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人一喊他名字的时候就笑,有的说亏着你不姓“xing”。谢生活自己也觉得好笑,可他不反驳。日子无论过成什么样,就不感谢生活吗?当然更要感谢养父,把自己养大又把家业传给自己。
家业不大,一块堆二手货的场地,三间瓦房一个院子。地方不错,就是在农村离城远了,每天谢生活要骑上一个小时的三轮车才能进城收货,三轮车前面一个喇叭,里面有他录好的吆喝声:“收二手货,旧电器,旧家具,报纸,废品,价格公道,老少不欺。”喇叭用一个小电瓶供电,电瓶是报废的,他捣腾好以后还能用。一般进城后遇到人家才放录音,这样可以省电。
收了货以后谢生活把能变现的就送进大旧货市场,市场不收的或者自己不想卖的带回家。院子里堆了一些旧货,谢生活会找个时间把旧货往一些建筑工地或学校送。那些打工者和穷学生才不在乎是不是二手货呢,只要能用就行。
谢生活觉得自己过的日子也是二手的,人家不要的,给他了。
原本姓什么,家住哪里,父母是谁,都不知道,只知道自己是被父母抛弃的。他生下来时左臂就无法动弹,医生一查是先天性臂丛神经麻痹,无法治愈。在农村一个男人只有一只胳膊,那就是一辈子的负担。父母把他扔在卫生院围墙边,都没写他的生辰八字。一个吴姓的婆婆把他抱回家。没两年婆婆去世了,谢生活又被转给后来的养父。
只有一只手的谢生活成了个地道的“二手人”。
那只左臂没有知觉地跟着他,无聊地吊在一边,似乎只是他生活的一个见证。左臂萎缩无力,更衬托出右臂的粗壮和坚强。一台旧洗衣机,一台旧冰箱,谢生活一只手一只脚,不费多大劲就能搞上三轮车。往往让卖家很吃惊,又很同情,也就不搬什么价钱了。
有的把旧货给谢生活不要他钱,图的是家里宽敞干净。谢生活也并不亏人家,从野外采一些荠菜,马兰头,蒿子给这些城里人,对城里人来说这些东西是稀罕物。所以他的老主顾不少。
谢生活结过婚却没有女人。三十岁那年,养父给他买了一个贵州女子。女子年轻好看,谢生活感到左臂不自觉地抽动。女子哥哥拿走了养父的四万块钱,让妹子在这里好好过日子就走了。女子含泪点头,谢生活和她一拜父母,二拜高堂。入了洞房,谢生活一只手怎么也捉不住女子的裤带。女子一笑,把外裤脱了,里面是粉红色的内裤,扎眼。女子说上床之前要洗洗,就去了院子里的小厨房。厨房里有热水。他麻利地脱好自己的衣服在床上等,两个小时过去了女子也没有进来。养父进来了,问厨房小窗户开了,女子是不是跑了?他们村里遇到过“放鹰”的。谢生活说不会,她裤子、身份证、皮夹子都在床上呢。等打开皮夹子爷儿俩傻眼了:里面全是破报纸。而且是就地取材,用的是养父收来的废品。
女子和四万块钱都走了。从此谢生活再也不信女人,也没有了女人。没有女人也就没有烦心事,养父一辈子也没有女人。
收二手货足够维持谢生活的生活,而且随着这些年日子越来越好,城里人不要的不仅仅是旧货、废品,只要是看不顺眼的家具、电器,都可以不要,钱多钱少并不十分地争。一台旧洗衣机五十块钱,谢生活把它卖给建筑工地上的民工,七十。立马赚二十。民工要走了,打个电话给他,又上门回收。二十拿回。这样里外一倒腾,旧洗衣机就是白得的了。
上城的路是柏油的,车不多。两边都是高大的白杨树和田野。太阳升起来,照在绿油油的白杨树叶上,风吹着凉爽,谢生活心情就会好起来。没人管的日子自在,他知道自己一辈子也挣不到在城里买别墅的钱。可那些住别墅的人逮空喜欢往乡下跑,吸几口风,看几眼风景还大呼小叫的。这些对谢生活来说,一分钱也不要。
间隔一段时间,谢生活会给一个叫露露的女孩卡上打点钱。露露在外地读大学,是三本,学费高。露露知道有个好心人在资助她,却不知道他究竟是谁。而他不仅知道露露,还知道她妈妈。那个女人和谢生活一个村,丈夫死了自己去了外地打工。村里人都说在外面做卖肉生意,鸡肉。几年回来后没见到钱倒落下一身病。一阵风来都能吹走她。
女人一脸苍白,眼眶凹陷。村里人说她身上的肉在一块一块地掉,每个月都要换几次血,到后来是一个骨头架子在走。
那女人曾经很多次在谢生活的梦里轻巧地跑。她叫枫。老师在讲课文《香山的枫叶》后,她告诉他,她就是那个枫。
谢生活读过几年书,确切地说是六年半,知道心里酸酸的感觉就叫忧伤。而那个叫李白的写的不是忧伤。老师第一次给他们讲解“床前明月光”时就差点被谢生活当场气昏过去。老师鼓励学生对这首伟大的诗谈看法。谢生活独臂举起老高。老师,我认为这诗写得不好,不对劲。老师一愣,怎么不对劲?
老师,李白当时是在床上坐着还是睡着?
老师想想,说应该是睡着,半夜无眠。看到月光想起家乡。
他睡着怎么能举头、低头呢?
那……他是坐在床上……
坐床这也看不到月亮呀,他家没屋顶?
他难道……不能走出屋子?
老师,你怎么知道他又走出去了?他讲的是“床前明月光”呀,肯定是在屋里。他床假如是靠北墙,月光照不到床前;假如靠南墙,那是床后。俺家床就是靠窗户的,月亮照进来不是在床前,是在床上的。
老师被彻底地打蒙了。指着谢生活的手直哆嗦。你,你,无知顽劣,毫无诗情……谁能站出来批驳他?没有人站出来驳他,倒是枫在点头被老师抓住,罚站起来。枫说俺家床也是靠北墙的,月亮根本照不到床前。
很多年后,谢生活遇到了白发苍苍、老态龙钟的老师。老师一把抓住他的手不松,指甲快要嵌进肉里。谢生活同学,你那堂课上提的问题呀,我总算查到资料,找到答案了。老师是说错了,李白当时不是睡在床上,也不是坐在床上,更不是走出屋看月亮,是他就坐在外面。古时候那“床”不是现在的床,是胡床,像现在的“马扎子”,可以搬在外面坐的。这么多年啊,我就一直想找你解释清楚。
谢生活看着老师背影哭了。
当时唯一一个在课堂上帮谢生活说话的就是那个将会走成骨头架子的女人,她居然叫枫,到秋天像血一样红的树叶。
二
这个巷子谢生活走过很多次,闭着眼可以知道在什么地方转弯,什么地方有个坑。巷子叫火神巷,原来是很多卖水人居住的地方,有很多家开水房。从早到晚热气腾腾。这里离城西湖近,湖水养人。后来有了自来水,不卖水了,名字还叫火神巷。
巷子是水泥路,很多房子挤在一起,像他上学时做课间操的队列,不整齐可都很精神。这里有很多主顾,他们对谢生活不错,不欺负他,不用开发区人的眼神看他。开发区眼神让谢生活很不舒服,可又无可奈何。
现在是中午时间,他没有放喇叭,怕吵人午休。间歇地摇摇铃铛,熟悉的人会知道是收二手货的谢生活来了。午饭是五块的盒饭,今天卖快餐的余姐多给了他一片瓦块鱼,说儿子从国外要回来了。那块鱼很香,谢生活当着余姐的面吃了。他吃得也很香。余姐说生活,你也该找个女人帮帮你。多一个人,日子会有意思得多。谢生活说余姐,不担心呢。缘分没到,到了我请你喝喜酒。
余姐中年守寡,愣是靠卖盒饭供儿子去美国留学。余姐卖快餐从来不打折不赊账,即使是街坊邻居、亲戚,给一百找九十五,给十块找五块。唯独对谢生活有时额外地加一块肉或者鱼。余姐的手推车轱辘就是谢生活收来的二手货,四个轱辘结实得很。谢生活琢磨了两天才装上,装上后就觉得这轱辘简直就是专门为余姐的手推车生产的。余姐把轱辘钱给谢生活,谢生活不要。余姐说你想让我不收你快餐钱啊?轱辘不要天天换,你饭要天天吃呢。谢生活只好收下。他知道,余姐是故意这样说的。
余姐的盒饭有三块的,四块的,谢生活每次都买五块的。
余姐的主顾大多是像他这些收旧货的,蹬三轮的,刮大白的,修楼房漏水的。余姐不忙时,谢生活就和她多说几句话,比如人怎么能换血呀,什么病能让身上的肉一块块往下掉。把余姐问得直打冷噤,说你有毛病吧?问得都吓人。这样的病专家都不知道,我一卖盒饭的怎么知道。赶明我儿子回来,你问他。谢生活嘿嘿一笑,打岔过去。
火神巷大巷子之外还有很多小巷子,这里有卖二手货的也有买二手货的。这个见到他说谢生活,我要一台彩电。那个说我要一台洗衣机。谢生活用笔记下来,有的不知道名字的就写“黑,中年人,头发卷”,有的写“河边,红门朝西”。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人,这些人都是好人。好人都穷。
一个女人摇摇摆摆地走过来,女人穿的衣服很素雅,衬着皮肤像防瓷涂料。她不像是这个巷子里的人。谢生活忙把三轮车停下推到路边,怕车子颠起来碰到她。这样的女人都是豆腐做的,不经碰。
女人见他闪在一边,笑笑。女人笑起来像槐树花,有股甜香味。槐树花过了车子没多远,却像被风吹落在地。谢生活忙把车子停好,站在女人三四步远的地方喊,喂,喂,你怎么了?“槐树花”没动,浅灰色裙角在风中疲惫地掀了一下。谢生活喊这是谁家的人啊?巷子里没人。谢生活急了,用一只手把她拉起来,可女人像陀螺向一边转。他只好又用腿轻轻顶住她胸脯下面,把她架在腿上。腾出手来掏电话,刚拨了一个1字,女人醒了。女人咳嗽一声,轻轻说,不要打电话了,我自己知道怎么回事。我在地上坐一会儿就行,您走吧。
谢生活把女人扶着坐好,呆在一边没动。女人喘两口气,站起来,又顺着墙滑下去。用胳膊做支点,没站起来。谢生活说我还是打救护车吧。“槐树花”说,真的不要,我自己就是医生。救护车来了也该好了。
那……要不要我送你回去?谢生活说过就后悔了。我干吗送这样的女人回去呀。
女人眼光一闪。说那谢谢您。您方便吗?
方便。只是我,我怎么送你……谢生活看看车子上堆着一些灰尘厚厚的木板,旧家具什么的。我背你可以吗?
嗯,当然可以。谢谢您。女人无力地说。
谢生活用一只手反转托起她,女人感觉出他只有一只手,就把两手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谢生活那只手就箍住她屁股,站起来。女人很轻,没有一台洗衣机重。女人像导航仪那样在他耳边说:直走,左拐,再左拐……右拐,到了。
三轮车放在那儿,没人动的,可以放心。巷子里的人都认识那车是谢生活的,谁会去拿他的东西呢?
谢生活和女人停在一个红门院落门口,这里很安静,可这房子又那么闹腾。二层小楼,红色彩钢瓦,白墙,钢塑窗,大阳台。不锈钢防盗门,门口铺有毯子,毯子上有三双拖鞋。有一双应该是男人的,大,酱色。那双拖鞋放在门靠里一些,上面松松地搭一张报纸遮灰,看来不常用。院子里有一些花草,长得不旺,像这个女子。这房子也像这个女人,不应该属于这个巷子。谢生活看看四周,原来这属于火神巷和光明巷交界处,在繁华与僻静、富人与穷人之间。
谢生活把女人放下,说不好意思,把你衣服弄脏了。女人挤出一点笑说谢谢师傅,这是一百块钱,表达我的感谢。谢生活说,你这不瞧不起人嘛,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呢,怎么能要你钱。再说就是有钱也不能这样用啊。
女人很在意地看他一下,说改天你来一下,我有一些旧东西想处理,可以吗?谢生活说那行,这是生意。女人想想说那就明天下午吧,那些东西用不上,搁家占地方。
谢生活走路上忽然想起来,她怎么在门口改成“你”了?呵呵,说到底,我在她眼里只是个收二手货的。敢情脚落地就不“您”了。
谁能说你不是个二手女人呢?谢生活在心里嘿嘿一笑,为自己发明一个新词语高兴。我才不要你的二手货呢,爱卖谁卖谁。
手上那种柔软的感觉还在,女人的香气还在。谢生活身上有些燥热,像充气球在膨胀,在和自己较量。他停在一个井边向洗衣服的女人借了个盆洗脸洗手,拿起桶打水。女人认识谢生活,不要他打。谢生活推开她,一只手拎桶,用牙辅助手打上来一桶清凌凌的井水。女人惊叹他的方式,要他留意一辆旧山地车,儿子要。
井水清凉,如针在气球扎了个洞,谢生活心情畅快起来。这里的人家尽管都有自来水了,可都喜欢到井边来。热闹,不花钱。
三
枫来了,是在一个早晨。枫来问他收不收旧彩电,旧洗衣机。说家里的彩电、洗衣机用不着了,也占地方。枫说话的时候有些羞涩迟疑。她原来是多爽快呀,在课堂上给他鼓掌。谢生活说收,你什么时候在家我去。你买新彩电、洗衣机了?
谢生活心里直扑腾,怕枫看出来,恨不得拿石头压着。
枫摇摇头。还是我送来吧,我那地儿你不能去……我能搬得动。谢生活说好,麻烦你了。枫走了,像风一样刮走了。
枫来的时候谢生活正在厨房熬稀饭。等她走了才发现自己鼻子下有块黑灰,像日本鬼子,小时候他和枫都最恨日本鬼子。他一边擦灰一边后悔得很。枫摇头是什么意思呢?没买新的干吗要卖旧的呢?洗衣机无所谓,去河里洗比洗衣机强多了。乡下夜晚长,没电视她干什么呢?或许她不是嫌旧电视洗衣机占地方,她需要钱?自己手里还有一点积蓄,如果枫张嘴,他会毫不犹豫地掏给她。
谢生活有彩电,喜欢看电视剧,喜欢看帅哥,看爱情故事。他看这些片子的时候想着自己就是男主角。我喜欢这个女孩,不喜欢那个女孩;我喜欢这样的房子,不喜欢那样的房子;我喜欢这个车子,不喜欢那个车子……大都市的繁华在自己的虚幻中存在,自己在繁华中穿行。
他不喜欢看吊环,不喜欢看双杠,不喜欢看篮球,排球。喜欢看乒乓球,羽毛球,这些球可以只用一只手打。
枫脸色苍白,瘦,一定是饭量小。她如果吃了余姐的瓦块鱼,肯定胃口大开。枫为什么说她那地方我不能去?她一定是说我搬东西不方便。可你自己也就一张被面薄,还是我去吧。可爱的枫啊,你曾经是多么地鲜活,鲜活如枫叶。
谢生活只吃了一个馍两碗稀饭就起身去枫家。枫家在村西,有一片竹林在屋后,屋东是一个水沟,屋西是个高坡。屋是她丈夫去世前一年盖的,没有装修,有两个窗户还是用红砖封住的。村里人说他盖房子没有找地理先生看,坏了风水,左青龙右白虎,所以女人现在要烂肉,换血。这样的房子白送都没人要。谢生活不信,白虎现在倒是国家保护动物,什么时候成了凶兽了!
枫的女儿露露放假回来呆不了几天就出去打工。露露要强,眼神亮亮的,嘴常常抿着。只有见到谢生活才笑一下。谢生活知道这丫头心善。
枫的院子里堆了一些空盐水瓶,还有一些药品盒子。谢生活喊了两声,枫出来了,一只手捂在另一只手臂上。见是他有些意外。手一松,掉一个棉球下来,是药棉。谢生活说我来把东西拉走。枫说你就在院子里等吧,我自己弄出来就行。谢生活退到院门口站着,有些尴尬,又有些委屈。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难道我是贼?我的眼睛有抓钩,把你家钱抓走了?平常谢生活去人家家里收二手货也有过这样的情况,不让进家门,但他认为那很正常,从来没有过委屈。在枫这儿,他清晰而痛彻地感受到了委屈。
枫吃力地把电视机抱出来,电线头拖在地上踩住了。她身体向前扑过来。
谢生活忙侧身堵住,他没敢用手去扶她,他怕伤了她。谢生活像一堵墙抵住了她,只是那只手像面条耷拉在电视机上。他转身将电视机搂住,轻轻放在三轮车上。等着洗衣机。枫喘着气,努力地用手一指屋外山墙的杂物间。谢生活钻进去,杂物间很乱,堆了一些农具,显然是很多年没用过了。
谢生活走到院子外把身上灰拍干净,掏出五百块钱递给她。不好意思,现在二手货生意不怎么好做,只能给这些。枫很吃惊,退了一步。怎么能给这么多?我不要你这么多钱,也不要你的同情。谢生活急了。真的,真值这么多。我转手可以卖六百的,隔行如隔山。有专门要旧货回去用的。我也是有钱赚的,不然还不贴死我了?
真的吗?可那次有个收旧货的只给一百。枫无助地又有些惊喜地望着他。
他宰你呢!黑心。谢生活忙忙地往外走,他不忍再看她的眼神。
这个瘦削的女人是一把刀,扎在心里,扎在眼里。这两样顶多也只值一百,可如果她要一千,谢生活都会毫不犹豫地掏出来的。他忽然想起来,她屋里隐隐透出一种味道,他从来没有闻过的味道。那味道淡淡的有点怪,像她人。
谢生活把两样东西卸在院子里,往城里去。今天感觉车子溜多了,身上也有劲。他知道,以后还会有机会和枫说话,真实的梦。
谢生活。一个女人在后面喊,是枫。
我总觉得你这钱给多了,我不要。枫有些气喘,手里拿着三张钱。谢生活从车上下来,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
枫把三张钱放在车上,转身就走。谢生活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东西给我也行,钱你先拿着可好?他抓起钱跟在后面。枫说你也不容易。
谢生活说我是男人,你瞧不起我?你要是不信,明天你和我一道去送货可好?保证可以卖到六百块。枫站下来,那行,我明天正好要去城里办事。你愿意让我搭你的车吗?
太愿意啦,只要你不嫌车破。钱你先拿着可好?我们是……同学,公平买卖。谢生活固执地站在她面前,一只手伸着。枫只好把钱又接过来。
谢生活骑了很久才感觉方向错了。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明天要和我一道去城里,真是认为我骗她吗?如果证明我在骗她,她一定很伤心。我要想办法。
谢生活笑了,他为自己的聪明笑了。
中午在余姐摊上吃饭,谢生活想起来自己的计划。余姐,这是六百块钱,明天我来你再给我,就说让我帮你收一台旧彩电,一台洗衣机。余姐眼睛瞪老大。干什么,想让我装托呀?你说你一个收二手货的,要托干什么。真是!你不怕我明天不给你钱了?谢生活嘿嘿一笑。余姐,你帮我一个忙。反正也就顺手的事。余姐仔细地看他脸。是不是有女朋友了?看你笑得嘴巴都扯耳朵上了。
余姐,要是明天你做鱼,我请她来这里吃饭。
谢生活,你真是太抠了吧?哪有请女朋友到这儿来吃饭的。最差也到对面那个阿信排档请呀,人家孬好有个座。
余姐,你可别开玩笑。她是我同学,人身子很弱的,吃你做的鱼一定能补身子。谢生活低头羞涩,又怕被余姐看出什么,又抬起头看余姐,装无辜。
好,好。难得生活现在有女同学了,我明天做鱼,瓦块鱼。多放些野葱。余姐拿锅铲子敲着桶,像是在伴奏。
谢生活打开喇叭:收二手货,旧电器,旧家具,报纸,废品,价格公道,老少不欺。这声音今天特别脆。
师傅,你怎么没去我那儿收东西呀?一个女人在路边喊。声音小,挤在喇叭声音缝里,但谢生活还是听到了。他停下车回头,是“槐树花”。
女人走到他面前。师傅,我那天和你说的话你忘了吧?我那有两台旧彩电想处理掉,占地方,看着也烦。你收吧?钱不钱是小事。
哦,是你呀。我把你门向搞忘了……你看,真对不起。谢生活停下车,把手刹拉上。车停在一坎子上。
“槐树花”今天穿的是紫底白花裙,一顶白的草编遮阳帽拿在手上。站在路边扬起手,风吹过来,裙角向一边飘,和手臂成反方向。谢生活觉得那是一幅画,只是想不起画的名字了。
那你现在可方便?谢生活忙问。
女人犹豫了一下,说现在可以。我先回去等你?
好的好的,我一会儿就到。
女人从一条青石小巷穿过去,那些花随风摇摆,在谢生活眼前晃成春天的田野。这小巷谢生活车子过不去,春天的田野在眼前渐渐淡化,消失。
谢生活忽然想起来,刚刚自己说把她地点搞忘了?这回怎么又记起了呢。明显是撒谎,而且谎撒得没有技术含量。谢生活从大巷子里穿过去,井边女人问谢师傅这么急做什么?我儿子的自行车你帮我收到没有?小东西急着呢。唉,怎么不说话就走了?这个谢师傅,平时不这样啊。
井边女人的话从后面撵过来,砸在谢生活脊背上。
“槐树花”原来用“您”称呼,现在用“你”了。嗯,看来不要我送了。谢生活车速一下子慢了下来。
“您”也好,“你”也好,不都是我谢生活嘛。收二手货的谢生活。
谢生活到时,小红门虚掩着。谢生活敲敲门,女人说进来吧。“槐树花”站在院子里正给一盆兰花除草。靠墙有几盆兰花,盆里有一些杂草。女人被扎了,嘴咧着吸凉气,进屋去了。谢生活拾起她的工作,三下五除二把野草拔了,又把先前扔在地上的杂草清理干净。女人贴着一张创可贴出来,看兰花盆干净了,知道是谢生活帮她完工了。
一笑,说谢谢师傅。师傅贵姓?叫谢生活?这名字有道理。我们都应该感谢生活呢。你进来,我楼梯下杂物间里有两台旧彩电,你收去吧。钱不要了,抵你工资。谢生活说那不行,我怎么能白收你东西呢?女人说你把我这些东西拉走,我还要付你工资呢。
谢生活不要。你不要钱,我也就不收了。推车准备走。
“槐树花”没想到遇到这样一个人。不行这样,我给你一百元,你不管把它运到什么地方扔了,省得占地方。
谢生活说我给你一百元,我拉走。
女人犟不过他,说好好,你给我一百元吧。我这里还有一台旧风扇,算搭给你的吧。我真懒得拿出去扔,也搞不动。
女人用一种求助的眼光看他。谢生活说好吧。
女人撵到门口说以后要再有卖的旧东西,怎么找到你?谢生活头没回说我就在这一块活动,遇到就收。
谢生活觉得背上燥热,一定是“槐树花”的眼光扎的。他觉得奇怪,这女人还要问怎么找到我,你总不能天天有旧货卖吧。
明天,明天枫要和他一道进城,他现在要收生意,回去收拾一下“专车”。总不能也让她和自己一样颠簸,那还不把她颠散了。
四
枫说是去医院查病的。谢生活没敢问是不是村里传说的那种病,那是不吉利的话,咒人的。谢生活把家里一个旧沙发连垫子放在三轮车上。沙发矮,结实,枫坐上去很稳当,也很舒服。他还准备了一大杯白开水,那杯子他用洗洁净刷了三遍,看起来晶莹剔透。杯子放在枫脚边,伸手可及。
谢生活觉得自己的幸福也伸手可及,只可惜不是双手可及。
枫很少说话,说话要力气的。而且谢生活面朝前,偶尔说一句被风刮散了,七零八碎地听不全。谢生活没有放喇叭里的吆喝,吵人。风吹过来,带着田野里的麦香。上学的时候课文里有“麦浪滚滚”,那其实是风在麦子身上打滚呢,多妙啊。
谢生活觉得脊梁上有动静,是枫的手指。他拉下手闸跳下车,枫把水杯递给他,说你别骑那么快,歇歇。谢生活说那杯子专门给你用的,我的杯子在车前面。他把车大梁上挂的塑料杯子摘下来,喝给她看。塑料杯子是深色的,看不清里面的内容。那里面是昨晚的茶叶水,一早走没顾上新泡。
枫说你别苦了自己。谢生活心头一热,转身去看麦田。
到第一医院门口枫说你走吧,我回头自己回。谢生活说那不方便,你什么时候可以结束?我等你。中午我请你去吃瓦块鱼。枫说真不用,时间我定不下来。谢生活冲着她背影说我等你,没事的。
有人上来问。三轮车,可送人?谢生活摇摇头,说我是收二手货的。有人问谢师傅,你在这干什么?医院里有旧货,也有死货呢。谢生活一看,原来是第一医院的后勤处谢处长,谢生活认识他,去他家收过几次东西,也收过医院的办公桌、旧风扇之类的,同姓谢所以记住了。谢生活说我在等个人。谢处长说你来我们库房看一下,有几张不要的电脑椅,你搞去吧。谢生活说今天不行,我这是专车。谢处长说你先来看看,要是要的话,明天再来就是。送上门的生意不要?谢生活只好跟他一道。他知道这些卖旧货的钱都是入谢处长自己口袋的。
库房里有一个机器,谢生活没见过。就问这是什么家伙?谢处长说那个你买不了,我们也卖不掉。血液透析机,医院进新的了,这个旧的就淘汰了,也没人敢用了。谢生活说透析机?是拍片子的?处长说就是把人身上血换一次的。
谢生活一惊:真有换血的?人血也能换?
不是更换,是把血通过这个机器过滤……你看这几张电脑椅还有这几台吊扇要不要?
谢生活忙点头,说要要。那换一次血要不少钱吧?
也就五六百吧。不过一个星期要换好几次,是富贵病,也是绝症。你问这些干什么,你又不要换血。谢处长把库房门又锁起来了,说明天你来找我吧。
谢生活木木地往外走。村里说枫换血,就是把血从这里过一下?血换了人也换了吗,想法也换了吗,日子也能换了吗?他坐在车上眼神游离,有人上来问话,也不知道问的什么。人家转身走,他才追问一句。人家不耐烦地一挥手。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枫出来了。枫出来时的脸色似乎好得多,有了些许的红润。看到谢生活一怔,又快走了几步到他面前。谢生活笑笑,说我想请你吃盒饭,余姐做的鱼。枫说那我请你。谢生活不干,急赤白脸。枫看他那样,也就笑笑没作声。谢生活知道她同意了。一个骗腿就上了车座。
余姐的鱼盆子却空了。看到谢生活失望的样,余姐笑着从推车厢里端出一大碗来,正是瓦块鱼。谢生活憨笑着把碗往枫面前推推。余姐用抹布擦着手也坐在他们旁边。
妹子,你咋这么瘦?
我身体不太好,一直有病。枫低着头说,瓦块鱼堆在米饭上面,没有下筷子的地方了。
你多吃我的瓦块鱼,保管身体好。余姐看着枫吃。谢生活觉得余姐今天的眼神特别亮,像两只手在抚摸枫的头。他心里热热的。
谢谢余姐。谢生活是我同学,早就和我说了要来吃你的瓦块鱼,真好吃。枫叹气。
谢生活说吃饭时不能叹气的,我爸原来说过的。人有饭吃,还叹什么气?
枫说人跟人不一样的……
谢生活逼着她把饭菜都吃完。余姐不要他钱,说是算请枫吃的,你是陪客。余姐说妹子,以后你来我们多说说话,我看到你心里怎么酸酸的。
临走余姐喊住谢生活。小谢,这是六百块钱,帮我收一台旧彩电和洗衣机。可够?谢生活忙说够了够了。余姐冲他笑了笑,挤眼。
回去的路上,枫没说话。谢生活停下来把茶递给枫。枫脸色很难看,谢生活慌了,忙问怎么了。枫说没什么,可能中午吃多了。我平时吃得很少,今天吃太多了。谢生活说你不能吃就说呀,把人吃坏了就好心办坏事了。枫艰难地笑笑。谢生活说那我们在这歇一会儿吧,枫点点头。
枫看着远处说那六百块钱是你给余姐的吧?
谢生活脸刷地一红,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这个女子。他一时无语。想起小时候描红,越描越黑。
风有些热度了,带来了田野里的麦香。收罢麦,田里会灌上水,栽上绿油油的秧苗。秧田在夏夜里会有萤火虫在飞,那一明一暗就像自己的心情,也是自己的人生。枫就是那暗夜里的一点明,可现在这“明”要灭了。不会让它灭的,他心里想。
养父在世时夏天晚上喜欢唱,一个悠扬、酸酸的调子:
樱桃好吃树难栽,
妹子好比天上月。
天上月儿十五见,
不见妹子五十载……
斑鸠开始叫了,咕咕咕,咕咕咕……一只雄斑鸠头不停地点着,围着一只母斑鸠转。两只斑鸠脖子在摩挲,完全不在意不远处的人。这是个爱情的季节。谢生活有些脸红,他扔了一块土坷垃,两只斑鸠双双飞走。对不起,他对斑鸠说。
谢生活琢磨着明天给余姐带一些麦田里的荠菜,让余姐拿它包饺子给她儿子吃。
生活,今儿个耽误你生意了。枫说。
没有呢,我很高兴。人不死就有赚不完的钱,吃不完的亏。你应该出来走走,你说我们老同学一个村,我都很难见到你。走出来,你出气都觉得爽快多呢。谢生活情绪很好。
嗯。有时也想出来,就是身体不行,所以只想自己悄悄地活着。
谢生活一震,想起了村里的传闻。如刺扎在心,他要把这刺拔了。
枫,我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
你是什么病,总窝在这小县城里也不是办法。要不要去省城里看看?
这病在哪瞧都一样,越往省城越贵,瞧不起。枫说这些话的时候,脸色暗淡下来。或许那是云彩的影子。谢生活想。
自己在家吃药可行?
只能维持,效果不行,要透析。
透析?他吸了口气,似乎比冬天还凉。
嗯。我是尿毒症,每个星期要去医院做透析,至少要一次,有钱的要做三次呢,不然……一次在大医院里就要六七百,很多人都不治了……我现在就是活一天算一天。本来想解脱掉,可我女儿还没毕业,她说她什么都可以没有,不能没有家,要我等她出来赚钱给我治病。况且,还有个不知名的好人也在帮她,时不时资助她。你说人家都把她当成女儿看,难道我还能抛弃她一个人解脱……枫似乎想哭,但哭不出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谢生活蒙了。难怪村里人说她换血,是尿毒症透析。他知道那费用高,他去收旧货的一家是老板,家里东西卖光了都没留住命。
是不是都要透析,没其他办法?
没办法。我们有一群病友,有穷的也有富的,都只能靠透析维持生命。
那……怎么这么贵?
药不贵,就是那透析机贵,好的一个要十几万。
谢生活突然想起来在医院仓库里看到的那台旧透析机,二手货,心里一咯噔。
透析一次本钱要多少呢?
也就一百多块吧。人家医院费用自然是高的。
哦。不是说有“新农合”吗?
尿毒症不在“新农合”报销范围,听说政府也许有调整呢。不知我能不能等到了。枫说。
谢生活沉寂了。农村人根本得不起病,辛辛苦苦几十年,一病回到解放前。养父得癌症后坚决不治,到处收集一些偏方,吃过活泥鳅,死蛤蟆晒干碾成粉,蛆虫……这些都不要钱,农村到处都有。疼急了养父就喝烧刀子酒,谢生活跪下求他,哭着求他,养父就是不答应。养父死的时候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
现在这个枫也是一副可以行走的骨头架子。枫啊,我该怎样帮你。谢生活闷头骑车,他怕枫看见他的眼泪。
第二天谢生活又去了医院,找那个姓谢的处长。送枫来的时候谢处长说有几张旧电脑椅,可谢生活更想知道电脑椅以外的东西。
谢处长,您这医院里透析费那么高,可能打折?
呵,你以为是你们收二手货的,可以讨价还价?我们这是正规医院,国家的。我们新买的一台透析机都好几十万呢,不然这台也淘汰不了。
谢生活心里想,既然是国家的,你怎么把国家的钱往自己口袋装?
谢处长,我有个亲戚每个星期都要透析,能不能帮忙便宜一些?求您了。农村人家里穷,真得不起这样的病。
告诉你,就是找副院长都不行,别说我这个处长了。
那我去找院长可行?谢生活小步地跟着谢处长,侧脸仰望着他。
你有多大的面子说这事呀?你想见院长就见了。别啰嗦这事,我帮不了你。我们医院还算便宜的,你去省立医院试试,比我们贵好几百呢。这些椅子你拉走吧,多少钱?
您说多少?谢生活小心地问。
五百。
嗯,好,给您。谢生活知道今天至少亏了四百块钱,但值得。谢处长,您这台透析机可管用了?不管用也处理给我吧。
管用是管用,就是落后了。这你也可以收?
可以啊。这里有铁,有塑料,有铝合金,拆开卖也行的。
那好,我请示一下院长。我们也愁不好处理这些东西呢,过两天来你听我信。
谢生活到余姐摊子上吃午饭,从车里拿了一包荠菜,打开,碧绿。余姐很高兴,说正想着用什么包饺子给儿子吃。谢生活说余姐,你看昨天那女子怎样?她是我同学呢。
余姐叹口气。说好女子,看着就善,可惜那身子骨,怕活不长。
她是尿毒症,要透析就行。生活上有人照顾,她也一定能胖起来。唉,只是我不知该怎么帮她……
小谢,你可别犯浑。尿毒症是富贵病,你有多少钱往里扔?就凭你收二手货的,尽你能力帮又能怎样?
余姐,我自己过的也是二手日子,人家不过的给我了。可我也不悲观,人只要活着就有希望,死了才算了账。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她现在不能死,她还有个女儿,现在还有我。
你铁了心了?
是。只要她愿意。
唉,我也管不了这么多,也许是你一个坎,能不能过去看你造化。余姐站起来收拾摊子。谢生活把昨天的瓦块鱼钱给她,余姐恼了,甩到他脸上。谢生活只好拾起来。
五
谢生活去“槐树花”女人家看到过白大褂,她自己也说是医生。也许,她可以帮他,也可以帮枫。
他轻轻敲了敲门,没有动静。又敲了敲,依旧。“槐树花”不在家,他转身。YOX604hd3lsx2cMhgFIAjw==门却开了,出来个高大微胖的男人,脸色白净。男人穿一身西装,一看就是吃官饭的。男人出来随手关上院门,恶狠狠地问你做什么的?谢生活说我收二手货的。男人笑了,说屋里有个二手货女人,你收去吧!门突然开了。“槐树花”女人指着男人哭着喊你这个骗子,你是骗子!你骗我这么多年,你骗得我好惨。你良心何在!
男人倏忽不见了。“槐树花”蹲在门前哭得很伤心。谢生活想也许是夫妻俩打架了,准备走,可看女人哭成这样,又不好撤身。一只手没处放,就咳嗽几声。“槐树花”又如软面条一般瘫在地上,昏过去了。谢生活忙用一只手去掐她人中,环顾四周也无人帮忙。女人醒了,说你别惊动其他人吧,把我扶进去就行。
女人坐在沙发上,定了定神。谢生活从饮水机里给她接了点水,递给她。女人说谢谢。谢大哥,今天没心情,改天你来,我把这里的一切都卖给你吧,我不要了。这样的生活我也不要了。房子你可买?哈哈……像那个骗子说的,我是个二手货女人!
谢生活忙摆手。房子我怎么能买得起,我只是个收二手货的。不,不,不,也不是什么都收……今天也不是来问你可有旧货的,我还是改天来吧。
那行,你明天下午来,我把东西归置好。“槐树花”无力地摆摆手。谢生活退了出来。无意间撞见夫妻干仗,似乎是自己的错。谢生活脸有些发烧。
经过一家银行,谢生活又往一张卡上打了三百块钱。他一次不打多,一是怕人家心里有压力,二也怕惯成乱花钱的毛病。
谢生活回村直接到了枫家。枫正在院子里择荠菜。见到谢生活说我把它择干净了,明天你带给余姐。谢生活说真巧呢,我们想到一块去了,我上午去给余姐带了一包了。她高兴得很呢。枫说你进来坐会儿?
谢生活说我不进去坐,就站着说吧。你说如果自己有透析机可能做透析?
可以啊,我是久病成医。可我们哪有透析机。人家也不许你搞呀。枫很惊讶。你干吗问这个?
我有个想法,暂时不对你说,也许天无绝人之路。那歌怎么唱的:生活总会改变,贫穷总会改变。谢生活笑,很开心地用一只胳膊往天上举。
枫苦笑,说这是全世界的医学难题,我们怎么能解决。生活就是这样,苦啊甜啊都是自己的。别人想尝也尝不到。你把荠菜带回去吧。
你不是还要去医院的吗?你还坐我车去,你自己给余姐。谢生活直直地望着她。
枫又叹口气。说余姐是好人,不能总给好人找麻烦。
谢生活急了。你怎么总是叹气呀。你上学时多鲜活的一个人,大了反不如从前了。我从小就没有父母,长这么大了也不知父母什么样,我一只胳膊,过着二手生活,不也这样挺过来了嘛。人可以穷钱,不能穷志气,穷盼头。你还有女儿,她多优秀啊,你生命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也是她的。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不也想到过死吗?可我要是死了我能对得起养父吗?对得起第一个收养我的婆婆吗?人家图你什么,不就希望你好好活着吗?枫,我不喜欢你叹气。
枫抬起头笑笑,两行清泪顺势而下。
谢生活转身的时候就坚定了想法,这个在他梦中跑了几十年的女人,他要在现实中和她一起抗争,他要让她有多一只手的力量。
“槐树花”把东西都堆在院子里了,有手机,手表,化妆品,皮鞋,衣服、MP3什么的,乱七八糟在一起。谢生活为难,以前从来没收过这些东西,也不知道这些东西怎么给价钱,收了后卖给谁。“槐树花”似乎要搬家,屋里还堆了一些衣服、被子之类的。谢生活有些手足无措。化妆品盒子上还有一行小字,写得很张扬:“送给我的爱人——柳青清”。原来她不是槐树,是柳树。
柳青清说谢师傅,你也别琢磨着给我多少钱了,那些东西我不要了,麻烦你给它拾掇走。你送人也好,卖了也好,都与我没有关系了。谢生活说你这样说,我真不能要呢。那些都是钱买来的,有些还有纪念意义呢。
柳青清说你不要我也只能扔到垃圾堆里。它们现在在我眼里就是垃圾了!用垃圾的钱买来一些垃圾,纪念一些垃圾的感情……
谢生活站在门外说柳医生,夫妻一场也是百年修来的缘分,你这样子是要和他赌气?柳青清说我和他有百年缘分?告诉你,也就三年的缘分。你怎么知道我姓柳?谢生活指指化妆品盒子。柳青清看到立马撕了外皮,谢生活看见里面的瓶子原封未动。柳青清把一些东西往他的三轮车上放,谢生活忙制止住,自己收拾起来。收拾完了,谢生活从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说柳医生,不好意思,我今天只带了这么多。柳青清拿起一张,把另外两张递给他,说你要再这样固执,我就不认你这个人了。谢生活心里一热。
你昨天来是有什么事吧?现在说。柳青清在院子里的藤椅上坐下。
嗯,是有件事想请教你。你是医生,你说尿毒症是怎么回事,好治吗?
谁,是你吗?不像啊。
不是我,是我一个女同学。家里穷,老公也去世了,一个女儿在读大学。我,我想问问……她跟我是一个村的。
哦。你坐下吧,反正今天我没事。尿毒症就是不能通过肾来把体内毒素正常地排泄到外面来,也叫肾功能衰竭综合征。怎么说呢,讲多了你也不懂,也没必要。这个病很难治,现在国内一般都用透析的办法。柳青清说到自己的专业,似乎情绪平静多了。
对对,就是透析。可她家里穷,透析一次要好几百,一个星期要透析好几次,哪里有这么多钱呢。唉,要不是有个女儿她都不想活了,我就想帮帮她,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你们之间有故事吧?柳青清两眼睁大,盯着谢生活。谢生活脸一红,说我们都是苦命人,有什么故事啊。她在我心里是一个希望,一个理想。
那你准备怎么帮她?
我去了第一医院,他们那有一台二手透析机,据说还可以用,就是设备陈旧些。我就想问问,如果自己透析。可不可以?那样一次才一百来块钱。谢生活急切地看着她,那只疲软的手似乎像抬起来。
啊?你怎么有这样的想法,好意外呀!可以是可以,风险很大。你怎么可能有医院那么好的条件,万一出什么问题也没有措施呀。再说私自开诊所那是犯法的,出了问题谁负责?柳青清只摆手。
我不是开诊所,我就是给自己用。谢生活忙说,柳医生,你可能帮帮我?
我怎么帮你?柳青清很奇怪。
开始你帮我们指导指导,以后我们自己学会了,就不麻烦你。
不行,不行。我是执业医生,干这样的事是砸饭碗的。况且那个人……柳青清站起来,不过,我可以给你几本书,你学习一些尿毒症的知识。
谢谢柳医生。谢生活有些失望,可你不能责怪人家。“槐树花”只是花,不是果子。
柳青清递给他两本书。你们之间肯定有故事,我倒有些兴趣呢,谢师傅。
没有。她在我心里几十年,一直还是扎小辫子时的她,我觉得能帮她就是我的幸福。谢生活老老实实地说。
唉,现在还有你这样的男人……柳青清叹气。她爱你吗?
谢生活茫然地摇了摇头。那你爱她?谢生活也摇了摇头。
她漂亮吗?
不知道。我就是看她顺眼,看她时就伤心。我觉得我对她不是爱,可能是,是崇敬吧。她一直在我心里跑,跑了几十年,我赶不走她……现在一阵风都能把她吹走,我真怕有一阵风把她吹走了……谢谢你柳医生,说这些是不是很没味道?很好笑?
柳青清喃喃地说有钱又如何?世间情为何物啊?
骑在路上,谢生活纳闷自己怎么就突然对柳青清说这么多,也许自己太想让她帮忙了,也许是那个男的闹的。既然柳青清说自己透析也可以,他要去找谢处长,先把透析机买下再说。反正机器是人操作的,只要学,就有希望。如果谢处长答应,那个MP3,手表、皮鞋、西服什么的,都可以送他。城里人喜欢,自己不稀罕。
街道两边的梧桐树正是茂盛的时候,阴凉下有些老头在打牌,有的在摇椅上喝茶。有恋人手牵着手挨商店逛,有一个环卫工人在慢悠悠地捡垃圾。谢生活把喇叭关了,不能吵了他们。这样的生活,能给枫给自己多好。他心情愉快起来,似乎这样的生活举手可得。他把车停下来,开心地听几个老头为一张牌吵架。
你,怎么回事?过来。马路对面一个穿制服的指着他。谢生活搞半天才明白是指自己。
我?我在这歇一会儿。
歇一会儿?要是不看到我们在你又摆摊了吧?你们这些人就是城市的垃圾。穿制服的很不屑,把车子扣了。他对另外两个穿制服的人说。
谢生活蒙了。我是收二手货的,凭什么扣我车子?
两个人上来就拉扯,谢生活忙用一只胳膊抵挡,拉扯中车子翻了,里面的东西散落地上。穿制服的说我现在怀疑你是盗窃犯了。你车子里东西哪里来的?说。
我收二手货收来的。我这辈子也没偷过人家一样东西啊。谢生活有些委屈。
一些人围上来看热闹,反正现在闲人多。
这MP3,化妆品、皮鞋、衣服也是二手货?骗谁!带回城管局审查。制服手一挥。
谢生活死死护住车子和东西,又护不过来,两下就推搡起来。围观的有人说,你们好意思吗?几个人欺负一残疾人,也有脸说。围观的人“哦……”起哄。一个老头说这人我们都认识,天天在我们这收二手货的,我们可以证明。
制服恼了,问谁说的,谁说的?我今天还就要管他了。你们看他像好人吗?
谢生活衣服乱了,鞋子掉了,脸上还有些血印。他趴在地上用身体和一只手两条腿护住那些东西。围观的人不让带走谢生活,有个穿制服的帽子被人用棍子捅掉,制服上去抢,有人用脚踢,几个人传起球来。制服恼羞成怒,一脚踢在谢生活腰上,谢生活疼得大喊一声。这时有警笛声,警察过来了。简单问了情况,就把谢生活带离现场,让穿制服的也去分局接受调查。这是一般的程序,怕现场引发混乱。
谢生活不走,说自己只是个收二手货的,又没干什么违法事。警察很耐心,说去了我们了解情况,把事实查清楚。不然没办法结案,毕竟有人报案了。又帮谢生活把东西拾掇好,摆放整齐了。谢生活想站没站起来,才觉得腰尖锐地疼。警察帮他扶起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也很生气。说怎能对这样一个人下手。要带谢生活去医院看看,谢生活说不要。知道去医院没有几百块钱下不来,谁能让穿制服的给老百姓医疗费呀。就让警察帮他撩起衣服看,原来青了一块。动了动,不似开始那么疼了,推着车和他们一道去了分局。走两步,又疼得弯下腰。警察又问要不要上医院,谢生活摇头。警察就让其中的一个帮他推车子,自己把谢生活扶上警车。
谢生活上警车的时候似乎余姐推着盒饭摊子走过来,只是没顾上招呼车就走了。
警察问你一个收二手货的,怎么能有这些东西?从谁那收的?谢生活就把情况说了。其中一个警察说柳青清?这名字好熟。另一个警察示意了一下,两个人出去了一会。进来后问你可有她的联系方式?我们担心你别是通过不正当途径搞来的,请你理解。谢生活说我没有她电话,她家住哪我知道的。一个警察拨通一个电话,说找柳青清。过一会儿有人来接电话,是柳青清。警察问了情况,点头。约有三分钟,放下电话。说你等一会儿,柳青清自己过来。
警察去忙其他事了,办公室人来人往的。谢生活也不好走,只好在椅子上坐着等,腰一阵一阵地疼。他脸上汗下来了。
柳青清急匆匆地走进来。谢师傅,你怎么了?他们没有为难你吧?谢生活见她进来,忙站起来。却疼得又坐下,脸上表情痛苦。
柳青清转身喊那两个警察。你们凭什么打他?你们太野蛮了吧!
谢生活忙摇手。不是他们打的,是别的穿制服人踢的。柳青清才问清原来是城管打的。又问人被打成这样,你们怎么不处罚他们?等我抽空来找你们领导。走,跟我上医院。这什么世道,居然对这样的人下手。
警察跟上来说我们已经通知打人的来分局了,我们在等着问材料。柳医生,检查情况请把病历给我们一份做证据,你相信我们一定会依法处理的。
警察似乎对她很尊重,礼貌地把她送出门。又叫警车把她和谢生活送医院,谢生活放心不下车和车上的东西,警察说你放心,少一样赔你两样。柳青清说不碍事,谅他们不敢。
谢生活没想到柳青清这样一个女子,处理起事情来一点不含糊,对警察说话底气也硬朗得很。
到医院X光一查,肋骨有一处骨裂,软组织损伤。医生说要静养,谢生活哪里静得下,要了两张止痛膏要走。柳青清不同意,说你至少要住两天,消消炎。你别担心,医疗费不要你操心。谢生活只好安心地住下来,不能拂了人家的好意。她要是不给自己证明,不去分局,说不定自己还在分局关着呢。想想也是呀,哪个收二手货的能收到这些东西?
医生给谢生活输上液,看着一滴一滴的水进入身体,谢生活感觉那像冬天的冰凌融化,自己就是那干涸的土地。
晚上似乎疼痛更厉害了,动一动都倒吸气。医生很耐心说这样的情况可能还要持续几天,问他家里可有人来照顾一下,如果没有可以请护工。谢生活一问一个护工一天要八十块,就连说不要。医生说没事的,柳医生交代了,你的所有花费都记在她账上的。谢生活想记她账上也不能要,这不是讹人嘛。
医院给谢生活安排了一个标间,两张床位却只住了一个人,等于是单间了。柳青清下班时说有什么事就按铃叫护士,你别担心,她们就是这个职责,不要你省的。记住,住院了你是病人,是上帝。谢生活想我要是上帝就让枫回到学生时代,要不把她血全换完,清凌凌地像山泉,一点毒都没有,养人。
门推开了,谢生活以为是护士,却是余姐和枫。他忙想坐起来,腰疼得他又跌下去。余姐上前说你别逞能,腰伤了就要静养。我给你带了盒饭,一会儿吃。谢生活问你们怎么遇一起了?余姐说枫妹子给我送荠菜,我就说下午遇到一个人被公安局的带走了,可能是小谢。我到跟前听那些人说才知道你被城管打了。枫妹子就让我陪她一道去分局,分局说你让柳医生送到医院来了,我们就找来了。枫说你吃饭吧,我来帮你。枫坐在谢生活床边喂他饭吃,谢生活不要,想坐起来。枫又把他按下去。余姐说枫妹子你辛苦了,我要等着收摊子。走了。
枫就一勺子一勺子喂他吃。谢生活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下来了。枫问是不是很疼?谢生活摇头。他知道自己是心疼。枫拿了面巾纸给他擦,动作很轻柔。谢生活说你赶紧走吧,晚了就没有车了。枫说我晚上就住这,这不是有张床嘛。正好我明天还要透析。
那,那……你方便吗?谢生活紧张起来。
瞧你说的,有什么不方便的。这是医院又不是宾馆,别说我们俩还熟,就是陌生人也是常有的事。枫微微一笑,灯光下看不出脸色,但谢生活知道一定很美。他简直以为自己在做梦,如果早能如此,他真希望那个穿制服的早点踢他。
他忙按铃叫来护士,又要了一床被子。枫说你别操心,这医院我比你熟悉。我也不是稻草,风一吹就倒了。我要好好地活着呢。
谢生活说是,我们都要好好地活着。活着,就是幸福。前天我看一个家产几个亿的人跳楼,这样说我们也身家十几个亿呢。
枫笑了。嗯,我们都是大款呢,这太阳、月亮不都是我们的嘛。
谢生活一夜没敢睡稳,怕自己打呼噜吵到她。借助窗外的微弱路灯,他看到枫安静得像一块石雕。他努力地让自己不沉睡过去,想一些事情。这幸福似乎来得太突然了,那个在梦中的女子现在就在自己身边安睡,她梦里有我吗?
想起来小解,又不敢吵醒她就憋着。人一憋尿就睡不着了,可越睡不着尿似乎越压迫膀胱,他忍不住侧个身想减轻压力。
你是不是想上卫生间?枫坐起来打开灯。
谢生活不好意思地点头。没有吵到你吧?他问。
没有。睡得很安稳,从来没有这样安稳过。我来扶你起来。枫和衣而卧的,穿上鞋就到了他床边。谢生活不要他扶,咬着牙站起来,枫不理他的拒绝,上来搀着他胳膊,想想又不妥,干脆扶着他腰。柔弱的身材怎能扶得动一个硕壮的男人,也就类似喝水拿筷子,招呼的劲。谢生活挪到卫生间门口停下,枫说你进去,有什么情况喊一声,我在外等你。
回到房间后,枫说你睡吧,我不怕打呼噜的。先前露露爸也打呼噜……我睡好了,你抓紧睡一会儿。
谢生活想她怎么知道我没睡安稳?这样想着没多久就沉睡过去。
六
谢生活出院是在一个星期后的事了。分局给他追了三千块钱的损失和医疗费,谢生活送给柳青清,她坚决不要。还打电话问打人凶手处理了没有,警察说处理了,治安罚款。谢生活想能处理到这样真是没想到的,佩服柳青清办事硬。
三轮车和东西都完好无损,谢生活心里很高兴,更高兴的是枫这几天都在陪着他,俩人从身体到心都近了许多。谢生活拉着枫又去余姐那吃了两次瓦块鱼,他心里谢余姐呢。他其实可以请枫去饭馆,可他知道如果那样枫一定不愿意。谢生活没说,枫就说余姐人好,菜好,那才是我们适合去的地方。你说呢?
也许近了只是感觉,想象中的亲密话枫没有说过,而谢生活打死也不敢说。就这样他已经很幸福,课本上用过什么词?“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谢生活住院时柳青清见过枫,知道是谢生活说的女同学,很在意地看了她几眼,问了一些情况。又带她一道去透析室,跟透析医生交代了几句。枫问这女子你怎么认识她?谢生活就把来龙去脉说了,枫点头。说这女子心眼好,就是命苦。谢生活说她命还苦?枫说苦是有比较的。我现在苦,可比较那些已经死去的,再苦都不是苦;比起那些没病没灾不愁生活的,我们不苦吗?枫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茫然、游离,喃喃自语。
身体可以行动了,就想着要去找谢处长。他住院的时候遇到过谢处长,知道他认识柳青清,客气了不少。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他。谢生活觉得柳青清走到哪儿都挺吃劲的,不知道这女子有什么背景。不过她有背景是她的事,自己这样的二手生活离她远着呢。认识她也不过就是一巧合,她人心善。她装作不认识,也不亏欠自己什么。当然谢生活更希望她能帮忙买到那台二手透析机。他挑了一双皮鞋,一个MP3,一块手表,准备送给谢处长。那块手表他打听了,也值一千多块钱。自己值得带一千多的手表吗?
谢处长见到谢生活给自己这么多东西很意外,也很高兴。皮鞋不一定合脚,但一定能找到合脚的人。
说吧,什么事。谢处长主动递一支烟给谢生活,才想起谢生活不抽烟,一只胳膊也不方便抽烟。
谢处长,我想买你们仓库里那台二手透析机。谢生活笑脸相迎,生怕笑容会被凝固,放松着脸上的肌肉笑。
你要那干吗?谢处长又一个意外。
也不过就是从当中赚点小零花钱,我又不开医院。继续笑,肌肉有些僵。
先说好,不许反悔,亏了不要怪我。别到时候说“一家子”害你,柳青清我们都同事的。
当然当然,怎么会呢。谢处长我们这么多年,什么时候您不是关照我?谢生活一听有门,肌肉立刻不疼了。
那行,我请示一下院长。走到一边去拨电话,对电话说那次我们想卖都没人买的,您忘了?那东西放那儿占地方,放时间越久越不值钱……对,对,是柳青清的一个熟人……好好,按您的指示办。
行了,你给四千块钱,东西你拉去吧。谢处长手一挥。
四……四千?谢处长,您这可是当废品卖的呀……谢处长,要不我让柳医生来请您吃饭?谢生活脸上笑容僵住了。他想把价再压一点,如果能低当然更好。
好吧,既然你这样讲了,三千块钱吧。谢处长手又一挥,他觉得挥手这个动作是很有气派的。其实院长说两千块钱就行,他怕柳青清直接找院长,不就露馅了。
谢生活赶紧把三千块钱递上,说不要您写条子了。我这就找人来搬。他跑到医院大门口,喊来一个拉板车的,说了价钱,帮自己搬到三轮车上。早就准备了绳子、麻袋、旧报纸、棉絮之类的,担心别磕了碰了的。
回去时顺风,暮春的田野里庄稼有的已成熟,有的在蹿苗。路边的白杨树叶哗啦哗啦响,谢生活不敢骑快了,怕颠了这个“宝贝”,可他内心早就飞回去了。那只萎缩的手随着他的节奏在摆,现在看上去它并不是那么弱小,它也有感情呢。它也知道主人今天心情高兴,它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却永远只像个“邻居”。这个“邻居”今天也高兴。
他已经把西屋打扫出来,墙重新刷过,地面铺了塑料地板革,放了一张床,接了电源板。墙角处有一台半截柜放一台旧电视机,这些都是他收来的二手货。把透析机往床面前一放,就大功告成。
枫来了后发出一声惊呼。这简直就是魔术,又是奇迹。这样的场景让她太熟悉了,特别是那台透析机,她走上前抚摸它。它被擦得干干净净,带着笑意在迎她。你来吧,我等着你来启动我。枫在床上坐下来,把胳膊伸过去比划一下,正好。谢生活笑得很幸福,又怕枫看见,尽量把眼睛睁大一点。样子反而有些怪。枫说你是不是很高兴,很高兴就笑吧,我也高兴啊。谢生活想,怎么什么都瞒不过她。
枫说你知道么,这样我就可以活到女儿工作的那天了,或许我可以看到我的外孙子呢。我很高兴呢,生活,感谢生活。谢生活说我要你活到一百岁。枫低头一笑,轻声说我也想呢。谢生活把枫拉到门外,指着一棵大槐树说它是小苗子的时候会想到长到今天这么大吗?只要想,就有希望。就你这一句话,我们就都要努力呢。可不敢悲观胡想。枫说知道了。
枫又说我去医院买一些透析液来就行了,只是你这房子还有用电?谢生活说你别骂我,难道我想挣一点电费和房租?枫说我知道的,可我没办法报答你。谢生活说你如果这样我就恼了,你可以不接受……可你不能小看我这个人。枫一笑,说你怎么现在容易偏激呢?我是真心的。
谢生活说我也是。
枫说我还要邀请一个人来可好?透析的时候需要相互护理的。我一个病友,杏花。也像我一样命苦,父母卖米卖猪给她透析。谢生活说当然可以,我厨房里有米有油有盐,做饭可以在这儿,菜园子里有菜。我一般都是白天出,夜晚归,也不影响你们。枫有些愁,说如果让她来呢,有一个麻烦,增加一个人的费用。我们补贴你一点水电费什么的吧,可好?谢生活怕再坚持不好,说行,你们看着给。不过这不增加你们的费用?枫说再增加也比医院便宜多了。这样,我建议除医疗费用外,生活费用有几个人就几个人平摊。
嗯,我接受你的建议。只要你们不嫌吃亏,我一个人能吃你们俩。你们把这当家,随意、不拘束,我就最高兴。谢生活说。枫使劲地点点头。
谢生活晚上收工回来的时候,屋里灯火通明,厨房里也有亮。有笑声,电视声,还有饭菜的香气。他在院子外站了好一会儿,怕进去把笑声,灯光都打搅了。多少年了,他回来时都是漆黑一片。这才像个家,有家的感觉。他悄悄擦去眼角的湿润。
枫说你回来了?我给你介绍这是杏花。一个二十多岁圆圆脸的女孩站在他面前,一件红半截袖褂子,上面是一些白色的碎花。漆黑的头发,别两只塑料发卡。杏花说谢哥好,给你添麻烦了。杏花一直笑眯眯的,似乎没有烦心事。她很快端来一盆水,说谢哥,这是你井里的水,好爽。今年夏天,有你这井水再热都不怕了。谢哥,枫姐今天给你做好吃的了,我也沾光。杏花像个小麻雀,不停地唧喳。谢生活笑着听她说,有她,枫心情肯定会好。
枫说你洗过了来厨房吧,我们吃饭。
“我们吃饭”四个字让谢生活呆了一会儿,恍若梦中。进里屋看看,透析机已被一块塑料布罩住,床上有一张花床单,肯定是枫从家里拿来的,叠成豆腐块放在床脚,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屋角还放了几个药品箱子,是透析液和盐水。电视里正在放一台晚会,三个人在演一个小品。杏花端着饭边看边笑。这小女子,是个快乐的小精灵。
厨房小桌子上摆了三样菜,一碟子青菜豆腐,青白相间。一碟子干毛鱼,用青辣子炝出来的。那毛鱼是夏天放水插秧时谢生活用竹篮子堵在下水口逮的。还有一碟子萝卜干,用醋和麻油调了。谢生活立刻肚子里有了强烈的饥饿感。刚坐下,枫把白米饭端在他面前。
这米不是我家的吧?谢生活吃了一口就感觉出来了。枫说是杏花带来的,湾里籼米,好吃。她说不用去医院了,这米就不卖了,我们自己吃。谢生活说那怎么好,给她钱算我买的。枫说你可别这样,既然来,都实诚,你别让人家感觉到自己成了负担,是不是?出一份力也是好的。那丫头说了,这儿以后就是我们的家呢。
谢生活猛扒了几口饭,枫夹了些毛鱼到他碗里。谢生活说我吃辣子,你们吃鱼,我喜欢吃辣子。
谢生活回忆,这是他活到几十大岁以来第一次吃这么好吃的饭菜。养父不在意饭菜,在意有没有酒。那种低质的烈性酒,有一股强烈的红芋干味道。那酒就是红芋干烧成的,有五十多度。有时实在没有菜,养父就去菜园子里薅两个青辣子就酒,有时也让谢生活尝一口,辣得他眼泪直流。养父就说男人就应该喝这样的酒。谢生活对酒没有兴趣,甚至反感。
吃完饭,杏花麻利地收拾了,几个人坐在院子里聊天。谢生活知道杏花原来是高中生呢,因为家里穷不能上大学。毕业后打了几年工,后来又查出尿毒症,跳过楼,投过河。几番磨难后反倒不在意生死了,性格也大变。和枫投缘,一个当姐姐,一个做妹妹。杏花说这回我又认个哥,这生没有遗憾了。谢生活打断她,说你才多大呀,就“这生这生”的。不爱听。杏花笑着说谢哥,我都有过好几个来生了。我赚大发了。几个人都笑了。
夜晚的风凉爽起来,半拉月亮也升上来了。杏花说我唱个歌给谢哥和枫姐听吧。谢生活说你才透析过,行吗?杏花说我今天没透,明天透。我和枫姐轮换着。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
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哥啊,哥啊,
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万籁俱静,只有杏花悠扬、伤感的歌声。谢生活想女子唱哥,男子唱妹,怎么都把情人比成天上的月亮呢?月亮纯净得让人心痛,只能看到却无法触摸。月亮上一定没有疾病,没有贫穷,只有浩瀚无边的桂花树。
夜深了,枫要带杏花回她家。杏花拽着不让,说谢哥这有电视,我想听歌。姐你陪我,晚上就在那张床上睡不就行了。谢生活紧张地听着枫的答案。枫说好吧,你这个丫头就贪玩。
谢生活长出一口气。说你们先睡吧,我去秧田里看看可能抓几条鲫鱼回来明天吃。猛然家里有两个女子,谢生活恐慌又有些紧张,怕自己不经意的疏忽让人误解。自己一个人随意惯了,以后要注意呢。谢生活,你现在是一大家子人了!
谢生活轻手轻脚地回来时,西屋枫说生活,厨房大锅里焐的有热水。我们睡觉了。
谢生活觉得生活充满了阳光。这让余姐看出来了,就问。谢生活藏不住就把话说给她听,余姐说好,生活你真做了一件好事。你告诉枫子,我找机会去看她。谢生活骑起车来浑身有劲,嗓门也比原来大得多。
快进入夏季了,生意也比原来好多了。院子里的东西被杏花她们俩收拾得井井有条,分门别类。那些二手货看起来个个情绪饱满,等着谢生活把它们带到新的主人那儿。谢生活觉得自己现在过的不是二手生活了,是一手生活。
杏花喜欢上了这样的日子,有时在谢生活这里住,有时到枫那去住。闲的时候让枫在一边陪着她,她整理谢生活的菜园子。而且把菜园子面积扩大了,栽了西红柿,苋菜,韭菜,辣子,茄子。红的紫的黄的绿的,煞是好看。谢生活又从城里买了几棵石榴树,枣树,柿子树栽在菜园子边,已经是枝繁叶茂了。
现在她们一个星期可以透析两次了,半天时间在她们聊天中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杏花说透析过了,觉得浑身都是劲了。谢哥,你给我找个石磙来。谢生活嘿嘿,枫笑着打她。有时杏花会回去一趟,第二天一准回来。她说她离不开枫姐和谢哥了。她回去是找钱的,谢生活知道后就不让她回去了,知道她家里父母都是农民,也不会有多余钱给她。杏花只有说到钱的时候才偶尔闪过一丝阴云。谢生活说既然你和枫姐有缘,你就把这当家吧,可别提钱不钱的事。那样倒显得生分了。我要是钻钱眼里,干吗要这样呢?
杏花嘻嘻一笑说我知道,你为了枫姐,枫姐为了我。这样吧,谢哥,真不行我以身抵债,只要枫姐愿意。枫姐伸手就打她嘴,杏花笑着跳开。枫说你这丫头没正形,明天罚你去摘两大筐槐花。枫说到槐花,谢生活就想到柳青清。她是个好女子,那个男人为什么还会那样对她呢?可见这男人不是好东西。
槐树花摘回来用开水汆一下,晒干,炒菜、打汤、炖肉都好吃,纯绿色食品。
透析药没有了就开个单子让谢生活从城里带,有时谢生活也去找柳青清拿一些药店里没有的。柳青清说你们真那样做了?谢生活点头。柳青清只好叹气。从医院里额外拿一些药品塞给他,不要钱。谢生活反倒不好常常去找她了。谢生活给她带了一包槐树花,柳青清很意外,说这在城里可真是宝贝呢。另外一包,他给了余姐。
枫念叨着到夏天了,露露就该放暑假了。
谢生活指着日历说露露在第十页呢,你看。枫把日历往后翻,一张日历上画了一个女孩,手拿着一片枫叶,在笑。枫叶也在笑。
七
谢生活把那些鸟儿吓跑,它的叫声在清晨很尖锐。收拾好了正准备出门,他看见枫悄无声息地走出西房。谢生活轻声说你起来这么早干什么?早晨觉养人。枫说你吃早饭了?谢生活点头,说稀饭和馍在锅里呢。
枫陪着他走出院门。谢生活看看她,枫说我去塘埂上走走,空气好,顺便去菜园子摘点辣子。你下午回来早点,我们多做两个菜,高兴高兴。
我去车站接露露吧。
不要。大三的丫头了,自己还能找不到家?枫抿嘴笑,那笑谢生活能体会出是打心里流出来的幸福。
谢生活走出一段了,枫又追上他。似乎想说什么,又抬头看云彩。谢生活也跟着看,云彩呈金色鱼鳞状。
你有话要说吧?
嗯。本来想说什么的,到面前又忘了。枫有些不好意思。
忘了就等想起来再说吧。也别乱想,只要你身体好,比什么都重要。你不想的事我也不会想的。谢生活说这话的时候眼看着大塘,大塘里有几只鸭子在追逐,翅膀扑拉着水花,时而水面时而水下,闹腾着一个夏日的清晨。
你别乱买东西,知道吗?早点回来就行。谢生活大声地“嗯”了一声。一个骗腿,飘上三轮车座。回头向她扬手。路上没有人,他把衬衣袖子撸起来,这样凉快一些。
即使在夏天,他也穿着长袖衣。
就这样长久地,安静地,独自地享受生活带来的变化,淡淡的甜蜜,彼此明了的牵挂。要是能买个大冰箱把现在的日子保鲜起来多好。
今天的风也温柔起来,那些树慢悠悠地晃。
谢生活是在收一台二手电视机时接到杏花的电话的。杏花在那边哭得说不出话,谢生活心一惊,意识到可能出事了,丢下生意拦了辆出租往家赶。卖二手货的那家说谢师傅你放心,东西我帮你收好。
又跟在后面喊谢师傅,你那瓦块鱼可带回去吃?
走在途中,又接到杏花电话。这次她稍微平静了一点,说透析机,枫,你赶快回来呀……说完又哭起来。谢生活对着电话大声喊。好容易杏花才把事情说了大概,停电了透析机停了枫不呼吸了……谢生活愣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忙打电话给柳青清,问怎么办。柳青清说赶紧找救护车送医院抢救。又忙说你在路口等着引路,我带救护车过去。谢生活就说了路线,出租车缓缓停在路边。
他大脑一片空白,田野里的布谷鸟“咕咕”叫他已经听不到了,金黄的麦穗他也看不到了。怎么自己原来没有想到停电这一层呢?按说现在是农忙季节,农电是不会停的呀。他居然没有想到透析机是用电的。他后悔得咬自己的手指,咬出了血。我干了什么事?我把枫害死了?每天端上来的喷香的饭菜,焐的热水,杏花和枫的笑声完全让自己沉醉,麻痹,忘形。谢生活呀,你是个自私透顶的人!
出租车司机被吓着了,说师傅,我还有事,你这耽误到什么时候?我要回去了。谢生活木然地下了车,出租车也不要车费了,一溜烟地跑了。柳青清带着救护车呼啸而来时,看见谢生活在路边呆若木鸡。
杏花已哭成了泪人。医护人员忙采取急救措施,但没有效果,向柳青清摊摊手。柳青清说赶快拉到医院去。医生说人都死了,拉医院有什么用?柳青清突然恼了,说让你拉就拉,怎么这么啰嗦。两个医护人员用担架抬着枫往救护车里送,枫单薄的身形随着担架的晃动起伏。柳青清拦着车门不让谢生活跟着上车,急赤白脸地说了些什么话谢生活根本就没在意听。他要救枫,他要亲眼看着医院把她救醒,她只是睡着了,她会醒来的。医生也上来推谢生活,他一头扒在救护车头上不让走。无奈,柳青清只好拉开副驾驶门上去,不再拦他。
谢生活攥住枫越来越凉的手,想温暖她。可他只有一只手,就把她另一只手捂在胸口。他相信到医院她就会醒来,告诉他饭菜还在锅里温着。
医院自然也无力回天,宣告死亡。喊来护工说把她送到太平间去。护工来在尸袋上写编号和姓名。问谢生活她的全名和地址,谢生活不说。拉着停尸车不松,要拉回家。急救室主任说救护车送了一个死人来,总要有相关的机关介入才行,要认定是死在医院还是途中还是家中,我们才能给你出死亡证明。现在还没见到她家直系亲属,就是拉回去你也没有权利呀。不然你们一扭脸和医院打官司,医院不冤吗?
柳青清拉着他大声说这是程序,知道吗?你冷静一点!你是男人,下面还有很多事要处理。她的全名叫什么?你赶紧说。谢生活说她叫什么?她是我妹妹,她叫叶枫,也叫谢叶枫……柳青清不听他两眼呆痴自顾自地说,招呼护工办停尸房手续。
谢生活蹲在太平间门口,冲着门卫笑。说老弟,你让我进去陪陪她,她现在一定很着急。透析不能没有人在。门卫说你神经病啊!撵他不走。
露露回到家只有杏花在。她认得杏花,扑上去抱她。问杏花姐,我猜妈一定给我买菜去了。杏花“哇”地一声哭起来,说不出话。露露急了,预感到不好就摇她胳膊,又拧了把凉手巾给她擦脸。杏花断断续续说了几句,露露当场就昏过去了。杏花也顾不上自己哭,就去掐她人中、虎口。露露醒了,也不哭,要去看她妈妈。杏花说露露,求求你哭出来吧,你这样会把自己憋坏的。露露站起来就走,杏花撵着小跑跟在后面。在车上,杏花把大致情况告诉了露露,露露显得异常平静。
柳青清在门口迎她们,见到露露说人已经送到太平间了。露露掏出手机就拨打110,说是公安局吗?我要报警。柳青清、杏花忙去抢她手机,说你听我们仔细跟你解释。露露把柳青清推个趔趄,手指着杏花,眼里喷火,吓人。
公安人员到了,有穿制服的有穿白大褂的。在太平间门口找到谢生活,他还在不停地向里间张望,门卫干脆把桌子横过来拦着门。看到警察来,忙说正要找你们,快把他撵走,烦死我了。警察问清楚名字,原来人就是死在他家的。就掏出手铐控制他,可谢生活只有一只胳膊,那只手如面条般。正犯难,谢生活说不麻烦你们,我不会跑的。要么你们把我和枫铐在一起可好?有我在她不会走的。
门卫指着谢生活说果然是神经病吧?快滚。不然警察真抓你。
谢生活被刑警队带走,罪名是涉嫌“非法行医罪”。柳青清找到办案人员,说他不能算非法行医,他只是提供一个场所和机器,她们自己治疗。比如我自己吃药吃死人了,你也说我非法行医?你们这样乱抓人是错误的。办案人说你相信我们会严格按照法律程序走的,现在有受害人报案,有死亡结果,是不是非法行医还需要听卫生行政部门的意见。柳青清找到刑警队长。队长说现在我也不好说什么,你也可以找一些有利的证据。比如卫生部门对这个事情有什么规定和看法。柳青清说好。
队长喊住她。如果在医院遇到停电这种情况怎么办?
医院透析室是双路供电的。如果遇到这样情况,及时查找停电原因,启动另一路供电。在没来电之前,医生、护士甚至患者家属要用手均匀摇动透析机,保证血液正常循环。否则患者会因心力衰竭而死。
她想帮谢生活,倒不是认为他这个做法合适、科学,而是没想到这样的一个男人对这样的一个女人付出的感情纯洁得如月亮。在这样一个物欲横流的世界上,这样一个卑微的人内心竟然有这样崇高的爱,这让她感动。她想帮的或许是内心里的那份理想的爱情,尽管自己在现实中从未遇到过,可她仍然渴望它的出现。即使不在自己身上,出现了,她就会当珍宝一样保护它。
她要帮谢生活就得去找那个男人,他是局长。一想到那个男人,她现在有了生理上的反感。这个男人让她伤痕累累,无论是心灵上还是肉体上的。在那间宅子里,在那张床上,已记不清他蹂躏过她多少次,许过多少次愿。可那时她竟然天真地认为那就是爱情。
男人见到她很吃惊,甚至离开座位准备拉开要走的架势。她很镇静,把事情的前后经过简单地说了一遍。让他写个证明,证明卫生部门并没有明令禁止个人自行血液透析。男人松了一口气,说就为这事?你看我现在很忙呢。晚上你来我家拿,我一个人在。她出国去了。柳青清想想,说好。你如果再敢骗我,别怪我和你翻脸。男人嘿嘿一笑,我不怕你翻脸,怕你翻身。
柳青清把门狠狠一摔,出去了。
柳青清把证明递给队长,队长看看说行,先放这儿。这只能说是证据的一种,具体怎么搞我们还要报检察院批捕。柳青清说那现在问题在什么?队长说受害人女儿咬住不松呢,说法律上也没有规定“非法行医”是以营利为目的,这是有道理的,人家懂法。我们勘察了谢生活家现场,透析机是二手货,正规医院淘汰的,我们也找到谢处长了,他说谢生活当时说是当废铁卖的。查近期的电费、生活费都有相应的开支记录,所以我们现在不排除他被追究刑事责任的可能。
柳青清问谢生活自己怎么说?
他说他就是想帮叶枫透析,他爱她。这是徇私情呢,所以我们认为他是有犯罪动机的。他还说违法不违法当时没想那么多,人死了,家也没了,自己也想陪她去,不然在那边透析也停电呢?没事时还一个人朗诵诗: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我们想给他做精神病鉴定呢。哪有这样的男人啊。
柳青清说他没有精神病,不许你侮辱他!
队长惊奇地看了柳青清一眼,“哦”了一声。没想到这女子反应这么过激,只好说我们还在继续查证,也挺同情他的。但受害人女儿情绪相当激愤。如果我们放手,也担心引发其他后果。而且媒体也在关注呢,我都接好几个记者的电话了,搞得我都不敢接陌生电话。
柳青清走出公安局大门,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谢生活在家私设透析室的事被媒体曝光了,各地记者蜂拥而至。县卫生局立刻下文取缔了这个透析室,而且当众销毁了二手透析机。电视上一个胖大的男人接受采访时说对这样的行为,我们要坚持露头就打的原则,绝不姑息。患者利益高于一切,群众利益无小事。柳青清呸了一声,关了电视。要吐,杏花上前轻轻地捶背。柳青清问露露在哪儿?杏花小声说在律师事务所。
但媒体报道并未到此为止,采访了市民、医生、卫生官员,也采访了很多尿毒症患者,网上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一些地方也相继暴露出来有患者自行透析的案例。大家关注的问题是:为什么有这么多尿毒症患者宁愿冒着生命危险自己做透析?原因还是居高不下的医疗费和不合理的“新农合”报销比例。这些报道引起了上面的重视,很快将血液透析费用报销比例提高到80%。对特殊情况的,还可以实行大病救助。
杏花可以回到正规医院做透析了,她对着电视说感谢媒体,也感谢生活。也许没有人知道,她说感谢生活的真正含义。
柳青清受处分了,值班医生也被通报批评。院长说你们明知人都死了,还往医院拉干什么?医院又不是殡仪馆。这下好,让媒体逮住多影响医院形象!
医院还向卫生局打报告。不久卫生局行政处罚下来了,停止执业医生资格六个月。男人说也就是做给媒体看,等风头过了肯定给你恢复。我们俩谁跟谁呀?柳青清把处分决定摔在男人脸上。
余姐帮谢生活请了律师,开庭那天她给他带去了盒饭和瓦块鱼,法警不让她带进法庭。余姐恼了,说他就喜欢吃我做的瓦块鱼。我是他姐,还能毒他不成?法警说你再这样我就把你驱逐出法庭。杏花不让余姐说话,用眼光哀求坐在台上的审判长。审判长说等开庭后你给他吃可好?他现在吃耽误我们开庭。余姐点点头,把盒饭搂在怀里。
谢生活被带上来,没有带手铐。他瘦了,头发剃了,胡子拉碴,长袖褂子外面套着黄马甲。看到余姐和杏花,点点头。杏花捂着嘴要哭,余姐搂住她。
审判长问:谢生活,起诉书指控你犯有“非法行医”,你认罪吗?
我认罪。
起诉书载明的事实对吗?
对。
审判长说既然你认罪,对事实没有辩解的,法庭决定适应简易程序。民事部分你可以和何露露调解。你愿意赔偿民事原告人何露露的民事部分诉请吗?
我愿意。我愿意尽我最大的努力去赔偿露露,法官你们怎么判我都没意见。
审判长征求露露意见。露露说谢叔,我知道您是好人,你一个收二手货的也不容易。您也不想害死我妈,可您应该为您的愚昧承担法律责任。赔偿也是法律规定的,钱,我多一分不要,少一分也不行。我尊重法律的判决。可多少钱能让我妈妈回来呢?
露露把枫的照片拿出来放在胸前。妈妈,你看到了吧?法律正在审判让您失去生命的人。他受到制裁了!您可以安息了。
枫微笑地看着谢生活。
谢生活说露露,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妈。我只有一个小的请求:你可以把照片送我吗?
露露说你不配!
余姐大声喊道露露,情况不是你想的那样的。谢生活是在帮你妈妈,人要讲良心……审判长敲了一下法棰。说旁听人员不能说话,你这样做我也不能违反规则不是?法警,把她带出去。等休庭后才允许把食品送进来。
枫火化那天,露露拒绝了所有人到场。她说她要单独陪妈妈再说几句话。半个小时后露露抱着枫的骨灰盒出来了,杏花扑过去抱着骨灰盒哭,露露轻轻把她推开。
露露说她要带着妈妈的骨灰出去打工。杏花坚决不让,说难道你想让你妈妈跟你到处流浪吗?死者入土为安。你听姐姐的。我替你妈妈求你,替谢生活给你跪下了。露露拉住了杏花,点点头。
枫的骨灰最终和露露爸葬在了一起。露露在坟前栽了一些树和花,杏花问要不要立碑。露露说要不要无所谓,没有什么碑能比立在心里长久。
杏花心底暗暗佩服露露,这女孩以后肯定有出息。出事到现在,她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她像一只豹子,随时上去把猎物咬碎。
谢生活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同时承担民事赔偿责任二十五万余元。他从监狱里带信给余姐,说一定要代他给枫立一个碑,烧几炷香。余姐和杏花商议了很久,香容易烧,碑却不知道该怎么立。总要有立碑人呀,能写谢生活吗?余姐说他肯定是伤心糊涂了。想不到好办法,就说等谢生活出来以后再搞吧,两年时间也不算长的。
柳青清辞职去了南方。谢生活在监狱里。杏花想他们的时候就去余姐的摊子上,找余姐说话。有时余姐给她盛一碗瓦块鱼,杏花坐在谢生活常坐的椅子上慢慢地吃。
案子进入执行阶段后,法院拍卖了谢生活的房子和所有物品。清点物品时通知了申请执行人露露到现场见证。满地散落的一些单据引起了她的注意。
这些单据有十几张,是银行汇款的回执。那上面的卡号她非常的熟悉。
很久,她终于号啕大哭起来。
原载《小说月报·原创版》
2011年第4期
原刊责编 唐 嵩
本刊责编 吴晓辉
作者简介: 张子雨,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小说集《打死我也不信爱情》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04年卷,并获“安徽文学奖”,“安徽省首届小说对抗赛”金奖。出版有长篇小说《黑白布局》《旧城》,有多部小说被改编成影视剧并被各类选刊选载。现为安徽霍达律师事务所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