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一沓一万块钱的冥币。是沙薇在办公室花费半天时间制造出来的。制造假钞的过程有些复杂,使用不少高科技手段。先是照相机把面值一百元钱的钞票翻转成数码照片,而后在电脑上编辑成与真钞尺寸大小一致的电子文档,而后再彩色双面对齐打印出来。照相机把钞票转变成数码照片的时候,就像一个人的影像与一个人一样,具有一定的相似性,又有一定的差异性。相似的是神,差异的是形。沙薇把钞票的影像打印出来,花花搭搭的,模里模糊的,就与真钞一点不像了。一张A4纸正好打印出两张。沙薇耐心细致地把它们裁剪出来,与真钞做比较。假钞就是假钞,真钞就是真钞,外观,质感,都相隔十万八千里。按照预设,沙薇把两张假钞制造出来,这项工作就算完成了。两张假币,一张摆放在上面,一张摆放在下面,中间加塞一沓空白白纸,一沓冥币不就大功告成了吗?
办公室里就沙薇一人。把一张真钞揣进口袋的那一瞬间。沙薇觉得假钞越看越像真钞,或者说越看与真钞相似度越高。一降恍惚,有一种成就感,又有一种犯罪感。成就感来自两张假钞与真钞的相似性;犯罪感来自两张假钞都是她亲手制造的。在沙薇的想象中,她拿着两张假钞走进一家商场,商场门口站着两名年轻的保安,两双眼睛一直盯着她远远地走过来,像是知道她的手里攥着两张假钞。沙薇站在商场门外哆嗦半天犹豫半天,才晕头晕脑地走进去,在一阵不能抑制的颤抖中,就差自己去向两位保安招供了。最后两张假钞是在商场收银员那里被发现的。收银员是一位老女人。老女人说,姑娘你怎么拿着冥币来这里消费呀?沙薇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我拿错钱了。冥币不是假钞。假钞能充当真钞使用。冥币则是留给亡故人在阴间使用的。也就是说,假钞在商场使用犯法,冥币在商场使用不犯法。当然假钞在商场有可能使用掉,冥币在商场是绝对使用不掉的。这说明她制造的假钞太假了,只能充当冥币,不能充当真钞。沙薇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没有了犯罪感,成就感一时间也消失殆尽。
办公桌上的电话铃响起来。沙薇一看电0c279933249f7e82f4b923649097cc6e话上的来电显示号码,知道是余谦总经理打来的。她不敢怠慢,赶紧伸手抓起电话听筒。
沙薇问,余总您有什么事请吩咐?
余谦问,我下午交代你的两件事办好了没有?
沙薇脑袋一阵空白,想不起余总交代过了哪两件事。
余谦说,我交代你买一束鲜花、一沓冥币,你该不会忘记了吧?
沙薇明白过来,迟疑一下说,我已经打电话联系好,礼品商店过一会就送过来。
余谦说,你最好还是打电话催一下,大哥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两样祭品一样都不能少。
沙薇说,我知道。
余谦要沙薇做这么两件事,是下午二点半上班的时候。他不在公司,打来电话,吩咐沙薇下午四点钟之前务必办好这么两件事。余谦说,下午四点半钟招投标会一结束,就回来取这么两样东西。冥币是做什么用的,沙薇不用细问。一束鲜花的用65d0936251022560ecb3ec6a2d247a49途,沙薇想一想还得问一下。不同的场合,使用不同的花朵;不同的花朵,使用于不同的场合。余谦说,两样东西用途一样,去公墓看大哥。沙薇打电话去礼品商店,人家说他们那里只有鲜花,没有冥币。沙薇问,你们知道什么地方有冥币呢?礼品商店的营业员说她们不知道,不过你去公墓那里应该会有卖的吧?沙薇说,你肯定会有吗?营业员说,这个我怎么肯定呀。一件不能肯定的事,沙薇不敢冒险,就突发奇想自制一沓冥币。余谦在电话里说他大哥是个做事认真的人,两样祭品一样都不能少。沙薇在心里说,我也是一个做事认真的人,买不着冥币,我一张一张地自己制作出来。
沙薇一边同余谦通电话,一边眼睛盯着桌子上的两张冥币。一阵微风从窗户吹过来,两张假钞像活着一般,“扑棱”一下,从桌子这一边跳到桌子那一边。沙薇仿佛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走过来,伸出一只手抓起两张冥币,迟疑一番又放下来。沙薇心里一惊,心想这个人肯定就是余谦的大哥。一个死去的人,跑来抓取暂时还不属于自己的冥币,可见在那边日子有些紧巴。也可能就是一个贪婪的鬼魂,就像阳世的某些贪官,不断地获取不属于自己的钱财。不管属于哪一种情况,都不是一个吉兆。两张冥币落稳不动,沙薇仿佛看见余谦大哥的影子慢慢消失去。影子消失在窗户玻璃背后。那里正映着沙薇的身影,余谦大哥的影子正好消融在自己的影子之中。
余谦问,喂,喂,喂——,沙薇你在听电话吗?
沙薇说,我在听电话。
余谦问,还有一件事我得问一下,标书你能按时给我吧?
沙薇说,我已经做好,明天早上上班交给你。
余谦说,这样我就放心了。
其实,这份标书现在不在沙薇手上。沙薇做好一份草本,从网上传给北京总公司的汪东。汪东既是他在北京总公司的同事,又是她的老乡,想与她谈朋友。汪东修改好会及时地交给她。沙薇把标书交给汪东,既不是对自己的能力不信任,也是对汪东能力的格外信任。一个女孩子与一个男孩子,一旦想建立恋爱关系,就是这样子。这是他们的游戏方式,也是他们的情感联络方式。正是这样,沙薇这天下午才有时间,一直在忙着制作冥币,一张一张地打印。面对余谦大哥这个做事认真的鬼魂,沙薇一张不敢马虎,一点不敢怠慢。下午上班后,沙薇与汪东先通过一个电话。沙薇问,标书你能按时给我吧?汪东说,我今天晚上加班,明天早上一定给你。沙薇说,那就辛苦你了。汪东说,我晚上一边做事一边想你,就一点不觉得辛苦了。沙薇听见汪东的手机背景里有“哐里哐当”的嘈杂声,问你现在是在地铁里吗?汪东说,我现在坐地铁去中关村,买一台笔记本电脑。汪东的笔记本黑屏罢工,暂时维修不好,只好更换一台新的。这是沙薇知道的。实际上,汪东没有说实话,电脑上午就买到手了,这会儿他正背着它乘坐火车往这边赶。汪东没有说,他是要给沙薇一个惊喜。
二
下午四点半,余谦准时打电话要沙薇下楼。余谦说,我已在办公室楼下了,你下来吧。沙薇一手抱着鲜花,一手拿着冥币走进电梯间。鲜花是礼品店送过来,包装好,捆扎好。一沓冥币,沙薇拿一张八开白纸包裹着,从外观来看更像是一沓一万块钱钞票。沙薇认识余谦的车,走下楼在路边搜寻一番并不见,刚掏出手机拨号,见余谦从一辆出租车副驾驶的位置探出头,喊一声,在这里。余谦自己不开车,司机老马年过六十岁,给他开了好多年。老马开车稳重安全,但也有诸多不方便,比如说一些私密性的活动。余谦跟沙薇说,你上车跟着我一块去。沙薇惊讶地问,你说我也去?沙薇拉开车门,坐进m租车后排。余谦说,今天我带你去见一见我大哥。余谦停顿一下又说,我大哥也不是什么人都见的。余谦当着沙薇面说出的这两句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余谦平常可是一个稳重老成的男人呀。
余谦跟司机说一声,去公墓,出租车就开动了。
沙薇早已有所耳闻,余谦说的他大哥不是他大哥,原本是他妻子。只是沙薇不知道,余谦去见他大哥带着她一起有什么意思。余谦是公司的总经理,沙薇是公司的小职员,有些话沙薇心里想问明向,又不能问明白。余谦的大哥过世后,他就一直单身,见到女人冷着脸,女人也不好靠近他。沙薇听公司同事说,余总与大哥情感好,大哥突然去世,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接受不了这样一个事实。但令沙薇奇怪的是,余谦为什么单单地对她有好感,不是上级对下属的好感,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好感。按道理说,沙薇与余谦在工作上隔着好几层,直接联系很少。但凭着女人的直觉与敏感,沙薇知道余谦时时刻刻地注意着她。两人偶或在公司相见,一个关爱的眼神,一个亲密的举动,就足以说明这一点了。说起来,沙薇半年前才从北京总公司派到这里的分公司上班。上班第一天见着余谦,沙薇就察觉他的眼神有些异样。上班时间一到,沙薇去余谦办公室报到。沙薇推门问,你是余总经理吗?我是从总公司过来的沙薇。当刻余谦的两眼就直愣愣地盯着沙薇不动,像是特别地关注她,却又不搭理她,把她晾晒在另一边。沙薇没有令人惊艳的容貌,余谦呆愣的原因显然在沙薇的长相上,又不在沙薇的长相上。沙薇站在一旁很难堪,只好把说过的话重新说一遍。余谦恍然醒过来说,欢迎来分公司工作!你先去人事处找一下张主任,他会安排你具体工作的。沙薇尴尬地告退,余谦脸上的表情也没有恢复正常。沙薇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想难道我是他梦中遇见的恶鬼不成。很快沙薇从同事那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案。同事问,余总经理说过你像一个人吗?沙薇摇头说,余总没说过,你说我像谁?沙薇留一份心,没把余谦与她第一次见面的一副错愕表情告诉同事。同事倒是一个快嘴女人。同事说,你长得像我们余总大哥。沙薇说,余总大哥是一个男人,怎么会跟我长得像呢?同事说,余总大哥就是余总的妻子。沙薇心里一沉,不是惊讶余谦的大哥就是余谦的妻子,而是预感余谦的妻子已经死去。一个活人与另一个活人长得像,很容易说出来。相反,一个活人与一个死人长得像,就不那么容易去说了。沙薇直言不讳地问,这么说余总的大哥死掉啦?同事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沙薇说,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同事意识到自己快嘴,“咔嚓”一下封住嘴不说了。
一个月过后,余谦约沙薇单独见面,地点是市郊的一处农家饭店,时间是一个周末晚上,交通工具是出租车。理由是,他想了解她一个月来对分公司的印象。余谦去那里可以避人耳目,沙薇去那里可以解开疑惑。约好见面的时间与地点,两人乘坐不同的出租车在农家饭店相见。沙薇单刀直入地问,你带着大哥的照片了吗?余谦没料到沙薇会这么直率,慌忙问,我带着大哥照片干什么?沙薇说,我想看一看我俩长得到底有多像。余谦问,这么说你都知道啦?沙薇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余谦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好。沙薇问,你能告诉我,大哥是怎么死的吗?余谦说,我也说不清楚。沙薇问,你这也说不清楚、那也说不清楚,今天你为什么约我来这里总能说得清楚吧?余谦说,大哥没死的时候,我俩经常来这里。沙薇翻脸说,我是沙薇,不是你的大哥,你把我当成替代品啦?余谦说,不是这样,我想跟你说说话,聊聊天。两人不欢而散,各自打的离开。
两年前,大哥被检察院收审。原因是某一位市领导出事,交代大哥行贿他一幅名人字画。名人字画价值上百万。那时候公司做房地产开发,审批土地,审批手续,利用一些所谓的潜规则是避免不了的。这位市领导大权在握,十余家房地产开发商争夺同一块土地,给谁家不给谁家,他的话能起到一言九鼎的作用。公司想拿这块土地,由大哥出面从嘉德拍卖现场购得此幅名面,送给这位市领导。事隔半年,这位市领导东窗事发,供出名画,顺理成章地连带上大哥。大哥进去没有几天,不明不白地死掉了。有人说大哥是一个烈性女人,不甘心审讯的痛苦,自杀身亡。有人说大哥是一个不洁的女人,与这位市领导有染,无颜再见家人。有人说这位市领导为了保全自己,指使黑手,杀人灭口。大哥一死了之,把一份痛苦留给余谦,把一份不明不向留给余谦。
此后有天深夜,余谦喝醉酒敲开沙薇的宿舍。余谦见着沙薇,喊着一个名叫雅倩的女人名字。沙薇知道这个名叫雅倩的女人,就是余谦的大哥。余谦性格懦弱,大哥性格干练,公司从小到大发展到现在的规模,全靠大哥支撑着。大哥这种叫法有些黑社会性质,不过公司上下都这么叫,有一种亲切感。沙薇说,我不是雅倩,我是沙薇。余谦说,在我心里你就是雅倩。沙薇说,好、好、好,我就是雅倩。沙薇把余谦扶坐在沙发上,打一盆热水替余谦洗脸,让他醒酒。余谦不愿洗脸,拉着沙薇手说,我怕失去你,你不要离开我。沙薇说,我不离开你。这是沙薇第一次见到余谦醉酒,第一次见到余谦这样虚弱无力。余谦在沙薇宿舍的客厅沙发里睡着了,一觉醒来已经是下半夜。余谦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在这里都做了什么事情。余谦两眼惊恐,一脸歉意,等候着沙薇回话。沙薇说,你在这里什么都没做,就是在沙发上睡觉。余谦连声说对不起,打扰你了,脸色灰突突地走掉了。隔天上班,余谦召开公司全体人员会议,不点名地批评数名员工,声色俱厉,超过人们的预想。员工不解地相互间询问,余总经理这是怎么啦?这一天,余谦的眼光始终躲着沙薇。沙薇明白肯定与喝醉酒有关。一个男人害怕被女人看见他虚弱的一面;一个男人需要在女人面前表现出他强硬的一面。
此后一连好多天,余谦都没跟沙薇正面接触。在公司碰面,余谦一句话不说,但其一双渴望交流的眼神,沙薇还是能够感觉出来的。这一天,余谦突然打来电话要沙薇买一束鲜花,一沓冥币,说下午四点半钟他要去公墓看大哥。余谦有一个习惯,每当公司有什么重大决策,都要去公墓看大哥。从前公司遇见大事都是大哥做决断,现在余谦在心理上仍旧依赖她。这两天市里有一场大型招投标会议,项目的招标书就是沙薇负责的。这次余谦去公墓看大哥,恐怕就是为了这件事。沙薇没想到,余谦会带她一起去。余谦有其他目的吗?沙薇的心慌乱起来。
出租车开到公墓大门前面停下来。出租车司机五短身材,长一双金鱼眼,看一眼就很难忘得掉。余谦从出租车前面走下来,沙薇从出租车后面走下来。司机问,半个小时你们能出来吗?余谦说,差不多吧。司机说,那你们快一点。没有出租车司机想在公墓等人,不管挣钱多挣钱少,来这里不吉利。沙薇第一次进公墓,走在太阳底下,感觉冷飕飕的,两腿打软像是要摔跤似的。余谦接过沙薇怀里的那束鲜花,伸出一只胳膊让沙薇搀扶着。沙薇迟疑一下,想一想,觉得这样见大哥不好,松开余谦的胳膊。一处山坡的西面,一排排竖立着的都是墓碑。它们一个个大同小异,在西斜的阳光直射下,一片白花花的像是伸出来的一只只呼救的手臂。一阵微风吹过来,几棵稀疏的松树“哗啦啦”地摇摆着,像是说我们愿意活着,我们不想死去。沿着一条长长的慢坡走上去,十分钟来到大哥的公墓前。沙薇一看墓碑上的照片,就像看到自己的照片一样。大哥长着两只丹凤眼,沙薇也长着两只丹凤眼。大哥的脖子上有一颗黑痣,沙薇的脖子上也有一颗黑痣。世上怎么会有两个长得这么像的女人呢?两人年龄有差异,不像双胞胎,却神似双胞胎。余谦看一看墓碑上的大哥,看一看身边的沙薇,转脸对大哥说,这是我们公司新来的沙薇,都说跟你长得像,你看呢?沙薇不说话,眼睛盯着大哥,想找出她俩长相的差异处。墓碑的瓷质照片上,大哥的面部表情僵固不变,经风吹日晒,慢慢地褪色,慢慢地衰老,慢慢地死去。余谦把手里的鲜花放在墓碑前面,问沙薇,冥币呢?沙薇从恍惚中清醒过来说,冥币落在出租车上了。余谦说,你怎么这么粗心呢?沙薇说,我去出租车上拿。余谦说,算了,不用去拿了。沙薇说,我还是去拿来吧,我知道大哥喜欢钱,下午她就去过我的办公室一趟。沙薇话说得明白,余谦却听得稀里糊涂的。
从山坡走到公墓大门十分钟路程,沙薇脸色苍白,两边的太阳穴剧烈地疼痛,像是有两根看不见的尖利手指一齐往内顶着,一路上身子轻飘飘的,如同一张白纸。公墓大门外面一片空空荡荡的,哪里还有出租车的影子?金鱼眼开着出租车去了哪里?
一沓冥币算是把李师傅折腾得不轻。
余谦与沙薇刚下车,离开几步远,李师傅回头就看见后排座位上落下一包东西。他张开嘴巴想喊一声,“你俩的东西丢在车上了”,眼睛却惊喜地从包裹的白纸缝隙里,看出来是一沓钞票。李师傅的心脏一阵“砰砰砰”地狂跳,牙齿一咬把要喊的话咽进肚子里,心想今天算是八十岁老太太尿红尿——走红运了。李师傅看见这包东西,一根筋地直往钞票上面想,根本就没想到会是一沓冥币。李师傅顾不上去后排座位查验。这么厚一沓钞票,傻瓜都知道有上万块钱。李师傅的一双金鱼眼青蛙似的一鼓一转,盯着渐渐走远的两位乘客,发动车子,推上车档,松开离合,加大油门,一个大转弯跑掉了。李师傅快速地驾驶车子来到公墓附近一处偏僻的巷子里,待回头确定两位乘客没有乘车追上来,这才松开一口长气,若无其事地转身伸手去查看。不用说,打开一看才知道是一沓冥币。这沓冥币与市面上流行的冥币相差很大,图案不一样,颜色不一样,大小也不一样。李师傅像一只泄气的皮球,一屁股瘫软在驾驶室里,心里快速地做着两种选择:一种是回公墓,等候那两位乘客,归还人家的冥币,挣一份应该得的车资;一种是一走了之,忘记这件尴尬事。李师傅最终否定前一种,选择后一种。否定前一种,是害怕两位乘客回头寻找冥币,那样的话他不好做解释,“你的车子怎么开走啦”,“我、我、我”,结果会更加地自找难堪。李师傅甚至瞎想,说不定这一男一女是两个假钞贩子,他们去公墓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俩落下假钞,他开车离开,要是再见面恐怕就有生命危险了。做这种交易的犯罪分子,谁个手里没有凶器,谁个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李师傅无端地做着这样的猜测,根本不去正视这沓假钞是否能够以假乱真地交易出去。“哗啦”一下,李师傅后背冒出一阵冷汗,干脆三十六计逃为上计吧。不过李师傅头脑也有灵光的时候,也有磨过弯子的时候,也有浑浊变清的时候,他开着空车一口气跑出十几公里,又一次把车子停靠在一处偏僻的路边。李师傅清醒了、明白了。假钞原来是当作冥币祭奠死人使用的。李师傅自认晦气。他气鼓鼓地走下车,打开后面车门,恶狠狠地抓起这沓冥币扔出远远的,像是这么一扔,晦气就消散了,倒霉就不在了。冥币划出一条弧线,跌落进路边的草丛里。包裹冥币的白纸松散开来遗落在脚边不远处,弯曲的折痕像是提醒着李师傅,它所起过的作用。夕阳西下,李师傅呆愣愣地站在马路边,拉长的身影直指假钞消失的那片草丛,他的两眼一边仍旧盯着那沓看不见的假钞,一边整理着慌乱的心事。
李师傅是一个见过大钱、也挣过大钱的人。五年前,李师傅所在的市公交公司兼并重组,交给南京一家公交公司管理运营。别人是资本家,资本投放过来的目的就是为了赚钱。精简人员,精简线路,增加工作量,就是不提高工资待遇。精简掉的职工牢骚满腹,留下来的职工怨声载道。李师傅原本可以留下来,却选择了买断。李师傅离开原单位,东拼西凑一部分资金,买一辆二手卡车,远去新疆跑运输,在那边见大枣拉大枣,见葡萄拉葡萄,见哈密瓜拉哈密瓜,这样前后捣腾几年,增长不少边地见识,口袋里也挣了不少银两。李师傅五十多岁,一直没有结婚,他不知道头脑里的见识在哪个女人面前倾诉,他不知道口袋里的钞票在哪个女人身上花销。他在那边有一个相好。女人的男人死去,跟前撇下两个孩子。李师傅把不少精力与心血都花在这个女人及两个孩子身上。野女人毕竟不是家女人,这样过日子不能算一个长远事。有一天,李师傅跟女人提出来,要她跟着他一起回安徽老家。女人问,我干嘛要跟着你一起回安徽?李师傅说,安徽是我的家呀!女人说,那里是你的家,不是我的家,不是我娃的家。从内地去那边闯荡的男人没有不找女人的。只不过别人有老婆孩子在内地,就在那边找姑娘,李师傅找带着孩子的寡妇女人,图的就是有一个家的感觉。女人好找,只要你口袋里有钱,想找好多有好多,但她们野性大,就是喂不熟,不愿意跟着你回内地。李师傅跟这个女人临时过日子,得到女人的温柔,也得到女人的烦恼。夏天温差大,白天热死人,夜间凉快死人,李师傅喜欢在夜间出车。有一次,李师傅拉一车哈密瓜,“突突突”跑一夜没歇闲,天亮快到交货地方时遇见前方发生的一场车祸。一辆拉西瓜的车子,翻倒路边的土沟里,西瓜摔个七零八落,司机被甩出驾驶室,脸朝下趴在一堆西瓜上,像个贪婪的食瓜者,身上流出来的血水跟烂西瓜汁混合在一起,一片殷红,惨不忍睹。就是那一瞬间,李师傅决定不再漂泊异乡,生怕遇见此类情况,灵魂都要跟着一起游荡他乡了。李师傅拉着一车哈密瓜,七天七夜跑回家。瓜贩子半路上打手机找到他,李师傅说我回安徽老家了。瓜贩子问,你回老家,我的一车哈密瓜怎么办?李师傅说,等我回到老家分给邻居们吃。女人比瓜贩子晚一天打手机找到他,李师傅说我回安徽老家了。女人说,你回老家,我跟两个娃怎么办?李师傅说,你不是我老婆,两个娃也不是我孩子。女人在电话那边哭起来,说李师傅是个狼汉子。在新疆女人的嘴里,狼汉子就是负心汉子,就是喂养不熟的汉子。李师傅与女人一起过四五年,双方的依赖多于感情,感情多于金钱。李师傅手持电话,心里一揪一抓地疼痛。李师傅拉回来的一车哈密瓜,真的当作见面礼分给邻居们吃掉了。邻居问,不是说你在那边有老婆孩子吗?李师傅说,老婆不愿意跟我一起回来,孩子也不愿意跟我一起回来。邻居问,那你还回不回去?李师傅说,我也不知道。回到家李师傅什么都不做,天天在家睡大头觉,脑袋越睡越大,大到一个笆斗那么大,爬起床来晕头晕脑地找一家旅行社,也不管东西南北去哪里,跟着旅行团就去晃悠一圈子,回来后依旧睡他的大觉。李师傅的手机号码不变,照样用新疆那边的。经常与他保持通话联系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瓜贩子,一个是野女人。瓜贩子是李师傅打过去,野女人是她打过来。每一次瓜贩子都向李师傅催要一车哈密瓜钱,信誓旦旦地扬言说要是再不把一车瓜钱寄给他,他就提着一把刀找过来。野女人的情况要复杂一些,一会骂一会哭,一会恨一会爱,就是不表态带着孩子一起找上门。李师傅对付这两人的办法都一样,耳朵对着手机,紧紧地关闭嘴巴,一句话不说。瓜贩子在新疆是一霸,口袋里有花不完的钱,不会为这么一点小钱找过来。李师傅经常打瓜贩子的电话,就是想听一听老熟人的声音。野女人的西北口音,令李师傅着迷。里边糅合太多的辛酸往事与温柔记忆。李师傅常常一边接听着电话一边泪水洗面不能控制自己。半年前,李师傅从朋友手里转让一辆出租车,算是走上一条看似正规的道路。一个习惯开车的人,离不开车子;一个跑惯野性的人,闲在家里待不住。
李师傅再次发动车子时,心里不再慌乱。冥币没有真的扔下来,李师傅重新捡起来放在后排的座位上。他不相信在这个人世上,就他一个财迷心窍,就他一个见钱眼开,就他一个把冥币当真币。他要以此为诱饵,看一看在这么一沓冥币的身上,到底还会发生哪些事。
四
沙薇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公墓大门口,找不着出租车。沙薇不明白,出租车司机把车子开到了哪里去,或者说出租车司机干吗要把车子开走呢。打车的车资还没有付给人家,出租车司机这么不明不白地把车子开走不是一桩亏本的买卖吗?沙薇判断,出租车司机可能是去附近加油站加油去了,更有可能是临时遇见急事走掉了。一方面沙薇不清楚余谦带她来看大哥的真正目的,另一方面沙薇不清楚出租车是否回来。这么两个“不清楚”一下子把她推向茫然无措的境地。沙薇只好站在原地不动弹,两眼望着公墓大门外面,期待着出租车开过来。
山坡上面,余谦站在大哥墓碑前等着沙薇。山坡下面,沙薇站在公墓大门口下面等候着出租车司机。这么一等过去二十分钟,余谦在山坡上而没有等候着沙薇,沙薇在山坡下面没有等候着出租车司机。余谦气鼓鼓地走下山坡,他不知道出租车司机把车子开走,他不知道沙薇在等出租车司机。余谦明白原由,像上司说教职员一样埋怨沙薇说,这就是你做事丢三落四的结果。沙薇说,余总你放心,我的错误我纠正。余谦说,出租车不回来,我看你怎么纠正?沙薇说,明天一早我单独给大哥送一沓冥币过来。余谦说,没有这个必要。沙薇说,有这个必要。两人说话僵持住。余谦只好转换话题,话语松软下来说,你打出租车先回公司去吧。
沙薇说,我现在不想回公司。
余谦问,你去哪里?
沙薇说,我要跟你一起去那个农家饭店。
余谦问,为什么去那里?
沙薇说,我想知道你跟大哥的一些事情。
或许丢失的冥币给了沙薇某种启示。一时间沙薇做出一个余谦没有想到的决定。
农家饭店面临一口大水塘。水塘面积很大,东西不宽,南北一眼望不到边。从形状上看,水塘有点像缩小的西湖,人们就附庸风雅地称其为小西湖。农家饭店起名西湖农庄。这里以当地农家菜为主,以红烧野味为主,以小西湖水产品为主。清炖猪蹄,红烧野鸭,红烧野鸡,红烧野猪肉(野鸭、野鸡、野猪都是本地特别养殖的),鲶鱼烧豆腐,瓦罐泥鳅等等。也有几样杭帮菜,比如说醋溜鲫鱼,东坡肉,杭州春卷。前两样是荤菜,望文生义,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后一样是蔬菜,腐竹卷竹笋丝、香菇丝、胡萝卜丝等,过油炸后红烧出来的。暮色渐浓,华灯初上,微风徐徐,波光粼粼,余谦带着沙薇挑选一张临湖的桌子坐下,耳边是哗哗的浪花声,脚下是浪花拍岸的微微震颤,身处此景,真有一种人间天堂的虚幻感。服务员拿来菜单,余谦要沙薇点菜。沙薇说,大哥爱吃什么菜,我就是爱吃什么菜。余谦说,那就点几样杭帮菜。过去大哥跟余谦来就喜炊吃这里的杭帮菜。沙薇问,大哥的老家在杭州?余谦说,算是吧。
大哥的老家在杭州,在钱塘江以南一百里路远的山区。那里山多、地少、田薄、野猪多。秋天的玉米、秫秫、山芋等农作物,经常遭受野猪侵袭。尤其秋庄稼快到成熟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派人拿着猎枪,白天黑夜地守候,防止野猪溜进庄稼地。大哥家穷,没有几亩地,大哥父亲替本村的一户地主看护庄稼。一共两个人,另一个是地主的儿子。几十亩庄稼地,他俩需要不停地来回查看着。一天夜里,一群饥饿的野猪吼叫着,一路狂奔下山,钻进庄稼地。到处是猪声,到处是人声,到处是枪声。一阵慌乱中大哥父亲的猎枪走火,没有打着野猪,却把地主家的儿子撂倒在玉米地里。地主家势力很大,地主儿子死了,大哥父亲也活不成。大哥父亲连夜逃出家乡,流浪在外,从此与家人断绝音信。大哥的父亲后来参加了革命,班长、排长、营长、团长一路做下来,直到解放后,才辗转打听到地主儿子只断一条腿,大哥的父亲早已被人们传言为少年英雄,当年开枪是为了革命,当年逃跑更是为了革命。看庄稼、打野猪只是一种革命的手段。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大哥的父亲离休后与一帮老同志成立一个老干部书画联谊会,整天提着笔墨、拿着宣纸在一起写字、画画,倒也乐趣丛生。大哥的父亲最喜欢画野猪,一头头野猪从他的笔下生出来,圆润润的,胖乎乎的,跟国宝大熊猫差不多。他的笔下,野猪妈妈要么带着一群野猪娃子在田地里溜达,要么在田野里晒太阳。在大哥父亲的心目中,野猪是可爱的,就应该在田地里旁若无人地嬉戏玩耍。转眼几年过去,到了九十年代末期,国内席卷起一股亚洲金融风暴,长三角地区大批乡镇企业关停倒闭,发电厂的电卖不出去,市里几家大煤矿积压着大量煤炭,职工发不出工资,矛盾越积越深,越来越突出。针对这一情况,矿务局邀请市里的部分老干部召开一个座谈会,一方面分析煤炭卖不出去的原因,一方面恳请市里的老领导出面帮助他们卖煤炭。大哥的父亲回一趟浙江老家,利用各种关系,卖掉不少煤炭,也尝到不少甜头。那时候提倡全民办公司做生意,大哥的父亲打着老干部书画联谊会的名义,开办起一家公司。这样再卖煤炭,收取一定的中间费用就理所当然的了。时间走进二十一世纪,房地产业蒸蒸日上,一个傻瓜拿到地皮、盖上商品房都能赚取大把的钞票。有一天,一个煤贩子找到大哥的父亲,想与他合伙开一家房地产公司。开发房地产,大哥的父亲没有多少资金,煤贩子看上他的社会关系。靠着这些社会关系,找市里的各个职能部门批地皮,找银行贷款。那一年正好赶上清理办公司,机关事业单位的工作人员不能办公司,离休老同志也不能办公司。煤贩子说,不允许你办公司,还能不允许你的两个闺女办公司?大哥的下面有一个妹妹。姊妹俩,姐姐已经工作结婚,妹妹大学毕业没找工作。大哥的父亲让小闺女代替自己开公司,两家合伙把房地产办起来。两年后,大哥的妹妹与煤贩子的儿子结婚成一家,房地产公司跟着变成名副其实的一家。又两年,大哥的妹妹与煤贩子的儿子离婚,房地产公司跟着分裂成两瓣。公司分开后缺人手,余谦与大哥一起双双从单位辞职加入公司。再两年,大哥自杀,房地产公司转到承揽市政道路改造上。一阵风,一阵雨,此一时,彼一时,不能说这两年房地产业开始萧条,最起码市领导的兴趣近两年已经转移到市政道路改造上。他们的兴趣就是市财政投入的方向,就是新一轮赚钱的方向。现在余谦任总经理,大哥的父亲在幕后操作,实际大权掌握在大哥的妹妹手里。总公司在北京,融资在北京,具体施工地点还是在这座城市……
服务员推门进来,打断余谦说话。餐厅的墙上挂着四盏马灯,里边插着四根蜡烛。服务员依次摘下马灯的玻璃罩点亮。沙薇不解地问,是要停电吗?服务员说,停电半小时。余谦接着说,停电是为了放礼花。沙薇问,放什么礼花呀?余谦说,待一会你就知道了。餐厅依水而建,每个房间的窗户都面临水面,礼花点燃,爆响升空,天上、在水中同时绽放,互相映衬,一实一虚,赏心悦目,美不胜收。类似的礼花景观,沙薇在电视里见过两处地方,一处是上海黄浦江上空的礼花,另一处是香港香江河畔的礼花。礼花价格昂贵,西湖农庄燃放得热烈而克制,张扬而理智。沙薇看过几眼兴趣大减,就转脸催促余谦接着说与大哥的一些事。余谦迟疑一下,像是不想说过往的这些事。
余谦与大哥在大学里是同班同学。余谦从淮河边的一个小县城考上来,个头矮小,性格懦弱,在班级受人欺负。同学欺负同学,不像社会上,充满暴力与血腥。他们之间发生出的一些事,看起来零零碎碎,鸡毛蒜皮,实际上很伤人自尊。比如,生活在同一个宿舍里,别人值日马马虎虎没人去说,余谦认认真真地扫地拖地,别人还是说他不干净。再比如,教室里的一块标语牌掉地上,不管是不是人为的,别人总是要问一声是不是余谦干的。大哥性格泼辣,做事果敢,像一个假小子,见着余谦受人欺负,经常出面保护他。同学问大哥,你干吗要多管闲事,余谦到底是你什么人呀?大哥回答同学说,你们说余谦是我什么人就是什么人。同学问,余谦该不是你男朋友吧?大哥说,你们说是就是。有大哥保护,同学不敢再欺负余谦,起哄戏称他就是她的对象。转眼大学毕业,省内师范院校的分配原则是哪里来哪里去。余谦不愿回到小县城,找大哥帮忙,想一起去她所在的城市。大哥的父亲在这座城市当领导,余谦想:要是大哥出面找她的父亲帮忙,一点问题不会有。大哥问余谦,我凭什么帮你这个忙呀?余谦说,我是你的对象呀。余谦这是破釜沉舟,没有理由找理由。大哥生气地说一句粗话,你尿一泡尿照一照,你配做我的男朋友吗?大哥这种性格的女孩子,要是跟谁好起来,头割给你都行,说一声翻脸,也就前后一秒钟的事。余谦缩着头,灰溜溜地离开大哥。大哥嘴上说不帮忙,回家还是跟父亲说了,理由依旧是他是她的对象。大哥不这样说,也找不着其他合适的理由。闺女大了,找对象不能不让她找,可找一个什么样的对象,大哥的父亲不能不管。大哥的父亲提出要见一见这个未来的姑爷。大哥假戏真做,把余谦带回家。余谦原本小个头、小鼻子、小眼睛,就不起眼,猛然一下出现在大哥的父亲面前,心里慌张,神态畏缩,就更加豆腐渣贴门对子——上不得墙面了。大哥的父亲坚决不同意这门亲事,余谦只好回老家县城的一所中学教书。大哥的脾气历来是我行我素,父亲要是不反对她跟余谦谈对象,把余谦弄到这座城市,只是帮一下忙就算了。现在父亲坚决地反对,大哥倒是真的与余谦谈起对象。余谦不往这座城市跑,大哥却往县城跑,寒暑似更是住在县城。一年后,大哥的父亲只得出面,把余谦从县城调过来。两年后,两人结婚,双双进市机关工作。别人家是男主外女主内,他们俩正好反过来,女主外男主内。家外的大事小事,都是大哥上前;家里的家务活,都是余谦一手承包。大哥在这座城市长大,方方面面自然比余谦熟悉,又加上大哥性格外向,同样一件事,大哥半天能办,余谦三天办不成。天下没有男人甘愿主内,把主外的地位拱手让给女人的。余谦跟大哥过日子,心里别扭,嘴上不好去说。后来,两人辞职走进房地产公司,家里请保姆不需要余谦具体地干家务活了,但他在公司里依旧是从属地位。上面有大哥的父亲,大哥的妹妹,还有大哥,他在任何场合都说不上话,比没进公司前的地位还要低。大哥死去,大哥的父亲活着,大哥的妹妹活着,余谦依旧不能解脱。大哥的妹妹离婚后没有结婚,按照大哥的父亲安排,想让余谦与大哥的妹妹结成一对。大哥的妹妹愿意,余谦心里疙里疙瘩,一天一天往后拖。这些年公司资产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余谦与大哥的妹妹成一家,公司所有资产自然仍归一家,要是余谦另成家、或者大哥的妹妹另成家,公司都将面临资金的瓜分问题,这一点是大哥的父亲不愿意看见的。大哥死去,公司依旧像牢笼一样束缚着余谦,他苦不堪言,时时想着去解脱,可一时半时又想不出好办法……
焰火停放,马灯里的蜡烛燃灭,房屋里漆黑一团。
沙薇说,所以你想抓我做大哥的替代品,安安稳稳地继续留在公司里。
余谦说,你错了,我只想跟你说说话聊聊天。
沙薇问,公司里女职员多得很,你干么只想跟我说话聊天呢?
余谦说,因为你跟大哥长得像。
沙薇说,说来说去你还是把我当成大哥的替代品。
余谦说,是想让你替代大哥,不是大哥替代你。
沙薇说,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
余谦说,怎么会相同呢?我不喜欢死去的大哥,喜欢活着的你。
房间里一片幽暗,彼此只能听见对方的说话与呼吸,只能看见对方的身影与轮廓。余谦脸上的一副真诚态度,沙薇看不清楚;沙薇脸上的一副狡黠表情,余谦一样看不出来。
沙薇猛然地站起身来说,我现在想回宿舍休息。
余谦坐着不动说,我说了一大堆我与大哥的事情,你的事还没跟我说呢。
沙薇说,你跟我一块去宿舍,我慢慢地说给你听。
余谦说,我去你宿舍?
沙薇问,难道你不敢去?
五
李师傅从公墓回头,前后一共拉过四位客人。四位客人对待出租车后排上的一沓假钞,有四种不同态度。
头一位是个小女孩,身后背着书包,从路边的一所小学校走出来,站在路边一招手,出租车停下来。李师傅早早地从后备箱拿出两件脏衣服摆放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拦着客人上车坐在他身边。一沓假钞扔在出租车后排的位置上,客人上车只有坐在这里,李师傅才能观看到他们的一出精彩演出。看见路边这个招手的小女孩,李师傅有一种鱼儿上钩的喜悦感,又有一种鱼儿太小的失落感。怎么会是一个孩子呀?李师傅没有老婆、没有孩子,在现实生活中对待女人孩子的态度却不尽相同:防备天下所有的女人,痛爱天下所有的孩子。这个小女孩率先走进自己精心布置的这场游戏中,有些于心不忍,又有些疼爱有加。李师傅慌忙把副驾驶座位上的两件脏衣服往后排位置上扔,喊小姑娘,你坐前面来吧。小女孩长得虎头虎脑,脚手一齐胖乎乎的,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即刻充满怀疑,警觉地看着李师傅。显然对李师傅的格外热情产生了警醒,显然对李师傅主动让她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产生了怀疑。小姑娘坚定地说,我不坐前面,我喜欢坐后面。
李师傅心虚地说,你想坐后排就坐后排吧。
后排座位上,两件脏衣服堆左边,一沓假钞在中间。小女孩拉开后排右则的车门坐进去,正好紧挨着一沓假钞。李师傅问,去哪里?小女孩说,去火车站。李师傅摇开车窗玻璃,伸手扭动后视镜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小女孩。一路上,李师傅的眼睛里充满希望,又溢满失望。小女孩的一双眼睛根本不去盯瞧身边的一沓假钞,不去过问一沓假钞的归属,不去打量假钞的真伪,假钞像两件脏衣服一样,原本就属于出租车司机的,与她一点相干都没有。出租车很快到达火车站,小女孩拿出十元钱递给李师傅,李师傅伸手找给小女孩两枚一元硬币。小女孩不收硬币,说十块钱正好,不用找钱。李师傅忘记打表。面对眼前这个小女孩,李师傅有些心慌,有些恼怒,说,我说八块钱就是八块钱。小女孩说,每次我从学校打车到火车站都是十块钱,你的计价表肯定有问题。小女孩说话像个小大人。李师傅只好把两块钱硬币收起来。
——叔叔再见!小女孩走下出租车,出乎意料地与李师傅说一声再见,一副小人不计大人过的模样。
李师傅一边瞅着小女孩朝着售票大厅走过去,一边失落地叹出一口长气。一个垂钓者,眼睁睁地看着一条鱼儿慢游过来,悠悠地同着鱼饵绕圈子,就是不咬钩,就是不上当,临离开还冷不防地甩一下尾巴,还溅了一身一脸的水珠。李师傅不气馁,重新打起精神,转身拿过两件脏衣服,依旧放在副驾驶的座位上,而后等候下一条鱼儿自觉自愿地游过来。李师傅自言自语地说,我不信会没人把一沓假钞当成一回事。
两分钟过后,一个中年女人从火车出站口的方向走过来,问李师傅去不去翠绿家园。火车站里的出租车很杂乱,有的专门去郊县,有的专门去淮河北面的郊区,李师傅的出租车专门跑市区。女人年过半百,衣着朴素,脸膛黝黑,皮肤粗糙,一看就是个整天面对户外阳光、饱受风雨的农村女人。翠绿家园是一片高档住宅小区,是有钱人出没聚集的地方,这个女人去那里干什么?可从女人问话的神态来看,显然对那里很熟悉、或者说经常去那里。李师傅一边在心里疑惑着,一边从后视镜地观察着这个女人的一举一动。后视镜就有这么一点好处,虽说只有巴掌一片大小,可它却是司机眼神的反射与延伸。在后视镜里,李师傅清楚地看见,这个女人从拉开车门准备上车的那一瞬间就发现后排座位上的一沓假钞。女人像是触电似的,先是整个身子一震,而后僵直地呆愣在车门边。李师傅心里暗自窃喜,嘴上却催促说,你快点上车呀?李师傅跟女人说话时,眼睛有意地移开后视镜,也不去回头看女人,只是显示他的存在与干预。女人一屁股坐在后排座位上,屁股挨着一沓假钞,先是要把它掩饰起来,而后发热烫屁股似的又离开那么一点点。李师傅能看出女人的内心慌乱,身子一直在微微地发抖。李师傅发动车子,眼睛没有一秒钟离开过后视镜。他看见女人的一只手颤抖着,朝着一沓假钞伸呀伸的,想抓住它,不敢;放弃,又不甘心。李师傅能感受到女人面对假钞的内心矛盾与争斗,能看出她遭受的一份煎熬与挣扎。翠绿家园离火车站大约十分钟车程,行至一半时,女人喊李师傅停下车来,拉开车门,慌忙跑到路边,“哇啦哇啦”地呕吐起来。
这个半辈子受穷的女人被一沓假钞灼伤了。
李师傅心肠一软,鼻子一酸,眼里流出两滴眼泪,热热的,涩涩的。他赶紧抹掉眼泪,把副驾驶座位上的两件脏衣服扔在后排座位上,压住一沓假钞,显出他的同情与怜悯。李师傅对这个女人说,大姐晕车,坐前面吧?女人感激地点点头,说一声“唉”。这一刻,李师傅是女人的救星,又是女人的侍从。李师傅下车,绕过车头,走过另一边去拉开前面车门,关上后排车门,等候女人站起身坐上车。李师傅替女人关上车门,走过自己那一边,伸手把后视镜调整正常。女人坐前排,后视镜歪斜着一点用处都没有。李师傅侧眼看一眼女人,女人脸色煞白,呼吸紧喘,还没从刚才梦魇似的状态里走出来。李师傅主动跟女人搭话,缓解她的情绪。
李师傅问,大姐去翠绿家园是走亲戚吗?
女人说,俺跟俺男人在那里的物业公司打扫卫生。
李师傅问,你是从省城过来吧?
刚才进站的是一列从省城开过来的火车。
女人说,俺儿子儿媳在那里打工,这个月生孩子,我去那边看一看。
女人心里涌上来的喜悦淡化脸上的痛苦表情。
李师傅问,那你怎么不留在省城带孙子?
女人说,亲家母在那里,我插不上手。
女人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从包里掏出两只红鸡蛋,递给李师傅。李师傅冲着女人笑一笑说,这是喜蛋,我可不能不要。女人冲着李师傅笑一笑说,我家孙子肥嘟嘟的像一头猪娃子。李师傅接过鸡蛋,放在挡风玻璃的前台上,手掌心染上红彤彤的一大块。李师傅乐滋滋地说,我手上染着的是喜气。女人乐呵呵地说,我家媳妇奶水多得能喂养两个孙子。
女人的一副模样,全然忘记刚才经历的一份尴尬与灼伤。
李师傅在翠绿家园大门口停下车。女人付车费掏钱的时候,猛然想起后排座位上的一沓假钞,两眼疾速地向后排座位张望一眼,一张黝黑的脸庞“哗啦”一下煞白开来。李师傅想说,那是一沓假钞,一张真钞都没有;那是一沓冥币,别人送给公墓里的亡人落下的。女人慌忙离开出租车,走进小区大门。李师傅从背影看出来,这个女人一边走一边哭。
唉!这个贫苦的女人呀。
李师傅没有停留,开着空车驶往火车站。他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火车站。这里的客人有一部分是外地人,南来北往的,东奔西走的,不同的人带着不同的目的,操着不同的口音。李师傅喜欢接触外地人,喜欢听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说着不同的话。到处是改扩建工地,到处都竖着“前方施工、绕道通行”的牌子,到处都弥漫着灰尘的酸味与沥青的臭味。拆、扒、扩、建,已是这座城市道路的主题。脏、乱、差、堵,已是这座城市道路的现状。李师傅喜欢向外地客人讲述这么一个段子。
接下来两位客人,目光敏锐,判断精准,一眼就看出出租车后排座位上是一沓假钞。这两位都是年轻的女人,一个是当地人,一个是外地人。当地的年轻女人,大包小包装着从省城批发商那里购买的衣服,打车要李师傅送她去香港服装城。香港服装城是这座城市最早的一家服装批发商城,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从商户人住开业的那天起,就以销售仿冒名牌服装为主。李师傅判断不出这个年轻的女人结没结婚,也判断不出她做服装生意时间长不长,倒是这个年轻的女人一眼看出一沓假钞,问李师傅,放这么多假钞在后排座位上干什么呀?李师傅实话说,这是冥币,是两个客人去公墓丢失在这里的。女人倒吸一口凉气问,那你还不赶快扔掉它?李师傅说,客人万一找来呢?女人说,这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谁个来找呀?李师傅说,冥币在阳间不值钱,在阴间可就值钱了啊,这么厚厚的一沓冥币,少说也有上万块钱吧?女人害怕地说,那你赶快拿到前面去,不要放在我身边。李师傅伸手说,那你递给我。女人躲闪开说,我不敢沾手,我怕不吉利。李师傅走下车,对这个年轻的女人说,你怕不吉利,就下车去坐别人的车子吧。女人不下车,问李师傅,你想拒载?李师傅说,我要在这里等丢失冥币的人。女人悻悻地下车说今天算是碰见了鬼。
紧接着打车的另一个年轻的女人,说要去新锦江饭店。那是这座城市最高档的一家饭店。女人穿着入时,打扮妖艳。女人一眼看出座位上的冥币。她面容不惊,语气缓和地问李师傅,今天是谁的祭日?李师傅说,我不知道,这是两位客人落在车上的。女人问,你把冥币留在车上,还想等着人家找过来?李师傅实话说,我留在车上,想观察乘客面对一沓冥币的不同反应。女人“噢”一声说,你这个出租车司机跟别人有点不一样。李师傅问,我跟别人怎么不一样?女人说,除去挣钱,你还有一份难得的好奇心。李师傅说,我的好奇心是这沓假钞逼迫出来的。女人说,冥币与假钞相近,假钞与真钞相近,一沓厚实的真钞就是一笔丰厚的财富,面对财富没有人会不动心。李师傅说,有一个小女孩乘坐出租车,一沓假钞她连看一眼都不去看。女人说,那是她年龄小不懂事,还不知道占有财富的好处与坏处。李师傅说,你看见钞票也是没动心。女人说,那是我一眼看出它是冥币,我一个大活人拿着它也花不掉呀?
车子行驶在去新锦江的路上,李师傅从后视镜里看见女人拿起一沓冥币随意地把玩,折弯后松开,手指甲在上面一张一张“哗啦啦”地划动着。玩一会丢下,从钱包掏出两张百元钞票,问李师傅,我拿两张真钞换两张冥币行不行?李师傅说,我跟你说过,冥币是两位乘客丢在车上的,我当不得这个家。女人的脸上有些失望,说在我们这边两张钱是两张真钞,那边两张真钞怕是还不如两张冥币呢。这边是阳问,那边是阴间。李师傅说,你说这话不好去证实,一个活着的人不知道冥币的使用情况,一个死去的人又开口说不出话。女人说,最怕那边跟这边一样,人人心里想着钱,人人心里谋着钱。
新锦江饭店到了,两人谈话就此打断。李师傅不明白,这个女人为何一路上喜欢说冥币与死亡。冥币与死亡毕竟不是一个吉利的话题。李师傅想着赶紧收车去吃晚饭。晚饭他最爱去火车站附近的一家牛肉汤餐馆,热热乎乎地吃两块鞋底烧饼,喝一碗牛肉汤。李师傅跟别的出租车司机不一样,上午睡觉不出车,下午连晚上,一直干到下半夜。这种习惯是他在新疆开卡车的那些年养成的,现在想改改不掉,也不用改。女人付钱,李师傅撕下票据。女人迟迟疑疑地不下车,收起来的两张真钞又一次拿出来。
女人说,我给两百块钱,你愿意在这里等我两个小时吗?
李师傅说,我们这里出租车好等,不需要我在这里候着。
女人说,我实话告诉你,我是进去赴一场宴会,我是进去会一个男人,要是两个小时内我出来,不管我喝醉酒没喝醉酒,你都要送我去火车站,赶十点半钟回省城的那一趟火车;要是两个小时后我没出来,说明我要留在这里,你就走你的路吧。
女人说话语气慌张,神情忐忑。似乎这场宴会,女人不想去,可又不得不去、不得不见。李师傅看着这个孤独无助的女人,怜香惜玉般的心肠软下来。
李师傅说,我等候你两个小时,我不要你钱。
女人说,这两百块钱你都拿着,要是我喝醉酒走路不稳,麻烦你送我上火车。
李师傅说,我收一百块钱足够了,要是你真喝醉酒怕是就出不了这家饭店。
女人说,我越喝酒头脑越清醒,许多糊涂事都是头脑清醒做出来的。
李师傅在新锦江饭店大门前找到一处车位停稳车子说,我就在这个地方等着,你去吧。
女人说,谢谢你,有你在这里等着,我的心里就有了一种依靠。
女人赶紧掏出一张面巾纸,擦去流出来的眼泪。李师傅的两眼也跟着酸涩地流出泪。唉,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
六
离开西湖农庄半个小时后,余谦与沙薇一起回到她的住处,一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继续喝茶聊天。这套房屋是公司花钱租来的,这套沙发是公司花钱买来的。沙薇摆出女主人的派头,要余谦换鞋,要余谦脱下外套,要余谦坐在沙发的正中央,替余谦泡一杯浓浓的绿茶。沙薇说,这是我们家乡的绿茶,你尝一尝口味怎么样。沙薇泡茶的时候,余谦注意茶叶的形状是一根根长条,茶叶泡开是一片片大叶子。余谦说,我知道这是六安瓜片,你家住在那里?
沙薇说,我小时候就生长在齐山脚下的一个小县城里,母亲是一个家庭主妇,父亲在街上开一家茶叶铺子,专门经营六安瓜片。春天采茶的季节里,父亲收购附近茶农种植的新鲜茶叶,自己动手炒制六安瓜片。我每天放学回家哪里都不能去玩,留在家里搓茶叶。那些天,我的两只手染满茶叶的绿汁,洗都洗不掉。每年我搓出来的茶叶,父亲都要单独炒制。父亲说,小姑娘搓出来的茶叶,跟成人搓出来的不一样,有一种特殊的香味。这种特殊的香味,就是小姑娘手上的汗香与体香。
余谦端起茶杯喝一口,砸一砸嘴说,是有一股不一样的香味。
沙薇说,这茶叶可不是我回老家搓出来的。
余谦说,那也是其他小姑娘搓出来的。
沙薇脸上一片绯红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余谦说,我也有过类似的采茶经历。我的老家紧靠在淮河边上,那里不产茶叶,每年春天母亲都使唤我去附近的一片岗子地里采摘柘树的叶子,放锅里焙出来做茶叶。柘树是野生的,上面长出许多坚硬的利刺,一不小心,手上就会划出一道血口子,流出血来。家里其他人都喜欢喝柘树茶,甜丝丝的包含一种怪味,我从来不喝。现在听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我是不喜欢里边的一股血腥味。柘树茶里的血腥味,是我手上鲜血沾染上去的。
沙薇说,柘树我们那里也有,我摘过它的叶子养蚕。
余谦说,对、对、对,就是这种野树。别人家的孩子去摘柘树的叶子回家养蚕,我去摘柘树的叶子回家炒茶叶。
沙薇说,你下次回家带一点柘树茶叶,我喜欢喝甜丝丝的茶味。
余谦说,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去炒制柘树茶?
沙薇姐弟两人,弟弟是家里的宝贝,父母亲处处宠着他,惯着他。沙薇在家里得不到父亲母亲的好言好语,就在学校里拼命地学习,希望从老师同学那里得到一些公正的补偿。小学毕业升初中,初中毕业升高中,高中毕业升大学,一路顺利地走过来。余谦的情况正好与沙薇相反,他父亲兄弟四人,小辈子里十个孩子,九个女孩,就他一个男孩子。按说一家人该宠着他这么一个男孩子,该惯着他这么一个男孩子。其实不这样,一家人的宗旨是一个馒头也要蒸熟吃。一个馒头怎样蒸熟吃呢?就是长辈们处处严厉地要求他,姐妹们处处无理地欺负他。余谦有一点倒是与沙薇一样,就在学校里拼命地学习,希望从老师同学那里得到一些公正的补偿。沙薇的弟弟一次茶叶没有搓过,余谦的九个姐妹一次柘树叶不去采摘。
余谦说,我俩是同命相怜。
沙薇说,同是天涯冷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一件采茶往事把两人的情感一下拉近一大截子。
沙薇猛然转换话题说,我谈过两次恋爱。高中一次,大学一次。两次都是无果而终。
余谦问,你怎么想起跟我说这种事?
沙薇说,你跟我说了你与大哥的事,我就得说出我的两次恋爱。
余谦问,为什么?
沙薇说,作为一种交换条件,你能说你不想知道吗?
余谦不回答,自己起身提暖瓶加满茶水。沙薇笑一笑,天下没有不喜欢探听别人隐私的女人,天下也没有不喜欢探听别人隐私的男人。
说起来,高中那一次算不上真正的谈恋爱。我俩在同一所中学,在同一个年级,却不在同一个班级,只能算做校友。从高中二年级开始,每次考,不是我在年级第一名,就是他在年级第一名,反正一二名不会落在第三个人的头上。就是因为这一点,我俩在校园里遇见,虽然一句话不说,却要彼此间多看一眼。他偷偷地看我,我偷偷地看他。他看我时仰着头,我看他时低着头。他看我眼神直愣愣的,我看他眼神弯绕绕的。他看我看得清清楚楚,我看他看得模模糊糊。他看我冷冷静静,我看他心跳神慌。这可能就是男孩子与女孩子的不同之处吧。相互遇见的那一刻,我俩像是共同加入了某一个秘密组织,在公开场合不宜说话,只能这么相互间偷偷地窥视。或者说我觉得他已经悄悄地喜欢上我,羞于情面躲躲闪闪地不好开口罢了。走进学校大门,先是我们的教室,后是他们的教室。也就是说,上学放学他都必须从我们教室门前经过。为了看上他一眼,上课我必须早去,放学我必须迟走。渐渐地我陷入痛苦的单相思之中,上学看不见他一眼,半天上课心神不安宁;放学看不见他一眼,回家吃饭睡觉都不香。有时候,我们班级下午放学早,我就故意留在教室里,一边做作业一边等候着,直到他从我们教室门口走过来,彼此间看一眼,我才心安理得地放学回家。这一境况相对别人来说是秘密的,相对我俩来说却是公开的。那些天,我是痛苦的,也是幸福的。大约临近高考前三个月,这个男孩子转学去省城一所更好的高中,为了将来考上一所更好的大学。走时他没跟我打招呼,也不可能跟我打招呼。我不知道,坐在教室傻傻地等候一天,早上没见他上课,下午没见他放学。一整天不见他人面,实在煎熬不住,我就去他们班级假装找其他女生有事,这才知道他已转学了。一瞬间,像有一把铁锤从我头顶砸下来,一下就把我击垮了。我一病不起,成绩一落千丈。三个月后,我参加高考,成绩不理想,勉强上一所普通院校。
余谦喝茶,沙薇喝白开水。沙薇说完这么一段故事,把茶杯剩下的凉白开一口喝个精光。沙薇泪流满面,满心委屈。这些年过去,这段往事好像依旧不能忘怀似的。
余谦问,高考过后这个男孩子没有回县城吗?你俩现在怎么样?
沙薇说,我恨不得一刀杀死他。
余谦说,不能爱,只能恨?
沙薇说,其实一开始我就理解错了,他看我的一副直愣愣的眼神里不包含任何一丝爱意,只不过是跟我暗暗较劲。
余谦问,这样的一副眼神难道你当时分不出来?
沙薇说,要不怎么说我傻呢,要不怎么说我是单相思呢,要不怎么说一个单纯的少女会做出不可理喻的傻事呢。
时间已经过了晚上十点钟。余谦想起身告辞。沙薇说,两次恋爱我才说完第一次,难道你不想听第二次吗?余谦说,我觉得时间太晚,下一次听你说吧。沙薇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傻,不愿意听。余谦说,明天我俩还要上班呢。沙薇有些欲罢不能。余谦有些左右为难。沙薇说,第二次恋爱我说快一点。余谦说,好,你说吧。
我的第二次恋爱,说起来也够荒谬的。你知道在北京的大学里,当地的男生女生最抢手。外地的女生想找一个北京的男生,将来留在北京有一个靠山;外地的男生想找一个北京的女生,将来留在北京有一个靠山。两个都是外地人,留在北京买一套住房,打拼到哪年哪月去?在班上,你是一个北京男生,就是一只癞蛤蟆,就是一条癞皮狗,身边整天都会围着一群外地女生,争着向你献殷勤,争抢着跟你谈对象;你是一个北京女生,就是一个麻子,就是一个瘸子,都会有一群外地男生看上你,喜欢你,追求你。我算女生中的一个异类,从来不去讨好北京的男生,也懒得讨好北京的女生。大不了毕业回老家的小县城。事情的诡异往往都是这种时候悄然出现的。我不去追求北京的男生,并不代表北京的男生不来追求我。这一天,一个北京男生悄悄给我写一封情书,要跟我交朋友。这位男生在信中说,他看上的就是我卓尔不群、独来独往的性格,就是我与别的外地女生不一样的恋爱价值观。我想都没想就接受这个男生的追求,做起他的女朋友。其实在内心里,我跟别的外地女生没有任何区别。在潜意识里,我也是想找一个当地男生,将来好留在北京的。北京是中国人民的首都,作为一个中国人,谁不向往呢?这个男生家住北京郊县,父母都是当地的农民,根本不可能出钱在北京城里买房。按照当时他们家的经济条件,找这么一位男生做朋友,与找一位外地男生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不如外地男生呢。找一个外地家境好的男生,最起码将来在北京买房能出一部分首付款吧,他家恐怕连一部分首付款都出不起。这位男生的家庭情况,我不清楚就稀里糊涂地跟他交上朋友。班级里的其他外地女生可不这样,谁家的家庭情况怎么样都要事先查清楚,而后再有选择、有目的地谈对象。这位男生虽说是一个当地人,其他女生根本就不把他当成当地人,自然就不去追求他。在这么一点上,我与其他女生还是不一样,吃亏也吃亏在不一样上。大学四年级那一年,他们村一夜之间变成一个画家村,成千上万的画家从全国各地云集过来,做艺术梦,做金钱梦。先是他们家的几间瓦房租给画家住,后来一个山西煤贩子出钱,在他们家的地盘上,要盖一家美术展览馆。他的父母得着一大笔钱,转手在北京城里买一套房屋,自家在菜地里重新盖上两间瓦房住家。有一天上午,我去看他家的楼房。前一天男生回家拿钥匙,说定一个时间,在新楼里见面。哪知道去看他家新房的不止我一个,差不多有七八十来个女生一起拥过去。有我们班的,也有其他班的,有我们学校的,也有其他学校的。我俩一句话没说,我就转身离开了。
余谦问,你俩就这么结束啦?
沙薇说,不结束,我跟这么多女生去争去抢?
余谦说,你后来找汪东做男朋友,算是第三次恋爱吧?
汪东公私兼顾,经常从总公司过来看沙薇,公司里的同事都知道。
沙薇否定说,我俩是同乡,在总公司是同事,还算不上谈恋爱。
余谦开玩笑地说,这么说我还有机会喽?
沙薇实话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跟汪东谈恋爱。
余谦说,我看汪东这个人不错。
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沙薇跟余谦一愣神,这时候会是谁敲门呢?沙薇隔着房门问,谁呀?说曹操,曹操到。门外人说,我是汪东。沙薇一下慌张起来问,怎么会是你呀?你怎么会这个时候来?你不是说明天上午到吗?汪东不知房间里有别的男人,更不知道这个男人就是沙薇的上司余谦。汪东说,我没有买着省城的那趟火车,临时改乘这趟火车。沙薇说,那你也得跟我说一声呀?汪东说,我就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沙薇没有得到一个惊喜,而是得到一片惊慌。沙薇不知道是开门,还是不开门,正在举棋不定时,余谦上前一把伸手拉开门。一瞬间,汪东呆愣住。他俩认识。余谦说,我晚上过来跟沙薇谈一谈明天招投标的事情。谈工作不在公司里谈,显然此地无银三百两。汪东说,那你们俩先谈工作吧,我去找一家旅馆。汪东一脸难堪,转身下楼。沙薇说,你进来听我解释清楚,我跟余总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汪东在楼梯下面的转弯处站住脚,一脸沮丧,很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汪东说,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哪一个女人不喜欢有钱有势的男人?余谦说,你误会了,我只是过来跟沙薇聊聊天。汪东说,今天晚上我一直倒霉,我的手上现在还拿着一件倒霉东西呢。汪东说着话,把手里的一包东西扔上来,落在门槛边,落在沙薇的脚下。一沓白纸包裹的东西,沙薇太熟悉了。沙薇脸色苍白地问,一沓假钞怎么会在你的手上?余谦暂时还不知道,这就是沙薇下午落在出租车上的假钞。汪东说,我下火车乘坐一辆出租车,在出租车后排的位置上,黑咕隆咚的,我搭手一摸心想是哪位乘客落下的一沓钞票,就财迷心窍地拿过来,到了你的宿舍门口,就着光亮才知道是假币。余谦明白过来问沙薇,这就是你下午丢失的冥币?沙薇点头说,看来出租车司机也是当成真钞跑掉的,现在转过头来耍弄别人。汪东说,我要是单纯地被出租车司机耍弄一下倒也没有什么,关键是我心里慌张,新买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落在出租车上了。沙薇敏感地问,这么说你替我修改的项目招投标书也落在车上了?汪东说,全在电脑里边。余谦说,那我们快点去找吧?余谦头脑清醒过来,冒出一头冷汗。万一项目招投标书泄露出去,落在竞争对手手里,经济损失可就大了。
汪东一心窝囊,一屁股瘫坐在楼梯口下面。
七
半个小时前,汪东乘坐K1014次火车抵达这座城市。
这是一座淮河岸边的煤矿城市,布局凌乱而庞杂,狭长而松散。以往汪东都是乘坐Z63次火车,先达省城,后转火车白天到这里。这一次是半夜抵达,列车员更换过卧铺牌子,火车减速进站,汪东望着窗外,猛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那就是车窗外面一片漆黑,没见几盏灯光,没见几座高楼,火车像是临时停靠在一处偏远的山区小镇上。这不是说这座城市夜晚里不亮灯,或者说这座城市高楼稀少,更不是说火车站偏离市区中心,而是说这座城市松散不紧凑,即便在市中心地带,楼房也是连不成一片。——这是汪东以往白天抵达这座煤城所没有过的印象。煤城也是城市,怎么会与山区的老家小镇类似呢?火车慢慢地停站,汪东疑惑地向列车员重新核实一下站名,这才放心地下车。
这是一处老式火车站,肮脏而破败,一看就有几十个年头了,水泥钢筋的支柱,水泥钢筋的棚顶,一点时尚气息都没有。前后下火车不足十个人,零落地涌向出站口,一扇铁门打开着,一排不锈钢栅栏引导向铁门。不要说人,就是一只羊,一条牛,钻进栅栏里,也只能往铁门出口跑。检票员打着哈欠,任由旅客鱼贯而出,不去检查乘客的车票。半夜三更,谁会为了逃脱一张车票等候到现在,谁个又能混杂在车厢里为了跳脱一张票。汪东要是从省城转火车过来,要明天早上十点钟左右才能到达这座城市,改乘K1014次火车赶过来,时间提前十几个小时,却容易惊扰沙薇休息。汗东没有告诉沙薇他已改乘,不告诉的目的,是不想半夜三更沙薇来火车站接他。沙薇的住处汪东知道,汪东自己赶过去,沙薇要是早睡还能睡上一个好觉呢。这座煤城因为有沙薇的存在,汪东来到这里,生命同样有一种归属的感觉。
出站口外面等候着十几个出租车司机,不断地冲着刚下车的旅客招揽生意,喊叫着他们要去的目的地。有去郊县的,有去郊区的,这些地方都远离市区,他们在这里熬夜拉一个人去那里,一趟能挣百儿八十块钱。汪东要去的地方是市区,离火车站很近,打车不足十块钱。汪东最后一个人出站,问出租车司机,你们谁愿意去翠绿家园?沙薇的宿舍就在翠绿家园里。一个矮胖的司机从几个司机的身后挤过来说,我去。矮胖的司机长着一双金鱼眼,在深夜里鼓凸着,跟车头的两盏大灯差不多。金鱼眼伸手去提汪东手里的电脑包。汪东说,不重,我自己提。汪东与别人不一样,去外地出差乘坐出租车,手上提着再多再沉的东西,都不习惯司机替他拎。东西是自己的,好像别人一接手,就变成别人的,有一种不安全的感觉。汪东拎着一只电脑包,除了电脑,还有两本书。汪东到沙薇那里方便,不需要带多余的东西。汪东拉开出租车的后排车门,一屁股坐进去说,师傅走吧。金鱼眼不着急开车,而是慢慢地转过身来把汪东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车内一片黑乎乎的,汪东清楚地看见一双金鱼眼里闪烁着两团诡异的光亮。汪东像是半夜里遇见劫匪,心里刮过一阵寒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汪东后悔选择这辆…租车,不过转念一想,自己身上没带巨款,就算金鱼眼是一个劫匪,又能对自己怎么样。汪东这么一想,就安心地坐进已经开动的出租车里。
这个金鱼眼就是李师傅。按照约定,李师傅在新锦江饭店门前已经等了两个小时,那个女人并没从饭店里出来。两个小时,李师傅要是拉人跑车,在市区内转上两圈就过去了。停车等人,等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女人,两个小时等过来,李师傅很辛苦,也很劳累。李师傅不了解新锦江饭店里的这个女人,却去想远在新疆的那个女人,去回忆那个女人五年间留下来的甜蜜柔情与恩怨往事。平常空闲的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不由自主的时候,李师傅也会想到新疆女人,但他会及时地抑制住,不让自己去多想,去空想,去乱想。那个女人真的像她在电话里说的,一直在新疆守寡等候着他?他真能够远走他乡,跟那个女人过上一辈子吗?李师傅遏制不住地想,狂风暴雨地想,动情动心地想。两个小时后,李师傅一心空落落地把车子开回家。李师傅跟别人开出租车不一样,自己车自己开,不与别人上对班,想什么时候干活,就什么时候干活;想什么时候休息,就什么时候休息。今天晚上有些特别,李师傅收车回家,依旧控制不住地接着想那个远在新疆的女人。李师傅没办法,只好走出家门,继续开车干活。这种时候干活,李师傅的心态与白天不一样,与傍晚更是不一样。他早忘记出租车后排座位上的一沓冥币,早忘记想要一沓冥币做诱饵钓鱼的一种乐趣。这种情况下,汪东把一沓冥币当成真钞,就不能全部怨怪李师傅了。
汪东拿走冥币也是稀里糊涂的。他从右侧打开后车门上车,冥币原本是放在后排座位左侧的位置上。按理说,汪东上车不该坐在假钞上,车厢里一团漆黑,也不会看清楚是不是假钞真钞。事情的诡异处就这样,冥币被车子颠簸到了后排位置的右侧,汪东一屁股坐在上面,伸手去拨拉屁股下面的硬物,手指触及一下子想都没想就判断是一沓真钞。更加诡异的是,车窗外面的路灯一闪,汪东清晰地看见车窗外面映着一张女人的脸。这张女人的脸不是别人的,正是沙薇的。沙薇的脸怎么会映在车窗外面的玻璃上?汪东眨巴几次眼,想把这张脸看清楚,却时隐时现地就是看不清楚。是自己产生的幻觉?是日思夜想的缘故?其实这个女人不是沙薇,是大哥。整个下午、整个晚上,大哥一直跟着冥币,一沓将要属于自己而暂时还不属于自己的冥币。先是在办公室里,大哥看着沙薇把一沓冥币复制出来,而后跟着余谦沙薇他俩一起去公墓,再而后就一直跟着出租车。现在总算找到一个适合的机会,大哥要指使汪东把冥币拿回去,重新交给沙薇与余谦,重新去公墓交给她。汪东的一只手一直牢牢地抓住假钞,心里盘算着如何把钞票占为己有。
汪东喊,师傅你走错路了吧?
李师傅问,你不是去翠绿家园吗?
汪东说,我是去翠苑小区。
翠绿家园与翠苑小区紧挨着,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南边的翠绿家园大门在南边,北边的翠苑小区大门在北边,一南一北,出租车必须走两条路。李师傅调转车头,朝着翠苑小区的一条路走过去。李师傅一边调头一边疑惑地想,下午那个被一沓冥币灼伤的乡下女人,就是去翠绿家园的,这个人问去不去翠绿家园,他听得清楚,不会听错呀。李师傅哪里会看破汪东的鬼心事。汪东就是想岔开翠绿家园,拿走钞票,出租车司机知晓后不好寻找他。一沓钞票不管是哪位乘客丢失的,都会来寻找。翠苑小区与翠绿家园相通的一条小路,汪东知道,他跟沙薇一起散步走过许多次。
出租车在翠苑小区大门前停下,汪东掩盖着冥币付钱下车。李师傅察觉汪东的一副慌张神色不对头,却不知道为何不对头。出租车离开翠苑小区,在一排明亮的路灯照耀下,李师傅从后视镜里看见后排座位上的一只包,冥币却不翼而飞了。李师傅戛然停车,坐在车子上“哈哈”地大笑起来。李师傅从公墓回头,汪东算是第五位乘客,却是第一位因为冥币上钩的客人。
八
深夜十二点钟,李师傅坐在火车站旁边的一家小饭馆里。一张小桌子放着两盘菜,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炒千张。两盘都是下酒菜,桌子上却没有酒。李师傅喜欢喝二两白酒,出门开车是滴酒不沾。不要说白酒,就是啤酒,红酒,凡是含酒精的东西,凡是带酒字的东西,都是一个样。要说每人都有什么戒律的话,出车滴酒不沾就是李师傅的戒律。李师傅做司机几十年,行车中见到的车祸不计其数,其中一部分就是因酒出的事。酒是司机的罪魁祸首,这个浅显的道理哪一个司机都明白,却不是哪一个司机都能守住的。每天夜晚收车回家,自己炒上两个菜,喝上二两白酒,舒舒服服地睡半夜睡半天,这才是李师傅自己纵容自己的时间与地点。现在不是时候,也不是地点,应该说是被一沓冥币折腾乱套了。眼下李师傅不喝酒,喝稀饭。喝稀饭养胃,就着两盘菜,已经喝下三大碗。出租车停在小饭馆门前,一只电脑包就在出租车后排的座位上。李师傅不收工回家,在这里就是等候着丢失电脑包的客人。夜色深沉,客人稀少。要是有人找过来,一眼就能看得到。李师傅原本想把车子开回翠绿家园大门口,等候着这个从翠苑小区下车的说谎客人。他从火车站搭载的客人,还是在这里了结比较合适。李师傅不要客人丢下的笔记本电脑,今夜等不到,明早也要送到出租车公司去。
冥币引起的游戏到此就应该结束了。
李师傅这么一边等候着一边思想着,远远地就看见从前方走过来两男两女四个人。四个人有三个人面熟。前面一个男的走路最疾,他就是丢失电脑包的汪东。走在中间的一男一女就是下午去公墓的余谦与沙薇。走在最后的一个女人,轻飘飘的,若有若无,似雾似影,我们知道那是大哥的鬼魂。令人不解的是,白纸包裹着的冥币此刻还捧在沙薇的手上,是当成证物拿给李师傅验证,是冥币的魔力还没有消失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