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王
老昆是个糟老头。说他糟,是因为他的长相猥琐,个子比满地的女人绣云高不了多少。别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地脚鱼,也就是土鳖。土鳖喜欢躲在牛栏或鸡舍中,揭开一块石头,石头下土鳖攒动,乱成一团。老昆还长了个酒糟鼻,鼻头上烂红一块。试想,哪个女人愿意嫁给一只长了酒糟鼻的土鳖呢。所以老昆孤身一人,没儿没女。年轻时老昆对女人也许有过兴趣,慢慢地兴趣淡了,都不拿正眼瞧女人了。也许他忘记了女人对他有什么好处,要女人干什么。老昆住的地方也孤僻,在村后的山坳里,三间土坯房还是他爷爷留给他的。他爷爷还留给了他一杆鸟铳,和做火药的法子。
老昆成天躲在山坳里,很少出来活动。他的心思全放在养狗上。猎人离不开狗,他爷爷就养过许多狗,也将识狗养狗的法子教会了老昆。临死,他爷爷给老昆留下了一溜狗,有公有母,都是清一色的剑毛狗,连嘴筒子上都长满了剑毛。这狗分为两类,一类赶山的,叫声如雷;另一类专门猎捕野物,闷声不响,只知道用牙齿对付猎物。水门村已经禁猎了,老昆养狗为的是找个乐子。他没地方可去,又不愿意同别人打交道,同狗守在一块最恰当不过。狗是老昆的儿子,也是他的女人。老昆对待狗甚至比男人对待女人还细致,冬天的时候怕狗冻着,将狗抱到床上同睡一个被窝,狗喜欢游荡,老昆给狗腿套上布套。夏天的时候,狗怕热,每到中午,老昆都要给狗们洗个澡,将它们的皮毛梳理一遍。狗的饭食也是精心料理的,割了肉,狗吃的多老昆吃的少。狗病了,老昆会挖草药,熬了汤药给狗灌下去。
狗对老昆也是忠诚的。老昆外出,有的狗留下看门,有的狗就追着老昆的屁股,老昆上哪狗跟着上哪,同他寸步不离。狗们有时咬了野物,必定会交到老昆手上,从来不贪吃。但后来狗太多,老昆没法养活它们。那些老狗跟随太久了,将它们溺死炖狗肉汤,他下不了手;将它们卖给别人,他也狠不下心。只有等狗老了,寿终正寝了,才能解脱。老昆将目光放到狗崽身上。每次母狗生了狗崽,他都细心挑选一次,中意的才留下,不中意的全送给别人。老昆将狗崽放到米筛中央,像筛米一样筛上三次,如果狗崽从米筛中甩了出去,这狗崽就送人。如果三次狗崽都在米筛中央巍然不动,他就将它留下来。这是狗王,他爷爷就是这样挑选猎狗的。后来老昆真就用这个法子筛出了一只狗崽,用手去米筛中捉它时,它还龇牙咧嘴向着老昆,差点咬到老昆的指头。
老昆将狗崽当成了宝贝,给它取了个名字叫黑将军。黑将军长了一身黑毛,像缎子一样油光水亮。老昆将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到了黑将军身上。从吃饭到拉屎,一点一滴调教它。黑将军很聪明,不管教什么,只要重复两三次,它就理解了老昆的意思。老昆叫它往左它不会往右,叫它拿鞋它就衔了鞋屁颠屁颠跑回来将鞋扔到老昆的脚边,叫它看门它就老老实实守在门口,一步也不走开。黑将军慢慢长大,慢慢出脱成了狗中的将军。它的个头够着老昆的胸口了,腰身比一截樟木还粗壮。它的爪子留在地上的印迹比碗口阔。它长着一身又黑又粗的箭毛,抖擞起来,满是让人心寒的箭头。也许从小同老昆一起长大,同老昆一样不爱说话,只拿眼睛盯着人看。它的眼睛里满是箭毛一样的光。村子里的狗见了黑将军,一只只夹了尾,灰溜溜的,谁也神气不起来。
老昆的印象中,黑将军始终是威风凛凛的样子。它是狗中的将军,哪条狗也比不过它。它是老昆的掌上明珠,是老昆心目中的王子,谁也不能招惹它,谁也不敢招惹它。村子里的狗却不理会老昆的心思,特别是那些草狗,几乎天天跑进山坳里围着黑将军转。老昆将它们驱散了,可它们趁老昆不注意,又缠绕在黑将军的身边。终有一天,老昆最不愿看见的事情发生了,黑将军同不知谁家的一条草狗屁股粘着屁股扯在了一块。老昆的眼珠子都红了,操起一根木棍直往草狗身上招呼,可让他更生气的是黑将军同草狗一块蹦跳着跑了。因为这,老昆几天吃不下饭,病了一场。他懒得理会黑将军了,就算它的尾巴摇断了,也不拿眼睛瞧它一眼。黑将军脏了,彻底脏了,它的身上有了草狗的骚味。
这不是狗王该干的龌龊事。黑将军应该是神,神就不能同草狗扯在一块儿。老昆不愿意看到黑将军堕落下去,也不能让它堕落下去。他必须阻止它。老昆想了很多法子来拘管黑将军,用铁链子将它锁在柱子上,可黑将军竟然将铁链挣断了,逃出去同草狗鬼混。将它关在屋子里,它又跳到窗子上将窗子的木栅栏撞断,又跑了。有一段时间,老昆灰心了,破罐子破摔,由着黑将军胡来。可过去一段时间,老昆还是忍不住,又想了别的法子来对付黑将军。他不知从哪得来的灵感,给黑将军缝了一条裤子。黑将军也弄不懂老昆要干什么,反正他在它身上摆弄惯了,给他上脚套,梳理皮毛,什么事没干过。到后来,黑将军才明白老昆那条贞洁裤的阴险,可它也有破解他的法子。老昆低估了黑将军的智商,它将裤子顶在地上磨来磨去,希望将裤子磨穿。草狗们也跳过来帮忙,用牙齿撕扯,最终老昆的防线被突破,贞洁裤让黑将军轻而易举脱掉了。
老昆让黑将军的举动气晕了,再也想不到用什么办法来对付它。后来是村子里劁猪骟牛的劁匠提醒了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黑将军阉了,让它成为太监。可劁匠怎么也不敢给黑将军动刀子,老昆将黑将军哄住了,用绳子绑了它的腿,还在它的嘴巴上套了个套子,劁匠这才拿出了那把月牙形的刀子。这一刀,黑将军真就成了狗太监,怎么也威风不起来了。而且它的性情大变,以前老昆说什么它听什么,现在老昆怎么哄它都没用。有一次它将老昆扑倒在地,刚巧有人打柴时经过,不然老昆的性命难测。黑将军从狗王沦为黄眼狗了,翻脸不认它的主子。从那以后,黑将军整天在村子里游荡,成了一条野狗。终于有一天,它逮住机会,将劁匠撂倒了,从他腿肚子上扯去了一片肉。三天两头,村子里不时有人被它咬伤。被咬的人找上老昆,老昆也拿它没办法,它已经让老昆欺骗够了。村子里的人被黑将军彻底激怒了,围起而攻之,最后黑将军死在了乱棍之下。等老昆听到消息赶去时,黑将军早让人炖了狗肉汤,剩下的只有几根光秃秃的骨头扔在泥地上。之后,老昆再也不养狗了,用米筛筛狗选狗王的法子也慢慢让人忘记了。
贼笑星
笑清是水门村的一个乐子,他出现在哪里哪里就会笑声不断。有人笑痛了肚子,有人笑憋了气。谁遇上他都没法好好说话,你说不上三句话就得张嘴大笑。笑过一阵,你连自己要说什么都忘了。干脆听笑清的,捂着肚子听乐子。笑清的乐子全在一张嘴上,他会说顺口溜,看见什么说什么,张嘴就来,少见的敏捷。他对谁有意见,从不骂人,也不背后说人坏话。编个顺口溜,让那些懵懵懂懂的孩子学着唱,孩子们一唱,谁做过什么龌龊事满村子的人都知道了。有个绰号叫缺牙耙的,不知哪里得罪了笑清,笑清就编了个顺口溜:缺牙耙,耙猪屎,猪屎耙一石,放到长泥湾,猪屎耙一升,放到甑里蒸,媳妇来烧火呀,公公来扒灰,扒完灰来捧崽俚。这个顺口溜让孩子们一嚷嚷,全村的人都知道缺牙耙的爹是扒灰的。再看缺牙耙的儿子,怎么看都是他爹的种。闹到后来,缺牙耙骂他爹是畜牲,同他爹分了家,只差没将女人一脚踢回娘家去。
笑清很会编排人,村子里几乎没人没让他编排过。笑清的编排并没有恶意,无非找个穷乐子,那时候没电视,茶余饭后除了说说笑话,日子都是闷着过。受了编排的人哭笑不得,你不能计较,你越计较他编排你越多,你要是报复他,可能就是缺牙耙的下场。最后都只能一笑了之,顶多骂他几句,嘴上生钉疮什么的。你骂他,他也不生气,由着你骂,该编排你时绝对不会放过。笑清编排得最多的是新娘子,有的还成为名段子,串了村流传。夷平的老婆刚嫁到水门时笑清向她讨过茶喝,水门的茶除了放茶叶,还放菊花黄豆芝麻什么的,夷平的女人少放了几粒黄豆,就让笑清编排了一回:新娘子,屁的咩,泡起茶来半碗得,放起豆子几粒得。后来只要是新娘子端茶,不管谁家的新娘子,村子里的人都会拿这个顺口溜来编排她。张家的新娘子送饭给老公,让笑清撞见了,也编了一段顺口溜:新娘子,去送饭,腰里插把大蒲扇,走一走,扇一扇,扇得屁股冒青烟。张家的新娘子让他这么一编排,说什么也不给她老公送饭了。
其实笑清的顺口溜是黄连树下弹琴苦中作乐。笑清肩膀上的担子不轻,上有一个瞎眼的爹,一个瘫痪的娘,横着是个糊糊涂涂的老婆,往下是四个孩子,三男一女,嘴凑在一块不只一尺宽。拿什么填满这些嘴窟窿,笑清煞费苦心。春天的野葱野蒜,夏天的苦菜,秋天的葛,冬天还挖过芭蕉树蔸。想吃荤的,就捡田螺,捉泥鳅,掏鸟窝,捕蛇,设陷橱装狐狸,也抓青蛙,甚至从猫嘴里抢食,捉山老鼠吃。也采野果子,野梨野桃,锉树籽猕猴桃,只要下得了锅入得了肚的,都逃不过笑清的眼睛。除了找吃的,笑清变着法子找钱,有了钱就能买到吃的。剐红棕,捡桐球,挖药材,只要能换到钱的,他都想方设法弄到手。有人贩卖树方,笑清也偷偷跟着跑。邻村缺少竹子,笑清晚上砍了竹子,卖到邻村。后来事情败露了,笑清因为盗砍林木破坏森林罚款六十元,笑清拿不出钱,被送到县上拘留了两个月。笑清在劳改农场干了两个月活,挣了十元钱,又挑着被子回村了。在村子中央遇上个卖包子的,笑清的顺口溜又脱口而出:日照蒸笼生白烟,近看包子堆成尖,口水飞流三千尺,一摸口袋没带钱。居然套用李白的望庐山瀑布,也不知笑清从哪学来的。笑清摸摸口袋里的十元钱,没舍得买包子。后来碰上有人同卖包子的打赌吃包子,十八个包子,吃完了包子不付钱,卖包子的还赔上五元,没吃完十八个包子,吃包子的就得掏钱买下十八个包子。十八个包子装在撮箕里,有大半撮箕,没人敢下得了口。笑清扔了被子,一把将撮箕抢了过来,十八个包子很快下了肚。又接着吃了十八个,吃得人目瞪口呆。那卖包子的自认倒霉,丢了三十六个包子不说,还赔了十元钱。笑清接过钱,拍拍肚皮,拾起被子乐颠颠地回去了。
饥饿起盗心,笑清也是逼得没了法子。抓了笑清不过杀一儆百,盗伐林木的何止笑清一人,只不过别人幸运没被捉到。不能砍树砍竹子就断了财路,但饭总是要吃的,活人总不能看着饿死。没过多久,笑清就扯出了另一场麻烦事,他撬开村上的仓库,偷走了一石米和两铁皮油桶茶油。案子在村子里闹得沸沸扬扬。仓库里的那点粮食,别人都盯得铁紧。村上的书记领了人,满村子搜查,一时间鸡飞狗跳,查到最后也没找到粮食。后来是笑清的儿子泄露了秘密,笑清偷了米回去,连夜煮着吃,可是没有菜,就在锅里下了半锅的油,用油加水煮饭,饭却怎么也不得熟,成了夹生饭。笑清一家人都闹肚子痛。村里的赤脚医生问吃坏了什么,小孩子不懂得隐藏,张嘴就说吃了油煮饭。一石米和两桶油让笑清藏在一个废弃的薯窖里,搜出来时米已去了小半箩,油桶也空了半只。村上组织开了一个批斗会,将笑清五花大绑在舞台上,让他做检查。笑清也不避讳,张口来了一段顺口溜:下定决心去偷谷,不怕牺牲爬上屋,排除万难挑一石,争取胜利挑到屋。批斗他的人被他弄得忍俊不禁,轰然笑开了。缺牙耙批斗笑清是最欢喜的,本来批斗会结束了,可缺牙耙不甘心,上蹿下跳,后来拉了几个人将笑清绑在电线杆上示众。笑清依旧不当回事,嘻嘻哈哈编排人。绑紧点,像绑扒灰钩一样绑。笑清讥讽缺牙耙。缺牙耙气不过,吊了一片石磨在笑清脖子上,将笑清的脖子差点吊断了。
这也是笑清嘴多惹的祸,如果不是编排缺牙耙,缺牙耙也不会那么报复他。原以为吃了亏,笑清会有所收敛,不会乱编排人了。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狗走千里,改不了吃屎的本性。笑清做贼多半是饥饿的原因,家里嘴多了,总得捞点吃食。如果不生那么多孩子,笑清的负担也不会这么重。镇里让笑清的老婆去结扎,笑清见了镇里的一个干部,又编排起人来。那时候有一种尿素袋,裁剪了可以做短裤。这尿素袋一般人还要不到,除非是镇里的干部,供销社的售货员。这尿素袋上面写着字,有“日本尿素”字样,做成短裤,“日本”两字在短裤的前面,屁股上就是“尿素”两字。笑清编的顺口溜就是:干部干部,身着大短裤,裤裆是日本,屁股是尿素。结扎回来,笑清又顺手牵羊,将医院病房的床单卷走了,裁剪成了短裤。床单是马映花布的,上面用红笔写了字,画了圈,标上了号码。笑清的老婆裁剪大裤头时没注意,将那个红圆圈刚好留在了裤裆的正中间。笑清穿着大短裤出工时关键部位刚巧对着那个红红的圆圈,成为水门村一个永久的笑话。
后来日子渐渐好了,笑清却一时改不了偷鸡摸狗的恶习。都是小物件,他的儿子们发现了,会偷偷将东西送还人家。笑清不过手痒,过的也是手瘾。有一回笑清还偷出了一件善事。村子里有对夫妻因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夫妻俩吵了一架,女人想不通,背着人拧开了一瓶农药。等人发现时,一瓶农药早让女人灌进了肚子。谁知女人屁事也没有。那瓶农药让笑清偷偷调了包,农药让笑清用另一只瓶子倒回了家,留在原来那只瓶子里的不过是他灌进去的一瓶水。幸好让笑清将农药偷走了,不然女人的小命真就完蛋了。
剐皮柳
剐皮柳也叫剐皮溜,这是水门村的说法。从字面上理解,剐皮柳,剐了皮的柳枝光秃秃的,滑溜溜的,怎么捉也捉不住。剐皮柳说的并不是柳枝,而是一种剥了皮比柳枝滑溜百倍的小树枝。这种杂树长不高,大多是矮子,开白蓝的花,皮特别厚,剥了皮握在手掌心,稍一用力,树枝就滑出去了。水门村的人用剐皮柳来形容一类人,嘴上说得比花还漂亮,若想他们来点实在的,就像捉剐皮溜一样怎么也靠不住。他们若是借了你的钱财,你就别指望归还了。他就是一枝剐皮溜,无论你怎么抓他都能滑溜出去。初一望十五,十五他不见人影了;年头巴望年尾,大年三十他不落屋;头年又盼另年,另年又转后年,到了后年,他装个可怜相,扔给你几句好话,你心里一软一个恍惚,一年又过去了。到最后,你只有寄希望于他良心发现,或者他得了一笔意外之财恰好让你撞见了,否则你就放弃了。
这样的人村子里也就三两个,屁眼大的地方也养不了更多的剐皮柳。再说呢,别人再傻也不可能长期上他们的当,吃过两回亏,你说得再动听也没人相信了。你将树上的鸟儿哄下地,或者用河水点得着灯盏,剐皮柳就是剐皮柳,成不了参天大树。柳皮成为剐皮柳其实是无奈。他养了三个儿子,老婆整天不是腰痛就是背痛,干不了什么事。加上柳皮的爹娘,虽然做些轻便事,但轻便事挣不来银子,只能靠柳皮供养着。柳皮想过许多法子,无奈有些事没胆量做,比如偷树偷竹子,贩卖树方;有些事丢不下脸面,又怕背上污名,比如顺手牵羊,偷鸡摸狗。假装神汉,他又跳不来神,也不会念那些莫名其妙的咒语。柳皮只能干熬着,可熬得久了,日子就干枯了。先是吃干饭,慢慢就稀了,到后来清汤寡水,最后清汤寡水也没了,不得不找米下锅。刚开始,柳皮变卖东西,那些藏在角角落落的,用不着的物什,都让他翻找出来卖了,换到手的不过几个小钱。后来什么值钱卖什么,不知传了几代的银镯子,老婆的陪嫁品衣柜樟木箱什么的。卖到最后,能卖钱的都卖掉了,再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柳皮又换过了一种方式,向左邻右舍告借,可老虎借猪头有借无还,借过几次,这条路也堵死了。他不得不又变换了招式,由借粮食变成改借一些别人用不着的闲物。既然是闲物,被借的人并不怎么在意,但后来这些东西也是有借无还,让柳皮卖掉了。有了这些经历,村子里谁都不敢招惹柳皮了,不管做什么都不敢同他往来,就是碰着来钱的道儿,也不愿透露给柳皮,柳皮越活越孤寂,越来越没人样了。
村子里的人断了往来,柳皮将眼睛转向了外村,可认识的人毕竟有限,再说柳皮已是臭名远扬,谁都知道他是个剐皮柳,甚至拿他来打比方。碰上有人借东西,主人家说得更直接,别像柳皮一样,剐皮柳一个。柳皮自觉没脸面见人,很少同村里人来往了。他的三个儿子一天天长大,肩膀上的担子也慢慢轻了。都说龙生龙凤生凤,猫头生来会爬树,老鼠生崽会打洞,柳皮三个儿子倒有两个儿子老大和老三像极了柳皮,同柳皮一个德性。只有老二爱面子,在村子里的声名还算好,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他爹是个剐皮柳。别人对老二,将信将疑,谁也不会完全放心。
老大是受柳皮影响最深的一个。除了耳濡目染外,柳皮还差遣老大借过东西,有时孩子出面胜过大人。长大后,老大不只继承了柳皮的剐皮柳性格,而且青出于蓝胜于蓝,自创了许多招式,将剐皮柳的传统发扬光大。老大很有策略,惯用的一招就是到店铺里买东西。村子里开了好几家小店,为了招揽生意各自使尽了浑身解数,慢慢地,各自有了各自固定的顾客。碰上不凑巧,赊欠也是难免的,所有的生意都在一家做,开店的想推掉也不可能。老大买东西头几次都是现金,从不赊欠一分钱,也不讲价钱,店家说多少就是多少。买了两三次,老大就开始欠钱,每次欠个三两元,过两天立刻还了。如此慢慢开始赊欠,一直赊欠到店家不愿再赊欠了。老大又开始琢磨法子,谎称自己在哪赚了钱,谁谁欠了他的钱,等他的钱到了手,还这点欠账绰绰有余。店家若是信了他的话,那就又上当了。老大根本不见了影踪。他绕过这家店,到另一家店去了。他采用的仍然就是这几招,原来的店家提醒别人不要上老大的当,可别人不听劝告,以为抢了生意别人故意说老大的坏话。这另一家很快又让老大攻破了。到最后村子里的几家店都记着老大的账。水门村讨债有个习惯,不到大年三十不讨账,过了大年三十到了大年初一,谁也不能谈及欠账的事。很多人家的往来账都赶在这一天清算,一般人也不好意思提前追讨,怕伤了别人的脸面。老大自然不会主动到店铺来清账的,只有开店的上他的门。老大一家却不见了人影,不知上哪去了,屋子里冷火寂烟的,没丁点的年味。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几把破椅子歪东倒西,灶堂上没熏腊肉。问柳皮,一问三不知,反正他家就这路货色,一辈子也问不出句真话。到晚上再去,连屋子都不必进了,屋子里黑灯瞎火的,进去也是白搭。可到了大年初一,老大换了一身新,满脸笑容来给你拜年了。你还得端茶递烟,摆上果盘,斟满酒杯款待他。
除了向店家赊欠,老大还向别人借款。手法是相同的,先借小钱,十元二十元,按时还款,后来借一笔大的,你就别想他归还了。甚至借款时答应给你多少多少利息,让你觉得有利可图。到最后,你利息不要了,就是他少还你一些你也答应,可他怎么也没钱还给你。到大年三十,你找他要账,他没个鬼影见你。这钱怕是打了水漂,讨了两三年,讨账的人都失去了信心。这老大在村子里渐渐没了市场,像他老子一样将目光转向了外村。到了大年三十,上柳皮家讨账的人不再是水门村的人,换了外村的那些人。一个村子的,早将欠账放弃了,就当是让贼给偷了。这外村的后来了解了情况,只怪自己眼睛瞎了,认错了人,跑了两年再也不要了。就当给他吃药吧。外村的人说话比水门村的人狠心,临走免不了咒骂几句。柳皮的耳朵早起了茧子,听不清,老大不在家,也听不到,讨账的人白骂了。
也有人沉得住气,柳皮一家总有发达的一天,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生在水门长在水门,怕他撑土船跑了不成。这老大真有一天发达了。他不知从哪弄来了一中四轮的海带,摆在村口叫卖。那些追讨欠账的立刻闻风而动,拉的拉,扯的扯,一车海带眨眼让人抢了个干净。老大叫喊着过秤,谁也没理他,都说从欠款里抵扣。老大无可奈何,只有应下了,谁叫他欠他们的钱呢。这点海带付利息也不够。村子里的人不知不觉钻入了老大设计的圈套,这车海带他是有意买来的。经过这么多年的积蓄,老大想盖房子,如果盖房子势必有人来讨债。如果让人将钱要了去,盖房子就没钱了。老大拉了砖倒在场地上,果真那些讨账的人又蜂涌到来了。开店的拿着账本,借了现钱的只凭一张嘴,水门村借钱从来不打欠条的,信得过才借,信不过打了欠条也不起作用。我不欠你们的钱了。老大一句话说得他们愕然。老大怕他们不明白,将海带的事说了一遍。我那一车海带可是五千斤呐,值多少钱?老大说。这追讨欠账的就争论开了,将海带的钱扣除,老大还是欠他们的。怎么扣?东家才抢了两三斤,西家手快,用箩筐装了一担。我说了让你们过秤,你们一个个抢了海带就走,要不是邻里乡亲的,我早将事情报告派出所了,那是整整一车海带,少说也值两三万。老大的说法让人气得吐血。他们是吃了哑巴亏,上了老大的当。那一车海带毕竟让他们抢了,没过秤也是事实。这讨账的人心有不甘,又将老大的一车砖哄抢一空。这一次他们吸取教训,搬走时都清点了数目,谁家多少,大家相互证明,一块砖也不错乱。
临到下一次,老大又倒了一车砖在场地上,这讨账的人再去哄抢时老大却不客气了。都是沾亲带故的,你们抢了我一车海带一车砖也就算了,你们再抢我就不客气,谁敢动一块砖头,我就报告派出所,不信牢房里不关人。老大这一番说词将许多人都震住了。讨账的人没沾到便宜,只有讪讪走了。后来有细心的人统计,老大欠下的账款,别说一车海带一车砖,就是十车海带十车砖也买得下。等他们醒过来,老大的房子也竣工了。他们的那些钱铁定是讨不回了,谁让他们碰到一个剐皮柳呢。
水 幽
水幽是个不入时流的老头。在水门村再找不出第二个人像他那样穿着装扮。穿在外面的罩衣,无论棉袄还是衬衫,一律都是棉纱布,都是手工纺织的。手工的棉纱线粗砺不匀,织出的布也就有些粗糙,不实板。用手摸,能摸到一些小疙瘩。再摘了乌梅刺的浆果,榨了汁,将布浸染了。棉纱布就着了灰不灰紫不紫的颜色,很颓旧。衣服的式样也是旧式的,用的是布扣,像蝌蚪一样趴在胸口上。腿上的裤子也是同种质地,扎腰裤,有时束根布条子,有时扎条大手巾。不扎大手巾时,大手巾就圈在头上,绕着脑门后脑勺走一圈。小腿上缠着绑腿,不分春夏秋冬,始终绑着。脚上是一双草鞋,用的是一晚的稻草,厚实,稻草也柔软,同布鞋没什么区别。到后来,纺车没了,织布机也散了架,他穿的仍然是手工的棉纱布。也不知那些棉纱布从哪弄来的,或者他收藏了足够多的棉纱布。后来,有了各式各样的鞋子,各种质地的,解放鞋,猪皮鞋,牛皮鞋,雨靴,他的脚掌上仍旧没变化,晴天是草鞋,雨天干脆赤着双脚。
水幽成了村子里一件特殊的古董,傻不拉叽的古董。村子里没几个人愿意接近他,就连老头老婆婆也同他走不到一块。只有一些小屁孩,整日里纠缠着他,水幽爷爷叫个不停。叫水幽居士,不要叫爷爷,我没你们这帮豆子鬼孙子。水幽往往要纠正孩子的叫喊。他们纠缠他是有原由的。那时候吃食少,能填饱肚子已属不易,不要说孩子们的零食了。嘴馋的小家伙们不管野栗子野梨,还是青蛙黄鳝泥鳅蝉,鸟蛋野蜂蜜甚至来不及长毛的雏鸟,逮住什么都往嘴里送。煎了黄鳝泥鳅倒不觉得怎么残忍,可那赤裸裸的幼鸟刚见天日,就架到火堆上烤,再硬心的人也下不了这个手。还有青蛙,扒了皮,眼珠子依旧骨碌碌地动,手一松,就蹦跳着往野地里逃。有个小家伙当着水幽的面,想将一只青蛙活剐了。水幽给了他一毛钱,将青蛙买下了。一毛钱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一个劳动力一天还挣不到一毛钱呢,用它买鸡屎糖将口袋都撑爆了。一个小家伙尝到了甜头,马上就有其他的小家伙仿效,他们或捉了青蛙,或捕了蝉,或掏了鸟崽,一起守到水幽屋前的场地上。场地边有块米筛大的石板,成了小家伙们天然的屠宰场。水幽又用或多或少的毛票,银角子,将活物从他们手中救下了。小家伙们原以为他将这些东西买了去吃,谁知却不是。青蛙放回了田野,蝉飞回了树上,那些裸着身体的雏鸟让他找着鸟窝,又放回了鸟窝里。可是没过多久,让水幽放生的那些活物又让小家伙抓了回来,如此反复,捉了换,换了放,换到手的东西越来越少,水幽也掏不出银角子了,能给的或是一把铁蚕豆,或是几粒南瓜籽。小家伙们渐渐对他失去了兴致。有个别顽劣的,不死心,将水幽放生的鸟崽又掏了回来。让水幽撞见了,再也没铁蚕豆给他,相反拎起他的耳朵,将鸟崽夺了去。造孽啊,造孽啊。水幽捂着鸟崽,又朝鸟窝走了去。
从水幽身上讨不到便宜,小家伙们也就不再亲近他。他们躲着他,逮住什么依旧吃什么,谁也不闲着。后来这些小家伙们不约而同受到了大人们的拘管,轻的只是拎了耳朵,重的屁股让杉树刺抽得满是血点。虫角蚂蚁都是命,你个斫头鬼,就这么狠心。还挨了他们父母一顿臭骂。小家伙们再也不敢肆无忌惮了,偶尔逮着活物,也只敢躲着吃。
水幽不只是从小家伙手掌下救走了活物,还给别的人家添了不少乱子。村子里有囚鸡的习惯,将鸡用鸡罩罩了,好谷好食养着,鸡就肥壮得快。有一段时间,鸡罩总被人掀开了,鸡得了自由,四散乱跑。有人怪罪孩子,后来才发现是水幽捣的鬼。春天时有人逼笋,将笋用瓦缸覆盖了,笋不断生长,碰到缸底又弯回地面,触地又回升,来来去去的,整个瓦缸都让笋子塞满了。逼笋的人过十天半月才去察看,瓦缸仰坐在地上,积了半缸的水,竹笋早冲上了天。另一年,他们才逮住揭瓦缸的人,又是水幽。只得将瓦缸重新盖上了,可过几天瓦缸又被揭开,这么揭了盖,盖了揭,逼笋的人没这许多精神去料理,无可奈何,只得放弃了。
经历了这几件事,村子里的人才注意到水幽是个古怪的人。他不养鸡也不养鸭,连狗猫也不养。他有不养这些畜牲的理由,养了鸡鸭会生蛋,他不吃蛋;狗猫会乱性,狗会走草,猫会叫春,这都是水幽不希望见到的龌龊事。而且鸡鸭猫狗会杀生,鸡会啄虫子,鸭会吃田螺,猫会捉老鼠,狗会咬野物。他就养了一只鹅,是只公鹅,不会生蛋,村子里也没别的人家养鹅,用不着担心它胡来。鹅喜欢吃草,不会下到稻田捣蛋,笨嘴笨舌的,不会祸害虫子。也很亲近人,水幽每次出门,鹅就嘎儿嘎儿送行,回来时又嘎儿嘎儿迎接他。这公鹅就像是他的儿子,又是他的看家狗。
水幽还是村子里唯一吃斋的人。他吃斋本来不关人家的事,甚至小队上宰了猪别人还能因此多分到半两八钱肥肉。可水幽吃斋给别人添了不少的麻烦。队里打牙祭时好不容易宰头猪,能喝口肉片汤,给水幽做饭时还得将锅洗涮了,用茶油另外给他煎几块豆腐。碰上灶房里的人不耐烦,水幽就连豆腐也没得吃了,只能啃干饭。遇上人家婚丧嫁娶,村子里免不了要闹腾一番,不管生也好死也罢,都会热热闹闹吃上一顿。掌厨的人又多了麻烦,又涮了锅,另外给水幽炒上两个菜,或者下碗素面。下了面条,水幽又不急着吃,一个人立在屋檐下,将面条举到头顶上,都不知他在干什么。这一站就是大半天,等他吃时面条都结成面饼了。村子里的人怀疑水幽是假吃斋,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的。有人用肉汤下了面条,端给水幽,水幽连碗都没接过,就皱着眉头别开了脸。队里杀猪时给水幽故意分了块泡皮肉,送到水幽的屋子里。送肉的人出了屋子并不走远,而是躲在窗户下窥探着。屋子里不见有什么动静,也不见水幽出屋。送肉的人又蹑手蹑脚进了屋,水幽已经从后门出了。他将肉块用棉纱布裹了,在屋后的泥地里挖个坑,埋了。
只有侍候庄稼的时候,水幽同村里人没两样,一样下田,一样锄地。对于庄稼,水幽也有他的喜好,喜欢红薯,花生。红薯做弄起来简单,放在火里烤,或者用锅煮,随便捉两只就能对付一顿饭。花生容易换取小家伙们手中的活物。得了闲,水幽就上山剐红棕,用红棕搓了绳索,再用绳索换了或多或少的毛票。给那帮小坏蛋坑去的毛票就是他剐红棕的收入。水幽说过一个谜语:不吃你一粒米,不喝你一口水,一年送你一十二件衣。谜底就是红棕,一棵成熟的红棕树一年能剐下十二片红棕,一片不多一片也不少。后来村子里有个女人用水幽搓的红棕绳上吊死了,从那之后,水幽就不剐红棕也不搓绳索了。水幽将那个女人的死背到了自己身上,虽然她同他扯不上半点关系。
水幽死的时候是个冬天,他的鹅比他先两年死去。等村里人发现,水幽已经僵硬在床上,连衣服都没法换了。入殓时他就穿着那身衣,上身是乌梅刺染的棉纱布罩的棉袄,下身是扎腰裤,腰上是根棉纱布剪的布条,腿肚子上裹着绑腿,大手巾缠在脑袋上。水幽没有预备棺木板,几个男人趁着雪爬上山坡,砍了几棵松树,钉成一具薄棺木,在山坡上找了个角落,将他草草安葬了。上的供品也就两三样,上不了鸡鸭鱼肉,就只有豆腐腐竹什么的。这点村子里的人尊重了他生前的意愿。水幽没儿没女,连个哭丧的也没有。村子里的响器班子免费为他吹吹拉拉了一番,凑足了热闹。
贪嘴的神汉
有一段时间,村子里的神汉神婆层出不穷,最高峰时达二十多个人。水门村巴掌宽的地方,原来只有二个神汉:云清和云来,他们是师徒,云来是云清的徒弟,还有个神婆竹嫂,守着半间庙堂,独来独往,同云清和云来没半点牵扯。他们和她各有各的地盘,各有各的客户,也各有各的本事,井水不犯河水,多年相安无事。他们和她都守着各自的规矩,新生出来的神汉神婆却不管这许多,中间的界限立刻破了,一切都让后来者生生搅乱。云清和竹嫂的声名渐渐淡了,退出了村人的视线,慢慢让人遗忘了。
这帮新生代的神汉神婆各有各的招式,各有各的显赫。暴眼鬼金生自称三帝菩萨的弟子,暴眼怒睁,看得透前生三世;锉子矮脚瓜说是土地公公的弟弟,屋舍坟场,哪儿不清静,哪儿噪着他的耳朵,只有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铁脑壳石匠也嚷嚷他是石神的徒弟,连石头都锉得穿,这世界就没有他锉不穿的事儿;斜眼三是个瘦骨伶仃的家伙,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偏说是药王菩萨的后人,随便扯几根草,包治百病;胖瓜更神奇,说他的大肚子里藏着泉神,一瓢水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樟树下的拐脚女人摘朵荷花顶在头上,逢人就讲她前世是何仙姑的弟子,还扯片荷叶挡住脸,半遮半掩,弄出半脸的神秘。那遮住的半张脸长满了芝麻黑,怕有损何仙姑的形象。就连半痴半癫的风迟媳妇,也让她去世多年的祖母附了体,拿着一枚缝衣针,左蹦右跳,专刺恶鬼的眼睛。听说她的祖母很会绣花,绣什么像什么。
可他们成为神汉神婆远没有济堂老脚来得惊奇。济堂老脚六十多岁的人,不到一米六的个头,脸是窄窄的,身子是窄窄的,连手掌也是窄窄的。只有肚子,像搂了只箩筐,膨胀得吓人。都说他是蛤蟆精变的,瞧他那模样怎么也假不了。济堂老脚本是春天死去的。他儿子没有替他准备棺木,将他放在门板上摊了三天,等着木匠砍斫棺木。东家扛截木段子,西家凑块杉木板,第三天的黄昏才钉成一副薄棺木。众人七手八脚将他往棺木里抬时,济堂老脚突然长舒一口气,窄窄的眼睛睁宽了,瘪瘪的肚子鼓了起来。他又活过来了。抬他的人以为活鬼显形,将他扔在地上,哭爹喊娘的,眨眼跑没了影。幸好有刨棺木的木屑垫着,济堂老脚的屁股才没摔烂。有胆大的偷偷溜回来,闪着脑袋往门里瞧。只见济堂老脚手舞足蹈的,绕着那口新棺木蹦来跳去,嘴里咕咕噜噜叫喊个不停。
吾乃玉皇大帝。
吾乃元始天尊。
吾乃三帝菩萨。
吾乃泉郎中,水郎中,石郎中,土郎中。
吾乃江西福主许真君,神仙府里大仙人。我家住在南昌府,祖籍河南汝南郡。祖孙三代多积善,恤贫济困有阴功。
吾乃石坛神,跳脚神,灶公大王,河神,塘神,牛神,蛇神,无神不是,无神不在。我是诸神,诸神是我,有病医病,消灾化难,除祸得福,送子得子,送女得女。无病我就寝,无灾我归去,无求我逍遥。
济堂老脚这一嚷嚷,村人才明白有菩萨神鬼附了他的身,借他的嘴在说话呢。至于是什么鬼神,他嘟嘟嚷嚷的,似乎什么鬼神都有。也有人怀疑,济堂老脚一死一活是不是疯了,那些没头没脑的话就像疯子的胡言乱语。但他之后的表现否定了他们的怀疑。济堂老脚的确不同于死去活来之前,不再蔫头蔫脑,甚至多了明显的过人之处。比如他能够在滚烫的油锅里捞硬币,将满满的一锅茶油煮沸了,扔进两枚硬币。没有足够的茶油,所以只能用小铁锅盛着。济堂老脚赤裸着手,朝手掌手臂喷两口水,将手伸进油锅里,眨眼的工夫就将硬币捞了上来。手却好好的,不见半丝异样。当然,这滚烫的油和滚烫的硬币就归他所有了。比如,九龙下海,将一根竹筷砍成九段,抛进嘴里,用清水咕咚一声吞下,屁事没有。别人叫鱼刺卡了喉管,他端碗清水,念几句咒语,天灵灵地灵灵九龙下海化灰尘,让人将水喝了,鱼刺也化成了水,溜进了肚子里。
这还不是叫绝的。有孩子受了惊吓,哭闹个不停。他让孩子的父母用木升装了满满一升米,用手巾蒙了木升口,拿颗鸡蛋在手巾上滚来滚去,再掀开手巾,那米粒会现出各种不同的脚掌印。鸡吓了是鸡脚叉,狗吓了是狗掌印。再舀勺水,念两声咒语,朝孩子脸上喷口水,孩子立刻不哭不闹了。最玄的是解读天书。用盘箕盛了一盘箕米,削一支V字形树杈,有些像鸡爪子所以叫鸡臂,让两个不识字的男人捉住鸡臂的两肢,在米粒上点点划划。济堂老脚则握了一柄木剑,围绕盘箕跳来跳去。点起东方九夷兵,兵马九万九千人,头戴战盔身披甲,手执手枪火铖旗,排起兵来勒起马,排兵勒马赴法场。济堂老脚唱过一阵之后,鸡臂就开始运动,米粒上就现出了个歪歪扭扭的字,识得字的左瞧瞧右看看,认出是个“吾”字。用扫把将米粒抹平了,再接着写,米粒上又现出了一个字:乃。之后依次是:玉、皇、大、帝。济堂老脚又开始唱,吾乃玉皇大帝,有病医病,消灾化难,除祸得福,送子得子,送女得女。无病我就寝,无灾我归去,无求我逍遥。遇见灾祸的,赶紧烧纸焚香,磕头拜神。鸡臂就将受灾的原因,化解的法子一一写在盘箕上。最后,这满盘箕的米粒就倒进了济堂老脚的布袋子,遇上虔诚的人家,米袋子都不用他背,直接送到他家里去。
有人疑心,济堂老脚同握鸡臂的人串通了,那两个人本不是文盲,或者他早将要写的内容告诉了他们。他们只不过依葫芦画瓢。为了消除别人的疑虑,另一次就不让人来捉鸡臂了,改用棉绳缚住鸡臂的两肢,悬在房梁上。鸡臂照样在米粒上写出了字迹,吾乃三帝菩萨。怀了疑心的人才禁了口,不怕济堂老脚,就怕得罪了三帝菩萨。
多了这些噱头,其他的神汉神婆都黯淡了,村子里的热闹都集中到了济堂老脚一人身上。有谁得了怪病,哪家的屋子里闹鬼,谁家的祖宗不安分,都会请济堂老脚跳上一出。济堂老脚也没让他们失望。东生的女人摘茶球回来高烧不止,嘴里不停地说胡话,他断定她得罪了土地公公,原来东生的女人在一棵老茶树下拉了一泡尿,将土地公公兜头盖脑浇了一遍。东生烧了几帖纸,他女人才起床。南生挑了粪桶去南瓜地,回来手就肿了,他在溪沟里洗了粪桶,沟的下游就是泉神的老巢。后来济堂老脚在溪沟里挖出了个圆锥形的石窝,洗净了,南生的手才消肿。后屋的久德婆婆不过在山Bn+4ekULrRTp/zUuaNJNBw==脚下走了一趟,回到家胸口像压了块石头,喘气都喘不出。她是蛇神害的。她让石头绊了一跤,将石头扔在路边的千年桐树下,刚好将蛇出没的洞口堵死了。济堂老脚将石头掀开,久德婆婆的气也就喘匀了。
济堂老脚的神道让村里人很不理解,别的神汉神婆都是单独的鬼神附身,怎就有那么多的神鬼趴在他身上。所谓众口难调,这神鬼一多,供奉起来就麻烦。就拿供品来说吧,过去的手艺人有个说法,三分赚钱七分赚吃,这供品就是神汉神婆们的吃食。暴眼鬼金生跳神时供品就四样:一盘茶壳饼,一碟黄豆一碟南瓜籽,三四颗鸡蛋;锉子矮脚瓜也四样:一碟花生一碟葵花子,几根麻花三四颗鸡蛋;铁脑壳石匠的四样同暴眼鬼金生差不离,只有一样南瓜籽换成了铁蚕豆,也只有他能对付咬不破嚼不烂的铁蚕豆;拐脚女人比较随意,遇着不凑巧,有几个茶壳饼也能应付过去。这些供品神鬼不可能直接享用,最后都落进了神汉神婆的口袋。济堂老脚跳神时供品就不能这么简单了,他背后依附的鬼神众多,各有各的口味,各有各的喜好,哪个都得罪不起。每次上供少不了十盘八盘的干果点心,甚至七碗八碗荤素的菜肴。三帝菩萨好吃梨,河神好吃鱼,泉神好吃虾,塘神好吃泥鳅,还有喜欢吃桔子的,吃鹅蛋的,吃螃蟹的,吃黄鳝的,吃酸荞头的,吃酸豆角的,什么稀奇古怪的都有。吃法也不一,有煎炸的,有水煮的,有用盐腌了生吃的。菩萨神鬼的嘴比凡人不知刁钻多少倍。别人以为济堂老脚变着法子要吃的,可看着又不像,他没张嘴吐半个字,全是那悬在梁上的鸡臂写在盘箕上的,不由人不相信。那年冬天,后村憨老脚的孙女在塘边玩耍受了惊吓,断黑时牙关紧闭,嘴唇乌紫一片。跳神时鸡臂就写了两个字:泥鳅,抹去了再写,仍就是两个字:泥鳅。憨老脚打着手电筒,扛着锄头挖了大半夜,才挖到半饭碗泥鳅,剖肠破肚,洗刮干净,用油煎了,才将孙女的魂唤回来。
憨老脚挖泥鳅的事不是第一次。后来东生的娘患头痛,打针吃药总不见好转,听济堂老脚说可能让阴鬼下了紧箍咒。跳神时鸡臂写的就两个字:雪梨。这下子让人慌了神,梨树才开花,上哪找雪梨去。雪梨没有,换成鹅蛋行不行?东生可怜巴巴地问。可盘箕上现出的字迹仍旧是雪梨。我给您宰只鸡。东生咕咚一声跪在盘箕前。鸡臂划出来的字迹仍然没变:雪梨。别人见状左搜右寻,才在久德婆婆那问到藏起来的柚子,权当雪梨。就因为雪梨没随愿,东生娘的紧箍咒硬是没解开,活活头痛死了。
让人不解的是,济堂老脚最后死在了吃食上。那是在石坛旁跳的神,有个孩子在石坛旁边失了魂,口吐白沫,人事不醒。那次摆了两只盘箕,四个男人捉了两副鸡臂在盘箕上写写划划,两只盘箕现出的字迹都是相同的:五加皮。五加皮是一种药酒。这边刚写出来,就有人慌急慌忙到村里唯一的药店拿了瓶五加皮来,拧了盖打算斟到杯子里,半道里却让济堂老脚抢了去,嘴对嘴,咕咚咕咚瓶就空了。喝过酒,旁的人都以为该干事了,谁知鸡臂写出来的字迹依旧是三个字:五加皮。又有人去拿了瓶酒来,济堂老脚又咕咚咕咚干了。三瓶五加皮下肚,济堂老脚红光满脸,步子也灵动了,绕着盘箕蹦跳不止。可盘箕上现出的字迹反反复复就是三个字:五加皮。最后济堂老脚一共喝下了五瓶五加皮,歪倒在地,连盘箕也撞翻了,米粒撒了一地。
济堂老脚终究没能在那场跳神中醒过来,让酒给醉死了。死后三年,他得了一个孙子,长到五六岁,整日里歪东倒西的,像个醉汉。是锉子矮脚瓜跳的神。锉子矮脚瓜点破的谜底是让济堂老脚害的,只有将他的酒气放了,孩子才有救。济堂老脚葬在一个叫虎形的地方,挖开坟,开了棺,居然满棺的酒气。等酒气散尽了,将济堂老脚重新安葬了,他的孙子才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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