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子上已经有五个“正”字,这是薛定兵提出离婚的次数,他提一次,余致素就在本子上画一道A。她做得非常耐心,一次都没漏掉,每一画都横平竖直,不温不火。单从字面上看,笔画一勾一勾地飘动,甚至看得出几分欢喜的气质。合上本子,余致素总是微笑地看着薛定兵,还轻轻颔首,仿佛要表示同意,但最终她嘴一扯,却字正腔圆地说:不可能。
余致素从来没有为这事发过火,之前哪怕两人还争执得水火不容,薛定兵脸一黑,说出离婚二字,余致素马上嘴角就往上翘起了,唇边两粒黄豆大的小酒窝昂然呈现,眼也弯成两道半月,头微微歪着,妩媚地款款打量过去。刚开始,连薛定兵都理解错了,以为她在讨好,在妥协,在让步,事实上却不是。这道柔软的表情只是一块幕布,真正的余致素站在背后,竟比任何时候都更坚硬,更不容置疑。
薛定兵说,离吧,这样没意思。
余致素竖起食指在胸前缓缓摇了摇,轻声问,真的没意思吗?
薛定兵说,你要什么都可以,我可以净身出户,所有积蓄都归你……
余致素打断他,还是笑,笑着说,那才没意思哩,何必呢?
这时候她像是正对着一台照相机的镜头,身心愉悦,准备以最佳笑意表达出最佳表情,脸上甚至是温暖的,带着千回百转的丝丝甜蜜。
这样的交手,持续的时间总是特别短,无需几个回合,薛定兵就匆匆败走了。能感觉到薛定兵的别扭,他是拳头打在棉花上,使不上劲。而余致素也绝不恋战,见好就收,刀入库剑进鞘,适可而止的分寸她掌握得炉火纯青。接下去,她给自己悠悠泡一壶正山小种,将身子往下俯,让壶中呵出的热气湿漉漉地喷在脸上。脸上细密地起一层水蒸气了,她扯过一张化妆棉片轻拭轻擦,擦过,端到眼前细细打量,检查上面是否沾上黑头和死皮。棉片是干净的,她才放了心,然后倒出茶,玫瑰红的茶水闪着一层漆光,桂圆般的香味扑鼻而来,她抿一口,打开本子,在上面郑重其事地画上一道。画完,她垂着头叹口气,在腹中轻叹,气都未必泄出体外。待再抬起头,脸上还是风和日丽的,仿佛刚刚沐过一道阳光。
她五十多岁了,这个年纪通常意义上都必须以残花败柳来形容,但“残”和“败”这两个动词用在余致素身上又十分不确切,就是退几步说,她也未残透未败尽,身板子仍然挺拔昂扬,腰身也适度地收在那里,小腹平整得让很多年轻女孩都自叹不如。必须承认,有些女人是时光无能为力的,她们的巅峰不只在青春期,甚至年轻时姿色平平,不见夺目,渐渐地在不知觉间竟暗自发酵起来,在本该枯萎凋谢的季节,却像株施足了肥的植物,竟向着繁华绚丽步步逼近,举手投足都渗出万千滋味。当然余致素也没把自己当少女,毕竟有岁数横亘在那里,正在一寸一寸枯去的内里她比谁都看得更清楚。这时候薛定兵说离婚,她不离。
但是,就是时光往前推二三十年,她会离吗?她也不。
那个本子封面本来是牛皮纸,土黄色底色印着一行红字,上面写着“学习纪念”四个红色楷体字,是十三年前省妇联办的一个培训班上发的。十三年前余致素还素面简衣,连头发都未SmIGSFgQy2KOVgYJe59swQ==着意烫过。她头发天生微卷,两额旁毫无规矩地自己翻几个翘,打几个旋,既随意又自然,而她则以更随意的方式,在脑后盘个髻,用橡皮筋轻轻扎起,一派天然气象,比所有用化学药水加工过的都更柔顺雅致。其实那时她并不知道其中的好,动身去省城前也曾打算到店里烫个发型,却又嫌麻烦,一拖拖到要动身,才对自己生了懊恼,但也仅一闪,就丢脑后了。省城而已,一个培训班而已,她没觉得应该以怎样的花容月貌去应对,或者就是觉得必要,也还不得要领。
省城离她所在的这座城市一百九十多公里,那时高速路还未通车,坐车得三四个小时。单位里平时外出的机会,从主编、副主编、编辑部主任一拨拨往下轮,一般是轮不到她头上的,就是轮到了,她也提不起兴趣。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精彩其实是一个人自己内心的反射与投影,一旦内心枯竭,哪还能呼应与点燃?那次报上去的名单是编辑部主任。很巧,临开班前,主任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呕吐惊天动地,整个人面条般一下子软得走不动路,只好换个人,这个人就是余致素。余致素本来也可以拒绝,她的拒绝从来没人敢吱半声。但那次,她一下子想起自己当年怀女儿甜汁时的狼狈状,这种苦她感同身受,剧烈的妊娠反应当时也差点没把她逼死。她说我去吧。一共去了九天,九天后回来一推开门就发现家里变了,也不是具体哪处多了或者少了,只是女人的一种直觉,她嗅出薛定兵身上正徐徐散发出急于破釜沉舟的决然气息。果然不久,薛定兵就开口了,他终于还是开口了,第一次正式提出离婚。我看还是离了吧,你说呢?听起来似乎是个彷徨恍惚的设问句,其实已经在腹中长久孕育,只等时机,时机到了,终于破土而出。意外吗?公平地说一点都不,但还是像有一把锤子当头砸下。余致素那天照照镜子,镜中那个女人两颊有几星雀斑,眼圈有几分暗淡,不施粉黛,缺少锦衣,除此以外有什么不好?身材修长匀称,容颜也仍相当铿锵,以及脖子,脖子那么光洁挺拔地支撑在那里,上面连一道细纹都没有。
就是在那天,她翻开从培训班上带回的笔记本,在上面画下了第一道横线。她翻得很慢,很优雅,仿佛是坐在舞台上,有千万双眼睛正从台下紧盯着,所以她很绝然地跷着兰花指,宛若明星,宛若名伶,几分自信与自恋,非常入戏。
家中最不稀罕的本来就是各类笔记本了,那时作为市委办公厅主任,薛定兵从单位里带一些本子回家,谁要是说这种行为是贪污,那就是神经有毛病。培训班终归要有纪念品,妇联办的班,发卫生巾也比笔记本实用,余致素拿到本子时,心里有点不快,差点就要顺手扔进垃圾桶,又怕影响不好,得罪人家,只好背回来。不料,竟然派上这样的用场。
那天在本子上画下第一道横线后,余致素找来一个黑色塑料皮,将牛皮纸封面妥当套好。那个瞬间,她突然想起毛主席的一篇著名文章:《论持久战》。不是先知,只是直觉。很多女人的第六感都灵敏得没有逻辑可言,电光石火,突如其来,就是那么不可思议。她那么想了,结果后来现实就是那么发生了,相当奇妙。
现在算起来,十三年里薛定兵共提出二十五次离婚,平均每年一点九二次,频率可不算太低,可是有用吗?没有。如同唱片上有了划痕,唱针走到那里就卡住了,无论转盘如何转动,都无法将下一句歌词顺畅唱出来。薛定兵连老农都不如哩,余致素想,老农辛苦耕耘,下多少苦力都还有个盼头,只要不出意外,春华之后必定会跟来一个秋实,而薛定兵却只是徒劳努力,然后日子还是纹丝不动地停在原点。既然薛定兵已经提了二十五次,肯定还会有第二十六次、二十七次。不是开玩笑,他是认真的,他真的想离,很想离。问题是这件事根本由不得他。
其实余致素觉得事已至此,同样也由不得自己了。
二
事情需要往回绕一绕,一绕,周丹就出现了。
一眼看上去,周丹的脸很怪,有一种神经质的紧张,时刻在提防着什么。余致素第一次看到的周丹不是真人,是相片,相片夹在一本有些年头的老书里,书名叫《第二次握手》,作者是张扬。这本书余致素不陌生,她在中学时就读到了,那时读的是手抄本,人人都疯了般猛抄,她也抄了。冠兰,我亲爱的弟弟……女主人公丁洁琼的信曾让余致素一遍遍动容,泪沾湿好几条手帕。小说后来正式出版了,余致素却不知道,她那天以女朋友的身份到薛定兵宿舍,刚进门,薛定兵就被一个电话叫到办公室去了。在领导身边做事,最大的特点就是没有稳定的作息时间,昼夜颠倒、三餐混乱是常事,一切都必须围着领导转,这是职业特点,没什么可说的。但因为余致素来了,薛定兵还是有点抱歉,他耸耸肩说,老板叫,不得不去。你先呆会儿,我尽快回。余致素呆在屋里,闲着没事,便到桌上那排简易书架上找书打发时间。结果看到《第二次握手》,结果书中丢出一张照片。照片是黑白的,没有色彩,但那个春天的明亮景色还是被准确表现出来了,还有照片中人物的欢喜之情——除了周丹,还有另外一个人,是个男的。他们站在湖边,周丹一只手搭在男的肩上,笑得灿烂,而那个男的,斜靠在栏杆上,紧着身子,笑得拘谨,却也快乐。
后来薛定兵说,她是我前妻。
不用说其实余致素也猜到了。清瘦,羞涩,照片上薛定兵那时还多么稚嫩。
余致素和薛定兵认识的时候,薛定兵的前妻周丹已经带着女儿生活在澳大利亚墨尔本了,这个情况余致素清楚,介绍人没有隐瞒,薛定兵也不掩遮:我结过婚,有一个女儿,你要是介意我们就不要来往了。余致素听了笑笑,她其实是介意的,但她还是愿意装出不介意的样子跟他继续交往。二十多年前,这座城市三十三岁就是副处长并没有第二人,而且,薛定兵是两个月前新到任的市委书记专门从江西带过来的,其特殊性马上凸显,人人对他高看几眼。介绍人当时就说,你就等着享福吧,等着过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吧。这句话很合余致素的心意。她跟薛定兵见面了,交往了,恋爱了,相当顺利。只是关于那个前妻和那个女儿,像隐在草丛中的两根刺,会时不时地突然冒出来,让人浑身蓦然一疼。
你前妻漂亮吗?
一般。
你女儿漂亮吗?
长得像她妈。
关于前面的那场婚姻,他们的对话就到此为止了。什么叫一般?一般的概念是什么?这样的问号一直盘旋在余致素脑子里,她不可能不好奇,真的很想刨根问底。介绍人是她单位一位退休的老大姐,对薛定兵其实也所知有限,在这座城市所有人对薛定兵都所知有限。离过婚,老婆要出国所以把他给甩了,就这些,听起来合情合理。老大姐觉得足够了,行动要迅速,这样前程金光闪烁的男人,稍有犹豫,马上就会被别人一拥而上哄抢了去。余致素确实很快就与薛定兵见上面,并且很快成为男女恋人,出双入对的似乎很现实,心里却一直是虚幻的,没有真实感,伸出手,她够不着这个男人。她想问的,问很多问题,比如薛定兵和前妻是怎么认识的,恋爱几年结婚又几年,以及他们下决心分道扬镳的真正原因。但她最终还是忍下了,知道问也白问,薛定兵不想说,也不会说。直到书中照片跌出,关于“前妻”,才第一次真实呈现。果然一般,很扁平的一张脸,腮帮外扩,呈方形。细细再瞧,也有不一般处,就是眼睛,眼睛分明与常人有异,间距偏宽了,眼梢又略微上扬,这使她看人时,总有股似是而非的味道,即使纵情笑着,也仍透着几分冷——余致素当时吁一口气,她终于从这张脸上找到那种神经质紧张感的出处了。接着她再嘘一口气,心里松弛了很多,她记起书上说弱智者往往眼睛间距偏宽。而且从与薛定兵站在一起还差大半个头来判断,这个叫周丹的女人个子最多一米六,而且脖子偏粗,一粗就显得短,一颗脑袋似乎没太多过渡,就直接坐在肩膀上了。这当然有点奇怪,余致素能够在众多相亲者中胜出,首先是因为外形,可见薛定兵对女人长相是有要求的,而周丹却从脸蛋到身材都没有出彩之处,薛定兵为什么要走进第一场婚姻?这个问题,在那天薛定兵从办公室回宿舍后,余致素就问了。余致素还重新翻开《第二次握手》,抽出夹在里头的那张照片。薛定兵瞥过去一眼,脸色霎时暗淡下来,明显不悦。都过去了!说这话时他手摆几下,很随意地摆,手掌仿佛只是挂在臂间的一只瓜,在摆动间,无序地跟着晃动几下。余致素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这个动作多么眼熟。这个动作很多人都在做,但那种味道,那股气息,却是独特的,很难模仿的——确实多么相似!这个联想只是一闪而过,还没有停顿下来,就被她忽略掉了。世间很多千头万绪其实早有预兆,不时隐秘地向人们做出种种暗示,可是那年她二十八岁,还太嫩。
二十八岁之前,她从未谈过恋爱,连跟哪个男人略微暧昧点的来往都没有。
中学、中专时,身边的同学纷纷陷入情场,一波波地翻江倒海,她却一直冷眼旁观,心若止水。中专她上的是工艺美术学校,学装帧设计,班上女生很多,看上去就像株果实累累的树,别的专业别的年级不断有魔手伸过来,好摘难摘,树上的果实反正是一日日见少。从来没有手伸到她跟前,连那些容貌逊她无数的女生好歹都有深浅不一的风花月雪史,她却一直像泰山顶上那棵松。不是因为长相。入学之前她很普通,据说小时候更普通,粗眉陋眼的并不中看,但进入美专后,仿佛一夜之间,突然像舞台上换了一块布景,她的脸虽然鼻还是那鼻,眼还是那眼,却霎时是另外一种旖旎风光了,不是艳丽型的,很平实,却平实得持久耐看,简洁、流畅、立体,有纵深感,这其实比妖媚更难长,也更难保持。那么就是说,小时候她的坯子其实已经是优质的,可那时天下人都没有看出来,只有那个人,那个人在她十一岁的时候,就已经穿透迷雾入木三分地看清了她,于是才有那场浩劫的轰然降临?
她不能往下想,但又总是想。这个问号太大了,像拖在地上的影子,一路跟随着,须臾不离。
她记得第一次跟薛定兵见面时,他眼一抬,就问,啊,你好高。多高?
她说,一米七二。
薛定兵似乎不相信,上下打量着。我以为你至少一米七五以上哩。
余致素无声地笑了笑。她腿很长,长得浑圆挺拔,所以容易让人视觉出现偏差。放在北方,这样的身高一点都不出奇,可能马上就被淹没。在这里却不一样,这里像一片高山矮林地,男人女人大都没有长开,很谦逊地短下一截,偶尔一两个海拔凸起,就格外显眼。
你以前跳过舞吧?薛定兵又问。
像跳过舞的?她故意反问。
哈!薛定兵说,看上去样子像。
余致素从他眉眼中看出来的则是他对这种类型女人的喜好。她轻轻咬了咬唇,小声说,很多人都这么说。
其实她没有跳过舞,跳舞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事,她虽向往,却从未被选进过。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终有一天她会被选入的,她柔韧性那么好,反躬下腰,双掌可以从后面抓住脚腕,整个人像一张纸似的向后折叠起来;或者一条腿一抬就呈一字形举过头顶,腿肚子贴住脑袋,用手兜住,金鸡独立,人就成了一把竖起的剑。女队员自由体操的成套动作伴着无歌词音乐,空翻跟头串始终得与舞蹈动作有机契合。每一次她在场上时,那个人眼总是亮亮的,那个人让别的队员围拢来,说看看看看,看看这样的肢体语言,多美啊,你们都得好好学一学!就是上难度,无论在器械还是在棕垫上,她也都没有问题,别人练那么久都还是磕磕碰碰,她却一点都不为难,那个人一示范一指导,她就可以很流畅地做出来了,舒展而且轻盈,仿佛她上辈子就已经熟练掌握了,只要稍一温习,一切都徐徐记起了。你天生就是练体操的料!这话是那个人说的,那个人说这话时正站在体操馆高低杠旁,双手抱在胸前,手插在胳肢窝下,500瓦的大灯泡正好挂在他头顶,灯光打下来,他脸上的颜色有很大变化,偏黄,黄中又泛着点红,看上去有点迷离,几乎像是塑料的。
练体操与跳舞其实有很多相似之处,肢体都必须被反复锤打。她曾练过三年多体操,闭上眼还能闻到棕垫的青涩气味,还能触摸到平衡木光滑坚硬的质感,还能听到高低杠被身体带动的嘎嘎作响声,以及看到跳马时抹满镁粉的双手在横马皮革面上拍打起的白色粉尘。在它们之间,她曾可以多么自如地翻滚扑腾,但她没告诉薛定兵。“很多人也都这么说”,这话表达得很委婉,不置可否。她相信薛定兵看得出她身体姿态上的特点,三年多的童子功,每天清晨与傍晚从不间断地压腿、下腰、腾空跳跃,一切都已经徐徐潜入她体内,并且顽固地躲藏在每个角落。那个人那时说过,你一上场,甚至一个眼神一个表情,都在成就你或者毁灭你。印象分,知道吗?印象分!
那人又说,容颜会老,气质永生!
那人还说,肌肉也是有记忆的,今天决定未来!
四十年前,除了那个人之外,余致素不可能从第二个人嘴里听到关于印象分、气质、肢体语言和肌肉记忆这样的表述,也不会有人懂得如何教她、教整个体操队的小女孩怎样从一颦一笑以及举手投足间,将女性的特质一丝一缕刻意铸造,造入骨髓。她脖子那么纤长,腰背那么柔软,双脚还微微外八字,永远处于挺胸收腹状态,这一切都呈现着被舞蹈美化过的种种特质,但她确实没有跳过舞。
在看到周丹照片之前,余致素一直以为是因为自己的身高与身材,薛定兵才会将她看进眼里。薛定兵打量女人的眼神,分明是内行而且挑剔的,据此来猜测他的前妻,薛定兵虽有“一般”的评判,在余致素看来也该一般得几分花容几许月貌,不料竟是那样普通。
在见过周丹照片之后的第二个月,余致素嫁给了薛定兵。
三
周丹是出现在那场婚礼上唯一的薛家亲人代表。薛定兵向客人介绍说,这是我姐姐。
薛定兵没有母亲,母亲在他十七岁那年去世了;薛定兵有父亲,父亲在江西一个边远的小乡镇。薛定兵本来一直说父亲会来,肯定会来,肯定会提前几天来,但是突然又来不了,据说是生病。什么病?不知道。薛定兵还有一个妹妹,妹妹在日本,跟他早就没有来往,跟父亲也没来往,十多年踪迹全无。薛家对余致素来说,那时还谜一样高深莫测,余致素简单地认为,她只嫁薛定兵一人,就如同她自己一样,她也没打算将家人逐一贡献出来,让薛定兵见面认识。她自己的婚姻,跟别人无关。
周丹本来更无关,周丹却款款出席婚礼了。
薛定兵跟随履新的市委书记从江西到达这座城市时,就是孤身一人的。档案里记载着他的婚姻状况,显示他离异了,所育一女判给了对方,但没有人见过他前妻和女儿。那个把他当宝贝一样使用的市委书记,应该是知道底细的,只是书记没有说出来,也没人敢问。
关于结婚,薛定兵本来是高兴的,非常高兴,由此推断他对余致素原先也是喜欢的,相当喜欢。那时市委机关事务局分一套砖混结构的小单元房给薛定兵,只有五十多平方米,已经是老房子了,鼠蚁遍地,蟑螂四处。薛定兵从办公厅单身宿舍楼搬到小单元房,清洗、粉刷、购买家具与电器都是自己动手,干得非常欢快,眉宇间都是对即将展开的新生活的欣喜与渴望。但他的这份欣喜在婚礼举办前一个星期,却突然戛然而止了。
婚礼开始前一个星期,有个电话打给薛定兵,电话响起来时,余致素也在场,就在即将成为他们洞房的小单元里。当时两人正在床上,这是第一次。之前余致素守身如玉,一直小心维护着自己。薛定兵有过婚姻,还有女儿,已经算老手了,她却不是,她还是处女,这样失衡的两个男女相处,有许多微妙的分寸需要余致素自己把握。她把握得不错,步步为营,滴水不漏。直至这一天,这一天他们刚刚打了结婚证,婚礼的请柬前一天也已经广泛发出,很明显,瓜已经熟,蒂可以落。怀揣着鲜红的结婚证书一进门,薛定兵就揽住余致素,余致素没有再反抗,而是很有分寸地仰起头迎合了。这个姿态保持了片刻,两个人像一对磁性很好的吸盘,紧紧粘在一起,然后就很自然到了床上。这一刻薛定兵肯定等了很久,余致素说不等就是撒谎,所以整个过程非常流畅,半丝艰涩别扭都不曾有。偃旗息鼓时,薛定兵嘘一口气,伸出手指头在余致素额上点两下,叫了声:薛太!余致素头在他胳肢窝蹭了蹭,说薛太可以,薛太太也可以,但薛老太太不可以。薛定兵大笑,嘴咧得很大,眼却眯得不见踪影。笑声未落,电话铃声响了。
那一通电话很漫长,主要是对方在说,薛定兵心神不宁,半晌才嗯嗯应一声,偶尔开口,说的也不是普通话,而是江西土话。薛定兵说过他父亲生活在江西,可是话筒里隐约传来的分明是个女人的声音。女人的情绪似乎很激动,语速极快,不时还尖利一下。
余致素静静躺着,慢慢有一种坐过山车上的感觉,仿佛有股看不见的力量正将她往旁边甩出去。话筒里传来第一声喂时,薛定兵就像被电烫着,猛地把头往旁侧开了。傻子也看得出,他吓了一跳,他不愿让余致素听到电话里的声音,而原先兜在余致素肩上的手则松开了,一点一点地松。余致素起床穿上衣服,避到一旁。她没必要贴那么近让人家不自在,这个修养她有。
薛定兵放下话筒时,余致素似乎很随意地问:是谁呀?
薛定兵说:一个熟人。
什么事?
没事。
余致素很清楚,肯定有事,没事薛定兵的肢体语言不会那么紧张。但她没有往下问,她不问,她走了。
那天晚上已经做好在那里留宿的准备,薛定兵本来也有这意思,两人心照不宣地准备共度人生的第一个夜晚。然而,一个电话来了。谁的电话?电话的内容?余致素都不知道。能够清晰起来的只有一件事:气氛坏了,情绪败了。然后余致素走了。余致素一边走一边被两腿间隐约的疼痛所刺激。她有点心慌,路都走得不太稳。有一个疑问此时比身体的疼痛更锐利:刚才是不是太草率了?
薛定兵没有送她,接下去几天,也悄然无声。余致素那时修炼还不够,想忍着,却终于没忍住,打去电话,他接起,心不在焉地应答着。话筒有很多杂音,是风刮过的响声。余致素警觉地问,你外出了?薛定兵说,是的。余致素问,去哪儿了?薛定兵说,东坑村。东坑村在江西,就是薛定兵的老家。余致素舔舔嘴唇,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老薛,如果有什么事,你得跟我说。薛定兵说,没事,能有什么事。余致素感觉很不好。他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半年前介绍人才牵的线,但认识一个人半年似乎也够了。余致素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熟悉薛定兵了,这个人有城府,城府很深,很多话都咽在腹中,轻易不往外吐,算起来应该也是他的职业特点吧。余致素原本也没指望另一个人向她滔滔倾倒所有秘密,她耳朵浅,太多的事她装不下。作为男女朋友,该问候该安抚该开玩笑,薛定兵都做得很好,以后成夫妻他肯定也不会做得太差,这样就够了。但是,忽然觉得不够,很糟糕,这半里年他不是每天都给她电话,但凡有外出,他从来都会告知一声,几时走几时回,一定详言细说,这一次却没有。
一个星期后就要举行婚礼,婚礼还办不办?
婚礼如期举行。婚礼前两天,薛定兵去机场接人。薛定兵去接人也没跟余致素说,余致素先是接到酒楼的电话,原先他们已经向酒楼预订下酒席,下了订金,酒楼要备菜了,所以向她确认一下。她说过一会儿回复。过了一会儿她并没回复,酒楼再来电话问,她还是说过一会儿回复。这一会儿又一会儿期间,她一直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拨通了薛定兵的电话。她问,你在哪?他说,机场。干吗?接人。市委办公厅接待任务重,三天两头有上级领导来或者往,薛定兵去机场接送不奇怪,余致素当时没多想,她问了酒席的事,她说,还要不要办呢?薛定兵说,能不办吗?顿一下又说,办吧。两句话中间停顿的那个片刻,话筒里悄无声息,但余致素分明还是听到了叹息声,很轻微,但很真切。她本来脱口想说“要不算了”,但话被她及时压在舌尖底下,没有吐出去。
从交往的第一天起,她都更主动。那年她已经二十八岁,正一步步向枯萎凋零的年龄靠近,周围的人之前反复问怎么还不结婚,怎么还没有男朋友,她一直以“不急,还早着啦”来应对,终究心还是一天天虚起来。偶尔回父母家,进门那一瞬,父亲眼睛总是绕过她,瞥向她身后,她身后是空的,父亲的眼神就一下子暗淡下来,连理一理她都需要强打起精神。
别人的眼光她可以不在乎,但父亲的她不能不在意。不是因为爱父亲,而是因为父亲背后还有一个母亲。她是家里最小的一个孩子,时间往前推四十年,这个家中最小的女儿,差点被全家人一起下手掐死。是的,那年她差点死了。侥幸活下来,活到二十八岁时,却还未出嫁,父亲那一瞥不是在祝福,而是在埋怨,在鄙视。
她无言以对。余家的孩子从小就被教导一个理论:万般皆下品,唯有做官高。早年家里穷,买不起电视,父亲每天晚上七点整,总是身子紧紧趴到窗户上,他本来就瘦,趴在那里显得更瘦,像一条干咸带鱼晾到窗台上。父亲要干什么呢?他要知道从隔壁邻居家里传来的新闻联播内容,却又不能让邻居发现,所以头还不能伸得太出去,只能将肚子用力压在窗子的木框上,支着耳朵,仅仅听到声音,根本不可能看到图像。就是寒冬腊月,他也那么趴着,刺骨的风从敞开的窗子灌进来,一家人冻得缩成一团,鼻涕吱吱地吸,却没人敢吭一声。吭是没用的,父亲的这个举动早已得到母亲的鼎力支持,她支持的是他的事业。母亲义正词严地盯着喊冷的子女,慨然问:你爸不听听中央的声音,不了解一下领导的动向,他能进步吗?父亲渴望进步,父亲需要进步,这在一家人看来已经是天经地义的事了。可是父亲最终并没有如愿腾达,一直到退休也只是一介副科级,为了能够争取一个正科的待遇,投诉信雪片般飞向各级各层领导,弄得鸡飞狗跳面红脖子粗,最后仍然未遂。
父亲曾因此归咎于余致素。都是你害的!这句话父亲重复的次数胜过天上的星辰,而且通常不是平静地说,而是咆哮,是怒吼,吼过之后,一个大巴掌还可能跟着就落到余致素脸上。四十年前,在她十一岁的时候,父亲确实还处于盛年,作为县农业局的老干事,他终日眼巴巴地讨好这个官员接近那个上级,突然因为她,她出了那件事,整个县城为之哗然。按之前定下的计划,父亲认为自己一年内当上副局长是可能的,三五年后升局长,再三五年争取副县长或县委副书记,一步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踩在一个台阶上。但是从干事到副局长,他却有着漫长的空白期,然后终于当上副局长后,又无休止地不再挪动。后来局长退休,由他主持工作,主持了一年半,却仍然没有正式给予任命,终于到了六十岁,人事局一纸公文就命他退休。
都是你害的!妈的都是你害的!
那天父亲从单位回来,几乎拖着哭腔吼,然后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晚饭也不吃。
那时余致素二十六岁,已经工作,恰好回家,撞上父亲退休这一幕。那晚她也吃不下饭,接着还一夜未眠。父亲的际遇与她十一岁那年发生的事真的有关联吗?真的是她把父亲害了?没有人回答她。她把身子蜷成一团,双手团在腹部,双膝抵住胸前,像一只触碰到危险的昆虫。这个姿势以前她经常做,从十一岁起就经常做。她蜷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就提着行李离开县城回到城里,没有跟家里任何人打过招呼。
那个家除了父母,还有两个哥哥两个嫂子以及一个已经出嫁的姐姐。哥哥一个开酒楼,一个从县汽配厂下岗后开起汽车修配店,而姐姐高中都没毕业,幸亏有点姿色,嫁给一个以贩运水产起家的小老板。他们三人腰包都不瘪,属于先富起来的人群,但钱还远没有多到足以让父亲脸上有光的地步。很简单,要害之处在于哥哥姐姐三人都讨厌书本。有钱人要贴近官场已经不是多难的事,但是余家的老大老二老三起点那么低,根本不可能弄出气象,只能泯然众人,哪里能跟官沾上半点边。
这一切,其实是余致素要嫁给薛定兵的背景,或者说是铺垫,她需要这场婚姻。好不容易有人介绍了这样一个仕途前程在望的人,好不容易挨到婚姻的大门外,她得再顶一顶,不能自己主动毁掉。关键是那天,在电话响起之前,她已经躺上薛定兵的床,在那张床上,她成为女人,一切就这样成了定局。对她而言,男人曾经是多么脏肮的一种东西,她远远地逃了十几年,终于还是上了床。她不会再上第二张床,所以只能咬着牙往下顶。
当然,如果那天她知道薛定兵去机场接的是谁,可能就顶不住了。
薛定兵接的人是周丹。
四
有一点薛定兵没有撒谎,周丹的确比他大,大两岁,称姐姐不能算错。得承认,与那张黑白照片中相比,站在眼前的周丹要风韵很多,连那双间距过宽的眼睛,因为化妆的缘故,也没那么别扭了。她让人想起一个词:风度。女人就是这样,年轻的时候靠五官,上了年纪后单兵出击根本不行了,只能拼整体气质,得将从岁月中捕获到的所有资本都调动起来,集团作战,才能现出山高水深。
那次周丹不是专程为参加婚礼而从墨尔本飞回的,应该正相反,她想阻止婚礼,这是余致素后来知道的。
作为早已退出薛定兵生活的女人,在薛定兵重新结婚前两天,周丹突然飞临这座城市。她到来的第二天,薛定兵来找余致素,没有上楼,只在楼下打了个电话,让余致素下来。余致素正穿着睡衣、蓬乱着头靠在床头百无聊赖地翻书,她懒得动,她说,你上来。薛定兵说你下来。余致素深呼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作出妥协。按说这会儿她也没有多少情绪见薛定兵,婚礼之前的这几天,本应该是两人最激情与密切的时候,一起为操持婚礼有说不完的话办不完的事,可是,薛定兵这些天都干吗去了?她是有气的,但她下意识里还保持着理智,她得忍着,不能节外生枝。她下楼了,她住的也是单位逼仄的单身宿舍楼,土木结构,两层楼高,陈旧、幽暗,霉气四溢,到处挤挤挨挨磕磕碰碰。睡衣没有换,头发没有梳,趿的是拖鞋,带着一股破罐破摔的颓败劲,就这么疲疲沓沓地往下走,走到楼道口,一抬头,看到薛定兵,猛然吓了一跳。他瘦了,一下子缩了一大圈,而且眼睛发红,眼神很浊。余致素站在原地,脑子嗡嗡嗡地空白了很久,半晌才接着往前走,走到薛定兵跟前。你怎么啦?薛定兵咧了咧嘴,笑一笑,又短促地看了她一眼,抽出烟点上。你会抽烟?余致素再次吃惊,之前她从来没见他碰过烟。薛定兵说,偶尔。
接下去两人都不说话,站了很久。远处好像挂了一块银幕,正有精彩的戏上演,薛定兵一直盯住那边,脸都不肯对过来。烟从他口中徐徐往外吐,越积越多的烟气,宛若一张渐渐扩大的塑料薄膜,将两人隔在两端。余致素在心里暗暗开始读秒,六十秒一分钟,她数过一分钟,又数一分钟,她想如果再数一分钟薛定兵还不说什么,她就反身回宿舍了,干站着有什么意思?但还没等薛定兵开口,她自己先开口了。她说,老薛,发生什么了?
薛定兵打量着她,神情很奇怪。余致素问,怎么啦?薛定兵说,你家在青山县城?余致素说,是啊,你不是早知道了?薛定兵唇动了动,将手中的烟蒂丢掉。你小时候练过体操?余致素说,是啊,你怎么知道?薛定兵没有答,低着头,左脚尖踮起,往地上的泥巴上用力搓几圈。隔一会,他抬起头,定定看着余致素,脸上没有表情。他说,有人在那边看你。
余致素心一跳,警觉地问:谁?
周丹。
余致素晃动一下,后背猛地一烫,一股血从尾椎猛地冲上后脑勺。她下意识地用双手交叉着团住身子,转动头,四下看了看,没看到有人。
没什么,要看让她看吧。薛定兵挥了一下手,下巴往上一翘。明天婚礼照常举行,下午四点,我来接你。这几句话,他说得很短促,语气加重了。然后,他又说,明天她也会去。
余致素看着薛定兵,她一下子明白过来了,那天晚上的那个神秘电话就是周丹打来的,周丹打了电话,然后并不罢休,又从遥远的墨尔本赶来,她究竟想干什么?无论她想干什么,你薛定兵究竟又想怎么配合呢?这些问题余致素打算问一问,问个明白,她有资格知道真相。但是还没等她开口,薛定兵就已经转过身,大步走掉了,留下一个背影。
薛定兵走路并不矫健,脚后跟仿佛过于沉重,腿凝滞着,每一步都微微往后坠。他是平足吧?余致素第一次意识到这点。她不喜欢平足的人。在体操房里那几年,她和同伴得一次次长时间跪在棕垫上,绷直上身,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压住自己的后脚跟。脚弓,那个人对深凹的脚弓多么迷恋而且锲而不舍,每天都要仔细查看每个人的脚板。他会一手插兜,一手习惯性地捏着一只软底体操鞋走来走去,走到谁跟前,用体操鞋往下一指。抬起来看看!他喝道。如果看到的是扁平肥厚的脚底,他总是眉一拧,扬起体操鞋,重重敲了下去。他说过,脚弓的美才是女人最隐秘也是最传神的美,脚弓越高,走路才越轻盈灵巧,才能走出音乐的韵味来。
这话错了吗?一点都没错。这么多年,余致素差不多总能将平足男女从芸芸众生中一眼就识别出来。她有时想辨析一下自己眼光的对错,实在按捺不住好奇,还会要求人家把脚板翻过来看一看,只要一下,就像当年那个人对她以及她的同伴们做的一样。很不幸,她总是对的。
但是对薛定兵,她却直到此时才发现。这不太合理,有点难以置信。唯一找得到的理由是,她可能真的恋爱了,爱情让她眼睛失去了敏感度。另外,这半年的交往中,每次约会都是那么匆忙又那么逼仄,在他狭窄的宿舍或者黑灯瞎火的电影院里,她只注意他身体的上半段,只注意脸部表情,其余的忽略了。
第一次,她站在那里,目送他远去。
没有人知道那时她多么想冲上去,竭力尖叫一声,操起随便什么硬物,一把将他打倒在地,再狠踹几脚。
后来,一直到许多日子之后,余致素想起这天,胸口上还是有股火一下子冲上来。她这是见了什么鬼啊,在结婚的前一天,她的未婚夫竟然带着前妻来看她,不是光明磊落地看,而是把她叫下楼,让她在明处,前妻在暗处,而她偏偏毫无防备,那么邋遢现身。这能饶恕吗?她不能!“要看就让她看吧”,这话什么意思?这话说明是周丹要看,薛定兵于是就让她看。明明是自己结婚,与前妻屁关系,竟把前妻带来了,这种事只有软蛋才做得出来。可是薛定兵哪里是这种男人?他一向强硬,这半年,在两人交往的过程中,虽然他从未对余致素发过火,却也从未有过迁就让步的时候,从肢体,从语气,从行动上,处处都透着股凛然之气,无时不铿锵作响。可是周丹要看余致素,他就带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他强硬,而周丹更强硬。
余致素就是在那一刻下了决心,无论如何,明天的婚她结定了。明天周丹也会去,也会出席婚礼,明天是个荒谬的日子!她必须拼出全部心力精致梳妆,必须笑容可掬、谈笑风生、光彩照人。周丹比薛定兵大两岁,而她比薛定兵小五岁,单单岁数她就占优无数,更何况她个子比周丹高一个头,她练过体操,她被那个人严格而专业训练过的肢体,仍然由内而外冉冉散发着特殊韵味。明天她一定要把今天蓬头垢面的失地一把夺回。
第二天周丹果然来了。
余致素按薛定兵向宾客们所介绍的称呼,喊周丹姐姐,她把字咬得很重,表情却是若无其事的,仿佛浑然不知,装傻她会。她还特地向周丹敬酒,敬薛家唯一出席婚礼的亲人代表。周丹跟她碰杯了,但杯抵达唇边时,动作就停止了,酒半口都没有往下喝。
这是她们严格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很显然余致素在这个回合赢了。整个晚上周丹肃然端坐,就是有笑容,也仅是薄薄的一层,挂在皮上,供别人观看。而余致素,她前二十八年的生命,仿佛全是为这一晚积蓄力量、智慧、美貌与喜悦的,穿梭于桌与桌、人与人之间,她谈笑风生,妙语连珠,流光溢彩得连自己都相当陌生。这一晚成为她人生的分水岭,她看到另一个自己。十一岁以前她也许原本就是活泼的?她不知道,忘了。她只记得十一岁之后自己的沉默,恐惧山一样覆盖下来,密密实实笼罩住她,任何热闹场合都令她身上一阵阵起鸡皮疙瘩,她成了蚯蚓,独自在幽暗的地下静静穿行,终日恍恍惚惚,不言不语,魂不守舍。但是这一晚,她涅槃了,脱胎换骨了,焕然一新了。
她相信新郎薛定兵肯定对此惊诧得暗暗倒吸了好几口冷气。
还有另外几个人,她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嫂子姐夫们,他们都从三十多公里外的青山县城赶来的,一个个眼睛都跟着她打转,止不住的吃惊山洪般从他们眼中竞相喷射出来。他们该吃惊的,他们这个晚上只是处于吃惊的开端,余致素,余家最小的女儿,从那天起真的就成了一股旋风,刮得他们越来越眼花缭乱。
那晚,在某个短暂的间隙,余致素坐在她新娘座上将杯盏交错鱼肉纵横的酒席款款扫过一眼,然后她悄然问自己:如果不是已经从单位开出证明打了结婚证,如果不是已经把婚礼请柬广泛发放出去,这场婚薛定兵还愿意结吗?那么,是不是也可以理解为,这场婚其实是结给别人看的?
五
余致素有时想,她五十一岁生命就像一条带鱼,如果非要动手切出几段的话,十一岁那里下一刀,二十八岁嫁给薛定兵又一刀,十三年前薛定兵第一次说出离婚时再一刀。十三年前,她已经三十八岁,从二十八岁到三十八岁,她在婚姻中已经呆了十年,连女儿甜汁都已经九岁。甜汁就是余致素第一次躺到薛定兵床上那次播下的种,婚后她还不等她定下神,强烈的妊娠反应就已经将她一股脑席卷去了。吐,接二连三地吐,任何味道都可能成为她呕吐的催化剂,鼻子一闻,肠胃就翻了,连胆汁都往外倒,响声骇人。
刚开始,薛定兵对甜汁的到来并不欢迎,谁坑了他似的,余致素的整个孕期他脸都是寡淡的,时不时眉头就皱起来。家对门的小单元里,那时合住着两个大学毕业新分配到办公厅的年轻人,一个是唐必仁,一个是贺俭光。贺俭光有天早上来叩门,说一直听到余致素的呕吐声,不好意思,想问一下,是……有喜了吧?余致素记得,当时薛定兵脸上是笑着的,但笑后面的不悦已经磅礴汹涌,看上去他几乎有被冒犯的恼怒。哪有年轻男孩这么直白地过问别人家女人怀孕的事?这个别人还是他的领导,连余致素都未免几分诧异。贺俭光很敏感,马上说,噢,我妈是妇幼保健院的护士长,我的意思是,要是想上那儿检查,我可以带你们找最好的医生。
其实薛定兵要想出面找保健院的好医生根本不是太难的事,他懒得找,他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但余致素觉得必要。余致素那天果真跟贺俭光去了保健院。那天小腹有下坠感,隐隐作疼,虚汗一层层冒,她顿时心提到嗓子上,怀疑是流产先兆。贺俭光叩门之前,她把这些症状跟薛定兵说过,薛定兵心不在焉地挠挠头。你怎么老这么疑神疑鬼!他显然不以为然。余致素心里一拧,胃马上跟着就一绞,她立即冲向卫生间,呕出一口呛鼻的酸水。很奇怪,之前她丝毫没有做母亲的欲望,婴幼儿粉粉嫩嫩的模样从来没有打动过她,但是从确认怀孕那一刻起,仿佛一道闸被蓦地打开了,洪流奔涌,涌动的竟是滔天的母爱。这个孩子对她太重要了,她得生下来,生下来手中就多出一张牌了,或许是唯一的牌。
甜汁,这小名是她取的。有点俗,但很喜气。缺什么补什么。
甜汁出生时,周丹又回了一次国。她竟然比薛定兵更高兴,抱起甜汁一直夸漂亮,甚至把薛定兵拖过来,说,你看你看,不知比娅妞好看多少倍啊!
娅妞是他们的女儿,那时正在墨尔本读书。
一直到那时,薛家的一个重要人物都没有出场,就是薛定兵的父亲。
婚礼时他父亲本来说要来,突然病了没来,然后,就再无音讯。明明有父亲,父亲却一直未露面,平时薛定兵也极少提起,他不提,余致素也不问。她不觉得奇怪,很正常,她自己的父母,也基本不会出现在她嘴边。她不像其他人家的女儿,乐意当贴心小棉袄。她没法贴,甚至只要想一想,都觉得矫情。甜汁出生了,她的父母以及哥哥姐姐一个接一个打来电话,说要从青山县城赶来探望,甚至说已经向农家买了十几只土鸡,急着要送来,热情浓似火。她没有半丝犹豫,马上以坚硬的语气拒绝了。别来!不用来!
婚礼时她曾将他们请来,那是故意的。全部,一个不落下,都来。然后,够了,没有更多必要再虚假地亲热下去。他们曾经多么讨厌她,因为那件事,他们几乎联手将十一岁的她置于死地。她没有恨,只有恐惧,恐惧像一团烈焰,把所有温情逐一吞掉了。所谓一家人,那是他们几个人之间的概念,她没有。她已经习惯那样一种清淡的游离,像风筝一样孤独飘着,飘了十几年,突然因为她嫁给薛定兵,他们又一拥而上,试图重新将她焐热,热至彼此无间地相融到一起——这怎么可能?
天下这么古怪的家庭不是太多,但也一定少不了。薛定兵家里会不会也类似呢?
薛家让一个前妻作为代表,公然出现在前夫婚礼上,这样的行径多么不可思议!然后,甜汁一出生,这个前妻又轰隆隆热烈登场。
薛定兵应该没有告诉过周丹,说自己已经把她的身份向余致素挑明。周丹抱着甜汁说,叫姑妈,叫姑妈。她的表情不做作,挺自然的。真的由衷喜欢前夫的另一个孩子吗,跟另一个女人生下的孩子?如果周丹确实仍是薛家密不可分的一分子,那么这个薛家,不是比余家更匪夷所思?
既然人家大摇大摆地来了,余致素就必须好好应对。
她从来没给周丹脸色看,不需要的,她已不是过去那个余致素。谈笑风生的分寸余致素拿捏得很好,单独相处时,她甚至还会嘻嘻笑着将薛定兵一些可笑好玩的癖好告诉周丹,仿佛对方确实是丈夫的姐姐,她的大姑,而她则是一个幸福满足的妻子。场面几乎有温馨感。
甜汁出生那次,不是周丹最后一次出现,之后每年,周丹都会从墨尔本飞来一两次,不会呆久,一般两三天。冬天喊太冷了,夏天说太热了,再或者就是嫌湿气太重,骨头难受。这座城市既然有诸多弊端,好好在她那美好的墨尔本呆着便是了,何必一趟趟飞来?但她就是要来,说来就来,想走就走,像流感一样没有什么规律。也不住薛定兵家,而是在外住,住哪里她没告诉余致素,不外乎哪家酒店吧,档次必定还不会低,没有四星级都免谈。
从来没听到周丹在墨尔本是靠什么谋生的,偶尔提到自己在墨尔本的日子,三言两语也就带过了,归纳起来几乎都围绕着那个著名的皇冠娱乐中心:玩玩角子机,看看电影,泡泡咖啡厅,然后就是逛商店做美容,日子精致而悠闲。余致素弄出很羡慕的表情,感叹道,真是资本主义的生活啊。周丹听了,笑笑,回头瞄了薛定兵一眼。
余致素感觉到了,薛定兵很怵周丹,不是语言上怎么谦卑或者举止上如何迁就,甚至相反,周丹时时作奉迎状,客客气气,唯唯诺诺,但她的霸气和盛气,还是在一片恭谦中汹涌渗出,而薛定兵则温顺地驯服在这样的霸气下。每次周丹来,薛定兵必定去机场接,走时再到机场送。除了上级,除了公务,薛定兵还肯对谁这么尽心尽力?
余致素说,你像她孙子。
余致素又说,你像是她养大的。
这两句话都难听,可是脸上的表情却不坏,她眯缝着眼,笑嘻嘻的样子,看上去像在开玩笑。薛定兵肯定知道她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或者想开,也不会再选择他作为对象。以前余致素不是尖牙利齿之人,现在是了,对薛定兵是,一开口就句句都被她削成尖尖的利刺,闪着亮光,飞扑而去。薛定兵没有回应,在家中他是缄默的,话越来越少。甜汁出生的第二年,他已经由副主任顺理成章地升为主任,主任很忙,被戏称为大秘,要伺候那么多领导,上上下下辛苦周旋,左右灵光,就是有十八双手都不一定嫌多。市委办公厅给每个主任副主任都备一间小卧室,就在办公室的楼上,紧挨着领导会议室,一种召之即来的架势,其他人平时真派上用场的并不多,只有薛定兵结结实实地用起来。市委书记私底下被称为老大,老大晚上一在办公室,整个办公厅都灯火辉煌,没有命令,却是人人都约定俗成一起陪加班。加完班,别人回去了,薛定兵继续留下,留到半夜,就上楼睡下,第二天接着上班。可以认为是敬业或者勤政,别人这么说时,薛定兵谦虚了一下,没有否认。
只有余致素最清楚,他只是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避开家。他不愿回家。
那时候,薛定兵面前有着多么广阔的仕途远景,上下都有目共睹了他的能力,文好,字好,口才好,并且脑子冷静,思维清晰,举止果断,任何一件事交到他手上,心就可以完全一松。无论多棘手,他都可以干净利索地解决好,解决得流畅漂亮,所以老大对他才会格外倚重,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周丹跟余致素说过,周丹说,阿兵真能干,很早以前我就说过了,他会有出息的,他脑子多好用啊!她叫薛定兵阿兵。而薛定兵叫她丹丹,对余致素,从认识那一天起薛定兵就是连名带姓一股脑叫,余致素也一样,叫薛定兵,不叫阿兵。“阿兵”仿佛是周丹专用的,周丹叫起来顺滑甜柔,那么自然而然。
平心而论,余致素没有吃醋,或者曾经吃过后来释然了。人必须对生活低头,这没什么可说的。摊上什么命,都得全力面对。对这场婚姻她那时还是有指望的,指望不是因为爱,爱或许一开始就似是而非游移闪烁。她需要的无非是婚姻这个形式而已。婚结了,生下甜汁了,有了女儿,生活本来可以出现转折,像天下绝大多数男女一样,平静寡淡往下过,就是摇摇晃晃,也可以一生一世。
没想到,怎么低头都不管用。十三年前,当余致素去省城参加过那场培训班,一回来,薛定兵还是提出了离婚,并且从此不肯罢休,一而再再而三反复提。
六
刚开始说离婚时,薛定兵是强势的,话一句一句都很硬,简直不容置疑。但他从来不当着甜汁的面说,他悄悄说,脸色阴郁,目光锐利。这时候只要甜汁突然出现,他的脸就马上一换,明亮而且慈祥。甜汁还在肚子里时,薛定兵毫无兴趣,等到小妖精出生,薛定兵突然间掉转了一百八十度。那个五官精致的小美人总是转动龙眼核般黑乎乎的大眼,惊奇地打量他,那种眼神,就是天使。再大一点,每天回家,开门时薛定兵都要做好可能被扑倒仰翻在地的思想准备,只要甜汁在家,她会从任何方向朝他奔来,速度极快地吊上他脖子,那份欣喜与依恋,带着能烤化钢板的热度,谁都不能无动于衷。余致素很高兴他心肝宝贝地宠起甜汁,这样很好。薛定兵说,离婚是我们自己的事,你不要让甜汁知道。余致素说,我一定要让她知道。薛定兵说,你这样很可笑,好合好散,对彼此都有好处,别害了甜汁。余致素说,那不行,我一定要害甜汁。有一次说到极端,薛定兵摆出一副拼到底的凶狠架势,武力几乎都要用上。余致素眼见着挡不住了,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出一句至关重要的话,她说,一定要离也可以,这样吧,我先在饭里下毒,让甜汁死。她死了,天下就太平了。
余致素看到,刹那间,薛定兵像一根点燃起来的稻草,一截一截地短了,气焰灭了。
那时候甜汁还在读小学,有着水嫩的皮肤和稚嫩的声音,但风情却已经提前开始发芽,无论行走还是坐姿,都已经有四溢的媚态,媚态附在她骨子和血肉中,并且见风就长,摇曳生姿。天生尤物,世间真的有这样的人儿啊。余致素看着她,常常会恍惚。如果十一岁那年没有碰到那件事和那个人,是不是自己本质上也是柔媚入骨的?否则甜汁这一切遗传自何处?
离婚的话题后来淡过一阵,像蛇进入了冬季,蜷起了身子,似乎不见踪迹,事实上却并没有根除。歇一阵,薛定兵又会开始新一轮的进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他说得委婉,以商量的口吻,诲人不倦的样子,似乎很温和,句与句之间却仍然是决绝的、不容置疑的、急不可耐的。还是离了吧,这样大家都很辛苦,是不是?不是!余致素答得毫不含糊,她已经不是以前的余致素,她知道自己立于怎样的境地,甜汁这张牌挺顺手的,可以一直往下打。
他们早就不住在市委分的那套小单元里了,家一共搬了两次,第一次在十五年前,办公厅集资建房,分给薛定兵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又过了几年,再买一套房,就是现在住的锦绣小区。
锦绣小区的房子是六年前买下的,掏钱的人是薛定兵,户主名字写的却是余致素。购房的过程余致素一无所知,蛛丝马迹都没有发觉,然后有一天,薛定兵叫上她,让她去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叫锦绣小区,一个不大的楼盘,只有八幢十八至二十层不等的楼房,但地点很好,位于温泉公园边上,五十米开外就是全市最繁华的商业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升值空间很大。
那时地产商刚交了钥匙,就已经有几个性急的业主开始雇人搬运水泥与沙砖了,青石板铺出的小区通道因此被弄脏,污黑东一簇西一簇,鞋底与石面的沙子触刮,吱吱地响,牙都跟着发酸。余致素走得很从容,很优雅,很有节奏感,像是赴一场盛会。她还没弄清薛定兵的真正用意,薛定兵只是让她来一下,让她去看看,具体看什么?他不说。她也没问,只是心里一跳,知道非同一般。会不会将看一个嗷嗷待哺的粉嫩婴儿?直到走进这个烟火气尚未弥漫开来的簇新小区,她才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不是幼小的新生命,但区别也不是太大,是新房子。
那天进电梯必须用“挤”来形容。电梯本来不小,但因为怕不锈钢墙面被上上下下搬运的装修材料刮擦,所以物业在三面墙体上钉了一层厚木板加以保护,于是空间便马上小了一大圈。余致素跨进电梯时,里头已经塞满了十几箱玻化砖,几个搬砖的工人穿着厚厚的工装,后背上的布全都湿湿地贴住皮肉,发出浓烈的馊味,有热气扑来。
房子不高,在第六层,只是毛坯房,除了卫生间和厨房有隔断,其余空间都是通透的,因此显得格外大,说起话嗡嗡响,竟是回声。目测一下,面积应该不下一百三十平方米。余致素抬眼往外望了望,很意外,竟然看到一棵硕大的老榕树,年头肯定不小了,墨绿的叶片仍然抖擞端立,叶片甚至伸到阳台的边沿,风过,沙沙作响。拆房建房的过程中,这一片地干戈大动,它居然还能被保护下来,算是奇迹。就是在那一刻,余致素心里动了一下,因为树的缘故,她喜欢上这套房子了,但她脸上是寡淡的,波澜不兴,懒洋洋,事不关己的样子。跟在薛定兵的背后跨进屋,她一直不说话,除了到阳台上看看那棵榕树,她也并不怎么走动,连眼珠子都没怎么转。她在等待,等待薛定兵先开口。这时候谁先开口往往就意味着谁先输掉半局,这一点余致素有把握。是薛定兵叫她来的,薛定兵先在棋盘上摆下棋子,执黑先行,在围棋上占优,生活中却未必。薛定兵这样做已经无法沉默,他一定要开口。
薛定兵关上门后,靠在门框上,很疲倦又跃跃欲试的样子。余致素用眼角余光搜索到他的动静,这副表情是她熟悉的,但凡自以为胜券在握时,薛定兵总是以这种面孔出现。胜券在握?呵呵,还早着哩。嗓子有点痒,但她连咳都往下忍,她忍得住。跨进门后,她心里又一跳,薛定兵购房的目的已经大致猜出来了——房子是买给她的,让她从市委集资房里搬出来,搬到这里,这里算冷宫也好,算另室也好,总之是用来安顿她的。她不是善主,她太难缠了,终于将一向珍爱自己腰包的薛定兵逼到慷慨的境界,一出手,一套房子问世了,还不太差,薛定兵很清楚,太差安抚不了她的胃口。
薛定兵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掏出购房合同,递过去,食指在余致素的名字下戳了戳。现在你总该满意了吧?这房子给你,我们离婚。
余致素抿起嘴笑了,她没说满意,也不说不满意,只是垂着眼皮看合同,却不接。先装修吧,她说得像自言自语,又像一个句号。说过这句话,她真的就往外走。拉开门时,发现钥匙还插在上面,叮叮叮晃动,叩到铁门上,发出脆脆的声响。她把钥匙拔下,反身递给站在门框边的薛定兵,她说,老是这样,你太大意了。她故意这么说,心里其实很清楚,大意不是薛定兵的特点,大意的人不可能在官场上这么顺风顺水。
下电梯时,她又与刚才那几个搬运工人碰面。工人手上都抓着一双黄污破旧的棉纱手套,想必是搬玻化砖时戴的。余致素顺嘴问,哪家开始装修了?一个工人竖起手往上指指,说,十六楼。余致素点点头,她想,她家装修时,不知是否需要铺玻化砖,搬玻化砖的工人应该也会戴棉纱手套吧?这种事她要管吗?她不管。十五年前市委办公厅集资建的那幢楼,每套八十至一百三十不等,按职务薛定兵拿到一百零二平方米的一套。因为是单位自建,也不是电梯房,公摊很少,所以房子的面积是实打实的,看上去似乎也并不比现在锦绣小区的这一套小。那是他们结婚这么多年分到的最像样的房子,而且性质也大不同,是福利房,有产权,归个人所有。她那时多么欢畅地开始跑装修,每天见缝插针从杂志社溜出,骑着摩托车就冲出去,泥沙、木屑、油漆味,多脏多臭都拦不住她。找施工队、买材料、买家电,转过身,又往哪个建材市场奔去了。那三四个月,从铁钉的尺寸、电线的品牌、PU管的价格到木条、三合板、石材、灯具、洗浴用品的质量,她都了如指掌。经历了一次次讨价还价以及吃亏上当、再吃亏再上当,她几乎快成为半个建筑业的专家了,都来了激情,差点向主编建议开设一个家装栏目,由她来当责编。那个过程,辛酸备尝,也兴奋连绵。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窝一天一个样地向前迈进,那份成就感,犹如吃下兴奋剂。
那当然是以前。以前的余致素不是现在的余致素,以前的薛定兵也不是现在薛定兵。以前余致素还能全力以赴为装修耗神费力,是因为她心里还存几分幻想。固然薛定兵是冷的,但既然已经冷了几年,也就冷成常态,冷成习惯,修起巢,筑好窝,说不定哪一天也就峰回路转了。结果呢?结果不转,竟是越来越险峻恶劣,既是这样,余致素不会再那么傻,不会再为了省点钱,钻进钻出,风里雨里辛苦操劳,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皮肤粗糙。她决计袖手站在一旁,轻松观望,好赖都不开口。薛定兵有能耐买房,自然也就有办法装修。装修不是多难的事,请个装修公司,再雇个监理,OK,有钱什么都好办。
那天,她就是在走出锦绣小区时,做出一个决定:装修结束搬来之前,她不再踏足这里半步。她要忙的是另外一件事,这件事很重要,简直像一场生死攸关的战役哩,要是没打好,她只有完败的份儿,所以她必须全力以赴,须臾不能掉以轻心。
七
有一个人余致素经常想起,就是柳静。
结婚时办公厅分的那套砖混结构的小单元房,对门后来住进新分配到厅里的唐必仁和贺俭光。贺俭光母亲是保健院护士长,贺俭光知道余致素怀孕便主动提出可以帮忙。余致素跟他去了保健院,结果就是在那次,贺俭光认识了刚从医大毕业不久的妇产科大夫李荔枝。贺俭光娶了李荔枝,李荔枝又把自己的中学同学柳静介绍给唐必仁,两人也结婚了。似乎有点复杂,理一理却是清晰的:从余致素到李荔枝,从李荔枝再到柳静,像一个连环套,一环一环地把他们当年的生活连在了一起。
最初贺俭光李荔枝这一对跟余致素走得很近,其实是他们主动走近。甜汁在肚子时麻烦很多,胎位不正、胎心不好、妊娠中毒;接下去剖腹产,再后来那个干瘪瘦小的小东西今天发烧明天拉稀,三天两头都是毛病。李荔枝到对门找贺俭光时,一定会顺道敲开余致素的门,都没有空手,红菇、桂圆干、土鸡、海鲜之类,同时还会周到地将听诊器、血压器等一并带上,相当于上门巡诊了。一旦余致素去医院,也一直是李荔枝笑容可掬地开山辟路,跑前跑后。
贺俭光老家就在这座城里,父母把一幢老房子留给了他,结了婚他搬回去住,那套小单元就归了唐必仁。唐必仁与柳静交往的时间不长,很快也结了。这一对夫妻跟贺俭光他们不同,很安静,从不主动登门。有时候上下楼碰上了,点个头问声好,也就过去了。
但是有一次,从农贸市场买菜回来的路上,余致素恰好碰到柳静,两人就一起往回走。那天余致素手中提的菜有点多,柳静却仅抓着一包盐。柳静说,我帮着拿一些吧。不等余致素反应,已经将袋子抓过去两个了。余致素说,谢谢谢谢。柳静笑一笑,并不怎么理会,径自往前走。余致素从后面看柳静,终归有点感动。柳静腿很长,每一步都透着股向上的运动感,灵敏而富有节奏,弹性十足。余致素紧走几步,与柳静平行。那一瞬她其实很想看看柳静的脚板,那上面一定凹得很深,凹出优美的弧线吧?当然她忍住了。
她只是问,哎,你当过运动员吧?
柳静说,是,中学时打过篮球。柳静转过脸瞥一眼,反问道,你也是吧?
余致素笑起,摇头。她个高,一米七二,比柳静还高近半个头,如果反过来让她猜,她肯定也会猜是打篮球的,而不是练体操的。练体操的人必须四肢紧凑身材娇小,这是常识。在俄罗斯的冰美人霍尔金娜出现以前,女运动员超过一米六,还能在这个项目上翻腾成国际顶尖人物的,大约仅有罗马尼亚的科马内奇吧。科马内奇多高?一米六一,而她的所有奇迹都是在这个身高以前创造的,再往上长,不行了,年纪也大了,还发胖,只好退役。
进体操队那天,那个人就让她趴在棕垫上,拿尺子仔细量过了。那个人说,可惜了,你会长得很高挑。其实那时她还是矮小的,甚至比同龄人都矮小几分,但她四肢修长,趴在棕垫上张开双臂,双臂的长度超过了身高,那个人就是据此发出感叹的。也就是说,那个人其实一开始就已经看清她的身材特点了,很清楚她虽有禀赋,却根本不适合在体操这条道上往下练,却还是让她练了三年多。如果不是发生那件事,她肯定还会练更久的时间,一直练下去。
她不想说这个话题,但她得回答柳静的问题。她说,我不懂篮球。
柳静应该听出她声调的变化,比刚才晦涩了很多,便不再说话了。两人安静走着,走到楼道口,柳静把手里的购物袋交还余致素时,突然说,你也挺辛苦的。
又说,你们家确实挺特别的。
余致素愣一下。她买这么多菜是因为恰好周丹来了,周丹不住她家,但早上来晚上走,像上班一样,而她作为女主人,得为之备出中午晚上两顿饭菜。薛定兵不可能对外人说出周丹的真实身份,余致素也没说,那么柳静究竟是随口说的还是已经猜出来了?余致素对这事暗暗琢磨了一阵,有时会站在阳台上往旁边的另一个阳台上打量。很少见柳静出现在那里,但挂在阳台上的衣服每天都有变化,内衣、短裤、胸罩、棉毛衫、牛仔裤、运动衣等等,不见多么华丽奢侈,却是每一件都挂得工工整整,绝不苟且。
柳静是市一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市一中是重点校,柳静每天早出晚归,她的作息时间与余致素不太一致。是不是很多时候柳静也从自家阳台上往这边眺望过?
后来甜汁上中学时,进的就是市一中,恰好分在柳静班上,不过那时他们都已经离开那套砖混结构的小单元房,搬进办公厅集资房了。唐必仁那时仍是科级,仅拿到一套九十平方米的房子,跟余致素不再是邻居,不过都在一个大院里。甜汁读到高一下半学期时,余致素在院子门外碰到柳静。甜汁聪明,但心思没有花在学习上,对名牌的追逐占去了她太多的时间与精力。余致素没有办法,或者说她所有的办法都已经夭折了,不再起任何作用。她相信柳静也很无奈,无奈之余柳静在心底应该还有几分轻蔑与不屑。柳静的老公唐必仁一直蔫蔫的无光无彩,可他们的女儿锦衣小学五年级起,就已经有作文刊登到晚报上了,而风光无限的薛定兵,他的女儿却饭桶至此。所以,甜汁成为柳静学生后,余致素反而不愿与柳静打照面了,能避开的都有意避掉。那天避不掉,一个往里走,一个往外走,走到传达室窄窄的过道上,一抬头,四目相对,只好停下来。
柳老师,我女儿最近学习好一点吗?真是废话,但余致素一下子找不出别的话题。
没有。柳静的回答短促简洁。
那……还得麻烦你多督促她,这样下去,怕是连三本都上不了。
几本跟她有什么关系?她又不在国内参加高考。
为什么?轮到余致素惊讶了。甜汁当然要参加高考,无论哪所大学,好歹得考进去再说。许多日子后,余致素一想起那天的情形,心里都不禁闪过一阵锐痛,像有人拿一把锯,用上所有的劲,在那里猛地划过。如果不是柳静说出来,余致素根本不知道甜汁将要出国。出国的所有手续是薛定兵与甜汁联手办妥的,但他们都不是真正主谋,主谋是周丹,是周丹为甜汁打通了一切通道。而甜汁要去的地方,就是墨尔本。
余致素从来没有在甜汁面前说过周丹任何不是,也从来没有当着甜汁面,跟薛定兵有争端。一代人有一代人自己的是非,不要把无辜者卷进来。但聪明如甜汁,她看不出哪怕一点点端倪吗?她一声声甜蜜地喊周丹姑妈,可是某一瞬不是也会一怔,然后偷偷用一种狐疑的眼神打量过去?又或者薛定兵长久住单位,偶尔回来也仅是独自睡书房,那么早熟的甜汁,怎么可能一点没有窥见父母间的裂隙?想想就不寒而栗,整个办出国留学的过程,甜汁竟那么不动声色,对其他事,她不是同样也可以了然于胸却只言不露?
一直把她当孩子,其实她已经成年。
这件事太严重了,如果它可以像地震一样测出级别的话,其震级至少在七级以上。相比较而言,薛定兵提出离婚,最多不过四五级。余致素那天往家里走时,腿是软的,眼前冒起金星。这一生竟然这么失败,一个薛定兵,一个周丹,她的生活中已经有两座遮天蔽日的巨型大山,本来甜汁是唯一的安慰,甜汁漂亮,妩媚,夏荷一般清秀可人,跟余致素也一直黏糊亲密。仿佛真的是一件贴心贴肺的小棉袄哩,余致素以为自己是从容在握的,握紧甜汁这张牌,她是她的女儿,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宠大的女儿。不料眨眼间,这个女儿却已经转过身,与薛定兵、周丹成为一个整体。他们携手同心,就在余致素眼皮底下,完成了这么重要的一次打击。
余致素以为自己会流泪,但那天她站在甜汁面前时,眼睛是干的,眨都不眨一下,一直那么瞪着。最后是甜汁哭了。甜汁所有的解释都浓缩在一个事实上:如果我早说,你肯定不同意。是的,余致素肯定不同意,她不会同意。即使一定要把甜汁往异国送,也绝不应该是澳洲,不该是墨尔本。
甜汁动身那天,薛定兵叫了一部小车送往机场。余致素没有去,她一大早就悄然出门了,去上班。甜汁给她电话,她不接,连手机也关上。晚上回家,薛定兵已经先回来了,黑着脸坐在沙发上,灯也不开。薛定兵说,哪有你这样当母亲的,甜汁今天多伤心啊,一直到进安检门,还在不断回头,她多么希望你会突然出现,送一送她。她有什么错?这一代孩子多少都出去了,甜汁当然也想去。她想去,你不同意她去,这不有矛盾吗?是我嘱咐她保密的。她去其他地方我不放心,在墨尔本,丹丹一定会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周到照顾,这不很好?
余致素也坐下,坐到薛定兵对面,身子挺得笔直,看上去她的整个姿态都像在专注聆听教诲。眼前这位先生,真把她当傻瓜了吗?他以这样的手段,如同地下党似的,隐秘完成一切程序,将她的女儿送到他前妻那里,难道她还得欢欣鼓舞感恩戴德大唱赞歌?
他不觉得这么做不仅将她人格一把踩到地上,也侮辱她的智商了吗?
余致素站起来,进了卧室,把门重重关上了。
挺困的,铺天盖地的困,上下眼皮像抹了胶,眨动间不时粘到一起。
关灯躺下时,她打开手机,立即就调成静音。片刻,短信果然就进来了。甜汁在机场时给她发的,说了三句话:妈妈对不起。妈妈别生气。妈妈我爱你。
余致素泪终于下来。她一把扯过被子将头蒙住。
八
周丹给余致素打来电话,周丹终于出马了。
从婚礼那天晚上起,余致素就开始等待这一刻,她知道这一刻必定要发生的,只是没有料到会挨得这么久,挨到甜汁都已经飞赴墨尔本了,周丹才出手。
周丹先是说甜汁。她已经替甜汁联系好一家私立中学了,国内的高一学生,一般相当于澳州这里的十一年级,不过甜汁基础不好,可能要多读一年。学校条件很好的,你放心。
又说,甜汁挺乖的,适应能力很强。我带她看Como古屋,看皇家植物园,看菲力普岛上的小企鹅,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非常喜欢。送她出来真的很对咧。
余致素没有答。她知道周丹已经联系好学校,也知道甜汁在那边每天随着周丹到处周游很愉快,甜汁抵达墨尔本后,国内手机号并没扔掉,改成国际漫游了,由薛定兵在这边往里充钱,让她尽情与原先的同学朋友发短信联系,聊以解闷。甜汁也跟余致素联系,今天吃了什么好东西,明天又看到什么好风景,后天再有什么新鲜事,真是高潮迭起。她过得很好,先前皇帝往往爱屋才会及乌,母可以凭子贵,子更可能因母而得宠。甜汁是余致素所生,却被薛定兵断然分割成两个世界的人类。薛定兵百般迁就溺爱着甜汁,却忽略了追根溯源,忘了甜汁出自哪一个子宫。
来自甜汁的短信余致素一般不回复,就是回复了,也就是好、知道了、要注意安全之类的闲话。除此以外,她不知还能再说什么,她不想说。
其实已经不再对甜汁耿耿于怀了。所有的母亲都一样,就是被自己的孩子得罪一千遍,转身还是会一次次遗忘。只是甜汁就在周丹身边,一切受惠于周丹,这就叫余致素怎么也没法忘得踪迹全无,时不时地心里还是会痛一下,又一下。
周丹说,喂,致素,你在听吗?
余致素说,在听。
周丹说,哈,在听就好。你当然早知道,我不是阿兵的姐姐。对,我是他前妻。我都能当他前妻,为什么你不肯当呢致素?
话题转得有点快,余致素抿一下嘴,仿佛周丹就站在跟前,她下意识地觉得需要调整一下呼吸。你认为我必须肯吗?她反问了。
唉!周丹口气没有变,仍然很亲切。算啦,阿兵要离就让他离吧。我当年也不愿离哩,可是,最后我还是同意了。强扭的瓜不甜,这又不是什么高深的道理。
余致素脑中嗡嗡响了一阵。她有点意外,以前她明明听说是前妻要出国所以把薛定兵抛了,为什么该前妻说出的却是相反的?嘴唇动了动,她本来要问出这个问题的,最后却忍住了。另一个问题她认为应该更有必要立即弄清:是薛定兵让你来说服我的吗?
周丹马上说,不是。不过我知道,他一直想离,你一直不愿离。何必哩,结婚这么多年,你们像夫妻吗?薛定兵说你差不多就是在守活寡,那么你有没有这个丈夫还不一样?
电话静下来,电流声隐约地响。这么遥远的越洋电话,话质其实还算相当好,微微有点回声,并没有太多影响。
怎么能一样呢?余致素把腔调一下子拖长,拖出妩媚的味道。刚才她可能还有点恍惚,心是乱的,这会儿突然定下来,一切都盎然就绪了。守活寡?薛定兵对外费力粉饰着好形象,将任何生活的破绽都仔细掩饰,除非特殊的亲密之人,他绝不可能吐半字。他对别人不吐,但对周丹吐了,连这个都对周丹吐!余致素脸上有了笑,仿佛周丹就站在跟前,她整个人都抖擞起来,有一股要往前冲的劲头。姐,她叫道,姐你别听薛定兵瞎嚷嚷,他其实对我挺好的,还非得在外人面前扮出苦大仇深的样子。她咯咯咯笑着,把“外人”两个字咬得很重。她说,他这人就是这样子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不待周丹再开口,余致素马上又说,姐,你别替他操心了,不值得。哈,这个白眼狼,那天还说你就是太爱管事了,所以老得那么快,脸上都皱成一团了。姐,我们自己要快快乐乐的,吃好穿好。那些臭男人爱干吗干吗去,别理他!
说到这里,余致素蓦然笑起,笑得没心没肺而且脆亮剔透。那一刻她其实很想看到电话那头周丹的表情。那个叫周丹的女人,她的前任,应该没有料到余致素竟是这个反应,蓦然之间必定也被噎住了,怔在那里。从第一次见面起,余致素奉献给周丹的都是一副温婉可人的面目,柔得像水。她不认为周丹会轻信。水是无形的,可以随时聚集起攻无不克的力量,这一点周丹必定很清楚。一直以来周丹也稳扎稳打,进退的分寸都精妙准确。但最终周丹还是大意了。再好的马也会有失蹄的时候哩。
主要是她并不真正了解余致素。
而且与薛定兵一样,周丹也低估了余致素。
余致素挺快乐的。一场大战役的失败者,能够在局部的小打小战中捞取一点战利品,好歹也能聊以自慰。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躲在暗洞里的孤独老鼠,被开水烫过,被鼠夹伤过,一身疤痕,灰头土脸,却仍然保持一颗敏锐的心,两眼骨碌碌转动,瞅准机会,猛地反击一下,有一下是一下。从十一岁那年起,她紧巴着身子,惊恐行走,小心躲闪,直到二十八岁时遇到薛定兵,以为寻到停泊的岸,可岸边却站着周丹。薛定兵是因为旧情犹存,试图复婚,所以才要她余致素离婚的吗?这个思路的确太通俗了,只要一想,就想到这上面去了。不能怪余致素缺乏想象力,眼前的一切让她只能这么想,她想了许多年之后,才渐渐觉得不太像了,究竟哪儿不像说不太清,似乎另有玄机,却又面目模糊。
是不是我占下别人的地了?余致素其实问过薛定兵。
当时薛定兵摇摇头,手又很随意地甩一下。这个动作还是让余致素想起那个人,真的很像。摇头甩手的时候,薛定兵脸上隐约有无奈抹过,稍纵即逝,但余致素还是看到了。为什么呢?他有什么难言之隐,总不至于是被周丹所迫吧?
余致素注意过周丹投来的眼神,那里头没有酸气,周丹并不吃醋,但周丹的眼珠却始终左右闪动,有着莫名的幽深,滋味庞杂。有时候余致素会作个假设,恍惚自己成了周丹,而周丹则变成了自己。她眨动的是周丹的眼睛,用这双眼睛打量对方,像一个演员进入特定的角色,甜酸苦辣都试图替对方体味一遍,但最后却仍然一无所获。生活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三角形,他们三个人暧昧地站在各自的边线上。如果三个人距离是均等的,余致素可以不计较,也可以不在乎,但看来不是,绝对不是。周丹与薛定兵间的联络从来没有少过,夜深人静,独留办公室,与澳大利亚仅有两个小时的时差,他们可以绵久地、滔滔不绝地说尽无数话题。连守活寡之类都可以端给对方,还有什么不可以说不能够谈?一个早已离异的妻子,在精神上却是相通相守的,他们联结一起,究竟要抵达哪种目的?
没有人回答余致素。
这通电话之后的第二天,薛定兵再次说起离婚,是在中午时候说的,中午薛定兵回家整行李,他要去北京出差几天。临出门时,他一手提箱子一手抓住门把,扭过身子看着余致素。余致素正陷在沙发上,手握电视遥控器,这个台那个台无意识地压来压去。薛定兵说,我希望从北京回来后,能把离婚手续办了。
然后他站着,等着回答。
余致素挑起眉毛斜斜看他。余致素说,北京风光不错,好好散散心。一路平安噢。
薛定兵撇撇嘴,好像想发火,最后却忍下了。他是个有涵养的人,涵养越来越好,城府也因此越来越深,发火干吗?难道有用吗?他知道没用,所以忍下了。但他不甘心,他说,这把年纪了,不要再绑在一起互相伤害。
余致素心里紧了一下,“伤害”这个词像锤子一样砸过来。她伸个懒腰,有一股火辣辣的气从胃里往上顶,顶到胸腔,顶到咽喉,顶到舌尖。这是个转折的关头,也该轮到我发一次火了,她这么想。
但就在此时,一个恶作剧念头跳上来,她嘴一咧,反而笑了。她仰起头望过去,她说,如果离了后,你能跟周丹复婚,我就同意。
薛定兵嘴唇动了动,显然很意外,一时都回不过神来的样子,嘴抿起。
余致素说,不能搞欺骗,你要写字据。你只要白纸黑字保证跟周丹复婚,我就离。马上去离。这么说着,她就站起,拿起一张纸一把笔走过来,走到他跟前,头微斜着看他,一副静等好戏开演的娴淑模样。写吧,她说,写了你就脱离苦海了。如果写了,最后你却不跟周丹复婚,我其实也没什么办法,最多复印一些,到各个单位贴一贴。你以前练过书法,字真的很漂亮,市委大院里的人很多都认得你笔迹。写吧,快写吧。
薛定兵盯着她,抓住门把的那只手松了,又把旅行箱放下,接过纸,一下一下地对折起来,折成越来越小的方块。然后他把手一甩,纸团飞起来,飞往窗外。
余致素突然想,这一串折纸、甩纸的动作确实很耐看,简直称得上潇洒。哪一天,如果他把离婚协议书拿来,放到她眼皮底下,逼着她签,她怎么办呢?她应该学着将这一系列动作重复一遍,并且一定要做得比他更流畅而且优美。
九
六年前,估计就是在甜汁着手准备去墨尔本之时,薛定兵悄然买下了锦绣小区的这套房子。
那时购房热还没兴起,如果不是另有企图,薛定兵根本不可能在这上面动心思。他是有仕途企图的人,仕途的冉冉升腾必定带来房子的一次次更新与扩大,这种事根本不需要他亲自费心。但这一次,他费心了,购房的一切手续都由他一手办妥。
只是他买得太匆忙,也很随意,证据之一就是他根本没有想到,房子的隔壁会是一套只有三十四平方米的小单元房,那房子的业主并不打算自己住,而是用来出租的,出租的对象,后来竟是鸡,就是妓女。因为楼房是点状的结构,为了省工省料以及省空间,很多设计都乏善可陈,比如两套房子间的隔墙太薄,隔音效果不好,阳台还并列悬空,中间仅有五六十厘米的距离,站在阳台上两套房就像一家人般接近。薛定兵有很多特点,心思缜密可能是最突出的一个,否则他不可能在市委办公厅呆得那么如鱼得水。市委书记副书记走马灯似的轮换,书记与书记间又有那么多微妙的复杂,他却可以令历任领导都将他当成心腹,又能够在各书记大人间流畅穿梭,这样的本事,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绝对无法做到。但是,锦绣小区楼房的这么多不足,他却忽略不计了,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他本来根本没打算住进来。一套新房子,一百三十多平方米,在市中心,有电梯,按说价码也不低了,而且果真也装修了,装修得很像样,地板铺黄檀木、厨卫用具用TOTO,单这两样基本上就可以说明装修的标准了。
十三年前,省妇联那个培训班的主题是“女人怎样做好自己”,除了有一天是领导出来讲政策性大话外,其余的八天都专门请来美容、化妆、家政等方面的专家讲课,教怎么穿着最得体,怎么化妆最到位,家中怎么装饰最有品位,诸如此类。目的是什么呢?目的是让妇联干部换换脑筋,跟上时代步伐,带领全省妇女同志做个从里到外都焕然一新的新女性。
如果不是那天她从省城一回来,薛定兵恰巧就第一次提出离婚,余致素不会把那些听来的知识太当一回事。她所在的杂志社,是市妇联办的,刊名叫《天下姐妹》,定位的读者是女性,所以吃喝玩乐、时尚摩登之类的内容从来不缺。作为美编,她介入所有栏目,每篇文章发排时至少瞄上几眼,以便考虑版面的风格、插图的位置等等,这样,她就一直被吃喝玩乐的种种新招熏陶着。但是,如同很多善于在台上讲大道理的领导干部一样,懂是一回事,真正实践又是一回事。
她曾经并不在意外表,外表这东西不过是一张皮而已。男女之间的种种曲折微妙,渐渐领悟渐渐开窍,才能如树的生长、花的开放一样,慢慢将优美姿态和浓郁芬芳呈现出来,她却不是。十一岁那年,因为那个人,一切突如其来,没有丝毫过渡与预热,她就垂直坠落了。她先是恐惧,然后恶心,恶心的感觉最直接地反应到皮肤上,她觉得自己皮是紧缩的,像通着电,一触碰就是怵心的痛。这样的一张皮外面,她根本没有装饰点缀的兴趣,或者以前,也不具备这样的可能性。整个少年时期,她所有衣服都是哥哥姐姐退下来的,父母哪里舍得为她耗费宝贵的布票与金钱。就是在美专那样的地方,仍穿打补丁裤子的女生,全校也仅她一个。没有什么,她习惯了,粗布陋衣,能遮体便行。直到嫁给薛定兵,直到在婚礼上与周丹短兵相接。周丹那天衣着优雅,抹了淡妆,带着被洋风熏陶过的富贵气徐徐出现,人人都真把她当成薛定兵的姐姐,只有余致素心知肚明。余致素比她年轻,比她漂亮,但余致素知道自己的暗伤在哪里。那天对余致素而言是个里程碑式的日子,她结婚了,进入薛定兵的生活,也因此顺便进入薛定兵前妻的生活。前妻像影子一样左右随行,须臾不离,前妻是一面尖锐的镜子,余致素在里头看到自己的简衣陋裳,她觉得刺眼。她的外表就是从那以后开始改变的,但也只变给周丹看。在周丹出现的日子里,她马上一激灵,浑身像通上电,抖擞地裹上新衣新裙,它们已经不是一般的衣裙而是她的盔甲。一旦周丹离开,就如同跑道上少了对手,哪还能再提起竞赛的兴致?她浑身一松,马上斗志全无。
现在看来,真是错了。“女人怎样做好自己”这个问题其实那个人在她还年幼时,就—遍遍灌输给她了,那个人让她把脖子挺直拔长,把腰身练柔软,甚至把脚弓也要尽可能练得高耸起来,那个人要求她以及她的伙伴们注意印象分,所谓印象分说白了也就是取悦别人。十一岁时她性别意识还迷糊不清,就已经被那个人抢先确认了。她那时只是孩子,却被当成了女人。她肯定在那时就已经有了摇曳生姿的苗头,然后,因为那件事,一切毁于一旦。
这么说来,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暴殄天物?
取悦薛定兵就免了,跟周丹争奇斗艳也枉费气力,还是为自己吧,自己再不疼自己,她还剩谁可以呵护了?
那是一个新开端,从那天开始,她向主编提出要兼做时尚版编辑。她要投入到第一线,穿越脂粉海洋,追逐最前沿的时尚,重新做人,做自己。一个人体内藏有多么深不可测的密码啊!原来她对服装,对化妆品,对香车美酒以及家具装潢真的有天赋啊,犹如当年对体操动作的超常悟性,连自己都不时倒吸一口气,暗暗惊诧。她想起那个人说过:你只要能刻苦,可以创造很多奇迹。这话除了褒,其实也有贬,他对她的懒惰一直非常不满。不能怪她,她的痛感神经太发达了,压腿拉韧带或者被高低杠平衡木,被横马的铁腿一磕一碰,马上眼泪就下来,然后抱住伤口歇着,半天不肯动一下。这时候那个人总是皱起眉头,他会把手掌往前一伸,伸到余致素的眼皮底下。那个掌,不是一般的掌,它又厚又大,除了掌心中央,整个手掌都浮着一层杏黄色的茧子,一粒一粒隆起,连成一片,上面有着很深的纹路。它们不是天生长在那里,而是在器械上磨出来的。他练过十二年体操,又当过近二十年体操教练,带她们训练的间隙,他还会不时手脚痒痒,从这里到那里,常常不是用腿走,而是倒立着双手撑地快速行走,或者一个键子后手翻——空间够的话,再加个空翻,总之人眨眼间就这一头到了那一头。如果空闲下来,他会跑到男队那边,套上皮掌,在单杠上转几圈,在吊环上翻几下。心情特别好时,他还会玩起跳马,稍稍一助跑,在弓形助跳板上一蹬,翻上横马,收紧身子,绷直脚尖,在空中直体转一两圈,落到另一端垫子上。他手上的皮一层层脱掉,又一层层长起,那是他自己乐意的,余致素不觉得自己也该这样。
那天在平衡木上练空中技巧串时她摔下来,其实没太大问题,那个人就站在一旁保护,她一坠落,小小的身体就被他托住了,只是因为惯性,腿甩到木头边沿上,红肿起一块。体操馆里到处是大小不一的棕垫,最大的那块练自由体操的垫子有十二平方米,就搁在馆的中央,余致素一屁股坐到上面,抱着腿哭,哭了很久。
他因此去了她家,对她父亲说,这是我见过最聪明的孩子,悟性太高了,但聪明也会被聪明误,她对自己没有要求,太娇气了。父亲点着头,又兴奋又恼火的样子。她能被县少体校体操队招去,是父亲千辛万苦托关系的结果。文艺体育,都曾是那个时代出人头地的两条大道,而那个人,本来是上海体育学院的老师,结果却下放来青山县城,他一来,就把县少体校的体操队弄得名声大振,市里省里都开始拿好名次,所以他已经不像教练,而像一个可以铺前程铺未来的行家里手。父亲从他嘴里听到女儿的优点,又听到女儿的缺点,心情复杂,喜忧参半。余致素看到,在那个人面前,父亲那天甚至表现出浓厚的恭谦与歉意,不断敬烟倒茶,点头应承,并且马上加入声讨的行列,把她在家中怎么怎么娇气的事实添油加醋逐一举例,大有越说越起劲的势头。最终还是那个人瞥一眼站在一旁羞赧不已的她,突然动了怜悯之心,摆摆手,笑起来说,没那么严重啦,你有这样一个女儿其实非常幸运啊,真的很幸运!她……说到这里,那个人顿一下,转过头定定看着余致素。
一直到现在余致素都记得那天接下来他说的一句话,他将手提起来,巴掌松松地挂在腕上,很随意地甩了甩,似在字斟句酌,然后很缓慢地说:她很特别,太特别了!
父亲被这句话逗笑了,笑出了声,嘴咧得很大,有近二十颗牙齿赫然外露。父亲个子本来就小,而那个人肩、臂、胸有一块块肌肉坚硬地隆起,隆到腰那儿又蓦然一窄,小腰小臀使他看上去像一个夸张的倒三角。父亲被他一反衬,越发瘦小了,整个人暗淡退缩,仅剩下两排牙白花花地闪烁。如果父亲能够预测到后来发生的事,当时会不会举起斧头一把将那个人劈了?
那天从她家离去时,那个人瞥了她一眼,突然喃喃道:亭亭玉立。父亲没听清,问他说什么?他笑了笑,欲言又止的样子,但最后他还是说了,他说,她这样的女孩子,以后应该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然后,他就匆匆往门外走去,步态昂扬而跳跃,弹性十足。那年他多大了,四十还是四十一岁?那年还只有十一岁的余致素其实离亭亭玉立还十万八千里,但是他却大胆进行了预测。
而他所预测的锦衣玉食生活又在哪里?
房子有了,锦绣小区这套房户主是她,社会地位也有了,她是这座城市大名鼎鼎的薛定兵的老婆。可是,她又什么都没有。薛定兵给房子装修时没有马虎应付,所有施工材料也没有以次充好,他花钱找了一个熟悉的人当监理,一切任其全权代管。按他的如意算盘,把房子买了,然后奢侈装修好了,余致素就是有再大的胃口,就是再恋栈,也该吃饱喝足上岸走人了。
没想到最终余致素搬家时,连他也不得不一起搬来。
十
锦绣小区的新房子装修刚收工,恰好在一个饭局上碰到柳静的丈夫唐必仁。那时唐必仁已经从市委办公厅提拔到市体育局当副局长了。体育局不是权力单位,很轻闲悠哉,却因为要跟各路人马打交道,也就听得到各种消息。
就是在那天饭局上,唐必仁突然问,薛主任,你也要把那套房卖掉吗?
唐必仁用“也”,是因为市委分的那套福利房,早已归个人所有,办了证,有了产权,可以自由买卖,而唐必仁当年分到手的房子太小,仅有九十平方米,前几年就已经卖掉,另外在外面买了一套新房。
薛定兵仰头哈哈一笑。意外只是瞬间,他以退为进,大声问,你怎么知道啊?
唐必仁从公文包里掏出当天的晚报,翻到一家房产中介登的那版广告,递过来,手指头戳着其中一套房源的简介。你看你看,还不是你家?
薛定兵很镇静地扫一眼,心ZqO/xFHkZw32QjtHNfbsPw==里就有数了。眼疾脑快,这是在领导身边呆的人所必备的素质。每天穿行在如山的文件材料与批示中,稍一迟钝,可能就会作出错误的判断与反应,讲出不合适的话,差之毫厘,那就可能失之千里了·,其前途其命运都会刹那改变。没有错,报纸上所登的那套房源,从地点到层数到面积,都与他家吻合。他没有说什么,满脸是笑地举起酒杯,说,哈,为房子干杯!接下去他照样谈笑风生,一点没有走样。他酒量很好,这也是这些年练出来的,只要没有比他大的官在场,即使是公务场合,他也可以成为主角,迅速把酒桌调控得风起云涌,他有这个本事。
那天余致素也在场。
秘书帮,这是早年外人对市委市府秘书小圈子的通俗叫法。不是什么秘密,逢周末或节假日,他们几个跟在领导屁股后面的大奴仆,常有小聚一下的习惯,轮流做东,单反正早有哪个老板私底下很踊跃帮着买好了。圈子不大,能进人其中的人,身份至少是五套班子成员的秘书,带上夫人,加入亲情,女人凑在一起,更成为很好的黏合剂。圈子的人员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不断更换不断刷新,到新岗位会有新的圈子,新圈子会有新的人员加入,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不同的圈子都愿意邀薛定兵成为其中一员,进这个圈出那个圈,圈圈相扣如同一条长链,这样的社交盛况,把薛定兵每一天的日子都弄得花团锦簇。有些应酬是单身奔赴的,应酬完栖身哪里自由自在;有些应酬则需要带家属,别人带,薛定兵也带,甚至别人不带,他也经常带。他会给余致素发条短信,时间地点之外不着一个字,余致素也就明白了,无需再询问。晚上时间一到,她会准时出现在那个场合,与薛定兵联手演戏,该说该笑都流畅自然,没有破绽可以让别人看出。由此分析,薛定兵在外面也不可能跟人提与她之间的问题,他一定更守口如瓶。
对薛定兵而言,这是必要的。
余致素也有必要,至少那时她认为有必要。
那晚余致素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看着一桌的人,也看唐必仁递过来的报纸,还欠欠身子,似乎有好奇,却并不过火,点到为止,涟漪般漾一下。饭局结束,她与薛定兵一起坐车回家,下了车,跟司机招手道别,两人再和谐上楼。
关上门,薛定兵才问,话不多,仅一句:中介是你找的?
余致素半秒都没犹豫,她睁大眼,一脸无辜而喜庆。她说,是的,我找的!
这是那晚他们最后的对话,接下去屋里比外面的夜更静。
薛定兵悄然买下锦绣小区,甜汁走后又进行了装修。他以为可以靠一套房,将余致素打发掉,但是他还是失算了。他没有把放在抽屉里的身份证、户口簿以及房产证收起藏好,这个小小的大意成了他的滑铁卢。余致素拿着它,以户主妻子的身份,与中介公司签了一份协议,委托他们卖掉旧的这套房子。
这场搏杀以余致素取胜而告终。
薛定兵有权有势,他在这座城市已经熬到可以呼风唤雨的地步。但是,要害也在于他的有权有势,他如果是普通人,一百个余致素都不是对手,但他一步一步在仕途上行进,也就一步一步在与余致素的交手中处于劣势。中介公司在报纸上刊登出广告的时机竟然那么及时,就是在那期间,薛定兵成为副市长的候选人之一。他在市委办公厅主任那个位置上,可以比别人抢先听到风声。一个非常时期即将到来,他必须以一贯的好形象应对领导的观察、组织的考核和群众的评头论足。而这一切,余致素当时其实都不知道。只能说她运气好,关键时刻,机缘巧合,竟然是组织在无意中站到她这个阵营,助她制胜。
从十一岁到二十八岁,她走得沉默而努力。有一阵,她以为自己已经很成熟,对一切似乎洞若明察,认识薛定兵后才发现原来是井底之蛙。薛定兵比她大五岁,仅仅五岁,就有那么高深莫测的段位。他成为她的榜样,他的坐立行止犹如涓涓细流,已经一点点渗入她的眼中,使她像株被施足肥的植物,一天天成长起来,渐渐枝繁叶茂。而薛定兵则太忙,心思都花到对付领导、同事与政务上了,却忽略了她的变化。直到十三年前,他提出离婚,他以为不难,以为可以手到擒来,所以连语气都是居高临下的,结果却被有力阻击,而且这么多年下来,他都丝毫没有取胜的迹象。
以前有个善于攻破官场拿下高官的商人说过一句名言:就怕领导没爱好。换句话说,就是千锤百炼的官员,一有爱好,就有了软肋,有了七寸。这么多年余致素能立于不败之地,没别的秘诀,要说,她也不过把那个商人说过的话实践一遍。
第一爱女儿,第二爱官位,薛定兵的两个软肋一目了然。
余致素愿意与他协力,将那个软肋妥帖保护。一直以来,她确实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与薛定兵之间的问题,包括父母、兄姐,她都守口如瓶,半句埋怨都不曾有过。
父母在三十多公里之外的一座小县城,与这座城有隶属关系,也就是说薛定兵的权力之旗恰好可以招展到父母兄姐们的上空。余致素能够想象得到,父亲在他那些老同事老朋友面前反复说起薛定兵时的得意之情,他会陷在“我女婿……”这样的句式中乐而忘返,甚至渐渐将自己与“我女婿”重叠一起,仿佛自己也位高权重了。这是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意淫呢?
当年余致素考上工艺美专,从家里走出来,孤身在外,除了定期拿到非常有限的一点生活费外,来自亲人的温情缥缈如天上的云。直到她身份前缀上薛定兵的妻子,才重新成为余家的一个宝。这么多年她很少回去,或者说几乎不回,但兄姐们可以往城里跑,并且现在通讯发达了,兄姐们还可以打电话,工商税务方面、子女上学方面等等,都是诸如此类的问题,有问题了,就让余致素找薛定兵,薛定兵再跟县里的头头说说,即使不说,人家不看僧面看佛面,早早就网开一面,谁也不想惹个不是。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天,余致素自己也没有想到。父亲在电话里一开口,她马上声调就高了,她说不管不管,没办法!但后来她还是动手去做了,一做才知道自己很有办法。她是薛定兵老婆,这个标签非常管用,够了,她甚至可以不必麻烦薛定兵而直接出击。这个过程当然颇费智力,分寸怎么拿捏、话语怎么表达、手段怎么跟进等等,曲折复杂,让一个笨人来做,犹如上刑,余致素却从中品出万千趣味,娱乐性甚多。
父亲要办的事,常常不是父亲自己的事,而是他老同事老朋友老同学以及他们子女的种种需求。父亲一遍遍吹嘘“我女婿”,就把别人的欲望很自然地吊起来了。父亲大嘴吹痛快了,人家一提要求,他悬在半空,没有了退路,只好打电话让余致素去办。其实就是有退路,父亲仍然很乐意要余致素办。不是图利,如果花钱可以,父亲甚至愿意暗掏腰包为天下人办事,办成了,他马上在巨大的成就感中醉得快晕死过去。
父亲说,素啊,尽可能帮帮人家吧。你想想看,以前人家是怎么帮我们的!
余致素想了想,但没想起人家怎么帮过。十一岁那年,她那么幼小,那件事就山一样压下来,却不记得可曾有父亲周围的人伸过手来,他们反而全部兴致盎然地加入到看客队伍中,嘴巴从来没有闭拢过。整个小县城那时都疯了,那件事确实比银幕上反复上映的样板戏都更有娱乐性和传奇性,父亲的同事、朋友、同学以及熟人们哪个会想到,有一天,那个干瘦单薄貌不惊人的小体操队员,会摇身一变成为官太太?这些父亲都忘了,余致素却没忘,正是因为没忘,她愿意和父亲站在一起。她不是以善事来办的,而是当成一块块补丁。十一岁那年发生的事,已经把她整个人撕扯成一块千疮百孔的破布,她要逐一细针密线地修补起来,让那些还存有记忆的人,看到焕然一新的余致素、扬眉吐气的余致素、风光无限的余致素。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谁知之?项羽的这个壮怀并不难理解,人之常情。谁知之?不知就犹如万千珠宝都掩藏深渊,无法散发一星半点的光亮。但偏偏她又不想踏上故土,那块土地储存着太多往日的疼痛,仅仅一遥想,都令她后背冰凉。怎么办呢?既然父亲那么亢奋地要为东家西家谋幸福,以获得虚荣感,那好吧,那就满足他的胃口,也使自己曲线衣锦归乡。
父亲再打电话来说谁谁谁托她做什么事时,余致素总是慵懒地答,让他自己来说!自己来说的人,话是恭谦的,是唯唯诺诺低三下四的,这样的表达方式余致素喜欢。也有办不成的,办不成余致素就话锋一转,抱怨对方说得太迟了,误过时机,或者条件差太远,丧失了可操作性。她真是百炼成精了,长袖舞得行云流水,连抱怨都听不出怨,仅剩下嗔,句句都像灌了蜜,入耳甜丝丝的。十一岁那年哪怕有半丝今日的功力,也不会慌张无措到几乎窒息,几乎没顶,几乎没法存活下去。
十一
父亲对余致素是满意的,越来越满意,三天两头他就会打个电话来,电话简直成了他一日中的第四餐,都成习惯了,不打估计他都没法睡安稳。如果不是发生那件事,父亲确实是最疼她的,她是老幺嘛。然后嫁给薛定兵,并且随着薛定兵仕途上的节节高升,从办公厅副主任到主任,再到副市长,她似乎也再次升腾为家中最受宠的人。父亲老了,八十多岁,余致素想自己爱他吗?谈不上,但无论如何他是父亲。子女爱父母是宣扬了几千年的概念,是的,对她而言确实不过是一个概念,而人依概念行事,则是惯性。
逢节假日时,父亲会在电话里说,素啊,跟定兵一起回家走走吧。
余致素听到那个苍老的声音里几乎有哀求的意思,但是她没有回,更不会带薛定兵一起回。这事她其实也作不了主,就是她愿意,薛定兵也不愿意。有几次父亲在电话里露出要同母亲一起来住几天的意思,余致素脱口道,别别别,我这里挤,我太忙了,真的忙,不要来!她早已经学会曲径通幽地表达,很少说这么直白的话,那一下也是急了,才有点失态。事实上话可能还真需要这么往外说,遮遮掩掩地闪烁其辞,他们果然来了,只会有更大的麻烦。她听到父亲在电话那一头悠悠长叹一声,声音浑浊苍凉,失望是肯定的。幸好父亲并不沉溺在这种情绪里,转个身他又亢奋了,细细询问起薛定兵近来的情况:开什么会,去哪里出差,见到什么领导,市里有哪些人事变动等等。薛定兵不可能回家跟她说这些,薛定兵早就很少跟她有对话,越来越少,但这难不倒她,她可以从当地报纸电视上了解到很多,然后演绎给父亲听,如数家珍,说的时候,她眼前总有干咸带鱼晃动,她忆起当年父亲把干瘦的身子压在窗子木框上,听隔壁邻居家电视新闻联播的情形。很荒谬,荒谬的事情背后总是潜伏着更多一言难尽的不堪。
总有一天,纸终于包不住火,父亲终于还是知道了真相,知道薛定兵提出离婚,不是提一次,一年又一年已经提了二十五次,他该有怎样的反应?算啦,别去想以后,先不说吧,说有何益?女人或许都肤浅,通常藏不住事,绿豆芝麻都忍不住找人倾诉,但她不是这种类型的,从十一岁那年起,就不是了。雷电交加的日子,她的脸上也仍然有笑,她笑得很媚,每一根线条都是风情,眼是半月嘴是半月,像一片片花瓣飘落。
父亲其实也直接找薛定兵办事,这是余致素后来才知道的。
任何事做多做久,都会渐渐成精。余致素能量大,薛定兵能量更大,父亲像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他会把别人托办的事精心掂一掂,然后根据难度决定分配给余致素还是薛定兵完成,他要保证成功率。有一阵父亲给余致素的电话锐减,余致素以为他终于甘心安享晚年了,松了一口气,又不免几分失落。她给父亲电话,问他身体怎样。父亲铿锵地答,非常好!八十多岁的老人,走过近一个世纪,还能对身体这么自信,余致素相信,这其中有一大半是她的功劳。她如果嫁的是一介农夫,父亲根本不可能每天活得那么滋味横生。她借用了薛定兵的权力,父亲再从她这里沾去一些,权力像高浓度的营养液,一次次注入父亲这棵老树,令其容光焕发,枯枝发新芽。
两个哥哥都买了小车,一个奥迪一个别克君威,姐夫更早买了,除了两部运货的皮卡,还有一部皇冠。从县城到这座城里也就半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常来城里,但不常到锦绣小区找余致素,余致素说不必来,不要来。她只想在电话里跟他们做兄弟姐妹,面对面时,她马上会从那几张熟悉的脸上看到过去。过去他们脸上不会有这么慈善的笑意,说话不会这么恭谦友爱。余致素说,不要到我家,我不在家!
她其实在家,在家想着一个奇怪的问题:他们哪来这么多钱买车?是的,哪来的钱?开酒楼开汽车修配店或者贩运水产,生意都不大,眨眼间却都锦衣玉食起来。问过他们,回答很一致:贷款。比赛似的贷款,又比赛似的买房买车,他们哪一根筋抽了?父亲有一次打电话来时,余致素说了这个疑问。父亲很不以为然,鼻腔里嗤了一声说,唉,不就是房子、汽车吗?现在跟以前不同了,现在他们都过得很幸福。素啊,你也要跟定兵过得好好的,我们全靠你了,你幸福,大家都幸福。
那一刻,余致素心里绞了一下。“幸福”这个词太刺耳了,很嘲讽。父亲打死都不会想到,她与薛定兵已经离所谓的幸福有多遥远。
当上副市长后,除了出差,薛定兵已经很少在外住宿了。办公厅主任要服务领导,有理由住办公室,副市长被人服务,再住办公室,就肯定让人生疑。市委市政府在江边为五套班子成员建有住宅楼,每套两百二十平方米,因为外墙是统一的鼠灰色PVC挂板,所以被戏称为“灰楼”。薛定兵有资格住灰楼,但他没住。其他市级领导也有个别拒绝搬去,理由不一,或者年纪大不愿移动,或者原先住房已经达标没必要改变。锦绣小区房子既没达标,薛定兵岁数也不大,但他找了另外的理由,他说在这边住惯了,反正女儿在国外,一百多平方米已经够了。这件事他没跟余致素商量,但一定跟周丹商量了。他跟周丹说过,所以甜汁也知道了。甜汁在墨尔本先读了一年语言,然后插入十一年级,重新读高中,读了三年后进人墨尔本大学学市场营销。似乎有了点经济头脑,她便在电话里抱怨不该把灰楼放弃掉。
余致素这才知道,原来放弃了。薛定兵要放弃的不是房子,而是她。他不愿把她带入那个领导人云集的住所中去,带去了,风吹草动都在那些级别的人眼皮底下。他仍然要离婚,她仍然不离。如果她离了,转个身,他肯定愿意马上打起包裹入住灰楼。
薛定兵拒绝房子的理由还有另外一个,就是钱。灰楼面积超标了,得象征性地把那部分钱补上,也不多,十来万吧,薛定兵说他没钱,他的钱拿去供女儿留学了。没有人相信他的鬼话,余致素也不信。甜汁花钱确实不少,学费每年就要十四五万元人民币,还有名牌包包、衣服、鞋子和化妆品。这些开销甜汁不需要忧愁,源源不断的银子会从国内送去,送去的人都是薛定兵。
余致素的工资一向只用来养自己,而甜汁的吃饱穿暖,都必须由薛定兵用工资全额支付,原因很简单,因为甜汁姓薛。
但薛定兵缺这个钱吗?
余致素隐约觉得,除了甜汁和甜汁那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娅妞,薛定兵还必须抚养另一个人,就是周丹。以前家中的存折是由薛定兵掌管的,余致素不管仅仅是一种姿态:这个结婚前因为一个电话,就蓦然褪去激情的男人,她的丈夫,如果将全家的经济尽情控制,是否可以因此愉快起来?有点像盲人摸象,如同上帝没有给盲人视力,薛定兵也没有说出自己对这桩婚姻失望的理由,理由都不肯给,她只能徒然乱摸,摸至少体现她的诚意,她必须不遗余力地留在这场婚姻中。但是有一天,薛定兵还是开口要离婚,她就住手了,或者说是出手了。她要薛定兵把存折交给她。为什么?薛定兵问。余致素答得非常有弹性,她说,你不是要净身出户吗?这话给了薛定兵一个错误的信号,薛定兵以为她答应了,可以离婚,心一喜,果真把存折拱手献出。
余致素对这些存折是这样处理的:到银行新开了一个折,把所有钱都归到一起,户名是她,密码是新设的。做这一切时,她也没有跟薛定兵商量,没什么可说的。
柳静有一天曾问过她最喜欢哪个词语。这是柳静自己的爱好,柳静不见得逼每个人都跟她一样爱好词语,但那天是一个常规性应酬,市委办公厅的一拨老同事都在,都带了家属,唐必仁就把柳静也带上了。酒桌上男人说官场上的是非曲直津津有味,一旁的女人却开始疲倦,所以柳静拿出词语来问。别人怎么答余致素想不起来了,她挑选的则是“锦衣夜行”——虽然答得随意,话说出口后,她自己还是一怔。她用错词了,她把锦衣和夜行任意拆开理解,她喜欢的其实只是锦衣的繁华和夜行的神秘。这是两个概念,它们都潜伏在她内心深处最熨帖的地方,令她着迷。就好比将猎人的诱饵一口吞下,却没有上钩被毙,她拿到存折了,婚却没有离,还是不离。
这件事似乎有一点幽默感,她偷笑了好几次。
如果以此为开端,踏上屡屡将薛定兵钱财成功掠到手之途,在她也不是太难的事。常有人找上门来,都没有空着手,一盒茶、一瓶酒、一条烟,烟酒茶里往往有信封,信封里往往有钱。钱是送给薛定兵的,薛定兵常常不在家,家里只有余致素,她本来可以从容笑纳。但她不这么做,她问过对方的姓名与身份后,把人往外一挡,她说,麻烦你直接交给他。她又说,我记性不好,转身就忘了是谁送来的。说的时候,她眼妩媚地眯着,嘴角向天上翘,看上去无辜得像个孩子。但来人听懂她的话,关键是后面那句,忘了是谁送的,那不等于没送?人家就从了,提着东西转身就走。
以前没手机,后来有了,那些人一走,她会写个短信,发给薛定兵,告诉他谁来过了,提来什么礼物,但她没接过礼物,而是让对方自行提走。没其他意思,她只是表示自己知道有人找他了,她也知道那不是一般的找,就像一块肉包,里头有馅,而她袖起手,她的手与所有的馅都无关。
钱是好东西,这个世界能够给余致素安全感的,只剩下钱了,除了它们,谁还能给她一份安稳的生活?但钱又是最危险的东西,他们不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夫妻,他们两人站在沟壑的两边,沟壑那么宽那么深,里头不知纵横着怎样的险峻,只是下意识的,她有恐惧感,不得不防。
以前为了养甜汁,薛定兵老老实实把工资交来;甜汁出国后,薛定兵仍然收不回工资卡,因为余致素不愿意。关于这个问题,他们没有当面交流,其实几乎所有的问题他们现在都缄默了。感谢现代通讯业的蓬勃兴旺,一个家里,各自在不同的房间,如果有不得不说的话,他们也不需要直接开口,在这个房间发一个短信,听到隔壁嘀嘀嘀声响起,要说的内容,都会在对方手机屏幕上显示出来,准确清楚,一目了然。轮到工资卡,余致素也给薛定兵发去一条条短信,就是让他别生出将旧卡挂失,然后再重办一张新卡归自己所有的企图。她得提醒他:天下人都可以叫穷,独独你薛定兵没权利叫,工资卡继续留在这,工资就够了,其余的不要。
薛定兵从副主任到主任又到副市长,他工资卡里的钱一直水涨船高。很好,谢谢。本来夫妻恩爱苦也甜,住寒窑都无怨无悔,可是在踏进婚姻之前,因为一通突如其来的电话,这恩这爱就缥缈了,然后又再三试图离婚。天下事哪能都可以这么随心所欲的?你就是皇帝也还需注重民意,提防天怒人怨啊。余致素没有公开怒或怨,官员常常就是演员,人群中薛定兵煞有介事地说东道西,完全与她亲密无间,几乎看不出破绽,而她配合演出,将可掬的笑容和洋溢的媚态连绵献给公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军功章上至少有她一半,花点他的钱算什么?
即使她是雇员,也得开些工资来的啊。
十二
薛定兵的钱,有一部分来自贺俭光,没有什么证据,余致素只是猜测的。
当年市委办一同大学毕业分配来的两个年轻人,木讷的唐必仁一点都没有向薛定兵示好的欲望和举止,而机灵的贺俭光却能三天两头找机会向薛定兵靠拢,但贺俭光最终却没有从薛定兵手中得到什么好处,贺俭光眼盯着副主任的位置,口水流了好多年,以为势在必得,薛定兵似乎也做出要力荐他的样子,但薛定兵真正下力气推波助澜的,却是自己的一个党校同学。
这种事在机关并不算奇怪,跟人品都没法挂得上钩,可贺俭光却没沉住气,仿佛受了多大耻辱,一气之下辞职走人。走掉好啦,连余致素都觉得好笑,这种涵养都没有,还怎么在官场混出名堂?其实在人事问题上,尤其是处一级,那时还只是主任的薛定兵并没有多少左右的权力,但贺俭光还是认为是被薛定兵糊弄了,是因为薛定兵阴一手阳一手,才导致他的失利。很明显,薛定兵把贺俭光得罪下了。不想贺俭光下海几年,先是打工后开木材公司,接着再弄起房地产,眨眼间跟薛定兵已经又称兄道弟了。
男人的游戏从来没什么逻辑可言,今天还飞机大炮轰隆隆地你死我活,明天可能又变成同志加兄弟了。余致素跟贺俭光很熟,但贺俭光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贺俭光了,以前三天两头往这里跑,现在却不常来,来了也大多只是等在楼下,一个电话上来,薛定兵就下去了。
薛定兵下楼时,余致素有时会站在窗台后,撩起窗帘一角往下看,看到一个微微发福又微微秃顶的男人松松垮垮走出电梯口。楼道外有辆黑色奥迪静静停在那里了,贺俭光远远见了他,就打开了车门,恭谦候着。薛定兵走近了,薛定兵钻进车内了,贺俭光跟着也钻进去。隔一会儿,有时薛定兵又跨出车厢,有时被车带走。走时,车后面那两盏猩红的灯木木地亮着,像一对醉汉的眼。
毫无疑问贺俭光发达了。他在十几公里外一个叫白溪村的地方,先是把一所废弃的小学校园买下当木材加工厂,木材没挣到钱,转身开发房地产,将小学前后荒地也一起圈起来,母鸡变凤凰,一幢幢联排别墅拔地而起。有山有水,一条高速公路绕村而过,正是城里人时髦追逐的绿色居住地,又恰逢全城房价疯涨,一下子他就挣得钵满盆满。
很像一个奇迹,奇迹很多时候是运气所致,但人的因素不能忽略。尽管他们避开余致素的所有视线,但余致素相信贺俭光的运气并没有好到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地步,是一根权力的杠杆助贺俭光撬动这一切的,杠杆在薛定兵手中。
余致素心里紧了一下。之前她从未对此担过丝毫的心,没必要,轮不到她担心。岁月真的不饶人,曾经在仕途上高旗呐喊的薛副市长,眨眼间也年近六十岁了,秋风瑟瑟秋雨连绵,眼见着人生大幕再过几年就该拉上,舞台拱手让人,而这时候往往是最危险的时候。一只威风渐失濒于死亡的老虎,别人下起手来,也往往稳准狠。
有意味的是,在第二十五次说出离婚之后,薛定兵突然关掉开关,这个问题他已经很久不再提起。不是他忘了,也不是他打算歇下,余致素很清楚,他只是在等待时机,某一天某个时刻,他突然嘴一启,仍然会把这个问题丢出来。初升副市长时,他内心明显还有很大企图,比如市长或者副书记的位置,再不济弄个市委常委也还是可能的,大概正是为了这些,他按下了离婚的念头。不是不想离,他太想了,但余致素知道,他还是不敢来硬的,他仍在指望由她提出,然后他能够以一个受伤者的形象,完美脱离这个婚姻,如同上次,上次他前妻出国,将他抛下。
但未遂,余致素不让他遂。二十多年都过下来了,该熬该忍的她都一口吞下了,熬到现在,熬到薛定兵有权有势,她为什么要撒手让他如愿得逞?
周末余致素回了一趟青山县城,她自己开车去。
县城热闹了很多,临街的房子都比赛似的翻新过,贴上马赛克或者嵌了玻璃,路口上也挂了红绿灯,俨然有了城市状,乍一看似乎焕然一新,细瞧又是眼熟的,骨子里还是原先那个浮躁土气的老县城。
余致素把车停在街心公园,这里是县城中心,有一片绿地和一汪池水,水明显缺乏流动,呈一股有气无力的疲沓状,因而显出了重量,沉沉地伏在那里,量也不多,快要见底了,像一摊陈年老墨,墨之上拱桥和亭子仍然伫立。余致素眼在亭子旁那排甲羊蹄莲上扫过,甲羊蹄莲有两三人高了,刚刚开春,就已经满树是花,白的粉的挤挤挨挨,像几个急不可耐的村姑。它们中的哪一棵曾由她亲手种下的呢?种它们时她还在读高中,学校派工出活,活并不重,又可以离开无趣的教室到校园外嬉笑玩耍,男男女女都很兴奋,只有余致素阴着脸。她不明白修一个公园对县城有什么意义,又为什么要摊给各个单位义务出工出力?
重要的是,公园的位置居然在那里!
十一岁那年,在那件事发生之后,她已经远远逃开或者绕开这个地方。当然那次,在义务种植甲羊蹄莲的间隙,她还是装出很随意的样子,走上拱桥。从桥顶往北面看,可以看到一座三层高的青砖楼房,人字形的屋顶,外面一圈脱漆的铁栏杆,大门是弧形的,门旁挂一块白底黑字大木牌,上面粗粗写着:青山县少体校。
就是在这里,余致素度过三年多的体操生涯。每天清晨出操,傍晚又在棕垫上、在高低杠平衡木以及横马上翻滚。她的生活就是在这里滚入了深渊。现在她重新走上拱桥,还是站到桥顶上北望。不知道它现在还是不是整个县城唯一的公园,反正这里人不多,三三两两地在聊天或者打拳,他们没有一个认出余致素。
余致素看到那幢房子了,已经不是青砖楼,也不是仅三层,而是有七八层高,体阔了很多,形状也不一样了,外墙贴着白色的瓷砖。看来是推倒重建过了。但那一道铁栏杆还在,只是上面的漆是新刷过的,很黑,黑得很假,像照相馆里的布置。门也不再是弧形的,改方了,改大了,有C159nNa8m+L8Jubz+Z3rjw==棱有角,门旁的牌子是烤漆的,黑底金字,还是那六个字:青山县少体校。
少体校的左面,是一片簇新的居民小区,楼不高,每幢十三四层,按当地规定,九层以上房子都得安装电梯。父亲曾在电话里兴奋地说,这是我们县城第一批有电梯的房子啊!父亲前年买下新房子,他说房子地段怎么好,结构又怎么好,朝向还怎么好。父亲说了很多好,他搬进去时要余致素回来看看,但余致素没有回。她本来就没有回的欲望,父亲的新房子在这个地方,她怎么可能回?
现在要回来也没有太清晰的理由,她只是突然觉得有必要。
她掏出电话,拨打出去。她只知道父亲房子的大致位置,却不知是哪幢哪号。父亲肯定告诉过她,但她没听进去,就是听进去了,也忘了。
电话是父亲接的,一听说她回来了,像中了大奖,马上问薛定兵有没有一起回来。余致素说没有。父亲顿一下,想必是略略有点失望,旋即又高声叫起来,是叫她的母亲。父亲说,素啊你就站在那里,我叫你妈去接你。余致素马上阻止他这样,她不习惯享受来自他们的这种待遇,或者是她拒绝享受。她说,你告诉我具体的楼号,我自己走。父亲犹豫了一下,没有再坚持。父亲说,八号楼八零八。
余致素往八号楼走去时,一直在按市场行情推算这个小区的楼价。然后进了门,她还是吃了一惊。面积很大,比她锦绣小区那套房还大,应该不下一百五十平方米。装修也高档,黑檀木地板、黄花梨木仿古家具,而餐桌,甚至是酱油色的酸枝木,又大又沉,闪出油光。有意味的是,黄花梨木博古架上,居然摆放着一张薛定兵的大照片,嵌在镏着金边的艺术镜框里。左右看看,家里再没有任何其他人的照片了,姓余的家里,姓薛的副市长独自一人在架子上亲切微笑,西装领带工工整整,手里夹着烟。显然是哪个摄影家精心拍下的,可是这张照片余致素之前并没见到,见到她其实也不会喜欢的。除非被抓拍,男人在镜头前抽烟与女人在镜头前抱宠物一样,都有几分装腔作势之嫌,有一丝虚弱隐约流露。余致素坐到沙发上,并不理会母亲递过来的糖果或者瓜子。这套房很多人来看过吧?她问。
父亲说,不多不多。
母亲大声嚷起来,还不多?刚搬来时,半个县城的人差不多都被他叫来参观了。牛B哄哄的,害得我那一阵每天做卫生都做到要吐血。
父亲有点不高兴,孩子气地白了妻子一眼。牛又怎么了?他说,别人想牛还没条件哩!
母亲息事宁人地点点头说,好好好,你牛你牛,继续牛。
余致素想天下夫妻真是千差万别,眼前的这一对,恩爱谈不上,缠绵更没有,毛毛躁躁地生活了几十年,竟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和谐,至少父亲咸鱼干似的趴在窗子前听邻居家电视新闻联播时,母亲是支持的,母亲没有觉得自己男人的猥琐与可笑。这一点很重要,夫妻间的失衡很多就是从反感开始的,反感说明双方的价值观出现了分歧,那是分道扬镳的开端。余致素吁一口气,退到局外,仅仅以一个女人的眼光看另一个女人,她对母亲是不屑的。看看那身打扮,从衣到裙到鞋都不便宜,却是每一样都游离与排斥,无法相映成趣互为缤纷,它们组合在一起,有效地共同构成一个字,就是“俗”。但换一个角度,至少作为妻子这个角色,她跟母亲又不可比了。母亲跟在父亲身后,虽然有很多不满,却只是对世界和别人不满,而父亲,他没有体恤怜爱之心,没有缠绵悱恻,但他对这样的妻子是接受的,至少没有提过离婚,一次都没有。
每一个人生都有各自的亮点与盲区,仰视或俯视都在微妙之间。
余致素转动头,将屋里上下打量一遍。这套房很贵吧?她问。
母亲马上说,不贵,我们花钱买怎么可能贵?你哥他们也都买了一套,都不贵。
大哥二哥也买了?余致素很意外。
买了,但他们到现在都没装修,空在那里。你看,房价涨得多可怕啊,你知道这里一平方米现在多少钱啊?八千块!
你们当时一平方米多少钱买的?
母亲转过头瞄一眼父亲。父亲举起手捋了捋头上稀疏的白发,余致素看出来了,父亲在掩饰什么。父亲说,素啊,房子我们肯定是花了钱的,但也肯定比别人便宜很多。能一样吗?这地是定兵帮忙批的,别人有这个条件吗?
母亲点点头,母亲说,我们一平方米还要八九百块钱哩,换了别人,就是白送!那个贺总,抠死了。
哪个贺总?贺俭光?余致素脑袋嗡的一下,她的担心居然是对的。但她没有想到,这个楼盘的开发者也是贺俭光。
十三
起风了,一连燥热了几天,然后终于下起雨,雨不大,小心翼翼地飘着,时断时续。
余致素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往下望,这是她经常做的一个动作,楼前的那棵榕树就是她独享的风景,总是那么绿,总是茂盛与昂扬,一年四季都没有倦怠的时候。雨打在榕树上,叶片全都亮亮的,像抹着一层油。
这是棵颇有历史的榕树,查过了,种植的时间在清光绪年间。余致素为此翻过许多本市的文史资料,她想进一步往下查,如果能查出栽种该树的那个人究竟是谁,那就有意思了,如果是名人,甚至是女名人,就更有意思。可惜没有。她终于气馁的时候,对本市那些搞地方文史的人便生出很多看法,多半是意见。真是档次很低,道听途说一些,东抄西抄一些,然后再把胡乱拼凑起来的东西弄成资料汇编,大概一生也就这么打发掉了。当然,那些人其实很多是半路出家的,也没有什么严格尺寸限制着他们,所以收集资料随意一点,马虎一点,也不算太离谱。况且,光绪年间到现在,也有一百来年了,就是一个人活这么久,都不太让人在乎了,何况一棵树。
余致素有时想,自己会不会是世界上最在乎这棵榕树的人呢?
它枝丫散得那么庞大,又那么葱茏,一百多年过去了竟还能有如此的霸气,连秋天拿它都一点办法没有,秋天里它是不掉叶的,像一个性情倔犟的老人,硬是那么绿乎乎地伫立在那里,绿成墨色,绿得纵横交错飞扬跋扈,然后直到春天来了,淡黄色的新叶次第长出,长得一簇一簇地耀眼了,老叶们才终于松下那口气,慢悠悠往下落,缓缓地落,飘逸而且充满尊严。
枝干上没有褐色根须垂下,所以可以断定它是棵母树,性别相同。余致素将手抚在脸颊,心里就暗淡了。她现在多么在意自己的脸,每天精心耗费国际一线品牌的化妆品,层层抹了又抹,但一张脸还是像搭上高速列车,按着自己的轨道往一个方向飞奔,那个方向与余致素所希望的完全背道而驰。现在她每天站在镜子前的时间比以前都多出一倍。“八”这个数字通常被看成是吉祥的,放在脸上,却是噩耗。从内眼角斜出一个八字,那是眼袋浮肿的标志;鼻翼处伸出一个八字,那是腮帮下垂的标志;嘴角再拉出一个八字,则是整张脸松弛的标志。树的枝丫也呈八字,但那是倒过来的,一对对蓬勃向上张开,仍是一副青春年少的饱满滋润。
第二天余致素约了李荔枝吃饭,一见了面她就说起自家阳台前的那棵老榕树,她说,女人最怕有参照物,没有对比,都不知道人活着有多不幸啊。李荔枝打断她,李荔枝说,一棵树你就叹息了,那我怎么活呢?整天接生,似乎昨天才刚刚从娘胎里屙出来的,呱呱的哭声还在耳边,眨眼就也成孕妇了,又来生孩子。一代一代太快了,我这职业比你们残酷多了,所以也比你们老得快。
余致素看一眼李荔枝,她想这话说得真是一点没错。李荔枝天生黑皮黑肉,年轻时脂肪丰盈,脂肪闪出油光,搭上一对深目、高颧骨和厚嘴唇,一眼望去宛若热带女子,倒别有味道。现在呢,现在骨与皮之间脂肪已经大举消退,皮失去了支撑,就好像气球泄去气,暗淡、晦涩、疲沓、干瘪。
这个女人从来不是她的密友,就是早些年前,因为甜汁先是在肚子里捣鼓,后来又三天两头生病,李荔枝主动贴过来,细心呵护关照,她有感激,但没有亲近感。人与人间真的存在天生的关联,有些即使相隔千里,乍一见面马上就能凹凸相扣,有些却咫尺天涯,千辛万苦试图靠拢最终仍是未遂。余致素反省过自己,太苛刻了?太挑剔了?答案都不能说服自己。之前,在她们所有的交往史上,余致素从来没有主动过,因为各自丈夫的身份,余致素一直是处于可以俯视的地位,连电话都不曾主动给李荔枝打过。但俯在阳台上看雨中的榕树,看着看着,她却拿起了电话,她说荔枝啊,好久没见了,出来吃个便饭吧。李荔枝马上就答,好啊好啊,我请客。
客当然没必要让李荔枝请,余致素在一家私房菜馆定下一个小单间。这不难,做了这么多年《天下姐妹》时尚版编辑,她已经是这座城市所有吃穿行的活地图,人家也都很乐意迎合她,都知道她那个刊物发行量不小,又是以有钱有闲的富婆为主要定位,只要手一松,弄出个免费软广告,哪个商家不喜滋滋地感恩戴德?何况,她的背后还站着薛定兵,肯登门来,就是给出大面子了,吃一点喝一点算什么?都恨不得她走时再顺手带点什么,好将自己这家店名牢牢记住。
余致素比李荔枝先到,坐定后她对脸上流蜜的店长作了吩咐,让他尽管忙去,她约朋友谈事不愿被打扰。不愿被打扰的其实是她的心情,这事一言难尽,她还有点恍惚,拿不准自己究竟要干吗,更不知这样做的意义与价值。
但她就是要往下做。
李荔枝迟到了三分钟,这三分钟很漫长。余致素望着窗外来往的车,有一种不真实感,像电影里的某个画面。李荔枝终于出现时,一直道歉。刚做了一台手术,本来早就结束了,产妇家属纠缠,拖了些时间。一出手术室就飞奔来了,还是迟了点,对不起对不起。余致素笑起,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李荔枝的手,仿佛要看看上面是否还沾着胎血胎毛。做医生的人时间无法完全自主,这一点余致素知道,没关系的,不会介意。待李荔枝坐定,余致素就说起榕树。这一场见面她没打算花时过多,要尽快切入主题,她要借榕树慨叹人生,她的人生中山一样横亘着薛定兵,而李荔枝则曾经横亘过贺俭光。
两年前贺俭光就已经与李荔枝离婚了,据说几乎没波折,仅仅微澜了一下,李荔枝很快就打开绿灯,慷慨放行了。当时余致素心里咯噔了一下,坦白说她很意外。这两人的婚姻大幕是在她眼皮底下徐徐拉开的,起初多么波澜壮阔,一股欲与海比宽广与石头比坚硬的气势,最后还是碎了。婚姻的脆弱从这对男女身上可以得出有力的证明。贺俭光有钱了,有钱就变坏的逻辑很通俗也很实际,四处上演这样的情节,但余致素相信这不是唯一原因,甚至不是原因。所有的故事,外人看到的往往都仅是一个似是而非的外壳,而生活的潜流都在厚厚的壳之下汹涌激荡。就她而言,她不觉得这一对分开有什么不妥,天下分道扬镳的夫妻已经多如牛毛了,再多一对又何妨。但他们分得那么顺,李荔枝放手得那么流畅,就多少显出不妥了,因为只要一横比,就将余致素比成一块又臭又硬的顽石了。按现代的眼光,死活赖住男人,不肯将脸一昂、鼻孔一哧掉头而去的女人,往往很难赢得人们的敬意,自尊的分量立减几成。但这似乎也与余致素无关,余致素的婚姻跟李荔枝不一样,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它内里已经是斑驳的破絮,就是长满了虱子与蛆虫,从外面却仍然看到绸缎的华丽质地,明真相的人有限,除了两个当事人,余下的无非一个周丹吧。
余致素好奇的是贺俭光究竟知道多少底细?不会全知,也不会不知。贺俭光办木材加工厂时还是潦倒的,经营房地产后才一跃致富,他腰包渐鼓的过程始终与薛定兵紧密相扣。两人走得很近,比余致素想象的更近,余致素看过父母家的房子后,背上渗出一层汗。她不能再一无所知下去,得着手了解,了解的第一步就从李荔枝开始。
最近跟贺俭光有联系吗?说过榕树,余致素觉得可以说贺俭光了。
李荔枝还是一愣。她可能还陷在手术室的氛围里没出来。
余致素看着她。坐在对面是这座城市最著名的妇科大夫,有着交口称赞的敬业精神与精湛医术。余致素有点恍惚,时光一点点往后倒退,退到孕期反应、阵痛开始、甜汁幼小……如果能回到从前,她会选择另一条路走吗?没有答案。
贺俭光现在很风光啊,楼盘开发那么多。余致素继续顺着这个话题往下走,她必须这么走,可能唯有李荔枝才是接近谜底的捷径。
李荔枝摊摊手,她说,我跟他没任何联系了。
场面静了一会儿。没有联系?没有任何联系?从李荔枝脸上没有看出有假,那么之前呢,在他们离婚之前呢?余致素说,贺俭光很厉害啊,他又不是学经济出身的,怎么会想到从木材公司一下子转到房地产上的?
李荔枝还是摇头,她说,不怕你笑话,我太失败了,一无所知,开工厂办公司他从来不让我过问。
你还爱他吗?余致素觉得这个问题很重要。
李荔枝愣一下,摇头,说,爱这东西是会死的。
你们以前……
李荔枝眼皮下垂,表情涩了。她说,以前你也见过,好成那样,但他那年因为没当上办公厅副主任,一气之下辞职走了,这一走一切都变了,再回来就更陌生了。他既然有自己的生活,我就放手了。都形同陌路了,再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余致素注意到说最后一句时,李荔枝瞥了她一眼。这一眼是针对她而言的?她笑了笑,抿起嘴。她想起柳静,今天差点也把柳静约来,犹豫了一下,放弃了。柳静跟李荔枝是中学同学,是多年老友,在余致素看来似两棵相邻的树、两条交融的河,一直互为彼此。柳静不常见到,偶尔碰面也最多点点头,没有多少话可说。这么多年过去,柳静白净的肉依旧白净,虽也细纹密布,毕竟质地还在。女人皮肤如同服装,质地好,三分优势就已经抢占了去。如果柳静来了,这场见面似乎会更自然些,现在就没意思了,李荔枝说她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原来两场婚姻竟有许多相似之处啊,余致素想,作为妻子或者曾经作为妻子,她们对家里的那个男人都所知有限,不同的只是他们那对曾经是恩爱的,而她和薛定兵,也有爱,但爱的浓度不在一个档次,差很多。正是因为爱过,李荔枝轻易就放手了,而她余致素,原只是带着更多功利之心要踏进婚姻,刚走到门槛上,里头却突然塌陷了,所以她不甘,心在屈辱与恼怒中一天天锈了硬了麻木了,所以她不肯放手,放手就意味着全盘皆输,意味着成全一场阴谋。
可是现在,她其实很想告诉李荔枝,她此时正站在一条摇摇晃晃的边际线上,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当了这么多年妻子,薛定兵没有让她同享过福,而祸哩,她担心有一天必须由她同担。
哎,李荔枝突然问,听说薛市长不姓薛啊?
不姓薛?余致素很意外,她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谁说的?
李荔枝说,柳静。薛市长以前在柳静那所中学读过书,后来突然不见了。几个老教师从电视上都认出他了,这是他们以前的学生,成绩很出色,所以都记得。可是那个学生以前不姓薛,明明姓童,是本市人。薛市长为什么改姓,又变成江西人了?
余致素怔怔地坐着。她不知道,一点都不知道。
十四
几天后余致素给薛定兵发去短信:同意离婚。
这几天的时间里她从未见过薛定兵,连本地的电视新闻上都不曾见到。出差了?不知道,薛定兵没有回复她。她突然心有点慌起来。她给父亲打去电话,她说,爸,你这一阵跟定兵有联系吗?父亲很慌,连声说没有没有,我没有跟他联系。电话猛地扣下了。过一会儿又打过来,小声问,素,你是在家里?余致素说,是。父亲问,你没事吧?余致素说,我有什么事?父亲说,你也要小心一点。余致素说,我小心什么?父亲便把电话重新放下。
一会儿手机短信响起,拿起一看,是大哥发来的:定兵出事了。
好一阵余致素脑子是空白的。她慢慢在沙发上坐下,外面还是雨,细密的雨柔软地打在榕树上,所有的叶子都滋润饱满得如同一个浴中的少女。《天下姐妹》杂志社不要求坐班,稿子可以通过网络传来传去,她几乎一星期都不会去一趟,不去单位,她要去的只是那些购衣购鞋的奢华场所,不见得都要买,但看一看它们,它们从来那么流光溢彩,彬彬有礼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植物,她流连其间,没有社交,没有朋友。薛定兵出事了,被纪委“双规”,连远在青山县城的父亲他们都知道了,她却不知道。
生活真有幽默感,薛定兵用了十三年的时间要求离婚,她不愿意,等到她愿意时,却已经迟了。
不过也难说,两年前薛定兵就曾被检察院叫去过,但很快就出来了。没事,我哪有什么事?他曾乐呵呵地跟别人说起。这一次呢?也许仍然没事,没事就离婚。
但是这一次不一样了,事态非常恶劣,薛定兵确实跟贺俭光搅在一起,贺俭光成了他钱包,作为代价他得在贺俭光遇山时去开路、遇水时去搭桥,现在路崩了桥塌了,他们一起坠下深渊。检察院的人到家里两次,该找该查都翻过一遍,包括那本写有很多“正”字的笔记本。检察院的人问这是什么?余致素答:薛定兵提出离婚的次数。那几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没有再说什么。
一连几天余致素都没怎么睡好,但每次出门,她还是都化了淡妆。人在某种惯性里呆久了,就是自己也无法接受另一种面目,十几年来她天天都有精致的妆容,没有化妆,她已经无法跨出家门一步。而且,别人的眼光这些日子总要在她脸上多停留几秒钟,她不愿让人看到萎败的眉眼。外面消息很多,仿佛全市人民都被娱乐了,很兴奋,蜚长流短,奔走相告。糟糕的是,她的父亲以及哥哥姐姐们都逐一卷进漩涡,没有一个逃脱干系。她在薛定兵的旗下,但没有轻举妄动,而他们在她的旗下,却越过她,一次次擅自伸长手。居然一个个胃口都那么大!而薛定兵,与她隔山隔水,却与她的娘家人一次次利益与共,她的父亲,她的哥哥,竟踊跃成了薛定兵掠财的秘密中转站之一。
她和李荔枝又坐进那家私房菜馆里,这一次是李荔枝约她。李荔枝说,我也刚知道。余致素点点头,她跟李荔枝的身份还是有差别的,李荔枝只是前妻,而她无论怎么撇,都无法撇得清关系了。李荔枝叹口气,没想到数目那么大,她说,这两个人真是疯了。余致素还是点头,确实疯了,一个人哪需要那么多钱?就是当饭吃也吃撑了啊。
还是柳静最好,李荔枝说,柳静老老实实在中学当老师,唐必仁不跟她离婚,也平平安安不出事,这么大年纪了,居然还能提拔,你听说了吗?
余致素摇头。她跟李荔枝不一样,李荔枝在医院里可以听到各路消息,她却不能。
李荔枝说,唐必仁提到市工商局当局长哩。你看看,从体育局到工商局,从副局长变局长,跨度有多大!都已经公示了。
余致素没有应。各自有命吧,二十多年前她和李荔枝、柳静有着多么迥异的生活状态,斗转星移后,谁料到现在竟与李荔枝相似,甚至不如,而柳静,则仿佛被人托起来,已经高高居于安逸宁静的生活之上了。
李荔枝看看左右,把一封信扣在手掌里悄然塞过来。中午收到的,她说,加急信,撕开来里头还套有一个信封,是给你的。有一张纸条给我,周丹的,说她不是姐姐,是前妻。是真的?
余致素要撕开信封,被李荔枝拦住了。李荔枝说,周丹交代,要你私下看。她说怕信直接寄给你中途会被拦截,你收不到,所以寄我转。她真的就是……前妻?
余致素还是点头。这事到现在已经没有再瞒谁的必要了。
李荔枝噢了一声,她说,大家都在说,薛市长钱都是贪给前妻的呀,就是她?顿一下,她似稍有犹豫,打量着余致素,发现余致素也看着她,急着要往下听。噢,现在各种说法很乱,不知真假。都说这个前妻是他们家的恩人。薛市长以前名字叫童军,确实是本市的人,十七岁那年被他父亲接到江西去了。他父亲不在江西工作,到江西周丹家所在的那个村子只是要自杀,结果被周丹父母救下了,之后一直住在周家,这就欠下周家的情。后来薛市长要跟周丹离婚,两人订了协议,就是以后薛市长必须保证周丹过一辈子好生活,衣食无忧,尽情享受。你不知道?
余致素喉咙里咕噜着,却说不出话来。多么可怕,她确实不知道。如果所说不虚,周丹在薛定兵面前的所有霸道便都可以理解了。一方有恩情,一方有亏欠,这两个人其实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成为夫妻的,却又无法永远勉强下去。然后一方离去,离去就欠下更多的愧疚。余致素站起来,她现在急着想知道周丹在给她的信中都说了什么。马上就撕开来看也不是不可以,但她心里隐隐有了预感,她相信一定还有隐情,所以她也想避开李荔枝。
李荔枝跟着往外走。她们点的菜还没上来,余致素匆匆对站在柜台后面的店长扬扬手说,先走了。走到门外,李荔枝说,听说薛市长的父亲这几天天天去检察院闹,一直把事情往自己身上揽,说都是他害的。有空你劝劝老人,我觉得这么做没用的,救不了谁,你说呢?
我没见过他父亲。余致素说了一句实话。
李荔枝显然没想到,很吃惊,直直地看过来。余致素没打算解释,她上了自己的车,发动了,往家里开去。裤袋那里烫得针刺般发疼,周丹的信就放在裤袋里。纵然余致素对周丹有过一万次想象,她都没有想到“恩人”这个层面上。是的,周丹在信里说自己父母确实救过薛定兵的父亲,然后还一直照顾他们父子,供薛定兵读书上学。信很长,密密麻麻写了七页纸。周丹急着为自己所做的开脱是,薛定兵一直没跟她说钱是怎么来的,她以为是正当赚的,所以花得理所当然,并且越花手脚越大,没想到薛定兵竟是受贿所得。
周丹不是向余致素忏悔,她的字里行间其实都是埋怨:这么多年余致素不该拖着不离婚,结果害了薛定兵。如果能早离,薛定兵就可以早点和自己父亲生活在一起,而他父亲肯定可以在一旁不断提醒他规劝他,一有苗头就能让事情立即得到扼制与扭转,不至于往深渊里滑这么深这么惨。
你们当年根本就不该结婚,周丹说。薛定兵父亲一看到你的照片和名字,就让我打电话阻拦,薛定兵那时能听我们的话就没事了,可他瞻前顾后,觉得婚礼请柬已经发出,担心有坏影响,结果影响更坏,坏了自己的一生。你知道他父亲的名字吗?他父亲叫童世林。
余致素觉得后脑勺那里被人狠狠猛击一下,手一松,信往下滑去。
十五
十一岁那年,她迎来了第一次赴省里参加青少年体操赛的机会。
那个人从上海体育学院下放到青山县后,县少体校体操队凡参加省市比赛,都不再空手而归了,名次一次比一次靠前。县里领导因此拨了款,重新为男女队员置办运动服。女队每个人发了三套服装,一套比赛用,两套训练用。比赛服很大众化,几乎所有队都一样,针织面料,连身套头,上面长袖下面三角裤,酒红色的,黄色装饰性滚边,胸前印着青山县少体校的字样。而训练用服则是那个人自己设计的,上下身分开,上面是蓝色针织短袖,下面是银杏灰卡叽短裤,裤管很大,偏大了,但是所有的队员刚开始都没有发现这个问题。即将到来的比赛令她们兴奋,可以因此出门,去一趟城里,见很多高楼和汽车。
事情在临赴赛的前十天爆发了。
比赛分甲乙丙丁组,少年甲组年龄规定在十一岁至十二岁之间,包括她在内,甲组有队员七人,却只能有五人上场参加团体赛。肯定有人技术与经验在她之上,毕竟她练的时间最短,但那个人还是把她列入团体名单中了,理由不多,晨训时他傲慢地站在队伍的前面,脸绷着,下巴昂起,手抬起,手掌仿佛只是挂在胳膊间的一只瓜,就那么连着摆动几下。你们谁的动作能比她做得更优美更有味道?呃,谁?不知是他的动作还是语气,总之他伤到人了。当天就有一封匿名信到了少体校领导手中,内容直指她,说她训练时不穿内裤。
确实没有穿,少体校领导一把她叫去问,她就承认了。为什么不穿?是那个人叮嘱她不要穿的。她以为他叮嘱了每一个人,如同她曾听到男队教练让每个男队员无论训练还是比赛,都必须穿起一条特制的窄得几乎没有任何空隙的布质小三角裤一样。
真的没穿?这句话好像是校长问出来的。
当时她是从体操馆里直接被叫到校长办公室的,正穿着挺括的裤管大大的卡叽训练裤。
校长旁边的一个人就说,是不是经常要做燕式平衡啊?
她点头。燕式平衡是自由体操的规定动作,那个人说过,平衡感也是体操的基本功。
来,你做一个。
她没有生疑,以为是校领导要检测她的水平与能力,以便最后确定是否入选团体赛。她把双臂张开,身子前俯,右腿撑地,左腿后扬,扬得很高。动作很规范,她钉在那里,像一只真正展翅高飞的燕子。
在场的人有四五个吧,全是男的,他们一下子都从眼前消失了,转到她后面,站到张开的翅膀和高翘的尾巴后。没有声响,静了很久,然后才有一阵强忍住的小笑断断续续传来。她有点慌,不知自己这个动作哪里做不好。那个人确实常要她做这个动作,其实全队都做,大家站成一排,往同一方向俯下身子翘起腿,而他也总是站在后面,久久站着。
校长问,你不知道这样会被人看到什么?
她摇头。看到什么?她问。
没有人答。他们脸上都起了一层古怪的神情,看着她,又互相看。
校长说,好了,你可以走了——噢,以后训练时,记住里头要穿上三角裤,否则……会被看到的。明白了吗?
她其实一点都不明白,但她懵懂地点点头,然后如释重负地往外走,刚走出门,里面就一阵大笑,是那种憋坏了后一下子往外喷涌的笑。笑让她心更慌了。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她从校长办公室回来不久,就看到那个人也被校长叫去了。然后整座少体校、整个县城就成了一锅沸水,她被放入锅里,上下翻滚着。“流氓”这个词的意思她终于知道了,而这个词竟跟她紧密相连。
那个人那天随着校长离开后,就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他早已结婚,妻子在城里,育有一男一女。有消息说,妻子很快跟他离婚,然后妻子带着女儿消失了。而他,很快也不见踪影,传说到国外生活了,儿子判给他,跟着他一起去。原来到国外的不是他和儿子,是他的妻子和女儿,而他只是远走江西一个偏僻小村庄,在那里改了名换了姓。余致素忘记他了吗?一天都没有。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鬼影般一直嵌在她的生活里,她已经记不清他的眉眼了,但记得他说过的很多话,以及他的体格、他的动作、他的某个神情。
她也记得他的名字。他就叫童世林。
周丹在信里说,阿兵父子在我们家住几年,彼此比真正的亲人还亲,这种感情你根本无法理解。结婚是两家大人的意思,阿兵却不能接受我成为妻子,在床上老是觉得是跟自己姐姐做爱,十有九次是失败的,所以只好离婚。可是他为什么偏偏找上你?想想看,你这样的儿媳妇老人怎么接受?他不让阿兵跟你结婚,婚还是结了,然后他催阿兵跟你离婚,可是阿兵怕甜汁出事一直优柔寡断。十三年前,老人大病过一场,病之后就被阿兵从江西接回来了。阿兵那时下决心跟你离婚,是为了把父亲接进家门,可是接得进去吗?你不离去,老人怎么能进?以前的老房子早就卖掉了,他跟你们在同一座城市,却只能另购一套小房子独居。他妻子不原谅他,离婚后就出国,出国第二年就病死了,所以他的女儿就更不原谅他。他只剩薛定兵一个儿子,可这个儿子却被你死死占住,你拖苦了每一个人。
周丹这时候的形象非常奇怪,竟像个道德审判者,可是她哪里有这个资格?她不过是一个前妻,一个特殊的前妻。
电话响了,是李荔枝打来的。李荔枝说,柳静让我转告你,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们。没关系的,只要我们能做到的。
余致素说,谢谢。
没事吧,那封信?
没事。
都说什么了?
说……一个往事。
放下电话时余致素眼前还是虚的,整个世界似乎都蒙上一层玻璃纸。她把信折起,举到胸前,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往下撕,然后再对折,再撕。那些纸越过重洋,从浩瀚海水环绕的澳洲千里迢迢抵达她手中,在薛定兵的前妻与现妻之间完成了自己一生的使命。真相能够安慰人吗?不能。况且她也清楚,被薛定兵放纵喂养得已经习惯养尊处优的周丹,也根本没打算安抚她。周丹肯定会继续对甜汁好,这一点无须怀疑,仅仅因为甜汁是薛定兵的女儿。周家与薛家奇怪的关系还会一直往下延续,但这都与余致素无关。这封信周丹本来完全可以不写,但在信末,周丹做了说明,是薛定兵特地交代过的,说自己哪天要是出事了,无论如何都必须把事情原委告诉余致素,让余致素知道所有的一切背后隐藏着什么,知道他也是无奈的,不是故意要那样做。
知道了有什么用呢?希望她不要加入揭发他的行列中去?希望她原谅?
她不会有任何揭发行径,事实上她也没什么可揭可发,因为她不懂。
她也不原谅。不原谅那个人。不原谅校长室里的那些人。不原谅薛定兵。
事实上就是她愿意原谅,一切也都无济于事了。
这个城市显然已经不再属于薛定兵,判决还没出来,但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有在这块土地上自由行走的机会了,而贺俭光也不会有好日子过。薛定兵收的其实不仅是贺俭光的钱,他收上瘾了,或者只是有了惯性,多方来朝他都统统笑纳。他们间的纠葛缺乏新意,到处都在重复类似的情节,余致素叹口气,她甚至连打听一下的兴趣都没有啊。偶尔报纸或者电视上会出现有关市工商局局长唐必仁的报道,他也开始入暮了,头发稀疏,眼袋浮肿。时光带走了一切,一切都不可能再重来。
那个阴郁的周末余致素向城北一个小区走去。倒春寒,天很冷,她穿得很多,厚厚的羽绒衣将她团团包裹住,连帽子也紧紧扣上了,从头顶到脖子根,一条大围巾再从脸上搭过,整个人就只剩一双眼睛黑黢黢地裸露在外。离开家之前,她站在全身镜前,张开双臂,身子前俯,头仰起,右腿撑地,左腿后扬。燕式平衡,这个动作已经有整整四十年没有做过了,重新再做,已经没法做好,腿和腰都僵硬了,但姿势不难看,仍然漾出特殊的韵味,像一束干掉的花朵,虽艰涩,却依然有余韵袅袅弥散。十一岁以前,她的脖子、腰身、脚弓,她的举手投足都被细细锤打过,锤打了三年多。他说过,女人练了体操,注定就不一样了,骨骼和肌肉一辈子都会替你说话。肢体也有自己的语言。
城北芙蓉小区七号楼一○五,这是周丹留在那封信上的一个地址。
没别的意思,余致素只是想去看看,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如周丹所说,独自住在那里,老了,快走不动了,满头白发,一口假牙。
原载《钟山》2011年第1期
本刊责编 关圣力
作者简介: 林那北,女,福建闽侯人。1981年毕业于福州师专中文科。历任闽侯第二中学教师,闽侯县地方志编委会干部,《文明建设》杂志社编辑、副主编,副编审,《中篇小说选刊》副主编。1997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一级。著有长篇小说《娥眉》,中短篇小说集《寻找妻子苦菜花》等十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