喊了一声,快跑吧,闯下大祸了。几百人立时四散了。
杨志和甜嫂回到工地上时,工地上一片安静,看不见人,有些人悄悄地溜掉了,有些人躲在工棚里。
马明还在,不说话,绷着脸,躺在床上。杨志也默默地走到自己床铺那里坐下。他有些害怕,有些后悔,要是不给马明说马德贵的话,大概就没有这档子事了。
不一会儿,警车的声音响起来,警报声越来越大,到工地院子里了。工棚里的人都翻身坐起来,紧张地循着警报的声音看。杨志也坐起来,他觉得自己一定会给抓去的,他脸上有伤,手上有血,一眼就看出来了。其他人脸上没血,手上没血。杨志想,拆了法官家的房子,又打了他的母亲,在法庭上见到他,咋说呢?自己一定会被判重刑的。判了的话,父母、婆姨咋办呢?杨志想,婆姨不知道回家了没,父亲的地不知道给占去了没有?杨志想,工地上会很快开工的,自己要给判了,打工挣钱怕是干不成了,但立交桥很快就能修起来,修起来一定是座很漂亮的桥。杨志眼前出现了立交桥的样子,比工地门口的效果图还漂亮,四通八达的,似乎一直能通到老家那里去。
原载《飞天》2010年第11月号上
原刊责编 赵剑云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李进祥,男,回族,宁夏籍,现年42岁。中国作协会员,宁夏文学院签约作家,吴忠市作协副主席,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作家高研班。著有长篇小说《孤独成双》、短篇小说集《换水》等。先后有10余篇小说入选《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刊物,6篇小说连续5年入选全国年度短篇小说选本,2篇小说连续入选2007、2008年中国短篇小说排行榜。多篇小说获奖,小说《狗村长》获《小说选刊》全国读者最喜爱的小说奖。作品被译成法文、希腊文等。
创作谈:还是城乡之间的事
李进祥
这篇小说写于鲁院。
在鲁院学习期间,一位朋友打电话过来。交谈中问及家乡那边的新闻,他说,县上的人事局长被免职了。原因是县上的农民工在外打工时,发生了群体性敲诈工地,勒索钱财的事。事情涉及的人员多,情节恶劣,影响到全区劳务输出的声誉,还影响到两省区的关系,区上的领导批示要严肃处理。涉嫌的农民工都被抓了,要判刑。他还说,那些农民工是我老家所在乡镇的。
接完朋友的电话,我赶紧往老家打了个电话。我的两个弟弟,几个侄子都在外面打工,我担心他们。父亲接了电话,说被抓的是邻村的人,弟弟侄子们都没事。我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担心没有了,思索却没有停。我的那些老实巴交的乡亲们,咋能做出那样的事来呢?
来鲁院之前,我其实已经听说过“诈工地”的事,得逞的还很多,有些甚至以此发财。诈到钱的人不以为耻,当地一些人也认为,老板的、城里人的钱,诈了白诈、该诈。
可以认定是穷仇富、民仇官、农民仇视城里人的心理。
但问题远没有这么简单。城乡差别、矛盾长期存在,而且随着城市化的进程而逐渐加剧。城市一方面需要农村的人力、物力资源,接纳了很多的农村人;另一方面却对农村人有着挤压、歧视和伤害。农村人进入城市,打工挣钱,渴望过城里人一样的生活;但又不习惯城市、厌恶城市,甚至是仇视城市。城乡之间的摩擦、冲突时有发生,而且偶有激化。
解决这样的问题也同样不简单。这不单是个法律问题、道德问题,而是个系统的、长期的社会问题,需要国家政策的关注,需要舆论的关注,更需要文学的关注。
我也想就此写点东西,构思了好些天。一天,在过一座立交桥的时候,心里恍然一亮。一座立交桥,便把南来北往、东奔西走的车辆、人员都疏散了,把冲突化解了。真是绝妙的创造。于是便有了我小说中的立交桥工地,串起了几个人物和故事。故事的叙述也刻意模仿立交桥的结构。
我和小说中的杨志一样,希望有一座连接城乡的立交桥。不仅作为疏通的枢纽,也作为联系的纽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