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笔下的婚姻悲喜剧

2011-12-29 00:00:00冯一下
文史杂志 2011年1期


  作为严肃严谨的史学大家,在《史记》中,司马迁着力记述的是从黄帝时代到汉武帝时期我国历史上的“大事”。但是,作为性情中人,他也关注包括婚姻嫁娶在内的方方面面的“小事”。太史公用独特的笔法在竹简上记下了相当多的婚姻故事。这些故事丰富了《史记》的内容,提升了作品的社会学价值,引起当代社会史(首先是婚姻史)研究者的注意。
  《史记》中的情恋婚姻故事可划分为喜剧故事和悲剧故事两大类。
  在司马迁笔下的婚恋喜剧故事中,以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自由恋爱”的故事最为动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说,穷文人司马相如到临邛朋友处作客,知富家才女卓文君新寡在家,便以琴相挑。擦出爱情火花后,两人私奔。卓父坚决反对这桩婚姻。在成都,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家徒四壁。实在无法,双双又回临邛,文君卖酒,相如打杂。面对既成事实,卓父无可奈何,经人一再相劝,终于同意了女儿的婚事,给了一大笔钱财和众多僮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高高兴兴地重返成都,如胶似漆地过着自己的小家庭生活。旧史家斥责说:“念司马良史而载奔女,何以垂教?”但老百姓不这么看,千百年来人们喜欢听这个浪漫故事。
  在《史记》中,这样完完整整的婚恋喜剧故事,仅此一个。不过,零星片断地记述还有一些。《张耳陈余列传》说,外黄一富家女下嫁贫夫。婚后不久丈夫外出不知去向。当张耳逃难到外黄时,该妇从他人口中得知张耳具备了作“贤夫”的各种条件,心生爱慕之情。她悄然结束了与丈夫名义上的婚姻关系,主动嫁与张耳。《张仪列传》记载,张仪在楚国被人当作窃贼,挨笞受伤。回到家中后,“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妻曰:‘视吾舌尚在否?’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嘻笑之间,夫妻生活的乐趣跃然纸上。《管晏列传》记载,齐相晏子外出,其御者之妻从门缝中看见丈夫“拥大盖,策神马,意气扬,甚自得也”。御者回家后,其妻请“去”(要求离婚)。御者莫名其妙,问其故。其妻曰:“晏子长不满六尺,身相齐国,名显诸侯。今子长八尺,乃为人仆卿,然子之意以为足,妾是以求去也。”妻子对丈夫的深切关爱、严格要求,活灵活现。《陈丞相世家》记载,张负女孙五嫁,夫辄死,人莫敢娶,但“平欲娶之”。《田单列传》记载,齐湣王遇难后,其子法章逃到太史嬓家,为人灌园。嬓女“怜而善遇之”。知法章身世后,“遂与通”。《晋世家》记载,晋公子重耳流落齐国时,以齐宗室美女为妻。坠入爱河的重耳滞留五年“毋去心”,甚至说:“人生安乐,孰知其他,必死于此,不能去。”齐女一再劝他以事业为重,早一点回晋国去,重耳不听。后来,齐女设计将重耳灌醉,让其随行者以车载重耳回国。这些故事情节虽然简单,但同样洋溢浪漫情调,充满喜剧色彩。
  如果说《史记》中最动人的婚恋喜剧故事发生在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间,那么《史记》中最感人的婚恋悲剧故事则发生在项羽与虞姬之间。在《项羽本纪》中,太史公紧紧围绕英雄与美女最后一别这个情节,仅用几十个字便把一个扣人心弦的悲情故事淋漓尽致地描绘出来了。这个故事后来被浓缩为“霸王别姬”四字成语,广为流传。在我国古代婚恋悲剧故事中,就震撼力和感染力而言,很少有超过项羽和虞姬垓下之别这个故事的。
  悲剧人生造就了司马迁的悲剧性格,在《史记》中,婚姻悲剧故事远比喜剧故事多。除脍炙人口的霸王别姬外,重要的还有以下一些:
  《殷本纪》记载,纣王喜淫乐,爱妲己,唯其言是从,终致身毁国亡。
  《周本纪》记载,幽王嬖爱褒姒,为博其欢心,更立王后,改立太子,烽火戏诸侯。最后,幽王被犬戎杀死于骊山,身首异处。
  《齐太公世家》记载,齐桓公好色,夫人如夫人一大群,儿子一大帮。桓公病重,诸公子争立。桓公气绝,诸公子动武互攻。“桓公尸在床上六十七日,尸蠹虫出于户。”一个“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的风云人物,落得如此结局。在该篇中,司马迁还记述了齐庄公“失德”,与臣下美妻私通,以致丧命的故事。
  在《楚世家》《秦本纪》《伍子胥列传》中,司马迁以“互见”的方法,记录了这样一桩婚事:楚平王派人到秦国为太子建娶妇。平王知秦妇美丽后,便自娶之,为太子建另娶。此事自然使父子失和。平王不仅不自省,反而进一步迫害太子建及其老师伍奢。太子建被迫逃宋,伍奢之子伍子胥则奔吴。后来,吴军攻入楚都郢,平王陵墓受辱。此政治悲剧的伏笔,正是那桩荒唐婚事埋下的。
  无独有偶。在《卫康叔世家》中,司马迁也记录一个类似的婚姻故事:卫宣公为太子伋娶齐女。婚礼未举行,宣公见齐女好,自娶之,而为太子伋另娶他女。不仅如此,宣公怕太子心怀不满,便设计将太子伋杀害。在本篇之末,太史公发出“何其悲也”的感叹。
  《赵世家》记载,赵武灵王先娶韩女为夫人,后得吴娃,爱之,为不出者数岁。吴娃生子何,他便废太子而立何为王,自称“主父”。吴娃死,爱之心消弛,他又怜故太子,欲两王之。结果引出一场大乱。主父(赵武灵王)被长期围困,欲出不能,欲食不得,饿死沙丘宫。
  在《史记》中,还有一些因婚姻引发的悲剧故事,此不一一列举。
  在梳理《史记》的婚姻史资料时,一个重要现象引起笔者注意:在司马迁笔下,婚恋喜剧故事的主角多为平常人,即便是出身权贵人家者,也往往是在落难之时才尝到平民婚姻的甜蜜,成为喜剧的主角,如重耳、法章皆是如此;而婚姻悲剧故事的主角则多为权贵,而且君王、诸侯等高层人物占了很大比例。在现实生活中,显然并非平常人的婚姻都是喜剧,权贵者的婚姻就一定是悲剧。那么,司马迁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他笔下的婚姻故事的主角呢?应该说这是他的婚姻观决定的。原来,在太史公看来,人世间的婚姻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平常人的世俗性婚姻,一类是权贵者的政治性婚姻。对平常人来说,虽然婚姻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关系个人幸福、家庭和美、传宗接代等,但影响毕竟有限,况且,追求情爱是人的本性,因此,在情恋婚娶过程中,来一点琴挑、私奔、苟合之类的风流艳事,算不了什么大问题。而在严格的宗法制度下,权贵者,尤其是君王、诸侯、大夫的婚姻则不同了,它关系到权力和财富的继承与再分配,关系到江山社稷的安危兴亡,如有不慎,便可带来严重的后果。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就明白司马迁关注婚姻“小事”,既讲婚姻喜剧故事,又讲婚姻悲剧故事的原因了。
  顾炎武在《日知录》卷二十六中说,“不待论断而于序事之中即见其指”是《史记》写作一大特点。司马迁正是用这种“寓论断于序事”的方法来讲述婚姻故事的。通过婚姻喜剧故事,他鼓励普普通通的人们:大胆地追求爱情吧,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已作出了榜样。通过婚姻悲剧故事,他告戒后世统治者:小心你的婚姻,莫步殷纣王、周幽王、齐桓公、楚平王等的后尘。
  作者:成都大学师范学院历史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