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杨东东到达民全村时已是晚上九点。
如果没有在半路遇上刘小芹,也许他今晚都到不了民全村。
他只知道这个村地处两省三县交界,是全县最偏远的村,离县城一百多里地,与乡政府所在地的镇子也有十多里。镇党委组织委员韩委员倒是劝他在镇上住一晚。韩委员说,咱这个镇就剩下民全那几个山村还没通柏油路,两省三县老是扯皮。今年雨水季节过后打算修了。明天可能会有蹦蹦车或者摩托车过去,你可以搭车去。
杨东东知道韩委员说的蹦蹦车就是燃油的三轮车,那种车在城里跑都不安全,遇上个坎坷容易颠覆,何况是崎岖不平的山路?他听了都感到心有余悸,更别说搭坐了。再说,全县这一批二十个大学生村官,大都到了所在村子,他也急着想尽快到达工作岗位。他笑了笑对韩委员说,十里二十里地小意思,我在大学参加军训时一口气都走过五十里,然后挺了挺胸脯说,我在学校还是足球队员呢。
韩委员说,那好,那好。说着,翻箱倒柜找出了个手电筒,摇一摇,又拍一拍,不见亮光,打开后盖取出电池,电已经跑冒滴漏光了。韩委员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走街上自己买两节电池装上,还能用。
杨东东在一家小店铺里买电池时,向店主打听去民全的路。这时一个姑娘从店门前一闪而过。店主指着姑娘的背影说她就是民全人,你跟她走就能到民全。
杨东东紧追几步,想喊那个姑娘,嘴张了张,没敢喊出口。
刚出镇子的路还好走,是柏油路,路上来往的行人车辆也络绎不绝。杨东东和那个姑娘保持着四五米远的距离。不过,那姑娘步子快,杨东东跟了几里地就感到气喘吁吁,有些撑不住。他心想,山里姑娘走路都劲头十足!
到了一个山坡时,前边那个姑娘拐进了一条小路,杨东东还是跟着她。可能是她察觉到了身后有人跟踪,步子突然加快了。她的两条腿砰嚓砰嚓一直是一个节奏,让杨东东想起学校锣鼓队打鼓的鼓槌,禁不住轻轻笑了。
前边的姑娘忽然走到路边弯下腰。杨东东一愣,马上想到她可能是系鞋带。没料到那个姑娘直起腰后,突然猛地转过身来看着他。夜色中杨东东看见她那双眼睛仿佛雪亮的利刃。
你想干吗?姑娘问他。她的两只手倒背在身后,不像要攻击他。他才放了心,回答说去民全。
姑娘说,你别在那骗人了,你这样的男人我见得多了。告诉你,我老公在前边等我呢。他要看见你跟踪我,不打断你的腿也打得你满地找牙。
杨东东乐了,说凭什么?再说他打我,我就站着让他打?我也有双手,而且是有力的双手!
姑娘就说,凭你跟着我,想耍流氓就该打!
杨东东急了,这才说我真是去民全。
姑娘冷冷一笑说,又骗,你去民全?你在民全认识谁?
杨东东回答不上来了,犹豫一会儿才说,我是去工作。
姑娘哼了一声,说民全又没有机关企业,你去那里当农民修理地球呀?
杨东东说,还真让你猜对了,我就是去那里当农民修地球的。
姑娘低声骂了一句,油嘴滑舌。
杨东东严肃地说,我是大学生村官,真到民全工作的。因为不熟悉路,才跟在你后边。对不起,我应当先谢谢你这个向导。
姑娘似信非信。她身后砰地响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然后,她的两只手又放回到原处,继续往前走了。杨东东以为她掉了什么东西,因为赶路没有发现,经过她刚才站的地方时故意低头弯腰看了看,发现是一块半截砖头大的石头。他恍然大悟,原来她刚才弯腰是捡石头,幸亏及时解释清楚,不然那石头砸在头上脑袋不得开花破个洞。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越往前走路越狭窄,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路面也坎坷不平。杨东东拿出韩委员给他的手电筒照路。他在后边,手电的光亮照不到那个姑娘前边,于是他把手电筒高高举起来,让光亮尽量照到姑娘的前边。这样,他只能跟着感觉走,脚下不时被绊一下滑一下,忽然一个趔趄,幸亏那姑娘机灵,一把扶住了他。他说谢谢!那姑娘说还是你走前边吧,要不把手电筒给我也成!说着,往旁边一闪,侧身让杨东东走到了前边。
姑娘说,我叫刘小芹,民全村的。在镇上打工,每天都回家。
杨东东惊奇地说,那你一天来回得走多少路呀?
刘小芹说,习惯了,一天不走这么远的路还觉得不舒服。说罢笑了,笑声在夜空里格外清脆。杨东东受了她的感染也笑了。
人熟悉了,话自然就多了。刘小芹先是介绍去民全的路况。她说有两条路通民全,一条是大路,七绕八绕,路面也不平整。一条是脚下这条小路,比走大路少走四五里。她介绍完路况,又问杨东东为什么要选民全村当村官?
杨东东不知道怎样回答,反问为什么不能到民全当村官?
刘小芹半天没回答,这让杨东东感到纳闷。山上的风还很凉,扑到脸上就像古时一位诗人所说“二月春风似剪刀”。杨东东看刘小芹穿得有点单薄,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冷吗?接着他放慢了脚步,想从背包里取出风衣给她披上。
刘小芹警惕性很高,一下站住了:你,你要干吗?
杨东东弄了个没趣,低着头又往前走了。又到了一个坡上,刘小芹主动与杨东东打招呼,大学生,你看见前边亮灯那个村子了吧?那就是民全村。你就顺着这条路走,过了一座桥,先向左拐,走一截地再往右拐……
杨东东打断她的话,怎么,你不去民全?
刘小芹说,我得先去地里一趟,看看我们家地里的麦苗是不是还呆在我们家地里。
杨东东很惊讶,说我怎么听你这话像绕口令。你们家地里的麦苗不在你们家地里,难道还会长腿跑别人家地里去了?
刘小芹哼了一声,给你说你也听不明白。
杨东东说,你别瞧不起人,我虽然没在农村种过地,但是也知道庄稼是怎么长出来的。再说,我在大学读的是农村经济管理,农业上一些新科技新知识不一定比你知道的少。
刘小芹边听边鼓掌,好,好,我代表民全父老乡亲感谢上级派了个有知识的人。沉吟了片刻又说,希望你能在民全站得住脚,别屁股没焐热,凳子就让人给踹走了。
杨东东不解地问谁,谁敢?我是上级安排来当村官的,我看谁敢踹我!
刘小芹说了声拜拜,就向坡下走去。杨东东想追她,踌躇了片刻,却看不见她的人影了。他知道她并没走远,大声喊了一声:你们家的麦苗要真长腿上了宇宙,我请我的老师同学来做研究。
和刘小芹分手后,杨东东边走边琢磨刘小芹的话,越琢磨越觉得刘小芹话里藏着什么东西。这一琢磨倒让他忘了刘小芹告诉他的左拐右拐,过了桥就向右拐了。走了一会儿他又犯了难,刘小芹说的走一截地,他没学过这种计量方法,弄不清一截是多远,这样绕来绕去耽搁了二十多分钟。后来,他遇到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男人,那个中年男人告诉他走错了方向,说你要去民全村往回还得走一小时,搭我的车,我送你两截地。杨东东十分高兴,连说谢谢。上了那个中年男人的自行车,他问那个中年男人,你们说的一截地是多远?中年男人没回答。杨东东看他的自行车车杠上绑着一根棍子,身上还背着一只喇叭状的铁皮话筒,觉得这人怪怪的,也没再多问。
快到民全村口时,那个中年男人让杨东东下了车。杨东东又一连说了几声谢谢。那个中年男人说,不用谢,要谢也得我谢你。给钱吧,五元!一截地两元五。
你,你这人……杨东东下边的话没说出口。他掏出五元钱给了那个中年人。那个中年男人翻身上车走了,嘴里竟然得意地吹着口哨。杨东东冲他的背影愤愤地骂了一句骗子。骂声刚落地,一个姑娘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骂谁呢,谁骗你了?明明是你走错了路,还骂别人。说话的是刘小芹。
杨东东喜出望外:刘小芹你从哪儿过来的?你们家地里的麦苗搬家了吗?
刘小芹没接他的话茬。他们前边倒是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芹回来了,和谁说话呢?
杨东东用手电一照,面前站着的是个年过半百有点驼背的小老头。刘小芹厉声说了句,别照!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扶住那个老头,爸,不是不让您接吗,您怎么又来了?
刘小芹的爸爸已经看见了杨东东,问刘小芹这人是谁?刘小芹没回答,指着村里的最高建筑——一栋小楼说,那就是村主任刘光头家。走了几步,又哎了一声,叮嘱地说,你当面不能叫他主任,得叫村长。
杨东东问,为什么?他看不清刘小芹的表情,但能明显感觉出刘小芹很不耐烦。
二
给杨东东开门的是一个和刘小芹年龄相仿的姑娘。她打量了杨东东一眼,你找谁?
杨东东说,我不渴,不找水。我是来找村委会刘主任。
那个姑娘哈哈大笑,你这人挺逗,我问你找谁,你说你不渴。
杨东东这才想起,在村口时听刘小芹的父亲也是这样问的。看来,这个地方人把谁读成水,是一种方言。他冲那个姑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果然,楼上又有人大声喝问,谁?找谁?
开门的姑娘仰头回答,爸,找你的,一个男孩。说着,把杨东东朝楼上带。杨东东心里老大的不高兴,你说不定还没我年纪大,凭什么称呼我男孩?忽然,一条身材硕大的黄狗噢噢叫着向他扑来,他吓得赶忙躲到那个姑娘身后。那个姑娘冲黄狗扬扬手,二聋子老实点。黄狗老老实实地蹲在地上。她转过身用右手食指点了下杨东东的额头,又扬了扬左手的小拇指说,堂堂一男子汉,比老鼠胆还小。不就只狗嘛,又不是老虎!说罢,嘿嘿笑了。
人没上楼,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杨东东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他从小就怕闻烟味,一闻烟味浑身不舒服。有一次参加一个聚会,一桌十个人有八个抽烟,他耐着性子参加完聚会,回到家就钻到卫生间里冲澡,光沐浴露就用了半瓶子。后来,他爸他妈再带他出去聚会,见到有人抽烟,他妈就开玩笑说你赶快别抽了,给我们家省点沐浴露钱吧!可是,现在这个时候,他不上楼又不行。村主任在楼上,你总不能等他下来见你吧?
二楼是个宽敞的大厅,中间摆着一张方桌,两男两女正在打麻将,旁边还有个三十岁出头的男子一边喝酒一边看光盘。一个光头男人头也没转地问,你找我啥事?怎么悄无声息地来了?
旁边那个看光盘的男子说,鬼子进村都是悄悄的!
于是屋子里的人一阵大笑。杨东东也笑了笑。
那个带杨东东的姑娘上楼后,就站到光头男人的身后给他捏肩,所以杨东东知道那个光头就是村委会刘主任。他小心地问,刘主任您接到韩委员的电话了吗?
光头男人冷淡地问了一句,哪个韩委员?
镇党委管组织的韩委员!杨东东突然想起刘小芹告诉他的话,又喊了一声,刘村长,我叫杨东东,大学生村官。
刘村长这才看了他一眼,你就是杨东东,挺帅气的小伙。然后对她女儿说,柯柯,给杨,杨……他皱了皱眉头,叫你杨村官吧,没这个职务,也不顺耳。
杨东东说,叫我小杨吧!
咱村哪还有位子,二叔,不是来争你的位子吧?那个看光盘的男人从中华烟盒子里抽出两支烟,夹在上下唇中间,一起点了火,拿着其中一支恭恭敬敬地放到刘村长嘴上。柯柯从刘村长嘴上把烟夺下来,狠狠地扔在地上说,三光叔你太恶心,我警告过你几次,你叼过的烟别朝我爸嘴里放,多不卫生。
坐在刘村长对面的妇女接上说,我闺女说得对。三光你一天到晚在县城和镇上找三陪女人亲嘴,嘴皮子都污染了,别把你二叔传染了。
于是屋子里的人都放肆地开怀大笑。有个和刘村长媳妇年龄相仿的妇女说,三光你二婶子不光怕你传染你二叔,怕的是你二叔再传染给村里的其他女人。说完,屋子里又是一片放荡的笑声。
刘村长的媳妇又说,三光真正想亲的,别说嘴了,连腚也没沾上。
刘三光冲杨东东不住地点头,笑容背后隐藏着不屑。他这回拿着烟盒,把烟弹出一支,送到刘村长嘴边。刘村长一张嘴含住了。等刘三光把烟点着,他抽了一口,才笑一笑说,我是村民选举的,县长也没权罢免我。等杨东东坐下后,又对杨东东说,小韩给我说了几次大学生村官怎么怎么重要,好像少了你们地球就不转了。他让安排你当支部书记助理或者村长助理,可这不是我说了算,支部那边是杨书记说了算。村委会成员得村民选举,村民外出打工的占一多半,开不成会。咱可没胆违反法律。他挠了挠头皮又说,这样吧小杨,你就当我的秘书吧!
那个看光盘的男子咧着大嘴笑,然后说,好,叔你真有思想。
村长秘书?杨东东心里一万个不高兴,但是表面上没表现出来。韩委员给他谈话时再三强调要和村干部搞好团结,他爸爸在送他去汽车站的路上,也反复交代他不能像在家里那样动不动耍脾气。他想明天给韩委员反映一下。
刘村长见杨东东不说话,就对看光盘的男子摆摆手说,三光,你把杨秘书送到大库去,我已交代他们给杨秘书把房子腾好了。
那个叫三光的男子有点儿不情愿,但又不敢违拗刘村长。他又从中华烟盒里抽出两支烟分别夹在两只耳朵根上,晃荡着脑袋在前边下了楼。杨东东走到楼下,柯柯追了下来说,杨东东,大库那边不能烧水,你带两瓶矿泉水留着喝吧。杨东东接过矿泉水,说谢谢你柯柯。柯柯又用右手食指点了下他的额头说,再来可别见了狗就跳啊!
出了刘村长家宽大的院子,紧挨着的房子大多是砖瓦房,还有一些是草房。村街上黑灯瞎火、空空荡荡,偶尔可以看见一两只狗垂头丧气地在路边逛荡。不知从哪间房子里传来一位老人剧烈的咳嗽声,惹得刘三光老大不高兴,嘟哝说老不死的还不死,等着医保给你治病呢。
杨东东对刘三光的话很反感,脱口而出道,医保是国家给的,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有权享受。
刘三光推了杨东东一个踉跄:你真以为你是村官?告诉你,在民全村我叔是老大,我就是老二。
杨东东忍了又忍,没有发作。
到了住的地方杨东东才发现,被刘村长称为大库的地方,其实就是村两委办公的地方,总共有两间,安排他住的是村党支部的办公室。一面墙上挂着马恩列斯毛主席像,纸边已经发黄。另一面墙上贴着一排排锦旗奖状,落款的时间大都是十几年前,最近的也是五年前。屋的一角,堆放着小山似的书籍,有不少捆还没解开绳子。两张办公桌都是砖头垒起来,上边是水泥桌面,落了厚厚一层灰。屋子里摆了一张床,床上放了一件旧军大衣。刘三光进了屋首先去开窗户,然后站在窗子前抽着烟朝外看,一副全神贯注的样子。杨东东没去理会他,放下行李就开始收拾屋子。
突然,刘三光冲着窗外吹起了口哨。杨东东扭头看了他一眼,想说让他到外边去抽烟,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时,他听见哗地一声响,外边有人向窗户泼水。他想走过去看,刘三光把他挡住了。刘三光头发全湿了,水珠顺着额头往下流,他说,杨秘书你是新来的更是外来户,我好心劝告你不要没事给自己找事。
刘三光说完,抹着脸向外走,到了门口又反回身,把窗户关上才又离开。杨东东觉得好奇,刘三光刚才在窗口看什么?又是什么人朝他身上泼水?依他的性格和脾气为什么没有发作?直到铺好床躺下,他还在想着这一个个问题。
爸您先上床歇吧,我洗完衣服就睡。窗外一个女孩的声音让杨东东觉得有些耳熟。突然想起来了,是刘小芹!他赶忙打开窗户向外看。这时月亮从云层里钻了出来,虽然天地间灰蒙蒙的,但可以看到窗外是个院子,院子里有棵树,由于叶子还没长浓密,能影影绰绰看见树下一个人在弯腰洗衣。那个人显然听见了他开窗户的声音,低声说你还想找骂是不?刚才泼你一头水,信不信我把我爹的屎盆子扣你头上?
杨东东笑着说,刘小芹,是我,杨东东。
刘小芹直起腰,看了他一眼,蹑手蹑脚地走到窗户前,用手指了指嘴,又指了指自家屋子。杨东东马上领会她的意思是别吵着她爸妈。他把头伸到窗外,房子不高,刘小芹个子高,站得又近,两人的头几乎挨到一起。刘小芹指了指屋子说,那个流氓走了吗?杨东东点点头。刘小芹笑着说,你要不说是你,我真把尿盆子扣他头上了。
杨东东问,你们家就住这儿?
刘小芹点点头,问他,让你住这儿啊?这屋子死过人,你不怕半夜鬼敲门?
杨东东说我又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要怕?话是这么说,心里还真有点儿瘆得慌。
刘小芹说,你昨天没做亏心事,今天没做亏心事,明天后天就会做亏心事。
杨东东问,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说话能不能别掖着藏着?
刘小芹犹豫了一下说,你和刘光头那样的人一起共事,不做亏心事才怪呢。我还没见过出污泥而不染的,只是染了多少而已。
杨东东乐了,说你还而已而已的,像个大学究。他感到有点渴,转身拿来柯柯送的矿泉水,打开一瓶先递给刘小芹。刘小芹说不渴,就是渴也不喝刘光头送的水,怕中毒。
杨东东喝了两口水才说,我不想在你们民全呆。
刘小芹一愣,盯着他的眼睛看了一会儿:怕艰苦?你是城里人吧?见杨东东点头,又说,我路上没说错吧,看看,你屁股别说没焐热凳子,连坐还没坐呢。
杨东东说,你们那个村主任欺负人,让我当他的秘书。我是上级派来的村官……
刘小芹没等他说完就火了:哟,我以为什么大事呢。你是来当官还是来给老百姓干事的?你要是当官根本就不该来农村,就是村长算多大的官?
刘小芹说完转身走了。她把盆里的衣服一件件捞出来搭在铁丝上,直到进屋也没再朝窗户这边看一眼。杨东东被刘小芹几句话说得脸上发烧,回到床上躺下后身子像翻贴饼子一样翻过来覆过去。
他真正感觉到了这个村官不好当。
这时候,杨东东的妈妈打过电话来。他妈说,你爸不让我给你打电话,怕影响你。可我想你呀儿子。你住的地方怎么样,能洗澡吗?
经妈一问,杨东东才感到身上不舒服。在刘村长那里沾了一屋子烟味,刚才刘三光在这屋里又留下还没散尽的烟味。如果不洗个澡,恐怕今夜都难以入睡了。他坐起来四下看了一眼,不要说水管子,连个脸盆也没有。他长长地叹了口气。他妈听他叹气,急了,说儿子你是不是不高兴?他不想让妈担心,也不想再听妈啰嗦,就让妈把电话给他爸。他开门见山地对爸说了刘村长让他当秘书的事。他爸听了沉吟片刻,说,组织让你干什么你就先干着,不要让组织认为咱挑三拣四。
放下爸的电话,杨东东长长地叹息一声,什么组织?就他刘光头一个人说的……
三
第二天早上,杨东东六点半就起了床。其实,他一夜几乎就没睡着。好在屋子里有电灯,他凌晨一点爬起来一次,在堆积如山的书报堆里翻腾了一会儿,发现有一张五年前的县报,上边登载着民全村党支部书记杨进的事迹。报上说杨进十八岁高中毕业那年,为了改变家乡贫穷落后的面貌毅然回村,从团支部书记干起,到大队党支部书记,后来又改成村党支部书记,一直干了三十多年。他和村党支部带领民全百姓植树造林,把民全的荒山全部绿化了;兴修水利,实现了所有的田块都能浇灌……正当他雄心勃勃,打算带领村民调整种植结构,提高农业效益,增加农民收入之际,由于长期劳累,患了肝癌,住进了医院。在县城住院期间,村民们自发地为他筹措了两万元钱为他治病。县报记者在描写村民捐款的场面时动了感情,杨东东读着读着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再回到床上躺下,心情好长时间不能平静。我明天就去拜望这位老支书,他想。
凌晨三点,他又醒了一次。这一次是被噩梦吓醒的:他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在树下相遇,二人紧紧拥抱,正要接吻,突然从树后扑出一条凶猛的大黄狗,恶狠狠地向他们扑来。他睁大眼睛一看,那只大黄狗瞬间变成了一个陌生的男人……妈的,怎么做这样的梦?他不安地在地上走了几圈,再上床以后浑身真的痒痒起来。好不容易入睡,睡了一会儿鸡又叫了。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听鸡叫,而且是几百只鸡一起引吭高歌般地叫,此伏彼起。鸡叫声又引发了狗叫声和牛驴骡马的叫声,不过这几种动物的叫声不同鸡叫那样团结,而是单调分散,无精打采,有的还仿佛受了惊吓。杨东东打开窗户,看见刘小芹手里攥着玉米粒,正在给鸡喂食。十几只鸡跷着细长的腿,围着她像跳芭蕾舞一样。她很开心,那些鸡也兴高采烈。杨东东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心想这也许是真正的农家乐吧!
刘小芹冲他腼腆一笑,起了?
杨东东点点头说,哎,向你借样东西。
刘小芹一愣,说,我们家一贫如洗,能有什么可借给你这个民全村高干的?
杨东东把屋子一角放着的旧铁皮桶递给刘小芹说,借桶水,我冲个澡。
刘小芹朝屋子里看了一眼,接过水桶,到院子里的手压井边去打水,几只鸡跟在她的后边,好像要保卫她。她提起水桶,无奈地摇摇头,把水桶丢在地上。杨东东看得非常清楚,那个铁皮桶破了几个洞。刘小芹回到屋里,取出一只红色塑料桶,打了一桶水递给杨东东,认真地说,你赶快把窗户关上,我爸要是看见你,不敲破你的头才怪呢。
杨东东正要关窗户,她又问了一句,你不掺点热水,不怕冷?杨东东拍了拍胸脯说,他在学校天天洗冷水澡,习惯了。
洗完澡,杨东东下了碗面条简单吃了,然后就在等候刘村长来安排工作。一直等到十点钟,还不见刘村长的影子。他沉不住气,去了刘村长家,刘村长家的大门上了锁。他正要离开时,刘三光骑着摩托车过来了说,大秘书,早请示晚汇报坚持得不错。
杨东东瞪了他一眼,尽管他已经接受了刘光头的安排,但秘书的称呼仍然让他心里觉得很别扭。
刘三光告诉他说,我叔一早就陪我婶去镇上了。今天镇上逢会,你不去看看,你没见过农村逢会吧?人山人海,周边村子里的美女都到了,保准你看得眼花缭乱。
杨东东摇摇头,他不想和刘三光多聊,就朝村里走。刘三光骑着摩托车在后边跟着他。到了路口,刘三光突然低声问他,杨秘书,你没开窗户吧?
杨东东没理刘三光。刘三光没趣地走了。杨东东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见刘三光在村头追上了一个姑娘,再仔细一看是刘小芹。刘三光不知给刘小芹说了几句什么,刘小芹用手指了指他,他伸手去拉刘小芹,刘小芹一闪身子让他扑了个空,连人带车摔倒在地上。刘小芹哈哈大笑着一溜小跑下了坡。杨东东也高兴地笑了。
杨东东想去找老支书杨进,一打听才知道杨进住在后山上。他回屋里换了双旅游鞋才向后山走去。从村子里到后山有二里地的路程,沿途除了路不好走,风光却让他有点儿着迷。左边的山坡上是果园,果树已经开花,红的、黄的、粉红的、金黄的花儿在阳光下竞相开放,笑逐颜开。随着一阵阵硬朗的山风,浓浓的花香直往人的心肺里钻。右边是梯田,一层、两层、三层……整整齐齐,让他想起一位名人的油画。
到了杨进家门前,杨东东愣怔了好大会儿。一座小院落,围墙是用石块垒成。院子里有几十棵树,都长得高高大大、魁梧健壮。一排五间石墙的房子从树丛中闪现出来,其中两间房顶是红瓦,三间是猴戴帽,也就是上半截是瓦下半截是草,他在农村实习时听当地农民这样介绍过。可以看出房子已上了年纪,少说是二十年前盖的,房顶的红瓦被雨水冲刷得变了本色。杨东东想,村支书家和村长家房子的反差太大了吧?
也是狗先叫,狗叫声一落是脚步声,院子里走出一个年约五十岁上下的老妇人。杨东东想这位可能就是杨进的媳妇,于是喊了一声杨奶奶。老妇人扑哧笑出了声,你是找我爸的吧?我可不敢当你奶奶。我叫杨梅,是杨进的大女儿。
杨东东弄了个大红脸,不好意思地上前去握杨梅的手,心里却在想着,杨进今年六十岁出头,他女儿最多四十岁上下,怎么长得这么老成?再看看她身上的穿戴,和刘光头的女儿柯柯几乎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杨梅没和杨东东握手。她说我刚给我爸换过褥子还没来得及洗手,咱就不客气了。然后把杨东东让进院子里,搬了把凳子让他坐:你先坐着,我去把我爸弄出来,他屋子里的气味不好闻。
杨东东上前一步跟着杨梅进了屋,他说我来背老支书。杨梅想拦他,他已经跨进屋子里。屋子开了两扇窗户,光线从窗户透射进来,满屋都是清新的阳光。正如杨梅所说,就是空气有些混浊。杨进虽然躺在床上,但精气神并不差,红光满面,说话声音也很洪亮。他说你是小杨吧?我听说了,新来的大学生村官,欢迎欢迎!
杨梅把杨进抱到一把截了腿的椅子上,和杨东东一起把杨进推到院子里。杨进好像不太适应外边强烈的光线,闭目一会儿才慢慢睁开,拉着杨东东的手,让他在自己旁边的凳子上落座。杨东东刚要坐,他又拍了一下他的屁股,用手擦了擦凳子上的浮土才让他坐下。他的动作虽然很不经意,却让杨东东心头涌过一阵暖流。
杨进说话开门见山。他先向杨东东介绍了民全的基本情况。一边介绍,一边用断了半截的筷子在地上画着图。介绍到民全的生产情况时,他说民全四个自然村,一半的土地在一条朝阳的山沟里,雨水多,阳光足,长出的水果好,就是卖不上价钱。遇上光景不好的年月还卖不出去,很多人家把烂苹果当饭吃。
杨东东问,为什么不组织起来,搞成联合体?再整体包装一下,注册个品牌,增强市场的竞争力。你竞争力强了,群众的收入才会水涨船高。
杨梅说,都让刘光头个老丈人羔子给弄砸了!
杨进瞪了女儿一眼说,小杨是民全的村官,我和小杨在谈工作,你该忙啥忙啥去,这里没你插话的地方。
杨梅有点不高兴,转身进了锅屋,接着锅屋里传出锅碗的碰撞声,明显是杨梅在拿它们出气。杨进摆摆手说不理她,咱爷儿俩唠。他问杨东东见没见到刘主任?杨东东点点头,他没有把刘光头让他当村长秘书的事告诉杨进。杨进好像对他任什么职务,分管什么工作也没太大兴趣,还是给他讲民全的生产。他说,还有一半的土地在河边,就是你来咱村经过的那条沙河。那边靠水,地有劲。
杨东东说,土要是好,可以在调整种植结构上用点工夫。
杨进说,刘三光倒是成立了个农产品流通类的公司,在镇上办公。咱民全和周边几个村的水果、蔬菜、烟叶,包括粮食都是他运到外边去……
杨梅端着盆到猪圈倒刷锅水。农村养猪的人家,刷锅水是猪的好饮料。她听见了杨进的话,不高兴地说,爸您给杨村官也实事求是介绍。咱村和外村多少人反映他刘三光赚钱太黑,净骗老百姓,他的收购价格比镇上任何一家给得都低。
这回杨进没说话。
杨梅说,就说他收苹果吧,先不说好价格,收了放在仓库里,这一家那一家都写好名字。然后等,等到苹果大面积下来了,他才给你谈价格,那时候价格已经下来。其实呢,他在苹果还没下来就和大城市的水果商签订了合同,就等着压自己父老乡亲的价,赚自己父老乡亲的钱。
杨进说,人家说了,那是搞市场经济!
杨梅呸了一声说,爸您就替刘光头他爷俩打圆场吧,您知道村里有人背后怎么损您吗?她可能看见了杨进的神情变化,赶忙打住话头,转身又进了锅屋。杨东东坐在杨进旁边,杨进的神情变化他看得清清楚楚。杨进听了杨梅的话,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眉头也皱紧了,暗淡的目光望着远处的山顶,好大会儿也没说话。杨东东一时不知对杨进说什么,沉默不语地坐着。听见有人来了,他的脸上才恢复了平静。
来者是一位和杨进年纪相仿的老汉。他本来个子很高,但由于驼背显得矮了。他双手倒背着,身后横着一根棍子。杨东东想这里的村民怎么都喜欢拿棍子,是防身呢还是探路呢?那个老汉看见杨东东,一边转身朝外走,一边说你们家有客人,我下地转一圈再来。
杨进说,平安兄弟你别走。这不是客人,是咱民全人。
那个老汉转过身,看了杨东东一会儿,满眼都是惊讶:是咱民全人,我怎么没见过,谁家的小子。
杨进笑了说,我还能骗你?真是民全百姓的小子。他叫杨东东,大学生村官。
那个老汉似信非信,一边往回走一边端详着杨东东。杨东东在他进门时就已经站了起来,把凳子让给了他。杨梅又搬了一只凳子出来,放在杨东东脚下。那个老汉坐下后,挨着杨进的耳朵问,是不是要换刘光头?杨进拉着他的手说,这话可不能瞎说,传出去不好。大学生村官是来帮助咱致富的,不是替换村主任。那个老汉听了有些失望,又看了杨东东一眼,直言不讳地问,小伙子你真有本事让我们致富?
杨东东不好意思地笑了说,大爷,我得向你们学本事。
那个老汉摆了摆手,转头又去和杨进说话。他告诉杨进,刘光头叔侄俩跟催命鬼样,天天号叫种烟叶。刘光头在镇上的会上拍了胸脯,说民全今年要种八百亩。他问杨进知不知道?
杨梅此刻已经坐在院子里洗衣服。她接上说,我爸在刘光头眼里就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他需要我爸帮他说话才来找我爸,整个拿我爸当枪使。
杨进生气了,脱下鞋子朝杨梅扔过去。鞋子落在洗衣盆里,溅了杨梅一脸一身洗衣粉沫。杨梅气得哭着跑屋里去了。那个刚来的老汉不乐意了,忽地一下站起来,用手中的棍子指着杨进说,你老杨哥也太不对了,闺女的话说含糊了吗?没有。你想听听咱那帮老哥们骂你的话吗?好,我说给你听!轻点儿的,说你大病缠身,行动不便,想管村里的事可无能无力;重点儿的,骂你让刘光头叔侄堵院子里骂两回骂怕了;还有的说你知道刘光头上边有人,你为了拿当村干部的那点补贴和补助,向刘光头低头……
哪个不吃人粮食的人说的,就不怕断了舌头根?杨梅从屋里风风火火跑出来,两手叉着腰,跺着脚大骂,我爸身子动不了,脑子比他们强。说我爸不管事,那是我爸的错吗?你们刘家是民全的大户,刘光头爷俩想做啥子事,和你们刘家的人先商量好,到村民会上走走过场就过了,让我爸怎么说?刘光头天天喊着叫着现在是村民自治,支部书记不能一手遮天你们听不见?你家小芹妹妹那天见我还替我爸喊冤呢!人叫平安叔你二聋子,我看,我看你真聋了!
杨东东这下子明白了,刚才来的老汉是刘小芹的父亲。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叫他二聋子。昨天晚上在刘村长家,刘村长的女儿柯柯称她家的狗也是二聋子,难道……
刘平安的脸涨得通红,他不停地用棍捣着地,好像在发泄心中的不满。杨进几次想阻止女儿,站又站不起来,手里也没了可扔的东西,只好用手指着杨梅。杨梅好像一肚子怨气没处发泄,接着说,刘光头刘三光经常偷着在西边岗上砍伐树,要不是我爸阻拦,又给县上和镇上反映,上边派人来查,西边岗上现在早变成秃顶了。她说完了,又回了屋里,不过她这次没有关门。杨东东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想了想说,杨书记、刘大爷你们也别着急。在农村党支部是领导核心,村民自治也得在党的领导下。他刘主任说别人不能一手遮天,那他也不能一手遮天。村民自治不是村主任自治,老百姓拥护的还是真正代表他们利益的。
杨进听了杨东东的话,拍了拍他的手说,好,好,小杨你说得好。
刘平安的眼珠子滚动几下,一边起身向外走一边念叨,骗,就骗吧!
杨东东等刘平安步履蹒跚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好奇地问,他怎么那么大的火气?
杨进笑笑没回答,杨梅在屋里说,他认为你骗人。
杨东东的脸刷地一下红了。他想,我怎么骗人了呢?
杨进拍了拍杨东东的手,意思是让他不要介意。接着,他又向杨东东谈了村里党员和党组织的基本情况。年轻力壮的党员大多数外出打工去了,剩下的党员年龄都大了,有的身体不好,有的不想多揽事,像刘平安这样还忧村忧民的不多。他自始至终没提村主任刘光头叔侄一个字,这让杨东东感到奇怪,同时也对杨进油然而生一种崇敬。
离开杨进家,杨东东一边走一边想着刘平安对杨进说的种烟叶的事,觉得这里边一定有文章。
该不是骗吧?他想。
四
从杨进家出来,杨东东到西山岗去了一趟。看见有农民在给苹果树施肥,他主动上前帮忙,借这个机会和他们聊天,了解民全的情况。可是,一谈到村务,那些人不是回避,就是说刚从外地打工回来。这让杨东东有些失望,心想,这地方穷也不怪,但是人的思想观念太保守太落后。
下午,杨东东又在村里转了转,临傍黑,刘光头派人把他找了去,张口就问他,你到底是纪委派来的还是组织部门派来的?
刘光头的话让杨东东感到莫名其妙。他想起上楼时碰见柯柯,柯柯好像不认识他,他给她打招呼,她哼了一声把头扭到一边。他上了楼,刘光头连寒暄也没有,开门见山就扔给他这样一句话。他愣了愣,问刘村长您这话从何说起?
刘光头斜着身子坐在沙发上,左腿高高地搭在沙发扶手上,用右手搓着脚趾缝,显然是在搓脚气,沙发布上已落了一层白色的末儿,左手却夹着烟,换脚的同时夹烟的手也换了。杨东东觉得有点恶心,又不敢转脸。别人说话时,你最好看着人家,这是对人家的基本尊敬。他懂这些礼节。
刘光头说,年轻人你别骗我。我问你今天一天你都干了啥?
杨东东实事求是地说,我刚来想搞搞调查研究、摸摸底。
刘光头冷冷一笑说,我不是任命你做我的秘书了吗?这个秘书嘛……你懂不懂啥叫秘书?给领导写讲话稿、拿公文包、端茶扫地、开车门。
杨东东忍不住了:我是……
刘光头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你来当村官。秘书就是官嘛!咱乡书记过去就是县委书记的秘书,咱县长过去就是市委书记的秘书。你当我的秘书,以后……刘光头找不到合适词了,又用搓过脚气的手去挠头皮。他说,你就是真要搞调查研究,也得经过我这个领导同意,让我安排一下吧?
杨东东理直气壮地说,我既然来民全当村官,就有搞调查研究的权力,谁也不能限制和剥夺我的权力。
刘光头一脸惊讶的表情:你,你小子刚来就想夺权?
杨东东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刘光头显然被杨东东的气势给惊住了,好大会儿没说出话。杨东东也不想再呆下去,说,刘村长你要没事,我就先回去了!说完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柯柯正在一楼大厅里看电视,见他下楼,嘲讽地说,你还挺威风,这几年敢在我爸面前大声说话的你还是头一个。
杨东东没理她。出了刘光头家的大门,他直奔村外而去。他想,我是大学生村官,搞点调查研究都要受气,以后工作怎么做?杨东东边走边想,走了半里地又折回头。人们常说回头路难走。杨东东往回走时,两腿好像被一根松紧绳扯着,迈出一步都要使出比平时大得多的劲。你小子刚来一天,遇到点困难就退却,领导怎么看你?回到家又怎么向爸爸妈妈交代?弄不好你会成为一个反面典型……
杨东东快到村头时,刘小芹气喘吁吁一路小跑赶上了他。一开始他也不知道是刘小芹,刘小芹也没认出他。等到刘小芹从他面前跑过,他从背影认出是刘小芹。他喊她的名字,她站住了说,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他说我在田野上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欣赏一下山村的夜色。刘小芹掏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又习惯地撩起衣襟想擦身上的汗,突然又不好意思了。杨东东开玩笑说是不是后边有人追你,你那样急忙?刘小芹说有人追我倒不怕,我是怕有人偷。
杨东东乐了,说你这么大个人,谁能把你偷了去?又不是小玩意儿偷了能掖能藏。
刘小芹长长地叹了口气,低着头朝前走了。杨东东紧走几步,几乎和她肩并肩,她又加快了步子,和他拉开了一步的距离。这样走了几十米,她突然站住了,弄得杨东东措手不及,差点儿撞到她身上。刘小芹问杨东东村里是不是开会了?杨东东实事求是地说不知道。刘小芹惊奇了,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不是村官吗?刘光头的村长秘书吗?班子开会能不通知你参加?
杨东东想说没骗你,话到嘴边又改了口说,骗你是小狗。
刘小芹嘿嘿笑了,说,你这弯子转得倒挺快,到底是大学生,脑子好使。
杨东东说,我一天都在村里搞调查研究。不信你回家问问你爸,我在杨支书家见到他了。说完他问刘小芹出了什么事?刘小芹开始不答。他觉察出刘小芹不信任自己,心里有点不高兴,也没再问她。两人都沉默了,就像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只是巧合了走在一条路上。就在离村口还有几十米远的时候,一道雪白的亮光突然向他俩射过来。杨东东明白那是摩托车灯光,但不知道开灯照他俩的人是谁,就喝斥了一声,干什么,讲点文明好不好?刘小芹却猜到了那个人,突然出其不意地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纸包,朝灯光亮的前方扔过去,边骂刘三光你个绝户头,早晚不得好死。
杨东东一愣,怎么会是刘三光?他看见刘小芹扔出去的纸包散开后,飞扬的是一片白色雾状的东西。
果然就是刘三光。他拍着巴掌,一边迎着杨东东和刘小芹,一边嘲讽地说,我叔就他妈的伟大。看看果真让我叔猜中了吧?杨村长秘书来民全一是镀金二是搞小妮。我怎么就没想起把数码相机带在身上,好给你们拍张照片。
杨东东气愤地说,你刘三光别血口喷人,我是刚刚迎到她。
刘三光已经走到离他只有二三步的距离,嘴里喷出的酒气熏得他皱了皱眉头。刘三光说,贼不打三年自招,这话好像对你杨村长秘书说的。你说你迎她,你为啥迎她?
刘小芹显然不想和刘三光纠缠,转身从路边的田埂上绕过了他。刘三光也没追她,故意用身子挡着杨东东说,姓杨的你给我听好了,刘小芹是我的女人,你千千万万、万万千千不要打她的主意。不然的话,别看你是站着进的民全,到时会躺着出去。
刘三光这话激怒了杨东东。杨东东冲他挥了挥拳头,气愤地说,我就不信刘小芹那样的好姑娘会看上你这样的人。你越是不让我接近她,我还就偏偏接近她,我看你敢把我放倒了抬出民全!
刘三光一下子张口结舌。他冲着地上的一块小石头狠狠踢了一脚,小石头被踢飞了,他自己的脚趾也被小石头撞疼了,一手抱着脚哎哟哎哟叫,一只脚在地上跳着独舞。杨东东感到很解气,哈哈大笑。他正要从刘三光身边过去,刘三光一把拉住了他说,哎,我告诉你杨村长秘书,刘小芹可不是你说的好姑娘。她在镇子上的美容美发店当洗头妹,三陪小姐!
杨东东感觉好像一只苍蝇飞落嘴里,又无所阻挡地钻进肚子里,让他想呕吐。不过,他没在刘三光面前表现出自己感情的变化。
回到住处,杨东东急忙打开手提电脑,想上网与同学聊聊当村官第一天的感受。电脑打开了,才想起这民全村没有开通上网。他怏怏不乐地关上电脑,仰面躺在床上。他听见后窗外刘小芹家院子里有人说话,于是凝神听起来。
小芹,你真看见咱几家的地边撒了白灰?
一点没错。你看看我还特意抓了一把白灰。坏了,刚才在村口碰上刘三光,我想砸他,把那包白灰给扔了!
杨东东这才明白,刚才在村口刘小芹扔出的白色雾状的东西是白灰。
刘小芹的爸爸刘平安问,刘三光又上村头迎你了?我今儿个有点累,没去接你,这小鬼头钻了空子。
刘小芹说,爸您别为我担心,有好人帮我。
好人?咱民全有几个敢和刘光头刘三光作对的好人?这是一位妇女的声音。杨东东猜想刘小芹家院子里最少有四五个人,而且不光她一家人。他好奇地悄悄走到窗户前向刘小芹家院子里看了一眼。果然,院子里有七八个人,有蹲着的有坐着的也有站着的。其中一个手里拄着棍子站着的男人,杨东东觉得在哪儿见过,一时又想不起来。那个男人说,看这架势刘光头要对咱动硬的。咱咋办,跟他干到底?我今晚就在地里搭个窝棚睡在那……他的话没说完,坐在小凳子上的一个妇女猛地站起来,推了他一下:刘福你就不怕刘三光那个缺心眼的,趁你睡得像死猪时把你用席子卷了扔沟里?你要有三长两短,我们娘儿几个咋过?
那个叫刘福的男人双手挥着棍,朝地上狠狠地砸了一下。
刘平安等几个人静下来以后,慢条斯理地说,这事,我还得找杨支书反映反映。
刘福的媳妇说,找他反映顶个屁用?他又得说我了解了解。他爬都爬不到咱地里,向谁了解去?就是了解了,他又能拿刘光头怎么样?
刘福也说,找杨进真不顶用。咱村党支部三个支委,一个让刘光头安排在县城带小工,还给他说党员干部要带百姓致富。一个就因为苹果收购价格与刘三光争吵了几句,让刘三光赶跑了,半年多没回来。老支书想开支委会都开不起来。
院子里重又沉寂了。杨东东隐约听见有两个人在叹息,他忽然感到胸口有些发闷。一个贫穷落后的山村,竟然如此复杂。怪只能怪自己信息不对称,没有事前弄清民全的村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自己既不知己又不知彼,往后要在这儿工作不被碰得头破血流?不过,他马上又想起杨进对他说过的话,民全村有一千多村民,有不信邪的传统,只要你掏心窝子对他们,他们恨不得撕开胸膛回报你。无论如何得往下走着看。
院子里的人又开始议论了。刘福的媳妇说,咱村来新干部了,是驻村干部,上边派来的。他不能一屁股坐刘光头那边吧?咱找他说说去。
刘小芹嘘了一声,好像示意人就在屋子里。刘福没理会,不屑一顾地哼了一声说,我见到了,一毛头小伙子,嘴上没毛办事不牢,他更不敢当刘光头的家。
杨东东明白刘福在说他。他不服气地想,你凭什么说我办事不牢?我不能当刘光头的家,他刘光头就能当我的家了?
刘平安突然大声咳嗽起来。杨东东听见他的咳嗽声还没落地,门前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赶忙打开门朝外看,黑沉沉的村街上只有脚步声远去的声音。他马上明白了,有人在刘小芹家院子外偷听,刘平安觉察了,故意咳嗽把偷听的人吓跑了。他不由得对刘平安生出几分敬佩,转念又迷糊了,这个刘平安耳朵很机灵,怎么刘光头和村里人称他二聋子呢?
刘小芹家的大门响了,先是开门声响,接着是关门声响,再下来是由近及远的脚步声,引得附近一个人家的狗叫了。一只狗一叫,竟然比任何疾病传播得都快,村里的狗竟然你追我赶地都叫起来,有汪汪汪的嚎叫,有噢噢噢的猛叫,有嗯嗯嗯的滥竽充数……山村的寂静瞬间被击碎。杨东东还没来得及想,村街上有个粗大的嗓门响了:开黑会的人你们听清楚了,别以为你们偷鸡摸狗、人不知鬼不觉。刘村长早就心知肚明,你们那针眼大点心眼,斗不过我们!我二叔让我警告你们……
杨东东实在听不下去,心想这都是什么理论什么逻辑?他一下来了精神,打开手提电脑,一气写了两千多字的感想。写到最后,他又犯了难,因为他目前还无法给刘光头的印象下结论……
五
一连七八天过去了,刘光头没给杨东东安排工作。杨东东几乎跑遍了民全的所有人家和地块。他隐约感到,民全村好像要有什么事情发生。
这天,他睡到七点多才醒来,下了床向窗户上扫了一眼,发现窗户外边的玻璃上贴着一张十六开的纸。他犹豫了一下,过去揭了下来。
这是一封打印的信。信上说的就是昨天晚上刘小芹家院子里那些人议论的内容:村委会主任和他侄子串通一气,逼着村民把地里的小麦和其他农作物填埋改种烟叶,而且不给一分钱的补偿。村委会主任美其名曰开村民大会,却只叫了平时和他走得近的十几户村民,就这十几户村民里还有一半不同意改种烟叶。但是,村委会刘主任硬是说村民大会讨论通过了,这是强奸民意。信的最后呼吁上级领导派人调查处理,号召村民抵制村委会主任的行为,保护村民的正当权益和利益……杨东东读完,感到一股热血直往胸口涌,仿佛天降大任到了自己肩头,拿着信就要向外走。
他正要关窗户时,看见窗台上放着一只白瓷碗,里边装着半碗炒熟了的豆子。他想,也许是刘小芹家早上喂鸡,放在窗台上忘记拿了吧!
到了门口,他忽然又站住了。他想,如果拿着信去找杨进杨支书,等于是去告刘主任,再说杨支书问起信的来由,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如果拿着信去找刘主任,那无疑是给他通风报信。刘主任要知道他是从和刘小芹家挨着的窗户玻璃上揭下的信,第一个怀疑写信的对象就是刘小芹,那他就是害了刘小芹。可是信放在自己手里,自己又无权处理。他回到屋里,捧着信,竟有些不知所措。
门忽然开了,柯柯出现在门前。她穿着一件红色风衣,脖子上系了条白色纱巾,显得青春亮丽、英姿焕发。杨东东明显感到自己的心怦然一动,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同时不让柯柯看见那封信,赶忙转过身装作找东西。他把信掖到被子下边,又让情绪稳定下来,才摆出一副欢迎的架势:柯柯你怎么来了?
柯柯反问我怎么就不能来?你这儿不就是民全村的办公室吗,你以为是哪里?说罢,柯柯咯咯地笑了。她的笑声很响亮,一窗之隔的刘小芹家里人听得非常清楚。不知是谁故意把门撞得咣当咣当响了两下,杨东东见柯柯听到后脸上的笑容瞬间即逝。怕柯柯发脾气,他忙搬了把凳子让她坐。她人倚着门框,说我是来请你的。
杨东东问,请我去哪里?
柯柯说,你锁好门跟我走,别那么多废话行不?
杨东东只好依着她。柯柯一转身,嚓嚓两声响,她的风衣被门上的钉子划了条大口子。杨东东赶忙说这钉子真该死,说着就要找工具拔钉子。柯柯不以为然,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件风衣我已经穿过两年,正准备换新的,这不是给我爸妈有理说了吗?杨东东说,是在我门上划破的我给你赔。柯柯多看了他一眼说,说话算话,我这件风衣可两千多元钱呢。
出门一看,门口停着一辆红色摩托车。他奇怪了,柯柯你要请我去哪儿?柯柯已经翻身上了车,一边发动一边说你这人真啰嗦,到你上班的地方去!杨东东说这就是我的卧室兼办公室,柯柯说你得了吧,你是我爸的秘书,我爸在哪儿上班你得跟着。这句话又让杨东东老大不高兴,可是又没反驳她的理由,就讥讽她说就这三两步路你还骑车?柯柯一踩油门,车子箭一般冲出几米远,她说我喜欢这种感觉。感觉,你懂吗?
到了刘光头家门前,柯柯才告诉杨东东,今天是二月二,是个节,我爸让你到我家吃饭。又说,你看我爸对你好吧?
杨东东忽然明白了,那个放在他窗台上的白瓷碗里的炒豆子是糖豆。这一带人包括他家所在的县城里的人,在旧历二月二那天必吃的食物。他心里直后悔,怎么就把这日子给忘了呢?日子忘了不打紧,屈了放糖豆的人的一片好心却不应该。
小杨,这两晚睡得怎样?肯定不习惯吧?我给他们下了死命令,在小学校那边给你腾出一间教室。咱村小是去年上级拨款新建的房子,再装修装修,住了保准舒服。刘光头一见杨东东就紧紧握着他的手,说了一大堆好像情真意切的话。还有我那个不争气的侄子三光,让我骂了,还让我盖了一鞋底。我说人家小杨是大学生村官,不算公务员也算村班子成员,你得敬重人家。三光知道错了,说从镇上回来请你喝酒,正式给你接风……
杨东东耐心地等刘光头说完,诚恳地说我现在住得就很好,睡得踏实。我不能住学校,你千万不要让村小给我腾房子。
刘光头一瞪眼说,咋的,你怕校长老师不同意?
柯柯端来了饭菜。刘光头的媳妇也拿着碗筷跟着过来了,她对刘光头也是对杨东东说,咱家柯柯长这么大是第一次进锅屋帮我盛饭盛菜。
柯柯看了看杨东东,又白了她一眼说,妈,教你八百遍了,那叫厨房。什么锅屋锅屋的,东东听不懂。
杨东东心里咯噔一下。柯柯的称呼太亲切,让他一时不适应。
上桌的饭菜分成两种,就是米粥也分两样,一样是纯大米,一样是大米里放了红皮山芋。柯柯见杨东东好奇地看,指着纯大米粥说这是我爸吃的,他说吃了大半辈子山芋,隔着肚皮还能看见山芋皮,不愿吃山芋了。可我就喜欢大米粥里放山芋。我在你们省城上学时知道,山芋在城里很受欢迎呢!
刘光头说,我这肚子怕山芋,吃一小块,一天之中屁响个不停。去年有一次在县里开会,早上吃饭时咱邻村的村长在我碗里放了块手指头粗的山芋,说是什么铁棍山药,能治百病。我就吃了那么一小块,结果开会时腚门子怎么也关不紧,砰砰地响……
气氛一下子活跃了。杨东东高高兴兴地陪着刘光头一家吃了顿早饭。
饭后,刘光头没等杨东东问,就主动提出带他到村里和地里走走。小杨,虽然我是村长你是秘书,咱爷们也算是一个班子的,我带你走走看看。他嘴里含着一根用鱼刺制成的牙签,脚上穿着一双布鞋,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鞋跟没提起来,把布鞋当成拖鞋穿。出门时,柯柯在大黄狗头上拴了个套,把绳子给了刘光头。刘光头并不用手牵,而是把绳子拴在腰带上。他拍了拍大黄狗的头说,二聋子,带爷爷去东坡头。大黄狗好像很得意,摇头摆尾地在前边走了。
出了村子向东是爬坡路,有几处很陡,大黄狗走在前边,用力地拉着绳子,刘光头上坡时就省了好些力气。杨东东想这位村主任还挺会享受。
过第二个下坡时,有一辆自行车追上了他们。本来自行车顺坡而下速度较快,骑自行车的男人从杨东东和刘光头身边已经擦肩而过。刘光头突然大喊一声,刘福!刘福这才赶忙刹车。他的自行车是辆旧车,刹车不灵,加上又是下坡速度快,他伸出右脚帮忙,车轮和鞋底摩擦着发出一阵撕裂般的响声。杨东东第一次看见这种手脚并用的刹车法,既觉得刺激又觉得好笑。他见自行车摇摇晃晃地要倒,赶忙跑了两步,上前拉住了车后座。
刘福停下车,站在路边等着刘光头。他说,我这破车除了铃不响,到处都响。
杨东东听他的声音有些熟悉,又见他车上绑着根棍子,才想起他就是自己第一天来民全迷路时遇上的收了他五元钱的男人。刘福显然也认出了他,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刘光头很敏感,看看杨东东,又看看刘福说,你俩认识?
杨东东摇摇头说,不认识。
刘光头把鱼刺牙签从嘴上拿下来,又用它去掏耳朵。他的这个动作让杨东东有些反感,脱口而出道,刘主任你这样不卫生。刘光头嘿嘿一笑,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你往后慢慢地也会不讲究这些了。
刘光头问刘福去哪里?刘福回答说去镇上买点化肥,小麦得上肥了。它也和人一样,吃不饱不长,吃不好长得慢。
刘光头好像很惊奇,哼了一哼说,你那小麦还没铲啊,是不是非得我替你帮忙?话说好了,我找人帮忙可以,你得管吃管喝还要给工钱。
杨东东明白重头戏就要开始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刘福。刘福眼睛里先是有火苗般的光点跳了一下,接着变成了乞求。他说,四叔你不能让我不好做人。我家的地和二聋子大爷、三大爷、张大滨他们五家的地挨着。他们不种烟叶,我也没法儿种。小麦施肥会影响烟叶,你没法统一管理对不?
刘光头说,我这都是为民造福。咱这一片的地适合种烟,过去多少年都种不说,种烟的收入也比种小麦高得多,我粗略地给你算算你就清楚了。这一亩地如果种小麦,收入也就四五百块,多了能过五百块。收完小麦你再种玉米,一亩又能收个几百块。两季子加起来,满打满算也不到一千块。种烟叶呢,好赖一亩地也能收入两千多块,刨去上化肥农药等杂七杂八的费用,一亩地能净赚一千七八到两千。算算种哪个合适?
刘福听着刘光头这一笔账,一直不吭声。杨东东却被刘光头这一番话说得直点头。他说,这账很清楚嘛,你给村民算算,他们不就明白了?
刘光头从杨东东的话中好像听出了什么,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过他没有追问他听到了什么反映,而是痛苦地摇摇头说,爷们儿,这农村工作难呢!
杨东东说,这有什么难的。现在不是搞村务公开吗?咱们把你刚才说的比较数字朝公开栏上一贴,跟着再做做宣传。村民们明白了,事情就成了。
刘光头看了他一会儿,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到底是大学生,有思路。这样吧,公开栏、宣传、动员这些事都交给你。咱现在就回去,说干就干!
杨东东高兴得就差没跳起来。他既为自己的建议受到村主任的赞扬而得意,又为自己能展示一下才华而信心倍增。他说,村长你放心,你造福百姓的目标一定会实现。
刘光头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杨东东回到村里就忙活开了。从上午十点一直干到下午三点,中午就着白开水啃了个馒头。他写好了村务公开栏的文章,又抄在两张红纸上。村委会里笔墨纸砚都没有,是刘光头专门打电话让刘三光安排人从镇上送来的。他还从堆积如山的杂物里翻出两条红布横幅。那两条横幅上还残留着过去的标语,由于是用面打的糨糊粘贴上的,被老鼠啃了一个个洞。没办法,也只好凑合着用。这两条横幅一条挂在村口醒目处,一条挂在村街中间。挂横幅时他想找个帮手,第一个想到刘小芹。一是他和刘小芹认识了,二是他想先给刘小芹说说种烟叶的好处。他故意打开窗户,窗台上那个盛糖豆的白瓷碗已经不见了,不知谁家的小狗什么时候爬到窗台上拉了一摊屎,他看了直想吐。等了一会儿,刘小芹家里没动静,他想刘小芹可能去镇上上班了。没办法,他只好去找柯柯。柯柯很高兴,要用摩托车带他。他说不用,就几步路你张扬啥?柯柯说你不懂,这摩托车一会儿就能派上用场。果然,挂横幅的时候,柯柯让他站在摩托车上,说这样能够站得高一些。他说,柯柯你真聪明,冲你这聪明劲你爸当初该让你学中文。柯柯说,中文学得再好,出国能派多大用场?杨东东这才明白,柯柯原来是在家等着出国留学通知。
在村街上挂第二条横幅时,他刚爬到摩托车上,柯柯的手机来了电话。柯柯接电话时很兴奋,忘了帮他看着,他下来时一脚踩了个空,摔在地上。刘平安正巧经过,用棍指着他,一语双关地说,年轻人别蹦得太高,蹦得高摔得重,身子是你爹娘给的,是自己的,摔坏了可没人赔。你爹娘还指望你养老呢。
杨东东说,谢谢您了刘大爷。这种活我没干过,不熟练。
刘平安看着在一旁活蹦乱跳接电话的柯柯,摇摇头说,你不熟练不要紧,可别跟着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的人学。他看了一眼横幅又问,你这上边的词是吃柳条屙筐,编出来的吧?
横幅上的词的确是杨东东编的,而且是他非常满意非常自豪的词。一共十八个字,押韵合辙、朗朗上口:要想富,找准路;种烟叶,高收入;建小康,奔幸福。
杨东东不明白刘平安对横幅上的词有什么意见,诚恳地对他说,您老人家指正。
刘平安眯缝着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会儿说,编,编吧。转过身慢慢腾腾地走了。杨东东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一直看着刘平安驼背的身影消失在一条小巷里。这时,柯柯也打完电话了,她显然刚才背着身子打电话,没看见刘平安。她问你刚才好像给我说啥子来?杨东东摇摇头。柯柯仰着看了一遍横幅,嘴里念着横幅上的词,眉飞色舞地拍着巴掌说,好,好,杨秘书你还有写诗的天赋呢。我给你拍张照片,发到网上。说着就掏出手机,对着横幅要拍照。杨东东赶忙用身子挡住了她:别,别闹笑话。再说,种烟叶到底怎么样还没见效果。
柯柯一愣,怎么你杨秘书也反对种烟叶?
杨东东紧张地摆着手。还没等他回答,柯柯生气地嚷道,我想起来了,你住的地方和刘小芹家一墙之隔。三光说从窗户就能跳到她家去,你是不是和那个洗头妹……
杨东东没等她说完,火了。请你尊重我好不好?刘三光是个什么东西,你要和他想一样说一样,那你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上了?
柯柯骑上摩托车扬长而去。
六
杨东东没想到刘小芹也生他的气了。
他住的屋子里没有下水道,每天都得隔着窗户,向刘小芹家借一桶水。尽管他节约着用,到了晚上桶也会见底。回到屋子里,他想烧水喝,打开窗户朝刘小芹家院子里看,巴望着她家有个人出来再给他打桶水。过了十多分钟,刘小芹家没有丝毫动静。就在他失望地准备关窗户时,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进了刘小芹家的院子。那个男孩子虎头虎脑,长得很结实。杨东东从他的面相看,他长得有点像刘福,心里琢磨着是不是刘福家的孩子。这时那个男孩子也看见了他,瞪了他一眼,你干吗呢?想偷我二爷爷家的东西?说着放下书包,拿起靠在树上的一把三股叉子,虎视眈眈地看着杨东东。杨东东和蔼地笑了笑说,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那个男孩子听杨东东说一口普通话,好像放心了,把铁叉子重又靠在树上问,你就是那个刚来的大学生村官吧?我知道你。
杨东东问,你怎么知道的我啊?
那个男孩子噘起嘴,朝杨东东翻了翻白眼说,哼,我们同学都知道你。
杨东东马上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刚想解释,那男孩子又往下说,你把俺们校长的宿舍给霸占了,害得校长回家住,每天来回多跑十里地。我们同学都骂你。
杨东东哭笑不得。他说,这事与我没关系,我在这里住得好好的,干吗要霸占你们校长的房子?
那男孩子似信非信,一边看着他一边大着胆子走到窗户前,伸头朝里看了一眼,突然转身就跑,抱住院子里的树,浑身颤抖。杨东东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回头看了一眼,惊得目瞪口呆。原来柯柯牵着大黄狗来了,大黄狗悄无声息地将两只前腿搭上来趴在他的肩膀上。他浑身颤抖:你,你要干什么?
你是问我呢,还是问二聋子?柯柯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倒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迈着碎步。
你先让二聋子滚开!杨东东着急了,大吼一声,声音变得又尖又细,连他都不相信是从自己嗓子里发出来的。
谁在叫?院子里一个嘶哑的声音问道。杨东东听出是刘小芹的爸爸刘平安,暗想这下子惹麻烦了。没有人愿意别人叫其不雅的外号,尤其是带有贬低或者侮辱性的外号。你一个外来人、一个晚辈,这样大呼小叫不是明显不尊重他?柯柯却得意地放声大笑,笑罢冲大黄狗吹了声口哨。大黄狗这才从杨东东身上下来,摇着尾巴溜到柯柯身后去了。杨东东瞪了柯柯一眼问,有什么事?柯柯严肃地板起面孔说,没出我所料,你又趴窗户往后看了吧,是不是在给那个洗头妹发暗号?
杨东东说,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柯柯给刘三光打了个电话,让他马上过来一趟。然后,她抱着大黄狗趴在窗台上,对着刘小芹家院子连喊几声二聋子。她每喊一句,大黄狗就叫一声,仿佛是在应答。她得意忘形地咯咯咯笑。杨东东想制止她,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突然,大黄狗噢噢尖叫两声,像射出的箭,飞一般从杨东东屋里蹿了出去,撞到刚要进门的刘三光身上。刘三光一个踉跄往后退了两步,进了屋气势汹汹地问,谁打了二聋子?柯柯说,我正纳闷呢。我没招它惹它,它怎么就发了疯?杨东东没说话,他意识到可能是刘福的儿子对大黄狗下了手。
刘三光走到窗台前,先把手里的一卷塑料管子扔进院子里,然后一个纵身跳了进去。
这时,刘平安从屋里出来了。刘福的儿子尾随在他身后。刘福的儿子冲杨东东挤巴挤巴眼睛,得意的眼神好像在说,瞧见我的厉害了吧?
刘平安冲低头捡塑料管子的刘三光屁股上踢了一脚:刘三光你出息了,翻墙越脊偷鸡摸狗的事都做得出来,要是你爹早生你几十年,燕子李三也得管你叫师傅。
刘三光直起腰,理直气壮地说,二叔,我这是为公家办事,怎么叫偷?
刘平安围着刘三光转了一圈,一边转一边斜视着他说,俺家又不是村委会,你办公事跑俺家干吗?
刘三光指着杨东东说,我是给这位大村官办事不算公事啊?他是民全新来的大学生村官,我二叔的大秘书,大小也算村干部。他的屋子里不通水,我叔让从你家接条水管子……他的话没说完,刘平安和杨东东同时叫了起来。
刘平安说,你叔净出歪点子,把水管子接俺家谁掏水钱?
杨东东说,这不合适,我吃水可以自己去挑。
刘三光对刘平安说,这事你得听我叔的。我叔说了,这是村委会的决定。大学生村官是上级派来的,谁跟大学生村官过不去那问题就严重了。你考虑考虑吧!
刘平安气得脸色发青,转身进了屋。进屋之前,他回头看了杨东东一眼,目光中含着埋怨和不解。刘福的儿子也要跟着刘平安进屋,刘三光上前一步拦住了他,小祥子,你爸呢?
小祥推了刘三光一把。刘三光一手拧着他的耳朵,一手指着他的额头说,你回家告诉刘福,你们家再不铲麦子,村里就不客气了。
小祥子挣脱了刘三光,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杨东东一眼。杨东东觉得心像被刀子扎了一下。
果然,刘小芹后来骂他和刘光头、刘三光穿一条裤子,说你就明睁大眼地看着他们欺负村民还无动于衷,不是存心吗?这是后话。
刘三光接好水管子,回到屋子里又叮当叮当地用木板和钉子把窗户钉上了。他说,这也是村委会的决定,怕杨秘书被别人袭击。杨东东十分生气,几次想和刘三光理论,想想又忍住了。
刘小芹和往常一样,还是晚上九点半回到家。杨东东不知为什么,一听见刘小芹的声音心就跳。不过他这次心跳和前几次不同,是属于那种紧张、不安甚至有些惶恐而又有些莫名其妙的跳。他想起刘平安埋怨和不解的眼神、小祥子恶狠狠的目光,头就有点儿疼,蒙上被子就睡了。第二天一早起床后他想洗脸,解开水管子头上的绳子,水流了不到半茶杯就停了。他马上意识到水管子连接院子里水龙头的那头被拔掉了。显然这是刘小芹回来后干的,因为在她昨晚回来之前,他还接水烧过开水。他犹豫了一会儿走到了窗前。刘三光不知是出于马虎还是有意,只用了横竖两块木板钉成了十字架,从上边和下边都可以看到院子里。刘小芹在院子里喂鸡,明明看见他却装作没看见。他站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拍了拍窗户的玻璃。刘小芹四下看了看,好像没有看见他,嘴上却不住地念叨,你才来几天,不学好偏学坏,就不怕吃饭噎着喝水呛着?
刘小芹!杨东东低声喊了一声。
刘小芹没回头。
他接着又喊了两声。
刘小芹猛地回过头瞪了他一眼说,叫魂呢?
杨东东直言不讳地说,我想和你谈谈。刘小芹没搭理他。他又说,你对我有误会,你爸对我有误会,你们村里的人都对我有误会。我杨东东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人。
刘小芹这才回答说,你是啥样的人你自己背着,给我说干吗?杨东东见她的目光和口气比刚才缓和了,恳切地说我求你个事,你能不能先给我放点水,我刷了牙洗了脸再给你说话。
刘小芹嘿嘿一笑,马上又板起脸来说,凭啥?你交水费了,还是我们家欠你的?话是这么说,人已经弯腰把水管子和水龙头接上。杨东东感激地想,山里人对人就是实在。他刷了牙洗罢脸又走到窗前,见院子里多了一个人,刘福的儿子小祥子。小祥子不知在对刘小芹低声说些什么。刘小芹边听边朝他这边看,目光充满了困惑。他猜想小祥子给刘小芹说的大概是种烟叶的事。他不明白这样让村民致富的好事,为什么刘小芹父女以及刘福和一些村民都强烈反对。
杨东东正在想着,刘小芹朝窗前走过来了:我说杨村官杨大秘书,你到我们民全来做过调查没有?谁给你说种烟叶高收入?
杨东东没有隐瞒这话是听刘光头讲的。他说我计算了一下,按照刘村长说的,一亩烟叶比种其他粮食作物多收入七八百元,好了可以多收上千元。
刘小芹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说,又是听刘光头骗你是吧,他还不给你净朝好里说?你怎么不问问民全的老百姓,他刘光头说的是不是实话。刘光头刚当村主任那年,我爸听他的话种过烟叶,结果呢让他骗了,没收入不说还赔了钱。
杨东东一愣,这,这不会吧?刘主任说得明明白白……
刘小芹说,我爸种了一辈子的地,哪个收成好哪个收成不好还不清楚?种烟投资大,收成低,扣除各种费用,一年忙下来挣不到什么钱。前年我刘福哥家种了两亩烟,说是收入近四千,刨去化肥农药二百多、煤五百多,加上劳动力投入,再加上分级扎把、炕烟这一道道加工工序,每个月也就百十块钱的收入。刘福哥说还不如到城里捡破烂!我爸多了个心眼,种了一半烟叶,留了四分地种红芋,结果还是我爸算计对了,红芋卖了一元多一斤,四分地就收入一千好几百。
杨东东咂咂嘴,想说什么,没说出口。
刘小芹又说,烟叶也分三六九等,一级二级三级,一个级一个价。最可气的是刘三光叔侄俩老是骗人。他们先把村民的烟叶收走,等级由他们和烟站的捣鼓着说了算,村民也不知道。他们叔侄俩说你家的烟叶几级就是几级,说多少钱就是多少钱。我有个同学说,就这级差,他们叔侄俩每年就能赚好几万。
杨东东对刘小芹的话半信半疑,其实连一半也没信。他觉得刘小芹太悲观,说的这些事也不太可靠。刘小芹大概从他的沉默看出了这一点,难过地说,拉倒吧,给你说这些是嘴唇上抹石灰,白说。你还以为我骗你是不?反正到时候你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正在这时,杨东东的手机响了。电话是杨进的女儿杨梅打来的,说杨进有事找他。他正琢磨着向杨进请教,连饭也没吃就赶了过去。
杨进正躺在院子里的椅子上看书。杨东东一坐下,他就拉着杨东东的手摇了几下:小杨,我是正式通知你,你已经补选为民全村党支部委员了。上面我们支部不是已经开会讨论了吗?作为一名年轻的党员,你就好好工作吧。
杨东东激动地握紧了杨进的手。杨进没等他说话,又接着告诉他说,我自打生病下肢不能动,就向支部和乡党委提出退下来。但是上面不同意。
杨梅端着饭菜过来了。她说我爸猜到你还没吃早饭,特意让我给你饭里加了铁棍山药。你尝尝,可好吃了,听说这铁棍山药在省城和北京一些城市都当营养品卖、当礼品送。
杨东东吃了几口,称赞说的确不错,咱这里为啥不种铁棍山药,是土壤不适合还是不懂技术?
杨进想了想说,要说西岗的山地是不太适合,可东片河边的沙地应该没问题,朝东阳光也好,日照充足……杨梅在一旁打断说,那地是刘光头爷俩的钱袋子,他们想种烟叶发财,能让种铁棍山药?
杨梅的话引出了杨东东的话。他把这几天的见闻向杨进讲了一遍,末了说我正要向您请教。杨进拍拍他的手说,小杨,你现在是村党支部委员,可以行使支部交给你的职权。上面不是一再强调要尊重农民意愿,不能搞强迫命令吗?是种烟叶好还是种铁棍山药好,得听农民的意见。农民是土地的主人!
杨东东郑重地点点头,说我明白了。
杨东东走到门外,杨进又冲他说,你是学农业的,把你学的知识拿出来。杨梅接上说别烂在自己肚子里,变成大粪屙出来……
说罢,爷俩都开怀大笑。
七
杨东东一大早就到了河边。河边的麦地里有几个农民正在挑水浇麦。还没等杨东东看见小祥子,小祥子先看见他,喊着他的名字:杨东东,你来了?
杨东东见小祥子也挑着两只水桶,上前抢了过去,你怎么不去上学?
小祥子说,我们这里学校上课晚,我每天吃饭前都得帮家里干点活。
杨东东说,你挑那么大的桶,就不怕压着不长个?
小祥子皱了皱眉头,像个小老头儿一样,长长地叹了一声气。
杨东东没挑过担子,两桶水压在肩头仿佛两座沉重的大山,刚走了几步就上气不接下气。最可气的是那挑子在他肩头上不听话,一会儿朝前滑一会儿往后溜,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抱着扁担往下压,想让水桶平衡,脚下却一个趔趄,人和水桶一齐摔在地上,水全都泼在了地上。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身上还是沾上了泥水。小祥子拍着巴掌笑话他:泥猴子,泥猴子!
刘光头上上下下打量了杨东东一眼说,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了?
杨东东笑了笑。
刘光头说,你是看电影电视看多了。你就是天天变成泥猴子,老百姓也不会说你好。现在的农民比过去实惠,你得让他见了大把的票子,他才会觉得你好。
杨东东把杨进的话,以及自己想去看看河边土质的想法给刘光头说了。刘光头说,他要真有本事,当了二十多年支书也没让民全老百姓腰包鼓起来,自己还住猴戴帽的破房子?
杨东东皱了皱眉头。
刘光头说,杨秘书我做梦都想着怎样改变民全面貌。可是你说就民全这地方,不是山就是石头。
杨东东说,那咱可以调整种植结构,种些效益高的作物,比如杨支书说的铁棍山药。
刘光头问,你吃过铁棍山药?
杨东东没说在杨进家吃过,想了想说,我见过礼品盒包装的铁棍山药。他用手比划着,又细又长对吧?
刘光头好像来了兴趣:你爸是干啥的。
杨东东说,做点小生意。他爸爸是事业有成的老板,资产过亿,可他从来不像一些富二代那样张扬。上大学几年,他和其他同学一样节俭。他爸爸也支持他,他下乡当村官,就是他爸爸主张的。
刘光头显然不信:你爸要有钱,可以来咱这投资。我可以直接把烟叶交给你爸收购。他看了看杨东东的反应,又说,有钱大家赚,你大学生村官那点补助够干啥?
杨东东没接刘光头的话茬,他告诉刘三光头,他上网查了一下种植铁棍山药的资料,又和两位在省农科院从事农业科技研究的同学网上交流了一下,觉得在民全坡东沿河边沙土地种铁棍山药是可行的。
刘光头抽完了烟,又掏出鱼刺牙签剔牙,突然说,小杨,咱民全啥时候能上网了?他以为杨东东在骗他,所以突如其来地问了一句。他自信这话能让杨东东露馅,闹个大红脸。没想到杨东东非常从容地回答,我是用柯柯借给我的无线上网卡上的网。
刘光头挠着头皮想了一会儿说,小杨你做得对做得好,我选你当秘书没选错。你刚来几天就积极为民全老百姓着想,真是民全老百姓的福气。
杨东东有些不好意思,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刘光头在地上走了几圈,又突然回过头看着杨东东,咄咄逼人地问:万一铁棍山药种下去收成不好或者说根本就不长,那农民的损失谁包赔?毕竟咱没种过这玩意儿,咱民全的地上没长过这玩意儿。
杨东东这下却愣住了。
刘光头说,你来当村官能干几年?一年,两年,撑死了说三年。这民全的老百姓可陪不起你,一年的损失得几年才能补回来?真到了那时,你想走,门也没有。
这一刻,杨东东的心里排山倒海般地翻腾。刘光头说的确是事实。土地为啥是农民的命根子,还不是因为土地上的庄稼能变成粮食供他们填饱肚子、养育儿女、积累财富?你让他们赔了夫人又折兵,他肯定和你拼命。自己是来这里锻炼的,也就刘光头说的一二年的时间,循规蹈矩地跟着刘光头这些村干部做点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何必铤而走险、惹火烧身?刘光头又接着说了他如何放弃在县城的生意,回到民全来改变家乡面貌。末了,他说民全要想富,只有一条路:种烟叶。
杨东东犹豫了一下说,就算种烟叶也得村民自觉自愿。
刘光头说,爷们你太天真。
和刘光头分手后,杨东东打算再去找杨进,向他反映刘光头的意见,也汇报自己的想法。刚才和刘光头谈话时,他一直在考虑回省城一趟,向老师和农科院的技术人员咨询、求证一下,民全这样的土壤究竟是否适合种植铁棍山药?快到杨进家时,顶头遇上了刘三光。刘三光的摩托车后座上坐了两个陌生的男子,好像刚从镇子上回来。他本来不想停车,大概看出杨东东是去杨进家,才停下车来和杨东东打招呼。刘三光介绍那两个陌生男子是烟叶收购站的,哪个烟叶收购站没说清。杨东东也没问。他向那两个人介绍杨东东时说,这是我叔的秘书。他指了指脑袋瓜子,对杨东东说,你脑子别犯晕,咱村是村委会主任当家。就算我叔不是村委会主任,我们老刘家占了一多半,姓杨的也翻不了身。
刘三光说完,不等杨东东表态就扬长而去。杨东东恨不得摸块石头砸他,想想又忍住了。不过,刘三光的话的确给他了提醒:这时候去找杨进反映刘光头的意见,刘光头会不会误认为在告状,或者说挑拨村里领导之间的关系,再朝深了说是搬弄是非,影响民全的稳定?他站在那儿想了好大一会儿也没想出个结论。杨东东忽然有一种无助和无力的感觉。
杨东东报名当村官时,他妈妈就坚决反对:你别以为村官就那么好当,虽说你大学是学农的,但你一没在农村生活过,二没有农村工作经验,再说如今的农民也不是过去那样淳朴憨厚、老实巴交,只懂得撅着屁股在黄土里刨食的农民。我听人家说这农民一旦懂了市场经济,比城里人还厉害。老辈子说穷折腾,越穷的地方越会折腾。你去了不出三个月就让人家把你折腾趴下,像《朝阳沟》里的银环一样哭着滚蛋。你要是不想考公务员,跟你爸做生意也行。此时,杨东东真正体会到了农村工作的复杂,理解了妈妈的一片苦心。这样一想,他回到住地拿了行李就朝村外走。
杨村官你这是弄啥去?刘福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刘福仍旧骑着那辆破自行车,车上仍旧绑着一根棍子,嘴里仍旧叼着半根香烟,目光仍旧含着嘲讽。杨东东看了他一眼就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刘福见杨东东不理他,又说你咋还背着包包,该不是这三天就镀完金又上调了?他故意把上调说成上吊,还用手比划了个绳套。杨东东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火,哪里能吞下刘福的挑衅,咣当一脚把刘福的自行车踹倒在地上。
刘福火了,你狗日的算什么鸟村官,整个刘光头的黑打手。他扶起自行车,向前推了几下没推动,然后重重地蹾了一下。自行车没有后支架,他把车靠在旁边的树上,过来抓住杨东东的衣襟说,你今个要不赔我辆新车,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就在杨东东和刘福之间的争斗即将开始之际,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东南湖地头出事了!刘福一下子着了急,撒开抓着杨东东衣襟的手去推自行车,推了几下自行车的轮子还是不转。他拔腿就跑,一边回过头对杨东东说,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得找你赔车!
杨东东也撒腿朝那里跑去。两个人一前一后,仿佛在展开一场马拉松竞赛。刘福一边跑,嘴里一边嘟哝着,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被杨东东远远地扔在了身后。
八
被民全老百姓称为东南湖的地头已乱成一团。
两辆大型推土机和一台挖掘机停在地头,小祥子昂首挺胸地站在一辆推土机前边,一副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样子。和他同来的两个孩子则分别躺在轮子下边,随时准备牺牲。一个戴着白帽子的中年人,气急败坏地挥着拳头,命令推土机和挖掘机司机开机。那几个司机却无动于衷。车轮前有人,而且是孩子,谁敢对他们的生命熟视无睹?那个白帽子想去拉小祥子,小祥子挥着手里的棍子对着他乱舞,让他不敢近身。白帽子叫着骂着,才有一个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出其不意地从小祥子身后抱住了他。小祥子手中的棍子发挥不了作用,一急之下,狠狠地咬了那人一口……
一些在附近地里忙活的人见状围了过来,有民全的,也有邻村的。杨东东赶到时,双方正吵得不可开交。他一眼就看见地里的小麦已经被推土机推平了几块。他算了一算,从小祥子他们发现推土机进了地到赶过来,时间上差不多。这时,小祥子已经被白帽子摁在了地上。白帽子扬起巴掌重重地打了小祥子一个耳光。小祥子一边挣扎一边高声叫骂,看我爸来了不活剥你。
你们民全人都是狗娘养的会咬人!白帽子拧着小祥子的耳朵,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他的话激怒了刚围过来的民全人,有个小伙子上前就要揍他,被刚刚赶到的杨东东拉开了。
杨东东问白帽子,你们是哪里的?
白帽子拍了拍手上的土,瞪了他一眼说,你是哪里的?
杨东东四下看了一眼,周围的人都看着他。他又严厉地问白帽子,谁让你们铲民全的麦地?
白帽子从驾驶室里取出一只黑皮包,从黑皮包里取出一份协议书在手中扬了扬:看见没,这是民全村委会和我们公司签订的土地流转协议。这里的麦地归我们公司了,我们要种烟叶,不铲麦子怎么种,麦地里能生烟叶?
刘福这时也赶到了。小祥子一见刘福,哇地一声哭了,指着白帽子说,他个坏种打我。刘福也看见了被铲的麦地,正是他家的,又听儿子说白帽子打了他,火就不打一处来,夺过儿子手中的棍子就朝白帽子头上打去,骂着哪来的野种,敢到民全撒野?杨东东眼明手快,抬起胳膊挡了一下,棍子落在他的胳膊上,疼得他咧了咧嘴,眼泪一下子掉了下来。他想这一棍要是落在白帽子头上,脑袋瓜子不开花也得裂开嘴流出血。他劝刘福不要冲动,有理讲理,千万不能动武。
刘福说,我没理给你们讲。这狗日的不是说村委会签了协议吗?你是村官,签这协议也有一份。
白帽子听刘福说杨东东是村官,也冲杨东东来了劲:你们村委会说话算不算数?白纸黑字的协议不是擦屁股的卫生纸。你们要毁约,得赔我们公司的损失,先把我们前期的经费退了。白帽子这一吵吵,仿佛朝周围的人群中扔了颗手榴弹,引起了爆炸。这些年中央对农村的政策越来越好,越来越透明,农民们知道他们承包的土地,没经他们同意,谁也没有权利随意流转和占用。白帽子的话等于告诉他们,民全村村委会没经他们同意,已经把他们承包的土地流转给了白帽子代表的公司,而且收了人家的补偿款,却没有让他们见一分一文,这明摆着是侵占他们的合法利益。不用人带头,他们就嚷嚷开了。眼前只有杨东东一个是村官,于是愤怒的人们把怨气撒到他身上,纷纷指着他骂,还有的朝他身上扔坷垃。小祥子说杨东东不是坏人,说着站到了杨东东身前,想用自己的身子护卫杨东东。
白帽子趁人们视线转移的片刻工夫,给刘三光打了个电话。刘三光陪着烟草收购站的两个人正在刘光头家喝茶。他挂断电话,简单地给刘光头说了一遍就向外走。刘光头喊住了他,说别遇事就手忙脚乱。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得用脑子。
刘三光骑着摩托车,一袋烟的工夫就到了东南湖。地头已经围了上百号人,吵吵得很凶。他没看见杨东东,只见刘福和刘小芹的父亲刘二聋子一左一右拉着白帽子,让白帽子还他们家的小麦。白帽子看见他来了,一边拼命挣脱一边高声喊,三光大哥你他妈的说话不算数,让我来整地却让我人身不能自由。
白帽子这一喊,让刘三光十分恼怒。他就像被人重重打了一记耳光,早把刘光头的话抛到九霄云外。他一踩油门,加大车速向刘福冲了过去。眼看就要撞到刘福身上,一场车祸就要发生,杨东东突然从人群中跳了出来,一跃而起扑向刘三光,连人和摩托车一起倒在地上。刘三光刚爬起来,刘福又一脚把他踢倒,狗日的你不光谋财还想害命啊?说着挥着棍子就要打刘三光。杨东东也爬起来了,他拦住了刘福说,你有话说话有理讲理,不能打人。
刘三光爬起来,一边指着刘福骂,一边去打电话。
杨东东虽然听不见刘三光在说什么,但是从他杀气腾腾的神情、有力摆动的手势,猜测他的电话可能会给民全村招来一场更大的骚乱甚至是灾难。一时间他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不知应该怎么收拾眼前的局面。劝刘福等村民回去显然行不通,相反会加深村民对自己的误解。有几个年轻的村民在刚才争吵混乱时,已经骑着自行车回到村里驮来了行李,打算在地里住下,日夜守卫自家的承包地。有一些村民开始在地头上挖沟,意图阻挡推土机和挖掘机。阻拦白帽子也不可能,因为白帽子手里的的确确有和民全村委会签订的土地流转协议,而且他们公司向民全村付了款。从刘三光的态度,结合他的为人,也不会对村民尤其是刘福这些人善罢甘休。眼下的情况,他唯一的选择是向杨进或刘光头汇报。但是,这种局势又让他不敢离开。他掏出手机,想给杨进或刘光头打电话,没想到手机没电了。他把小祥子叫到一边说,小祥子,你赶快去杨支书家,把这边发生的事给他汇报,让他拿个主意。
小祥子刚走,刘三光过来了。他一脸得意之色,说,杨秘书你就等着看好戏吧。他指了指地头和地里的村民说,过一会儿这些人就会滚蛋,我不光要把他们地里的小麦给铲平,还得挖地三尺,把穷根给拔了。
杨东东非常生气。他说,刘三光你没有这个权利!我警告你,如果你强行毁坏老百姓的麦田,引起的一切后果由你负责。
刘三光冷冷一笑,说我刘三光还没有不敢负责的事。
杨东东说,你叔是村委会主任,你也是村委会成员,你做事要对得起民全的百姓!
刘三光点了一支烟,狠狠地抽了几口说,你是老板的儿子,从小在蜜罐里长大,不知道穷是什么滋味。我给你说吧,卖地的那二十万,是我叔给柯柯出国留学用的。你说怎么办吧?要是不让我哥们的公司种烟叶,这钱你还?
杨东东的脑袋一下子又胀大了,刘光头刘主任啊,你怎么能做出这种糊涂事?你难道不知道强征农民的承包地、贪污土地流转费是犯罪?
刘三光见杨东东面色苍白,又接着告诉杨东东,我妹妹柯柯喜欢上你了。
杨东东惊慌失措地连连摆着手,我没有,我没有,我不喜欢她。
刘三光这一手的确厉害。他的话还没落音,多少眼睛齐刷刷地投到杨东东脸上。杨东东感觉到那目光都长着刺,扎得他浑身极不自在。他必须当机立断,向大伙作出解释,否则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可是,刘三光根本不容他说话,连推带搡把他拉到离地头几十米远的地方。
杨东东说,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我不会和你们同流合污。
两辆推土机又开动了,顷刻间又有几块麦地被铲平。
杨东东的泪水掉了下来。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大吼一声,乘机挣脱了刘三光的手,像一支离了弦的箭,直冲推土机飞去,伸开双臂朝推土机前一站:有种你从我身上辗过去!
推土机吭哧吭哧地停了下来。
地头上的人和地里的人都冲着杨东东欢呼。那一刻杨东东也觉得自己挺高大的。后来,他在QQ里和大学同学聊天时聊到这一情节,坦白地说其实自己当时两腿都在哆嗦,心也像跳出了胸腔,脑海里一片空白……
现场一时陷入了僵局。
这时,杨进被女儿杨梅用平板车拉着来了。刘光头刘主任也来了。刘光头是骑着摩托车来的,杨东东一眼就认出那是刘光头的女儿柯柯每天骑的摩托车。
刘光头笑容可掬地对杨进点着头说,老哥你身体有残疾,组织上明确要求你在家休息,怎么又跑出来了?就这点风吹草动的事用不着你亲自过问。再说,行政上的事有我这个村委会主任负责。他的话是说给村民听的,响鼓不用重槌,民全村的百姓都听得懂他话中的含义。说完,他没给杨进留出时间,黑着脸冲刘三光吼道,怎么搞得乱哄哄的?限这三天把烟叶种下去,这才第一天开工就搞不动,到时候怪罪下来,责任是杨书记承担还是我承担?然后又指着杨东东说,你是村长秘书,是怎么维护村委会的权威的?
杨东东一下子愣了,刘主任,他们铲村民的小麦……
刘光头冷冷一笑,说你年纪不大心眼不小,出了点事挺会给自己开脱。我问你,民全村子里的大红标语是谁写的?要想富,种烟叶,是谁写的?到村民家做工作的村委会干部又是谁?
杨东东张口结舌说不出话,脸上沁出了冷汗,脖后根也有点儿发凉。他看了一眼杨进。杨进的目光还是像过去那样温热,不像刘福那些人对他的目光充满敌意,心里才稍微踏实一些,安全一些。他又看了刘光头一眼,刘光头的目光虽然有些捉摸不定,但对他似乎并没有恶意,还朝他挤巴挤巴眼,好像在给他暗示什么。他刚想开口说话,刘福在一边抢了先:让杨书记给我们一个说法。
刘光头哼了一声,刘福你想把责任推给杨书记啊?这是村委会的事,杨书记不知道来龙去脉。
杨东东抢着问,土地流转这样的大事,不给党支部汇报?
一直没开口的白帽子这时沉不住气了。他说刘主任你给我们个痛快话,这地还整不整?协议还履行不履行?我回去好给董事长汇报。
杨进问,什么协议?在哪里?拿来我看看。
刘光头板着脸,果断地对白帽子挥了挥手说,你们先回吧,回吧。等处理好了,我让三光通知你们。他说着向刘三光递了个眼色,示意刘三光把白帽子拉走。刘三光没让白帽子往下再说,拉着他上了摩托车,一溜烟地走了。
刘三光一走,推土机和挖掘机司机也怏怏地走了。刘福一下子跳到推土机上,张着双臂呼喊,他们不赔我们小麦的损失,这机器就别想开走。
老杨哥,有事回村里处理吧!刘光头说完翻身上了摩托车,不等杨进说话就扬长而去。
地头上和地里的村民这时一拥而上,把杨进围了个水泄不通,争先恐后地向杨进叙说事情发生的经过,也有不少人问杨进这样那样的问题。杨进招招手让大伙安静下来,问有没有人受伤?二聋子说腰疼,刘福说肋骨疼,还有的人说头上被打破了口子出了血。杨进见没有人受重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大家伙该看病的去镇医院,该回家的回家,该干啥就干啥去吧,这事我老杨一定会给你们个交代!
众人散去了,只有刘福迟迟不动,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杨进让杨东东和刘福把他抬到被铲平的小麦地里,太可惜了,这些人是造孽啊!杨进眼角挂着泪珠儿。
刘福说,我估算了一下,他们铲了有二十多亩地的小麦。我们这些人家的损失找谁赔?
杨进看了杨东东一眼。杨东东从杨进的目光里看到一种期待,一种信任。杨东东于是说,我建议这些地用来试验种铁棍山药。刘福一瞪眼,你小子想往深里害我们。种那玩意儿要是不成,你一拍屁股走人,我们的损失不更大?
杨进白了刘福一眼说,你让小杨把话说完。
杨东东说,我已经和城里一家公司电话联系过,他们答应在咱这儿搞定单农业,试验期间由他们投资引进种苗和技术。如果试种成功,大规模生产了,他们就把咱东片适应种这个品种的地全都包下来,再投入资金搞水利、修路,以后还帮咱搞新农村建设……
刘福显然不信,你说得比唱得好听。他们把我们的地都包了,不还是流转给他们,我们干啥子去?
杨东东说,咱们的人搞田间管理嘛!他们按月给工资,年底给咱分红。
那我们不成了给他们打工的?刘福嘟哝道。
杨进笑了说,咱给他打工种地,他也给咱打工搞运销,只是分工不同。
刘福这才不说话了,蹲在地上扒拉着土坷垃,好像他土里埋着的黄金被人扒走了,心疼得掉眼泪。
回村的路上,杨东东从杨梅手里抢过平板车拉着杨进。他对杨进说,我打算把今天发生的事向镇里如实汇报,绝不能姑息迁就。他说完,想等杨进表态,听到的却是杨进一声接一声的咳嗽。还没等他回头看,杨梅一声尖叫,我爸吐血了……
九
杨东东和杨梅把杨进送到镇医院,经过抢救,人是醒了,医生却坚持让他住院治疗。杨进对杨东东说,小杨,你快点回村里去,千万别让村里再闹出事情来。
杨东东想去找韩委员汇报一下,走到半路又改变了主意,决定还是等报告写出来再去。回到村里,他就开始写报告,还没写完,村里又发生了一件事。镇派出所来了两个民警,把刘福给带走了。理由是刘福不仅带头破坏生产,还暴力侵占人家的推土机、挖掘机等价值几百万的生产工具。
民全村又乱了。
杨东东是听刘小芹告诉他的。刘小芹说,刘秃子叔侄俩恶人先告状,搞秋后算账。
原来,刘小芹人在镇子里的美容美发店上班,心思却惦念着自己家的承包地。刘三光带着白帽子一到镇里就去找刘小芹说,你爹跟着刘福带头起哄,这回非摔大跟头不成。刘三光的目的是吓唬一下刘小芹,让她一家不要和刘福搅在一起。因为二聋子的辈分大,他一退出,会带动他近房的几户人家。刘小芹一听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请了假就朝民全赶。她到了东南湖,看见刘平安还蹲在被铲平的小麦地里吧嗒吧嗒地掉眼泪。她连着叫了几声爸,刘平安头也没抬。她看着东一棵西一棵东倒西歪的麦苗,埋进土里露着尖尖的绿芽,心头一酸,泪水也模糊了眼睛:爸您放心,这回就是拼了命也得向刘光头讨个说法!
刘平安这才抬起头,抹了把脸上的泪水,眯缝着眼睛看着她,你就别逞能了,我们斗不过刘秃子。你刚才没看见那架势,要不是那个小杨村官在,你老杨大爷也赶到,说不定这地里……
刘小芹一听杨东东在场,脸上露出了微笑。
刘小芹搀扶着刘平安慢慢腾腾地回村,在村头遇见了开三轮摩托车的民警,等摩托车过去了,她才看清坐在车斗里的是刘福。接着小祥子就追了过来,一边跑一边哭喊着爸。刘小芹拦住小祥子,问明了情况后,就来找杨东东。
杨东东感到十分震惊:这种事情怎么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呢?
刘小芹说,刘福哥家里人到刘光头家去了,还不知会闹出啥事!
刘小芹走后,杨东东急得在屋子里转着圈,两手不知朝哪儿放,端起茶杯,杯子里空空的。过了一会儿他才清醒过来,拔腿就往外跑,像在大学参加百米短跑竞赛的速度一样,一口气跑到刘光头家门前。
刘光头家门前果然围了很多人。这些人分成两个阵营,支持刘光头种烟叶的站在一边,反对刘光头种烟叶的站在一边。刘小芹站在反对者一边的前排,和刘光头的女儿柯柯面对面瞪着眼。在刘小芹这边,地上还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
杨东东从没见过这种情景,一时不知所措。有人说,刘福家的,杨村官来了。
披头散发的刘福媳妇大概也觉得不好意思,一骨碌爬起来,躲到人后去了。
杨东东生怕对峙的双方争斗起来,那样局面就更不好收拾。现在,杨进不在现场,刘秃子不在现场,他必须当机立断做出平息事态的决定。他的脑子飞快地旋转着,或者说绞尽脑汁地思考着,就在他感到手足无措时,手机响了。他从裤袋里朝外掏手机时,一个点子形成了:骗就骗一回吧!于是,他问也没问一声来电话的是什么人,就大声喊道,我就是小杨,杨村官啊。报告镇长,民全毁麦苗的事我正在调查。放心吧镇长,没有人寻衅滋事……
挂断电话,杨东东已经汗流满面,四下看了一眼,村民已经走了大半,还剩下几个人也在犹豫不决。他对那几个人招招手,说,回吧,都回吧。刚才镇长的电话你们也听见了。镇长说上级一定会严肃处理,给大家一个交代。
等人都走光了,杨东东一屁股坐在地上。他觉得心像受了惊吓的兔子,仿佛要跑出他的胸膛。你小子敢冒充镇长,就凭这一条给你个处分也绰绰有余。
镇政府倒是雷厉风行,工作组当天晚上就到了民全村,带队的就是镇长,镇党委组织委员韩委员是工作组副组长。
杨东东被叫到工作组临时办公地点,村小学校长室。镇长看了他一眼,他的心跳就又加快了。
镇长说,我怎么称呼你,镇长?
杨东东扭过脸,看见韩委员在偷笑,心里有了底。他说,在那种情况下,我,我只能随机应变。镇长哈哈笑了,说我是得好好谢谢你。你不光平息了一起事件,还给我这个镇长做了一次宣传。
韩委员说,要不是有人给镇长打电话告你,镇长还不知道有人冒充他呢!
接下来,镇长仔细询问了事情发生的经过,末了让杨东东谈谈看法和意见。镇长非常坦诚地说,我和韩委员都不在现场,情况不太熟悉。我们想听听你的意见。
杨东东犹豫了一会儿,说,是不是把刘主任找来……
镇长说,该找他时我们会找。
杨东东见镇长和韩委员都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想了想后认真地说,我觉得镇长应当首先在村民会上作检讨。
镇长笑了笑,说说你的理由。
杨东东说,据我了解,镇政府的确给村里下达过种烟叶的任务。刘主任再三对村民讲,如果反对村委会就是反对镇政府,反对镇政府就是反对县政府……
镇长问,他没说镇政府首先强调要尊重农民的意愿,不能搞强迫命令?
杨东东摇摇头,实事求是地回答说,我开始也以为种烟叶比种小麦和红芋的效益好。
还有什么意见?镇长问。
杨东东说,刘福并没有把推土机拖回家。他就说了一句,用推土机赔偿被铲的小麦损失。我认为抓刘福是个错误,应当把刘福放回来。
韩委员说,这件事不是派出所干的,那两个警察是刘三光一伙假扮的。他们是想用这个办法威胁村民。刘三光已经被派出所控制,刘福现在也应该到家了。
杨东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镇长看了看表说,你还有什么想法?
杨东东说,当务之急是把农民被铲的麦田补种上其他作物,不然撂了荒农民的损失更大。
镇长点点头说,你和杨进同志商量过补种什么作物吗?镇长没提刘光头,这让杨东东有点意外。他把和杨进讨论过的补种铁棍山药、自己向农学院老师和同学征求意见的结果等,向镇长和韩委员说了。镇长和韩委员边听边点头。等他说完,镇长又问,销路呢,你们考虑了吗?
杨东东说,如果村民同意,市里有家公司打算过来签订单,从供应秧苗开始,一直到收到销全都由他们负责。如果收成好,质量好,他们往后还会加大投资,在农民同意的情况下扩大种植面积。
镇长问,肯定吗?
杨东东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镇长又问,那家公司信用怎么样?
杨东东迟疑了片刻才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是我爸爸的公司。
镇长和韩委员都笑了。
镇长、韩委员和工作组的其他同志要分头去村民家。镇长对杨东东说,小杨你帮我列个提纲,看看我从哪几个方面向村民检讨,才能不让村民说我骗他们。镇长和韩委员临出门时,杨东东凑到韩委员耳边,低声问了一句:刘村长现在在哪儿?
韩委员没有正面回答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抓紧完成镇长交给你的光荣任务!
尾声
春节期间,杨东东回城呆了几天。他同爸妈在一家酒店吃年夜饭时,看到一个长得酷似柯柯的女孩,陪着一个也是光头,但年龄显然比刘光头还要大的男人喝酒,后来上了一辆大奔。他的心一下子就乱了,整整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回了民全村。
一到民全村,刘小芹告诉杨东东一件让他非常不安的事:杨进和刘福之间发生了矛盾。刘小芹说,我刘福哥组织一些村民,春节这两天偷偷地在西边岗上砍伐了几十棵大树。我老杨大爷听说后批评了他,他还振振有词,说是为民全百姓谋福利。
杨东东虽然火冒三丈,但是没有表现出来。刘小芹看出他虽然生气了却表现得很沉着,笑了笑说,你还成熟得挺快。
接着,刘小芹又告诉杨东东,我刘福哥说了,明年咱北边有条高速路需要绿化,得用不少大树,咱村西边岗上的大树正合适。我老杨大爷听说后,也发了狠话说,谁要动那些大树,就先把我埋了。
杨东东就去了杨进家。他和杨进谈了一个下午,临出门时,杨梅听见杨东东说,困难会有的,矛盾会有的,问题会有的,咱就认准一个理:凡事要看老百姓支持不支持……
杨梅后来给刘小芹说,我听着杨村官走路的声音咚咚咚响,真带劲!
原载《朔方》2011年第12期
原刊责编 漠月
本刊责编 黑丰
作者简介: 王昕朋,男,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出版过长篇小说《红月亮》《天理难容》《天下苍生》(合著)、《团支部书记》,中篇小说集《是非人生》《姑娘那年十八岁》以及散文、报告文学集多部,在《人民文学》《人民日报》《十月》《中国作家》等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部,作品曾被《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作品与争鸣》《作家文摘》《红旗文摘》《书摘》等转载。现供职于中央国家机关。
创作谈:有一种声音在呼唤
王昕朋
大学生村官,大约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出现,经过十五六年的发展,这一群体越来越受关注。但是“大学生村官”与小说往往动若参商,未能捉置一处。“大学生”进村后怎么样?他们如何看待农村?农村如何容纳“大学生”?他们为农村做了什么?这一切不应只是媒体关注,文学也应该追魂摄魄,在纸上重建一个农村。同时,“大学生”这个符号依然与“农村”有着各种新的张力,比如知识与常识、异乡人与共同体等等,无不容易产生矛盾。它应该是农村小说的新素材之一。
小说要在“新”和“不能太新”之间取得平衡,只有在叙事上另辟蹊径。《村长秘书》就是用了限知视角来叙述。小说紧紧追随大学生村官杨东东的脚步,不多说一句,不多看一眼,就写杨东东的所感所思,不求宏大叙事,但写目力所及。我认为这样克制的讲述,反倒有着引人入胜的魅力,这是叙事学的重要原则。故事线索一点点地透露给读者,刘小芹家的麦苗会“长腿跑了”、村长家的狗叫“二聋子”、村民随身带的棍子、宿舍里的报纸……这让杨东东蒙在鼓里,也让读者兴趣盎然。故事随着大学生村官的走访渐渐进入高潮,民全村的矛盾慢慢凸现,最后演化成暴力冲突。这又符合了读者的某种期待和农村想象。这种戴着镣铐舞蹈的叙事,也许就是"新"与"不能太新"之间平衡的办法之一。
创作《村长秘书》,就是要在农村小说的密林里,再植新株。至于小说孜孜■的用心所在,则是读者仁者见仁的事了。这里就不多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