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司马相如故里在蓬安”的商榷

2011-12-29 00:00:00吴佑和
文史杂志 2011年1期


  汉代辞赋名家司马相如的故里何在?因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有“司马相如者,蜀郡成都人也”的明白记载,再有班固《汉书》、常璩《华阳国志》辅翼其说,后世或有异议,而多以为不争。近年来,这个问题有了深广的探究,并成为司马相如生平研究的热点。其炽热度足以从2007年10月在四川蓬安县举行的“纪念相如县建县一千五百周年暨国际相如文化研讨会”感受到。蓬安县,南朝萧梁相如县,至明、清称蓬州,民国初年改州为县,是为蓬安县。宋人乐史的《太平寰宇记》卷八十六《剑南东道·果州》说:“梁天监六年置相如县,兼立梓潼郡于此。”如是观之,相如县的存在已近九百年。在这次盛会上,“司马相如故里在蓬安”成了众多专家学者的一个特耀眼的考史结论,据称在2004年举行的“司马相如与巴蜀文化研讨会”上已基本达成共识。司马相如故里果真在蓬安吗?在我看来,还待进一步的商榷。
  我们且从南朝梁武帝天监六年(507年)析安汉县(今四川南充市)置相如县说起。
  南北朝时期的南梁(502—557年)是梁武帝萧衍乘南齐内乱,率军入主建康(今江苏南京市)称帝建国的,又称萧梁。萧梁统治下的巴蜀一直动荡难安,州、郡、县的变革纷繁,梁初曾被北魏占有四年(505—508年),后来又被西魏占有过,郡、县分建,得名之由五花八门。至于相如县的得名之由,顾名思义是以司马相如的大名命名的;后人不满足于此,难免有歧见。如果把问题放在“相如文化”现象这个层面上看,就容易明白真相了。
  就说以文人名县吧。梁武帝以相如名县,盖吾国历史上一大惊世之举,就其历史文化意义而言,可谓典型的“相如文化”现象。其走向挺有意思。先是,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关注相如籍贯者有之,总是不见相如故里就在相如县的文献记载,难以立异。但是“相如文化”的多样性总是有的。典型的例子是,后人从北周的地理书《周地图记》里见到了司马相如“故宅”在蓬州的痕迹。明末曹学佺的《蜀中名胜记·顺庆府二·蓬州》说:“旧县以相如名,嘉陵江绕之。《周地图记》云‘司马相如故宅在县南二里。本地有相如坪,相传云相如别业在此,西滨汉水,丛薄郁然,其基亦名琴台,高六尺,周四十四步。’”《周地图记》、《隋书·经籍志》中有著录。其实,所谓“别业”,后人也是可以称为“故宅”的。司马相如的“故宅”究竟为何时所建?并未引起应有的注意。北周以来,渐渐有了因相如故宅名县之说,如后晋官修史书《旧唐书·地理志》云:“相如,汉安汉县地,梁置梓潼郡。周省郡,立相如县,以县城南二十里有相如故宅二。”北宋欧阳忞《舆地广记》卷三十一《梓州路》称:“相如县,汉安汉县地。梁置梓潼郡。西魏废郡置相如县。县南二十里有司马相如故宅,因以名焉。”虽然其中说法不一,但都说到以相如故宅名县的。地无分南北,都是跟追慕“辞宗”司马相如有直接关系,自然也是一种“相如文化”现象了。到了明、清,便有了径直以司马相如故里得名一说。曹学佺在他的《蜀中广记》卷五十四《蜀郡县古今通释·蓬州》中就曾断言:“相如县,长卿桑梓也。”按,司马相如字长卿。桑梓者,故里也,出生地也。众所周知,故宅犹言旧居,未必就是出生地,未必就在故里、桑梓地面。但又不可忽视的是,从“相如文化”在蓬州的历史走向看,毕竟出现了相如故里明明白白在蓬州的新说了。
  这一新说的出现是与当地官绅历来的推动分不开的。从文献上看,唐太宗时候,相如县令陈子良的《祭司马长卿文》(《全唐文》卷一百三十四,已极成功地将祭祀文化嫁接到“相如文化”上并与民俗文化接轨了。因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有“相如既学,慕蔺相如之为人,更名相如。”祭文便有了“含章挺生,慕蔺斯在”、“厥迹犹存”以及仰慕、追思的诸多感动乡邑士民的话语,以父母官的名义轻易地就把司马相如列入当地“乡贤”。这恐怕与科举的需求有关。到了明朗,祭祀之风愈炽。明代正德《蓬州志·学校》载,蓬州学正徐奉的《景贤堂记》称,当地人士认为以西汉文豪司马相如之名名县已久,祭祀已久,而“士人慕之已非一世”,宜以“乡贤”入祀景贤堂,让后人景慕与崇奉。其结果,列为入祀“乡贤”之首位。曹学佺应该是看到过正德《蓬州志》的,难怪要成人之美,断言相如故里就在蓬州了。这也是一种文化现象。
  然而需要指出的是,上述“相如文化”在蓬州的历史走向,固然有它的合理性和积极的社会作用,如促进该地文化教育的发展,增进人们对乡土的热爱与自豪。不过,若要放在考史层面上说司马相如的故里就在蓬州,至少还为时尚早。道理很简单:至今还未见论者有何过得硬的论据,哪怕是萧梁时已见相如故宅云云。有名的,譬如清人王培荀在他的《听雨楼随笔》中写道:“人皆以相如为成都人,实今之蓬州人,后迁成都,又居临邛,二处皆有琴台。蓬州,隋之相如县,以相如所居之地而名。”此中说法能支撑曹氏所称相如故里在蓬州吗?况且,他所见的至多也是北周以来的地理、方志类书,未见以更早的并堪称足以正《史记》、《汉书》之“讹”的文献记载立论。今人当明察焉。
  尤需注意的是,明代正德《蓬州志·祠庙》亦有关于司马相如为蓬州“乡贤”的记载,说是有人据《三国志·蜀书·秦宓传》所载,引秦宓给蜀郡(治成都)太守王商写信事,为“乡贤”司马相如享祠作成例。按,蜀汉时候尚无相如县。如前所述,相如县是梁武帝析汉之安汉县而新置的,今为蓬安县。如果秦宓亦以司马相如为安汉人,幸许就是相如故里在今蓬安说的好兆头。有这回事吗?且看秦宓是怎么说的。史称蜀学大家秦宓与王商同系广汉郡名士。刘璋时用王商主政蜀郡,业绩甚佳,因只给蜀郡先贤严君平、李弘立祠,落掉同郡扬雄、司马相如,引起秦宓的不快。《三国志》秦宓本传载有秦宓写给王商的信,其大意说,你给严、李立祠,可说是“厚党勤类”(厚待同乡,尽心同类)了,怎么竟落掉了扬雄、司马相如?他们与严、李同是辉耀成都乃至整个乡邦的文人啊!要知道,李弘远不及扬雄呢,他是多亏了扬雄的扬誉而享有(德行)盛名的。又说,至于司马相如,因“蜀(郡)本无学士”,而他应是蜀郡第一个大文人!虽有与卓氏女私奔一事,应从大处看;而我特景仰司马长卿为蜀郡文化教育所作出的杰出贡献,“宜立祠堂,速定其铭”。在这里,安汉县人陈寿笔下的秦宓却是把上述四人看成蜀郡先贤的。秦宓是谯周的老师。陈寿是谯周的高足。在蜀学史上陈寿是秦宓的再传弟子,薪火相传,由来有自。本文开篇说道,司马迁、班固、常璩都是持司马相如成都说的,再有了魏晋安汉陈寿的加盟,若要继续走清人王培荀的路子,能轻易跨过这四道坎吗?
  东晋常璩在《华阳国志·序志》中有这样的话:“汉晋方隆,官司星列,提封图簿,岁集司空。”由此可见,当汉晋隆盛的时候,朝廷是掌握并保存有完善的各类档案、郡县图册的,不止司空府。以司马迁、班固修史的优越地位,当不乏见司马相如生平资料;怎会相继失误?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汉书·司马相如传》里的相如生平与《史记·司马相如列传》里的相如生平是有同有异,有删有改,另有所据,并未盲从。至于安汉陈寿,本是一位极留心乡邦古史及耆旧名宿的蜀学大家,占有先贤资料甚丰。若有前辈(如多位著有巴蜀地区耆旧传者之一)或乡里故老说到司马相如是安汉人,他一定会存其异说并断以己意的,如《三国志·吴志·陆凯传》例。要说史学大师们有悖常理,必须有可征信的考论才能令人信服。
  然而,若是从民俗文化层面上看,自梁朝置相如县起,相如既已“落籍”于该地,于情于理,蓬州地面也算是“相如之乡”了。多年以后直说是“相如故里”正好道出了人们可予接受的潜在的心理内容。位居嘉陵江中游极秀美之地的蓬安,民俗醇美,崇文之风由来已久,地灵人杰,丰厚的司马相如文化积淀是它的一大特色。诸如相如故宅故墅、相如琴台、洗笔池、相如坪、慕蔺山、相如井、长卿祠,老早就是雅俗共赏的相如文化景点了,在今天的巴蜀大地上具有发展相如旅游文化的无可比拟的优势,尽可与时俱进,做强做大。既然蓬安老早已是民俗意义上的“司马相如故里”了,韵味渊厚,丽质日新,自是富有魅力的名片,不必藉司马相如故里一定在蓬安做底气。至于“司马相如故里在蓬安”的考史结论,显然下得太早。做学问由不得一厢情愿。倘要推翻司马迁的识见,一定要有过硬的实据方可。
  作者单位:南充职业技术学院