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与子

2011-12-29 00:00:00何杰凭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1年6期


  这灰白头发的妇人,身上套着一件军绿色的破棉袄,镶满补丁,补丁旁还带着几大块灰迹,像特意绣上的衰迈,衬得那军绿也黯淡了很多。内里依稀可以辨出是两件毛衣,残留着一丝少数民族的味道。她的胸前挎着一个似黑又灰的袋子,鼓鼓的,活像一个抱枕。妇人把背靠在凤凰木的花坛边,蜷缩着身子,脚上的麻布鞋曲得像两条冬蚕,僵硬着身子。儿子在她的大腿上睡着了,身子蜷缩着。他的身上也裹着一件大棉袄,只向外露了半个头颅,鹅黄色的,稀疏的粘着几根头发,看不清嘴和脸。
  冬天的风总会调皮地钻过人缝,凛冽地吹袭过来。妇人打着冷颤,用手紧紧地抱住儿子。她微微地抬起头,一张铜色的脸,布着一些雀斑,还有一些污迹,混在一起分辨不开。她那久经沧桑的双瞳中,倒映着的全是一张张冷漠死寂的脸,明晰却虚空。她看不懂这脸色中所描述的空洞和麻木。她在想着,应该还有人会停下脚步,向脚前的纸皮盒子投下一些钱的。而这些人是有的,只是太少。她也听不懂在这群过往的人中,嬉笑和匆忙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什么他们没把一丝的空暇留给她和她的儿子。
  妇人舔了舔干裂得如旱地的薄唇,试着开口对走过去的一个男人说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又被吞了回去。她只是用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个男人,渐渐消失在人群中。然后低下头看看她的儿子,用红得发肿的手掌去抚摸着他的头,口里悄悄地吐了一口烟气,淡白若霜,渐尔消去。
  儿子像是睡醒般的“咿呀”了两声,睁着圆浑的大眼睛看着他的阿姆,皱了皱眉头,张口像在唤她似的,“呀呀”作响。她看着儿子似笑了一下,用手摸摸他的额头,还是有点微微发热。便从袋子里拿出一片灰黄色的药片,想给儿子吃下。儿子却挣开她的手,像一条泥鳅般,从棉袄里逃了出来,赤着脚丫,挤过纷扰的人群,不见了。她想伸手去抓也抓不到,眼前依旧是那空洞熙攘的人群。
  她慌忙起来去寻找,似乎,她早就知道,儿子会逃到哪里去,只是心上的不安和焦虑驱使着她不得不慌张。在前头一家卖玩具的地摊上,她寻到了儿子。儿子盯着地摊上的玩具痴痴地笑,像做着一个无邪美好的梦。她走了过来,周围顿时少了些人,她用力抓住儿子的手,生气地瞪着儿子,没说什么,只是示意他要离开。儿子嘟起嘴巴,鼻扇子扇着像要哭泣似的,用沾满污垢的小食指,指着小摊上的一只玩具狗,嘴里又“呀呀”地叫了几声,似在唤那狗的名字。
  她摇了摇头,用力想把儿子拖回去,儿子却挣扎着哭了起来,可哭声细微得近乎没有,“呀唔呀唔呀唔”,妇人咬了咬嘴唇,继续往回走。只是儿子的哭声引来众多的看客,他们看着这少见又古怪的场面,惊讶流连了一会,便又转身走了。小摊的老板看着情势不对,吊起喉咙,扇着手掌,吆喝着妇人:
  “去去去……滚一边去,别扰着爷……”
  妇人听着,往前钳抱起儿子。儿子哭了满脸的泪迹,湿湿腻腻的,他不断地捶着他阿姆的背。而她却牢牢地咬紧干枯的唇。
  “呀唔呀唔呀唔……呀唔……唔唔……”
  “死要饭的……没钱过来扰爷!爷的东西你买得起吗?死要饭的……扰爷!”
  夜不知不觉就变深了,人也不知不觉地少了,这街像也慢慢步入寒冬的沉睡,渐趋静寂,只剩下一些流连忘返或者无家可归的生灵,在为这落寞的季节涂些生机。小食摊也收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摊卖馄饨的和一摊卖煲仔粥的,陪着寒凛凛的朔风,传着阵阵的热气。刚刚的玩具摊也跟着收走了,一条街,一晚上,光景变化得陌生难认。
  一个人,一辈子,短短的数年亦可历经沧桑。那玩具摊,说起可真气人。当她回到自己的“窝”时,才发现纸皮盒子里的零钱早被人掏光了,可儿子还在不争气地哭着。一怒之下,她用那本已红肿得有些疼痛的手,一下一下地打他的屁股。儿子没喊“不敢”,还是“呀唔呀唔”地哭着,只有眼泪,没有声音的哭泣。
  “别家的崽,都会在阿姆打他的时候喊阿姆我不敢,阿姆我不敢……只有我家的,才这样呀唔呀唔地叫……”她突然也觉得心酸,像一阵刺骨的风,渗进了心窝中。她的手缓缓地停了下来,不觉又变成了抚摸。她的儿子还在“呀唔呀唔”地喊着,只是随着她的抚摸,声响渐渐地变小了。
  “崽啊,你知道阿姆的痛吗?”她蹲坐了下来,疲倦地挨在凤凰木的树干上,紧紧地抱住儿子,像搂着一个旷世奇珍那般。她把头靠近儿子的脸庞,轻轻地说着话。儿子似懂非懂地又抽泣了一下。听到她的心里面去,像倒了一坛子的醋,又掀了一窝子的辣,混杂在一起,催着眼泪上涨。北风像也听到了,凑着耳朵赶过来,吹得他俩瑟瑟地发抖。
  她的儿子,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说话了,不能好好地唤她“阿姆”了。才三岁的人儿,就这样无缘无故地哑了,想想心里都觉得凄切。她似乎还想起他以前唤她“阿姆”时的声线,娇滴又动听得像春天的莺声。
  “啊呀呀……”儿子把她从以前的梦里唤了回来,她怔怔地看着儿子张大嘴巴手舞足蹈的样子,一滴泪忍不住跑了出来。她知道,儿子饿了。摸了摸全身,才五块钱。她抱着儿子,跑到馄饨摊的外面,看着烟气腾腾中的中年妇女,压低着声音喊了一句:“老板娘……”
  良久,老板娘才转过头来看着他们,一脸的不耐烦,“过别家,这儿没闲着!”妇人摇了摇头,说了一句“要三块馄饨”。老板娘撅了一下嘴巴,“把自家的碗拿过来,没碗了!”妇人看了看她桌面上堆着的瓷碗,想开口说什么,却依旧低着头,从袋子里把破碗掏了出来。
  “要三块的就得……”她放下儿子,强调着说,然后双手拿着碗,伸递过去。老板娘一边嘀咕着“三块”,一边面露不屑地煮着馄饨。又吩咐另一个人先把那三块钱收回来,脸上却依然没有丝毫笑意。
  “别把碗凑得太近!脏!”她说着,分毫不差地把馄饨舀了过去,隔空倒进她的碗里,“去去去……”老板娘一手拿着勺子,一手挥着手掌,又堆砌笑容迎着摊上几位似醉的刚到的客人。有人看到乞丐也来光顾,便调侃起来。
  “娟姐啊,您老人家好心啊……连要饭的也……也送馄饨?哈哈……”
  “娟姐一向心地好的啦!你瞧,给要饭的三块,都胜过我们六块的……哈哈……”
  老板娘提着嗓子,似笑的说了几句什么,模模糊糊的,像几声提前来到的鸡啼。
  “崽,趁热,紧点吃……”她把馄饨放在凤凰木的花坛上,摸了摸儿子的头,“你在这里等阿姆,阿姆忙点事去……”她看着儿子狼吞虎咽的样子,又嘱咐了一句:“小心烫着,慢点吃……”儿子却只顾着吃,直到妇人转身的时候才抬起头来,满嘴油腻,瞳里尽是疑惑。她看着儿子,温心地冲他笑了一个,把脸上的雀斑,污迹和皱纹都揉杂在了一块。
  “阿姆离开一会……”
  她的儿子像也习惯了这话了,在满嘴的油腻中,咧嘴笑了开来,露出洁白的小牙,像一丛洁净的白花。然后乖巧地低下头,继续吃他的馄饨。
  妇人走到煲仔粥摊的后巷,在垃圾堆中试图寻找一些食物出来。路过小摊的时候。她还会试着去寻找一个熟悉的身影。她还记得,她和儿子刚刚沦落成乞丐的时候,这个粥摊的老太太经常会在大半夜给她和儿子喝点剩下的粥。妇人也还记得,儿子开始病的时候,袋子里的这些药也是老太太送的。那时她也觉得,其实人世还是美的,只是自己经历太灰淡而已。她感激那个老太太,想着如果她能请自己当一个杂工还会更好,想着将来有钱就要把粥钱一一还上,她想着的事还真多,可也只是想着。后来老太太病了,家里人接手了粥摊,打那之后,就再没人给她们母子送剩粥。至于那些药,有些也已经发霉了,但她还是不敢扔掉。这似乎是她唯一一次在这个陌生的城,感受过的感动。之后在城里众多的麻木表情和行色匆忙中,她再也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了,儿子的病也还没见好转。他们像成了这繁闹中的一角阴霾,无人对着阴霾表示半点的关怀。而她的心似乎也因为这接二连三的无力与彷徨,慢慢地变得苍老了。
  
  渐渐的,她也和儿子一样,话渐渐的少了,少了……
  妇人找到了一只啃了一半的鸡腿,舔了几口,找了个干净的地方放下来。又继续挖掘可以吃的食物,意外地又找到半盒糯米饭,脸上顿时闪过一丝笑意,低着头又继续找。黑森森的小巷中,她像极了一只流浪的猫,饿了一辈子的流浪的猫。
  她把找到的食物捎了回去,那时儿子已经把馄饨吃光,趴在花坛上美美地睡着了。她轻轻地走了过去。想叫醒儿子再吃多点东西,可儿子却昏昏的不愿起来。她吃了几小口糯米饭后,便把剩下的食物包紧,装到袋子里去。然后小心翼翼地背起儿子,走到某条看似温暖的深巷。靠着墙根,搂住儿子,裹紧棉袄,像一头饱受惊吓的幼兽,周身颤抖,似睡非睡地度过这剩余的寒夜。
  白天的时候,她会带着儿子在那棵凤凰木下蹲着,希望纸皮盒子会吸引几个硬币或几张纸币下来。可儿子今早起来却咳得特别严重,她听了心里发毛。儿子的烧像似比之前退了点,可还是隐约觉察到微烫。她凭着老太太之前的话,颇有经验地捡了些药给儿子吃。幸好早上儿子很乖,很听话地把药吃了,现在正甜甜地做着梦。街上白天的人流和晚上的没差多少,但白天要比晚上暖和很多,所以趁着暖和让儿子睡上一会也是好事。
  她看着儿子酣睡的模样,心里头不觉添了一丝无名的慰藉。她总想,以后儿子长大了肯定很帅,肯定会赚很多钱。只是他的阿姆不好,连累他背井离乡。如果他的阿姆不带他背井离乡,他也就不会哑了,不会哑,以后赚到的钱就会更多。所以都是他的阿姆不好。
  那一年家乡闹洪灾,丈夫给洪水卷走了,连尸骨都没找着。她带着儿子,一路奔波,颠沛流离,终来到这南方繁华的城。刚刚到达,儿子却生了一场莫名的大病,花光了所有的钱,等到病好了,喉咙也莫名地哑了。她想去找工作,却发现一个文盲,与这座繁闹的城,是那么的格格不入。而这座繁华的城,似乎对外来的居民都比较反感,尤其是她这种落难的人,生活处处碰壁。她终究知道,在一座城的生活,不如以前在家乡养鸡种田的容易。那时,她常常牵着儿子的手,在那阴暗的小房间里,看着窗外车马如龙,行色匆匆的景象,总会生些归家的念头。只是想让旧昔的生活,再次回归,并没想象中的简单。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和儿子变成了乞丐。她只知道,那次她在街上摆着摊,警察把她给抓了。她哭着求他们放她出去,她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是个哑巴,等着她去照顾。铁牢外的那些冰冷的脸,第一次让她觉得这里是一片炼狱。一个星期后,她从警察局里出来了,她的儿子却成了乞丐了。那一刻,在那个喧闹的街头,她看着她的儿子,痴痴地笑了两声,然后抱起他,落下了悲苦的泪。
  这是不久前的事,打那时起,她终明白到生活的艰难,人生的苦难。这是之前在家乡从没接受过的一种洗礼,让她淡去了生命中所有看似希望的光。有时候,她会傻傻地笑,想,当初的自己真傻,为何要到这座繁闹的城来呢?
  这是一座繁华落寞的城,繁华尽归他们,而她仅余落寞。
  夜很快就到了,一切如旧,又是一夜寒风,又是一街熙攘。只是儿子的脸色比昨天苍白了些许。她看着揪心,又连忙给他喂了几颗药丸。儿子吃过药丸后似乎抖擞了许多,有力地挣脱她的怀抱,又跑到那卖玩具的小摊上静静地看着那些玩具狗。
  小摊的老板给它们装上了电池,那些金色毛发的小玩偶,便“汪汪汪”地吠了起来,还在原地打着转,惹得儿子“呀呀”地喊着,兴奋地拍起手掌来。老板看到又是他,一脸厌恶地想把他赶走。妇人赶到了,抱起儿子又回到原处。
  “死要饭的!看好你哑巴儿子,每次都来捣蛋!爷前世欠你么?欠你么?臭死要饭的!”
  “来来来……过来看看哟……原厂机械狗,快过来看看哟!”
  这一次,她没有打儿子,可儿子还是照旧“呀唔呀唔”地哭闹个不停。对于别人的辱骂,她像也慢慢习惯,以至于麻木了。她轻轻地放下儿子,用比较干净的一边袖口,慢慢拭去儿子脸上的泪痕。儿子眼睛哭得通红,还是“唔唔呀”地抽泣。她没说什么,静静地帮儿子擦干净脸蛋,瞳仁却慢慢泛起了泪水。儿子每天都会跑到那个小摊去看玩具,她每天都在老板的骂声中把儿子抱回来。人家的儿子长这么大,什么玩具都不缺,只有她家的儿子,长这么大,她还没有给他买过一个玩具,没带他好好吃过一顿饭……
  “崽,你乖,等阿姆攒到钱了,阿姆给你买,好不好?”她细声地对着儿子说,儿子却还是抽泣了两声,看着她满脸莫名的表情,便笑了一个,用手擦去阿姆眼角的泪迹。她生了点感动,只是,感动太少了,又被随之而来的泪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儿子又在她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她还是静静地看着过往的行人,似乎比昨晚多了,但是又好像少了几个,纸皮盒子里的钱没昨晚的多。她的脸容也渐渐变得有些呆滞了,夜总容易让人产生困倦。她又低下头看着儿子熟睡的脸,一阵阴瑟瑟的风吹了过来。她打了一个冷战,看到脚边被风吹来的一张小纸,酷似一张五十块的纸币。
  她把头凑近去看了看,咦?真的是一张五十块。她紧张兮兮地抬起头,看着忙碌的脚上面,一个又一个麻木得近乎失明的头颅。便吞了口口水,悄悄地把脚跟提高了两三厘米,朝纸币挪了过去,迅疾又踩了下来,像一条正在进食的鱼那般,把五十块一点点地吞进鞋底。由于整个过程特别花精神,当她把五十块全部吞进鞋底的时候,她立马松开绷紧的双眼,嘴里吁了口大气,竟然把儿子也给吹醒了。儿子睡眼惺忪地看着满脸紧迫的阿姆,嘴里咽了几口口水,又睡了过去。她似乎没留意到儿子的醒来,又伸手去贴紧鞋底,把纸币转交到自己的手掌中,揉捏成一团,放到袋子里去。
  这一夜,等到行人散尽,她才在袋子中,偷偷地观摩着那纸币。她看着那五十块,像看到希望那般,琢磨了一会,确定纸币是真的,便笑了起来,瞬间的愉悦让她忘记了之前的苦楚。看来,老天爷还是疼她的,看来她打这以后就要转运了。随后,她又想到,这钱会是什么人丢的?干嘛会这么不小心呢?她想了想,皱起了眉心。心上的一方良知好像在责备着她,但诱惑又一直牵制着她。她挣扎了一会,索性闭上袋子,背着儿子睡觉去。
  夜里她还是没睡着,她生怕明天丢钱的人会回来跟她把钱要回去,怕夜里会有人把她的袋子抢走,也怕警察局以为她偷了钱抓她去坐牢……毕竟里面装的是五十块啊!她这辈子都没捡过钱,这辈子都没像今晚这么好运气。只是这样的五十块,她能花得安心吗?她还想到丢钱的那个人,还想到这钱所带来的一切好事和坏事,但是想想这些日子以来,这座城赐她的一切不幸,一股莫名的报复感使她坚定了要把这五十块花光的决心。宛若,所有的不幸,都是这座城和这里的人所给的。假如他们对她好点,或许她可能会像一个懂事的小孩子,将这钱交给警察。
  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再没有任何借口去推搪和重来了。钱是已经捡了,而她,没有任何理由把钱还回去。她静静地看着那一夜灰蒙的天,被凤凰木干枯的枝干剪成了一片片的,提着胸膛又叹了口气……
  接下来的两天里,她始终没敢把那钱花出去。夜里也常常会惊醒,习惯性的摸摸袋子,感觉五十块还在,又心安地睡过去。
  至于她的儿子,发烧不严重,却咳得一天比一天厉害,有时候像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她知道儿子害病了。而袋子里面的药却再没起什么效了,她又担忧了起来,只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曾经她去了一趟医院,那门卫看到她衣衫褴褛的样子,二话不说就把她给赶了出去。她觉得是那么的委屈和无助。却依旧在那棵凤凰木旁,抱紧她儿子,看着他睡着的模样,有时还会摸摸袋子里面的五十块,确定它的存在。儿子醒来的时候,她会从袋子里掏出一些药片出来,抹去上面的灰尘和乌霉,喂儿子吃下去。儿子照样会跑到那家小摊上去看玩具狗,听它们“汪汪汪”地叫着,动作机械地跑着,然后“呀呀呀”地笑起来。有时还会学那“汪汪汪”声,张着喉咙“呀呀呀”地叫上几声。有时,儿子看着别家的孩子把玩具狗买去了,总会呆呆地看着那家的小孩,眼里尽是羡慕。她来把儿子抱走的时候,儿子会伸着小指头,指着那家的小孩,然后又指指摊上的玩具狗,抬起头望着他的阿姆,眼里充满期待和羡慕,“呀呀”地冲他的阿姆唤两声。可是她还是照旧把他给抱走。
  
  他照旧哭得厉害,只是现在会哭着哭着撕心裂肺地咳上几声。至于小摊的老板,一次比一次骂得难听。只是这一切,她都忍着,咬咬嘴唇就过去……
  这天早上比平常更萧瑟了很多,北风不时撞着凤凰木的树干,勒勒的发着声音;街上的帆布天遮也被吓坏了,咯咯地颤抖着;天上挤满了云,微微地透着一点光下来,亮亮的,如同快将熄灭的昏灯。儿子今天早上起来就烧得很厉害,两只眼睛都肿得红透,像昨夜刚被缝上了一层红棉;他的脸比往常煞白了许多,两片小嘴唇,灰灰的失去了血色,不时无力地喘着大气。
  她吓慌了,急匆匆地抱着儿子出去。明明昨天晚上还好好的,昨晚她还给儿子买了瘦肉粥吃的!怎么一个晚上就能变成这样呢?她跑了趟医院,医院却还没开门。之后她又辗转地走了很多个地方。寂静萧瑟的清晨,她抱着她的儿子,再一次陷入无尽的彷徨中。
  终于找到一家小门诊开门了,她赶紧抱着儿子奔上去,双眼噙着恐惧的泪。
  “医生,医生……您,您……救救我崽……”又把儿子的脸容转过去给那个男人看。男人看见是乞丐,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大清早的刚刚开店,就遇着这乞丐,脑子里又莫名其妙地想了一些不搭边的事儿。任着妇人在那里哭喊了很久,才懒懒地说:
  “带钱了么?”
  “钱?钱?钱我有我有……”她先是一愣,突然又想到了那五十块,急忙从口袋中掏出那皱巴巴的纸币,陈在男人的面前。那人眯着细长的眼睛看了看,辨出应该是真的,才吩咐她将儿子抱进去。她抽泣着跟男人重复着“谢谢”。
  男人给儿子打了一针,又开了一点药,吩咐她要好好照顾儿子,不能再被冷着了,过两天就好了。她红着眼睛点头应是,然后看着儿子渐渐变得红润的脸蛋,心舒展了一点。男人看着眼前这个肮脏的妇人,大清早就像哭丧似地在自己的店里掉眼泪,心里又添了点恨意。
  “喂!给钱了!”男人冷冷地说。
  “嗯?嗯……”妇人像刚睡醒般,把钱递到男人的手中。男人接过那钱后,眼里闪出了一线不屑,转身找零去。
  “呐……”他又走了过来,把一张残旧的五块和五个一块的硬币扔到她的手上。
  “四十?”她有点惊讶。这样一支针和几片药丸就要四十?这是她远远想不到的。仿佛,上天给予她的好运气,都因为这次看病花精光了。她人生第一次捡到的五十块,就在这短短的半个小时内,将要抛弃她远走了。她的心里空了一大块,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男人。
  “怎么,现在药多贵你知道不?”男人一鼻孔的怨气,冲妇人大声地说,又补了一句,“没钱,就别病!病了,就别怨贵!”似在教导她人生最至高无上的哲学。
  她听着又咬了咬嘴唇,低着头细细地数了一下,再把那零碎的十块钱放进袋子里。不知道何时,刚刚消退的泪水,又从某个脆弱的角落回归,吊挂在她的睫毛上。她伸手去抚摸儿子的胸膛,见他的呼吸开始平缓,心里又觉得有点踏实了。
  “喂!怎么?还不走?”他又张着喉咙说着似北风般的话,“赖这儿,我怎么做生意?”
  “我想让……”她说着,突然又觉得没必要说下去了,小心地抱起儿子,细声地在儿子的耳边说了一句“崽,我们回去啦”,然后缓缓地走出小诊所。男人看着他们终于离去,舒心地松了口气,可是嘴上的北风还是“呼呼”地咆哮着:
  “臭要饭的……贵?嫌贵就别病!”
  大约是傍晚的时候,儿子醒来了,脸上带着虚弱的一丝笑容,沙沙地,冲着她“呀呀”地叫了几声,像在唤她“阿姆”,她顿时把悬着的心放落下来,张开黝黑中透着血红的手,来回摸了摸儿子潮腻的头发,沾了一手掌的汗水。儿子想挣开棉袄,她及时地又把他裹住。儿子挣扎了一会见没什么成效,便又“呀唔呀唔”地抽噎起来。她似对这伎俩熟视无睹,只用手去安抚他,任由他“呀唔呀唔”地哭。
  儿子哭了很久,挣扎出一只手出来,转了身子,把小食指指着前头的玩具摊,“呀呀呀”的对着她唤了几声,她也顺着儿子的小食指看了过去。傍晚的人流比较少,大家都赶着回家吃饭,这本应繁闹的街,突然冷瑟得有点凄清。仅剩几盏华灯,涣散着寡寂的光。有些勤劳的小贩,便抓着这空档先把摊子摆好,免得待会热闹时忙乱。玩具摊的老板也这般,他本来还在勤快地摆着摊子的。抬头看见对角的那对乞丐母子,不觉表情又变得复杂起来。嘴里咕哝着几句什么,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干活。
  妇人看了看玩具摊上的玩具狗,金黄色的毛,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只只可爱得让人动心。她想到还未曾为儿子买过玩具呢!至于那五十块,也花得差不多了。何不把这最后的好运气让给儿子,给他买个玩具呢?或者这样儿子会得到更多的好运,会慢慢好起来;或者老天也会看到她这慈母的爱,再怜悯她一下。反正她这样想着,觉得再没有借口阻止自己买玩具狗给儿子。便抱起儿子,径直地往玩具摊走去。
  “死要饭的!又过来干嘛?”男人看到他们走过来,觉得事情有点不对,提前骂了几句。她像没听见似的继续走了过去,指了指前头的玩具狗,对男人冷冷地说了一句:
  “给我一只……我要买一只!”
  “啊?你买一只?”男人像被惊吓到了,随即又“哈哈”地笑了起来,“你有钱吗?买一只买一只……你有钱么?”
  “钱……我有,”她从袋子里掏出那零碎的十块钱,安静地摊在掌心中,她的儿子看了也快乐地“呀呀呀”叫了几声,继续用手指着那玩具狗。“你说,多少钱?”
  那人真的像受了吓似的,张着嘴巴,满脸的不解。旋即又冲她抛了一句:“九块钱一只!”觉得有点不够力度,又说:“要买?钱先拿来!”
  她仔细地数过九块钱后,递到他的手上,男人一整个脸庞长满了厌恶,没好气地接过钱,扔进铝皮箱里。她放下儿子,温柔地对儿子说,“去,去挑只喜欢的,崽……”儿子欣悦地看了一通,然后把离自己最近的那只玩具狗抓了起来。她夺过来看了看,发现这狗轻飘飘的,不会叫也不会走。
  “怎么不会叫也不会走的?”她看着男人,有点责备地问。
  “死要饭的!没装电池,怎么叫?怎么走?死要饭的……”男人也狠狠地看着她,恶毒地回骂了一句。脑子闪光了一下,暗暗地为自己庆幸起来,又轻蔑地说:“要电池?加多一块!”
  “一块?”她似乎又听到了一个噩耗那般。
  “嗯,一块!”男人看着她,又盯了一下她手中的一块硬币,无缘无故又笑了一下。她犹豫了一会,看了看儿子可怜兮兮的模样,果断地把钱递了过去。男人这才笑呵呵地给玩具狗装上电池,按了开关,玩具狗像复活般地“汪汪汪”叫起来,不时还伸踢着小腿。
  儿子兴高采烈地接过玩具狗,也跟着“呀呀呀”地瞎叫上几声。脸上盛开了灿烂的笑容,像把所有的病痛都忘精光了。她看着儿子久违的灿烂笑靥,也感到了一丝舒坦,不觉跟着儿子甜甜地笑了起来。
  “崽,以后就要听阿姆的话,别闹,好好听阿姆的话……”她抱起儿子,和蔼地对儿子说。儿子却只顾着玩弄手中的玩具狗,没听进她的话,只“呀呀呀”地学着那“汪汪汪”声,干干地叫。她看着儿子又恢复了精神,而且比过往都要生龙活虎,也没有想太多。
  反正长大了,就会懂事的。
  那夜,儿子很晚才睡,她也跟着很晚才睡。他们母子俩就坐在寒风中,看着那只活蹦乱跳的玩具狗,温馨地嬉笑。这是来到这城之后,她第一次觉得幸福的时光。她看了看儿子,又望了望天空,觉得春天像也即将到来了。儿子会不时拿着那只玩具狗,冲她“呀呀”地唤两声,像是在说:“阿姆,这狗真好玩……阿姆,你也来玩啦!”她像真的听到儿子这样和自己说那般,静静地笑了笑,对儿子说:
  “好,好,好,阿姆就来,阿姆就来……”
  她说着,听到儿子“呀呀”的嬉闹声,心里的快乐瞬间又消磨了不少。“阿姆就来……崽……”她听着自己颤抖的声线,不知从何处惹来了些凄然。
  
  又过了两天,儿子这几天的笑容,在她心里像盛开了一个春天的花朵,绚烂又鲜艳。她还是每天抱着儿子,蜷缩着身子,在那喧闹的街中,看着每个路过的身影,看着纸皮盒子,还有良久才掉落的钱。儿子只顾弄玩手中的玩具狗,只是电池渐渐没了电,他的狗便没再叫了,也没再动了。“呀呀呀”,儿子有时会拿着玩具狗,冲她这样的叫几句,她笑着安慰儿子说过两天再给他买。其实,是她不敢再去买电池了,因为身上再没什么多余的钱了。儿子也很乖巧地玩弄着那毫无生机的玩具狗,没有再哭闹。
  儿子的药也吃完了,刚开始是有些好转,但这两天反而更差了。她心里又生了些担忧,只想着努力再存点钱,够钱了再带儿子去看医生。可是事情却没她想象中的好。
  晚上儿子突然又发起了高烧,滚烫的额头直逼到她的胸膛去,而脸如白纸般的青白和怏怏无力,让她张皇失措。妇人急忙把儿子背到之前的那家小诊所去,即使身上没钱,她也不能顾虑这么多了。可小诊所关紧了门窗,内里一点灯光都没。她赶紧把儿子放在台阶上,她的儿子却软塌塌的像一个泄了气的娃娃,瘫在那里。她慌张地捶着那木门,“砰砰砰……”
  “医生,医生……”她急得哭了出来,而木门却依旧无动于衷。她一边捶着那门,一边慢慢地瘫坐下来。有个好心的妇女,看着这情景,善心地对她劝了几句:
  “我说……阿姐,这家庸医……昨天就被警察局给、给抓了……”
  她回过头来看着那个妇女,脸上是希望崩塌殆尽的惊恐。她从嘴唇缝隙中迸出来两个字:“什么?”妇女听见她神经兮兮的话语,配着那尘垢遍布的脸容,吓得拔腿就逃……
  她看着妇女逃走的身影,没有再捶下去了,抱起在一旁软塌塌的儿子,站了起来,回到了凤凰木下。所有的繁华,于她都似被一夜寒风吹袭了的枯黄的叶,与她擦肩错失。她像又回到了这座城最阴暗的角落,抱着她的儿子。之前的欢愉,宛若仅是这繁华构造的一席幻想。
  儿子又猛烈地咳了几声,她失去了所有办法,又想到袋子里面几颗发霉的药丸,想应该可以顶上一阵子的。便从其中挑了几颗稍微干净的,给儿子服下。儿子满头的冷汗,一直紧闭的眼睛,还有煞白无力的嘴唇,都让她觉得撕心裂肺般的痛。
  “崽……乖……把药吃下……吃下了就好了……”她颤抖着手,把药片递到儿子的唇边。
  儿子虚弱地张开口,把那药片咽了下去,又喘了一口气。
  “嗯……乖,乖崽,好好睡睡,阿姆明天带你去看医生,好好睡,没事的没事的。”她这样对自己儿子说,却似在安慰自己。儿子似也听懂了,张口无力地“呀呀”了两下,像在叫他的阿姆帮他把玩具狗拿过来。
  妇人把玩具狗放在他的胸前,他哆嗦着小手,摸了摸玩具狗,浅浅地笑了一下,微微闭上眼睛,像睡了过去。
  她缓缓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壳,断断续续地哼着以前在家乡常哼的摇篮曲,听不清词儿,只能朦胧辨出一些旋律来。
  夜又走到深处了,馄饨摊和粥摊上传来一两声嬉笑。冬天裹着夜的凄淡和悲切,凛然地起来些朔风,冷瑟得像孤苦了半辈子的老翁,最易让人生些感慨。半夜里又飘来一阵小雨,一滴滴的,揉着昏暗的路灯光,像半天飘下的蒲公英花瓣。
  儿子的脸容开始涣散开来,小手也垂了下去,那只玩具狗也跟这小手跌落在湿漉漉的泥地上。她看着她的儿子,心窝像刺上了千万把利刃,一刀刀的,杀死她这生唯一的寄托。她提起那红肿冰凉的手,慢慢替儿子擦去脸上的水滴,冰冷的脸蛋变得从未有过的洁净,她笑了笑,看看儿子停止晃动的胸脯,痴痴地又笑了一下。
  “崽……再睡会……再睡会,”她张起笑脸,在朦朦的雨丝中异常明晰。“睡醒了……阿姆给你买粥喝……”
  “崽……你再睡会,乖……真乖……”
  她的脸上,不知何时,已布满了雨迹,溶解掉了泪水,跌落到玩具狗水汪汪的瞳仁中。那玩具狗顿时像被重新注入能量似的,撕裂着声音,断续粗糙的,唤着这夜的悲悯:
  “嗷……嗷……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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