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香

2011-12-29 00:00:00铁流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1年3期


  一
  
  村里曲里拐弯的街道还是那个老样子。没有一点章法。多少年了,日复一日地被人踩着,谁也不会在意,只是那一座座老屋,在光阴的脚步中愈发显得老态龙钟。走过几条小巷,就是村头了,一处破破烂烂的院子突兀地立在小河边上,小院有几十年的时光了,院墙上方有些地方的石头已经塌陷了,村里人走过时,院里的景致会多多少少地收在眼底。那棵老槐树比小院还老,树身粗粗的,爬满了深深的褶皱。村里很多人都知道,比老槐树还老的女人槐花几乎天天就坐在这棵老槐树底下,嚼着一桩桩发了霉的往事。
  槐花不知是对着自己,还是对着院里的那棵老槐树,抑或是对着院墙外的行人,就这样常常念叨着:是从那年春天开始的,真是的,可不,四月的天气,槐树开花了,解放军也来了……
  每到这个时候,槐花就伸出青筋暴露的手,反复抚摸着老槐树,好像要从老槐树身上交错的皱褶中搓揉出点什么来。多少年以后,直到年轻美丽的槐花,熬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妪,她对那一天的事也还是念念不忘,无数个在黄昏中,在残阳里,在斜风细雨里,她好像都是这个样子。有时候,还要长长嗟叹一声,那声音很悠长,像是咏叹调,交织着很多很多的东西,五味杂陈,听了让人心里酸酸的,沉沉的。
  其实,这个日子对每个忙碌的庄稼人来说,都是平平的,但在槐花看来,是一生的结,是自己一生的命运。她觉得,对自己来说,这个初始的日子,最有嚼头,也最有想头,真真切切,刻骨铭心,每到这一刻,她浑浊的双眼就明亮起来,迸着几颗亮晶晶的火花,可随着槐花记忆的伸展,这些瞬间而起的火花,又在瞬间熄灭了。
  这个时候,不管是多么明朗的天气,阳光多么灿烂,槐花都会觉得周围一片的灰暗。没有一点生机。
  想想也是,很多人物都好像是从这一天刻意走到槐花身边的,可槐花总觉得和往常的日子一样,朴朴实实的,根本就没去想有什么不同,村里的疤瘌头也像往常一样纠缠过自己,这一天唯一不同的是村里来了那支拉练的解放军队伍。
  每到这个时刻,槐花都抬起双眼,凝视着远处,扑哧笑了,自言自语说:咋就来了解放军呢?
  
  二
  
  这是一个春天的早上,天刚蒙蒙亮,槐花就醒了,她揉揉眼,抻了抻腰身,用力推一把还在梦中酣睡的丈夫,说:“起来,起来,咱去把村头那块刀把子地翻翻,开春不等人。”丈夫张栓柱哼哼几声,嘟哝两句,猛地一个翻身又沉沉睡去,那如雷般的鼾声撞击着土墙,把低矮的小土屋摇晃个不停。槐花对着栓柱厚厚的脊背叹了口气,借着微弱的晨光麻利地穿上衣服。睡在身边的女儿喜凤央着也要去刀把子地,槐花笑了,连连点头说:“喜凤将来呀,肯定是个勤快人,这嫁呀也要嫁个勤快人,别像你妈!”说着,扭身帮着喜凤穿衣服。睡在偏房的喜来早就起床了。喜来生得虎头虎脑,平日里寡言少语,犟起来八头牛也拉不回来,属于那种撞在南墙上头破血流,爬起还要再撞的人,干活倒是很有一把子好力气。
  槐花对喜凤说:“看你哥,将来是个过日子的料。”喜凤撇撇嘴。槐花又对喜来说:“一会你把猪喂了。”喜来这时正看着一只雄壮的公鸡在打架,那公鸡羽毛张起,硕大的鸡冠被雄性的火烧得格外红艳,还未出击,其他的鸡早就四散逃去,公鸡俨然是得胜的将军,迈着方步,脖子猛地一伸,发出一阵清脆的鸣叫,小院被雄性淹没了。喜来看得津津有味,若有所思,还不时地连声说好,好!听到槐花的话,他头也没抬,只是沉闷地应着。
  槐花伸手拿起一把镢头扛在肩上,牵起喜凤的小手就走。四月的天气,风慢悠悠的,不急也不烈,吹在脸上暖融融的。这是个万物复苏的季节,大自然好似一夜醒了过来,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精神劲儿,槐树村房前屋后、大街小巷的槐树都开了花,一串串,一团团,那清香很柔,但又烈得很,顺着你的汗毛孔钻进来,让你躲都没法躲,又像醇厚的酒,沁人心扉,嗅一下就醉得你摇摇晃晃。
  
  三
  
  槐花很清楚地记得,她五岁那年,大饥荒,树上的槐花开得正香,男女老少一窝蜂地捋槐花充饥。槐花也一把把地往嘴里塞,她的柔柔肠胃怎禁得住这粗粗拉拉的槐花,便奄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