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堂风

2011-12-29 00:00:00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1年1期


  1
  一月弯的深夜,王子丹脱掉上衣,倚着父亲的墓碑坐下,用力抵着,直到父亲的名字以浮雕的形式出现在他白皙“臃肿”的背上。然后,他把胳膊别到背后,用手指抚写父亲的名字,王舟。之墓,两个字每次都会跟着父亲的名字出现在他手指最容易摸到的地方,但他极少去抚写它。他只写父亲的名字。就像小时候和父亲常做的那样——睡前,父亲在他光溜溜的脊背上用手指写字让他猜。写得最多的是他俩的名字。王舟。王子丹。或王舟的儿子王子丹,王子丹的父亲王舟。父亲有时写得很慢,有时写得很快。不管快慢,王子丹都能猜对,猜对字的王子丹会在父亲的笑容里骄傲地睡去。
  在父亲死前的两年里他们已经不再玩这样的游戏了。埋葬了父亲的王子丹,面对一堆黄土,突然意识到天地间再也没有父亲了,只有墓碑上的名字是他的。伤心而气恼的他用背撞击着那个名字仰天而哭——爸,爸,我不让你离开我!我不允许你离开我!
  背上有了一条条凸道道,他惊讶地抚摸着它们,心里面突然有了一丝安慰——他的爸爸并没有完全离开他,爸爸还能在他后背上写字!
  三十年了,王子丹保持着这种和父亲亲近的方式。
  
  走到办公室门口,王子丹看见惨白的灯光下妻子杨蓝的背影迅速地消失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处。王子丹第一次发现那慌张的敏捷里有了侦察员最忌讳的臃肿和疲惫。岁月不饶人哪。王子丹看着杨蓝消失的地方,想到她该有四十五岁了。自己比她小三岁,应该是四十二岁了。
  四十二岁。父亲三十年前的年纪。王子丹的心脏突突地失控了。他进屋坐到办公桌前,一阵眩晕让他趴在桌子上。额顶那缕从左耳上方出发担任掩护高地任务的头发疲惫地耷拉下来,像一片从黑鹅翅膀上凋零的羽毛,落在他相交叉的手指上。
  夜班护士乔桥走进来,看着王子丹说,她来电话问你好不好?谁?王子丹抬起头问,手指慌乱地把那片黑羽毛捋到头顶上。还能有谁?小王子丹呗。乔桥的语调里含着悲天悯人的味道。她是小王子丹的好友。
  她还好吧?王子丹问。
  你要是真关心,不会自己问?
  王子丹朝乔桥摆了下手,闭眼捏着眉头。他把眉头揪得高高的,红红的。乔桥看不得他这副敢做不敢当的样儿,转身出去。
  
  2
  王子丹从来不允许别人用别的名词来称呼他,比如主任、教授、老师。有不知道规矩的人,不管是同事、学生还是病人,他总是皱着眉头说,叫我王子丹。
  小王子丹是两年前的冬天调进中西医结合科的。小王子丹进科的第一天,全科人员聚集在护士站等待开早会。护士长对王子丹说,等一会儿人齐了,你讲话之前我先介绍一下新同事。王子丹点点头走到住院病人一览表前看着。电话响了,一个大夫接了说,王子丹电话。王子丹转身来抓话筒,却连女人的手一起抓住了。人们哄笑起来。王子丹抬头看见一张通红的陌生女人脸。他尴尬地撒了手问接电话的大夫,不是找我的吗?大夫笑着说,找王子丹。王子丹再次把手伸向那个焦黄的话筒,不想再一次碰到了那只手。人们再次哄笑起来。
  会后,护士长跟着王子丹进了办公室,笑眯眯地说,这回可出现难题了,你自己说,我们以后怎么区分你俩?王子丹说,找护理部换个不重名的来。护士长说,这不好,因为咱们科的小病人越来越多,遇到血管不好的总出现几针扎不进的情况,病人有意见,我才打报告请求调儿科护士过来的,人家可是技术很过硬的,听说能够摸黑扎针呢,再说了,人事处也不会因为重名这种事做变动的。王子丹说,反正我是坐不改名站不改姓,你找她去想办法吧。护士长说,要是人家也坐不改名站不改姓呢?王子丹笑笑说,我又没说让人家改名。护士说,那就叫你大王子丹,叫她小王子丹吧。王子丹说,王子丹就是王子丹。
  
  查完房后的王子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小王子丹走进来红着脸说,主任,对不起,电话的事是我不好。王子丹习惯性地皱了眉头说,叫我王子丹。王子丹——小王子丹低低地喊了一声,接着扑哧一下乐了。王子丹说,笑什么?小王子丹说,感觉是在喊自己呢,感觉怪怪的。王子丹盯着她的胸牌,看见天天戴在自己胸前的名字出现在一个女人丰满的胸脯上也感觉怪怪的。
  小王子丹看着王子丹盯她胸脯的眼神,脸上一层更深的红色渗出来。王子丹——她笑嘻嘻地喊。哦。王子丹把目光收回来,指指面前的椅子示意她坐下说,能告诉我你的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吗?我父亲。她说。哦,我的名字也是父亲起的,你父亲讲过给你取这名字的原因吗?
  不记得了,他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不想提起他,提起来我就恨他。哦?王子丹来了兴致——为什么?她把目光转向窗外说,父母是领我们来这个世界上的人,那他们就应该领着我们长大对吧?可他半路上就逃了,扔下我,七岁,流浪狗一样,想想就恨他。她的眼泪蹿出来,突地滑落到嘴边。他的心里一阵电闪雷鸣。他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和他怀着相似伤痛的她,只笨拙地说,咱俩差不多,不要太难过了,有什么事你就来找我。她用手指抹掉嘴角的泪说,不好意思,谢谢。他说,不客气,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么。他的话一出口,就把自己惊呆了,想解释一下,又觉得越描越黑,干脆闭紧嘴巴,拉下脸,木呆呆地盯着桌面,一副不认账的表情。但那句话已经击中她。她的手脚麻酥酥的,心脏欢得乱了节奏,她凝视着自己的胸脯,清楚地看见那个代表自己和他的名字在颤动。
  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这句话如同魔咒在身体里膨胀起来。这种膨胀让她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了强壮和坚实。很多年以来,她一直都是孤独弱小的,她独自一个人面对黑夜,面对恐慌,面对成长的迷茫、痛楚和大大小小的绝望。孩童时期,她常常拿针在夜里扎自己,让自己喊出尖厉的声音驱赶恐惧。后来,她结婚了,丈夫吴奎是钢厂的工人,虎背熊腰,粗声粗气。开始,在他如雷的呼噜里,她踏踏实实地睡觉、生活。那时,她以为余生都会这样踏实。很快,她发觉丈夫的那种强壮仅仅是他自己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大口喘气,大声骂娘,喜与忧悲与乐都能够用一句他妈的打发了事。除了晚间的呼噜能在黑色的空气里荡漾成她的安全屏障外,他的强壮于她正如一支飞奔的箭无法穿越一根棉絮。
  
  3
  父亲死的那个早晨,王子丹知道空气不全是自然课本上说的——无色无味透明的气体,它还有另外一种形态。那天的空气,是无数细密的无序的悠然飘浮的白色颗粒,从窗子里飘进来,漫过父亲的身体,变成更淡一些的白从门口飘出去。父亲悬挂在X光机上,白色的西装,白色的礼帽,白色的皮鞋,白色的袜子。有人拥住他说,可怜的孩子,不要站在穿堂风里。有手掌捂住了他的眼睛。有人哭了。他跟着抽搭了一下鼻子,他闻见了一种怪怪的香味。他挣脱开捂他眼睛的手,寻找那香味的来源。他凭着十二岁的智慧坚信是这股特殊的香杀死了父亲。敌人肯定是从窗棂中用细细的竹筒吹进来,待父亲昏迷后,把他吊死的。他要把这个秘密喊出来,要让敌人听见——我知道你是怎样把我爸爸害死的!你出来,我和你拼了!你出来呀!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看他。有声音说,这是他的孩子啊,带走,带走,不能让他看!立即有几只手来拉他,并再次捂住他的眼睛。
  第三天晚上,家里来了三个男人,他们送来了父亲的尸检报告和遗物。他们默默地坐在沙发里,默默地用指头把报告单推到母亲和王子丹面前。王子丹和母亲一起低头默默地看上面的字——自杀身亡。三个男人和王子丹一起看沉默不语的母亲。母亲石雕一样呆坐着。三个男人尴尬地晃动起身体,沙发里的弹簧在他们的屁股底下发出嚓嚓的声响。
  
  送走客人,母亲站在沙发后面指着他们拿来的布包对王子丹说,打开看看。母亲转过身面朝窗子问,是什么东西?王子丹看着母亲的背影说,爸爸的裤头、背心、褂子、裤子、布鞋。还有什么?母亲又问。王子丹说,一包烟一张报纸。母亲的肩膀落下来,像放下了什么沉重的东西。王子丹把报纸叠起来,叠得和烟盒一样大小,连同烟盒握在手里。他知道这是破案的重要线索,他要找出杀害爸爸的凶手。母亲突然转过身来,抓起桌子上的东西进了厕所。烟雾和母亲剧烈的咳嗽从门缝里挤出来。王子丹赶紧跑进父亲和他的房间,把手里的东西塞进自己的枕头里。
  母亲从厕所里出来,头发上落满了灰烬,一片片,嗑过的瓜子皮一样散落着。母亲手里的筷子被烧掉了半截,她用半截筷子指着王子丹说,你给我记住了,不要学你爸!真是狠心,就是石头的心,生铁的心,我这么多年也该把它焐热了!焐化了!
  母亲从不肯和王子丹谈论父亲的死。母亲的冷静和绝情让王子丹觉得母亲就是杀害父亲的凶手,最起码也是参与了的。母亲把父亲所有的东西都在那个深夜烧掉了。厕所的墙壁一夜间被熏黑了,厕所门下方的小百叶窗上落满了黑色的、灰色的、白色的灰烬。王子丹惊讶地发现一个梦的时间自己就丢失了和父亲相关的一切东西。包括父亲的枕头。那个他从小睡觉就喜欢捏着它边角的枕头,捏破了一个边角,父亲就把枕头调换一下,给他一个新的边角。王子丹疯牛一样对着母亲冲过去,他把她撞到墙上,揪住她摇晃着——你把我爸的枕头还给我,你把我爸爸的东西还给我,还给我!你把我爸爸还给我!
  母亲像一棵枯死的树任凭他摇晃着。从她头发上散落的灰烬在演示一场连根拔起的决绝。她的心被伤透了。被一个丢下她和孩子独自逃离的男人伤透了。那个男人临死脱下了她为他做的衣裤。那个男人不肯带着沾有她气息的东西去死。这伤透了她的心。她知道男人死前是洗了澡的,她从他的尸体上闻见了肥皂的味道。送遗物的人说,东西是叠好的,整齐地放在他值班室的橱子里。她从这句话里明白他的死是从容的,是深思熟虑的,是早就计划好了的!这令她不寒而栗。
  母亲和王子丹一起倒在地上。他们都头晕脑胀,精疲力竭。许久,他扶起母亲坐到沙发上,他决定像大人一样和母亲谈一谈父亲。
  他直视着蓬头垢面骤然枯黄的母亲问,你为什么没有眼泪?
  母亲沉默地看着他。
  他说,你要不回答,我就死。
  母亲说,因为我的眼泪早就流干了。
  他说,是不是你杀死了我爸爸?
  母亲说,不是,是他自己杀死了自己,他是自愿死的。
  你怎么知道的?
  他早就计划好了,他买了崭新的衣服,你都看见了,白西服,白皮鞋,白礼帽,白领结,他从里到外都是新的,都是他喜欢的颜色,他早就计划好了,早就准备好了,只是一直瞒着我,瞒着你。
  他为什么死?你一点也不知道吗?
  因为他不想和我们在一起,这不是明摆着吗?母亲失态地吼起来。不要再提他了!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忘记他!我不想看见他留下的任何东西!
  我也是他留下的,你怎么不把我也烧了?!他年轻的指关节发出清脆的声音。
  母亲看着他的手指,低声说,儿子,我知道你心里难过,我知道你喜欢爸爸,你以为妈妈无情,甚至以为是妈妈害死了他……你现在太小,很多事情你不懂,等你大了,你就会明白,妈妈怎么会害死爸爸呢?妈妈爱他,和爱你一样,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等你长大了,妈妈也给你找个像妈这样的媳妇,那时你就知道你爸有多享福了,家里所有的事妈全包了,做饭做他爱吃的,说话说他爱听的,我没奢望他像别的男人一样操持家务,我只要他在这个家里呆着,能让我看着他,我就满足了,可他连这一点都不愿意!
  他看着母亲,期待母亲永远说下去,尽管他不能从母亲的诉说里明白父亲的死因,但他觉得只要母亲说着,父亲就在着。母亲突然停住话头,两手抓住铺在沙发上的浴巾喃喃而语——窗前有人烧了纸的,窗前有人烧了纸的。你说什么?他问。有人在你爸爸上吊的窗子底下烧了纸,我看见了,很大的一堆纸灰,肯定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烧的,他肯定在外面乱搞了!你不要再和我提起他!永远都不要!一个字都不要!母亲瘫软下去。
  他跑到医院,父亲吊死的那间屋子已经锁了门,窗子底下是一丛盛开的月季花,一些花叶子被烧焦了,纸灰被夜间的雨漫开,隐在草叶下。王子丹蹲下身,花的香气进到他的鼻腔里,他抽了下鼻子,扒拉了几下草,捏起一点沾着纸灰的土看了看。他认识其中一个来家送遗物的叔叔——医院的保卫科长。他找到那个叔叔说,有人在我爸爸的窗前烧了纸,你们发现没有?是不是害他的人烧的?叔叔,求求你,把那个烧纸的人找出来吧,就算不是他害的,他也可能知道些什么吧?叔叔叹口气说,我们早都发现这事了,也在全院调查过了,没有结果。孩子,你父亲确实是自杀的,我们把公安局破案最厉害的人都请来了,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而且你爸爸为人和善正直,从不争名夺利,对待病人又好,全院上下没有不夸的,他是没有敌人的人。
  没有敌人的人怎么会死?王子丹问。叔叔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回去和你妈好好过日子吧。
  母亲的灯熄了以后,王子丹从枕头里拿出了烟和报纸。他看了看烟盒上面的字,大前门。他把烟盒里的烟倒出来数了数,九棵。王子丹闻了闻烟,突然明白那天早晨他被人捂住眼睛时闻见的香味,就是这烟和月季花掺杂在一起的香。他展开报纸,仔细地寻找着。那是一张被很多人看过的报纸,被很多笔迹乱划过。王子丹仔细地辨认着。在报纸的下端,他发现了父亲的字——大前门大前门门门在哪里门在哪里门。在这行字左上方的夹缝处,写了好些王子丹的名字。字很规整,很小。王子丹的心怦怦地跳起来,泪水夺眶而出——他知道爸爸到死也爱着他,到死也想着他!他在心里对父亲说,我也会到死都爱着你,到死都想着你的。
  
  4
  母亲没有再婚。也没有从父亲死时的骤然枯黄里复原。枯黄的母亲像以往一样操持着家,洗衣,做饭,买菜,打扫卫生,上班,下班。周末带王子丹到奶奶家买菜,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忙到天黑以后,匆匆往公交车站跑。不同的是,母亲不再谈父亲。不允许王子丹谈,不允许爷爷奶奶谈,也不允许别的人谈。有一次,王子丹和母亲在集市上碰到一个熟人,那人站住和母亲说笑,转脸看见王子丹就说,哎呀,孩子长这么高了,越长越像他爸呢,活脱脱一个小王舟。母亲的脸顿时晴转阴,拉着王子丹就走,连个再见都没说。
  一年后,爷爷中风瘫痪,奶奶也得了严重的心脏病。母亲把沙发卖掉了,把茶几搬到了阳台上,把客厅改成爷爷奶奶的卧室。母亲和王子丹的生活从此有了一些改变。首先是吃饭的时间推迟了,因为母亲下班以后要先给爷爷翻身,擦洗,解大小便,然后,才进行原来的程序。做好饭以后,奶奶和王子丹先吃,母亲去喂爷爷。等母亲吃完饭,洗完碗,王子丹做完作业后,母亲和王子丹一起给爷爷按摩他丧失了知觉的右半边身体。奶奶缩在墙角的藤椅里,看着他们三个。偶尔的,母亲在这时会问一两句王子丹在学校的情况;偶尔的,母亲也会谈一两句自己班上的事;偶尔的,奶奶也会说一两句陈年的旧事,早已不交往的亲戚。
  母亲的日子天天如此。
  王子丹的日子也天天如此。上学,放学,做作业,吃饭,给爷爷按摩。大家都关了灯的时候,他从枕头或纸箱里、鞋子里翻找爸爸的烟盒和报纸,确定它们还在以后,他才开始睡觉。有的时候有梦,有的梦里有父亲。梦见父亲的早晨,他总是坐在床边愣神。母亲总会高声喊他——王子丹快点,要迟到了。父亲刚死的那阵子,母亲有时候叫他丹丹。他郑重其事地对母亲讲,你必须叫我王子丹。母亲问,这有区别吗?王子丹说,有。母亲自言自语说,长大了,是该叫大名了。
  
  三年后,爷爷死了。爷爷死后的三个月,奶奶也死了。爷爷死后,奶奶常常望着天空说,老天爷,求求你,赶紧把我也收走吧,别再拖累我闺女了。王子丹听见这话的时候,就和奶奶一起望着天空,幻想着人都是从天空里洒下来的,像雨滴,太阳一晒,就蒸发了。爸爸死后,奶奶就改了对母亲的称呼,她不再叫儿媳,而是叫闺女。奶奶死的时候,哆嗦着布满了皱褶的嘴唇对王子丹说,王子丹呐,咱们老王家亏欠你妈的太多了,你以后要孝顺她,替你爸,替我,替你爷爷报答她啊。奶奶又对母亲说,闺女你的苦我明白呀,我到阴曹地府里揍他,我揍死那个混账东西。母亲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母亲的哭声让王子丹惊讶不已。他惊讶地看着母亲不停地抽搐肩膀,奶奶那皮和骨头明显分层的手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艰难地摸索。奶奶的手指停止了,嘴角的皱褶慢慢松散开。母亲停止了哭泣。她把手从奶奶手里抽出来,把搁在她头顶的手拿下来对王子丹说,你奶奶走了。王子丹一步蹿到窗边,看着收走了奶奶的天空,伸出手去。母亲扑过来抱住他——还有妈妈,还有妈妈!
  
  5
  王子丹乖顺地成长着。直到考大学的时候,他和母亲沉默安宁的日子才起了一点小小的波澜。母亲反对王子丹学医。母亲说,你从小喜欢装装拆拆的,上理工大学吧,将来当个工程师。王子丹妥协而坚决地说,我学中医。他知道这是离父亲最近的途径。是他感知父亲、找寻父亲最直接的入口。
  到医院报到的王子丹心里涌腾着隐秘的快乐。他在心里对父亲说,我来了,爸,我来了。他围着放射楼转了一圈。父亲去世的那间屋子门开着,里面是一台庞大的机器。王子丹站到窗前看了看,外面的月季花盛开着,花香扑鼻。人事处长一眼就认出了王子丹。他热情地握住王子丹的手摇晃着——王舟的儿子!哎呀,你长得和你爸太像了,欢迎你来医院工作呀,你爸的工作为人那可是没得挑的。王子丹快乐地说,我会努力向爸爸学习的。人事处长松开手,伸出食指说,我当时到你们学校挑人,一眼就看准你了,知道王舟的儿子错不了,再说了,和你爸我们都是同时进医院的老同事了,你到这里上班,离家近,能照顾你母亲。
  王子丹感激地鞠躬说,谢谢叔叔,谢谢。
  王子丹抬头看着碧蓝无云的天,他觉得自己的后背上有两个翅膀在层层欲飞。十年了,父亲只能在他的心里,在梦里,在努力去想却越来越模糊的记忆里。十年了,他长成了父亲的样子,在父亲工作过的地方,看见的人和物是父亲曾看见的,听见的声音是父亲曾听见的,他走的路是父亲曾走过的,他穿过的门是父亲曾穿过的。
  母亲对米已成粥的事叹了口气,进入了惯有的沉默。王子丹说,这个医院离家近,能照顾您,对爸爸的事您不用担心,爸爸在医院里的口碑很好,我今天见到的人还都在夸赞爸爸,也正因为人家相信爸爸的人品,人家挑学生才挑到我,要不的话,即使想来也来不了。你放心吧,十年了,什么都没发生。母亲叹口气说,那就好,我就是怕你爸的事对你影响不好。这事就这样了,以后的事情要记得和妈商量。王子丹说,以后所有的事情我都听你的。
  王子丹成了一名主攻肾病的大夫。最初的兴奋和快乐过后,他像所有的大夫一样工作生活着。对父亲的思念和思念带给他的折磨,像一座山的山峰在登顶的时候淡化了。王子丹的生活和心灵获得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和安宁。
  母亲累了。坚强贤德的脊梁弯了。母亲开始张罗寻觅她的接班人。杨蓝被找到了。王子丹被母亲和另一个酷似母亲的女人关爱起来。两个贤惠能干而沉默的女人把他的日子围得四季如春。第二年女儿降生了。一道小小的更加坚固的栅栏。王子丹早晨离开,中午回去,下午离开,傍晚回去,傍晚离开,早晨回去,他像一条不会拐弯的狗重复着两个端点之间的路程。直到两年前的冬天,另一个王子丹出现。
  
  6
  两年前的夏天是王子丹辉煌而孤独的开始。那个夏天,王子丹被部里授予科技拔尖人才。荣誉像只能量不足的热气球带着他飞升到了人群恰好能用嫉妒的手指和唾沫的盐粒够到的高度。尤其是那件令人向往不已的奖品——比院长家面积还大的住房,一颗诱惑口水的葡萄。
  那么拼命干吗?难道你也想弄个尖儿拔拔?拔了尖儿也不会有大房子了,天上不会总有馅饼掉下来的。这年头傻干是不行的,重要的是会干,干给领导看,让领导说你行,你才行……
  病人在媒体的诱导下却涌向王子丹,在走廊里排起了长队,而其他诊室里常常是只有大夫一人,那人要么低头看报、看书、抠指甲,要么盯着门外嘈杂的队伍大声地咳嗽、哼鼻子。
  原来虽不亲密但也无隔阂的同事关系如一张枯干的树叶了,稍不注意的碰触就会出现裂痕甚至破碎。
  王子丹决定和其他大夫一起排夜班,减少病人找到他的机会,缓解他和同事的关系,但收效甚微。他被病人信任的潮水围困在孤岛上。而从小在沉默中长大,在母亲和妻子有问才有答的岁月里走来的他,不知道如何铺一条通往他人心里的路。他又恢复了十二岁的孤独和沉默。四十岁的心虽然没再出现十二岁的煎熬,却被从未有过的郁闷笼罩了。它虽没有生离死别的剧烈和尖锐,却有着浸透水的老棉袄的沉重和霉湿。
  意识到他变化的母亲和杨蓝开始更加细致周到地呵护,同时她们像孵蛋的母鸡挺直了脖子,提高了警惕。母亲悄悄对杨蓝说,上心点,别大意了。杨蓝开始在王子丹夜班的时候偷偷地到医院里侦查。
  
  王子丹的新房只在刚刚获得的时候一家人去看了一次。母亲执意抱着他的奖杯。一家人挤在出租车上,母亲坐在前排对司机絮叨着她的骄傲,王子丹和妻子、女儿在后座上抿嘴而笑。新房大得让母亲和杨蓝惊叹不已。杨蓝说,咱们装修一下住进来吧。母亲说,收拾收拾你们搬进来吧。王子丹说,要搬一起搬,我们怎么能把你独自留在老房子里。母亲把手里的奖杯放到空荡荡的客厅地板上说,哎,我这辈子是离不开老房子了,从年轻住到现在,从生儿子到生孙女,一辈子了。新房子呀,没什么记忆,属于年轻人。王子丹笑笑说,四十了,不年轻了。一家人往回走到半路上,才想起奖杯没有带回来。杨蓝建议再回去拿,王子丹说,有时间再拿吧。
  王子丹没有搬家,他仔细想了母亲的话,觉得自己也是离不开老房的。如果说,还能够动员母亲跟着他到新房里住的话,父亲则永远不能。最近,他又开始强烈地想念父亲,他很想和父亲坐在一起抽抽烟,说说工作中的事。或许父亲能教给他怎样去获得别人的喜爱。或许父亲也会向他倾诉自己的痛苦。那致命的,无法展露无法诉说的。
  杨蓝也不坚持搬家,新家离医院太远,手里的风筝线太长。
  一百五十平米的没有任何记忆的新房子里,只居住着无意中遗落下的奖杯。
  
  7
  郁闷孤独了大半年的王子丹从小王子丹的眼泪里看见了一条狭窄的小桥,架在他们共有的少年丧父的悲痛里。他渴望着和小王子丹对夜班,渴望着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再听一听那丧失父亲的悲痛。那耗子一样啃食掉自己青少年时期所有欢乐和幸福的痛,那注定伴随他一生的缺憾,那无法说出的思念……需要它们从一张善于表达的嘴巴里说出来!需要它们在一个演员的身上展演出来!而他是唯一的观众。看她,看自己。
  王子丹侧耳听着大小夜班护士的交接。小王子丹的声音响起来——今晚大夫那边是谁的夜班呀?那种黏黏的,冷冷的,带点鼻音的声音像会飞的蛇一样,飞窜并缠绕在王子丹的身上。王子丹捋了捋额顶的头发,坐到椅子上等待着。
  夜已经很静了。病人和陪护都进入了梦乡。偶尔的,会有一两声咳嗽或者呼噜声透过门的缝隙传出来,如早年深夜的更声。小王子丹和乔桥调换了夜班,她感觉到王子丹和她一样在等待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她渴盼着再次听到那种能够进入她体内膨胀她、坚实她的魔咒,能够一下就抵达的力量。小王子丹整了整护士服,往大夫办公室走去。她心跳如鼓,去拉开不知如何表演却渴望登台的幕布。
  
  她站在了他的门口,静默的。
  他扭脸看着她,静默的。
  她没有台词。
  他虽然明白自己此刻就是她的导演,她已经如他所愿站在了舞台的边缘,却也没有台词来告诉她。
  他和她谁也没有想到静默的对望,会使得深夜没来由的照面变得暧昧而亲切。他看着苍白无语倚门而立的她,生出了一种把她拉到身边的欲念。这种欲念让他周身的血液增加了温度和流速,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温热的波动在皮肤下簌簌而生。
  他依然静默地看她。
  她静默地看着,被看着。遥远而清晰的咳嗽声传进来,锤子一样敲碎了她的欲望和信心,她转过身,警觉地看着空荡荡的走廊。
  吱——简短、清丽而柔弱的声音从她的身上飘出来。他激灵一下,一句台词从天而降——什么在叫?
  她打算退堂的脚步转回来,走近他,掏出一个火柴盒大小的紫檀木盒。他接过来,看见上面不但雕了细致的花纹,还镶嵌着一块玻璃。玻璃下面是一只褐色的类似蛐蛐的虫子。她说,金铃子,我父亲的盒子。他用指肚摸着雕花颤声说,三十年没看见了,我父亲也有,几乎一模一样。
  吱——吱——吱——金铃子在两个人的注目下叫起来。长长,短短,弯弯,转转。如同怀抱琵琶的寂寞之人开始了陈年旧事的叙唱。
  怎么就一只?他问。
  买总是买两只的,但过一段时间,总会死一只。她说,总这样,每年都这样。
  他看着不停摩擦着翅膀的小虫说,一只太孤单了。她说,本来就是害怕孤独的人才喜欢养的。他抬起眼睛看着她问,你父亲是个害怕孤独的人?
  她看着他的胸牌说,我,王子丹是。
  他的心脏抖了一下,如同开场的鼓点。他坐下来,靠在椅子上。她随着他坐下去,向前倾着身子。他的手放在桌子的边沿,她的手在桌子的中央,中间是紫檀木的小盒,一只孤独叙唱的小虫。他闭上眼睛说,王子丹,说说你父亲吧,说说他的死,说说你。
  她的眼泪刷的一下流到唇边,咸咸的,苦苦的。她鼻音很重地说,眼泪是又咸又苦的,父亲死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尽管那时我只有七岁。他在心里说,我也知道。
  她说,等待一个永远不回来的人,是件很可怕的事,比它更可怕的是孤独和思念,没有人能分担了去的孤独和思念,在心里越放越浓烈,简直会要人命。
  他看见自己十二岁瘦弱单薄的肩膀在黑夜里抖动,在伙伴间沉默孤独,在任何父子乐融融的场景里躲避,害怕任何人问他——你爸爸呢?
  她看着他抖动的手指说,父母的爱就是孩子的泥土,他们不在了,孩子就等于连根拔了,我就看不得花草树木被从地里拔出来,看见我就会掉泪,觉得那即将枯死的就是自己……她擦擦眼泪说,这些,我只对你一个人说,我觉得你懂。
  他说,我懂,我们是一样的人。
  她抓住他的手,把手指嵌进他的指间,更正说——我们是一个人。
  
  8
  王子丹饭后坐在老藤椅上的表情令母亲恐惧。母亲常常产生错觉,以为坐在那里的不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的丈夫。死之前的一年或者两年,甚或更多的年头里,他就这样坐着,眼睛有时看着窗外,有时又假寐着,把家里的人和事全部挡在心外,他跟前的人猜不透他的心思,却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厌倦和逃避。
  初夏的傍晚,母亲下决心问清楚儿子的心思。她问——王子丹你在想什么?连问了三遍,王子丹才如梦方醒地看着母亲,用他一贯慢条斯理的语调说,没想什么。
  没想什么?母亲说,你一定想了,你和以前不一样了,从去年冬天开始,你就变了。
  王子丹说,我没觉得,我一直这样。
  母亲说,你是一直吃完饭就坐在这里,愣会儿神,然后看看电视,看看书,可是你愣神的时候和以往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王子丹的眼睛继续看着窗外。
  母亲说,你常常在笑。
  我在笑?王子丹说,我没觉得。
  母亲说,你心里在笑,你有事瞒着我和你媳妇。母亲哆嗦起来。王子丹知道母亲生气了。他假装毫无觉察地看着窗外。母亲说,你要是再不悬崖勒马,我就告诉杨蓝,我不允许疏忽再次发生。王子丹的藤椅吱扭一声,母亲指着他说,我不允许别人来伤害我,伤害我的儿子!王子丹僵在藤椅上。
  爱情如同磁铁使王子丹抖如铁屑的同时也让他体会到了身不由己的苦。他觉得身体里的快乐和幸福满得随时都会溢出来,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里出来。他努力地掩饰着,捂盖着。他知道母亲和杨蓝的眼睛乃至全科同事的眼睛都盯着他。他强制自己坐在藤椅上,看电视,看报,看母亲和妻女晃来晃去。上班的时候,他故意不去看她,不去护士站,不接她的话茬儿。只有深夜对班的时刻,他才完全放松下来,任凭它们恣意流淌。为避人耳目,他们常常是大夫值班室一个,护士站一个,甚至夜深人静的时刻,他们也这样呆着。这样的时候,他俩都会让内心里的快乐发出响声传给对方。假假的咳嗽。几句看似随口的哼唱。一两个看过就删的信息。
  母亲常常对杨蓝说,上心点儿,别像我光知道闷头拉磨。杨蓝总是笑笑说,不是有妈么,王子丹不敢的。母亲叹口气说,我要是死了呢?杨蓝说,我上心着呢。
  
  杨蓝和母亲的恐惧终于成了现实。杨蓝的同事王梅是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业余时间在一个名叫“忠贞战士”的公司里干兼职侦探,义工式的。她在听说王子丹的韵事后,起初还能勉强保持沉默,忍不住的时候,就旁敲侧击一下。两个月以后,王梅实在无法忍受了——看着被蒙骗的杨蓝,她就想起当年的自己。当年的耻辱和愤怒。
  杨蓝被王梅送回家的时候,母亲就完全明白了。母亲看着脸色惨白的杨蓝说,你就放心吧,有我在,他兴不起风浪。枯朽的杨蓝用空洞的声音说,人家说得有鼻子有眼,说那女人为王子丹都流过产了。母亲哆嗦着声音说,不能听人家的,有我在,谁也别想来伤害这个家!杨蓝拉住母亲的手,哭起来——
  人们开始关注两个王子丹的动静是在一次早会上。王子丹靠窗站着,护士长挨个脸看着,在考勤簿上画着钩。画完钩,护士长对王子丹说,可以开会了。王子丹张嘴打算讲话的时候,有人突然打开窗子,一阵风从王子丹的右侧吹进来,他额顶的那缕头发忽地一下被吹回原来的位置,长长的,乱乱的,从左耳上面垂下去,如同几棵残冬里的草。人们哄笑起来。王子丹的脸红了,他试图把头发再捋回原来的地方,无奈右侧的风吹得太猛,行进到半路的头发再次飘落。人们再次哄笑。王子丹恼怒地用目光去寻找开窗子出他洋相的人。可那人一副无辜的表情,又引得人们一阵笑。小王子丹红了脸大声说,人家自己的头发愿意咋弄就咋弄,有什么可笑的?面对小王子丹的质问,人们的笑声消失了,却警觉地开始观察那个揭竿而起的人。迹象逐渐显露——小王子丹经常和别人换夜班。消息传开后,对面楼上的人开始在夜里观察中西医结合科的办公室、值班室。不久就有消息说,女的给男的捋那缕头发了。后来又有消息说,女的把男的那缕头发编成了小辫子。
  
  9
  没有饭菜的香味,没有铲子碰锅的声响,家里静悄悄的。杨蓝躺在床上,母亲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两人谁也不看他。他问,怎么了?病了?母亲用力拍了拍大腿说,这要问你自己!是你病了!心坏了,要拆散这个家了!
  王子丹知道自己是不可能长久拥有那份欢乐的。那种能够露出光溜溜的头顶,像孩子一样把头发结成小辫子的能够漫过三十年伤痛的欢乐。虚幻而迷人。他和她,好像打定主意要把自己在痛苦里煎熬过的心捞出来、清洗、晾晒一样,他们用孩童的心疗养着彼此。他和她,脸上都有了深深的皱纹,黑发里都夹杂了白色,但他们一个十一岁,一个六岁。有时,他们一个十二岁,一个七岁,他们一起痛哭,一起分担家庭突变的恐惧,一起咀嚼丢失了父亲的痛楚。下了夜班的王子丹四十岁。四十岁的他常常回味着夜班的快乐,嘴角露着蒙娜丽莎式的微笑坐在客厅里。
  
  母亲厉声说,王子丹,你给我说,你是不是和你科里另一个叫王子丹的好上了?
  王子丹的整个头皮麻起来,尤其是头顶光溜溜柔软如膝盖的那一块,他快速地挠起来。杨蓝哼了哼鼻子,开始新一轮的呜咽。母亲说,王子丹,你给你爷爷奶奶跪下!你忘记了你奶奶临死前的嘱咐了?你就是这样来报答你妈的?你感恩没学会,倒学会搞婚外恋伤害亲人了!
  王子丹紫红了脸说,不是这样的,这是误会,我没那样。
  杨蓝坐起来擤把鼻涕说,无耻,还在骗我!
  王子丹说,我和她真没有什么,就是,就是那种心灵上的朋友,能彼此理解,彼此安慰。
  杨蓝的脸由苍白变得紫红。她绝望地抓住了母亲的手,说,妈,你都听见了,我们这么侍候他倒惹得他找狐狸精安慰了。王子丹,我算什么?保姆吗?我什么都以你为主,做饭做你爱吃的,买东西买你喜欢的,家里的事我一个人担着,你忙科研,我把饭菜给你送到医院,你熬夜我陪着,那时候你不说找心灵上的人,你现在功成名就了你开始找了?
  母亲啪啪拍着大腿说,作孽呀,我这是哪辈子作下的孽呀?
  母亲对僵立在一边的王子丹说,你到我房里来。王子丹低头走进母亲的房间,等待母亲问话。啪——一个耳光掴过来。一个接一个。王子丹的腮帮子上指印摞指印,逐渐增高。最后,母亲气喘吁吁地说,再不收住,我就死给你看!王子丹打了个冷战。母亲撑大鼻孔说,怕我死就立马收住!
  收不收?
  王子丹愣愣地站着,没有小时候的乖顺,也没有小时候的恐慌。他只是低垂着眼皮。他无法回答母亲,他觉得有把斧头在身体里砍,疼得他难以呼吸。
  母亲叹口气压低声音说,你怎么这样没良心呢?没良心这种事也遗传?
  王子丹突然意识到母亲摔在他脸上的愤怒和仇恨不仅仅是对他的,更多的是对父亲的。此刻,他不再是她的儿子,而是那个曾经用一场计划好了的逃离和背叛令她伤心欲绝的人。他的眼前浮现出三十年前满头灰烬骤然枯黄的母亲。
  卧室里的杨蓝知道婆婆在用耳光告诉她——永远和她站在一起!她知道有婆婆在胜利就在!她爬起身,擦擦眼泪,到厨房里忙活起来,动静和动作都夸张了许多。她边炒着菜边回想着王梅的告诫——咱们奔五十的女人一辈子就这样了,要坚定立场,坚决不能撒手,凭什么我们辛辛苦苦造就出来的男人就拱手送人?就让那不要脸的享受现成的?
  
  10
  护士长莫名其妙地看着肿了半边脸的王子丹——你也害牙疼?王子丹正愁着解释,听护士长这么一说就顺嘴应着。护士长说,哎呀,这同名的人闹病都一样啊,小王子丹也牙疼,腮帮子肿得老高,我让她休息了。王子丹的心一阵抖动。护士长说,你干脆也休息吧,到口腔科看看去。王子丹想想说,好吧。
  王子丹低头顺花园走着。放射楼前的花园里,有个老人在侍弄月季花。王子丹停住脚步,看他用一把手术刀嚓地划开塑料纸,扯下里面的稻草和牛皮纸塞进塑料袋里。那些月季花茎,粗的如孩童的手腕,细的也如拇指了。老人抬起头看着他。王子丹认出是一个叫不出名字但经常见的花匠。他捂了脸往前走,出了医院大门才知道无处可去。他上了一辆开到脚边的公交车,车上没几个人,他找了最靠后的座位坐下来,掏出手机想发个短信问问小王子丹好不好,想想又塞回兜里,闭上眼睛,听着车门开开合合,人来人往,试图想出解决难题的良策。他知道自己内心里早有了选择——他不会让女儿王彤重蹈自己的痛苦。他只是不敢让这个念头跑上来。
  终点站到了,司机扭着脖子催他下车。下了车,他才发现马路对面就是小王子丹居住的小区。他走到她家门前,摸摸她每天都要握的门把手,踩踩她每天都要踩的脚垫。楼上有下楼的脚步声,他转身想下楼,门却打开了,她把他拽进去,用后背把门抵上。她抚摸着他的腮帮子说,她们知道了?她们逼你离开我对吗?她哽咽起来。他抚摸着她的腮帮问,他打的吗?
  不是,牙疼,昨天从下班就疼,整整疼了一夜,心惊肉跳的,我总觉得你会出事,果真就……你个傻瓜,你顺着她们的意思说不就行了么,你这何苦呢?
  我说不出来,心里想一想就疼得跟斧头砍一样。他说。
  我知道,是一个人硬生生要被劈成两半的感觉。她拉着他的手,走到卧室,站在床前,使劲一推,他摔倒在她的床上。他试图爬起来——这会伤害你的。她哭着说,别动,我不要你做什么,就希望你在上面躺躺,在沙发上坐坐,在这屋子里转转,这样,以后我在这个家里就能想象你在的样子。
  他抱住她,紧紧地抱住她,躺下去。他下决心给她留一个缠绵温暖的回忆。
  她看看墙上的表,丈夫快要回来了。她给他扣好扣子说,你就是我寄存在别处的另一半自己,知道在有疼有热的人手里,我心里是高兴的,其他的就没必要在乎了,人家要你说啥就说啥,我知道你的心是向着我的。他抬头看见墙壁上她的丈夫搂着她的肩膀正笑逐颜开地看着他,赶紧挪开目光说,他对你怎么样?她叹口气说,还行吧。他听出她是不满的YpnsJLToCiTn4vmZFUvyJkilB46t3XdRF3jLf1LCC2c=,又不忍心问,又不敢说出什么承诺,只得闷闷地说,她们对我很好,你就放心吧。她忍了鼻子里的酸楚说,我知道。
  他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看见一张酷似吴奎的脸,他的面颊烧了一下,赶紧招手打了辆出租。他如释重负地瘫软在出租车里。他觉得自己能够回家平息风暴了。昨天,他觉得自己如果说出和她分离的话是疼痛难忍的,是背叛的,现在则觉得它仅仅是一层隔雨的绸布。
  他不知道母亲和杨蓝已经不需要他的回答了,她们知道他这种病是要下猛药狠药的,她们已经找了医院的领导要求把小王子丹调走,她们还会没收他的钱包工资卡和身份证。
  
  吴奎推开门就闻见一股怪怪的味道,他深深地吸了下鼻子说,什么味儿?小王子丹慌张起来,她说,哪,哪有什么味儿?她的慌张让他觉得不对劲。他盯着她,发现她的眼睛是红的。他突然想起那可能是精液或消毒液的味道。他转身跑进厕所,废纸篓里是新换的塑料袋子。他揪住她,往床上一抛,褪下她的裤子,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吴奎把手里的皮带抽断的时候想——就是大老爷们也该说句软乎话了,人都半死了还是不肯说,看来还真有种!她越是有种,他就越恼火,越狠!他累了,坐到她跟前,把半截皮带摔到地上抱着头发出了嗡嗡的声音。
  如果你在乎就离,不在乎就过下去。她的声音像苍蝇无精打采的哼哼。
  他捡起半截皮带再次抽下去——说他是谁?说你是被强奸的!说你现在就和我到派出所去告他!小王子丹血肉模糊的身体无言地抽搐着。吴奎看着,突然明白了,其实不管她去检举与否,他都已经恨透她了,他往死里打她的时候就没打算再要她,再疼爱她。他扔掉皮带说,除了绿帽子,我吴奎屎盆子都能顶着!
  
  11
  王梅把女儿淘汰下来的小灵通放到杨蓝办公桌上说,我闺女不要了的,你先用着。杨蓝说,我用不着,天天班上家里的,两头都有电话哪用得着这个?王梅瞪起眼睛,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说,你以后还能这么家里班上地过吗?你要随时接听信息,我们全体忠贞战士都会帮你的,有情况我就及时通知你。杨蓝说,前天我去找过他院长书记了。
  王梅说,你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下就干呀?正确的方法是先抓住他的把柄,让他在铁的事实面前主动求和,立下悔过书,自己了断,若藕断丝连就把他的悔过书给女方看,离间他俩的感情,要是还不行,才能公开了闹。
  杨蓝说,那不要脸的和他一个科,不找领导调开能有断的时候吗?王梅安慰她——也说不定让领导一吓就吓住了。
  
  杨蓝说,真这样就好了,他们领导说如果真有这种事会批评规劝的,但没办法干涉个人私生活,一听就是在敷衍我。
  王梅说,别难过了,不是还有我么?还有我们全体忠贞战士么,等你这事结束了,我领你报个名,加入我们吧,一大帮志同道合的姐妹呢。
  
  就在王梅和杨蓝交流心得的时候,王子丹接到了乔桥的电话——王子丹你要还是个男人就立马到小王子丹家里来!
  小王子丹对乔桥说,你给他打电话干吗?又不关他的事。乔桥说,看把你伟大的,还护着他!我看他连个屎壳郎都不如,屎壳郎垫床腿还能硬撑呢,他呢?他老婆把你们告到医院,领导找他谈话,他怎么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劲给领导保证——注意保持同事间的距离。我就是要让他来,看他怎么和你保持距离!都三天了,他问过你死活吗?乔桥把烤灯调节好,把手放到小王子丹两个乳房之间仅剩的一点好皮上感觉了一下温度,继续说,你怎么这么鬼迷心窍?我要是早知道,说什么也会阻止你的。小王子丹苦笑一下说,来报到的那天就开始了,中了邪一样,就觉得把自己煮煮给他吃了,只要他高兴都觉得心甘情愿呢。乔桥点点她的鼻子说,当自己是唐僧啊?
  
  王子丹随着乔桥的手指看见了躺在烤灯下的小王子丹。三天前曾经和他有呼有应、有唱有和的身体竟已血淋淋,白咧咧,渗着黏稠的液体。尤其是两个乳房,在烤灯橘红的光下已如破碎的柿子。王子丹捂住眼睛瘫软下去。乔桥把他扶起来,让他坐到床前的椅子上。小王子丹扭脸朝里不看他。他看了一眼乔桥,知道她是什么都知道的人,犹豫着握住小王子丹的手。他感觉到小王子丹的手在抖,自己的手也在抖。他抬眼看见乔桥直盯盯地看着他,他张张嘴巴,又闭上,把小王子丹的手捂在自己的眼上,让她知道他和她一起流泪。
  乔桥看着木讷的王子丹说,你就不问问她为啥被打成这样?我来替她说吧,那天你前脚走,吴奎后脚就进来了,他闻见生人味了,把她打成这样为的是让她去告你!快打死了,这个傻瓜都不肯,他就摔了电话,把她反锁在家里,是打算让她慢慢死的……我看她没到医院上班,电话也打不通,来找她,邻居说听见打架打得很惨,我这才撬门进来,不想都这样了,她怕连累你,不肯去医院,我只得简单地给她处理了伤口,输了抗生素……乔桥停下来,换了挖苦的口气说,你不是著名专家么,拿出你的看家本领来,给她出个药方,治治,别让她为你搭上小命。王子丹把颤抖的手指按在小王子丹的手腕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许久,他听见自己苍白无力的声音——我不会不管的。然后,他听见了小王子丹的啜泣和乔桥刺耳的冷笑。乔桥说,她现在神思恍惚可能记不住,我可是替她记住了,你要是哪天负了她,会遭报应的!
  
  12
  小王子丹康复上班后,吴奎表姐到家里通知她到区民政局办离婚手续。表姐说,他说他本打算自己来,可怕再想起那事上火,压不住火又会动手。表姐的脸上讪讪的,眼神锥子一样盯着她说,吴奎壮得跟牛一样,按理说缺不着你啊。小王子丹躲开表姐的目光说,告诉他我会按时到的。
  小王子丹和吴奎默默地走着。她知道他是在送她。走到公交车站,她低头看着他的皮鞋说,回吧。他看着别处说,我手重,我知道你是念情分的人,我哥们儿说你要告我的话能判个四五年不止呢。小王子丹红了眼睛说,说那些干啥,回吧。吴奎说,那王八羔子要是对不住你,你就来告诉我,以后就拿我当娘家哥。小王子丹郑重地点了点头,她知道他是真心的。她说,回吧。吴奎看着她簌簌而落的泪珠子,觉得自己的眼珠子痒起来,赶紧转身走向斜对面的车站。十年了,他们都是从这里一起转车去吴奎的父母家,十年后,第一次没有同路。小王子丹看着吴奎的背影在想,人们说的各奔东西就是这样了。
  王梅在吴奎和小王子丹的身后侧耳听着,直到两个人分手后她才招手拦了出租车赶回单位,进门看见有别人在,使了眼色让杨蓝跟她到厕所去。麻烦大了,女的离婚了!千真万确!
  杨蓝第二次被雷电击中了。她意识到,她和母亲以为已经接近尾声的战争才刚刚开始!一场真正的战争,残酷的战争,下决心摧毁她的家、她和女儿和母亲的幸福的战争!她仿佛看见自己每天精心擦拭的家具、耐心服侍的丈夫、孩子和老人正灰飞烟灭。
  你怎么了?可不能这样,你要打起精神!战斗到底!王梅摇晃着头晕目眩的杨蓝。
  
  13
  小王子丹站在椅子上把墙上她和吴奎的合影取下来。乔桥抬头看着说,吴奎虽不咋样,王子丹更不咋样,你怎么总拣烂柿子挑?小王子丹把照片递给乔桥说,不允许你这么说他。她从椅子上下来,把相框塞到床底下。乔桥翻看着紫红的离婚证说,真换成红色的了,报纸上说绿色的容易让人心情不好,改成和结婚证颜色差不多的会让人心里好受一些。小王子丹说,换成啥颜色心里都不会好受的。她躺到床上,看着墙壁上挂镜框的地方,那里的墙壁比别的地方白很多。她心里想,平日里没觉得墙有什么变化,其实已经变得很旧了。乔桥放下离婚证说,我不能看这个,生怕看成了自己的。小王子丹说,你不会离婚的。乔桥说,你怎么知道?你又不是我和我老公肚子里的蛔虫。小王子丹说,看你俩一天到晚说不完的样子就知道了。乔桥说,嗨,他那都是废话,没一句中用的。小王子丹想起自己和王子丹在一起也是废话连篇,而且都是些疯疯癫癫的废话。她笑笑说,乔桥你说这年头什么是爱情?就是两个人喜欢在一起说话,一个愿意说,一个愿意听,说着说着,听着听着,就不觉得孤独,日子就过得容易。
  乔桥看着小王子丹眼角的泪水说,到这地步了,你自己怎么打算的?他怎么打算的?小王子丹歪了歪头用枕巾擦掉眼泪说,我本没奢望能和他在一起的,真的,我不是不想,是不敢想,他媳妇对他很好,何况他还是个孝子。
  乔桥说,哎呀,你这傻瓜呀,那你离的哪门子婚?
  我没想到会闹成这样,我原来以为……
  你原以为自己是神仙,不食人间烟火,能搞成柏拉图。乔桥把小王子丹的台灯旋钮拧来拧去,光线时明时暗,在小王子丹的脸上起伏不定。乔桥啪地一下把台灯拧灭了,两人才发现天已经很黑了。小王子丹说,乔桥呀,今晚在这里陪我吧,你知道我不敢一个人睡觉。乔桥叹口气说,陪你三晚五晚都没问题,之后呢?你想过没有,谁来陪你?
  别说了,乔桥。小王子丹的声音哽咽起来。乔桥说,不是我故意打击你,我怎么都觉得王子丹不是那号敢做敢当的人,如果他仅仅是和你玩玩,而你把自己的婚姻都赔进去了,你值吗?
  他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他是真的。
  哼,这年头在这方面没大有真的,尤其是男人。
  他是真的,我们在一起,他流过好多次眼泪。
  眼泪能说明什么?哼,鳄鱼也是流眼泪的。
  乔桥,别这么说他。
  你是不允许别人怀疑你的爱情,对吧?如果,他也和你一样真,那他就会为了你离婚的!你去问问他敢不敢?舍不舍得?什么离不掉呀,孝子呀,一切都是托词,这年头到法院起诉,头两次会进行调解,到第三次全部判离,就你一个傻瓜,找说说话的爱情,还把自己的命差点搭进去。
  你说我该怎么办?
  去争取呀,为了你自己的爱情勇往直前!乔桥拧亮台灯,两个人相视而笑。
  
  14
  在新一轮的指指点点和躲躲闪闪中,王子丹感觉到有新的事情发生了。他到护士站,看见乔桥一个人在配液室里,走进去,手足无措地站着。乔桥知道他的意图,装着不懂,客气地问,主任有事呀?王子丹吭哧吭哧地说不出口,只得说了他最经常说最容易说的一句——叫我王子丹。
  
  哼,这种事上倒执着得很。
  王子丹的脸紫了,转身往外走。
  王子丹离婚了!她快撑不住了!
  王子丹的心脏陡然一阵狂跳。
  
  王子丹觉得没有小王子丹陪伴的这段日子自己如同沙滩上的鱼。他时常感觉自己的心脏停跳了,无法呼吸的恐慌笼罩着他。他常把右手的三个手指搭在左手的手腕上,摸着自己的脉搏,但他懒得去想它们给他的信息,他只是断定一下心脏是否还动着,自己是否还活着。他越来越喜欢白班,那些排着队,或者因为某个人加塞儿而吵起来的病人会让他的大脑变得集中,心脏跳得均匀有力。离开病人,他的脑子里就会同时出现母亲、杨蓝、女儿和小王子丹,她们一起出现,争争吵吵,让他疲惫不堪。他如同劣质的塑料,而她们是两堆火焰,靠近哪一堆自己就会蜷缩、无力、疼痛。
  
  王子丹觉得该去看看为自己离婚的人了。他打开办公室的衣橱和抽屉,希望能够翻找出遗漏的钱。抽屉深处是一个牛皮纸的信封,他拿出来,里面是父亲的烟盒和报纸。他把报纸展开,在上面找到自己的名字,他的眼前出现了用背撞击父亲墓碑的男孩——爸,我不允许你离开我!
  爸——王子丹抬头看见女儿王彤。那个他几乎没怎么抱过没怎么关注过就长得和他一样高的女孩子站在他面前,额头上的两粒粉刺像阳光里的麦粒一样饱满成熟。王子丹说,你怎么来了?王彤说,你不上班还闷在办公室里干吗?妈妈让我来的。
  你妈妈说什么了?
  没说,就说怕你心情不好,让我多陪陪爸爸,我还要做作业呢,爸爸你没事我去同学家做作业了。
  王子丹看着女儿的背影突然下定决心——为了女儿他必须去和小王子丹见一面了,去向她道歉,请求她原谅。他朝着女儿的背影喊,王彤。王彤回过头来,书包上的三只小布熊脖子上的铃铛相互碰撞,叮叮当当。
  怎么了?你快和我妈一样了。王彤不耐烦地说。
  王子丹招招手把女儿叫到跟前——你身上有钱吗?
  王彤嘟了嘴说,我就知道舅妈会告诉你们的,她还说是偷偷给我的零花钱呢,多亏我没花。她把书包靠在栏杆上,拿出铅笔盒,翻开里面的课程表抽出一张佰圆的钞票。王子丹接过来说,爸爸借你的,过年的时候加倍还你,爸爸保证。王彤笑了,爸爸说话算数?王子丹说,算数,但不要告诉你妈妈,告诉了,就不算数了。
  
  王子丹揣着女儿的钱来到小王子丹家附近的商店,转来转去拿不定主意该买点什么。走到首饰柜台前,服务员热情地问他需要点什么?他吭吭哧哧地说,女人用的,一百元就能买到的。服务员说,那就买银饰品吧,银戒指吧,这一款很受欢迎的。
  一朵小巧精致的花。
  月季花?
  玫瑰花,要不怎么能受欢迎呢。
  哦,看着像月季花。
  那差别可大了,玫瑰代表爱情,月季花算什么呀?服务员不屑地说。
  王子丹把戒指揣进兜里。他知道或许等他说明见面的原因后她会拒绝收下,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一直想为她做一点能让她喜欢的事,即使她扔掉了,他也做过了。
  王子丹站在小王子丹的门口,把打算说的话在心里重复了几遍,开始敲门。他告诉自己,要理智,要把话说清楚。门打开了,王子丹发觉自己突然变成了鱼,他用鱼的姿势靠近她,用鱼缺氧的嘴唇找寻她。
  他把戒指戴在她的手指上说,很便宜,但我知道你会喜欢。
  她的泪掉下来,落在花瓣上,怎么会不喜欢呢?做梦都想呢。
  他说,我没想到会这样,你知道的,王彤她还小,我,你知道我,对吧?
  她拿枕巾擦了擦戒指上的泪说,别说了,我知道,我能等,等她大了,能理解了。
  王子丹抱住她说,我不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你骂我吧。他的泪顺着她的后背流下去。
  
  15
  杨蓝从得知小王子丹离了婚那天一直开着王梅送她的小灵通。不时地拿出来看看,生怕漏掉了电话。她总感觉炸弹随时会炸死她。她知道如果王子丹真三番五次去法院闹离婚,母亲也是没办法的。人家毕竟是母子,打断骨头连着筋,而自己将是一件替换下来的衣服!她想到了王彤,她也是和王子丹砸断骨头连着筋的血脉关系!她决心把女儿拉进来。
  王彤嚼着口香糖进门的时候,杨蓝的小灵通响了,发着单调的嘟嘟声。王彤看着妈妈手忙脚乱地在包里翻找电话,她说,人家现在都兴彩铃了,你还这么老土。杨蓝摸到电话放到耳边,胸脯剧烈地起伏着,频频点头。王彤看着她问,这是怎么了?谁的电话?杨蓝关掉电话厉声问她,你爸爸呢?我不是让你跟着他么!王彤说,最近家里这是怎么了?个个都阴着脸,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王彤喊起来。母亲从卧室里走出来不耐烦地问杨蓝,这是怎么了?至于要把孩子扯进来吗?杨蓝哭着说,不把她扯进来,以后就怕她和她爸扯不上关系了呢,妈,王子丹跑到那狐狸精家定情去了,还买了戒指呢,妈,你可要给我作主呀!
  他哪来的钱?母亲说。
  什么?王彤尖叫起来,我爸爸怎么能干这种事?
  母亲拍拍大腿说,都是我前世里作下的孽呀,杨蓝呐,我们老王家对不住你,我去把他捉回来,我要是不给他改了这毛病,我就不是他妈!母亲踉踉跄跄往外走。杨蓝跟上去搀扶着。母亲问,知道在哪里吗?杨蓝说,知道,同事在那里守着呢。两个人上了出租车走了几分钟,才发现王彤也跟在身边。母亲呵斥道,你不在家里看家,你来干什么?司机停车,让她下去!王彤哭着说,我不下去,他借了我的钱!他骗我!我要当面问问他为什么骗我!杨蓝说,跟着跟着吧,王子丹看见她说不定会心软的。
  王梅看了看母亲和王彤说,老太太和孩子也来了?她边说边拉住杨蓝的胳膊说,你怎么才来呀?我都快急死了,人进去一个多小时了,想捉奸在床已经不大容易了。
  杨蓝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王梅说,堵门口骂女的,点着名骂得四邻都听见,如果她不是破罐子破摔的主,以后就会收敛得多,邻居们无形中都成为咱们的监督了。
  杨蓝点点头,四个人走到小王子丹的门口。杨蓝张张嘴,却骂不出口。王梅催促说,叫着名字骂呀。王子丹你这个不要脸的你给我滚出来!杨蓝第一次扯起嗓门骂人,话一出口,立刻体会到了一股泄洪的轻松,近一年来的委屈和耻辱汹涌而出。你这不要脸的,怎么就把那么老实本分的人勾得没了魂啊,七十多的老娘不要了,近二十年的夫妻不认了,孩子不管了……王子丹呀,你怎么能这么糊涂呀,你咋这么没良心呀,你让我们怎么活呀?我们的脸往哪里搁呀?孩子的脸往哪里搁呀?王子丹呀,不为我,就算为了老人和孩子,求求你回家吧……
  闻声来看热闹的人被杨蓝搞糊涂了,他们相互问着,怎么一会儿骂一会儿求的?神经错乱了吧?
  王梅看杨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架着杨蓝的胳膊小声提醒她,不能哭的,得把狐狸精的劣行都说出来。杨蓝已经哭得无法控制情绪。母亲和王彤相互搀扶着,垂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人们围满了楼梯,伸长了脖子。王梅清清嗓子说,老少爷们婶子大娘嫂子妹妹们,古人说老怕丧子幼怕丧母中年怕丧夫,叫我说,都不是最可怕的,因为那是天灾人祸,是上头的天安排了这样的命运,我们虽然苦可也能认了,能忍了,谁叫咱就这命呢!最可怕就是眼前这种景象,本来好端端一个家,就因为不要脸的女人眼馋人家男人有出息,有地位,就硬硬地扑上来,把个好端端的家撕零散了,把贤惠、老实的妻子的心撕碎,把孩子的幸福踩脚底下,这样不要脸的女人很多!这门里就有一个!我说得没有半点虚假,如果这当妻子的不贤惠,这当婆婆的能跟着来吗?王梅指指母亲。
  
  噢——人群一阵骚动,争着挤着来看王子丹的母亲。真的是婆婆?还以为是娘家妈呢,真是少见,看来媳妇真是够好的。
  母亲哆嗦着身子,听着人们的议论和杨蓝的哭声。这种时候,就得老太太发话,把门踹开,揍!
  是呀,老太太得说话。
  母亲抬起头,人群顿时鸦雀无声。母亲看看弯曲着后背的杨蓝,如同看见了三十年前的自己,只是她能够在众人面前把心里的委屈哭出来,而自己,只能把所有的屈辱窝在心口里。母亲的眼里有了泪,她说,媳妇是好媳妇,打着灯笼也难找呀,就是儿子糊涂,干下这丢人现眼的事,怪不得人家女的,都怪我教子无方,这门也不用踹,我那儿子虽不懂事可还是个要脸面的人,大家散了吧,让我把儿子领回家去,好好地教训他!
  是呀,是呀,老太太说得对,当这么多人的面哪好意思出来?
  嗨,干都干得出来,还怕啥?人们又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脚底板却是不动的,谁也不想错过最精彩的场面。
  
  16
  杨蓝的声音传进来的刹那,两个王子丹都慌张不堪,他们顾不得多想,乱抓了衣服往身上套。穿好衣服,两个人才把目光聚到对方脸上。两颗心在对视里不约而同地颤抖起来。虽然两个人的表情都是用慌张和惊吓做的底,但上面浮动着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内容。王子丹看见了一种冲锋陷阵的坚决和兴奋。而小王子丹看见的则是黑灰色的愧疚、自责、恐惧和懦弱。小王子丹在心里责备着他——你堂堂一个大男人,怎么能这样?挑破了又能怎样?你没了她们不是还有我么?
  她看着他,突然意识到此刻的他就是这场拔河赛上的一颗珠宝,谁的力量大,谁就能把他拉过来。门,如果错过了打开的时间,就会永远失去关关合合的意义和乐趣。小王子丹使劲攥了攥王子丹的手,转身去开门。他紧紧拉住她,慌乱地摆手。手指惨白而颤抖。她执拗地挣脱。他只得停止摆手,抱住她。她趴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他肉嘟嘟的耳垂,他最喜欢被她摆弄的部位——他喜欢她捏他的耳垂,用小指甲掏他的耳朵眼。每次,耳朵都会变成两个人之间最尾端最温馨的链接。她问,你怕了?他叹口气说,我让你们丢脸了。她说,为你,我丢得起。她又挣脱了去开门,她害怕杨蓝突然撤退,使她丧失在光天化日下为自己的爱情呐喊、拔河的机会。王子丹死死抱住她,低声哀求——求求你,别别别……王子丹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无助,恐慌,挣扎。那是她曾经最熟悉的在噩梦里难以醒来的恐惧。小王子丹的眼泪涌出来,她妥协说——好了,好了,不开了,不开了。
  门外逐渐安静了下来。
  夜深了。
  王子丹擦干自己和小王子丹的眼泪。他不知道杨蓝和母亲会怎样惩处他,也不知道小王子丹会怎样要求他,他只知道这个夜晚不能在小王子丹的家里度过,不能在天亮的时候让人看见他从这个门里出去。他趴在门上听了听,抱住她说,对不起。她说,只要你好,我无所谓。两个人谁也不问谁也不说以后。以后,是一颗毒药,硬去说它,它就会杀死美好的、美妙的、希望的、承诺的。
  他轻轻地扭开门锁,走廊里漆黑一片,他侧身出来,她从门缝里伸出手,抓住他。两只手无语地纠结着。两个人的眼里又有了泪,他把嘴唇贴到她依依不舍的手上。他的泪落在她手上,她松开他。他轻轻地关上门,轻轻地往下走。走到楼洞口,发觉有软软的东西绊着腿,伸手去摸,三个头。母亲的。妻子的。女儿的。他的腿一软,蹲在地上,泣不成声。
  
  17
  母亲从床底下拿出一个红棕色的瓶子,黑色的瓶盖下是白色皱褶的塑料纸,如同一个舞者抖起的衣裙。母亲抚摸着它。三十年前的夜晚,她的手指曾不止一次地在它和儿子熟睡的面颊上抚摸着。
  杨蓝的声音像冬天房檐下的冰凌碴子。她把电话往王子丹面前一撂说,你现在就给那婊子打电话,说你以后再也不会和她来往了,让她死了那条勾搭你的心!打!现在就打!要不我就死给你看!
  王子丹抱着自己的头,在杨蓝每句话的末尾处哆嗦着。杨蓝的话刀子一样削着他的皮肉筋骨。他不敢抬头,他怕看见王彤的脸。
  杨蓝哭起来,号啕大哭。王彤陪伴着母亲嘤嘤而泣。
  杨蓝哭累了,停下来说,王子丹呀王子丹,我求你了,你打呀,你总该给我一个过下去的理由吧!你就是要我死,也该给我一个死的理由!你说,我天天洗衣做饭,里里外外,伺候老伺候小……
  王子丹打断她的话说,其实你比我过得幸福!
  什么?我伺候你,你反倒痛苦了?这是人说的话吗?你这个畜生……杨蓝扑上去,用她贤惠的手指撕扯那个曾经令她爱恋骄傲的脑袋。
  王彤流着泪背起书包,悄悄地拧开了门锁。
  母亲在儿子最后的一句话里拧开了瓶盖。
  
  医院发动所有B型血的人都到急救室献血。王子丹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谁也无法让他起来。献血的人们排着队从王子丹的面前走过,隔着玻璃看着母亲切开的气管和她在死神手里的挣扎。
  乔桥拉住小王子丹说,你疯了啊?你这时候怎么能去?
  小王子丹跌坐在椅子上——乔桥,求求你了,把他拉起来呀,他都跪了一天一夜了。乔桥说,你还是休假吧,躲一躲,万一杨蓝家的人看见你就麻烦了。乔桥拉起她,拽出门来。乔桥把小王子丹送回家,又跑了一趟超市,把小王子丹的冰箱填满。小王子丹默默无声地流着泪。
  乔桥说,再怎么心疼他你现在也不能出去,你就躲在家里,除了我谁来也不要开门,看看电视,看看书,分散一下注意力。
  小王子丹说,我心疼我的爱情呀,乔桥,它再也没法活下去了。
  
  母亲活了过来,输进她身体里的血是她自己的三倍。出院的时候,院长握着母亲的手说,老人家你一定不能辜负大家的期望,五十个人为你献了血。母亲羞愧地点头应承着。院长一离开,母亲就叹气说,为什么救我呀?为我糟蹋五十个人的身子不值得,唉——母亲说完就耷拉下眼皮,再也不肯抬起。
  出院后的母亲有了另一只眼睛,在她衰老的脖子下面重新被缝合的气管和皮肤凹陷成一只永远责备的眼睛,盯着王子丹。
  
  18
  王子丹夹起一筷子青椒肉丝打算给母亲放到碗里,母亲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他的筷子,快速地把饭碗挪开。王子丹讪讪地把筷子收回来。杨蓝夹起菜放到母亲碗里。母亲问,彤彤有消息吗?杨蓝说,该问的全问过了,该找的地方也全都找了,不过你别担心,昨天还给我打了个电话,死活不肯说在哪里,只说挺好的,就是不愿意回家来。母亲咆哮起来——她为什么不愿回家来?王子丹,她是不愿意看见你这样的爸爸!你去给我找她,去给她道歉,求得她原谅,带她回来,没有彤彤我这条老命活着也没意思!
  王子丹说,我这就去。
  杨蓝狐疑地看着王子丹。母亲说,杨蓝你把钱包给他,让他去。杨蓝把王子丹的钱包和身份证递给他。母亲在王子丹关门的时候对杨蓝说,你就放心吧,他只要不是头畜生就不会再回到那女人身边了。
  王子丹到邮局查了王彤手机的通讯记录,发现王彤并没有离开当地。王子丹在王彤的学校门口、饭店、电影院、超市、公园里转着。
  半个月后的午夜,王彤给他发来短信说,不要让我看见你,我这辈子宁愿从来没有过爸爸。王子丹坐在电影院门口的台阶上,看着女儿的短信一动不动地呆了两小时,然后走到路边的地摊上,要了啤酒和盐水花生。从不喝酒的王子丹很快就感觉自己的心脏疯狂得无法控制,脑袋也无法控制,四肢也无法控制。这种无法控制里面却有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摇摆,把所有的烦恼都摆得远远的。他握着酒瓶子把自己支撑在低矮的小桌子上,额前的头发飘落而来,伴着他的酒嗝颤颤悠悠。
  
  吴奎隔了两个小方桌闷闷地喝着酒,他早就看见了王子丹,只是听说抢走他老婆的人是个不嗜烟酒的科技拔尖人才,一时不敢确定。直到所有的酒客散去,他走过去说,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王大主任吗?王子丹抬起头,捋了捋头发,斜眼看着吴奎说,叫我王子丹,你找我看病吗?吴奎一把揪住王子丹的衣领,一拳揍出两米远说,我没有病,我是给你治病的,治治你不知廉耻的病,勾引良家妇女的病,治你孬种敢做不敢当的病!吴奎一拳一拳地捅出去,王子丹一个跟头接一个跟头地摔出去。
  地摊老板慌张地收了桌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赶紧走!
  王子丹在吴奎的拳头里突然有了一种死的欲望,死了,女儿就能回家了,母亲就能抬起眼皮说话了,杨蓝和小王子丹都能解脱了……他果敢地一次次爬起来,迎接要他死的拳头!解脱他的拳头!解脱所有人的拳头!
  最后一个跟头摔出去,王子丹躺在地上不动了。吴奎踢踢他说,要不是因为你,我吴奎能到今天吗?我他妈的现在就会坐在自己家里,老婆炒了莱,我喝着酒看球赛呢,死去吧!敢做不敢当的孬种,还不如个娘儿们呢!
  
  19
  杨蓝找到了王彤。一家私人诊所给她打了电话。她赶到的时候,看见王彤惨白着脸坐在一张破烂烂的排椅上。杨蓝扑过去抱住她痛哭——都是妈妈不好,跟妈妈回家吧,妈妈保证以后再也不吵架了,你自己在外面多受苦呀,跟妈妈回家啊,妈妈已经和学校打好招呼了,咱们蹲一级啊,彤彤。彤彤冷冷地推开她的胳膊说,有钱吗?杨蓝赶紧掏出钱包。王彤接过来。把里面的钱全拿了出来,抽了一张递给诊所的老板说,我可以走了吧?杨蓝打算搀扶着她,她甩开杨蓝的手跑到门口,一辆踏板摩托开过来,王彤跳了上去。杨蓝跟着跑起来——彤彤跟妈妈回家呀,奶奶也想你了,妈妈求求你了!王彤揽着摩托车手的腰喊了一句,我还回得去吗?话音未落,人已无了踪影。
  杨蓝折身回到诊所,询问王彤得了什么病?诊所老板闪烁其词——不让说的。看看杨蓝焦灼的表情又说,不用担心,现在小年轻的都这样。你放心,手术做得很干净。
  顿时,万箭穿心,身体痛得失去了控制,杨蓝一屁股坐到地上,抚摸着女儿坐过的椅子,失声痛哭。
  
  20
  王子丹站在放射科的花园边,看着老花匠捆好最后的一个枝条,收拾了地上的稻草和纸站起身来。老人转脸看见王子丹,愣了一下,松了手里的东西,朝王子丹奔过来。一个趔趄倒在地上。王子丹蹲下身扶他,听见老人嘴里哼唱着歌。王子丹听出那是一首父亲经常哼唱的俄罗斯民歌《三套车》。王子丹说,要紧吗?老人盯着王子丹笑笑,摆摆手,蹒跚着离去。
  第二天上午,急诊科的大夫打电话找王子丹。王子丹来到急诊科,看见老花匠躺在急救床上。床边坐着和老花匠年龄相仿的一男一女。大夫说,你看是你家亲戚吗?
  老花匠的脸是秋天落叶的颜色,只有从左侧鼻孔里流出的血是绚丽的。王子丹浑身犹如凉水浇过,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抓住老花匠的胳膊。两位老人站起身,男人狐疑地把手伸给王子丹说,这是哑巴写的纸条。
  哑巴?王子丹伸手接过纸条。纸条已被攥成团。王子丹慢慢地展开,看见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几个字:请找附院的王子丹把我葬。葬到哪里没有写完。王子丹看着纸条沉思良久也不能明白眼前这个陌生的老花匠委托后事给他的原因。大夫问,是你的亲属吗?王子丹说,是咱们医院的老花匠。两个老人异口同声地说,不是,他不是医院的。女的说,哑巴喜欢花,常过来摆弄那些花花草草的,哑巴租我家的房子都快二十年了,别看是个哑巴,可是很有学问的,看的书都是带洋码子的,人很好,干活又干净又利索。今天早晨叫他吃饭,发现他趴在床沿上,鼻子里流着血,手里拿着这张纸条。王子丹说,知道他家里人在哪儿吗?男人说,原来问过说是东北的,祖辈上是咱这里的,退休以后就过来了。你知道,和哑巴交流很费劲,我俩都不识字,那次问他,还是他刚来租房的时候,我儿子帮着写写画画才问出来的,快二十年了,没看见哑巴和任何人来往过。王子丹把纸条揣进兜里。
  从太平间出来,王子丹对两个老人说,我跟你们到他屋里去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亲人或单位的地址什么的。两个老人频频点头。老人的家和医院仅隔着两条马路。王子丹边走边暗自嘀咕,老花匠为什么会把后事托付给自己?老花匠既然是哑巴怎么会哼唱歌曲?难道是自己又出现幻觉了?老人打开家门,里面是个小院子,院子的南边紧挨着大门口有一间四平米左右的小屋,王子丹瞥了一眼,发现里面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老式抽屉桌,一把椅子,一个马扎。老人领王子丹走进小屋子说,这就是哑巴兄弟的屋,来的时候就提一个包,那包在他的床底下。这些年,跟我们一起吃,一起住,他自己也没置办东西,床底下还有两个纸箱子是他的。王子丹环顾四周,墙上连张画都没有,光秃秃的。地上,在门后边,有一双拖鞋,桌子上放着一个搪瓷缸,上面的瓷已斑驳不堪。王子丹拿起来看了看,一面印着楷体的先进工作者五个字,字的下面是两串麦穗;另一面是宋体的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王子丹放下杯子,撩起床单,从床底下把老人的手提箱和两个纸箱子拖出来——打开,里面除了几本书和衣服外没有任何有线索的东西。王子丹把书一本本翻开,希望能找到一封信或者写在书上的名字、单位之类的,但什么也没发现,而书全部是俄文的,王子丹一句也看不懂。两个老人问,写啥了吗?王子丹摇摇头,他隐约觉得这是一个决心彻底忘记过去或者彻底掩盖什么的老人。王子丹拿起枕头,枕头底下什么也没有。他拿着枕头掂了掂,重量上没有异常,用手捏一遍,捏到最后的边角时,他把手伸进了枕套里,拿出了一个白色的手绢。他和两个老人对望一眼,把手绢打开。
  一张黑白照片。
  一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带着含蓄的笑容,坐在花园里。王子丹怔怔地看着照片,感觉照片上的人似曾相识。
  大婶说,这照片上的人看着和你挺像的。
  电流顺着她的话进入王子丹的大脑,从他的脑子开始麻木他的全身。王子丹一屁股坐在床沿上。两个老人试探地问,照片上的人你认识?王子丹擦擦额头说,我想自己在这里坐一会儿,好吧?两个老人一起点头,走出去,并把门轻轻地带上。
  王子丹看着父亲的照片,那是他不曾见过的父亲,是比他记忆中的父亲更加年轻的男人。一个任何资料、信息都没有的人怎么会保存着父亲的照片?王子丹把照片翻过来,一行漂亮的小楷:送给子丹留念。送给我?片刻后,他明白过来,那不是送给他的,子丹是花匠的名字。他的脑子里又一阵电闪雷鸣——这世上除了他和小王子丹以外,还有另外一个子丹!父亲为什么给自己取一个别人已有的名字?是为了纪念友谊?为了抵达自己困难重重的爱?还是为了情不自禁时的一声呼唤找寻掩盖、寄托?……王子丹混浊的泪水虫子一样爬向他的嘴唇。一缕失望从心底里飘出来。
  
  21
  又是一个漫长的夜晚。母亲坐在卧室的藤椅里,腿上搭着王子丹小时候的包被。母亲抚摸着小包被,思绪和棉絮纠结在一起。回忆早已是母亲最大的乐趣,母亲用它打发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
  杨蓝的夜也是漫长的,而且是苦涩难耐的,是锥心锥肺一样疼痛的。王子丹又一整天没有消息,他去了哪里?女儿在哪里?这世上她最爱的两个人,伤她最重的两个人在哪里?杨蓝听着呼啸的北风,把手里的报纸翻来翻去。每个等待王子丹回家的时刻,她都这样翻着报纸。报纸是她的眼睛落脚的地方,是她的等待、猜忌、愤怒和爱落脚的地方。
  
  是不是要下雪了?王子丹还没回来吗?母亲挠挠脖子上那块凹陷的眼珠子大小的伤疤,它是她身上一个感知天气变化的仪器。
  杨蓝放下报纸,披上外套,朝着母亲的卧室说,我出去找找他。
  母亲说,这就对了,我家杨蓝是好孩子,杨蓝哪,别和王子丹治气,你就把他当孩子看,小孩子都不体谅大人的心思啊。
  杨蓝走出去,母亲重新陷入回忆。
  王子丹一身寒气地进了门,杨蓝看着白色的他,感觉他像砣冰一样。或许是因为杨蓝今夜的眼睛没有盯在报纸上的缘故,令王子丹一时手足无措。他对杨蓝点点头说,您好,您好。说完,转身走进母亲的卧室。杨蓝看着用您好问候老婆的王子丹走到母亲跟前,蹲下身,握起母亲的手。她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真像个孩子。母亲睁开眼睛,看着蹲在面前的儿子说,这手跟冰似的。杨蓝不由自主地走过来,坐到母亲的床沿上,看着今天下午被医院领导称作精神异常的丈夫。
  王子丹的眼里闪烁着一种莫名的快乐。他对母亲说,妈妈你放心吧,爸爸没有别的女人,没有女人曾伤害你,妈妈。母亲打了个激灵,擦擦眼睛看着王子丹。杨蓝用怜悯的目光看着王子丹——他真的是病了,胡言乱语了,这种过去了几十年的话题让他眼睛放光。王子丹继续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那堆纸灰是爸爸的一个好朋友烧的,他在外地,来这里出差,知道爸爸上夜班,想去看他,恰巧看见爸爸上吊死了,他怕连累到自己,就没敢见咱们,是他给爸爸烧了纸,送爸爸上了路。这个叔叔今天死了,这些是从他的日记里看到的,妈妈,别再难过了,没有女人伤害过你。
  母亲面对重新用三十年前的称呼叫她的儿子,感觉一下子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个白色的早晨,他的丈夫身着白色西装悬挂在半空中,他用肥皂洗了澡,他预谋已久,有人说他死前一定服了泻药,泻干净了体内的污物,因为在他身上的衣服没有半点污渍。他死之后,他的儿子一下子丢失了孩子的快乐,丢失了一个孩子对母亲的依恋,也丢失了对母亲的称呼——妈妈。母亲的眉眼间突然盈满了一种轻松活泼,母亲用几乎是欢快的声调说,这么说是真的啦?你爸爸没有别的女人?母亲试图站起身,却只是发出了一阵哆嗦。疲倦笼罩过来,母亲说,我累了,儿子。王子丹扶母亲到床上,给母亲掀开被子。母亲解着衣扣说,女人最怕的就是用其他的女人来伤害她,你以后也别再让杨蓝伤心了,在这个世上,除了妈妈就是杨蓝最疼你了,我今天和杨蓝说了,让她把你当孩子看。母亲絮叨着躺下去。
  王子丹给母亲熄了灯,走出来,到客厅里坐下。杨蓝坐到他的对面继续研究他的表情。王子丹眼里的光熄灭了,他疲劳地垂下头。额前的发荒草一样飘零下来。杨蓝的鼻子酸起来,她哽咽着说,你原来一头乌黑的头发,密得都插不进梳子去。
  王子丹——母亲又喊他。他和杨蓝都站起身走进母亲的卧室。母亲说,儿子你到妈妈跟前来,妈妈还有话问你。王子丹走到床前弯下腰,客厅里橘红色的灯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正落在母亲的面颊上,使得母亲的面颊浮现着类似少女的红晕。王子丹突然想到,年轻时的母亲应该是很美丽的。母亲低声说,那叔叔的日记里没有说你爸爸为什么死吗?王子丹说,没说,别想那么多了,快睡吧。走到门口,王子丹又折回来问母亲,爸爸在东北有朋友吗?母亲想了想说,好像有,我记得我和他结婚的那年,他就去过东北,说是一个好朋友病重,回来的时候还带回来一株月季花,说是开大花的,品种很少见,咱家里没院子,你爸就栽到放射科窗子底下了,那花还真大,一朵朵的跟小碗似的。王子丹说,明白了。母亲问,你明白什么了?王于丹说,没什么,快睡吧。
  夜深了,杨蓝像以往一样悄悄地把王子丹的衣服拿到沙发上翻看着他的口袋,他的钱包。王子丹像往常一样静静地躺着,眯眼看着杨蓝蹑手蹑脚的背影。
  一张白色的纸。
  一张尸体火化证明书。
  王子丹。
  一块从天而降的冰戳进了她的心里。她的丈夫真的疯了!他竟然假造了自己的尸体火化证明书揣在兜里!杨蓝把靠垫堵在嘴上,绝望地哭起来。
  
  22
  王子丹来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找出父亲的烟和报纸揣进兜里。几个当班的同事看见他穿着演出服一样的盛装,吓得谁也不敢和他说话。王子丹走到放射楼前的花园,看见那些被老花匠包裹起来的枝条后面久经风霜的墙基,依然保持着黑白照片上的样子。他迟疑了一下,到卫生员那里借了把铁锹,又到放射科登记室找了个装片的塑料袋子,挖了最粗壮的一棵,折了上面的枝条,连泥带土放进去提着。出了医院,来到房东家,两位老人昨天陪着王子丹火化了尸体,并坚持带回了骨灰。我们不迷信,再陪哑巴兄弟一晚上。两个老人看见王子丹进来一起站起身迎接。王子丹看见骨灰盒在抽屉桌上,前面摆了白米饭,四碟菜,还有一个小酒杯,三炷香,父亲的照片依在骨灰盒上。大婶说,都是哑巴爱吃的。王子丹连声道谢。大叔说,嗨,谢什么,咱们都算是哑巴的亲人。王子丹把骨灰盒、书和枕头放进箱子里。最后,拿起父亲的照片犹豫着。大婶说,放上吧,哑巴那么个珍藏法,肯定是最亲的人,放上吧,两个人在阴间见了面,就是隔了几十年的日子,有照片也能认出来。王子丹点点头说,对,他把口袋里的烟和报纸拿出来,连同照片压到骨灰盒的下面。大叔看着塑料袋子里的花说,你想得真周到,哑巴兄弟就是喜欢花,就不知道冬天里能不能栽活。
  把老花匠葬在哪里?王子丹思考了一夜,他甚至希望能够在梦里得到父亲或者老花匠的提示。因为一夜未眠,也就没有梦。王子丹清楚自己的想法,也明白老花匠的愿望,可觉得那样做是愧对母亲的。直到他听了大婶的话——那么个珍藏法,肯定是最亲的人。他终于下定决心。
  他挖开父亲的坟墓,把老花匠的骨灰盒连同其他的东西放进去,埋好。把月季花栽上。他低声说,我不会告诉母亲的。父亲朝他笑了,使劲瘪着嘴,嘴角向上翘着,像七岁那年他打碎了母亲陪嫁的细瓷碗,怕他受责骂,父亲把碎片揣在兜里,拉着他走了一大截路,扔进了护城河。然后,父亲朝着他笑了。
  回到家,家里已经聚满了哭泣的人。母亲走了,在中午饭后,母亲说,累了,要睡一觉。她用睡眠的姿势结束了辛劳的一生。
  
  23
  没有了母亲的王子丹,开始默默流泪。一周后,他的泪停止了,脸上霹出了诡秘的笑容。杨蓝把各种药片按照大夫的吩咐拿出来,放到王子丹的手心里,再把王子丹的手心拿到他的唇边,然后抬高一下,把半杯水给他灌下。半个月以后,王子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吃药的时候,他伸手摸了摸杨蓝的头发说,杨蓝,你的头发什么时候都白了?杨蓝叹口气说,我以为你永远都是睁着眼却看不见我。杨蓝的眼泪落下来。
  对不起。王子丹目光干涩呆滞地漫过杨蓝的头顶看出去。杨蓝擦擦泪说,别说了,就当一场梦吧。
  梦。醒了的梦并不是能够消失的云烟,而是一场厮杀后的现场。死伤的都是他最亲近和最爱的人。伤残严重。王子丹任凭眼泪流下来。无力挣扎地流着。无能为力地流着。无法收场地流着。
  一天,在杨蓝低头给他擦拭泪的时候,他轻轻地伸开手掌,像接杨蓝指间的药片一样接住了杨蓝滑落的额发。灰白的发如同旧瓷上的裂纹,令他不忍力握。他托着,小心翼翼。杨蓝莫名其妙地站直身子,看着丈夫痴痴的样子,嘟囔说,哎,治了好几个月了,还这个样子,啥时候是个头儿呀?
  啥时候是个头儿呀?王子丹接住妻子的这句话,攥在手心里。它们瞬间成了蛇,进入指甲挖出的洞里,顺着他臂膀的血脉一路上行,到达他的内心,团成一团,硬邦邦的一个句号。
  
  头儿在我这里。
  他为自己突然的发现惊呆了,僵着身子站起来,走到沙发前坐下,看着茶几上面大理石的纹理。他看见了三十年前父亲那被打开的布包,母亲陡然放松下来的肩膀。他决心给杨蓝一个放松肩膀的头儿。给小王子丹一个重新寻觅爱和温暖的头儿。给女儿一个结束怨恨的头儿。给他伤残的爱和亲人一个解脱的头儿。
  
  杨蓝出去买菜了,他找出新房的钥匙,穿上白西装,戴好领结和礼帽,来到医院门口给小王子丹打电话,他想跟她说,对不起。
  小王子丹听见他说在医院门口就挂了电话,他真正想说的还没说出来。就在他犹豫着是不是再打一次的时候,乔桥气喘吁吁地跑来了,她把戒指递给他说,她让我给你的。
  王子丹低头看着手心里的戒指,额顶的发飘零而下。乔桥说,以后不要再找她了,你忍心让她一辈子不消停吗?她毕竟还年轻。
  王子丹把戒指套在自己的小指上,然后把它送到唇边,用舌头舔了舔上面的花朵。乔桥冷笑着看他。他说,你告诉她吧,她的眼泪我吃了,让她别再难过了。说完,他转身离去。传达室的人凑过来对乔桥说,神经得不轻了。乔桥说,那也怨不得别人。
  
  24
  新房,和当初一样新,和当初一样空。
  奖杯在客厅的地板上,落满了灰尘,像个羞涩而疲劳的客人。王子丹蹲下身,掏出手绢,把奖杯擦干净,抱着它,在房间里转着,看着他曾经的辉煌和骄傲。他的目光落在北阳台的门框上,那里没有玻璃。他的心里面有了方案。他把奖杯放下,打开阳台的门。他看见对面阳台上,阳光里一个年轻的男人在弹吉他。他解下腰带,搭到门框上,仔细地把不锈钢的环扣扣好。把头伸了进去。
  在他最后的目光里,对面的男孩突然站起又坐下去,接着唱他自己的苦恼——谁将你的长发盘起,谁为你做了嫁衣,谁看了我写给你的信,谁把它丢在风里?
  穿堂风吹着他的身体,白色的身体。吹着重新回到左边飘落在肩的那缕黑发。
  
  原载《山东文学》2010年第11期
  原刊责编 杨文学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东紫,女,本名戚慧贞,山东莒县浮来山人,现供职于山东中医药大学第二附属医院。业余时间进行文学创作,主写小说,偶写散文、诗歌。鲁迅文学院第九届高研班学员。创作长篇《好日子就要来了》及中短篇小说若干。2004年始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山花》等发表作品。出版中篇小说集《天涯近》(21世纪文学之星2008年卷)。作品曾被《作家文摘》《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报刊选载。作品曾获《人民文学》奖和《中国作家》奖。
  
  创作谈:
  东紫
  大约是六七年前,我偶尔听到了一个中年男人因为婚外情上吊身亡的故事。听到之初非常震惊——因为我和他曾有一面之交,算是认识的人,更因为他的殉情发生在人们的观念和行为都非常开放的21世纪。那个下午,我一直在感叹——天呐,这年头还有为爱殉情的人!我在内心里对他反复絮叨——总会有别的办法呀,为什么非要用死啊?为什么非要用死啊?!我为他死前的纠结和痛苦难过,为那两个不肯放手的女人难过,想象着她们在男人突然撤离中的失落痛楚和悔恨。过了几天,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些关于他的事情,知道他的父亲在几十年前也是上吊自杀身亡。和我聊这事的朋友又说起了她另外的一个朋友——一个多次自杀未遂的女人,她对待自己的身体更为血腥和残酷。用刀割。一次又一次。朋友说那个女人的父亲曾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在十年动乱中,在家里用刀割断大腿上的动脉死的。听到这里,我愕然了。两个在中年用自杀来解决生命难题的人。两个人都有自杀身亡的父亲。两个人都有丧父的童年。这样的经历和他们的今天有着怎样的因果关系?想到这些,我意识到这个世间存在着一种最为残酷的伤害——爱的伤害。人世间最为崇高伟大无私的爱莫过于父母对孩子的爱,这种爱不仅是弱幼孩童的生命保护也是他们情感成长、学会人情世事处理的导引,那些只被生未被养的生命必然有着无可弥补的缺憾。那些因为个人难题撒手西去的父母遗留在世间最大的伤害是突然中断了一个孩子身心健康成长必要的元素——父母的爱。我为他们俩人缺失父母之爱的成长难过。为他们即将在同样的缺失中成长的孩子泪流不止。于是,有了这篇《穿堂风》。这篇小说,刚写成的时候四万多字,在《山东文学》责编杨文学老师的严格要求和帮助下删掉了部分情节,开始的时候觉得不舍,现在看来删减后倒有了相对的凝练,在此,对杨文学老师的辛苦道一声感谢。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和责编吴晓辉老师,能让这篇关于爱之伤害的小说有机会面对更多的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