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元杂剧曾在河南西北地区广为流传,王实甫的代表作《西厢记》历来被当地群众喜爱。在今河南辉县褚丘村和洛阳偃师石桥村,百年来流传着关于《西厢记》的故事传说。两地都分别提出有力证据,证明自己是西厢故事的源头所在,而非学界普遍认为的山西永济。然而结合田野调查、地理方志等相关资料研究,上述两地的西厢传说应为元杂剧《西厢记》传播过程中的衍生物。所得结论虽然驳斥了西厢源头的说法,但当地的西厢故事传说却有着较高的传播学研究价值。
关键词:西厢故事 田野调查 传播学
元杂剧《西厢记》作为中国古典戏剧的精品之作,历来被学界所关注研究。其研究角度在文本分析、艺术鉴赏的基础上,于不同时期呈现出不同的侧重点:20世纪60年代,王季思、陈中凡先生曾就《西厢记》的作者问题进行激烈争辩;七八十年代,蒋星煜先生针对《西厢记》的版本问题展开了深入探究;进入21世纪,受传播学等邻近学科影响,伏涤修、赵春宁等老师又从《西厢记》的传播、接受角度进行探讨。总结前人成果,不难发现《西厢记》的研究角度,正逐步从针对剧本本身的研究,而转变为整体西厢故事流变的研究。这其中既牵涉到《西厢记》不同时期的版本,又涉及西厢故事的传播与接受。豫西北作为元杂剧曾广为流传的地区,出土过大量戏曲文献,对于探究戏曲原貌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其中在今河南省辉县市褚丘村、洛阳偃师市石桥村,杂剧《西厢记》流传情况尤为突出,群众普遍认为当地应是西厢故事的源头所在。
河南省辉县市褚丘村西厢故事概说
辉县市位于河南省西北部,历史悠久,远古时期曾为共工氏部族居住地,明洪武元年后隶属河南省布政使司卫辉府,《西厢记》广为流传的褚丘村位于辉县市西。村北部有一普救寺,位于太行山南麓的褚丘万柏山上,占地百余亩。然其初始位置实在村西,新中国成立后村民才把寺址搬迁至此。该寺始建年代不详,但寺中碑文记载明嘉靖年间曾大规模修缮,因此寺史应较为久远。当地群众普遍认为这里应是《西厢记》的故事发源地:首先,普救寺的存在是一有力证据;其次,当地崔氏为一大姓,据族谱记载,唐时崔姓祖上也有人位居高官;再次,除普救寺外,当地还有白马将军碑,村东一公里上官庄村有莺莺坟,上八里镇有李虎寨、炮台岭这些和《西厢记》有关的历史遗迹;此外,村中有不唱西厢戏、女孩取名不叫莺莺等各种风俗。据当地群众讲述,当地西厢故事原貌是张生旅途中寄宿普救寺,与回归故里的相国之女崔莺莺相遇。褚丘有一贼人名叫李虎,整日烧杀抢掠,当地因此有着“山西怕马五,河南怕李虎”的传言。李虎欲抢崔莺莺做压寨夫人。张生见此情状,唤来在附近驻扎的好友白马将军杜确,后者率兵解了普救寺之围。其间二人虽早已私订终身,并都希望老夫人能够成全,但老夫人仍旧逼迫张生进京赶考,以拆散他们。张生第一年未能中举,遂留在长安以备来年再考,其间娶妻生子;莺莺也因无张生半点音信,嫁给了郑恒。
河南省偃师市石桥村西厢故事概说
cd036f811b83c3a79cbe153747fcb8ffbc7389e3eec3314cb93dad3ab2e13c9c 偃师位于古都洛阳东,伊河、洛河在此交汇,远古时期孕育了二里头文化,商都时期造就了“西亳”文明,同时这里也是文明使者玄奘的故里。戏曲方面,出土了宋丁都赛戏曲砖雕,刻画的杂剧艺人丁都赛是我国戏曲史上迄今为止发现的第一位有形象传世的女艺人;并且这里是豫剧豫西调、河南曲剧的发祥地,可谓戏曲资源极其丰富。石桥村位于偃师市西,古属首阳驿,毗邻洛阳,村因石桥得名。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偃师县志》记载该桥:“□志在治西二十里,今石桥镇西,故洛阳城东。《迦蓝》记魏都城建春门一里余至东石桥;又云,石桥有四柱在道南,铭云:汉阳嘉靖四年,马□造桥南节中朝牛马市。”①与褚丘村相同,石桥村同样有一普救寺,但比前者规模更为宏大,山门、天王殿、大佛殿、登天台等佛教建筑十分齐全。寺中石碑数十通,详细记载了寺庙的兴衰过程。现存最早碑为东汉和帝永元九年(99年)立,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续河南通志》载普救寺:“偃师石桥保,孝昌三年(528年)张钦建。”②调查期间,当地提供了几份证据:首先《西厢记》的源头唐传奇《莺莺传》作者元稹,曾长时间生活在洛阳,十分熟悉这里的人文地貌;其次,当地有莺莺冢、和尚冢(据传为张生冢)、红娘坟,以及《西厢记》中提到的草桥等遗迹;尤为重要的是,在笔者调查过程中发现一通名为《大唐崔莺莺之墓》的墓碑,碑中记载:“崔氏莺,东都□里人,父讳暟安公,莺名□,善缀文□,绝匹之姿,不顾尊贵之门,圣贞专,缢死于草桥下,享□有七□。唐贞□□□年□□□立。”③当地流传的西厢故事是张生与相国之女莺莺在此一见钟情后私订终身,但崔家素有不嫁白衣女婿之规,故张生不得不进京赶考。其间莺莺却被老夫人逼婚,出于对张生的忠贞,她自缢于草桥下;红娘也为免遭贼人凌辱,随小姐而去。张生中举归来准备迎娶莺莺,然面对此情此景,遂决定出家为僧,死后被僧侣葬在莺莺冢旁。
比较两地西厢故事原貌,我们不难发现它们有以下几个共同点:首先,故事主人公均为张生与崔莺莺,而并非学界普遍认为的元稹(崔莺莺原型争议较大,在此不再论述)。同时,传说的故事情节也相对比较完整。其次,普救寺不约而同地成为两地西厢故事共同的物质载体,故事紧紧围绕普救寺展开。再次,两地都有和《西厢记》而非《莺莺传》相近的历史遗迹,如草桥、白马将军碑等。最后,两地的西厢故事结尾,无论与《莺莺传》还是《西厢记》都存在较大差距。
两地西厢故事文化圈的构建
我们判断两地究竟是不是西厢故事源头所在时,决不能孤立地看待所提证据。在此,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辉县褚丘村、偃师石桥村周边地区,曾经出土过两块疑似与《西厢记》人物有关的墓碑。一块是褚丘村东北六十公里鹤壁出土的唐秦贯所书《唐故荥阳郑府君夫人博陵崔氏合祔墓志铭》④(以下简称《郑崔合祔墓志铭》),另一块则为石桥村西北十余里洛阳出土的《唐朝散大夫守汝州长史上柱国安平县开国男赠卫尉少卿崔公(暟)墓志》⑤(以下简称《崔暟墓志》)。
唐人秦贯所撰的《郑崔合祔墓志铭》金元时期不曾记载,然明清之际却在河南内黄、汲县(今卫辉市)、鹤壁浚县等地频繁发掘,对于文中所载的郑恒、博陵崔氏是否与《莺莺传》中的郑恒和莺莺存在关系历来争论不休。据伏涤修先生考证该墓志铭是唐人秦贯所书应不存疑,但由于在不同地区都有发掘,故其中应有伪造。因此鹤壁《郑崔合祔墓志铭》是否可靠,还有待于进一步挖掘新的材料。此外,根据伏涤修先生的观点,即使鹤壁出土的《郑崔合祔墓志铭》为真,也不能证明碑文所载的郑恒、博陵崔氏与褚丘村的西厢故事中人物有密切关系。⑥上文已有提及,褚丘东的上官庄村有一莺莺坟。既然郑恒与崔莺莺是合葬,那为何存在两人墓地相距100余里的情况,这显然不合情理。但是,无论上述两地有无关系,西厢故事在此地区曾广泛流传却是不争的事实,我们甚至能够以此勾勒出豫北地区西厢故事的大致传播文化圈:应当就是今天的河南辉县周边地区。同时根据笔者调查,早年辉县地方戏曲活动并不丰富,故人们接受《西厢记》的唯一方式应是杂剧演出。所以这个传播范围也应当就是元杂剧《西厢记》的流传范围。
《崔暟墓志》与其妻《王媛墓志》在上世纪20年代一同发掘,为颍阳徐珙所书,此二碑曾作为研究隋唐时期的儒释道思想而为人关注。《全唐文》等史料中对崔暟记载不多,但其子崔沔曾为礼部侍郎,其孙崔佑甫曾加朝散大夫。《崔暟墓志》载崔暟卒于神龙元年(705年),享年74岁,应生于贞观五年(631年);其妻王媛卒于开元九年(715年),享年74岁,故生于贞观十五年(641年),碑中记载王媛13岁时嫁给崔暟。偃师石桥村出土的《大唐崔莺莺之墓》写崔莺莺17岁自缢于草桥下,但落款为唐贞□。假如莺莺是贞观时期人,以贞观二十三年(649年)最后一年为亡期倒推17年,为贞观六年(632年),崔暟在一岁时生下莺莺显然不合情理;又假如莺莺生活在贞元时期,在贞元元年(785年)卒,则崔暟在死后63年生下莺莺,也不合理。故此碑存在较大硬伤,有后人附会、伪造之嫌疑,或者碑中所载“崔暟”与《崔暟墓志》中所载“崔暟”并非一人。所以,《大唐崔莺莺之墓》中所载“崔暟”与《崔暟墓志》中的“崔暟”一种可能是没有关系,二者只是名字上的巧合;另外一种是后人借崔暟伪造崔莺莺身世,但却犯了低级错误。不过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两种“可能”最终都造成了一个共同结果,使得石桥西厢故事源头说惟妙惟肖,并形成了又一个西厢故事传播圈。
综上所述,辉县、偃师两地历史上的确存在西厢故事的广泛传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西厢故事文化圈,并且支撑着两地的西厢故事源头说。
褚丘石桥西厢故事源头辨伪
王实甫元杂剧《西厢记》的源头,学界基本认为应是中唐作家元稹以自己为原型所撰写的唐传奇《莺莺传》。据《莺莺传》描写,故事发生地为河中府蒲州,张生游玩至此,在普救寺巧遇路过于此欲回长安的前朝相国遗孀崔氏母女。崔张虽有过一段热恋,但最终却以始乱终弃的悲剧收场。后来又经过宋赵德麟的《商调蝶恋花鼓子词》改编,到金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二人爱情才以大团圆收场。到了元代,王实甫又极大地丰富了故事情节,才使《西厢记》成为元杂剧的经典剧目。因此西厢故事的完整情节并非在开始的《莺莺传》中就已形成,而是经历了一个相当漫长的变化过程。因此,我们研究西厢故事原貌,探究西厢故事源头,就必须从元稹生平切入,从唐传奇《莺莺传》着手。
元稹生于大历十三年(778年),卒于大和五年(831年),撰写《莺莺传》时大概为贞元十五年(799年)。元稹早年主要生活在长安、河南府、河中府等地,故其不可能来到位于卫辉府的褚丘,仅此一条就可否定褚丘村不可能是西厢故事源头。然偃师紧挨洛阳,有没有可能元稹年轻时听说张生、崔莺莺的故事,而后自身经过文学创作而进行改编?这种可能不能说一定没有,但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元稹为张生的原型历来是学界无可争议的事实。鉴于《莺莺传》中张生的经历与元稹有着惊人的相似,因此张生、崔莺莺应还是文学作品中的两个人物形象,而并非现实生活中的人。故当两地不约而同地把故事主人指向小说人物张生、崔莺莺时,就显得十分突兀了。此外,针对两地的西厢故事与唐传奇《莺莺传》的内容进行对比,我们也发现存在着较大出入,但它们与元杂剧《西厢记》故事情节却较为接近。例如在《莺莺传》中,是没有《西厢记》中的“白马将军解叛军之围”的剧情,也没有“草桥惊梦”这一出。然而在褚丘村却出现了白马将军庙,偃师石桥也出现了草桥等遗迹,这不得不令人怀疑事情的原委。
与此同时我们也必须重视,为什么出现了两地西厢故事结尾,与《莺莺传》、《西厢记》都存在较大差距的情况。笔者认为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有以下两点。一方面,起基础性作用的是下层民众对西厢故事的审美倾向:《莺莺传》始乱终弃的结尾遭到民众唾弃,因此石桥村的西厢故事结尾就倾向于二人对忠贞爱情的维护,最终他们都为情而死;张生与崔莺莺追求自由爱情虽本无可厚非,但在封建社会二人的私自苟合也是社会所不容。因此,褚丘村的西厢故事改变《西厢记》崔张结合的结尾,使莺莺与郑恒结婚,这样的结果更合乎伦理法度。另一方面,两地区客观上不得不依靠为数不多的“素材”进行故事拼凑。两方面原因共同导致了一个“四不像”的故事结果。
结合褚丘、石桥两地的出土文献,以及元稹生平、《莺莺传》,我们基本可以判断两地不应是《西厢记》的原始发生地,而应是《西厢记》在传播过程中后人的附会形成。两地“西厢故事源头说”是在双方都拥有普救寺,这一承载唐传奇《莺莺传》与元杂剧《西厢记》的实体的基础上,把本地素材同与之有可能相关的材料进行拼凑而杜撰形成。经过论证,两地虽然都不是西厢故事源头所在,但这在一定程度上又一次证实了元杂剧《西厢记》的广泛影响力。正所谓:“旧杂剧,新传奇,《西厢记》天下夺魁。”⑦
西厢故事的传播学思考
西厢故事在近一千年的传播过程中,随着作品的不断丰富与完善,传播过程体现出一种由上而下的层次性、由点及面的推广性。首先,作者元稹一生仕途顺利,生活放荡不羁,经常游走于灯红酒绿之中。在《莺莺传》中,他拟定的作品接受对象就是和他一样生活在社会上层,喜好玩弄感情的文人士大夫。因此,当元稹在作品中污蔑莺莺为“尤物”,感慨“女人是祸水”,并对自己“善补过”进行褒奖时,上层社会对此也基本“认可”。这就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莺莺传》的传播影响范围,因为广大民众对于这种行为是难以接受的。同时传播也受到了交通、自然条件的限制。发展到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作者第一次采用大团圆结尾,改变了作品“始乱终弃”的结果,使崔张爱情最终修成正果,这就迎合了广大群众的审美趣味。同时值得注意的是,相比《莺莺传》的纯文学作品,诸宫调作为一种讲唱文学形式,它直接面对广大市民。民众通过声情并茂的“新型传媒”方式来欣赏作品,这就形成了西厢故事的第一次大规模传播。紧接着王实甫把西厢故事搬上戏剧舞台,成为经久不衰的常演剧目。到此完成了西厢故事由上流社会至下层百姓的传播过程。但元杂剧的影响范围终究有限,仅限于现在的河南、山西等地,这就局限了西厢故事在面上的传播。随着明清时期南戏、传奇的兴起,李日华、陆采等人编写《南西厢》,使这一经典以崭新面貌呈现在长江以南地区,完成了西厢故事的最后推广。(基金项目:河南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重点项目“中原非物质文化遗产文化生态研究”,项目编号:2009-ZD-009;国家级大学生创新性实验计划基金项目“豫西北戏曲类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现状调查与保护对策研究”,项目编号:091047609)
注释:
①汤毓倬、孙星衍纂修:《偃师县志》,清乾隆五十四年影印本,卷二,地理志下,第7页。
②阿思哈纂修:《续河南通志》,清乾隆三十二年影印本,卷十七,寺观,第18页。
③该碑文拓片现保存于河南洛阳偃师祁永安先生处,碑文不清处用□代替。
④周绍良:《全唐文新编》,第四部,第二册,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2000年版,第9531页。
⑤周绍良:《唐代墓志汇编》(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802~1803页。
⑥伏涤修:《秦贯撰〈郑崔合祔墓志铭〉真伪考辨》,《中国典籍与文化》,2007(4)。
⑦李汉秋、朱世滋、金宁芬主编:《古典诗歌精华·历代名曲千首》(上卷),北京:燕山出版社,2010年版,第368页。
(作者单位:梁帅,河南大学河南地方戏研究所;马亚超,河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编校:董方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