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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地人把乌鸦叫“老鸹”,老鸹窝是城西邻河的一个村子。
陆玉星嫁到老鸹窝六个年头生了五个女孩儿,这五胎女孩儿生得玉星在家人面前没了脸,在老鸹窝也没了脸。
九二年前后的那几年,计划生育在农村搞得热火朝天,揭发有奖,超生罚款。虽说揭发有奖这个奖也不是好拿的,是要挨骂的,农村人骂起人来特别歹毒,但骂人还是小事,弄不好被扒了祖坟那可就要晦气了。再说超生,谁家没姑娘媳妇,谁也保不准超生的事不会在自家儿女身上发生,农村都是下力活,没个男劳力怎么行?像揭发这样坏良心的事,老鸡巴干。瞧瞧,都是一嘴钢牙咬烂铁。但是,在计生干部的陪同监督下去医院做大月份引产的还是屡见不鲜,这充分说明,这坏良心的事还是有人干的,但并不全是因为那句“揭发有奖”,而是因为多年的私仇积怨趁机报复;有的好不容易东躲西藏把孩子生下来,却又罚款罚得受不住扔下房子跑的,还有被扒了房子拉了牛的,反正是生了孩子就成了穷光蛋。总之为了制止子宫继续发挥它的功能,计生工作人员确实下了功夫。那几年整个农村计划生育工作压倒一切,如今农村的计划生育工作之所以能够基本走上正常轨道,农村年轻人的思想也有了逐步转变,与那几年的有效控制有直接联系。而玉星连生五胎却毫发无损,这完全是因为陆爱莲的关系。
爱莲是玉星的近门姑,也是大柱和玉星的媒人,而且是大队妇女主任。可别小看了这个妇女主任,支书在她面前也要矮上三分,这并不全是因为爱莲的娘家哥从部队转业回来当上了县公安局副局长,还因为爱莲本身就是个我行我素比普通人多长个胆子的主,而且有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爱莲抓计生工作是对外严口号响,对内松暗里放,都是农村人,只准生一个孩子那不是扯蛋嘛!这一个孩子是顾得上干活还是顾得上照管上面的两辈或是几辈老人?不管男孩儿女孩儿要两个正好,这就是陆爱莲抓计划生育的指导思想,这样综合起来,她在老鸹窝的威信可想而知。玉星跟着爱莲沾了光,她就是不背不藏扛着大肚子公开在村里晃也没人去告。但玉星不但没有一点优越感还反而背了更重的思想包袱,这五胎女孩儿生得她胆战心惊,对自己的肚子失去了信心,她觉得自己的肚子里藏着一个女儿国。
玉星的丈夫王大柱是独子。大柱的爹,她的公公是喜鹊窝的倒插门女婿,喜鹊窝全李姓,就他一家姓王。而且听大柱说,大柱从小是跟李姓的,一直等本家的爷字辈们和大柱的外爷外婆先后下世以后,公公要给大柱改姓,婆婆不依,和公公闹,跪自家祖坟上哭三天,最终还是没犟过公公,大柱最终改回了王姓。
玉星在怀第一胎的时候就吃了婆婆弄来的改胎药,据说这药有百分之九十九的灵验,在怀孕的前四十天以内煎服,是男胎的起保胎作用,是女胎的改为男胎。一家人是怀着抱男孩儿的心理等来了第一个女孩儿。后来婆婆找到那卖改胎药的医生,医生的院子里屋子里照样挤得满满的,婆婆带着气对医生说了自己的事,医生还没说话,边儿上早七嘴八舌一片声响,那一片大大小小的眼睛把玉星的婆婆剜出了一身窟窿,玉星的婆婆说着说着就没了底气。后来她才明白,这些人都是吃了改胎药生了男孩儿来感谢医生的。医生耐心地左问右问了一番,婆婆回来的时候又带回同样的一包药,婆婆说怨不得人家医生,是咱没按人家交待的方法熬药。玉星第二次怀孕的时候,婆婆细心再细心,嘴里念经似地重复着医生反复交待的话,但仍然生了女孩儿。这一次婆婆没再找医生,婆婆说是上辈子坏了良心了,要不那百分之一偏偏就落到自家头上呢。婆婆说这话时把一碗鸡蛋面重重地放在了玉星床头的矮柜上。
婆婆嘴里不时就会迸出譬如坏良心之类的话,还有婆婆的叹息,说叹息又不准确,因为叹息听起来是轻的,是一股气体,可是婆婆的不是,婆婆的叹息很粗很响,拉得长长的。她第一次听见还以为是屋后过了拖拉机,过了一会儿婆婆又叹息了一声,她才分辨出是婆婆发出的叹息。婆婆的这种叹息穿透力很强,就是婆婆在灶屋里玉星也能听到,玉星的心就跟着这声叹息忽悠悠颤畏畏地落到一个伸手捞不到的地方。三胎的时候,婆婆又弄来了“宫廷秘方”,是一只白老公鸡和一堆黑乎乎的树枝子一样的东西,但最终还是没盼来带把的。第四胎的时候婆婆终于死了心,听之任之了,相信上辈子是真坏了良心,报应说来就赶着趟儿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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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玉星的感觉中,婆婆一直就没喜欢过她,但要说婆婆不好又有些亏。就说她这五次生产,虽说态度不好,但给她做小饭,倒便盆,该怎么伺候还怎么伺候。玉星自己也说不上来,这种隔阂在哪里。还有女儿佩佩,从她怀第二胎的时候就跟奶奶睡了,现在越大越难亲近,好像她和那一老一小中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墙,她只能看见她们却摸不着她们。
公公和婆婆很不般配。不到五十岁的公公精壮结实,干净整齐,从背后看就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比公公大两岁的婆婆看起来要比公公老十岁,一副农村小老太太的样子。老两口平常基本没什么话说,玉星刚来时曾悄悄问过大柱,大柱说他爹妈就这样。
公公话不多,不管高兴还是生气从不挂在脸上,柱子虽是独子也怕他爹三分。玉星嫁过来以后,两个人到底和一个人不一样,需要花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两人不好意思事事都伸手向二老要,大柱就拉起架子车,到村头窑上帮工拉砖,一天挣个十来块,够二人零花。公公看在眼里,拿了三千块钱给玉星,让买拖拉机,并说:人比钱重要,人累坏了啥都瞎搭。玉星接过钱眼泪都出来了,她也心疼大柱呢,她看见同村的年轻人开着拖拉机的神气样,想想大柱伸着头拉着满车的砖头上憋得脖子上青筋直冒的样子,既羡慕人家又替大柱难过,心下暗暗要攒钱买个拖拉机,可是这钱到啥时候才能攒够呀。现在公公一下子就把她的愿望变成了现实,她能不感激吗?
公公在河边开了一片菜园子,在菜园子里搭了一间小屋,里面锅碗瓢盆齐全,那里就像是公公的第二个家,遇着雪天雨天就在那里起火。这片菜园子功劳不小,除了自家有吃不完的菜,每天早上都有菜贩子来买菜,菜园子就像公公的一个私人小金库,给大柱买拖拉机的钱自然也出在这里。
乡下的习俗公媳不搭话,可玉星跟公公的关系却处得很好。玉星从小虽是过继给了大伯,大伯应该就是爹,可大伯是个闷葫芦,除了干活,她都不记得大伯啥时候坐下来和她们奶孙俩正经说一回话,亲爹究竟有多亲在脑子里基本是空白。公公对自己这么好,在她以为就像亲爹一样,自己有啥理由不好呢?
有一个下雪天,带哨的风裹着小雪粒咬得脸生疼。玉星冒着雪到村街上买了肉骨头,熬了一大锅豆脑一样的白汤,擀了面片。根据以往的经验,这天儿公公肯定是不回来吃饭了,这么好的饭又是自己亲手做的,公公却吃不上玉星心里怎么也过不去。她拾掇罢提了一瓦罐的肉汤,裹着面片冒着雪去给公公送饭。
这样冷死个人的天气把人们都关在屋子里,一路上连只狗都没碰到。地上的小雪粒子已有二指厚,不到半里路玉星走出了一身汗。公公的小屋静静地在风中立着,玉星喊了两声没人应,推了推门,门从里面拴着。难道公公不在?菜园里也只有雪粒子打菜叶的沙沙声。一股香味儿却丝丝缕缕进入她的嗅觉,她深吸了一口,结果满腔满肺都是香味,肉香味儿。她以为是瓦罐里跑出的味儿,低头瞅了瞅,包裹得好好的。正纳闷儿着,门开了,爱莲像喝了酒一样脸上布满红晕,一股浓郁的肉香味从她身后扑面而来。爱莲接过玉星抱在怀里的包裹,把她往屋里拉:“快进来暖和暖和,给你公公送饭来了,饿不着他,守着一园子菜呢。”说着抻开包裹:“哎哟,想啥有啥,你看玉星把面片都给你送来了。”
屋里暖和和的,公公在往火盆里加干柴,香味从火盆上坐着的铁锅里冒出来变成一股接一股的白气。公公指着火盆旁边的小凳说:“坐这儿烤烤火。”玉星没坐,她觉得浑身都不自在,仿佛自己一头撞进了一个不该进的地方,强烈地感觉自己是一个外人。这屋里涌动的又香又暖的热浪一团一团地把她往外推,她迅速放下包裹说:“不了,我得回去了,柱子要回来了。”
出了门,玉星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脸,深深地吸了口凉气,脊背上的汗少了一些。没想爱莲跟了出来,说:“走,我跟你一道。”玉星疑惑地朝她看了一眼,爱莲笑着说:“咋了?我也得回家吃饭呀。”说着掖了掖衣服挽起玉星的胳膊说:“这火呀真是烤不得,越烤越冷。”一路无话,到了村口爱莲说:“玉星啊,你看你姑外表是个强人,心里苦啊。你看你姑父那一瘫子,我给他生儿育女给他端吃端喝,不但没有一丁点安慰,反而睁开俩眼就满嘴胡吣,要不是俩孩子,我说啥也不会呆在那个家的。”“好了,别在这儿傻站了,快回家给柱子做饭去,”说着拍了玉星一下,“我走了啊。”玉星也朝着家的方向走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看,雪粒子更密了,爱莲穿着时兴的长长的大红丝棉袄的瘦长身影被风雪裹挟着渐渐远了,一股莫明的惆怅让玉星心里难过起来。
爱莲的丈夫酒后开拖拉机摔断了一条腿,医生说不截肢就保不了命。爱莲的丈夫成了瘫子后脾气变得暴躁起来,骂起来一整天都不停歇。爱莲本身干着妇女主任这个活儿,这是个很好的不着家的理由,她的瘫子丈夫和一双儿女都交给了她的公婆,任她的瘫子丈夫提着她的名字白天黑夜的骂,她的公婆对她特别的工作热情却是敢怒不敢言。
3
玉星的公公对五胎女孩儿虽没明显表现,但有一句话却重重地压在玉星的心上。公公说:没事,还小哩,五十出头还生个孙猴哩。这话乍听很宽宏大量,细品却冰凉坚硬,也就是说:就是生到五十也得生出个小子来。
但是公公即便是这样说又有什么不对呢?玉星已经歉疚得无以复加了,因了她不争气的肚皮让这个家里的成员在老鸹窝抬不起头。她掰着指头算,和她一起当年嫁过来的俩媳妇,一个头胎就是男孩儿,另一个第二胎也生了男孩儿。结婚时自己是多么的风光啊,半个庄子的人都来看这个电影明星一样的新娘子,另外两个新娘因为她的关系受了全村的冷落,而现在她不敢想她们在背地里和村人们一起该发出怎样的嘲笑啊。不用想都知道,田间地头,村街巷口,闲下来的人说起她的五胎女孩儿是什么样的表情。她觉得没脸吃婆婆给她做的月子饭,不敢和干活回来的大柱对视,因为她一看大柱她就忍不住想掉泪,在她看来大柱就像她的一个孩子,现在因为自己的关系在外面被人瞧不起。
到底是不一样了,以前大柱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都粘在她跟前,私房话总也说不完,而现在能在外面讴就尽量在外面讴着,回来了最多挑开门帘问一句“吃饭没”?玉星看得出,大柱有顾忌,他的顾忌就是婆婆,大柱和她亲近了婆婆就会不高兴,院里争食的牲畜们就会无辜多挨打骂。玉星理解婆婆,就连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何况望眼欲穿想看到下一代接班人的婆婆。
村里小媳妇之间相传她的公公和爱莲之间的风言风语她也不是丝毫都不晓得,这种事在城里只是暗地里而且是关系好的一群中相传,在农村可没这么文气,田间地头的粗言俗语能把自己都说得耳热心跳。爱莲虽说有威信,可是谁叫她犯点啥事不好,非要犯这桃花劫呢,叫人咋能管住自己的嘴巴嘛。
以前玉星坚决不相信,就是那次在菜园里的所见也不能让她完全相信,人家能说得并不等于有那种关系,可是婆婆长期对她的态度却叫她不得不怀疑。因为一个人不可能没有任何理由对另一个人长期抱有敌意,而且这个人还是她唯一的儿媳妇,现在又加上自己不争气的肚子,婆婆的不满肯定是没法容忍了吧。大柱自然也不想让她们婆媳的关系雪上加霜,因此就远了玉星。
还有,在那方面也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除去坐月子除去月经期,大柱几乎每天晚上都要的,现在一星期不挨她也是有的。大柱好像变了一个人,亲她爱她的丈夫在一天天萎缩。如果再不生个男孩儿,这老鸹窝唯一的一家王姓就要在她这里断后了。这家人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现在一天到晚除了牲畜们的声响外几乎没有人声,活气儿在一连生五胎女孩儿的过程中一点一点蔫下来,自己在这家人面前犯下了多大的错啊,不,是罪。只要想到这儿,玉星就不停地狠狠撕自己的头发,狠狠地拧身上的肉。她想听头发一根根断裂的声音和头皮上、身体上传来的尖锐的疼痛,这肉体的痛感是她应该得到的惩罚,这样能够暂缓一下掏了心肺一样的空落。
4
女孩儿又被抱走了,还是爱莲介绍的人家,是城里人,女的不会生养。玉星想,比起不会生的,自己是不是算幸运呢?如果不会生,她不知道她能不能在这个急需传宗接代的家里呆这么几年;但是现在只会生女孩儿的自己却不停地给这个家带来无休止的打击。在这个问题上她不能确定自己到底算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
那天的事没有一点前兆,从那天起玉星一家的生活就不一样了。
满月的时候正是阳春三月,这一天吃过早饭,柱子像往常一样到窑上去了。女儿上学去了,公公天不亮就去了菜地,院子里准时响起了猪们催食的哼唧和鸡们嘎嘎抢食的一片声响,然后就彻底静下来。院门吱嘎一声合上了,婆婆赶着羊也走了,院子彻底安静了。玉星盼着每天的这个时候,只有这一会儿她才是自由的,呼吸才是均匀的,只有这一会儿她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她趿着鞋子来到堂屋门口,太阳刚刚过了前院的屋脊,黄澄澄地照在身上,她觉得自己的身子就像一个海绵体一样顿时吸满了阳光,舒坦极了。院子里一棵桃树幼苗吐了几个苞,开了两朵花,映着刚刚爬上前院屋顶的太阳娇艳可爱。
村西缓坡上的那片桃林,一定是开得正艳。她闭上眼睛想象着绿油油的麦田映着一片桃花灿烂,就像一幅水彩画。玉星很想去看看桃花,但外面不时传来的人声让她没有勇气打开门,反而快步跑过去把门拴紧,插门拴的时候尽量不让它发出声音,以免吸引路上行人的目光。这样,她才松了口气,这个院子才真正属于她一个人了,她彻底地安全了。她想在里面干什么就能干什么,谁也看不见她。
她开始打扫院子里的卫生,仔细地清理着被婆婆忽略的边角旮旯儿,她不慌不忙甚至是悠然自得地干着活儿,一首小曲儿的调子忽然从鼻孔里钻出来。这让她很意外,做了亏心事一样慌忙四下瞄了一圈儿,再次确定除了自己和院子里散着的几只鸡之外没有别的活物,她才放下悬起来的心。搬了圈椅在前檐下的太阳地里坐下来,满意地看着在自己手里变得清爽的院落。
一阵嘈杂闹哄哄在耳边炸响,把她吓了一跳,好像有一群人忽然就闯进了院子。她慌得站起来,看到大门仍拴得好好的又坐下来。围墙上空杨树刚刚吐出嫩苞在那里随风摆动,声音是从院墙外传进来的。她听出是有人在吵架,而且是两个女人在吵架,有孩子在跟着尖叫起哄。但听着听着,她就又站了起来,那变了调的声音怎么那么像婆婆?婆婆不是去山坡上放羊了吗?她认真地凝神地辩认着那个苍老的声音,她都听了七年了,尽管变了调也还是那个味儿。婆婆这是怎么了?婆婆从来也没和谁吵过架呀。婆婆连公公和爱莲的事都能忍,有什么事不能忍呢?她这样想着就打开了门,村边地头上闹哄哄的一群人呼啦一下就进了眼睛,这种闹哄哄的场面吓了她一跳,想退回去已经晚了。有两个眼尖的年轻媳妇朝着她跑过来了,两个人抢着给玉星说事情来龙去脉:婆婆放羊一眼没看好,羊跑小宝家麦地里把人家麦苗啃了,婆婆撵羊又把人家的麦苗给踩了。小宝妈站在田头不指名地骂,婆婆自知理亏只好任人家骂两句算了,谁知小宝妈骂不到头,骂得祖先们在地下都呆不住。婆婆实在受不了就对了一句,没想那女人是个粘缠头,撵着婆婆吵。
人们自动给玉星让开了一条路。小宝妈正尖着喉咙说:“连个羊都管不好咋管自家人?”婆婆举起胳膊“嗷”地一声朝小宝妈挥舞过去,被旁边的人们和玉星拉住了。婆婆气得脸色发乌浑身哆嗦,大声嚎啕着朝地上萎坐下去。有人在劝说小宝妈:“算了,算了,这点小事划不来。”小宝妈没了对仗的,渐渐地也息了声,这场架要说是应该结束了,但就在玉星挽着婆婆往回走的时候,小宝妈像是要给这场争吵来个收尾一样忽然迸出一句:绝户头。这句话就像一棒槌敲在玉星的心头上,她放开婆婆回过头,还想着是不是听错了?但那女人仍恨恨向后勾着的头和脸上的表情以及周围人们脸上的表情告诉玉星,那三个字就是从她嘴里刚刚跑出来的。玉星朝小宝妈走去,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脑子里哄哄响成一团。人们都呆在原地奇怪地看着她直眉横眼地朝小宝妈走去。小宝妈也转过了身,有点意外地看着朝她走来的玉星。等她看出不对劲的时候玉星已经把她扑倒了,一手圈着她的脖子,一手拧住她扎在后面的辫子,把她的头狠狠地往坎垃地面上摁。小宝妈杀猪一样叫得发呆的人们都醒了过来,纷纷上前劝解,但玉星像和女人连在了一起,人们没法下手,干看着两个女人在地上扭扯撕打,直到有人惊呼“出血了”才真正慌了神,下死力分开了两人。小宝妈瘫在地上起不来,脸上被土坎垃硌出了血。人们要把她扶起来,她却赖在地上不起来,人们只好就让她仰面朝天地睡在那里喘气,等喘过气来,像老驴叫天一样在那里嚎,却是一句也没再骂出来。玉星被人们扯开来,头发篷乱,满脸通红,紧咬着嘴唇的牙缝里在往外渗血,手里攥着小宝妈的一缕头发,毛衣袖子也在地上磨开了线,有血渍从里面渗透出来。人们呆呆地看着玉星,吃惊得嘴巴都忘了合上。他们心目中的那个陆玉星和眼前的这个陆玉星怎么也重合不到一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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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星的公公听到消息回来,见院门开着院子空空的,死了一样地静,所有的活物都不在自己应呆的位置。公公骂了一句:日他妈,死静了。一头奔自己屋里,见婆娘脸朝里在床上躺着,问:“咋回事?”婆娘一动不动,也不接话儿。
“问你哩,不会出气儿?”
“我日你八辈先人,是个猪。瞅你那笨猪样还跟人吵架?看多能,知道丢人是啥。”
“日你八辈先人,我咋丢人了?我是跟人睡了还是X别人了?”
“啪”地一声脆响,让南屋里坐卧不安的玉星一哆嗦,婆婆嚎啕起来,屋里响起扑里扑腾的扭打声:
“你有胆就把我打死,我是没脸再活了。”
“你这死婆娘可是疯了?”
玉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拉一把。她的心虚虚的,和小宝妈打架的过程车轱辘一样在眼前过了一遍又一遍,她都不敢相信那个疯了一样的女人是她陆玉星,但桌子上正对着她的那个圆镜子告诉她那个疯女人正是她陆玉星。已经干涸的血像半条还在蠕动的红蚯蚓在嘴角挂着,她机械地擦着,耳朵紧张地关注着北屋里的动静。婆婆一声尖叫让玉星的心差点跳出来,她惴惴地赶到北屋,公公正脱了脚上的鞋没头没脑地打婆婆。公公手里的鞋攥得很紧,玉星夺了一下没夺过,反挨了一下子,她只好一下子趴在半匍在地上的婆婆身上搂抱着婆婆。公公试了几试没法下手,骂骂咧咧地穿了鞋子往外走,但婆婆推开玉星还要去撕公公,嘴里不停地重复着:“我就看你今儿能打死我,……”玉星拉着婆婆说:“妈,算了。”婆婆说:“算不了,我今儿就叫这王八蛋打死我。”公公头一拧说:“你真要找死啊!”玉星忙护着婆婆说:“妈,别吵了,外人笑哩。”婆婆听了她的这句话,真的不吵也不骂了,回头盯着玉星,嘴角似笑非笑,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要不是赶着趟儿生一群丫头片子,谁敢上门欺负?你是绝户头你还不让人笑话?”玉星的头“轰”一下大了,她想都没想胳膊上就用了劲儿,瘦小的婆婆一下子从她手里飞出去,“咚”地撞到了床头那面笨重的两头沉上,婆婆张着嘴慢慢蹲下去。
“我日你八辈先人呐!你这个熊婆娘,可接着胡咧咧?”公公边骂边折回身架起婆婆的胳膊。婆婆就惨叫了一声。公公抬头看了她一眼,玉星觉得像被刀子在心尖上剜了一下,公公说:“这人兴我把她杀了,不兴你挨一指头。”公公把婆婆放床沿上,身子一矮背上就走,玉星想上前扶,公公一把推开了她。
玉星的身子稀软,只好顺着柜子蹲下来。想着婆婆会怎么样呢?肋骨断了吗?内脏震坏了吗?自己这是怎么了?她是自己婆婆呀,怎么就下得了手呢?婆婆那样说是因为婆婆心里有大委屈,身为女人在自家男人那里受委屈;做为婆婆,因为媳妇一连串的女孩儿在村人面前受委屈。婆婆说得对,大柱娶的若不是自己,也许就不会有这一连串的女孩儿,也不会被人骂“绝户头”,自然就不会和小宝妈发生那一场撕打,进而婆婆在公公这里受的委屈,还是与自己有关系,因为爱莲是自己娘家姑呀……颠来倒去地想,事情弄得这样糟糕,还是因她陆玉星而起,现在,该怎么办呢?
一直到中午,女儿放学玉星还在原地发呆,她听到女儿进门就喊着奶一路蹦跳着先去灶屋,然后小跑着往屋里跑来,挑开门帘说:“奶,你咋不做饭呢?我快饿死了。”一看是妈,嘴一噘说:“你咋在我奶屋?我奶呢?”看着酷似自己的女儿,玉星心里一点一点暖和过来,她朝着女儿走过去想抱抱女儿,没想女儿挺重的,一下子竟没抱起来。女儿还在问:“妈,我奶呢?”玉星说:“他们……他们都上街赶集了。”女儿责怪地说:“那你咋不做饭,你不知道我下午还得上学啊。”
灶膛里红彤彤的火苗儿,也没有把玉星一颗冷得直打哆嗦的心暖过来。女儿中午吃着饭“咭咭呱呱”说着学校的事,她一句也没听进去。女儿啥时候走的她也不知道,面前的一碗饭连动都没动一下。
半下午的时候,婆婆终于回来了,由大柱搀着走得很慢。玉星怯怯地问大柱:“咋样?”大柱没接她的话,说:“妈,你别使劲儿,有我扶着呢。”玉星只好无趣地退到灶屋里准备做饭,该洗的洗,该切的切,葱花“呲啦”一声刚放锅里,大柱进来了。大柱推了她一下,她想大柱大概是拿什么东西,就挪了一下,大柱又推了她一下,就把她推出了灶屋,玉星说:“我做饭呢。”大柱盯住她看了一眼,退了灶门的火黑着脸出了灶屋。玉星跟在大柱后面试摸着问:“咱妈咋样?”大柱回过头看了她一眼,说:“是我妈!”
这天晚上,柱子睡了牛屋。牛屋里的气味在一天暖似一天的春天里格外浓重,白天倒不觉得,突然睡进来熏得不想喘气,他索性拉起被蒙上了头。柱子的心情很复杂,白天的事太丢人了,不管在村里还是家里脸面都挂不住。他恼玉星做得过份了,这是一层,还有一个隐蔽的原因让柱子决定暂时在牛屋睡一段时间。从结婚第一夜起柱子一直都是搂着玉星睡的,闻不到玉星身上的气味他就睡不着,但闻到这个气味他就管不住自己,不往外放一放就憋得不行,可是,听人家说往外放得勤了种子就稀了质量就不高了,就生不出男孩儿了。他想,大概这一连串的女孩儿就与这个有关,必须得管一管自己了。要不是今儿玉星的所作所为确实让他很恼火,还真下不了这个决心。
玉星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为了能够睡着她开始数数,数着数着眼看要睡着了,胳膊腿儿忽地一急想要脱离她的身子跳起来,这样连续几次以后,她就不打算睡了,想起床又怕惊扰了东屋的公婆。大柱晚间回头看她那一眼好像在看一泡屎,结婚以来包括生这五胎女孩儿大柱都没有这样对她,现在他终于恶心了自己,这日子还怎么过下去呢?
再过几个小时天就亮了,她害怕天亮,她巴望着永远就这么黑天黑地的,不用看见那些不好看的脸;巴望着自己能够一觉睡过去永远都不会再醒来。到了鸡叫头遍的当儿,小腹那儿有了憋胀的感觉,她翻身下床穿上鞋,头重脚轻地往尿盆儿那摸去,却发现晚上睡的时候忘了拿尿盆儿。她穿上衣服,小心地打开房门轻手轻脚摸到堂屋门,摸索着抽开门拴,屏气听了听,婆婆屋里没有动静,她才小心地打开门。
她适应了一会儿黑暗,开始很小心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挪,生怕碰着什么东西弄出声响,十米路让她走成了一里远,终于到了厕所。她急切地蹲下来长长的舒服地尿着,小腹一点一点轻松了。她把头放在向前交叉着的胳膊上,享受这舒服透了的感觉。夜静得只剩下虫鸣声,虫鸣声也渐渐远了。她甚至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和大柱结婚,大柱不停地对着她笑,嘴里的牙白得发亮。她笑了,把自己笑醒了。蹲得时间长了,腿麻木得不是自己的腿了,站起来的时候差点跌倒,她闭着眼靠着山墙站在那儿,让这一阵麻劲儿过去,回想着刚才的梦,她又对着黑暗里柱子白亮亮的牙笑了。
鸡叫从第一声开始,立即像过年的鞭炮一样此起彼伏漫延开来。玉星在这鸡叫声中彻底清醒过来,天比刚起来的时候还要黑,她知道这一阵黑暗过后天就亮了。她的心再次揪紧了,浆糊一样粘稠的惊惧和惆怅把她裹得喘不过气。呆在这儿怎么行?一会儿大柱就该起来喂牛了,公公天不亮也要起来大解的,她在这里会被他们发现的。就在她不情愿地无可奈何地准备回屋的时候,厕所的花眼墙上有一个东西在黑暗中白晃晃的一闪。她回头对着那块白仔细地看了一眼,还是没看清楚,她想伸手把它拿下来看,但是黑暗中距离的判断和现实有误,她刚伸手那东西“咣当”一下掉到了地上。她吓了一跳,忙扑下身子捂蚂蚱一样紧紧捂住瓶子,她怕这声音会把睡觉的人惊醒。就在她扑下身子的那一刻,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味道冲进了她的鼻孔。这味道多熟悉呀,这味儿让她想起绿海洋一样的棉花田,想起刚刚露脸儿的羞涩的小桃子。她捉住白色瓷瓶的细口,摇了摇,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她可惜地咂咂嘴,把瓶口对准嘴巴扬起脖子,一口气喝完了它。她想棉花和桃子喝了就不会再为虫子的侵扰烦恼,自己喝了也就不会再有像槐树叶子那么多的烦恼了。
玉星安静地靠着墙坐下来,望着稀稀落落的星空等待着那一刻,虽然她并不知道那一刻会是什么样儿。
难受是从烧灼感开始的。渴,嗓子眼干得像烧着窑的烟囱。她开始在胸前抓挠,胸脯袒露出来感觉好受了一些。但紧接而来的五内俱焚让她忍不住滚到了地上,她把敞开的胸部贴着地面。渴,还是渴,她寻找着水源,她发现自己滚到压水井旁边了,压水井旁边的木桶里永远都有一桶水,那是防止压井干涸的引水。她抠着了木桶沿,想翻身起来,但人没起来桶却倒了,把边上的一只瓷脸盆子撞得当啷啷跑了老远,水“哗”地洒了一地,在她的身子底下流淌开来。她双手抓挠着遇水后滋滋有声的地面,但那水只一瞬就不见了影,只抠到被水泡湿的地皮,她把泥土塞进嘴里,泥土是凉的,她干脆对着地面啃起来。但是,她的胃却拒绝泥土的进入。“哇哇”地吐了两口,眼前就黑了,好像有人在摇晃她,但她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漆黑一团里她看到了奶奶。奶奶花白的头发在两鬓那儿飘呀飘,她使劲张大嘴大声地喊着“奶”,却发不出丝毫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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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营村离城直线距离五十里,由于是岗坡地,一拐一绕有七八十里路,村子座落在礓石窝儿里。这里的土质也和这里的人一样常年干渴,刚落过雨的土地,见了太阳就冒烟儿,一地的礓石子儿白花花地直刺人眼。
孩子在入学前基本不分男女,入夏就光着腚,直到秋风凉了夹袄直接就上了身;冬天一身破得开花的棉袄棉裤管长到七八岁还在身上吊着,棉袄的前胸袖口都被随时揩掉的鼻涕浆得硬绑绑明晃晃的,鼻子下面嘴唇上面的那一节一律鲜红鲜红的,两筒绿鼻涕随时都在鼻孔里窜进窜出,量大了实在吸不进去就被两只袖口左右一揩,沾上灰尘风一吹,脸蛋就花了,再加上鼻子下面的那段鲜红,活像脸上趴着一只红肚子灰翅膀的大蛾子。玉星脸上的那只大蛾子更鲜艳,因为玉星爱哭,一般女孩子都比男孩子爱哭,但玉星更爱哭。玉星哭起来没头没尾,闭着眼睛声嘶力竭,声音由高渐低,一直哭得再也哭不动了,躺在她奶怀里就像一个睁着眼睛断了气的小尸体,她奶也由哄孩子的小调儿变为一声比一声高的呼噜。木营的孩子都不爱和玉星玩,怕万一不小心惹了她,她的哭声一准把她奶引来,她奶护短,不问清红皂白扯起高音喇叭就骂人,或是褪了鞋逮着谁就是结结实实一鞋底子。因为爱哭,玉星鼻子下面的那一块红得像熟透的草莓一样,让人觉得碰一下就要流血,那时候的玉星是全村女孩儿中最丑的。但是,谁会想得到,就这样一个丑丫头,会在人们的不经意中脱胎换骨,渐渐长成一副美人的模样。
出生在这里的玉星就像干旱的沙漠里长出了一棵水葱,玉星的好看不是一般的好看,是那种初次见面就让你惊艳的好看。玉星的好看是村子里的奇迹,也是玉星家的奇迹。木营的人都说这丫头是把他们祖宗几代人的优点都搜集了去。
在乡下,老大若是光棍,老二的第一个孩子就得过继给老大,这是老规矩。因此玉星生下来就给了大伯。玉星的奶跟着大伯过,玉星过继给大伯,实际上就等于给了她奶。乡下的过继是比较认真的,玉星的爹妈也像没这个孩子一样,任她在那院里嚎,也不去看一眼。木营的人都说玉星的娘实诚,换言之,就是缺心眼,就是孩子给了别人,也是当娘的身上掉下来的肉,咋也不能因为没有奶水吃整日整夜地让孩子嚎,喂一下哄一下能吃多大亏?玉星的爹娘却像没听见一样。在玉星满地跑的时候,她娘就给她生了一个小弟弟,后来没停事儿,又一连生了仨弟弟,眼里就彻底地看不见玉星了,天天见面,互相连个招呼都没有。后来玉星大了,漂亮得成了村里的风景,玉星的娘看见玉星想说句什么,玉星的两只眼睛却像两个深不见底的冰窖。
玉星奶一辈子没养过女儿,一来也喜欢女孩儿,二来她要给她的光棍汉老大侍候一个能给他养老送终的人,因此这个孙女她看得比孙子们都重。玉星奶要是知道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肯定不会在玉星哇哇坠地的时候用她的手心托着从老二的院里抱到老大的院里,若是没有这一抱,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好多时候人的命运都因了不经意间的某个举动或是某个念头就改变了的。
玉星虽是乡下女孩儿,却没干过农活。大伯有气喘病,从地里回来得躺床上喘老半天。据奶奶说是小时候穷,大伯给地主家当长工睡石板落下的毛病。家里的活奶奶从不让大伯伸手,其实一个农家院子里的家务活比地里活儿还要繁杂,不管是鸡呀鸭的或是猪啊牛啊,凡是带腿儿会跑的带嘴会吃的,在农家院子里它就是一口,每天都得照顾它们的吃喝拉撒睡。
木营人吃水难,井在村西边一里远,不论下雨或是旱天,都是浑黄汁儿,下雨满些旱天浅些。旱天因为井水浅,得2B2DBPVZP2wbjLvYez9IMQ==两个人结合才能打上来水,一人守井口上面,把系了绳子的桶顺到井口里去,一人踩着井壁上脚蹬窝慢慢地下到井底,一瓢一瓢地把水舀进桶里,还得避着井底泛上来的黄泥汁子。井离村子有半里路,玉星看着奶被担子压弯的身子,心里难受,闹着奶要担水。奶奶就把担子给她,她使再大的劲,两桶水却像在地上生了根,奶就笑了,说,等我孙女大了再替奶吧。但真的大了,奶却怎么也不让她挑担子。奶说,奶都挑了一辈子了,这老骨头不敢闲下来,一闲下来就要生毛病喽。
玉星只念到小学三年级就听奶奶的话辍学了,一是因为学校离家好几里路,一个女孩儿翻坡过岗的奶奶不放心;二是因为奶奶说,女孩儿家识几个字认得自己的名字就行,嫁个好婆家才是正经。
玉星的身条子抽得快,到了十五六岁上就像个大姑娘了,于是就有媒人上门提亲了。玉星奶对媒人说:我孙女不会干农活,你问问男家要是行就提,不行就不提。这样一说,吓退了不少人家,农家院里的主妇不但肩负传宗接代的重任,还得和男人一样下地,给男人做饭,然后还有一摊子家务活在等着,实际上干了一大半的活儿。娶个媳妇像神仙一样供着,那不是坑自家儿子吗?光好看既不能当钱花又不能当饭吃。当然也有不怕的,毕竟玉星太漂亮了,当神仙供着也愿意。但还得先过了玉星奶这一关,过不了这一关也不行。
大柱是过了玉星奶这一关的第一个正式见玉星的人。爱莲知道玉星奶的脾气,在两个年轻人正式见面之前,先把玉星奶接到喜鹊窝,让老太太看了人也看了孙女将来要住的房子,和将来要生活在一起的一家人。过了老太太的眼,相信了孙女过门不会受委屈,两个年轻人才在爱莲的屋里正式见了面。
两个人也是有缘,玉星在屋里坐着,大柱进屋看见玉星先呆了一下,然后就红着脸笑了。玉星看到大柱的牙可真白,眼睛像月牙一样弯弯的很好看,就好像冬天开了门就看见一院子太阳一样叫人心里舒坦。两人就面对面的坐着,刚开始也有些拘束,玉星只要一抬头,就看到大柱白亮亮的牙齿和弯弯的眼睛,玉星忍不住也笑了,这样一来两个人都觉得已经是早就认识的熟人了。
入冬见的面,在柱子的催促下,定下了腊月的婚期。这一年,玉星周岁刚满十八。出嫁的前一天夜里,奶奶的话多得说不完,玉星瞌睡得眼皮子发粘,奶奶还在絮叨。次日,老亲旧眷和半截庄子的男女老幼挤满了玉星家院里院外,想说话得可着嗓子喊才能听得清,一个偌大的农家院子像一锅煮沸了的开水。男方来迎亲的人催说时辰到了,一身绿袄绿裤面若桃花的玉星被一群小媳妇簇拥着出了大门,人们齐声赞叹着玉星的美丽,而玉星的心里却像搅乱了一窝茅草,不住地回头望,刚才还闹哄哄的院子一眨眼就空了,却没看见奶在哪儿。小媳妇们及时地提醒着玉星:出了门就不兴回了,三天之内都不兴回呢。玉星心里急道:奶,你就出来让我再看一眼吧。玉星奶就真的蹒跚着扶着门框出来了,奶咧开没有门牙的嘴笑着朝她扬了扬手,一缕花白的头发从脑后散落下来,玉星忽然发现奶老了。玉星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淌下来,把一个“奶”字哽在了嗓子眼儿。奶说,妮儿啦,今儿可不兴哭。但玉星看到奶的眼泪顺着脸上笑开的菊花纹路亮闪闪地流下来。
玉星的美丽轰动了整个老鸹窝,整个喜鹊窝的男人都眼红柱子的艳福。一段时期内,村里年轻男人和未婚男青年把柱子家的门槛都要踢断了。年轻小媳妇们因嫉妒和自己的男人多生了好多气,一直到玉星的大女儿呱呱坠地才告一段落。
大女儿蹒跚学步的时候,玉星的大伯没能扛住冬季来临的第一场寒流,先奶奶一步去了。玉星撇下女儿回到了木营,谁知道这一回竟是给两位老人送终。老来失子的悲痛让奶奶像霜打的茄子,一天天地萎顿下去。就在给大伯过五七的那个早上,玉星进屋喊奶吃饭,发现奶不知什么时候已落了气,身上早已凉了,玉星抱着奶哭得昏死过去。
农村的红白喜事规矩多如牛毛,好多场合不兴女人到场。长星带着两个弟弟忙上忙下迎来送往,对她这个姐也很是体贴,没有他们玉星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丧事办完,玉星的大弟弟长星就住了过来。这是玉星点了头的,大伯死后这份家业理所应当是玉星的,由玉星说了算。长星因为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子,婚事从去年拖到了今年,女家说过了这个年就不等了。玉星知道在木营村能娶个媳妇有多么不容易,她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弟弟因为没有房子打光棍,因此就主动把房子给了长星。玉星的爹妈很感激,说算买玉星的房子,以后有了钱就给呀。玉星心说,不管怎样也是自己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全当报答了他们生自己一场的恩情。
走的那天,玉星又一次来到奶和大伯的坟前。她又想起她出嫁那天奶扶着门框朝着她笑的样子,奶鬓角垂落的几缕白发在那里飘呀飘。玉星喊了一声“奶”,眼泪就再也止不住了,她匍伏在奶的坟上哭了个肝肠寸断。
7
“敌敌畏”并没有要了玉星的性命,在医院里住了五天,玉星又回到了老鸹窝。表面上看和从前没什么不一样,可是一说话就发现不正常。比如:
“玉星啊,上哪儿去呀?”
“想上哪上哪,你管不着。”
“玉星啊,吃了没?”
“吃你妈那个X。”
后来老鸹窝的人就不敢再和玉星说话了。见了玉星,离老远就躲开了。慢慢的人们都习惯了村街上晃荡着一个疯子,见了她也不多,不见她也不少。
天热得剥皮的时候,玉星的肚子像倒扣了一只小瓦盆,谁看见谁都说疯子又要生第六胎孩子了,这回会生个啥呢?
眼看着玉星的肚子瞒不住人眼了,计生检查组的人到处明查暗访的,哪天不巧碰到了,就是有爱莲遮着恐怕也不好办,可是这道理给一个不正常的人是没法讲通的。柱子无奈只好把大门锁上,开始玉星受不了突然被囚禁起来,把个屋里院里搞得像鬼子大扫荡,后来慢慢就习惯了,从外面路过的人偶尔还能听到玉星在院子里唱小曲儿。
喝了腊八粥,人们赶集的趟数从几天一趟变为一天几趟,年味儿就浓了。
临产前的一个月,玉星身子越来越重,越来越慵懒,脚肿得发面馍一样,人也安静了许多,表面上好像恢复了正常,柱子又惊又喜又有一丝不安。一天吃过午饭,柱子见玉星掀开衣服盯着隆起的肚子看,就问:“咋了?肚子疼了?”玉星像是被吓了一跳,迅速盖了肚子抬起头呆看着柱子。柱子又问:“肚子不舒服了?”玉星站起来掀开门帘朝外间看了看,回头凑在柱子耳边小声说:“我有个好办法肯定能生带小鸡儿的。”看柱子发愣,又说:“我肚子里有个女儿国,得拿刀开肠破肚,把女儿国端出来消灭掉就好了。”柱子看着一本正经的玉星,忍着难过,笑道:“星,你别怕,咱只生这一个,是个啥都要,以后再不生了。”
大年三十夜里,玉星刚开始阵痛孩子就露头了,来不及上医院了,等柱子喊来本村的接生婆,孩子已经掉地了,是个男孩儿。
柱子惊喜地说:
“星,是个男孩儿。”
“星,你睁开眼看看,是个带小鸡鸡的。”
玉星没睁眼却伸出了手,大柱把裹着孩子的小褥子掀开一点,把玉星的手放到孩子裆部紧缩着的一小团儿上。玉星的手哆嗦了一下,接着就像要辨别真假一样竟然在小鸡鸡上捏了一下,孩子也不知是疼痛还是不习惯羞处被人把玩,哇啦哇啦哭起来。在一旁被玉星的动作吓得大气不敢出的婆婆早放下给玉星端的饭,接过了孩子,把孩子的小身子包裹得严丝合缝。玉星这才睁开眼说:“妈,真是个带小鸡的,以后可没人敢欺负咱了。”婆婆给她笑了笑,说:“快趁热吃饭吧。”是对着自己笑哩,玉星都不记得婆婆啥时候曾经给她笑过,她高兴极了,她压低声音对婆婆说:“妈,陆爱莲不是我姑,她是个狐狸精。我明儿抓住她的狐狸尾巴她就找不成我爹了。”婆婆的一张笑脸顿时僵了。玉星却端起碗,把一大海碗鸡蛋面吃了个干净,躺下就睡着了。玉星的这一觉睡得沉,过年的鞭炮声也没能吵醒她。
第二天也就是大年初一的傍晚,玉星醒了,她听见孩子在哭。胸前胀得难受,奶水已经下来了,该给孩子喂奶了。伸手没摸着孩子,迷迷糊糊坐起来,床上只有大柱在脚头斜躺着。孩子还在哭,她寻着哭声找到婆婆屋里,婆婆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拿个奶瓶边摇晃边说:“宝宝不哭,奶奶给宝宝做饭饭喽。”看见玉星进来,说:“你也饿了吧,我喂完孩子就给你做饭。”玉星伸手接孩子,说:“奶水已经下来了。”婆婆转了个身,忙着把奶瓶往孩子嘴里送,奶嘴儿大,孩子嘴小,一时没能喂进去,孩子的小嘴跟着奶嘴儿转,急得哇哇叫。玉星看着替孩子难受,从婆婆怀里硬抱过孩子,掀开衣服把乳头放孩子嘴里,孩子一口吞住,哭声立马停止了。玉星抱着孩子回了自己屋,婆婆跟过来说:“玉星,让孩子吃奶粉吧,人家都说吃奶粉的孩子身子壮,不生毛病。”玉星说:“你没看孩子不会用奶瓶。”婆婆说:“吃几回就会了,来,玉星,把孩子给我。”玉星转身看着婆婆说:“又不是你娃儿。”婆婆说:“玉星,听话,奶粉贵着呢,凉了就不好了。”玉星说:“那你自己生一个喂去吧。”婆婆被噎在那儿,却还没有走的意思。大柱眯着一双睡眼说:“妈,你别管她了。她想管就叫她自己管,不吃奶粉就算了,这不是有奶水嘛,干啥要花钱买奶粉。”柱子爹在外面喊:“柱子,该给玉星做饭了,还磨蹭啥?”柱子只好穿了鞋出来。爹说:“这儿哩,来。”柱子眯着眼看了一会儿才看见牛屋门口烟锅子一明一灭,他爹在那儿蹴着。
到了牛屋,柱子爹说:“她憨你也憨了?那憨娘奶咋能吃?”柱子说:“我看她生了孩子病好多了,叫她喂喂娃,说不定就会好彻底哩。”柱子爹说:“说憨话哩!你看见哪个疯子好得利利索索?叫娃吃成个憨子咋整?”柱子说:“不会吧?”柱子爹一恼,说:“孩子万一吃出个毛病,你娃子后悔可就晚了。你忘了南庄能豆儿了?能豆儿妈也是半路上疯的,你看看能豆那样子,那就是吃憨娘奶吃的。”柱子听他爹这样一说,能豆儿流着涎水的呆相在眼前就晃开了。柱子说:“那咋办?”柱子爹说:“你先去做饭吧。我想想再说。”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柱子开着拖拉机把他妈和儿子送到了二十里以外的表姨家。姨父死得早,表姨得过偏瘫,好了以后口齿不清腿脚不利索,俩表兄弟争着抢着分家另过去了,黑里明里大姨只能和一群鸡们说话。柱子妈抱着孩子一来,表姨高兴坏了,精神得掂着两条病腿满屋忙活。俩老太太围着一个孩子,一个原本冷清的院落又活了过来。柱子接过他妈手里的孩子仔细看了看,那一管笔直高耸的鼻梁和玉星一模一样,他还是不甘心,试摸着说:“妈,你一个人抱孩子太累了,再说离家太远了也不方便,不如咱还回去吧。”他妈当时就拉长了脸,说:“我还不知道你想的啥?光知道为你媳妇儿,就不想长远点儿。哄孩子比下地都累,你妈我图啥?”表姨一着急,本来就歪着的嘴更歪了,但大柱还是听清了表姨的话:“娃呀,你得听话,吃了憨娘奶,往后辈辈都出憨娃。”
柱子很苦恼。见了玉星,柱子觉得孩子应该还给玉星,有孩子在,兴许病就会有好转;见了孩子,又觉得爹妈的话对,万一孩子将来有个好歹后悔就来不及了,他不知道自己怎样做才对。玉星俩眼一睁开就找孩子,两只憋得发硬的奶子像胸前坠了两块铁夹板,不敢碰一下,不小心碰一下就尖叫。柱子没办法,只好每天给玉星吸几回奶。每次给玉星吸奶的时候,玉星都把他当成孩子,用小褥子包着他,使劲把他的头往怀里搂。这一刻的玉星美得出奇,柱子觉得好像又回到了新婚,他克制着身体的蠢蠢欲动,让这样的安静时刻停留得久一些,这样对玉星的病有好处,说不定哪天就会突然清醒过来。但柱子几乎立刻就灰心了,因为有一天玉星竟然袒着胸要给他爹喂奶,他爹当天就拾掇衣物被褥彻底搬菜园里去了,隔几天估摸着柱子在屋的时候回来看一看,顺便送些菜。
8
年里头打春,天暖得早。正月还没过完,柳树已青蒙蒙一片了,人们身上捂了一冬的臃肿也在一天天瘦下来。玉星却恰恰相反,整个人就像一只等待上屉的发面馍一般虚了起来,脸上渐渐显出精神病人特有的呆相,不离身的那条小褥子已揉搓得辨不出颜色。
柱子从窑上回来,就是一趟子老活计在等着他。打开院门,堂屋门口台阶的正中间,一泡屎被鸡们挠开了花,尿水顺着台阶流出老远;抬脚进堂屋先看脚下,也许就有刚屙下的冒着热气儿的新屎;一路踏着新旧交替的“地图”走进里间,说不定床上被窝里有玉星故意埋伏的“地雷”。终于打扫完毕开始点火做饭,掀开锅盖,一泡屎端端正正安坐锅底中心,一股热臭早钻入鼻腔深处。柱子一阵干呕,饥肠辘辘哪里能吐出实在东西。看到父女俩上当,玉星就嘎嘎笑得要没气儿。后来,柱子出门时就给堂屋灶屋都上了锁,只留下一个院子任玉星糟贱。
这所有的一切柱子都能忍受,最难的是给玉星喂药。条件反射,吃了饭玉星就躲,父女俩每次都得折腾一身汗半是强迫半是哄地把药喂下去,但喂下去并不算完,还得守着跟着,看着她别把药吐出来,即便是这样,父女俩还是经常发现墙角旮旯里有半化不化吐出来的药。玉星的病不但丝毫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有疯子的模样了。
尽管父女俩防范得很紧,但还是防不住一门心思往外跑的玉星。她还是时常出现在村街上,乘人家不备抢人怀抱的孩子,用那条揉得发黑的红褥子把孩子裹得紧紧的,越是夺越是搂得紧,被抢了孩子的人也不敢硬来,只好去喊柱子解决。柱子又哄又吓唬地在孩子亲人的配合下要过孩子,像扭送罪犯一样把玉星扭送回家。
柱子像个机器人一样地干活,不让脑子闲下来。窑里地里家里,哪儿都需要他,他天天把自己累得半死,晚上往床上一躺就成了半个死人。但他毕竟还不到三十岁,正是生龙活虎的年纪,仍会夜里睡不着觉,像根弹簧一样在牛屋里的那张简易床上两头弹,床都要给他弹散架了,实在没办法就锁了门像个轻飘飘的鬼魂似地绕着村子转圈儿,多会儿累了,眼皮涩得睁不开了才回家睡觉。
日子在柱子头不是头脚不是脚的繁重劳作和焦燥不安中一天天挨过。
麦收后一天比一天热,知了们似乎在一夕之间上了树,可着劲儿地在树梢散播着燥热。汉子们的赤脊梁上爬着黄豆大的汗珠子,天地间所有的活物都在盼着一场透墒雨。灰色的看似饱满的云彩荡悠悠飘来却又荡悠悠飘走,老天爷吊足了人们的胃口,忽然在一个晚上一声接一声的炸雷在头顶奔跑,算盘珠子似的雨点子噼哩叭啦落了地,睡在麦场村头的人们像蚂蚱炸了窝,娃子哭大人叫,收了席子被褥挟了孩子逃难似地跑到家都已成了落汤鸡。
柱子睡在自家院子里,雨点落下他才收了席子,披了一块塑料布把院子里该收的东西收起来,半截身子已经湿了。他干脆把自己脱了个精光,站在雨地里淋了个痛快。牛屋里却像个闷葫芦,角落里堆放的牛粪和牛身上的气味在雨夜里格外浓重。躺下一会儿就一身汗,席片儿粘身子也粘,索性起来打开门,任雨水漂进来,凉意和着雨丝飘洒在柱子的光身子上,柱子觉得心里有个地方“唰”地一声静下来,万物都不存在了,只剩下雷声雨声和他柱子,他在大自然制造的庞大的压倒一切的喧嚣中第一次这么纯粹地睡着了。
夏天天亮得早,柱子起来天已大亮,雨早已停了。第一件活儿就是喂牛。他妈走后他就把羊和猪都卖了,这已忙成了四碟菜,可是他的牛再忙再累他都要喂着。虽说有了拖拉机,牛基本上闲下来了,可是拖拉机怎么能和牛相比,牛是一口啊。他先把昨天给牛切好的草料抱进牛槽,抓把麸子搅匀了。他心爱的牛像个饿鬼一样急不可耐地一头扎进了槽里。柱子最喜欢听牛咀嚼时发出的“沙沙”声,每天早上他都要听上一会儿,这声音就是柱子的音乐,早上只要听会儿这音乐,心里就觉得舒畅,干起活来就有劲多了。
打发好牛再打发人。柱子进了灶屋,点上火馏上馍,又回到院子里伸了伸四肢,深吸一口气满是泥土的腥味儿,树叶儿的清味儿,这好闻的气味儿告诉他今儿保准是个大晴天。老天爷可真好,晚上下雨,白天大太阳一晒,基本上不耽误活儿。忽然一个突兀的发现忽然就进入了视线,院墙上出现了一个豁口,架子车身斜斜地立在豁口处。脑子里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就是昨夜进贼了。豁口处那几块松动的砖柱子早就注意到了,可是天天早上睁开俩眼就像个陀螺一样转到黑,把这事就忘到了爪哇国,没想给贼行个方便。他急忙回头却有些迷糊了,因为堂屋门关得好好的,不像遭贼的样子,但同时就有了一个更让他吃惊的发现,南屋也就是玉星睡觉的屋窗户变成了一个黑窟窿,木格窗子七歪八扭地在地上戳着。柱子几乎是一头栽向黑窟窿,床上只有卷成了一团的单子。
柱子拍着门大声喊佩佩。为防玉星夜里偷跑堂屋门里边也上了锁,钥匙在佩佩那儿。佩佩打开门,柱子一边往里冲一边问:“你妈呢?”佩佩说:“我妈不是在她屋里嘛。”柱子说:“糟了,你妈跑了。”他想昨夜是不是大意了,忽略了不该忽略的动静,可是他无论怎么回想,也没关于昨夜的丝毫记忆,他懊恼自己睡得太死了。
昨晚雨太大,把路面拍得像上了水泥浆一样瓷亮,没有给柱子留下可供参考的痕迹。架子车身只是有点潮,木头若是淋透了干不了这么快,看样子玉星跑的时候雨可能已经停了,这样柱子的心里又松快了一些。柱子先村里村外找了一圈,碰见早起的人都说没见。柱子只好回家做早饭,他想也许像往常一样不定哪一会儿自己就回来了。佩佩说:“爸,咱这回不找她,叫她跑去。”柱子说:“摸迷了不见了咋办?”佩佩说:“不见了正好,以后你就不用天天这么累了。”柱子生气了:“她可是你妈,没有她哪有你?”佩佩看着爸爸,眼里有了一层泪花:“我真想没有我才好,省得整天被人家笑话,同学们都说我身上有屎不和我玩,人家身上哪有屎嘛。”说着说着呜呜哭起来,柱子只好边哄边劝:“好了,不哭了,赶紧吃完饭还得上学呢。”佩佩呜咽着说:“爸,我想奶想弟弟,我想找他们去。”柱子想了想说:“等把你妈找回来,我就去接你奶和你弟弟。今儿中午我要是回来晚了,你就找你爷去。”佩佩点点头,破啼为笑了。
到了天黑还不见玉星的踪影,柱子才真正慌了。窑上一起干活的几个年轻人也帮着柱子扩大寻找范围,把附近的村子过筛子一样过了一遍,见人就问,河沟水井坑堰都不放过。柱子找了村里的小学教师写了十几张“寻人启事”(那时候人们还不知道电脑为何物,自然就没有什么打印机复印机,因此只好用手写),上面简要写了玉星的体貌特征家庭地址(我们县城虽然人多地界大,但却落后,那个时候大概还没有属于自己的电视台,更不用说在电视上发“寻人启事”了),他拿着这些“寻人启事”开着拖拉机进了城,可是进了县城他才真正感受到了啥叫盲目,啥叫大海捞针,只好草草张贴了启事。第二天他们又跑了更远的村子,第三天柱子就不让人家和他一起找了。他不能攀扯人家,误人家一天就少挣一天的钱,何况都是家里的主要劳力,不能因为他的事扰乱人家的生活秩序,陪他找了两天他已经很感激了。同伴们和村人劝他:
“光这么瞎找也不是办法,得有个目标才行。”
“还目标个啥?她又不是个正常人。”
“都几天了,没希望了,兴许是摸迷了,兴许就……,这都不好说,不如就在家等着算了。”
但无论别人怎么说,都没有让柱子停下来,这几天他跑的路比他从小到大走的路要多得多。每天备着干粮早出晚归把寻找玉星当成了他的活儿,只几天就黑瘦成了烧火棍。
到了第五天上,他刚起来他爹就回来了。他爹问:“咋?还找?”他用五斤装的塑料壶给自己装了一壶开水,应了一声:“嗯。”他爹说:“娃呀,咱不能光这样下去呀,你也算尽力了,也对得起人了。”柱子没接茬儿。他爹又说:“你不能因为这把这个家废了,你还有老少一家子哩。明儿去把你妈和孩子接回来,日子该咋过还咋过。”柱子还是不言语。他爹恼了:“是个猪也会哼一声哩。”柱子半天说一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爹气得手指头捣上了他的头,骂道:“和你妈一样的死脑筋。”
晚上爱莲来了,说:“柱子,听你爹的话,明儿不找了,没人不依你,木营要是来人问,有我呢。”柱子说:“不找她我心里过不去。”爱莲说:“她一个疯子,谁知道她往哪儿晕呢?都五天了,你就全当她掉坑里井里淹死了。你是不是怕娘家人不依?有我呢,我就是她娘家人。她兄弟来了我跟他们说。”柱子摇了摇头:“就是死了我也得找着她的尸体。要不是为生孩子……”说到这儿柱子嗓子哽咽了,爱莲长叹了一声说:“柱子,没想到姑坑了你了……”柱子深吸了一口气把眼里的潮湿吸了回去,说:“你别这么说,我啥时候都没后悔过。”
柱子躺在床上回想着爱莲的话,不光爱莲这样说,村里的人也是这么想的:一个疯子,一个把家搞得家不像个家把人拖得人不像个人的一个疯子,也尽力了还找不着就不应该找了,再找下去就是不理智就是不务正业就也不正常了。可是玉星是怎么疯的他们不用想,柱子却不能不想,他眼瞅着玉星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一个疯子的,找不到她他根本就不能正常过日子,找不着就说明这个人还活着,哪儿发现一个死人是不会没有一点消息的。柱子做了最坏的准备,也许找到最后是一具泡胀的或是腐烂的尸体,到了这里他就不愿再想下去了。
在寻找玉星的过程中他根本就没想到玉星的娘家,自打玉星的奶奶和大伯死后,玉星只在头周年和三周年的时候回去烧了周年纸(本地风俗嫁出去的姑娘只能烧头周年、三周年和十周年,其余时间据说会烧穷娘家),玉星的弟弟们只是在进城的时候才顺路拐到这里看看他们的姐姐,基本上没有亲戚间的来往。只是有一次玉星的大弟弟长星来看他姐姐时,进门就一脚踩上了还没来及打扫的一泡屎,看到柱子一边做饭一边洗他姐姐脱下的带着屎尿的衣服;中午正吃着饭他姐姐突然就蹲下尿起来,长星就流泪了,走的时候掏出了身上仅有的二百块钱,死活要柱子留着。那一次柱子也挺感动的,不是因为二百块钱,而是因为长星走得很远了还在擦眼泪。长星的眼泪让柱子感到了宽慰,他想玉星到底还是有娘家人啊。想到这儿,柱子心里一动,娘家,对呀,玉星还有娘家啊!她会不会回了娘家呢?但柱子立刻就否定了,玉星疯成了这样,根本不可能像正常人一样回娘家。但话又说回来,无论找到找不到他都应该去一趟木营,他得对玉星的娘家人有个交待。
9
长星突然看到姐夫先是喜出望外,接着就想到姐夫不会无事无非一大早赶几十里来木营,联想到姐姐,脸色就变了。柱子对长星说了玉星的事,长星闷头抽着自制的旱烟卷子,他媳妇端来了一碗热腾腾的荷苞蛋双手递给柱子。看到这白嫩嫩水灵灵的一碗,柱子觉得自己真的又饥又饿,也不推辞,接过吃起来。长星在对面看着因为寻找姐姐黑瘦得变了型的姐夫,心想这肯定是个好人没错,可是姐姐嫁给这个好人到底是幸运的还是不幸的,反过来这个好人娶了姐姐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的呢?
长星说:“哥,往后我跟你做伴儿。”柱子一时没明白。长星又说:“咱俩一起找我姐。”柱子忙说:“不行不行,我一个就行了,再拖一个人,家里家外都一摊子事儿呢。”长星说:“她是我姐呀!我住的这个院儿就是我姐给的,有啥事比我姐不见了还大?找不着她我还咋吃得进饭睡得着觉?再说我奶和我大伯地下有知也会着急的,特别是我奶。”
说到玉星奶奶,柱子心里莫明其妙地一动,他提出先到玉星奶奶和大伯的坟上看看。
围绕着木营村的是高矮错落的丘岭山包,它们朝着木营村方向缓慢地凹下去,而后突然呈抛物线状把个木营村抛到半空,因此木营村就成了一岗一凹中心的一个小岛。木营村的人们在这个小岛上繁衍生息了不知多少辈,他们已做古的先人被他们分布在小岛四周边缘,随着时间的飞逝,这个岛上的人群已呈溢流之势。
木营村虽小,在人口增长方面却存在着两个极端,一个是娶不来媳妇的光棍汉多;而娶来了媳妇的好像是为了填补这方面的不足,可着劲儿地生孩子,哪一家都是成串儿论的,计划生育在这样的偏远山区只是一个陌生的带点可笑的字眼儿。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就是木营村的自然法则,因此,虽是两个极端,人口还是在逐年增长。
先人们留下的绿树林子却在逐年减少。爷字辈们嘴里常念叨的狼呀狐狸呀小字辈们全没见过,小字辈们以为那不过是大人吓唬孩子的老把戏。其实他们不知道,正是他们一步一步吞掉了它们赖以生存的家园,而迫使它们深夜里不辞辛苦做着长途跋涉的迁徙,它们宁肯经历生离死别优胜劣汰和孤立无援也不愿和越来越拥挤的人类零距离生存,以免它们在睡梦里被越来越重的人味儿惊醒,以免早上起来再也看不见家门前最后一片林子。
其实,不只是动物们在给木营村新出生的人们做着让步,同时做出让步的还有他们的先人们,先人们的坟茔只好陆续跨过凹地顺着山坡分散。但土地无疑是金贵的,这些长着各类植物的荒林子太难开垦了,每一小片土地从林子变成田地都是一家人背着干粮奋战的结果,谁都不愿让别人家的祖坟迁徙到自家田里,各家坟进各家地。玉星她奶和她大伯的坟就埋在她大伯自己开垦的一片荒地里,现在这块地已经是长星的了。
整个山坡是玉米的海洋,畔连畔片连片,若不是各家在地头立下的标界,谁也分不清是哪家的地块。这足以说明木营的人们是多么欠缺土地,多种下一棵玉米就能多熬好几顿的玉米糁儿呢。山坡上一片寂静,只有玉米叶子遇风发出的摩擦声和偶尔的一声鸟鸣。人们在玉米苗窜过了草和棒子,接近成熟之前的这段时间是不会到这里来的。
长星拨开繁密的玉米叶子,柱子在后面紧跟着。寂静忽然消失了,满耳都是玉米叶子打在身上的噼啪声。荒草和那些重新生长起来的绿色植被几乎完全覆盖了两座土坟,一条被他们惊扰了美梦的蛇正懒洋洋地游走在草丛里,慢慢消失在玉米地里。没有他们希望看到事情发生,二人互相看了一眼,掩不住眼里的失望。
柱子腿一软,双膝跪在土坟前,那个久远的,慈祥的白发老人的形象在泪眼模糊里朝他走来。他喊:奶呀,我没有替你照顾好玉星,我对不起你,您怎么怪我罚我都行,可你得帮我找到玉星啊。
长星哽咽着拉起柱子,说:哥,奶知道你对我姐好,不会怪你哩。
柱子擦了泪,和长星不约而同地薅起遮住土坟的荒草。长星“忽”一下扔出一团东西,说:“怪哩,咋会有个褥子哩?”柱子本来没啥反应,只是褥子这俩字让他眼前出现了一片红色。那条褥子是玉星挺着大肚子亲手缝的,缝好后搭在院子里的绳子上晒太阳,那颜色鲜得你不想看都不行,直刺你的眼珠子。玉星说,这红布是结婚时奶给压到箱底儿的,说以后有了小孩儿给小孩儿做衣服,又喜庆又避邪。玉星把它做成了褥子,慢慢地由鲜红变成紫红,由紫红变成黑紫了。现在那条黑紫色的褥子已经跟随玉星一起失踪五天了。想到这儿,柱子急忙寻找长星扔出的那团东西。在强烈的太阳光下只见乌紫一团,柱子三步两步跑过去抱起那团东西抻开来看,隐约辨认出红线缝合的密密的针脚,好几个地方已经磨开了线,褥子面久经揉摸,乌紫得有些发亮,尿臊和着乳汁的腐气一股一股的直冲鼻子。这气味柱子太熟悉了,屋子里,床上,玉星的身上,全都是这气味。柱子不由叫出了声:“长星,你快过来。”
长星直起身说:“咋哩?哥。”柱子说:“你姐来过这儿,这是你姐的褥子。”
两个人分开来朝着玉米地,朝着高处的山岗大声地喊,但除了回音之外只有风吹包谷叶子的声音。可是柱子有感觉,玉星就在这里,玉星的气味正从他手上的褥子里源源不断地钻进他的鼻孔。坡下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玉米地,岗上是密不透风的乱树林立,别说一个人,就是十个人、一百个人藏在这里也是轻易不能够找到的,玉星到底在哪里呢?
忽然,长星喊了一声“柱子哥”,撒开腿朝岗上跑去。长星的举动让柱子莫名地紧张起来,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从前岗上是繁荣的,有公家派的看岗人,树种以洋槐树和杨树为主,只要树身刚长出形态,就被眼尖的人想方设法躲过看岗人砍去换了钱。后来,没有了生产队,树年复一年还在长,却不朝直里长了,或长得奇形怪状,或从被砍的树根部发出一窝来,和爬藤植物相互纠结着让木营的人们极其厌恶,恨不得一夜之间把它们全变成玉米。但开垦它们实在是太难了,头两年从地下新钻出的杂树箭子把地拱得不长庄稼,第三年长出的庄稼就像患了小儿麻痹症,不施肥还好,一施了肥,那杂树箭子更是疯了一样往肥里高里抽,几根庄稼就瘦没了,这样的地非得四五年后庄稼才像个样子。而且越往高处越缺失水份,地势稍高一些的玉米地,老旱天就先卷了叶子,但奇怪的是,坡顶上的杂树不但没见卷叶子,却更显绿得精致。
进了林子,虽有荆棘丛和旁逸枝杈不断地横截过来,但是仍能看得出,这是一条经常有人踩的小路,更奇怪的是,不断的有新砍伐的树或是荆棘枝横堵在路上。前面开道的长星胳膊上被挂出了血口子,长星好像一点都没觉出疼痛,反而加快了速度。路上的障碍物和长星的状态都让柱子觉出了不好,他既不愿往坏处想却不得不在心里做最坏的打算。
但等真正见到玉星,柱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做的最坏的打算就是在眼前多次出现的玉星的尸体,可是眼前的,在这个废弃的护林人的小屋里,玉星一丝不挂地被固定在一张树枝拼凑的床上,身上一条黑乎乎的破被单勉强遮住羞处,嘴被一缕破布紧紧勒着,床边地下有半碗打翻的玉米糊。
那个流浪汉玉米没下种就来了,住在这间废弃的小屋里,到了饭时就到村里挨家要饭。点玉米的时候长星见过他。见到谁都呲出红红的牙花子笑,长星曾多次往他那只粗瓷海碗里倒玉米糊。
长星疯狂地找遍了附近的山岗树林,那个流浪汉就像是从来也没到过木营村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长星提出要他姐在家住一段时间,说他姐都这样了还能找着回家的路,这说明她惦记着娘家哩。长星倒是实实在在地挽留,可他媳妇的表情却有些不自然。这些柱子都看在眼里,在他心里,从玉星嫁给他那天起,就已经是他一个人的了,他丝毫也没有动过要把玉星推到哪里的念头,哪怕是她的娘家,是她的骨肉兄弟,他一样是不放心的。
自从送走了玉星的奶和大伯之后,玉星已经很少提到木营,可是成了疯子的玉星却能够准确无误地找到她奶她伯的坟,这只能说明骨肉至亲的牵挂是一种多么强大的神秘力量。柱子猜想,在玉星的心里,除了她每时每刻都在惦记的儿子之外,也许只有这两座土坟才是她最亲切的记忆了。柱子在心里深深地抱怨着玉星的奶奶和大伯,你们既然把她招回来,却又为何不保护她。
10
天越高越蓝的时候,秋风也凉了,八月十五眨眼就到了。这天晚上,月亮老早就爬上了前院的屋脊,正吃着月饼的人们一抬头就看见了它。这天晚上什么都是圆的,月饼是圆的,碗儿碟儿都是圆的,就连碗里碟里盛的苹果柿子也是圆的,人们看着在自家桌上难得聚得这样齐整的令人眼花缭乱美食,都不舍得出门了,把个桌子也偎圆了。
柱子家的院子里也摆了桌子,桌上也和别人家一样有月饼有苹果有柿子,却只有柱子一个人在桌子边上坐着。女儿早上起来就被她爷带走了,据说去串个亲戚,柱子知道他爹要串的亲戚不是别个,他是想他的孙子了。柱子瞧见他背的长虫皮袋子里有一撂奶粉还有月饼和水果,柱子眼前桌子上摆着的,就是他爹给他留的。柱子奇怪自己咋就不想儿子呢?因为要这个儿子,这个家碎了几瓣。他闭起眼睛,让时光倒退到女儿小时候,要是停留在那个时候该多好,虽然只有一个女孩心里多少有些不甘,可总比现在不知要好多少倍。现在的他只过今儿不想明儿的事,这样他才能勉强把今儿过好,要是想想明儿的事,也许连今儿都过不去。柱子过得没了阳历阴历,需要从佩佩那里才知道又一个星期了,不是他爹给他拿来了月饼,他都不知道今儿个八月十五了。
柱子一口一口喝着自己给自己倒的酒,挟一口他爹送来的腌黄瓜,不时地睃一眼时而屋里时而外面的玉星。玉星很兴奋,因为今晚好吃的特别多,她像一个贪吃贪玩的小孩儿,把桌上的东西分成了一大一小两堆,大的归自己,小的归柱子,指着大堆告诫柱子:这些都是长虫子的。而且过一会儿就要来检查一遍,看看她的东西少了没有,并且总不忘再次强调:可不敢吃这,虫会钻肚里的。
柱子端起茶碗,发现碗已空了。爹说这一茶碗可是三两酒啊。柱子很惊奇,一碗酒竟被他喝光了,他摇摇头,没啥感觉。从前他也经常喝点酒,那是他爹在家住的时候,是这个家还正常的时候,他爹每天晚上吃饭都得喝点酒,一只搪瓷缸子只倒上一下子。酒是从邻村灌的,那家几代人都酿酒,据说是真正的粮食酒。他从不知道自己竟有这么大的酒量,每每他爹让他喝,他却不喝的时候,他爹都会说,瞅你那熊样,是个男人不喝酒。其时还有另一个原因他爹不知道,这酒每次都是他去灌的,二十块钱的酒没几天就完了,只见去灌酒。爹是好这口,肚子里有了酒虫了,不喝难受,不喝睡不着觉,自己没这毛病,干嘛要惯出来这毛病呢?有钱没处花了?但这话不能跟爹说,爹说他不像男人,他只好憨憨地笑。
外面开始热闹起来,好像一个村子的孩子都跑出来了,在月亮地里撒丫子追逐疯跑。一会儿有孩子摔倒或是在大孩子那里吃亏了,撕开嗓子哭叫。平时可没这么热闹,今儿情况特殊,月饼和水果都是硬东西,孩子们逮着吃了个肚子圆,大人们怕这些硬东西停在肚子里不好消化,故意放孩子们出来消食的。
孩子们的喧闹声引得玉星像一只热锅里的蚂蚁在院子里打转转,孩子一哭,她就把大门摇得哐哐响,一边掏出奶子大声喊“我娃不哭,我娃不哭,妈妈喂你吃奶”,一边咬着牙咒骂着柱子“妈那个X你不叫我出去。”
月亮更亮了也更小了,在他院子的上空探头探脑地看着他独斟独饮。碗又见底了,这回大概是醉了吧,他分不清是脑袋还是心脏在欢快地“嘣嘣”地跳,连身子也在跟着跳,转着圈儿地跳。他闭上眼睛,觉得好像来到了月亮跟前,月亮伸出柔软的手轻轻地在他发烧的脸上拂弄着,真舒服啊!他不由得伸出胳膊想抱一抱月亮。他真的抱住了,他似梦非梦疑惑地睁开眼睛,眼前一张美丽的脸,圆圆的如水一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玉星,他的新娘,他把那张脸轻轻捧住,把自己火烫的唇印到那张微微张着的菱角一样的嘴唇上。他重新闭上眼睛感受这唇的柔软,还有苹果的甜味儿。他不肯停歇的手捉到了一对鸽子,在手心里腾挪跳跃,弄得他手心痒痒的。这痒痒顺着胳膊跑到了“嘣嘣”跳着的心里,又被“嘣嘣”地散到了全身。他一头拱进了鸽子窝,鸽子扑楞扑楞来回拂弄着他的脸。他一口咬住一个鸽子,一声呻唤让他突然间亢奋了,绷成了一块铁,有多久了,有多久没有这样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又一个时不时就得骗他一次的梦。管他呢,是梦也要把它做下去。他的双手迫不及待地一路清扫障碍朝着目的地奔去,但是忽然遇到的一个凸起让他的手停下了。他有些迷惑地不情愿地睁开眼。在月亮光下,玉星白花花的肚皮像一个刚刚吹得半饱的气球,玉星一边使劲抱着他的头把他往怀里摁,一边急道:乖乖快吃,乖乖快吃,奶要流了。柱子的身体瞬间软下来。他不是没看到玉星已经鼓起来的肚子,只是他不愿去看它,更不愿去想它,可是现在它就在他眼前鼓着,他不得不去想它。他首先想到不能就这样看着玉星的肚子越来越鼓,更不能让那个挨刀子的狗球操的流浪汉的种子在玉星的身体里生根发芽。不,也不一定就是那个流浪汉,也许就是木营村的某个人,在他和长星漫山遍野搜寻的时候,或许就有一双眼睛在暗处偷窥……我操你妈呀!柱子大吼了一声。把玉星吓得躲进了屋,暂时安静下来。柱子算了算时间,有仨月了,不知道能不能流下来,流不下来就引下来,反正不管怎样得根除这个逼得他直想杀人的野种。柱子决定明天叫上爱莲一起上县医院给玉星做手术。
这个柱子不愿面对的问题总算解决了,虽然手术在明天,至少现在先从他的脑子里解决了。柱子感觉轻松多了,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一口气喝个底朝天,一脚深一脚浅地查看了院门。门拴上的锁还锁得好好的,而木门却被玉星天长日久地摇成了一个四不靠,门板上裂开的口子能一眼望老远,门是该换了。明儿吧,还有明儿呢。他的眼已经涩得睁不开了,一头拱进牛屋自己的床上几乎立刻就睡着了。他看见玉星抱着儿子,和儿子脸贴着脸,两张脸好看得不行。他想儿子可真会长啊,谁好看随谁,正美滋滋的,儿子却嘴一咧哭了,怎么也哄不着。玉星把奶头放儿子嘴里,儿子往外吐着奶头哭得更欢了。柱子急得伸手抱儿子,却抱了一个空,急睁开眼,发现原来只是一个梦。可是,孩子的哭声仍在继续,他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梦着还是醒着,迷迷糊糊坐起来,头裂开了似地疼,轻飘飘的身子承受不住头的重压,他踉踉跄跄来到院子里,发现大门成了一个通风洞。他不相信似地又朝前走几步,两扇木门在亮如白昼的月亮地里分散成了好几扇,一团嘈杂正快速地向着这个敞开的通风洞冲来,他这才突然醒悟到孩子的哭声在自家屋里,他明白过来玉星又偷了人家的孩子了。
他说句话都要把欲裂的头震成四开花,可是他还是口齿不清地跟人家解释,别……怕,她不会害……孩子的,她是喜欢他才……才把他偷来的。可是他嘴里呼出的熏人的酒味提醒了人家他是一个醉汉,就没人听他解释了,直接就朝着孩子的哭声冲过去。可是堂屋的门从里边拴得紧紧的,人们七手八脚把门拍得震天响,一阵咕咚之后孩子的哭声立刻小了,孩子的妈却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老鸹窝的人谁不知道疯子陆玉星抢了人家孩子,硬是用奶子把人家孩子憋得只剩下一口气的事儿?
柱子还在说着:你们……别怕,没事的,玉星……玉星不是坏人,你们都……起来,让我来。可是没人听他说话,嘈杂声引来了更多的人,把半个院子都围严了,他根本就挤不进去。他还在着急的自顾自说着,只听见“哐”地一声巨响,堂屋门被推掉了。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屋里挤,把柱子隔在了人墙外。孩子的哭声断断续续地渐渐大了,人们跟着孩子的哭声一股脑又涌到了院子里,把正在徒劳地往人墙里挤的柱子撞了个仰巴叉。受惊了的鸡们“咯咯瘩瘩”尖叫着扑楞楞飞上了树,鸡毛在月亮底下雪花一样飞舞。男人们异口同声地喝斥,女人七嘴八舌地说:打她,狠打她,打轻了记不住。从这乱七八糟的声响里柱子分辨出玉星在哭喊:给我娃儿呀,你们别抢我的娃儿呀。柱子像一只受伤的豹子一样长吼一声,扒开朝着他愣神的人们踩着那些腿呀脚呀跌进了人圈儿。月亮地里玉星披头散发地被人们推搡得满地滚。柱子去护地上滚着的玉星,腿一软却趴在了地上。柱子伸开胳膊把玉星紧紧地抱进了怀里。人们见是柱子都停了手,柱子本是怒火填胸的,本想大骂的,可一张嘴眼泪就把嗓子堵了,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得有气无力:我操你们妈,你们不知道她不正常吗?几个女人尖起嗓子还嘴,被男人们武力制止了。人们怏怏的,三三两两地散了。
柱子放声大哭,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他从来也没有这么痛快地哭过。他紧紧抱着玉星的两只手没有空来替他擦把眼泪,它们不敢丢开仍在挣扎着起来找她的孩子的玉星,只好任着泪水在柱子的脸上肆意横流,在月亮地里发出碎银一样的光亮。
终于哭不出声了,他的头又沉又疼,脑袋里像飞机掠过一样嗡鸣着,他累了。他说:星啊,咱睡觉吧。可是玉星却没有一点儿要瞌睡的意思,还在不停地挣扎着要站起来。
两道门洞在月光下敞亮亮的,像两个缺了牙的大嘴巴无可奈何地张着。柱子晃了晃沉甸甸的头,今晚无论如何也得把它们堵上。他一直箍着玉星的两条胳膊已经由酸困麻木变得僵硬,只要松开一点就无力再合拢了。他说啥也不能松开,那伙人还不解恨呢,他们会逮着玉星像除祸害一样把她杀了,扔河里或是填井里,制造个失踪的假象,一个疯子失踪是多么正常啊,公安也不会管的。但是他的胳膊实在是受不了了,他挣扎着半跪着起来,胳膊刚松了一下,玉星就要挣开他往外跑。他急抱玉星双腿,玉星毫无防备地趴下了,像个孩子似地在地上蹭腾:“我日你妈呀,你抱我干啥?我去找我娃儿,他们抢了我娃呀。”柱子脑子一动说:“星啊,我把咱娃抢回来了。”玉星一咕碌爬起来疑惑地看着柱子,柱子指了指牛屋说:“是真的,娃儿在牛屋睡觉呢。”玉星忙捂住柱子的嘴,趴在柱子的耳朵上说:“那么大声干啥,他们听见又来抢了。”
进了屋,柱子就从里边把门上了锁,这锁是防着偷牛贼的。村里就发生过人在牛屋里睡得好好的,早上醒来不见了牛的事,从里边上把锁要保险得多。这会儿柱子太庆幸有这把锁了,他实在没有一点力气来应付玉星了。他像一坨稀泥一样顺势就崴坐在地,感觉胃里有东西想翻上来,他赶紧闭上眼暗暗地往下压那股劲儿。
牛可不像柱子一样经受得住玉星的闹腾,蓦地受了惊,哞哞地叫了两声使劲向后坐。牛绳拴在一根木头柱子上,木头直接支着屋顶,屋顶有泥块掉在牛身上,牛就更来劲儿了。柱子勉强睁开眼睛,看见屋顶吊着的灯炮像一个煮熟的蛋黄在半空里打悠,门后墙角靠着的出牛粪用的铁锨钉钯的木头把子在空中划着弧倒下来,他急忙抱着头躲闪还是挨了一下子。屋子好像正在遭受着强烈的地震,马上就要塌下来的样子,把他恐慌得头皮发紧。他扯起嗓子吼了一声:“想死啊,房子要塌了。”玉星愣了一下,手里的东西已经砸了过来,柱子一躲,“咚咚”两声砸在门上,一个喝茶的瓷碗掉在地上碎了,弹到柱子怀里的是一个塑料瓶子。
瓶子里是安定片,卫生所李春生给的,是柱子为自己睡不着瞌睡备下的。李春生说这安定片城里的医院和医药店根本就不单独卖。李春生是柱子的近门哥,见柱子在村街上转,知道他睡不着觉,给了他几粒药丸,说每天晚上睡前吃一粒保管能睡个好觉。柱子问是啥药,李春生说是安定片,城里人睡不着觉都吃这个,你多烧包啊,也学城里人闹失眠呢。药丸比蝇子屎大不了多少,能叫一个大劳力睡一晚上?柱子尽管不大信还是在睡前吃了一粒,果真就睡着了,睡得死死的连梦都没有。可是这个药片会上瘾,原先柱子只知道吸“大烟”会上瘾,却不知道安定片竟然也会上瘾,明明一个白天累得人要死,心里盼着天黑想着伸胳膊摊腿的睡到床上该有多美,可头一挨上枕头就听到自己脑壳里“滋儿”的一声响,而且他还能看见这声响还发出一道白亮亮的光,一下子就把他照得无比精神,他特别害怕这种时候,因此药片就在枕边准备着,只吞下一粒心里当时就静下来,瞌睡也就慢慢来了。
看见安定片,柱子一下子高兴了,对呀,让玉星吃安定片,吃了安定就瞌睡了,就不闹了,就安静了。他就摇了摇手中的瓶子,说:“吃糖了,星,这糖可甜了。”他说着倒了一粒丢进嘴里,故意把嘴叭嗒得很响,又倒了几粒握在手心里,举着拳头对玉星晃了晃。玉星咣当一下丢了手中正要砸出去的一只鞋,疑疑惑惑地看着他的手说:“那是药,我不吃药。”柱子急道:“是糖是糖,你看。”说着仰起头张着嘴又朝嘴里扔了两粒,叭嗒着嘴说:“啊,这糖太好吃啊,都是我的,不让玉星吃了。”说着把瓶子朝身后藏,这个动作使玉星相信真的是糖了,就过来抢瓶子。柱子当然不让她抢到瓶子,说闭上眼张开嘴,玉星就听话地闭上眼张开嘴,柱子想自己吃一粒就能睡一晚香甜觉,就给玉星嘴里丢了两粒。他想玉星的这种病只吃一粒恐怕没用,可是刚挨着玉星的舌头,就“呸”一下被吐出来了。玉星恶狠狠地骂柱子:“日你妈,你坑我,是药。”然后咬紧牙再也不张嘴。这安定片要是喂不进,根据柱子以往的经验,玉星今晚多半会闹腾一夜,缺乏休息只会加重她的病情,而自己就像旱得裂口的土地需要雨水一样的需要休息。水,对呀,水,柱子后悔得不行,环视了一圈儿,发现牛槽边的木桶里还有水,要是刚才用水冲服下去就吐不出来了。这样想着他就到牛槽边的桶里端出了半瓢水,玉星好像猜到了柱子的心思,捂着嘴往墙角退,柱子使猛劲伸胳膊环住了玉星,可是又立即发现端水的手使不上劲,拿药的胳膊正环在玉星的身上,先喂药又喂不进,先放下瓢又等于重复刚才。柱子左思右想的权衡其实只是一瞬,但在柱子看来好像时间定格了一样,不知道该怎样结束这个叫他左右为难的状态。这一瞬玉星并不是静止不动的,玉星身子扭成了麻花状不合作地后退着。
柱子决定扔了手里的半瓢水,可是这个决定刚刚冒头那瓢就自己扔了。玉星猛地扯了他朝着墙角方向倒下去,等他反应过来他已在玉星身上压着,并且同时听到了一声脆响和一声闷响,脆响当然是瓢发出的,闷响他却想不出是啥声音,感觉好像啥东西漏了,而且就在他的头顶。他疑惑地抬了一下头,短短的头发茬感觉到了墙的抚摸,他一阵后怕,再稍稍往前一点……他不敢想了。然后他就高兴起来,因为他看到玉星的手终于松开了一直紧紧捂着的嘴,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嘴张得老大,等着他往她嘴里喂糖呢。柱子急忙往玉星嘴里喂了两粒安定说:“你看你,早点这么乖多好。”可是喂进去的安定片粘在玉星的舌胎上就是不进去。柱子用食指往里顶了顶,还粘在那儿下不去,柱子就说:“先别动,我去舀水,冲冲就下去了。”
柱子的眼皮像上了浆糊一样往一起粘,他找到那只水瓢,使劲儿晃了晃沉甸甸的脑袋想提提神,谁知道差点儿把自己晃了个头拱地,赶紧扶着牛槽定了定神,心里安慰着自己,一会儿,只一会儿就就能睡个好觉了。
他把粘着灰尘的瓢在木桶里涮了涮舀了半瓢水,转过来发现玉星还是那个姿势,就有点不解,病了之后的玉星从来也没有这样安生过,也许这一跤就把玉星的病从身体里摔出去了呢。他就怀着这样的心情脚踩棉花一样走到玉星跟前蹲下来,往玉星嘴里灌水时忽然发现玉星的头和钉钯长在了一起,四个齿的钉钯只剩下两个齿,一左一右卡在玉星的脑袋上,钉钯把子直溜溜泛着油光顶着玉星歪扭的上半身从叉着的两条腿中间伸出来。这钉钯是那种半新不旧的刚刚过了磨合期的钉钯,正是最好用的时候。柱子的手抖抖的,瓢抖抖的,水也抖抖地流进玉星张着的嘴里,那声音好像是小河流水走到一个窝脖处发出的回流声。两颗白色的安定片顺着玉星的嘴角流出来,流到地上变成了红红的一滩,冲开地上的灰尘,洇湿了柱子的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